《斩夙》 第1章 楔子 历朝历代皆有不可言说之事,人们称其为国耻。 现今问鼎中原的虞朝自然也不例外。 据虞史昭明帝本纪所述:大统十七年,太子钟诀亲率四十万大军北伐蛮荒诸族。这场筹划了十年的战争只为一举消灭威胁中原王朝近百年的北方蛮族。 这支由弱冠太子挂帅、华族精锐为主力、南疆各族为后援的虞朝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漠北,兵锋直指蛮族大本营烈马城。 背水一战的蛮族联军与虞军在烈马城外的悬羊关前展开决战。 原本形势明朗的战局,因一位神秘少年的突然出现而改变。北伐以来一路势不可挡的虞朝大军突然掉入敌人一个接一个的圈套中,很快被各个击破,最终遭受惨败! 之后十四万蛮族联军一路向南掩杀,将残存漠北的华族百姓大肆屠戮。 经此一役,华族精锐折损殆尽,北方八州三月内尽数陷落!其中包括华族先辈们发迹的龙都。龙都城破之日,太子钟诀自刎谢罪。 其后,虞朝国土只剩十州之地。保土已属艰难,更无力再起兵戈,只得忍辱纳贡。 悬羊关、龙都,成为所有虞人不愿忆起,又忘却不得的名字。 五十年后,虞朝仍在。华族也依旧受蛮族压迫。 深秋,皇帝下旨和亲,并选出亲王世子随同公主出关为质。 这原本是件利于两国睦邻友好的大事,但世子他爹并不愿意。 不久,当今圣上的堂弟武陵王钟恒拒诏起兵。一个月后,高昌侯钟翔杀其兄终止战事。 此次叛乱深深刺激到多忌擅杀的皇帝钟燎,自内朝延伸向各地的一场整肃轰轰烈烈展开。受此牵连者达七万之众,其中不乏位极人臣者与皇亲国戚。 据事后查证,光是被砍了头的亲王就有八位,另有两位出游溺死。单从这件事就可看出,当年靠着弑父登上帝位的钟燎做得并不彻底,否则,如今又哪来这么多兄弟可杀? 杀完王爷们就该轮到朝臣了。整个脑袋血脉偾张的钟燎索性提刀坐着龙椅,大有血洗朝堂、重组内阁之势。首当其冲,便是临朝主事的丞相褚韶。其余高官权贵自然也未能幸免。 何为霸权?这就是。残暴不过,只能忍。名副其实的残忍! 虞朝爆发的内乱并没有引来塞外蛮族太多注意。这点多亏了杀红眼的钟燎还有几分清醒,不仅没有向军方下手,反而将铲除异己的大好机会移交给了他们。当兵的以此练手,为将的以此争功,那勇猛彪悍的阵势可把蛮族细作给吓得半死! 等料理完内政,钟燎就着手公主和亲之事。当然,那位武陵王世子也被剁了手脚一同送去了。从结果看来,那爱子如命的钟恒算是白白丢了性命。 这场杀戮终以一道诏书收尾。 顺昌十五年腊月,皇帝下诏赐死太子妃褚凝,废太子钟凌彻为伯安王。 第2章 第一章 朔阳陈氏 地处皇城西北方的朔阳城外,一列车马行进在敷满冰霜的泥路上。 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瑞白的初雪。这场雪来得真是巧,或许还能掩住皇城四处飘曳的血腥之气。抬头望向空茫无垠的天空,缓缓降下的大片雪花使得马上的少年睁不开眼。抬起右手取下眼角的雪花,手中传来的凉薄寒意使少年微微皱了下眉。 “少爷,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些赶路吧。”一个声音在兀自发呆的少年身后响起。 回头看着随行青年,一身浅蓝棉衣的少年指指漫天飞雪问道:“贺望,你喜欢雪吗?” 那个名叫贺望的青年愣了一下,摇摇头。 “我很喜欢。”少年微闭双眼,稍显稚嫩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笑意。 少年能一路从腥风血雨的皇城平安归来,只因其祖父陈维是参加过龙都之战的四朝元老、功勋宿将。 朔阳陈氏,是与江都高氏、济阳贺氏、郁川卢氏并称四大豪族的门阀世家。与其他三家不同,朔阳陈氏起于军旅,世代镇守这西北边陲要地。陈氏子弟战死沙场者十之六七,政治影响力虽有不足,然在军中威望甚高。历代家主皆是虞朝最为倚重之虎将! 出生于这样家族的少年面对危机早已处变不惊。但沿途乱云衰草白骨荒野的景象,仍使一行人的情绪不免有些压抑。 雪有什么好的?冻死人!贺望看看自家少主,觉得这十二岁的小子倒也藏了诸多心事。 正当贺望纠结要不要问清楚少主雪有何喜之有时,一伙盗寇模样的人马挡住了去路。 贺望看着对面凶神恶煞的十数骑草莽汉子,心想:人生最煞风景的,又何止眼前几个宵小? “怎么办?”他回头问道。惊觉身旁少主原本淡定的眼眸忽然泛起波光,且嘴角微微勾起。又叹:人生最无奈处,不过身旁此人! 无视对面叫嚷,他抬头看了看天。心想:偶尔做个驻马观雪的青年也好。 “少爷,犯得着这样吗?”双脚甫一着地,贺望急忙转身去接那个从高墙上窜下的人影。 “当然犯得着!”轻巧地避开伸向自己的一双手,在空中几个翻身,稳稳落地。 “不过是打架扯破了衣服,夫人不会为难你的。”贺望对于自家少爷偶尔的乖张行为有些难以理解。 少年指着满身尘土叹气:“这件是娘亲手裁剪的,我可不敢让她知道。” 贺望微微摇头,一脸无奈:“如此大件证物摆着,夫人早晚是要知道的。” “我倒是想她越晚知道越好。”少年摸摸衣袖处破开的大洞,十分为难的皱起眉头。 “依我看,这都是您自找的。”贺望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只不过十几个毛贼罢了,有我们护卫在,少爷您本就不必动手。” “是是,我碍着你们了。”摸了摸微凉的鼻尖,少年抬脚往内院走去。 “既然少爷已平安回府,那我去通知夫人。”贺望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 少年如桃花瓣似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冷冷道:“在我换好衣服前,别让我看见你带谁过来。” 用力点了点头,贺望识趣地退到一边待命。 时值严冬,原本花木扶疏的院落已变得枯寂荒凉,一派落寞的光景。 该多种些冬季花木才好。少年站在一棵不知名的枯树下想着。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发现墙角处一条黑影闪过。 “谁?”眼见那个影子消失在眼前,少年急忙追去。 才跑了没几步就远远看到一个身影钻进了院落尽头的柴房。 瓮中之鳖。少年嘴角微扬,慢慢走向柴房那扇虚掩着的门。 屏息默立一会,推门而入。 只听“呀”的一声尖叫,一把柴刀向着少年的后颈砍去。直觉地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杀招,随即转身,一掌打落凶器,再变掌为爪一把将偷袭之人定在墙上。 “你……”少年皱着眉头几欲发难,却被眼前的景象惊愣。那正被自己掐着脖子提起来的,是个小女孩。 看着一双充满泪水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少年的胸口倏然一紧,急忙松开手。 “好险。”将右手悄悄放在身后,少年略显慌张地开口,“没吓着你吧?” 捂着脖子不停咳嗽的小女孩抬起头,那双黝黑清澈的双眼中溢满了晶莹泪滴。除却惊惧与羞愤,更多的,是绝望。 少年不相信从小女孩眼中看到了本不该她有的情绪。 如果只是偷袭不成而被制住,理应不必那样难过吧。或许是我出手太重弄伤她了?可我并没如何使劲啊。那眼神中的绝望,分明充斥着痛苦。 难道没杀成我而受了重大打击?也不像是。 少年暗自思忖着,也不敢再看那双让人为难的大眼睛。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少年顿觉不妥,“你是?” 女孩儿抬手抹了下眼泪,并不理会。 “小姑娘你……”还未说出口的话因眼前少女的动作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拾起柴刀的少女睁大双眼静静地望过来,却让少年无法放松。 一没注意就成了这样,也没感到多危险,倒觉得有一丝茫然。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少年慢慢地向前挪动,欲抢先夺下凶器。 少女微颤着双手举刀对着他,摇摇头。 少年停下脚步,缓缓伸出双手轻声道:“那你就不必防着我了,把刀放下吧。”见她没有反应又跨出一步,“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女仍是默不作声,只一味摇头。 正当此时,屋外一声呼唤传来,随即便是嘈杂的脚步声。 不好!是娘来了。 少年突感背脊发凉,原来自己才是那只鳖……眼下还是继续悄然对峙为好,少年刚打定主意却见持刀少女突然丢掉凶器奔出门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半开着的柴房门就被重重踢开,瞬间闪入几名护卫。见屋内只有自家公子在,立时高喊:“是少爷回来啦!” 少年暗自庆幸出门两年多还好有人认得自己,不然瞧他们刚才满面杀意的非把自己乱刀砍死不可!府中护卫平日里虽也恪尽职守,但却未曾这般如临大敌过。看来这场由武陵王引发的风暴果真席卷全国,连这西北边陲之地都受到影响。 “子烁出来。” 听到母亲的呼唤,少年忙出门作揖拜见。 陈母并未抬头看他,只顾宽慰怀中女孩儿,自然没发现儿子正将残破的袖子藏到身后。 暗吁口气,名唤子烁的少年提出疑问:“娘,她是?” “客人。” 客人怎会躲在柴房?还几次拿刀砍我。 见儿子皱眉沉思,陈母沉声道:“我们去书房再谈。”然后搂着那个女孩儿走在前面,子烁只得默默跟着。 到了书房门口,陈母让众人留下只让子烁一人跟着进去。 刚进门,陈母便开口问道:“你可知丞相褚韶灭门之事?” 子烁不觉好笑,自己在太子宫中伴读两年多,怎会不知这近在咫尺的大案。母亲这样问必然和今日之事有关。便实话实说:“知道。皇上以三十条罪状诛杀丞相褚韶,并夷其三族。” 陈母听后却突然低泣起来。 “莫非?”难道那小丫头是褚家人…… 陈母不无感伤地说道:“七年前蛮族内乱,你祖父趁此良机连同四位镇边将军起兵北伐。虽收获部分失地,但终因粮尽援绝而退兵。回程途中他们遭到蛮族追击,你祖父受困敌阵之时正是褚丞相领军救出。后来皇上要治你祖父擅自出兵之罪,也是丞相冒死保住我陈家数十条人命……昔日大恩尚未报答,褚家却已蒙冤受难!况且罪不及稚子,净儿是褚丞相的孙女,你祖父便悄悄救下这褚家唯一血脉托心腹送到我这。” 原来如此。难怪她的眼神会那样……想来那小丫头定是目睹了灭门之祸才如此惊惧。 “子烁你回来正好多陪陪净儿,你略长两岁要好好照顾她。” 听到母亲温柔的叮嘱,子烁用力点点头。 交代完其余琐事后,陈母便去他处忙了。临走还不忘补充一句:“休再到处惹是生非,今日先罚你抄写家规五十遍。” 子烁摸摸鼻尖苦笑一声。正想回房更衣,却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独自坐在石阶上。 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手恐怕又骇到她了,子烁便悄悄走近。 “方才是我冲动,没吓到你吧?”少年的明知故问并没有得到回应,他继续开口,“你受伤了吗?” 少女伸手摸了摸粉嫩脖颈上一道深色印痕,沉默不语。 少年脸色微红,忙扭头看向远处。 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想起她刚才去柴房可能是去找吃的便问道:“你饿吗?”对方依旧不答。 “饿了我陪你去吃。” “想吃什么?” “要不然随便吃点。” “那我给你拿来。” 难道不饿?少年无奈,只能最后再问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好吵。”这是他们自初见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少年默默抬手捂住了嘴。 “净儿。”少女微微撇开眼睛,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嚅嚅道。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柔弱回答使得少年不免晃神,许久才开口笑道:“好的,净儿妹妹,以后我就是你的烁哥哥啦!” 少女抬眼望着面前满面春风的少年,眼神却毫无波动,只是轻轻低吟:“我刚才哭不是怕你。我不怕死,只是还不想死。” 少年还未有所反应,少女就自顾自起身离去。 寒冬时节日短夜长,似乎时光也过得飞快。 转眼已过一个月。这段时间府中一如往常,平静却又凝重。 在这略显压抑的氛围下,子烁的日子过得倒是轻松自在。每天照常习文练武,偶尔照看一下那位小贵客——最近她在柴房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大半日。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在里面静静坐着。而他便默默站在门外守着,听到她起身他就快步离开。 子烁作为家中独子自小就希望能有弟弟妹妹可以疼爱,可老天真给了他一个妹妹却不知应该如何亲近了。好在褚净时常紧跟在陈母身边,并没找过自己,他也乐得清闲。想来就算他主动示好,那小丫头也只会全然无视,何必自讨没趣。 何况回想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和那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眸就令他心神难安。什么不打不成交?都是骗人的。一想到自己是个恃强凌弱的人,少年不免又叹口气。 “少爷是不是又去后院扎马步了?”贺望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开口。 子烁并不理会对方的调侃,转而问道:“你出门这几日有何奇趣见闻?” “奇闻没有,宝物倒有一件。”贺望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递过来。 子烁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做工精巧的匕首。 “少爷神功盖世,可用不上它。”贺望说着便伸手来取。 子烁原本也不想要,但转念一想还是开口:“我要。”说完丢给贺望一锭银子。 贺望收起银子咧嘴笑道:“表小姐定会喜欢。” 表小姐?对了,为安全起见,那小丫头自然就成了我的小表妹,即使她从不给自己好脸色。想到这些他无奈地笑笑。 子烁一边慢慢走向后院,一边自言自语道:“那小鬼仍在那里吗?” 他随口一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略长两岁的另一个小鬼罢了。 刚步入后院,就远远见她坐在柴房门前的石阶上。 天这么冷不待屋里偏偏坐外头受凉,真不懂事……子烁不由得皱眉。这要是病了娘又得伤心落泪,不能放着不管。 “天要下雪了,快回房吧!”少年的好心提醒并未见效,少女正自顾自捡脚边的枯叶玩。 果然又遭无视……过一会就让贺望带人把这里的枯枝落叶都好好收拾干净!子烁打定主意,心里舒畅许多。 “这给你防身用。”子烁将匕首放在女孩儿身前,看了看紧闭的柴房门笑道,“我想比那把生锈的废刀好用多了。” 褚净瞥了礼物一眼,左手拾起一叶放在右手掌心慢慢捏碎,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该用它杀了我。” 子烁闻言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不过十岁的年纪怎会如此轻生? 不理会他的惊异,少女捧起一把枯叶专心把玩着,随口道:“你应该从夫人那知道我的来历了。” 子烁尽量平静地回答:“你是我家恩人之后,我们理当护你周全。” 看着一片细小的枯叶从手中飘落,褚净微一皱眉,摇头叹息:“我不过是灾星而已。” 没有料到这小丫头会说出这话,子烁一时竟也无言。 褚净将手中枯叶高举过头,任寒风把它们吹散开,然后静静地看着子烁:“你不懂,若受我牵连你们都要大祸临头!何必为所谓道义累全族丧命?和我一起,只有等死。” 这毫无情绪的话语在子烁听来却如冰锥刺骨,那波澜不惊的面容又似烈火灼烧他的内心。许是小小的自尊作祟,又或是纯粹为表心意,少年在少女面前蹲下身子沉声道:“我护你出于本心,和他人无关。” 听他这么说,少女终于笑了,圆圆的小脸上却满是质疑与轻蔑。子烁微皱眉头抬手就捧住这张惹他烦忧的脸蛋一阵揉捏…… 受到侵袭的褚净一时茫然无措,良久才用力推开子烁,眼中含泪羞愤难当,嗔怒道:“你耍什么无赖?” 谁知子烁毫无愧疚地笑道:“这才是你该有的表情,整天板着脸多丑!” “你才丑!”褚净愤然道。 子烁双眸含笑,将地上匕首拾起塞给少女,“净儿妹妹当然不丑。” 褚净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我不怕死。”子烁俯身将女孩儿头上一片枯叶拿下,微笑着开口,“只要你好好的。” 褚净一怔,险些将手中匕首掉落。 “是吗?”少女冷冷开口,寂寂无神的漆黑双眸中却有了一丝波动。 第二日一早,子烁照例早起晨练。 冒着纷纷落雪,子烁一如往常在后院练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舞完,他收剑入鞘,却并不急着回房更衣,而是抬头注视着漫天纷飞的雪花,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默立片刻,直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砸疼了他的脸才想到离开。 不过他才刚走出两步,余光却瞥见庭院角落一棵梨树上,坐着一位衣着单薄的少女。 一瞬间的惊异牵动了少年原本淡漠的心绪,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着那只犹如挂在树上下不来的白色小猫疾步而去。 “这棵梨树是先父在世时亲手栽种,你若是把它压折了可不好交代。” 故作刻薄的声音苛责着少女的行为,可眉心的郁结却出卖了少年的心声。 树上的少女只是静静地垂眸看了看他,紧紧抿着嘴并不开口。 少年盯着她满头满身的白雪一阵心焦,语气透出一丝不奈:“大清早的爬树上扮雪人,你是想摔死自己还是冻死这棵梨树?” “我不重。”少女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巧地开口,眼神却分明写着:与你无关! 少年忍住将她从树上硬拽下来的冲动,再次耐心劝说道:“雪越下越大,再不回去会生病的。” 少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抬起右手从半空中接住一大片飞雪,小心含进口中。许是还不过瘾,她又将身上的积雪搓出一个小小的雪团,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 少年微愣,不由好奇道:“雪好吃吗?” “你要尝尝吗?”树上的少女微微俯身,将右手直直伸向地面,掌心还留有半块雪团。 “有何不可。”树下的少年缓缓抬头,贴近那只冻得通红的手掌,张开嘴小心咬了一口。 “怎样?”少女小声问。 “淡淡的。”少年直率道。 听到他的回答,少女忽然浅浅一笑:“我的是苦的。” 诧然呆立许久,少年蓦然疾声喊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奔向内院。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少女心下一阵烦闷。原本今日早起只是偶然,闲来无事到后院捡落叶也是偶然,一时兴起爬上这梨树敲冰凌更是偶然……不曾想却偶然撞上了来此练剑的子烁,偏偏自己还不慎被困在了树上。 好不容易捱到他收剑,刚松了口气,转眼又被他盯上了!此刻她是又冷又饿,恨不得把树上的雪吃个干净! 过了不多时,少年风风火火赶回后院,彼时少女正尝试从树上下来。 少年不知其中缘由,只道是自己成功感化了她,急忙伸手接住从树上滑落的少女。 甫一落地,少女立即将环住自己腰身的少年一把推开。 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少女,少年没有多想,将怀中一个油纸包裹的雪团递到少女眼前。 少女抬起微微泛红的脸蛋,愣愣地没有接过来。 “尝尝这个。”少年执意将雪团塞进她的怀里。 少女悄悄后退一步,茫茫然拿起雪团,张开打颤的牙关用力咬了一口。没有想象中寒彻骨的冰凉,而是一阵沁人心脾的糯香。 “这是?”少女含糊不清地发问。 “白雪桂花糕。”少年搓了搓手心,淡淡一笑。 见少女呆呆望着他也不动嘴,少年不免心慌:“怎样?” 少女眨了眨眼,微微摇着头,声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没有你娘做的好。” “这个自然没法比。”少年苦笑着挠了挠头。 而就在此时,少女蓦地背过身去,低垂着脑袋小声开口:“但更暖。” “是吗?”少年微愣,随即心满意足地笑了,“那就好。” 这天过后,褚净便大病了一场。 为了不给急得茶饭不思的母亲添堵,子烁隐瞒了褚净雪天爬树的事情,只坦白交代了自己做了两块白雪桂花糕……自此以后,全府上下看他的眼神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仿佛自己就是个强塞雪团下肚、欺凌柔弱少女的恶霸! 想到这些,子烁轻轻摸了摸皮开肉绽的屁股,无奈地悲叹了一声。 自白雪桂花糕事件之后,褚净似乎不再刻意回避子烁。有时子烁和贺望切磋时,也会发现她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看来是应该教教她怎么使匕首了…… 这种宁静的日子理应珍惜,因为暴风雨终究还是要来的。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黑夜,朔阳城内忽起数千支火把,将陈府团团围住。 “朔阳陈氏私藏朝廷重犯欲行谋逆之事,现举大军征讨,若有擅动者格杀勿论!”随着一声令下,登时喊杀声震天! 子烁正欲提剑拼杀却被贺望拦住:“少爷快退回去找夫人。” 子烁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人需要保护,忙问道:“娘和净儿还好吗?” 贺望急道:“夫人小姐都在后院枯井旁等你,快去!”说完便挥刀迎向闯入大厅的官兵。 见贺望轻松击退敌人,子烁便放心奔向后院。 疾步奔回后院,见陈母和褚净已站在枯井边等候,子烁忙问:“娘你们没事吧?快跟着我杀出去!” 陈母却要子烁收起佩剑,将他拉到井边缓缓道:“这口枯井通向府外后山,你们两个从这里逃出去。之后不可雇车不可投宿,一路向西去找你师父。” 子烁看了看身后褚净又转向母亲,摇头道:“让别人带她出去就好,我要留下来陪娘。” “听话,不要让娘生气。”陈母轻抚儿子肩头,语调轻柔。 子烁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儿子不再偏执,陈母俯身抱住两个孩子在他们耳边说道:“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枉送性命。” “娘不和我们一起走?”子烁伸手扯住母亲袖口,眼中泛泪。 “这口井小只能容你们通过,娘随后就来。”听到母亲这么说,子烁右手陡然用力仿佛要将那片衣袖扯下似的。 陈母双手握住子烁微颤的拳头,流着泪嘱咐道:“儿子听话,一定要好好护着净儿。” 子烁用略显稚嫩的双手颤抖着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痕,点头说了声好,便拉着褚净钻进枯井逃生了。 待枯井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陈母便颓然倒地,泪如泉涌声声泣血:“别怪娘狠心,一定要活下去!娘只想看着你长大成人,可恨老天不佑……” 第3章 第二章 天阙仙子 从枯井爬出的子烁看着已被大火吞噬的宅院黯然无语。此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回头看去,褚净正一脸惊慌地看着自己。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拉着少女就向着西面跑去。 子烁遵从母亲的指示,一路上避开官道沿着山间小道赶路。虽说绕了许多路程,又时常遭遇毒虫野兽袭击,但凭子烁手中长剑皆化险为夷,偶尔还能多出一顿大餐。在两个孩子看来,这些艰险困苦和凶恨毒辣的追兵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这段危机四伏的旅程直到他们来到一座大山脚下才告一段落。 抬头望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峦,子烁挤出一丝微笑:“终于到天阙山了。” 天阙山常年为冰雪覆盖,如今又值严冬,疾风大雪更是难以攀登!若不趁现在仍有气力时一鼓作气迎难而上,等到天黑就来不及了。 子烁看着身旁跪坐在地的虚弱少女,不由得心生怜惜,只得柔声道:“净儿,我知道你已经十分疲累,但接下来要走的最后一程极为凶险,你再忍耐一下吧!” 褚净用力喘着气,轻轻地点点头。 子烁一手扶起少女,一手以剑支地,开始慢慢向山顶进发。 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多时辰,原本连绵成林的雪松早已不见踪迹,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风雪扑面袭来使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更分不清哪里是天边哪里是雪地。 半跪半爬着艰难前行的子烁为了不让褚净失足滚下去,一直牢牢抓着她的手腕。若不是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少女早该负痛惨叫了吧! “你冷吗?”子烁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褚净抬头看着他,茫然地摇摇头。 子烁以为她没听清楚,便把头靠过去贴着她耳朵又问:“还能走吗?” 褚净点了点头,努力向子烁靠拢,却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净儿你怎么啦?”少年急忙将她扶正。 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她覆满冰霜微微泛紫的双唇中溢出:“我不冷……只是好累……” 子烁轻轻将她搂在怀里,耳语道:“累了就先歇一歇,我陪着你。” 少女听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浅睡中的褚净忽然挣扎惊呼:“烁哥哥不要丢下净儿……” 子烁急忙用手轻拍她的脸颊,却无法将她唤醒。不行,再这样昏睡下去就遭了!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块兔肉,却已然冻成冰块!这下真是麻烦了。 看着怀中女孩儿渐渐微弱的呼吸,子烁抬起左手放在唇边……“你要好好的。”说完便一口咬破指尖…… 昏睡中的褚净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喉咙流入胃里,虽有一丝腥咸但在此刻却远胜琼浆玉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醒转过来。甫一睁开眼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醒了?再睡会儿也无妨,我正好也走不动了。”尽管神色憔悴难堪,子烁嘴角却带着柔柔笑意。褚净原本不想也不敢再睡,但在这刺骨寒风中竟有一个怀抱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和温暖,忍不住又闭上了眼。 睡梦中的褚净突感喉咙干燥灼痛,便睁开眼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而此时背后的子烁突然直直倒在雪地上。 褚净惊慌失措,用力摇晃子烁身体却得不到回应。一阵手忙脚乱后她只得放弃努力,俯身贴着他的胸口,喃喃道:“烁哥哥一定累坏了,好好睡一觉吧!” 此时天色渐暗,寒风携裹大雪呼啸着,像是要撕裂人的身体。少女一边忍受风雪摧残,一边倾听着子烁的心跳声,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助与恐惧,顿时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中,她忽见一个身影从山上飞掠而下,轻轻落在他们身边。褚净抬眼看去竟是一位仙姿佚貌的女子。她的容貌倾城绝世,却有一头银丝白发,一袭红裙在这白雪映衬下显得突兀又瑰丽……褚净被惊愣住,眼前所见如同梦境。看来人似是低头对她说着什么,但此刻却已听不进去,只能任凭倦意袭来,慢慢闭上了双眼。 等到褚净再次醒来已身处一间木屋中,脚后就是一堆篝火。她挣扎着从木制地板上起身,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蜷缩在那位红衣女子身上嚎啕大哭!此时此刻褚净才想起一路走来子烁都未曾流下一滴泪,原来并非他坚韧异常,只是为了照顾自己而一直强忍悲伤而已……这位姐姐必定是他一心依赖的人。能找个人诉说心中悲苦,而不至于向隅而泣真好!褚净顿感心中酸涩,忍不住小声啜泣。 子烁忽闻身后哭声,急忙擦干泪痕跑到褚净身边。“净儿你受伤了吗?哪里痛?”他焦急的询问,对方却一把推开他。 此时一个凛冽的声音响起:“她好着呢!” 红衣女子抬手梳理着额前白发,并不看他们:“拜你那咬烂的十根手指所赐,她自然无事。” 子烁双手握拳回避着褚净的视线,转向红衣女子:“师父您别说了,我没事。” 褚净像是想到什么,刚想开口就对上了一双清亮纯澈的眸子,只是那眼神却寒光凛凛:“想活下去就别拖累我宝贝徒儿!” 子烁跨前一步挡在两个女人中间,面向褚净道:“这位就是我的师父,天阙仙子月殊。”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满脸疑惑。 “莫非你觉得做师父的就该是个老头子?”年轻的雪山之主挑眉问道。 褚净倒很实诚地点点头,月殊不禁扶额。 子烁轻咳一声,拉着褚净走到月殊面前跪下,示意她也一同行礼:“净儿,快来谢过师父救命之恩。” 一旁的褚净不知所措,已没了反应。月殊随手扶起子烁,淡淡道:“我救自己徒儿自是应当,至于她嘛……不过是当成小兔子给提回来的。” 褚净脸上一红,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子烁又是轻咳一声:“师父待会儿不会烤兔子吃吧?” 谁知对面的女子却一脸惊讶地开口:“你怎么知道?为师今日运气好,出门就捡来一只兔子。” 褚净以为她在拿自己调笑,不满地瞪着她,却见对方从身后拿出一只死兔递给子烁。 无视红衣女子嘴角露出的玩味笑意,褚净闷闷不乐地走到角落里坐下。 木屋内,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二女各自坐在一边烤火,子烁则忙着烤肉。 等到兔肉烤好,子烁又把它分成三份,再拿着一大块后腿肉走到月殊面前:“师父先请。” 月殊接过子烁双手奉上的兔肉,并未品尝却是对着另一边的褚净喊道:“小丫头,你说我徒儿这手艺不错吧?好好学着点,将来才能伺候好他!” 子烁额头微微冒汗,惊呼道:“师父您说什么呢?” 红衣白发的美女玉手指了指安坐角落的少女,转头对子烁小声说:“她不是你家的童养媳吗?” 少年闻言险些栽倒……急忙澄清:“师父别瞎想啦!详情一会儿我再告诉您,现在请慢慢吃肉。”说完便走到褚净身边,将怀中略大的一块肉递过去。 但少女并没伸手去接,只是看了一眼面前那人伤痕累累的手指,眼神不觉黯淡下去。子烁见她没有动静便蹲下身子柔声道:“净儿快吃点东西,不要饿坏身子。”说着也不等她回应就自顾自撕下一片肉送到她嘴边。 他正犹豫要不要硬塞进她嘴里,却不想身后一道凛冽的声音飘来:“你我师徒相识八年,为师教了你六年的武功都没受过如此待遇!果真是重色轻师!” 子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师父您好手好脚哪轮得到徒儿喂食?” 子烁随口一句却引来月殊不悦:“这小丫头哪里缺胳膊断腿了?” 见师父成心找茬,子烁颇感无奈,只得不停咳嗽以期蒙混过关。 月殊瞪了子烁一眼:“别咳了,再咳就拿雪块裹着炭火给你好好治治喉咙!” 这听来蛮狠凶残的话语却将一旁静坐的少女逗乐了。 月殊微蹙蛾眉看向子烁:“有什么好笑的?” 子烁摸了摸微凉的鼻尖,摇头苦笑道:“徒儿不知。兴许是师父您的言谈举止太过不同寻常了。” 月殊听后淡然一笑:“我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吃完烤肉后子烁便将近来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月殊。而整个过程中褚净自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月殊听完后并未过多感慨,甚至没有看褚净一眼。只是把玩着手中一根枯枝,看着子烁轻柔开口:“你是我月殊唯一的徒儿,为师自然会助你雪恨。往后就安心在这天阙山上学好本领,待你学成之日便可下山。” “那净儿呢?”眼下比起报仇雪恨,净儿的事情才更为重要。 “你是我徒儿。”月殊转头看了褚净一眼,淡然道,“她不是。” 子烁急道:“师父,那你就收净儿为徒吧!” 月殊眼中泛起寒意,冷冷道:“我月殊的徒儿是谁都能当的吗?我天阙山不养闲人,瞧瞧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别说洗衣做饭,能不被冻死就属万幸了。改日我就带她下山,找户寻常人家送了了事。” “师父!您不能这样……”子烁话未说完已被月殊一个拂袖扫飞在地。 “够了!”原本一直蜷缩在角落中的褚净终于爆发,双眼通红、全身颤抖着吼道:“我不用你们管,也不会连累你们!”说着便夺门而出。 子烁急忙起身去追,却被月殊喝住。眼见褚净背影即将消失在风雪中,他急道:“师父真想将净儿送人?开这种玩笑会出事的!” 月殊望着那个被狂风吹倒的小小身影,眉眼带笑:“我哪有玩笑?她要是不乖我自然要送她走。” 子烁竟无言以对,默叹口气就要踏出门去。 不想月殊轻拍下他的脑门,假作瞋目道:“身子这么虚逞什么强!”言毕便掠出门外,没于风雪之中。 见自己师父亲自出马,子烁才稍稍安心些。拖着疲累的身子在篝火前坐下,双眼定定地望着已经合上的木门。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屋外就有所动静,子烁忙奔出门外。见她们一前一后走来,便迎上去拉着褚净就往木屋走,还不忘宽慰她:“净儿不要误会师父,她常年独居雪山之上,不懂与人相处,偶有言行无状之举,你不必介意。” 褚净瞥见一旁月殊正眯眼含笑,突感背脊发凉连连摇头:“你师父很好!你不要这么说。” 月殊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白发,笑意更深。 甫一踏进屋内,就见篝火火苗变得微弱。 “柴火不够了,你去外面拾点来。”听到师父吩咐,子烁便要转身出去却被身后一只小手拉住。“我去。”少女声音柔软又坚定。 “外面太冷,你不能去。”子烁握住她冰冷的右手阻止着,却被她轻轻推开。 “这木屋后头的林中就有一些枯树,你随便挑一棵拉回来就是。”月殊的语调波澜不惊,仿佛只是教褚净出门拔株小草般容易。但子烁深知,这风雪交加中的户外工作对于一个纤细娇弱的少女意味着什么…… 褚净冲着月殊点点头,随即毫不犹豫地迈出门去。 子烁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净儿治住了,师父这次又使了什么鬼点子?他想问又不敢开口。 见自己徒儿一脸犹疑地张张嘴,月殊忽然将脸靠近他,眼底含着深深笑意:“姑娘间的谈话,你也有兴趣?” 子烁脸上一红,拼命摇着脑袋。 “雪快停了。”清澈凛然的女声响起。 怎么可能?这无穷无尽的雪花从空中急急坠下,还没等到落地便被狂风扯得四分五裂。 子烁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拖拽着几段枯树慢慢往这边行来。那个纤弱的女孩儿一步深一步浅或跪或爬着前进,她脸色苍白、双手冻的泛紫,身上的衣裙残破不堪…… 子烁心下遭到重击,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双脚早已狂奔着向她而去。 “净儿你还好吗?放着我来。”他刚伸出手就被拦下。 “不要你帮我。”少女倔强。 “可是……”少年挣扎。 “我要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这是一个娇小脆弱的生命在无情寒风中的怒吼。 留下兀自发愣的少年,拼尽全力的少女咬牙坚持着。 “雪似乎真的要停了。”少年抬头茫然地看着天空,“请快点停吧!” 那天之后褚净的性子变得愈加沉闷,只是一味低头做事,也不多话。 子烁看着月殊极为随意地使唤着少女,不免剑眉深锁,眼中的疑惑也更深了。只觉师父竟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直到第三天,一直小心谨慎的褚净无意中将月殊唯一的酒壶打碎,屋内温度倏然骤降。 少女顿显怯懦的瑟缩了一下身子,生怕月殊会活劈了自己……看着褚净一脸惊惧地望着这边,月殊心下了然,不免笑道:“傻丫头怕什么?我不会吃了你!” 褚净闻言一怔,抬眼深深凝视着月殊的面容。看着这张堪称天底下最美的脸,褚净不觉双颊微红。一瞬之后便把头低下,默默收拾起碎渣,然后走开。 一旁的少年心中感慨:只希望老天眷顾让她们好好相处。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天真!只因他不懂大多时候女人们更易结成同盟。而作为唯一的异性,就只有被压榨的份。 初上雪山又不会武功的少女很快便病倒了。 子烁不眠不休地照料着,对着发烧昏睡的少女不停讲话,深怕她会一睡不醒。 月殊倒也没有冷眼旁观,下山取了药材及小米回来交于子烁。 三天之后褚净才醒转过来。 子烁依旧不停讲话:“净儿不要担心。你只是身子骨弱,还未适应这极寒天气。我当年初来这里也是大病一场,幸得师父以寒鸦草相救。那寒鸦草祛寒温里,食用后便可无惧严寒。” 话音刚落,两人同是眸光一闪,齐齐转头看向月殊。 此时红衣女子正轻柔地梳理着一头白发,眼皮也不抬地开口:“寒鸦草是我天阙山珍宝,除了我的徒儿谁都碰不得。” 看出子烁正欲重提收徒之事,褚净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 子烁心下感叹这两个女人都着实倔强!自己却无计可施。 那边月殊悄然起身,走到一坛陈酿前双手掬出一捧清酒俯身饮下。酒方入腹,她便打理起沾湿的衣襟,兀自叹息:“没有个盛酒的器皿甚是不便!” 入夜,褚净借口去找月殊,从而避开子烁溜出门外。 褚净悄悄走出木屋,虽然没有风雪侵袭,可雪山上的夜晚光凭寒意便足以喝退所有生灵。只是这其中并不包括坚韧不屈的少女——只见她独自一人钻进不远处的松林,低头仔细找寻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地上拾起一段碗口粗的枯木,满心欢喜地抱着它就往回走。 只是她刚钻出松林,便迎面撞上了一袭红衣的天阙仙子。 对方脸色不悦地诘问道:“半夜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褚净悄悄将那一小段枯木丢在身后,低着头小声回道:“随处走走。” “不想被豹子叼走就赶紧回屋。”丢下这么一句警告,天阙仙子转身向着木屋走去。 看着那道在月色下散发妖韶光华的红色背影,褚净不觉在恍惚中模糊了视野。 这一刻,她蓦然想起那一日,她独自一人冲出木屋时的情景: “站住!你要去哪儿?”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凛冽的声音。 “下山。”她并不回头,只一个劲往前跑,但肆虐的风雪轻而易举便将她吹倒。 一袭红衣赫然降临在她面前,雪山之主此刻神色冷然地俯视着趴在地上苦苦挣扎的褚净,语调毫无波动地开口:“我这天阙山上除了避世绝俗的仙子之外,多的是能将你生吞活剥的豺狼虎豹。” 你们两者有何不同?褚净心下冷笑,艰难地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堪:“迟早都是一死,我的命交给谁又有何分别?” 天阙仙子缓缓蹲下身子,伸手一把捏住褚净的脸颊,双眸寒光凛凛,冷冷道:“若在从前,你要把小命丢弃在哪片荒地都与我无关。但既然上了天阙山,那便是我月殊的所有物,没有我的准许,你连根手指头都不准随意折断!” 褚净拼命甩头想挣脱她的禁锢,却毫无办法,只得愤然低斥道:“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天阙仙子嗤笑一声,用力摇了摇头,挑眉笑道:“若真如此,你又何必逃难到此?” 褚净无言以对,双眼直直瞪着天阙仙子,眼角却流下一行泪来。 天阙仙子轻轻托起褚净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死很容易,用你怀里的匕首便能做到。若你不敢,只要跪在地上朝我磕一百个响头,我也可以替你代劳。但在那之前——你该好好看看自己的脚下,黄土中的白骨无论过多久仍是白骨,而地下的一粒种子却可在将来长成参天大树。” 褚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发仙子,始终猜不透她的用意。 天阙仙子双眸半闭,嘴角挂着淡淡笑意,语调也变得和缓:“既然我们终将化作白骨,何不趁早在一旁埋下种子?” 褚净微微撇过头去,呐呐道:“这有什么用处?” 天阙仙子松开褚净,缓缓起身,抬头望向漫天飞雪,面色沉静地开口:“只当和自己打个赌。倘若将来长眠黄土之下,即使成为一堆不能动弹的白骨,抬眼望去便能看到一棵苍翠的大树,闲来无事还能与树上的小鸟吵嚷几句……如此安排,才不算委屈自己。” 褚净闻言诧然,愣愣地盯着那头与飞雪共舞的飘逸白发,十指默默插入身下雪地中。 天阙仙子回过头,淡淡道:“你不想和自己打个赌吗?” “我……”褚净茫茫然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低下头去,“我不懂种树……” “是啊!你还这么小。”天阙仙子敛眉浅笑,眼中却是无限怅惘,“偏偏急着去死。” 褚净轻轻摇头,嘴角也在上山后第一次扬起,只是那笑透着说不尽的苦涩:“我做不了主,从出生起便如此……因为我的姓氏与命格,他们护我或弃我。在相府我是个多余的人,于天下我是个该死的人……” 天阙仙子垂眸直视褚净,眉心微微蹙起。沉默片刻,只见她忽然一个拂袖,便将褚净身上的积雪尽数吹散。与此同时,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骤然响起:“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盼着你死,可那又如何?在这天阙山上,并没有那样的人。” 飞雪飘然而至,回忆戛然而止。 见褚净还呆立原地,天阙仙子蹙眉冷喝一声,将失了神的少女唤回现实。 默默叹息一声,褚净低着头跟在天阙仙子后头回到木屋。 方一进门便迎来子烁的关切问候,褚净悄悄看了眼兀自闭目养神的天阙仙子,暗吁了口气,不觉淡淡一笑,对子烁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子烁微愣,直到少女在篝火旁躺下,他才反应过来。 看着各自安寝的二女,他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两天之后褚净已无大碍,并很快忙活开来。 子烁担心她受不住再病倒,却见安坐在角落的少女取出怀中匕首,对着一小段枯木一刀一刀地雕琢着。子烁起初并不明白少女的心思,直到五日后他从一双血肉模糊的手中接过一个形似碗状的木雕时才恍然大悟。 少年眼中闪着泪光,语调更是柔和:“净儿,你的心意师父必然会领受的。”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的天阙仙子推门而入。 子烁眼见月殊走到酒坛前,忙开口询问:“师父您还在拿手掬酒喝吗?” 月殊闻言轻咳一声,转而将一双手伸到子烁眼前,一脸满足地笑道:“嗅到我指尖的酒香没?” 子烁急急退后两步,低声道:“您这样喝酒脏,容易坏了肚子。” “当真?”年轻的师父一脸茫然。 “当真!”一本正经的徒儿说着便将木碗递给月殊,“这是净儿特意为您做的。” 月殊接过木碗,蛾眉微蹙:“真是她做的?” 子烁用力点头。 “这东西做工粗糙,拿来盛酒也太不相衬了些。”月殊随手把玩着小小木碗,满眼嫌弃。 褚净听后将头低下,轻叹口气。 “不过……”正当少女暗自神伤时,却传来一道天籁之音。只见天阙仙子绝美的容颜忽然绽开一朵花来:“我收下你。” 第4章 第三章 苍玉朱颜 初春的天阙山上,气温回暖,风雪犹在。 山腰处有两个身影离开木屋向上方前行。 “你说这大冷天拖我跑山顶去做甚?”一个娇柔的声音抱怨着。 虽说如今这风雪不似两个月前凶猛,可少女仍是无法适应,身子冻得不受控制地发颤。 “要是没有寒鸦草,我如今恐怕是冻死了罢。” 听到身后人儿发出一声轻叹,少年嘴角不由带笑:“你从前身子骨差,虽吃了寒鸦草却难以立竿见影。待师父授你武功,这寒鸦草才算真正起效。” 少女停下脚步,撇撇嘴:“知道我身子虚还如此对我!” “怎么?”少年回头询问。 看着他微皱起眉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少女忙摇了摇脑袋继续前进。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终于来到一块高约三丈的石壁前。 少女顿感脱力:“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看这破石头?” 少年笑而不语,示意她再走近些看看。 少女无奈地叹息,只得往前几步。却见平整光滑的石壁上赫然显现出两行字来: 事从心,不可逆。 决断处,皆可行。 少女惊呼:“这是什么?” “这是师父刻上去的。”少年语调波澜不惊,在少女听来却难以置信。 在这人迹罕至的万古雪山上留下这神韵超逸的十二字箴言的正是月殊。倾城绝艳的天阙仙子,独居神山仙云下,清冷而决绝。 “这是师父想对你说的话。”少年轻声道。 少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仿佛要将整块石壁都刻进心底。 “师父为何要留在这里?”少女对满是谜团的月殊充满好奇。 “她从不说,我从不问,你也别提。”少年不忘提醒。他可不愿见这俩人又现争端。 “我知道。”少女点头应下。 “好了,我们回去吧!”少年温柔地笑着,伸出左手。 她看着少年那纤长的五指和那双桃花般光彩灼灼的眸子,忽然晃了神。 想起这一路艰辛,两人都未曾开口抱怨,皆是各怀着心事默默承受着内心苦痛。少女许多次想偷偷离开不再拖累他。但前面开路的少年温热结实的左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让她想要放手也挣脱不开…… 之后看着一心维护自己而与绝美的师父针锋相对的少年,少女已不知该以何种表情何种方式来面对他。 “净儿?”轻柔的呼唤传进少女耳中,她忙收敛心神,低声道:“是,走吧!” 见褚净避开自己伸出的左手径直离开,子烁仍是微笑着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便听到一道如同崩雷的吼叫声响起! “呀”的一声尖叫,走在前面的褚净微颤着右手指向前方一块大石。子烁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巨大的白猿正与一头雪豹搏杀。 少年震惊之余忙将少女护在身后。 “这白猿和雪豹皆是天阙山异宝,终年隐于山脊之中难得一见,今日倒一下齐了。”少年似笑非笑,看得少女却胆战心惊。 “别怕!两头畜牲斗得正欢,顾不上我们。”子烁拉着褚净就着积雪趴在地上,只露出个脑袋观察着不远处的激斗。 褚净一只手紧紧抓住子烁的胳膊,十分地不安:“我们怎么办?” “坐山观虎斗。”子烁依旧带笑。 褚净别无他法,只得和子烁一起紧盯着前方。 那头身形健硕的雪豹凭借灵活矫健的动作与面前足有三人高的白猿缠斗着。白猿虽然身高臂长却奈何不了雪豹,几番交手下来非但没能抓住对方,反而被豹爪划出十几条细长的伤口,眼看已落了下风。正当此时,白猿脚边一处深深的积雪在一阵颤动后突然钻出一团毛球――那竟是一只幼年雪豹! 原本已露疲态的白猿霎时发出一声怒吼,一条长臂狠狠砸向小雪豹。 大雪豹瞬间放弃进攻,一跃而起为幼崽挡下这致命一击。 伴随一声闷响,大雪豹被重重摔在大石上,它努力挣扎了两下却再起不了身…… 在解决掉对手后,白猿并未放弃攻击。只见它一把将小雪豹提起,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 褚净见状顿时跳起身来,急得大叫:“那怪物要吃了它,快救它!” 子烁闻言立即拔剑而起,脚尖一点身形已跃至半空,手中长剑对着白猿当头劈下! 当下白猿毫无防备,被子烁一剑砍中了前臂。 白猿负痛哀嚎,大手一挥将子烁狠狠扫开,那小雪豹也被扔下。而就在此时,方才倒下的大雪豹陡然暴起,一口咬住白猿的小腿。 手脚受到重创的白猿发狂地捶打着雪豹,后者却是死死咬住绝不松口。 已然癫狂的白猿突然抱着雪豹一同翻滚着从一旁的断崖边摔落下去…… 褚净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时没了反应。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咳声才清醒过来,忙奔上前去扶起子烁。 少女颤抖着双手慌乱地查看他的伤情,神情焦急地询问:“烁哥哥你没事吧?” 惊觉褚净对自己称呼上的改变,子烁急忙抑制住胸口翻涌的气血,露出一丝微笑:“我没事。” 确认子烁并无大碍,褚净才想起那团毛球,忙跑向大石边寻找。 一转眼的功夫,少女便从雪堆里抱起了那只受惊的雪豹幼崽。 “可怜的小东西,以后你该怎么办才好?”无奈又哀伤的轻叹,眼底更是满满怜惜。 子烁看着蜷缩在褚净怀中瑟瑟发抖的小雪豹,心中也不免感怀:“母亲拼死救下它的命,不应轻易舍去。我们先将它带回去吧!” 少女听后用力点头,和子烁一块返程。 走在前头的少女看着怀中那团毛球忽然感慨道:“好可爱的小猫。” 少年好心纠正:“这是豹子。” 少女一脸认真地开口:“包子?的确是圆滚滚胖乎乎的。” 少年不禁扶额,耐心解释着:“这是雪豹的孩子,小豹子。” 少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净儿还想若是做包子要拿如此可人的小家伙为饵,那我们就再也不吃包子了!” 少年看着她将脸蛋慢慢埋在那团毛球中,急忙提醒:“它身上脏,不可过分亲昵。” 谁知少女脸上闪过一抹红晕,突然娇嗔道:“只怪你提什么包子,我才、害我都有些饿了……” 少年微愣一下,抬手摸了摸微凉的鼻尖,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快赶回去,外头天冷会冻着它的。”说着她便小跑起来。 少年紧跟在她身后开始喋喋不休:“你小心些抱着,别把它摔下山崖。纵然它再像包子你也不能拿嘴含着!快把口水擦擦,就快冻成冰条了……” 两人回到木屋时,一袭红衣的月殊正坐在篝火前擦拭着一柄长剑。 “师父这就是‘朱颜剑’?”子烁的声音透着一丝惊喜。 “这是为师当年所用佩剑,与你手中的‘苍玉剑’算是一对。”说到此处她的眼神不觉一黯,旋即恢复漠然,“挂在树上迟早也是荒废,交给你们正好让它重现锋芒。” 说完月殊便将剑刃收入木鞘中,随手将剑抛了过去。 少女怀中抱着小雪豹,子烁便伸手接住并交于她。 褚净以为得了名剑,乐呵呵地仔端详着,却不见朱颜二字。正犹疑要不要抽出剑时,子烁似是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忙凑近低声道:“别找了,师父不过随性取的名字。剑身上也没铭文的。” 褚净默默点头,将长剑收入怀中,走到月殊面前道了谢。 月殊摆摆手,示意褚净坐下。褚净便将来时路上发生的事告之月殊,并恳请收养小豹。 月殊指尖轻点小雪豹的脑袋,眼底满满笑意:“你个小丫头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有心养这畜牲?你若是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你。不过,养不养的活它是你的事。我只在意养肥它后够不够做我的下酒菜。” 褚净闻言吓得抱住小豹连滚带爬逃向门口。看着她狼狈的模样,月殊此时已毫无形象地笑趴在地。 一旁的子烁默叹口气,忙上前扶起褚净,柔声道:“净儿别怕!师父逗你的,不会吃小豹的。” 褚净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却也不好发作。 此时笑瘫在地的天阙仙子不忘吩咐子烁带褚净出去练剑。 一听自己可以学武的褚净立即高兴地奔向门边,忽然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回头问道:“师父把剑给了我,那您怎么办?” 月殊一边抹去眼角的泪,一边从地上起身,悠然笑道:“无妨,我已过了用剑的年纪。” 甫一出门,褚净便拉着子烁来到一块大石旁蹲下。 “师父真不会害小豹?”“不会。”“当真?”“当真。” 轻轻点了点头,褚净才放心将小豹放在大石上。接着抽出朱颜剑兴致昂扬地要子烁教她练剑。 见褚净举着长剑吃力挥舞的样子,子烁微笑着拦住她:“净儿先别急。在学剑之前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少女放下朱颜剑问。 “学剑练武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中的艰辛苦闷绝非你所想像般容易。一旦开始便不能放弃,这你能做到吗?”少年举起苍玉剑,双眼紧盯着少女。 少女没有丝毫犹疑地用力点头,目光坚定:“事从心,不可逆。只要有师父和烁哥哥指教,净儿定然全心向学,不负所望!” 子烁微皱眉头,苦笑道:“我只想你好好的。不需练成多高本领,只要有自救之力即可。” 褚净不置可否:“我要像师父一样强!” 子烁沉声道:“你会这么想,是不懂师父的痛。” “什么意思?” 无视面前少女的提问,少年抬手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轻声说:“只要有我的苍玉剑在,定不教朱颜泣血。” 少年信誓旦旦的承诺,却不知将来会以何等牺牲来实现。 少女一边揉着吃痛的左脸,一边用无辜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仍是满脸疑惑:“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不会让你有拔剑的机会!”此时月殊从大石后面探出头来。 少女来回看着两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察觉到两个徒儿各怀心事,月殊也不深究,只沉声道:“柴火不够了,快去拾点来。” 褚净噢了一声便向树林走去,却被月殊一把拉住。 只见月殊回头看着子烁,蛾眉微蹙、不怒自威:“你也是个男子汉却好意思让一个女儿家干这粗活?” 子烁闻言一惊,立时明白过来。看来师父已完全接受净儿,都会为她着想了。只不过总觉得哪里有异…… 见子烁心领神会走向树林,月殊又补充道:“臭小子,以后这些砍柴烧水洗衣做饭的小事都交给你了。为师要全心教导净儿。” 子烁随口抱怨了两声,眼角却隐有笑意。只要师父能对净儿好,自己再辛苦也无妨。 “师父,不要凶烁哥哥。”褚净仍不知所措,不明白月殊为何会难为子烁。 子烁见褚净双眼泛红,忙柔声劝慰:“我没事,师父是最疼爱我们的。” “没错没错。”天阙仙子揽过小徒儿的肩膀走向木屋,“只要他好好干活,为师仍会一如既往好好待他。” 收回前言!子烁抬眼望着昏暗的日头,只觉炫目地睁不开眼…… 木屋内,褚净正缠着月殊问东问西。不知怎么就提到月殊的外貌:“师父,您这打扮若是从前的我看来必定送您三个字。” 月殊指尖拨弄着额前白发,好整以暇地开口:“怎么说?” 褚净微笑道:“疯婆子。” 月殊嘴角抽动两下,冷笑道:“小丫头你晚上想睡雪地里是吧?” 褚净讪笑着摆摆手:“不想!师父,净儿都说是从前了。” 好不容易打消掉惩罚褚净的念头,月殊冷冷道:“那如今呢?” 褚净满脸堆笑道:“依旧是三个字:美娘子。” 月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情大好:“净儿真是诚实的乖孩子!待会儿师父就教你三招。” 此时一旁的子烁突然插话:“可以吃了。” 月殊有些诧异:“何时做好的?” 子烁面无表情地回答:“就在你们闲聊之时……” 月殊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不错,子烁真是可靠。” 见子烁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月殊有些心慌:“怎么?难道做顿饭你就想师父多教你三招?” 子烁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想过……” 褚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月殊瞪了一眼。犹豫片刻后,她低声开口:“都是你分内之事,好好做。” 入夜,寒风瑟瑟。 明亮的月光下,一个清俊的少年正坐在一块大石上。 只见他剑眉深锁,瞳色幽幽、目光沉沉,肃杀之气竟比这雪山中的夜风更冷冽数倍! “你在做什么?”不知何时,一个娇小的身躯倚上大石。 少年并未回答,仍是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原来是在数星星。”少女见他依旧沉默,便俯身在脚边抓起一把白雪扔向少年。 少年回过头来,眼中盛着忧愁。却仍是淡然开口:“净儿怎么了?” 少女轻叹一声,摇摇头,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些白雪在手中揉成一团。玩了一会儿,见雪团又圆又大,她得意地笑着准备出手。抬头却见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连忙将雪团丢到一边。 轻咳两声,少女问道:“你看什么?” “看你玩雪。”少年面色沉寂,语调平稳。 “幼稚。”少女嘟嘴喃喃。 少年嘴角上扬,默默点头。 一阵沉默。 少女悠然开口:“烁哥哥是因为师父冷落你而不开心?” 少年轻笑一声,摇头否定。 “那是在想娘亲?” 少年微愣一下,忙抹去眼中哀痛,低头微笑着:“净儿也想念家人吧?我没事,独自一人难免回想过去。” 少女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静淡然道:“净儿之前的确很想爹娘,不过也只是些很久远的记忆,远不如相府那场血夜来得深刻……但一切都过去了,来这儿之后我就不会再怎么想起从前的种种了。” “因为净儿懂事了。”少年默默点头。 “那……”少女起身坐上大石,凝眉咬唇,不知如何开口。 见她这副模样,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净儿要说什么?” “没什么。”少女轻叹一声,似是下定决心般大声开口,“那烁哥哥一直待在净儿身边就好了!这样,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 少年初次听到她的心声,不知是感动还是无措,一时没了反应。 见他似乎没有听清,少女伸手扯过他的衣袖撒起娇来:“你听到没有?快说!” 少年心中受到冲击,险些从大石上滚下来。勉强稳住身形,立即表态听到了。 “嗯!以后有我陪着你,不许再一个人躲起来哭喽!”少女心满意足地露出了笑容。 少年拿回被扯的袖子,小声反驳:“我没哭。” “我说有就有!”说着,少女忽然一脚将少年踢下大石。 少年苦笑着慢慢从雪地上爬起来,抬头却见少女高举右手抓住半空中的一大片雪花,尔后小心含进口中。 少年倏然想起几个月前趴在那棵梨树上与他隔空对峙的少女,心中不由一动,柔声问道:“雪好吃吗?” “你要尝尝吗?”少女蹲下身子从大石上抓起一把白雪使劲搓成一个圆团,接着右手握着雪团直直伸向他。 “有何不可。”少年一如当初那般缓缓抬头,微笑着贴近那只冻得通红的手掌。不过还没等他张开嘴,那团雪球却突然远离他的视线,下一刻便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少年明显一愣,茫然不知所措,而罪魁祸首此刻正抱着肚子笑翻在大石上。 “哈哈,有趣有趣!”少女乐不可支,不料脚下一滑险些滚下大石,连忙盘腿坐好。 少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抬袖擦掉脸上的雪块,故作气恼地道:“偷袭绝非君子所为。” “我可是小女子。”少女不以为然,随手抓起一把雪便抛向空中。 看着头顶纷纷扬扬的落雪,少年敛眉浅笑,视线直直盯着仍在抛雪玩耍的少女,平静地问出心中疑问:“这天阙山上的雪,味道如何?” 少女蓦地停下手中动作,舌尖悄悄舔了舔唇边的雪花,闭目思忖片刻,尔后轻声作答:“淡淡的,有些甜。” 少年默默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再甜也得少吃,你若是再病了,师父可就要恼了。”少年抬头望向木屋,自言自语着。 少女并没有开口回应,只用看傻瓜般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摇头默默叹息一声。 不再理会其他,少女索性双手枕着后脑仰躺下来。 看着悠然自得地躺在大石上大声数星星的少女,少年哭笑不得。唯有心中感慨:自从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她才终于有了一丝少女该有的模样,又或许是这天寒地冻把她的脑袋冻傻了才会这样如孩童般单纯……虽觉诧异,我仍愿意见她这般无恙。 至于她剑法大成之后,是要下山报仇雪恨还是仗剑天涯?这个问题只能留待日后再问了。 不远处的木屋内,一袭红衣的天阙仙子坐在篝火前不时逗弄着脚边的小豹,显得无所事事。 满室寂静中,一个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这两个小鬼怎么还不回来!” 第5章 第四章 偌央斯鸳 时光飞逝,恰如快马扬鞭,逸尘断鞅。 转眼,已过四年。 天阙山,木屋外,风雪中。 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手捧几段枯木,步法沉稳地慢慢走着。 “你再慢些火就熄啦!” 一道娇喝声传来,少年抬头看见一身翠裙的俏丽少女正双手叉腰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而她身旁那头高大健硕的雪豹也是虎视眈眈…… “风雪太大,走不快。”少年微笑着开口,悄悄绕过雪豹走到少女身边。 “你倒是悠哉游哉,我可冻得够呛!”少女一边抱怨,一边接过一段枯木抱在怀里。 少年见少女双肩微颤,不免皱眉:“以后你不用跑出来寻我。” 少女脸色微红,大声否定:“我又不是来寻你的,只是陪包子出门觅食。” 少年微愣,少女继续说道:“要说我来寻你,也是怕师父担心,心想万一你倒在路上,也好叫包子叼你回来。” “是吗?”少年余光瞥见雪豹正朝自己龇牙,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两下。 少女一脸得意地微笑点头。 “我可不敢劳它金口。”不知为何,少年一见那一嘴獠牙便头皮发麻。 “知道还不快些走。” “你若是嫌我慢,何不把包子借我,也好多运些柴火。” “休想!包子是我养大的,怎能让它干这种苦力!”少女说着便将怀中枯木丢还给少年。随即跨上雪豹后背,俯身环住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柔开口:“我们走,让他自己慢慢来。”雪豹像是听懂似的,低吼一声便踏雪而去,留下少年呆立原地。 良久,少年才喃喃道:“你不也视它为坐骑……” 这天阙山上的女子,皆是喜怒无常之人。默叹口气,少年继续前进。 究竟是从何时起,她不再对我亲昵?不再开口唤我“烁哥哥”?少年心中又想起困扰他多日的问题。 若师父没有为他们改名,是否就不必斩断过去?少年摇头否定。即使忘记陈子烁和褚净,也忘不了那些悲伤的回忆。 师父要让我们重新活过,她的良苦用心我们自然明白。 如今这样倒也很好,不用再担心那丫头闷闷不乐。何况,她本就没怎么唤我“烁哥哥”,除却刚上山后那两个月…… 自从那一晚他们数过星星后,他就再没机会听她唤一声“烁哥哥”。 因为第二天师父就给了他们新名字。想起当时的情景,少年仍觉得好笑。 “为你们将来下山后能方便行事,为师给你们新取个名字。” 少女听后用力抱住师父,大声反对:“不要!我们要陪师父在这雪山上终老。” 月殊一把推开徒儿的小脑袋,同样大声道:“不要!我可不想你们看到我又老又丑的模样。” 少女仍是不管不顾,奋力挤进月殊怀中,傻笑着:“怎么会?师父永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月殊见躲不开这粘人的小徒弟,便转头向一派清闲的大徒弟求助。谁知少年只是回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讪笑…… 无计可施的月殊只得苦笑道:“小傻瓜,你小嘴再甜我也仍会把你赶下山去。” 见说不动师父,少女只得含泪叹息:“那叫什么?” “偌央、斯鸳。” “何意?” “好听而已。” 当白衣少年偌央推门走进木屋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只豹爪! 偌央立即侧身,险险避过这头凶兽,忍住出拳的冲动,只一踏步拉开距离。 不等他开口呵斥,雪豹便已回主人身边卧倒。 看着少女一脸笑意地轻抚雪豹脊背,好似未曾有纵豹袭人之事,偌央顿感无力。 “你也该习惯了,为何还一脸不悦?”端坐角落的红衣女子看似关切地向徒儿招手,眼中却是满满笑意。 偌央放下枯木走到月殊身边坐下,无奈叹息:“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徒儿真心累啊!” 月殊抬手梳理额前白发,悠然道:“你就当陪它玩闹,反正它也伤不了你。” 偌央轻咳一声,凑近月殊耳语了几句。月殊听后给了他一记脑崩,笑骂道:“斯鸳才不会教包子咬你!别瞎想了。” 偌央捂着吃痛地脑门,低声问道:“师父您是说这全是包子自己的意思?” 月殊默默点头。 “那它是否对我有所误会?” “一头畜牲懂什么,它不过是看你可口罢了。” 这显然是偌央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看着偌央垂头丧气的模样,月殊却心情大好,忍不住笑道:“为师明日要下山一趟。斯鸳看好你的豹子,可别伤了我可怜的偌央哦!” 斯鸳听后立即扑向月殊,大声喊道:“师父这回带斯鸳一块下山吧!” 月殊一手抵住张牙舞爪的斯鸳,一手拉住正要起身退场的偌央,微一挑眉示意他来解围。 偌央无奈,只得开口:“斯鸳别胡闹,师父下山必有要事。带上我们诸多不便……” “带我一个就行!”斯鸳不等他说完便截口道,“师父不用分心顾我,凭我如今所学要闯荡江湖定无难事。” 月殊抬手在斯鸳头顶落下一记脑崩,正色道:“我不过外出几日,何来闯荡江湖之说?何况你本领尚未学成,急着下山送死不成?” 斯鸳双手抱着脑袋痛呼:“我只是想下山看看,又不惹是生非。昨日比剑,我还小胜偌央一招呢!” 月殊摇头苦笑:“偌央让着你罢了。” 见小徒儿一脸不服地瞪着自己,月殊只好柔声劝慰:“你轻功不错,剑法一般。若是现在下山……”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斯鸳满脸惊喜地笑道:“天下第三?” 月殊轻敲她的脑门,叱道:“是活不过三招!” 斯鸳愈加委屈,愤愤不平地嘟囔着:“怎么会?徒儿已十分努力了。” 月殊见那双略带幽怨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免愠怒:“你看我干嘛?是你天赋如此,不是为师教不好!” “哼!”斯鸳依旧不满。 见二女各自生着闷气,一旁的偌央默然无语,只好起身准备吃的。 待偌央烤好一块鹿肉,正想递给斯鸳时,才发现她早已趴在蜷缩成一团的雪豹身上沉沉 睡去。而一旁的月殊正闭目盘坐,额前白发下如玉的颜容丝毫不见岁月流逝,仍与四年前、不,是一如十二年前般仙姿佚貌。天阙仙子,大概当真不似凡人。 对着自己师父一番感慨后,偌央又回望那张娇俏的睡颜。圆润的脸蛋,微翘的睫毛,勾起的嘴角将主人带入香甜的梦境。四年过去,少女的面容愈加精致,纤细的身形更显绰约。时光悄然改变着少年少女的外貌,但偌央并不多加关注。他唯一在意的,是少女那双黝黑清澈的大眼睛依旧如故。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盯着少女的睡颜有所不妥,偌央忙收敛心神。他将鹿肉小心放在篝火边,轻轻地走到墙角处卧倒而眠。 一夜无梦,偌央茫然地睁开双眼,却见斯鸳正趴在一旁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偌央急忙坐起身,随手擦了擦嘴角。 “放心,你没流口水。”斯鸳一边捂嘴偷笑,一边盘腿坐好。 偌央轻咳两声,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话题。 “师父出门了,包子也不在。眼下只剩我们两个。”斯鸳说完朝偌央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然而偌央满腹疑惑,并没有反应。 见他不动,斯鸳只好起身,走到他身前蹲下。 偌央下意识地想往后挪,却被斯鸳一把拉住。 “你要做甚?”话一出口,偌央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斯鸳倒没觉出什么异样,仍旧是眉眼带笑:“我有话说。” 偌央轻咳一声,沉声道:“你说我听。” 斯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口:“师父没有下山,而是上山了。” 似乎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偌央皱眉不语。 斯鸳将脸凑近,在偌央耳边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师父明明说是要下山的,却偏偏往山上走。” 偌央把头侧向另一边,轻咳两声道:“是有些奇怪。” “就是嘛!”斯鸳不再多说,拉着偌央的左手就要往外走。 “去哪?”偌央起身跟着斯鸳出门。 “我让包子寻着师父的气息上山,我们快去看看。” “这可不妥!我们怎能跟踪师父?”偌央犹豫。 “谁让她老不带我下山!”斯鸳愤愤不平。 “怎么回事?” 两人循着雪豹的踪迹来到一处断崖前,却不见月殊的身影。 斯鸳不免惊奇:“师父难道凭空消失了?” “这倒未必。”偌央蹲在断崖边,手指着前方几个不明显的脚印。 斯鸳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在偌央身旁站定。接着探出头向断崖下望去,只见黑漆漆一片,一眼看不到底。 “师父如何下去的?” 偌央略一思忖,忽然趴在崖边俯身向下从崖壁上抓起一条粗长的藤蔓,他这一举动着实吓了身旁斯鸳一跳。她几乎就要尖叫出来!偌央倒是一派轻松,不忘向斯鸳解释:“这里有几条藤蔓延绵而下,以师父的手段要下这百丈深的断崖也并非难事。” “这底下会有什么?”斯鸳难以想象月殊要去这深谷中做什么。 偌央自然也不知道,只能默默摇头。 斯鸳此时却盯着偌央手中那条藤蔓怔怔出神。 偌央看出她的心思,放下藤蔓沉声道:“斯鸳你别乱来,凭我们两个是下不去的。” 斯鸳讪笑着摆摆手:“也是。那等师父回来我再问她。” 偌央惊讶于斯鸳竟会如此乖巧。殊不知少女因惧高而早已头昏眼花、双脚发颤…… “你快退回来,我们回去了。”斯鸳一边催促一边后退,不料脚下一软身子往前飞扑,眼看着便要滚下断崖! 偌央见状旋即飞身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右手顺势抓过一条藤蔓,将两人定在断崖边。 或许是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斯鸳始终没有惊叫出声。她只是呆呆地来回看看头顶和脚下,确认此时的处境着实不容乐观。先不提被扯得生疼的胳膊,光是脚下那黑漆漆的深谷便让她感到难以呼吸! “斯鸳你还醒着吗?” 头顶传来一声急切地询问,不过这句话多少会让人不快!你以为我吓晕过去啦?还是说非要我鬼哭狼嚎地才显得你英雄伟岸不成?若不是怕他受惊松手,斯鸳此刻一定会狠掐他的手臂!不满归不满,斯鸳转念一想,要是真晕了才好! 见她没有回应,偌央急忙大声喊道:“斯鸳快醒醒!不能睡!” “你好吵!我的胳膊好疼!快要断掉了。”斯鸳本想抱怨几句,出口却是柔弱的声调,顿时羞红了脸。 偌央暗吁口气,柔声道:“再坚持一下,我想办法上去。” 斯鸳抬头问道:“你有办法上去?” 偌央低头回答:“我的手离崖边不过一尺,总有办法够到的。” 谈何容易!斯鸳心下了然。除非把她放下,否则绝不可能凭一只手爬上去。 正思忖间,突然发现这条藤蔓就在眼前。 “斯鸳别乱动。”偌央发现斯鸳正手忙脚乱地将藤蔓绕在腰上,急忙制止。 “我抓住这条藤蔓,你先爬上去再来拉我。”斯鸳说出自己的计划,成竹在胸。 谁知偌央听后却是一阵苦笑:“恐怕不行。我方才着急使力已把藤蔓扯出一大截,它的根须皆暴露在外。如今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斯鸳闻言如遭晴天霹雳,慢慢放下腰间藤蔓。 “难不成坐以待毙?”斯鸳忍不住开口。 随着时间流逝,体力终会不支。眼下这不上不下的态势,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偌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把藤蔓扯断,便要粉身碎骨了。他在等待,一个能助他们脱困的良机。 斯鸳此刻却没有如偌央般的耐心,由于她所处的位置无法观察判断眼下的局势,这让她心中的忧惧很快弥漫开来。 当察觉出偌央抓着她手臂的力道正一分分减弱,斯鸳决定不再犹豫,接着升起一股勇气。 “放手。”她平静地开口。 头顶上并没有传来回应。她便大声喊道:“放开我!这藤蔓承受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迟早会断的。没有我你就能活,难道你想一同送死吗?” “我们不会死。”偌央聚精会神地注意着上方动静。 “可我累了,想睡觉。”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暗含深意,透着无限绝望。 偌央不知如何劝慰,遂叹口气,语调温和道:“我答应过娘要护你周全,就算死我也不会丢下你。” 斯鸳闻言却感心中苦涩,下意识咬住下唇,眉眼间透出不甘。片刻沉寂后,她忽然抬手劈向偌央,由于身子悬空,她并没能碰到。一招不成,她又生一计――用已发麻的右手指甲掐偌央的左手臂,见效果不大,又使劲抬起左手砸向偌央手腕,试图让他松手。 斯鸳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偌央十分诧异,来不及思索,他急忙喊道:“别动!” 斯鸳执拗地捶打着偌央的左手,语气冰冷道:“我不要成你的负累。” 偌央用尽全力握紧斯鸳的手臂,向她传递自己的信念:“相信我。” 斯鸳停手,抬头望向少年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眸――没有犹疑,没有惊惧,唯独可见的竟是自己的倒影……少女不觉湿了眼眶,终于放弃挣扎。 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我?可值得付出所有? 正当斯鸳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却传来偌央急切的声音:“藤蔓要断了,你抓紧我别松手!” 就此结束了?也罢,至少不是独自一人。 想到这,斯鸳微笑着闭上双眼。 眼见根须即将断裂,偌央突然向头顶上方急唤声“包子”。 断崖上随即传来一阵奔雷声,由远至近。 未等斯鸳理清头绪,身体便倏然下落,下意识尖叫一声,一阵震颤后却陡然停在半空。 “怎么了?”斯鸳小声问道。此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茫然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正从断崖边探出半个身子的雪豹,以及它口中咬住的一只胳膊――被染成一片嫣红的右手……那是?偌央! “包子,拉我们上去。”偌央声音低沉沙哑,隐约还可听出一丝颤抖。 “你……”斯鸳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别怕,我们得救了。”偌央低下头微笑着看她,尽管脸色已经煞白。 斯鸳此刻已说不出话来,只觉眼前一片昏暗,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第6章 第五章 决心为剑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一身翠裙的斯鸳正独自一人在月下舞剑。 虽说已是初夏时分,天阙山顶却依旧寒霜拂面、飞雪漫天。身形单薄的少女在这冷冽的疾风下从容自若,一招一式毫无停顿,丝毫不受低温影响。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连带收剑入鞘也是一气呵成。那些凝固在半空中的雪花仿佛也看呆了,偏执地停在空中不舍落下。直到斯鸳将朱颜剑收好,它们才陡然坠落,瞬间将她染成白色。 斯鸳伸出右手指向明月,漫天飞雪却教她睁不开眼。 人生如月,难料圆缺。指尖飞雪,忧思不绝。 想到这,她慢慢放下手。 就在此时,斯鸳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大半夜不睡觉又偷跑出来!” 还没等她回头,来人已到身旁。 “一个人在做什么?”红衣白发的天阙仙子语带愠怒,抬手却替爱徒整理起妆容。 “我来赏月。”斯鸳一边配合月殊弄掉头上的白雪,一边叹息,“只是风雪太大,看不清。” 想家便直说,我岂会笑你? 月殊微笑着上前一步,只一个拂袖,便将斯鸳面前三丈内的飞雪扫尽。 斯鸳终于看清这近在眼前的皓月,明亮又圆满。果然这天阙山顶是赏月的好地方。 “这世上的烦扰大抵如此。”月殊回头看着斯鸳,笑靥如花,“解困不过拂袖间。” 可总有些事,即便你挥断了胳膊也仍是无解。斯鸳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徒儿低头不语,月殊走到她面前。 “瞧这月亮又大又圆的,像极了你这张没有生趣的脸。”说着月殊伸手往斯鸳脸上一阵揉捏。 斯鸳慌忙甩开月殊的魔爪,双手揉着生疼的脸颊,瞪大眼睛娇嗔道:“师父净胡说!” 月殊抬手就在斯鸳头上落下一记脑崩,挑眉笑道:“为师哪有胡说?你以前的脸就是又大又圆的。” 斯鸳一时无话反驳,只得狠狠瞪着月殊以示抗议。 月殊也不计较,叫了一声斯鸳,便自顾自向山下走去。 下山路上,风雪渐停。 原本以斯鸳的轻功,要从山顶返回山腰处的木屋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月殊偏要慢慢走下山,斯鸳自然要乖乖跟着。 月殊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一身红衣在月光下显得妖异而孤寂。斯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影…… 斯鸳心头倏然一紧,默默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师父,您可曾恨过斯鸳?” 月殊转过身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此话怎讲?” 斯鸳垂下眼帘,声如蚊呐:“譬如他的事……” 微一愣神后月殊很快勾唇浅笑道:“傻丫头,为师第一眼见你时便喜欢上了。对一个为了我徒儿而跪在雪地上鬼哭狼嚎的小姑娘我又怎会有恨?” 斯鸳听后却使劲摇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不信。当年您可是处处针对、没少欺负我!” 月殊脚尖轻点眨眼间到了斯鸳身前,抬手赏了她一记脑崩:“你还真是个记仇的丫头。为师为了磨砺你可是煞费苦心!硬生生当了大半个月的黑脸怪,着实不易呀!”言下之意,她对斯鸳早就中意,起初的刁难不过是演戏而已。 斯鸳双手揉着似要裂开的脑袋,含泪咬唇道:“那还真是难为您了。” 月殊随手理了下耳边一缕白发,一派悠然地开口:“你天赋不高,但在为师细心调教下也算大成了。” 斯鸳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口道:“徒儿恐怕担不起师父夸赞。” 见爱徒神情郁郁,月殊隐有一丝担忧――这丫头拼了命地练剑,迟早会把自己逼疯!想到这月殊正色道:“经这两年苦练,你的剑法已是进步神速。轻功身法更不输为师。你的努力我都知道,不要心急。” 斯鸳似乎听出师父的用意,闭上眼悄悄叹息一声。在内心深处一番纠结后,她终于睁开双眼面对月殊问出了心中沉淀许久的话:“师父,徒儿如今的剑法与当年偌央相比如何?” “无法比较。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天阙仙子温柔凝视着爱徒慢慢开口,“斯鸳,你执意化身为剑,一把名唤偌央的剑。可你觉得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在他心中的份量远超你的想像……最后这句话月殊并没有说出口。 斯鸳听后神色黯淡,沉默片刻后蓦然高声说道:“他要什么我不管。我只要变强!即便失去家人,即便孤单一人,我也会活下去。” 月殊略显诧异,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傻丫头你说的也没错。人生就是如此,你所要做的便是在不断的失去中继续前进。” 得知师父认同自己的观点,斯鸳露出释怀般地微笑。接着轻咳一声问出一个让月殊几近崩溃的问题:“师父,倘若我变得像您一样强,是否就有资格喜欢别人?” 月殊一把捏住斯鸳的鼻子,假作瞋目道:“我说今晚你这么奇怪,原来是动了春心!” 斯鸳使劲挣脱出魔爪,满脸羞赧:“我不过随口问问,您何必取笑。” 见爱徒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月殊收起调笑,慢慢开口:“喜欢谁取决于你的真心,而不是剑法。譬如那人,不论你遭遇什么,他都不会不管你。” 其实她更想知道――若我不是褚家血脉,他是否还会倾心待我?所有付出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斯鸳不敢深究,生怕连月殊也是受人所托才对自己好的。 想到这,斯鸳眼中闪过一丝哀戚。 也许是看出斯鸳心中所想,月殊指尖轻抚爱徒的脸庞,目光深沉坚定。 “斯鸳,只要是为了你,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奔驰而去!当然,偌央亦是如此。” 一柱香后,两人肩并肩回到木屋前,却见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正微笑着站在门外。 少年默默注视着斯鸳,型如桃花的眸中柔光闪动。 当斯鸳走到偌央身边时,后者轻声询问她的行踪。 斯鸳把脸偏向一边,冷冷道:“女儿家的事你少管!” 偌央摸了摸微凉的鼻尖,无奈地笑笑。 就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斯鸳不经意地小声道:“我只是到处走走。” 第二天一早,偌央就被斯鸳硬拉着来到断崖前。 见斯鸳随手拉过一条藤蔓就要下去,偌央急忙制止:“不等师父一起来吗?” 斯鸳专注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不必了,昨晚我已和师父提过。她说不来,所以今天就我们俩。” 在确认斯鸳已准备妥当,偌央才稍稍安心,仍不忘提醒:“那你当心,慢慢来。” “我自然没有问题。倒是你……”斯鸳瞥了一眼他的右手,低下头不再出声。 偌央却毫不在意笑着抬起双手,语调平稳:“我也无碍,这双手还是有用的。” 斯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转眼便恢复如常,只低声说了一句:“如此便好。” 断崖之下,深谷之中。 抬头仰望着高达百丈的峭壁,脚下踩的却是一片嫩绿。偌央、斯鸳现在所处的,正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巨大天坑。头顶的断崖像是季节的分割线,隔绝了山上的冰天雪地,只留下谷底的春暖花香。 斯鸳俯身在一株山花前细细嗅着清香,抬手又抓向一只蝴蝶。见蝴蝶翩翩远去,她直起身子满足地笑着。虽然已来过许多次,斯鸳还是会被眼前美景所感染。同时也忍不住抱怨:“师父若早告知有这处人间仙境,我们也不必那般费力地融雪化水了。”只要一想到前几年需要洗漱身子时,还得和偌央花上半天时间一起动手准备,斯鸳就无限郁闷。 看着斯鸳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不断变换神色,偌央觉得有趣极了。或许是发现自己这样盯着女孩子看十分不妥,偌央忙轻咳一声,为月殊也为自己解围道:“师父只是觉得时机未到而已。这百丈深谷可不是那么好下的,若没有你这几年潜心苦练势必难行。” 斯鸳转头瞪了他一眼,略有不忿地嘟囔着:“就是说不过你!” 偌央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 当路过一片高粱地时,斯鸳终于忍不住指着不远处一间木屋问道:“你可知道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为何师父三令五申不让我靠近?” 偌央抬眼望了望木屋,回头对着一脸好奇、跃跃欲试的斯鸳柔声劝阻:“那是师父酿酒的场所,不让你进也是怕器具被弄乱了。” “我像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吗?”斯鸳冷哼一声,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的确不像,就怕你是故意为之啊!偌央心下暗自苦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那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去也罢。”斯鸳冲着木屋吐吐舌头,随即大踏步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偌央这才松了口气。 偌央正要抬脚跟上,前面的斯鸳却忽然回过头来,张开双臂高声宣布:“将来,我也要在这谷底搭一座房子,里面放满各种酒壶、酒盏、酒杯、酒坛,就是不给咱们师父用!看我气不死她!” 偌央听后不禁扶额叹息:“若真如此,你的茅草房必定会被她老人家整个掀掉!” 斯鸳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无心指责他话中对自己将来的别墅的无端贬低,只悄悄咽下口水,喃喃低语:“那就拿好吃的来换。” “好主意。”偌央煞有其事地用力点头以示赞成。 斯鸳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也不作过多计较,回头继续前进。 由于斯鸳走走停停闹腾了一路,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终于到目的地――一处隐于山洞中的温泉。 偌央放下装有衣物的包袱,拿出火折子点燃预留在此的篝火。忙好这些,偌央便不动声色地退到洞外。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山洞内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偌央来不及多想,急忙冲了进去。 “斯鸳出什么事了?”偌央左手握住剑柄,满脸焦急地询问。 “没事。我只是错把树枝当作毒蛇了。”说完她故作惊慌地将脸藏于水中,眼神却是毫无波澜。 偌央低头看了眼脚边一根细长的树枝,默叹口气后便放下心来。就在他转身离开时,一声柔弱的呼唤让他蓦然停下脚步。 回首望去,却见少女从水中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略有失魂的少年惊诧之余忙别过脸去,沉声道:“斯鸳你已长大了,我不便在此久留,若有危险你再喊我。” 斯鸳见他转身奔向洞外,急道:“等等。你不喜欢我吗?” 偌央没有停留,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便消失无踪。 “果然如此。”斯鸳唇边流露一抹凄婉的笑意,闭上眼将全身沉入水中。 当两人回到木屋时,月殊正俯身在一坛清酒前掬酒喝。 “师父您怎么又拿手喝酒?”斯鸳为自己做的木碗被嫌弃而感到不满。 月殊见小徒儿正瞪着自己,悠然一笑道:“我忽然想念起手留酒香的日子。” “您要是一直这样,将来我可是一个酒盏都不会给您的。”斯鸳气呼呼地发出警告。 月殊只觉莫名其妙,愣愣地望向偌央,似乎在寻求解惑。 “斯鸳是怕您弄湿衣服,这天寒地冻……”偌央话未说完突然被斯鸳一把推出门外。 “我有事请教师父,你请回避。”丢下这句话后,斯鸳关上了门。 看着斯鸳激烈的反应,月殊不禁觉得好笑。她走到篝火旁坐下,打趣道:“谷底可好玩?” 斯鸳轻叹口气,跟着走到月殊身边坐下,犹豫着小声开口:“师父,我有事想问您。” 月殊抬手嗅着指尖上的酒香,随口道:“有关偌央?” 斯鸳点了点头。 “你有问过他吗?”月殊微蹙蛾眉,酒香似乎淡了些。 “问什么?”斯鸳一脸茫然。 “问他是怎样看你的。”月殊抬眼望着那坛清酒,眼底流露出一丝失落。 想到刚才在温泉那儿发生的事,斯鸳双颊泛红,随即又哀叹一声低下了头。 月殊回头看见斯鸳这副模样,登时恍然。看来是试探过了,不过反响似乎不佳。 斯鸳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小声嚅嚅道:“他都不愿看我。” 虽然好奇斯鸳是如何试探的,但月殊还是忍住没问。淡笑一声,她悠然道:“那你又是如何看他的?” 斯鸳微愣,陷入沉默。 见爱徒歪着头苦苦思索的模样,月殊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笑意:“你可记得两年前偌央右手受伤、筋骨俱损时你说过什么?” 斯鸳想起当初信誓旦旦说的“若他不能用剑,我便做他的剑!”时,双颊再度泛红。 “师父提这个做什么?”斯鸳嘟嘴低喃。 月殊嘴角勾起,淡淡道:“你这两年苦练剑法不正是为了那句誓言吗?” 斯鸳本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月殊悄悄叹一口气,沉声道:“你既然决心做一柄剑,又何必管他是否爱剑之人。顾虑太多,你的剑会变钝。” “只做剑?”斯鸳忽然觉得来找师父商量只会让自己愈加迷茫。 月殊微微点头,浅笑道:“不然你还想做什么呢?” 斯鸳闻言急忙低下头,连连摆手:“不做什么。” 喜欢一个人是真心为他欢笑,而不是心存愧疚地讨好他。我只担心你们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彼此成伤…… 此时正低头沉思的斯鸳并没有看到月殊双眸半闭、忧思凝重的表情。 轻咳一声,月殊蓦然抬手将爱徒鬓角的乱发拨到耳后,接着柔声道:“斯鸳答应我,等你哪一天能直视偌央的右手,再对他开口。” 斯鸳听后怔怔出神,仍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见爱徒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发愣,月殊忍不住给了她一记脑崩。 “等你下山见过更多的人,经过更多的事,自然会明白为师今日所言。” 你还小,尽管为心中萌发出的小小情绪烦恼个够吧! 斯鸳一面揉着生疼的额头,一面盯着月殊小声发问:“若是到时候还不明白呢?” 月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抬手指向角落那坛清酒,郑重其事道:“为师赠你一言——犹豫不决之时,不妨来一场宿醉。” 斯鸳眨了眨眼,奇道:“那能让我作出正确的决定?” 月殊摇了摇头:“不能。” 斯鸳顿时泄了气,不由气恼道:“那又何必?” 月殊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故作高深地吟咏:“借愁消酒,酒更香。” 斯鸳悄悄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嘟囔一声:“歪理。” “你说什么?” 身后传来白发仙子阴恻恻的冷笑,斯鸳不禁浑身一颤,急忙转身讨好,一脸讪笑地道:“歪头一想,确实有理!” “嗯,能言善辩好本事!为师要好好赏赐你。” 话音未落,一阵脑崩便悉数砸落在无助少女的头上。 就在斯鸳捂着脑袋对月殊大声抱怨时,偌央推门进来。 “你们好好聊聊,为师要去泡个温泉。”月殊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偌央有些不解地问道:“您不是说不去吗?” “我有说过?”月殊回头发现斯鸳正一脸窘迫的盯着自己,登时心下了然。 天阙仙子笑着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余光瞥向小徒弟,眉眼含笑着开口:“你记住,姑娘家的话不可全信。”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偌央无心琢磨师父话中的深意,因为他刚回头便教一双黝黑清澈的大眼睛死死定住! 他想努力分辨出少女眼中所暗藏的情绪,却终究毫无所获……沉默许久后,他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解围:“斯鸳有事要问?” 少女低头摆弄着翠绿色的裙边,默默无言。 少年抬手摸了摸微凉的鼻尖,余光瞥见一旁的篝火,便轻声问道:“肚子饿吗?我弄东西给你吃。” 少女依旧不为所动。 看着少女略显单薄的身形,少年不由地想起六年前初上雪山险些冻死的纤弱女孩儿,如今成了即便一身单衣也能在风雪中悠然漫步的俏丽少女。 轻咳一声,少年暗自收敛心神。 这木屋是不是漏风啊?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为了身体不被冻住,少年决定先活动一下嘴唇。 “你想吃什么?不然我烤些鹿肉。若你没什么胃口,我就熬点小米粥。或者……” “你好吵!”少女抬头向他抱怨,眼中却闪着波光。 少年登时住嘴,脸上却有笑意。 似曾相识的一幕,仿佛回到了那间柴房前的石阶上。只不过,一切皆已不同。 一直沉默的少女蓦然起身,抓起朱颜剑缓缓走到他面前。 我说过要做你的剑,你自然要紧紧握着! 下定决心,少女随即一手牵起少年的左手,一手指了指门,冷冷道:“陪我去练剑。” 少年闻言一怔,呆愣良久后才急忙点头说了声“好”。 傻丫头,你总算想起我还有只左手了。 本章相关引用出处: 斯鸳,只要是为了你,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奔驰而去!——出自田村由美漫画《婆娑罗》第十卷第31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章 决心为剑 第7章 第六章 千山雪寂 立夏时节,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天阙山上的景物恬静怡人。 木屋外,一身翠裙的俏丽少女提剑而立,与她对立的是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 微风拂面,吹开少女额前黑发。少女倏然睁眼,随即轻点脚尖,身如轻鸿掠出,剑锋直指对手眉心。 少年急退两步,左手举剑格挡住纷纷不断地攻势。 十招已过,一阵急攻的少女却没有占到半点优势。反观对面那人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自己的剑招,少女心中不免急躁,出手更加迅猛,破绽也更加明显。 眼见斜刺来的朱颜剑已带着轻颤,少年当即决定结束这场“嬉斗”。在避开少女气势磅礴的一剑后,他随即选了一处最不明显的破绽攻了过去。 体力有所不支的少女毫无招架之力,一眨眼就被苍玉剑鞘抵住肩胛! 轻易落败的斯鸳郁闷至极。发现这两年的苦练在眼前这个男子面前竟然不堪一击!也许他所付出的努力远超我想像……否则如何在短短两年内熟练左手用剑?想起立誓要做他的剑,斯鸳忽然觉得可笑。然而内心深处,却庆幸着他强过自己…… 偌央收剑笑道:“如何?” “不服!你怎么总是一招致胜?”说着斯鸳愤然在雪地上空砍两剑,扬起漫天飞雪。 偌央收起笑容,抬手将斯鸳头顶的雪花扫开,柔声道:“你若使出全力我必定落败。” 斯鸳回头瞪他一眼,冷哼道:“知道就好。” 偌央摸了摸微凉的鼻尖,轻轻笑道:“好了,我们进去吧!师父方才说有事交代。” 两人走进木屋,却见一袭红衣的天阙仙子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额前白发。 见斯鸳一脸不悦的表情,月殊忍不住调笑:“斯鸳你又拿石头撒气了?若长此以往这天阙山早晚让你削平!” 斯鸳轻哼一声,把脸转向一边。 难得小徒儿没有反驳,月殊反倒有些失落。接着便转而面向大徒儿,挑眉浅笑道:“也怪偌央不知怜香惜玉,惹得我们斯鸳天天生闷气。” 偌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选择沉默不语。 见两人都不搭理自己,月殊默叹口气,随即正色道:“偌央、斯鸳,你们明日就下山吧!” 斯鸳闻言惊诧不已,不可置信地问:“师父您在开玩笑吗?” 月殊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是认真的。” 斯鸳瞪大双眼果断拒绝:“师父,斯鸳不要走!” 沉默片刻,月殊淡淡开口:“六年过来了你们已长大成人,为师也没什么可再教的了。” “斯鸳只要陪着您就好!不要学什么。”斯鸳回得坚决。 “胡闹!”月殊起身走到斯鸳面前,凝视着她良久才柔声开口,“你已经十六岁了,正是下山历练的时候。何况你肩负着为一门冤魂平反的责任,怎能在此蹉跎不前?” 见斯鸳沉默,月殊继续道:“其实为师这次让你们下山是为了三件事。” 偌央问道:“哪三件?” “第一件事为你们。下山后要仔细追查当年真相,为你们两家平反。这是你们最重要的任务。” 偌央听后默默点头。 “第二件事为苍生。你们既是我月殊的徒儿,自当要有兼济天下之心。你们要用为师所教之本领,扶危济困、仗义为民。” 斯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朱颜剑,神色肃然。 说完前两件事后,月殊忽然沉默不语。 犹豫再三,偌央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第三件事指什么?” 谁知月殊却悠然浅笑道:“我另有一件私事要托付你们。为师昔年曾在龙都参与过一场大战,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遗失了一只玉簪。簪子倒不是稀世珍宝,丢了却也可惜。你们日后若有缘去到龙都,可替我寻回。” 龙都?那个已沦陷五十多年的华族圣地。曾经万国朝贺、震铄四海的龙都早已没落。而在十七年前龙都四万华族起义失败后,更是遭到彻底毁灭!方圆百里内的华族无一人幸免……如今的龙都已成了蛮族八部之首造申族的大本营,连名字也被改为庸南。 师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重返龙都,这是千万华族儿女最大的心愿。 煮酒伴白雪,轻歌只半阙。一向悠然自得的天阙仙子原来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反而胸怀壮志心系天下! 没想到师父还有这番远景期望,我们怎能不竭力而为? 想到这里,偌央已下定决心。 只见他单膝跪地,抱拳凛然道:“徒儿不知师父如此宏愿,有愧您的教诲。从今往后定当不辱师命,仗剑为民!” 月殊扶起偌央,满眼赞许地开口:“嗯,好男儿当如此!敢以苍玉庇轩辕。” 说完,月殊望向斯鸳。后者默叹口气,低声回答:“可斯鸳不想离开师父。” 月殊挑眉笑道:“傻丫头,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不嫁人吧?” “不嫁!”斯鸳一脸坚决地回答,余光却瞥向一旁的偌央。 “为师喜欢小孩儿,你要是不嫁我哪里抱小娃去?”月殊狠狠瞪着小徒儿,愤愤不平。 您会带小娃娃?打死我也不信! 斯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问:“您还有别的理由吗?” 月殊略一思忖,随即朗声道:“还是那句话,我不要你们看到我变得又老又丑的模样!” 斯鸳听后无言以对,只得放弃挣扎。 “师父不必说了,斯鸳明白。明日就乖乖下山。” 月殊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二女不再争执,一旁的偌央终于问出心中疑问:“师父您那玉簪是何样式?” 月殊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梳理起白发,目光幽远地望向北方。许久之后才沉声道:“簪子十分普通,只不过上面刻着一个‘胧’字。” 偌央察觉到月殊一瞬间流露出的哀戚,不由得心中一紧。他轻轻点头,低声道:“徒儿记住了。” 月殊笑着摆摆手,悠然道:“时间久远,只怕它早已化成粉末。你们不必挂心,为师也不介怀。” 偌央、斯鸳都未出声,只在心中下定决心。 看时间已不早,月殊催促他们赶紧入睡。不过片刻之后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对了!你们将来行走江湖就报天阙仙子月殊的大名!” 斯鸳一脸惊喜地道:“师父您原来早已名扬天下!徒儿以后的底气更足啦!” 听你这话恐怕以后难有太平日子过了……偌央不禁扶额叹息。 此时月殊却眨了下右眼,轻轻晃了晃手指,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为师是怕你们到处惹祸,万一惨遭横死,也方便寻回你们尸首。” 偌央嘴角抽搐,斯鸳翻起白眼。 一大早,斯鸳便独自一人来到一片雪松林中。在轻轻呼唤几声后,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树上跃下,瞬间向她飞扑过来! 斯鸳毫无惊惧,反而露出笑容。只因眼前出现的正是同她一块长大的“包子”。两年前,包子离开她开始独自生活。起初斯鸳很不放心,之后发现它不仅适应了野外,还找到一头伴侣并产下幼崽。许久未见,包子变得更加高大健硕。 “包子你近来可好?食物充足吗?有了孩子可不能再顽皮啦!”斯鸳蹲下身子摸着雪豹的脑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当看到它张嘴露出满嘴的獠牙时,斯鸳陡然一阵心悸。接着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分不清那人是笑是泪,只是每一幕都是血红一片…… 在一阵晕眩感袭来的瞬间,斯鸳使劲甩了甩头保持清醒。在心中默叹了口气,斯鸳一边轻抚雪豹脖颈,一边凝视它银灰色的瞳孔,心中突感不舍。 “我要走了。不知何时回来……你自己好好保重!” 说完,斯鸳起身便走,不再理睬身后传来的阵阵低吼声。 对不起,包子。我现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你…… 离开雪松林后,斯鸳不急不慢地往回走。 在路过一片云杉林时,一声巨大的咆哮声忽然冲她而来! 斯鸳收敛心神,立即拔剑摆出迎战姿势。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罩住了她。来不及多想,斯鸳旋即向后跳出一大步,还未落地便向斜上方挥出一剑。 甫一落地斯鸳又飞身向前连刺数剑。不等敌人反应,她便向右侧闪避,几个翻滚后才起身。斯鸳举剑怒视前方,却被眼前景象惊愣――袭击她的居然是一头白色巨猿! 白猿此时正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咆哮。看来刚刚那几剑非但没伤到它,反而将它彻底激怒。 斯鸳忽然瞥见白猿左前臂上一道深褐色的疤痕,瞬间想起六年前的旧事。 “原来是你这怪物。居然还活着?今日正好替包子报仇!” 眼前凶猛异常的白猿正狂叫着直直向她扑来! 斯鸳也不惊慌,而是凭着灵动的身法轻巧闪避着白猿的攻击。然后一抓到空隙便果断发起反击。 几个来回下来,白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斯鸳见状更是信心倍增!以她如今的身手,这巨大而笨拙的白猿显然不是对手。 在接连闪过白猿三次攻击后,斯鸳脚尖轻点跃至半空,接着娇喝一声挥剑朝白猿头顶劈下!白猿立即抬手阻挡,却仍被斯鸳凌厉的剑势生生削去半只手掌! 一招之后,胜负已分。 承受断掌之痛的白猿哀嚎着跪倒在雪地上,鲜红的血迹在一片白雪中显得异常骇人! 见此情景,斯鸳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正当她准备收剑入鞘时,断掌白猿突然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一声诡异的长啸。 斯鸳向后退开一步,举剑提防着白猿接下来的动作。 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白猿仍旧是死死盯着自己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斯鸳决定不再等下去,而是慢慢向后退去。 但她只退了两步,那白猿就倏然站起。斯鸳停下来戒备着,却还是没等来它的攻击。 就在斯鸳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时,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又一声诡异的长啸。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六头巨兽团团围住――虽然身形毛色各有不同,但毫无疑问它们就是白猿!原来那声长啸是呼唤同伴的。 眼下的形势对斯鸳而言是绝对的不利!若以一敌二尚可一试,可眼下这数量太过骇人了。 斯鸳一面环顾白猿们的举动,一面用余光寻找突破的空隙。虽然下定决心不能退缩,但握剑的右手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头断掌白猿暴吼一声,其余六头白猿立时向斯鸳扑来! 斯鸳急忙向四周一阵劈砍,试图吓退群猿。但这些巨兽毫无顾忌,一心只想把眼前猎物撕碎! 凭着灵活的身法接连数次避过杀招后,斯鸳看准时机从一头稍显瘦弱的白猿脚边跃出包围圈。她双脚刚一落地,包围圈外的断掌白猿也同时杀到! 斯鸳堪堪躲过断掌白猿全力一击,却仍被扫飞摔落在数丈远的雪地里。 斯鸳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力。眼看即将命丧猿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凛冽的声音:“退下!”接着一道红色的疾风掠过,冲在前头的白猿瞬间倒地…… “师父!”斯鸳惊呼一声,勉强站起身来。 月殊退回到斯鸳身边,见她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柔声道:“斯鸳先回去,为师要收拾这些大家伙。” “可是……”斯鸳有些担忧地看着月殊。 “听话,你留下只会让我分心。”月殊轻抚爱徒的脸颊,展开一个笑容。 斯鸳无法反驳,点了点头后将朱颜剑递给月殊。 在接剑的一刹那,月殊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但转瞬间便恢复如常。接着她转头面向群猿,目光清冷:“你们这些畜牲竟敢伤我爱徒,即便铲平这天阙山我也绝不饶你们!” 离开月殊后,斯鸳一路向着木屋方向跑去。她眼下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找到偌央和他一同去帮师父助阵。 在半路上斯鸳便遇上出门寻她的偌央。 “快跟我去帮师父!”斯鸳不敢多说,一把扯过偌央的左手就往回跑。 偌央见她焦急万分的样子,心中也有了一丝担忧。以至于忘了提醒她用轻功加快速度。 当两人赶到云杉林时,却被眼前景象所震撼!只见一片血色的雪地上横卧着三具白猿的尸体,而一袭红衣的天阙仙子正一派悠然地斜靠在那头断掌白猿的背脊上休息。 偌央眺望着不远处十几棵轰然倒地的云杉以及被压碎的四具白猿尸体,顿时明白:原来师父是将它们引到林中再各个击破。天阙仙子的名号可不是靠着外貌得来的!力斩七猿,无愧称仙。 “师父您没事吧?”斯鸳见白猿们都已毙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不等斯鸳靠近,月殊蓦然抬手将朱颜剑抛还给她。 “区区几只大猴子我还不放在眼里。”她淡然一笑,转而又对偌央沉声下令,“趁着风雪不大,你们快下山去。” 还没等偌央开口斯鸳就抢先道:“不要!斯鸳还是舍不得师父!” 月殊故作瞋目道:“被你纠缠了六年,我早不耐烦了!你们快卷成一团滚下山,我好过悠哉游哉的日子。” 听到师父如此决绝的话,斯鸳立刻不满地瞪着她。 苦笑两声后,月殊柔声对斯鸳嘱咐道:“斯鸳,下山后凡事多听多学多思,要乖乖听偌央的话,少耍小孩心性。” 斯鸳沉默片刻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月殊低头想了想,决定再交代一句:“你们记住!龙都是在北方,可不要跑到南面去。” “师父您教过我们辩识方向……”斯鸳觉得师父的操心有时来得莫名其妙。 “但愿你别迷路。”月殊却一本正经。 一旁的偌央定定地望着月殊,眉间隐有忧思。 月殊任忽起的狂风吹乱一头白发,只将幽深的目光投向偌央。片刻后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语调柔婉地开口:“走吧!照顾好斯鸳。”其实比起斯鸳,我更担心你啊!月殊将最后一个顾虑埋入心底,绝口不提。 偌央轻轻点头,接着跪下对月殊磕了三个头。一旁的斯鸳也跟着对月殊磕头。 月殊笑着挥挥手,示意他们快点上路。 偌央、斯鸳最后再行了一个大礼后才转身离开。 “偌央、斯鸳,就让为师好好看看,你们这两粒由我无意中埋下的种子,他日究竟会长成怎样挺拔的参天大树……”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月殊慢慢起身,只挪了两步便颓然倒地! 冷酷的寒风撕裂绯红色衣裙,冻结着腹部大量涌出的鲜血。无情的雪花敲打绛紫色朱唇,遮盖住天阙仙子绝美的容颜。 月殊缓缓闭上双眼,嘴角溢出血来:“我最可爱的徒儿们,原谅为师不辞而别。此后参商永隔,愿以吾魂相守,护你们长乐无忧!” 千山沉沉,飞雪寂寂。 天阙山上,再不见仙姿佚貌之人。 龙杳,我终究等不到你来寻我…… 本章有关引用出处: 千山雪寂——出自少司命歌曲《千山雪寂》 煮酒伴白雪,清歌只半阙。——出自少司命歌曲《人间朝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章 千山雪寂 第8章 第七章 初次行侠 地处天阙山东南方的一座小城内,斯鸳正闲坐在茶馆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茶碗。 “何事闷闷不乐?”偌央走进茶馆将包袱放在桌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无所事事才如此。”斯鸳头枕着手臂,低声道。 偌央微笑着开口:“那我们再去街上走走。” “这小地方也没热闹看,不想去。”斯鸳头也不抬地回答。 偌央随手抓起斯鸳手中的茶碗给自己倒上一碗温水,然后无视对面投来的凶恶眼神一饮而尽。 “这小山城远离官道,平日里也没什么商贾马队经过,自然有些落寞。”偌央刚放下茶碗便被斯鸳一把夺回。 “那你打听出什么消息了?”斯鸳将茶碗倒扣在桌上画起圈来。 “如你所见,这里的妇女孩童白天并不出门。”偌央盯着她手中的茶碗略有所思。 “难怪街上这般冷清。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斯鸳停下手上动作,抬起头小声问道。 偌央谨慎地环顾下四周后,示意斯鸳凑近再慢慢开口:“据说离这不远的盛阳有一伙掳人妇孺的强盗出没,官府也束手无措,因此这周边的百姓整日惶恐不敢外出。” “竟有这等事!我们岂能放任不顾!”斯鸳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眼中却是光芒闪烁。 偌央默叹口气也不多话,拿上包袱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斯鸳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跟在他后头问:“去哪?” 偌央左手提剑指向天边,右手伸向斯鸳柔声笑道:“陪你仗剑行侠。” 斯鸳略微一怔,随即轻巧避开偌央右手,快步越过他后回眸一笑:“你只管仗剑,我只管行侠。如此安排算得上公平吧!”言下之意是:我只管闯祸,你替我背锅。 偌央看了一眼手中苍玉剑,整了两下背上的包袱,微笑着说出三个字:“很公平。” 见偌央没有异议,斯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行来,他们所遇人事也算不少。虽偶有险阻,但也都被他们轻松化解了——当然,化解交由偌央,斯鸳只管轻松。 细细想来,二人每到一处,势必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毕竟在如今这个纷乱动荡的年头,两个年轻人敢于徒步穿梭于城郭山野之间本就异乎寻常。何况他们姿容身段皆似天人,举手投足仿若贵胄,远远望去便犹如两颗落入浑浊泥潭的明珠,隐隐散发着慑人的光彩。即便被那光亮吸引,却也断不敢轻易靠近。 看着路人时不时投来的惊异目光,回眸淡笑间斩断一道道探究的视线,斯鸳虽觉无奈,倒也渐渐习以为常。 此时恰巧路过一座茶棚,她放满脚步,随手理了下新挂上去的剑穗,不动声色便吓退了周围一众眼放精光的莽汉。 斯鸳满意地点了下头,轻快地哼起小调。 师父所言不虚:只要手中握着剑,便能免去许多烦扰。 行走江湖,手握刀剑才能一路畅通。尤其是对斯鸳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而言,有着一身足以自保的本领,自然令那些宵小之徒敬而远之。 两人疾步而行,不到半日时间就到了盛阳城外。 “这盛阳城挺大的。看来今晚可以美餐一顿了。”斯鸳站在城门下感慨着。 自从下山以来已过去一个半月,而这一路走来大多是些孤村小城,莫说高床软枕,就连温饱都成问题!如今正值乱世之秋,国家危亡、百姓遭难……每当在路上遇到一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人家,两人便拿出一些财物分给他们。 说起两人随身携带的那些财物,其实是他们下山后路过朔阳时斯鸳悄悄潜入陈府后院挖出的一盒首饰。 看着当年和陈母一同埋下的小盒子,斯鸳倏然滴下一滴泪来。当偌央问她那是什么时,她“嫁”字刚出口便急忙低头不语。 与斯鸳不同,偌央没有从陈府带走任何东西,而是留下了三记叩拜…… 当来到这盛阳城时,斯鸳身上那一盒首饰便已所剩无几。 一心想着进城去找间酒楼好祭五脏庙的斯鸳兴致盎然地迈步向前。 进城没多久,酒楼还没找到,不平事倒是遇上了一件。 在一处偏僻小巷里,一群手持棍棒的青年正围攻一个小乞丐。 斯鸳见状立即上前叱道:“住手!你们为何打人?” 那伙人停下手,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只见他手中把玩一条马鞭,语调波澜不惊:“这小子来路不正,我怀疑他和劫匪有关,这才出手捉拿他。” 斯鸳见那小乞丐已奄奄一息,不由提剑怒斥:“一个小孩儿怎会是劫匪?我看你们就是存心欺负人!”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你看他现在老实,殊不知方才一拳将我爱驹打死时是何等凶残狂妄!如今劫匪猖獗,我断不能放过此等危险人物!”说完这番话,余怒未消的华服公子挥出两鞭子甩在小乞丐身上。 “住手!”斯鸳跨前一步来到华服公子身前。 “此事与你们无关,外乡人别惹麻烦。”华服公子握紧手中马鞭,目泛寒光。 斯鸳不受威胁,拔剑指向那人,怒目而视:“外乡人偏爱惹麻烦!” “小姑娘,我劝你把剑放下。”华服公子无惧斯鸳出剑,反而冷笑一声,“有些麻烦少惹为妙。” “本姑娘偏不爱听劝。”斯鸳将剑指向那人眉心,继而勾唇浅笑,“你遇上我便是不妙。” 见自家公子被人拿剑指着,那伙仆从立即挥舞着棍棒围了上来。 “退下!”还未等他们靠近,华服公子便冷喝道。众人无奈,只得退后。 见那边没了动静,偌央便上前叫斯鸳收剑。 “不过是场误会,姑娘何须动剑。”华服公子收起怒意,转而露出微笑。 斯鸳直觉此人绝非良善,便默默退到偌央身后。 偌央察觉斯鸳心思,不由地想笑。忍住伸手摸她头的冲动,回身面向华服公子冷冷道:“逞凶伤人是何误会?” 华服公子眼中寒意一闪即逝,立时正色道:“眼下这盛阳城不太平,我王缙身为太守公子自当为本地治安出力。为防隐患而盘查一些可疑人士也属平常,其间偶有刁民滋事惹祸,我等免不了与其纠缠,发生冲突在所难免。” 说到这,王缙忽然转身向后,低头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接着唉叹一声:“职责所在不可推脱,伤及人命绝非我愿。” 不等他们出声反驳,王缙丢下一袋银子便匆匆离去。在路过小乞丐身边时还不忘踩了下他的手指。 这人出脚狠毒,一番话说的却是义正辞严。 斯鸳看在眼里登时气急,提剑便要追上去,却被偌央拦住。 “算了,他遇上你已是不妙。眼下救人要紧!”没空计较偌央话中调侃的意味,斯鸳急忙奔向小乞丐身边。 只见小乞丐横躺在地上似乎已经断气。斯鸳惊呼一声,偌央即刻上前查看那人伤情。 “他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偌央说着小心地扶起伤者。斯鸳忙伸手去接,偌央示意她将伤者放到他背上,然后背着伤者去找医馆。 两人刚出小巷便在街口看到一家医馆,偌央快步将人送入。 掌柜的见有急诊立刻迎上来,但一看伤者是个乞丐模样的人,便皱起眉头想回绝。斯鸳不等他开口,左手将朱颜剑放在案头,右手将王缙留下的那袋银子扔给掌柜的。 掌柜会意,立刻笑着领他们进内堂,并叫来一位老郎中为小乞丐诊治。 偌央见医者忙活开来,想起一旁的斯鸳半天没有吃东西便出门去找吃的。 一番奔波后,偌央订好两间客房并带着一些糕点往医馆走去。 快到医馆门口时,偌央忽然被一个熟悉的背影所吸引――虽然那人跛着脚且背对着自己,但偌央依旧一眼认出了他。 正当偌央要上前看个清楚时,斯鸳出现在医馆门口叫住他。 “你去哪了?也不带上我!”还没等偌央走近,斯鸳便开始抱怨。 偌央微笑着将糕点递给斯鸳,柔声道:“我不过是去解决晚上的住宿问题。” 斯鸳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也不等咽下便含糊不清地开口:“有高床软枕吗?” 偌央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边解下腰间水袋,一边望着内堂询问:“里面如何?” 斯鸳接过水袋灌了一口,擦了擦嘴角沉声道:“大夫说他只断了一根锁骨,其余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断了锁骨怎会无碍?”偌央觉得有必要教斯鸳体恤下他人苦痛了。 似乎听出偌央语气中的责备,斯鸳将水袋重重扔还给他,怒气冲冲道:“对寻常人而言这伤或许致命,但对那小子却不算什么!” 偌央揉了揉被砸的肚子,调整好气息后开口:“此话怎讲?” “那小子早就醒了,由着大夫给他包扎处理伤口,忍着锁骨断裂之痛像没事人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大夫也说他身强体健,远非寻常小伙可比。”说到这,斯鸳心下佩服,对着偌央却仍是愤愤不平,悄悄踩住他的脚尖。 “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必受过许多磨难。”偌央默叹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斯鸳不愿放过偌央,踢出一脚却被他轻巧避开。 无视少女的怒气,偌央轻声嘱咐:“你留在这里照看,我去打听劫匪的线索。” “不,我要一起去。”斯鸳急忙扯住他的衣袖,瞪大眼睛盼望着……谁知那人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摇头。 见对方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跟着,斯鸳不满地跺了下脚。接着略一思忖,竟也释然:“让我留下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偌央直觉有诈,却抵不住对方再三招手,只好慢慢靠过去。 刚一近身,斯鸳便将双手搭在偌央肩头,随即向前一跃将全身重量压在他的双脚上。看着偌央一脸哀苦的表情,斯鸳心情大好,不免笑靥如花:“早些回来。” 离开医馆,偌央快步进入一条小巷,穿过巷子来到另一条大街。 他稍稍扫了一眼人群,便发现目标――那人正推着一辆夜香车慢慢前进。 偌央抬脚向那个背影走去,一步快过一步,眨眼间便到了夜香车旁。 发现有人站在身旁,那人停下脚步准备收夜香。他随手打开车上的盖子,却迟迟不见有木桶递过来。他本想开口催促,回过头来却被惊到! 当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后,偌央颤声喊出一个久违的名字:“贺望!” 羸弱的身型、枯瘦的双手、满脸的胡渣,还有那条跛脚……无论如何,他都很难与当年那个健壮风趣的青年联系起来。 贺望显然比偌央更激动!只见他一把抓住偌央的手臂,血丝密布的双眼瞪得老大,开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少爷……” 偌央反手握住贺望的手腕,颇为欣喜地道:“你果然活着!”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包含着深切的关心与信任,令贺望险些落泪。 “少爷平安才是万幸!”六年不见,当时英气初成的少年郎已长成清朗俊秀的七尺男儿。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旧主,贺望难掩激动之情。 犹豫许久,偌央终于低声问道:“当年只有你一人逃出来了吗?” 贺望对着那双充满期待的双眼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闭上眼默默点头。 明知不该多问,却还是忍不住……偌央深感自责,正想宽慰贺望几句,却瞥见他跛着的左脚不停打颤,当下悲痛道:“贺望,是我们连累你成了这样。” 贺望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推偌央一把,接着迅速后退两步。 “公子请离远些,小心弄脏衣服。” 偌央困惑不解,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贺望连连摆手制止。 回过头来,才发现周围已聚集不少路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偌央只得任贺望推着夜香车消失于街角。 另一面的医馆,斯鸳正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步入内堂。 她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着残破的落拓少年正半坐在病榻上望着窗外。 方才捡来的小乞丐有这么大只吗?斯鸳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别的病人。她又将目光投向病榻上的少年,只看他的坐姿便觉挺拔健硕,完全不似之前匍匐在地的窘态。 斯鸳上前将糕点放在榻上,见那人没有反应便轻咳一声。少年回过头来,满脸的污垢藏住他的表情,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揭示主人不同寻常的出生。 微一愣神后,斯鸳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发现琥珀色的眼眸竟会变色!在日光照射下的左眼眸呈金色,而另一边阴影下的右眼眸却偏黄色。这种诡异的瞳色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吧! 犹疑片刻,斯鸳还是问出心中疑惑:“你是蛮族人?” 少年迎向她的目光毫无波动,只用略带奇特的口音开口回答:“我的家不在北方。” 这算是否认自己是蛮族人?可听他口音更不可能是华族人了。 斯鸳低头思索各种可能性,却被少年一句话打断:“是你救了我?” 两人对视着,各自陷入沉默。 或许他来自南疆……斯鸳得出结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少年得到回复,即刻沉声道:“我欠你一命,可以为你杀一人。” 斯鸳一时没听清楚,便让他再重复一遍。 当听清楚他的话后,斯鸳先是一脸惊诧,转而大笑出声。接着一边擦拭泪痕,一边止住笑意,轻声道:“你连几个小痞子都打不过,我哪敢让你杀人啊!” 少年无视她话里嘲讽的意味,只是淡然道:“我不会打架,只懂杀人。” “你这借口可谓是清新脱俗。”斯鸳指尖轻戳他的脸颊,若有其事地点头,“的确很厚。” 少年抬手推开斯鸳魔爪,一字一顿道:“我出手不会留力。” 这看似轻柔地一推,却令斯鸳急退两步!勉强稳住身形,斯鸳立即捂住吃痛的右臂。正想发难,却见他目光坚定的注视着自己,斯鸳心下有了一丝悸动。默默后退一步,她轻咳一声收敛心神,沉声道:“或许你是顶尖杀手,可惜我没有想杀的人。” “如今没有,将来必有。”少年冷冷道。 “就算有,我也不劳你动手。”斯鸳默叹口气,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少与怪人纠缠!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斯鸳抬手制止。“举手之劳无需回报。”说完便要转身出门。 “那我为你办一件事。”少年抛出最后的坚持。 斯鸳停下脚步,回头问道:“真的?” “真的。”少年用力点头。 斯鸳闭目沉思片刻,忽然展颜轻笑:“那你趴街上学三声狗叫。” 少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怒喝:“别开玩笑!” 斯鸳却是一脸无辜,只是淡淡道:“我没开玩笑!你若觉得我们救你是有利可图,那你就照我说的做喽!” 少年默然无语,良久才道一声谢了。 斯鸳见少年不再执着,十分满意。肯听话便是好孩子!她一连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差伸手去揉他的头了…… “对了,刚才那人说你打死了他的马是真的吗?”斯鸳见少年气色不错,便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 少年默默点头。 “为什么?”斯鸳一脸好奇地问。 “他在街上纵马狂奔,一路撞倒许多路人。那马正好跑到我面前,我就出手了。”少年平静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那姓王的不是好人!斯鸳看着眼前少年,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敬意。 “想不到我救下的还是位少年英雄。”斯鸳满心欢喜。 少年却摇了摇头,冷笑一声:“我是看他挡了我的路才出手的。” 斯鸳先是一愣,转而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朗声道:“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行侠仗义之人,做好事就该表扬!” 少年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干脆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去给你拿药,你好好歇着。”斯鸳心情愉悦,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你安心养伤不要乱动!” “你为何对我这么上心?”少年觉得她有些过分热情了。 斯鸳双手叉腰,理所当然道:“你可是我初次行侠的成果,我自然高兴!自然上心啦!” 少年闻言,平生第一次翻起了白眼。 第9章 第八章 贼曹往事 傍晚时分,一身翠裙的少女独自坐在医馆门口的石阶上。她的脚边散落着一堆被连根拔起的青草,无所依凭地任大风吹走。 “抱歉我回来晚了。”白衣少年拾起一株青草,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下。 “我又没在等你!”见来人毫不客气地凑近,斯鸳微蹙蛾眉,稍稍往外挪了挪。 偌央抬手摸了下鼻尖,回头看着医馆问道:“里面的少年情况可好?” “喝过药躺下了。”斯鸳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有查到劫匪的线索吗?” “没有。”偌央摇了摇头,默叹口气,“我遇见贺望了。” “谁?”斯鸳一脸茫然。 “我以前的护卫。”偌央低声回应。 听到他的回答,斯鸳旋即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惊叫出声:“原来是你那个跟班啊!整天嘻嘻哈哈的,老拿个扫把在我面前晃,还不准我捡叶子玩!总之十分讨厌。” 不让你捡叶子的人其实是我…… 偌央看着斯鸳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你若是见过他如今的模样,定然不会再这么讲。” 惊觉偌央神色伤感,斯鸳忽觉胸口一窒,匆匆呼出一口气,小声问道:“怎么?他过得不好?” 偌央沉默着摇了摇头。 斯鸳一时无语,低头揉了揉正隐隐作痛的右臂,只怕是淤青了。 回过头发现她的小动作,偌央急忙问道:“你手怎么了?” 斯鸳撇了撇嘴,淡然道:“没事,不过是被狗撞了一下。” 偌央闻言立即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那条被“就地正法”的狗…… 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斯鸳气极,起身便想赏他一脚。可当看到他伸向自己的右手时,忽然失了力气。不再多做计较,她只回给他一个微笑,随即高声道:“不说这些。我饿了,快带我去吃饭!” “好。”偌央柔声回应。然后起身来到斯鸳身边准备为她带路,却被一把推开。 “离我远些。” 见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斯鸳有些气恼,冷冷道:“你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股臭味吗?不洗澡不许上饭桌!” 第二天天未亮偌央便出现在一间破旧的木屋外。 “少爷?”刚从屋里出来的贺望看到眼前的偌央倒也不觉意外。 “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叙旧了吧!”偌央说完便自顾自走进屋内。 苦笑一声后,贺望跟着慢慢走回屋内。 待两人各自在木桌前坐好,偌央开口问道:“凭你一身的武艺怎么会沦落至此?” 贺望回头看了眼门外的夜香车,不禁苦笑:“少了条腿的废人不做这些还能怎样?” 偌央闭眼轻叹口气,小声问道:“你的腿……” 看出偌央的心事,贺望不以为意地笑道:“少爷不必自责!我的腿伤在两年前,与陈家无关。” “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偌央定定地看着他,执意要问个究竟。 贺望知道躲不过去,默默叹息一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当年我从朔阳逃出来后,本想去寻少爷,又怕暴露行踪,只好先躲藏起来。 之后我便辗转到了盛阳。 为了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也为了探查消息,我混进太守府当差。 凭着武艺和胆量,我在与周边流寇的作战中立了一些军功,后被授予贼曹之职。 平日里除了捕盗缉匪外,我也利用职务之便探查有关老太爷和少爷的讯息。当我得知老太爷已不幸遇害后,我便一心想找到少爷。 我原本打算等到夏至就去天阙山找少爷和表小姐,可不想后来却没了机会…… 那一年的四月初八,我跟着太守公子王缙去为本地大户刘员外贺寿。在那里,我见到了刘家小姐刘素语。那时的她一身罗裙翩然入座,笑意盈盈地向每位来宾请安致谢。 但唯独我,受到她的冷眼。 当时的我不过是站在王缙身后的普通亲随,与她也是初次见面,可她为何单单对我怒目而视?我并不明白其中原委,心想这或许是富家千金对我这出身微寒之人的轻视吧? 我不以为意,只想着快点结束寿宴好回去睡觉。 终于熬到散席,我正想出门却看到远处一个黑影躲在屋顶上。 我猜想必是歹人窥伺刘家所收的贺礼,想趁夜黑风高之际下手。 将王缙送回府后,我带着两个身手好的下属回到刘府外蹲守。一直等到丑时,估计是看刘府上下都睡熟了,屋顶上的黑影才有动静。 三个人?正好一人一个捉了。我拍拍身边打着瞌睡的两个小鬼,吩咐他们在下面守好。接着我便跳上墙边一棵枣树,再顺势一跃上了屋顶。 我悄悄靠近飞贼,看到其中一人跳进后院摸到库房外。捉贼捉赃,下面那个待会再说,先把眼前两个接应的拿下才好。 看准时机,我突然暴起、一下冲向他们!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连出数拳将他们打倒。 撂倒这两个接应的人后,我便一脚一个将他们踢下屋顶,由下面待命的两人绑了。 这次出手快准狠!我自信不会惊动下面那个正在努力撬锁的笨贼。 等了片刻,他终于打开门溜进库房。见他将要得手,我从屋顶跳下来到库房外,然后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他出来。 可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笨贼还没出来。 “里面的好了没?”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门进去。 果然,除了一扇窗户开着,并没有半个人影。 “看来你还不笨!”我敲了敲脑门,有些懊恼。 我正想跟着跳出窗外,却听到中庭方向有人高呼捉贼! 得到讯息,我立刻飞奔过去。 到了中庭,只见那笨贼已打伤两名刘府家丁,正要跳上高墙。我立即抽出佩刀飞掷过去!那人倒也手快,瞬间掏出短刀格挡住。在他被我的飞刀去势震得连连后退时,我已三步跃至他的跟前。不等他亮出短刀,我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三丈远。受了我使出全力的一脚,他想拼命爬起来都是徒劳! 我捡起地上的刀向他走去,原本应当昏死过去的他忽然连连求饶。 “大人饶命!小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未能提前上贵府打点,还求您高抬贵手!日后必有重谢。” 虽然趴在地上抽搐,可嘴倒是说个不停! 我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试着宽慰他几句:“我也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要是挡了你的财路……你就只管认栽吧!” 说完,我也不管他煞白的脸色和愈加抽搐的身体,扯过他的手臂就要拖走。 不过只走了几步,我就被一伙人拦住去路。 “住手!我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加害无辜,但在这刘府我不准你伤人!”说话的正是这刘府的千金。 我抬眼看了看那六个手持棍棒将我围住的刘府家丁,忍住出手的冲动,我转向为首那人无奈地赔笑道:“无辜?刘大小姐您莫不是睡迷糊了?请快回房安寝,待明日早起您便会清醒过来。” “休耍贫嘴!我很清醒!”迎向我的依旧是她的怒视。 默叹口气,我无力地笑道:“您要是清醒,可否告知我在哪里又如何加害无辜了?” “你做过什么心里清楚!我羞于启齿!”说着,她的眼中泪光闪烁。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想费心猜度,我只想快点交差。 “请让开。”我拖着贼人低头往前走着。 “放手!你把人打成这样还不罢休吗?”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语气凄婉。 我避开她的视线,拼命压制胸中没来由的怒火,沉声道:“他是贼。抓他是我的职责。”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会铤而走险偷盗钱财?生活不易处处艰难,穷苦人家更是如此!你就当是我刘家在救济灾民,放他走吧!”说到最后,她已成哀求。 “大小姐真大善人!”我苦笑着一把将贼人重重摔在地上。接着用刀背打了下他的背,厉声道:“你告诉大小姐你为何偷盗?” 那笨贼抬头看了眼刘大小姐,突然痛哭流涕:“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得已才干这种蠢事!求好心的小姐饶过我这一次!” “你听!人家是被逼无奈的,快放了他!”此时刘大小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吩咐家丁去做吃的。 我强忍着怒气没对她翻白眼,低头却看到那笨贼还在喋喋不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五个嗷嗷待哺的……”不等他说完,我一刀扎进他的屁股,痛得他哇哇乱叫! 无视她的抗议,我对着笨贼咬牙切齿道:“我最后再说一遍,告诉大小姐你为何偷盗?” 但此刻他只顾嚎叫,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把刀尖再往里扎进一分,这下他受不住一口气全交代了:“我是为了还赌债、为了喝花酒、为了进贼窝、为了当老大、为了睡……” “闭嘴!”我瞬间出掌将他敲晕,“想不到你还挺有规划的嘛!” 回头看去,只见她满脸通红地愣在原地。 我用笨贼衣服擦拭完刀尖后便收入刀鞘,然后双手抱胸轻声道:“怎么样?大小姐您清醒点没?为了不污您的耳,后面那些话我可没让他说完。” 沉默良久,她忽然泪如雨下:“你这是屈打成招!卑鄙!” 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哭出声来,我一时手足无措。 而就在此时,刘员外和大公子带人赶了过来…… 之后,我在他们的道谢声中被送出刘府。押着笨贼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她的哭脸。 隔天一早,刘府施粥。我奉命到场巡查。 远远地,我看到刘小姐正笑意盈盈地为灾民分发粥和馒头。 她不哭的样子挺好看的。 “头儿你在笑什么?”身边的小鬼一脸好奇地凑上来。 我抬手给他一肘,大声训斥道:“我在笑吗?我是在哭!看看人家有碗粥喝就开心,而我平日里大鱼大肉地养着你们还堵不上那张破嘴!” 小鬼捂着胸口低声抱怨着:“就知道训我!我又没吃上几口肉。”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去那边看看。” 算你跑得快!我冲着那小鬼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回过头却见刘小姐正往我这个方向走来。 看她气势汹汹的,我决定先走为妙。 “请留步!”她声音急切。 刚踏出两步,我就被生生定住。 闭上眼轻叹口气,我转身赔笑道:“刘小姐有事?” 她表情严肃地道:“请问大人,小女子会吃人吗?”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只能茫然地摇着头。 只见她眼神清亮,悠然开口:“既然小女子不吃人,大人又为何要跑?” 谁说我跑了?谁说我怕她?真是胡说八道!我立刻挺直腰杆,正色道:“笑话!我怎么会跑?你又不可怕。” “如此便好。”她低着头轻声道。 一阵沉默后,我率先开口:“刘小姐叫住我就为了问这个?” “自然不是。”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那人呢?” 果然是为了昨晚的事…… “让我扔进牢里了。”我语气有些强硬。 “你会杀他吗?”她声音小得我几乎要听不到。 “按我朝律法,偷盗罪不至死,不过是剁手流放而已。”我尽量平静地向她普及律法常识,然后忍不住苦笑,“何况,我又不是侩子手。” “要剁手?”她一脸惊恐地瞪着我,双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 你可不要再哭啊!我心里一阵慌乱,嘴上滔滔不绝:“俗话说――拿人手短!这是做贼的应得的报应!大小姐犯不着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感伤,不值当!” “若非乱世,何苦做贼?”她神色黯然。 我默叹口气,沉声道:“同处乱世同处一城,有人趁乱作恶,有人施粥赈灾。人的所作所为不取决于天道,而只在于人心。” 她略显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是被我的口才折服。可别小看我!这些年跟在少爷身边,这些大道理也听过不少了。 “大人这一番话说的倒是正气凛然,教小女子好生钦佩呀!”她对我露出微笑。 “小姐谬赞。”我笑呵呵地挠了挠头。 “的确谬赞!”还没等我收住笑容,她已是怒目圆瞪,“若不是我亲眼见过你的恶行,今日当真要被你骗到!” “你说什么呢?”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还要我明说?” 当然!我用力点头。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犹豫再三后才低声道:“五日前,我亲眼见你打死一个孩子!” 听到她的话后,我登时陷入沉默。 “无言以对了吧?你这个伪君子!”她眼中闪着泪光,愤然道。 看到她满眼的恨意,我忍不住苦笑一声,接着平静地问:“你是说那个偷馒头的小孩?” 她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抹起了眼泪。 “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馒头杀人吗?”我无奈地问道。 “会。”她坚定地回答。 我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差点让自己栽倒……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我立刻澄清:“我不是侩子手,更不会对小孩下手!当时那头小倔驴嘴硬的很,非但不还馒头还辱骂太守,我是不想他惹出大祸才打晕他的……” 她一脸怀疑地问:“那他人呢?” 我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回答:“我把他和家人一同安置在城西一处荒宅内。” 见她还是将信将疑,我急忙道:“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不必了,我信。” 我长吁一口气。 “你放了他就不怕官府治你的罪吗?”她微蹙蛾眉,眼中有着不安。 我手握佩刀挺直腰杆,坦然道:“我的职责是抓那些犯了罪的盗贼,至于犯了错的孩子当然是要交给父母管教。” 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对我报以微笑。 就在我呆愣之时,她突然对我施了一礼:“请恕小女子无知,误解大人一番好心。从昨日起便对大人不敬,还望您原谅我的无礼。” 原来你是因为此事才对我那种态度……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小姐不必如此!我不是什么大人,也没做什么大事。” “若大人不接受小女子的致歉,小女子必将惴惴不安,夜不能寐……”她目光坚定。 我无可奈何,只能苦笑:“那你别再叫我大人了,我叫贺望。” “贺大……哥。”她急急收住将出口的“人”字,接着低声说出自己的姓名,“小女子名唤刘素语。” 我自然不敢直呼其名,只得回以傻笑。 “贺大哥,小女子还有一事不解。”她皱眉沉思片刻后问,“那孩子为何要骂太守?” 我想了一下,小声回答:“可能是因为太守下令限期驱逐难民的缘故。” 见她想要说些什么,我抬手制止她。“上头的命令我们只能照做,不能议论。” 她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默叹口气便转身向刘府走去。 不过才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然后一脸为难地看向我…… “怎么了?”我问。 “我只是在想……贺大哥会不会抓错过人……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些人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万一贺大哥因此遭人记恨……万一……”她越说越小声,低着头也不看我。 你究竟是在担心他们还是……我实在不明白姑娘家的心事。 “没有万一!我绝不会抓错人。”我自信满满。 她一脸认真地问:“你何以确信?” 我笑着摇了摇头,沉声道:“大小姐,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哪个寻常人家会在三更半夜出门的!” 第10章 第九章 贺望忆情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队出城捉拿一伙悍匪。 当五日之后回城交差时,太守公子王缙突然叫住我。 “贺望,本公子今晚要去刘府赴宴,你随我一同去。” 我既不想和王缙走得太近,也不想再去刘府,就急忙推脱:“老爷们的家宴,卑职怎能前往?何况尚有公务未完成,还请公子另寻他人。” 谁知王缙却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一脸轻松道:“无妨,你就当是给本公子护卫。公务留待明日,我爹那边有我,没人会怪罪你的。” 我被王缙突如其来的亲切给弄懵了,本能地连连摆手,做着最后抵抗。 王缙见我不答应,立即黑下脸来,沉声道:“你若是不去,本公子可就惨了!同样你也会很惨!” 我没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只知道今晚的宴席是避不开了。 当晚刘府设宴招待太守公子王缙,意图便是撮合他与刘素语的婚事。 一般宴客时女子是不能入席的,但刘员外称此次是家宴便准女儿同坐,此举自然是想让她与王缙多加接触。这一点倒也无可厚非,可真正奇怪的是――我居然也被邀请入座! 虽然百般推辞,可我仍抵不住众人的热情相邀。刘员外坚持要答谢我那晚捕盗之举,王缙则用一句“你站我背后让我怎么自在地动筷?”来表明自己态度。刘家父子见王缙这么说,便更加卖力地邀我入座…… 盛情难却,我只得战战兢兢地坐下。好在随后他们便自顾自把酒畅谈,很快就把我忘了。我乐得清闲,只夹面前菜肴,也不自斟自饮。 在我夹起第二十五粒花生米时,对面的刘素语突然向刘员外告退离席。我这才想起来,她一晚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看过王缙一眼。单凭我的余光便能确认,她自始至终都只盯着面前那盘青菜……不知道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她没夹几片青菜就放下筷子。静坐片刻后,或许觉得无聊便起身走了。 我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放下筷子无所事事地闲坐着。 一个时辰后,我扶着半醉的王缙往回走。 刚出刘府,王缙便大声叫道:“贺望你今晚不高兴!本公子也不高兴!” 我随口回应:“公子带卑职赴宴,卑职怎会不高兴?” “你不高兴是因为没填饱肚子!回去我就叫人给你做宵夜,你吃了就高兴啦!可我现在吃饱喝足了仍旧不高兴!”王缙摇头晃脑,一声高过一声。 我犹豫着小声问道:“公子是因为刘小姐吗?” 王缙听后一把推开我,手指我的鼻子大声咆哮:“不!我是为了你们俩!” 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不等我开口,他突然伸出手搂住我的脖子,接着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可真不开窍!我带你来是为了护卫吗?我可是受人之托才带你来的。至于那人是谁你就自己想吧!” “受谁之托?”我脱口而出。 “回家。”王缙却不想回答,只是一个劲说着醉话,“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我喝醉了!有话明天再说……明天说……” 一夜未眠,天不亮我便起身出去巡街。 等吃完早点回太守府交班时,正遇上王缙出来。 “瞧你那对黑眼圈,一晚上没睡好吧!”王缙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笑得十分畅快。 我揉了揉眼眶,低头回道:“公子见笑,卑职昨晚喝多了茶睡不着。” “是想多了才睡不着吧!” 见我不作辩解,王缙大声笑道:“见你因此事烦恼,本公子心情大好!” 看他幸灾乐祸地表情,我更加疑惑不解。 “走,我们去茶馆细说。”说着他就拉着我上了街。 茶馆雅间。 王缙开门见山地道:“想必你应该猜到昨晚是谁请你的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摇头。 他也不揭穿我,只是低头喝了口茶,随即淡然道:“本公子做人做事一向直来直往,说话也不懂拐弯。” 我轻轻点了点头,耐心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窗外悠然开口:“我和素语从小便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她眼里我和兄长别无二致,我同样待她如亲妹妹般。这些年来,她除了赈灾行善便是读书作诗。我说她像极了天上的仙女,不喜不悲全无半点人间气息。”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深深凝视着我的双眼,片刻之后摇头苦笑道:“我从未见过她对谁如此上心的!贺望,你何德何能竟会得她垂青?” 他的这句话令我的惊讶之情无以复加!我实在想不出她哪里对我上心了?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王缙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昨晚是素语托我带上你的,说是要赔礼道歉。不过看情形你们非但没说上话,连晚饭都没好好吃……” 果然是为了那天的事……用一顿饭打发我,不愧是富家千金的道歉方式。 我微笑着对王缙低声道:“请公子转告刘小姐――贺望无德无能,岂敢要小姐道歉。” “有话你自己对她说。”王缙并不理会我,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放在桌上,“这是一支山参,你替我交给素语。” “这不妥吧!公子的礼物应该自己拿去。”我摇头回绝。 “你如此木讷,真不知素语看上你哪里?”王缙狠狠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齿道,“若是不拿我作借口,你如何能见到素语?” “我又不想见……何况她也未必见我……”我小声反驳。 王缙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满脸自信地道:“就凭她昨晚离席后回头看你那一眼,我确信她不会不见你!” 她有回头看过我?肯定是王缙醉酒眼花看错了! 我一路冥思苦想仍理不清头绪,转眼就到了刘府门口。 默叹口气,使劲晃了晃脑袋,平复心情后我向门童表达来意:“我奉太守公子之命来为刘小姐送礼。” “小姐正在花园等着,请随我来。”门童说完便领我进门。 我跟着门童一路来到后院,只见刘小姐正独自一人采摘花瓣。 门童上前通禀一声后便默默退下,留下我一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待门童走远,她蓦然转身对着我露出甜甜一笑:“贺大哥你来啦!” 我一时愣住没了反应,她有些担忧地凑近,小声问道:“贺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花园的花很美,我有些看呆了。”我挠着头,略带心虚地笑着。 “是吗?我栽的花不仅好看,还好闻呢!”说着她从脚边的小竹篮中拿起一片花瓣举到我的眼前。 我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退开一步。 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停在半空中的右手微微颤抖…… 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表情,慢慢从怀里拿出那个小木匣子递给她。 “这是王公子给小姐的礼物。”我恭恭敬敬地交出匣子。 “有劳贺大哥。”她漫不经心地将匣子丢进竹篮里。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我也准备告辞了。 不过还没等我开口,她忽然转过身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手捧着一个小罐子来到我面前,接着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 我不敢推开她的双手,只能拿住小罐子,小声问:“小姐这是做什么?” 她半低着头,脸上带着红晕,声如蚊呐般开口:“这是我亲手炒的花生粒,请贺大哥带回去尝尝。” “炒花生?”我忍住开罐子的冲动,只用鼻子悄悄嗅了下味道。 “昨晚我见你独爱那盘花生粒,所以……”她只说了一半便又低下头去。 我猜不透她的用意,只能呆呆地问道:“为何要给我?” 她微微抬起头,双眼柔光闪动,微翘的唇角勾起一对浅浅的梨窝。就在我看呆的瞬间,她却平静地说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我瞪大双眼努力参透她话中的意思,可终究一无所获,只能赔笑道:“我是粗人,不通文墨,难解小姐之意。” 她没有责怪也没有嘲笑,反而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低下头,轻声道:“因为我也爱吃。” “是吗?”我挠了挠头,一脸憨笑,“挺好挺好。” 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神闪烁着望向我,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般弱弱开口:“贺大哥,明日我要去邻县道观上香,不知你是否愿意陪我一起去?” 我闻言一愣,下意识的便摆手推拒:“这个……我明日还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前往护送小姐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笑意盈盈:“你说的公务和我拜托你的是同一件事。” 我心中惊疑,脱口而出:“啊?小姐出行还能调遣官差?”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低头,语气有些羞恼地回道:“我是陪太守夫人去的,官差也是派去保护夫人的。” 我知道误会了她,难免有些慌乱:“原来如此!只要上头下令我当然去,又何须劳烦小姐……我是说,小姐不用特意问我……” 她转过身去,声音轻柔而坚定:“你和他们不同。”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直言道:“都是当差的有什么不同?” 她缓缓回过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我,脸上是极其认真的表情,沉声开口:“其他人是奉命办事,而你是我邀请的……” “什么意思?”我有些木讷。 她无奈地低低叹息一声,抬眸紧紧望着我,眼神仿佛有些幽怨。 正当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用力搓揉眼睛之时,耳边却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叱。 “就是说——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去。” 我微一愣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站在她的面前,细数从她脸庞上滑落了几滴眼泪…… 沉默许久,我才终于想到要如何开口:“刘小姐,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她放缓抽泣的速度,侧头看着我,显然不明所以。 我挠了挠头,用力咳嗽两声,故作平静道:“我请你吃糖葫芦吧!正好二十五颗……” 她艰难止住抽泣,抬头盯住我,眼神满是疑惑。 我悄悄咽下口水,语调竟有些飘忽:“要是你不喜欢,就算了……请恕我唐突。” “喜欢。”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瞬间化解了我的尴尬。 “可为何是二十五颗?”她毫不避讳地掏出手绢擦拭泪痕,还不忘向我追问。 “啊……这个……是因为……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迫不得已,我只好使出拖字诀。 她明知我在推脱,非但没有不满,似乎还十分高兴,脸上居然绽开了笑靥:“好,一言为定。”说着,她抬起右手直直向我伸来。 看着眼前那根微微勾起恰似玉笋的小指,我一时慌了心神。 “贺大哥,男子汉大丈夫要言而有信。你也不忍看小女子为此牵肠挂肚、辗转难眠吧?”她声音凄切,嘴角却挂着柔柔笑意。 不知怎的,我恍惚中就向她伸出了手指。之后也是在恍惚中护送她去了道观,又在恍惚中陪她在山下逛了庙会。似乎还在恍惚中,被她塞了一颗糖葫芦…… 自此之后,我便成了王缙的信使……只要我一闲下来,准被他打发去刘素语那儿。 起初是替他们递送诸如香糕、花茶、胭脂、布匹等物件,后来就真成了专送书信的跑腿。而他们每次交给我的信封内不过是白纸一张…… 跑了一年腿后,我和素语订亲了。 说来这一切都靠王缙!他不仅撮合成全我们,还竭力说服刘员外认可我们的婚事。那时的他,与其说是良主,更像是我的兄弟。 而我和素语之间的故事,便是再寻常不过的日久生情了。 现如今,我已想不起在那一年中我为她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她却视我为心目中的大英雄,将自己的温柔与真情都托付给我。 此刻,我无比怀念那些默默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温柔浅笑便觉满足的平凡日子。 若没有那一晚的变故,我应当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那是订亲宴后的一天晚上,王缙拉着我和手下一帮弟兄彻夜饮酒。 彼时的我风光无限、志得意满,自然架不住众人的劝酒,敞开了肚子大喝特喝,终于醉倒了。 等第二天我从宿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囚车里。 我拼尽全力想挣脱绳索,却只是徒劳。 “别费劲了,你逃不掉的。”说话的正是我的媒人――王缙! “你这是做什么?”我从王缙的眼中看出十足的恶意,那是隐藏许久的阴狠浮出水面的状态。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意图。 “不用害怕,我只是要送你离开这里。”他将一张认罪状塞进囚车里,上面已经按上我的手指印。 “什么理由?”我平静地问。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良久才恢复笑意:“不过是些贪腐渎职的小罪,要不了你的命。” 我一头撞向铁笼,冷冷道:“我是问你――费尽心机要抓我的理由。”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背过身抬头望着天边一抹斜阳,怔怔出神。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我原本只是把素语当做妹妹来看待,见她那么在意你便想办法撮合你们。一切也如我们所愿地进行,按说我应当功成身退接受赞扬。可世事远没我想像中的简单!那是半个月前,素语上门将我年少时送给她的金簪交还给我,还说你送了她一支银簪,她将来只会戴你的……当接过金簪,我陡然觉得失去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三天前,在你们的订亲宴上,我看到素语头上带着那支俗不可耐的银簪,年少时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回想我送她金簪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无非是觉得这金簪必然配她的嫁衣——一件与太守夫人身份相衬的嫁衣。直到那时,我才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贺望,我反悔了,我不能把素语让给你!”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也很可笑,又更觉可恨!想起这一年来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我忍不住苦笑出声:“王缙,你这是自欺欺人。你根本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你根本不了解素语!若素语对你有一丝情意,我也不可能在这里了。”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暗自发笑:“我知道她心中无我,可有我爱她就够了。” 我怒视着他,讥讽道:“这就是你隐藏多年的本心吗?果真是无耻自私!” “你不要光骂我,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才更像恶徒。啊!我忘了你如今正是名副其实的囚犯呢!”说完,他上下打量着我,假装惋惜地摇了摇头。 看着他毫无演技的拙劣表现,我不禁冷笑道:“你打算用这种理由搪塞素语吗?” 他笑着用手指敲打铁笼,不急不慢地回道:“我知道光凭这些是不会令她相信的。记得当初她对你改观是因为城西荒宅里住着那一家灾民吧?” 我顿感不妙,急道:“你想干嘛?” 他仍旧慢条斯理地开口:“让他们消失,这样素语才会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连他人!”我怒吼着撞向铁笼。 “可惜,我已经做了。”他狞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王缙!我要杀了你!”我拼尽全力试图撞开铁笼。 他后退两步,冲着我得意地笑道:“若没有这铁笼子,我相信你能办到。” 我不顾满脸鲜血,执拗地用身体冲撞着铁笼。 此时的王缙收起笑容,小声叹息道:“贺望,若不是为了素语,你我可成知己。可惜,能得到素语的只有我!” 我停止冲撞,背靠着铁笼淡然道:“何必自欺欺人?我不过是你利用完就丢的工具,又何来知己一说?” 王缙听后张狂地笑道:“哈哈哈……你果然了解我!” “这样真的好吗?”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不杀我而流放我。” 王缙认真地注视着我,随后挑眉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凭你的能耐不用五年就能回来,而我将一直等着你。届时,我会带着素语和孩子们亲自出城迎接你。” 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脑海中却出现一张最熟悉的面容。 素语,等我回来…… 后来,我被流放到边关。在那里做了三年的苦役,虽环境险恶九死一生,但我仍旧坚韧顽强地活了下来。只因我心中时刻念着一个人,她便是支撑我意志的全部动力。 去年初春,边关突起战事。我军不敌蛮族,一溃千里。我跟着残兵一路向南逃,却始终甩不开蛮族追兵。经过连番死斗,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跑。 不眠不休地跑了两天,我来到一处山峦下,而后面的追兵离我已不过十丈远!眼看就要被擒,远处突然奔来上百头野牛。我灵机一动,拼尽全力猛冲进野牛群里。不过刚一招面,领头的野牛就将我顶翻!我来不及站起来,被后面的野牛踩断了一条腿。我忍着剧痛伸手扯住一根牛尾死死拽着,就这样一路被拖着逃了出来。 好不容易苟活,我立刻拖着残腿往盛阳方向走去。 一路上又是历经磨难,走了一年的时间,我才终于回到这里! 进城第一件事情,我便是去找素语。 其实我早已做好准备,心想若是她真的已为人母,真的过得很好,那我便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没看到她的人,却看到一座孤坟! 我心心念念的素语,早在四年前我受诬陷流放的第二个月就死了。 而她的死因令我无法接受…… 王缙!那个畜牲!居然趁着酒醉□□了素语!不堪受辱的她,最后选择悬梁自尽! 我对不起素语!直到最后,我仍是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更不是她心中的大英雄…… 后来,通过我的调查,终于摸清了当年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来当时王太守得罪了当朝权贵,急需钱财向上打点,便盯上了刘员外。 这才有了王缙强娶素语的事情。 想不到,这一切竟只是因为他们的一己私心!不仅拆散了我们,还害死素语! 无论如何,我绝不能放任伤害素语的人逍遥自在! 这也是我唯一能为素语做的…… 第11章 第十章 狗嘴拔牙 听完贺望的叙述,偌央久久不能平复心绪。 他很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一阵沉默,偌央开口问道:“那你眼下有何打算?” 贺望看了眼偌央,神色坚定:“不瞒少爷,我只想杀了王缙!” 偌央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开口:“你有什么计划?” 贺望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不能告诉少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少爷出手。” 偌央急道:“我看那王缙身边跟着不少人,你一个人势单力薄如何成事?” 贺望淡然一笑:“我自有办法,少爷别管了。” 从贺望那里出来已是正午,偌央快步回到客栈,却见斯鸳正在和掌柜争吵。 “你是怎么看的店!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却连影子都没见着?”斯鸳气愤地拍着桌子大声吼道。 “姑奶奶,你自己没看住男人怎么能怨我呢?”客栈掌柜一脸委屈地辩解。 “你还诡辩!看你这么没眼力见,本姑娘就替你砸了这破店!省的祸害别人。”斯鸳说着拿起桌上的箸笼就要摔掉。 偌央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道:“别胡闹!” 斯鸳回头看见是他,立即收起怒意,转为一副淡漠的表情,冷冷道:“你回来了?” 偌央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了,又因失踪半日才惹得斯鸳不满,急忙道歉:“抱歉我……” 不等偌央说完,斯鸳便挣开他的手,随手将箸笼放在桌上,回头大声道:“掌柜的,把你们店里最贵的小吃都端上来!就找这个人结账。” “好咧!”这掌柜立马忘了刚才的委屈,转眼便笑得合不拢嘴。 偌央苦笑着坐下,对着正暗自生闷气的斯鸳柔声道:“等你吃完这一顿,我们夜里就得露宿街头了。” 斯鸳回过头来,满脸震惊地问:“真的?可我好饿……能不能别退?” 看她一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一手擦着嘴角口水的模样,偌央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逗你的!你放心吃好了。” 得到他的首肯,斯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么快就能恢复精神?看来她是真的饿坏了。偌央悄悄摸着怀中的钱袋,看着面前的少女陷入沉思…… 吃过糕点大餐后,偌央忍着喉咙的不适急忙给自己灌了两大口茶水。 “你这样喝水会将甜味冲散的。”斯鸳吸吮着手指,满足地打了个嗝。 偌央想伸手制止她的动作,可转念一想便放弃了。 耐心等着斯鸳将十根手指清理干净后,偌央慢慢开口:“我外出一趟,很快回来。” “因为贺望?” 偌央默默点头。 斯鸳起身伸了个懒腰,悠然道:“我在医馆等你,晚饭前回来!” 送走偌央后,斯鸳便漫无目的地在盛阳城内闲逛。 在路过一间赌坊时,从里面出来的两个大汉的对话引起她的注意。 “今天手气真好!待会得去找小红乐乐。” “别只顾着喝花酒,老大交代我们的事还没办完呢!” “你放心吧!人我都物色好了,明天我就溜进去把人弄出来。” “这次可别找富家千金下手,官府那边不好应付。” “放心,这回我找的是一个菜农的傻闺女,掀不起风浪。” “那就好!等做完这一票我们就能好好歇歇了。” “我听说今日太守公子纳妾,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不行!我们得先回去找老大。” “你总是扫我兴,真没讲头!” 虽然那两个大汉刻意压低声音交谈,但凭斯鸳的听力还是一字不漏的听全了。 看来这两人便是劫匪!斯鸳立即悄悄跟着他们,一路尾随到了城外。 眼看着那两人进了一座破庙,斯鸳抽出朱颜剑就要闯进去。但刚踏出两步,她倏然想起师父最后的告诫,略一思忖后只得打消念头,决定回去找偌央商量一下再做计较。 此时盛阳城内,偌央出现在刘府门外。 “这位公子找谁?”门童见来者是一位相貌俊美的剑客,急忙上前询问。 “我想见刘员外。”偌央微笑着说出来意。 门童听后十分为难地搓着手,犹豫再三后还是出声回绝:“我们老爷不见客,您还是回去吧!” 偌央没有退去,而是低头作了一揖,沉声道:“有劳小哥通禀一声,就说贺望故交求见。” 听到“贺望”二字,那门童显然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色铁青地瞪着偌央,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 “小哥怎么了?”偌央十分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肩。 门童这才回过神来,只说了一句“请稍等。”便跌跌撞撞跑进刘府。 偌央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就见一位器宇轩昂的青年走出来。 “就是你找家父?”青年瞥了偌央一眼,口气冷漠,“我是刘家大公子,有什么话和我说吧!” 偌央俯身作了一揖,慢慢开口:“在下今日前来贵府打搅只为一桩陈年旧事。” 刘大公子皱眉问道:“何事?” 偌央平静地回答:“有关令妹之事。” “素语?”刘大公子眼中生出怒意,语气更是阴冷,“我家已经没这个人了,你快滚!” 偌央有些不知所措,只觉这刘大公子太过激动。无视他的恶言,偌央依旧不疾不徐:“大公子请别误会,在下只是想了解当年……” 刘大公子粗暴地打断偌央的话,大声喝道:“快滚开!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刘大公子便转身进了刘府,还吩咐下人关上大门。 偌央快步上前,抬起左手抵住一扇大门。尽管门童使出全力,仍不能将大门推动分毫! 刘大公子见状急忙招呼身边其他人一起上。五个身强体壮的大汉立刻顶住大门协力往外推!可不管大门内的六个人如何竭尽全力,甚至将自己的身体狠撞上去,也推不动门外那一只纤细的左手。 看着下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的模样,刘大公子登时气极!只见他转身跑进院内,抓起一根长棍回到大门口。 “放手!不然我打死你!”他举起长棍怒视偌央。 偌央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开口:“在下来此并无恶意!只因人命关天,若不弄清楚事情真相便会有人送命!还请大公子坦诚相告!” “我无话可说!”刘大公子怒吼着一棍子朝偌央头上砸来! 偌央毫不慌乱,右手举起苍玉剑挡住他的攻势。 一击不中后刘大公子又猛甩出数十棍,皆被偌央一一化解。 见自己对付不了偌央,刘大公子急忙跑进院内叫来五名手持棍棒的护院。 “你们给我狠狠地打!出人命算我的!”一声令下,那五名护院齐齐向偌央袭来! 偌央左手承受着六个人的体重,右手则要抵挡六根棍棒的攻击!起初的游刃有余也渐渐变得难以招架……当他终于露出破绽被打中一棍后,第二棍、第三棍便接踵而至。 在头部受到第三次重击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脚步虚浮着眼看就要栽倒! 就在此时,一身翠裙的斯鸳破空而来! 只见她脚尖轻点,身形轻盈地跃过门台,随后平稳立于照壁前方。 众人见有女子骤然出现在身后,登时呆愣住。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斯鸳急出数掌将那几个护院连同刘大公子一并打倒在地。 那六个顶门的反应倒很快!一看大势已去便立刻作鸟兽散去。 斯鸳无视脚边响成一片的叫骂声,只快步奔向偌央。 “你还好吗?”斯鸳扶住摇摇欲坠的偌央,声音透着一丝忧怨。 偌央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鲜血,终于看清她的表情――许久未见她那深藏眼底的惊惧此刻却再次浮现,这令他不免自责。 “我没事。”他低声回应。 “我带你去医馆。”她拉着偌央就要往回走,却被他制止。 “我还不能走。”偌央坚持着。 “可你在流血啊!还逞什么强!”斯鸳气极。 “打上门来还想走?没那么容易!”刘大公子在护院的搀扶下爬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吼。 “请问――”斯鸳一脸茫然地看着偌央,“你怎么招惹他们的?” 偌央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一言不合。” 一言不合便动手?男人果然要不得!斯鸳无奈地摇了摇头,全然忘记自己才刚动过手。 “臭丫头你竟敢打伤我!今日你别想好过!”刺耳的叫嚷声不合时宜的传来。 斯鸳狠狠瞪了那刘大公子一眼,嗤笑道:“你这也叫伤?若你分不清伤和痒的区别,那本姑娘便让你切身体会一下什么才叫受伤!” “来啊!本公子还不信了!看是你先伤到我?还是我先取你小命?”刘大公子显然已头脑发热,只见他一手握着一根长棍使劲比划着。 “我的命可金贵了,十个你都取不走!何况你想近我身都难,遑论取我小命!别说本姑娘恃强凌弱,你若是能碰到我的衣袖便算我输!”斯鸳将朱颜剑抛给偌央,自己卷起袖子便要开打。 偌央强忍敲她头的冲动,一把拉住她的右手厉声喝止:“斯鸳不许胡闹!” “我是在教他做人!谁让他……”斯鸳原本理直气壮的说辞,在看到偌央透着失望的眼神后,瞬间变得理屈词穷。 “怎么不敢过来了?怕我打得你满地找牙是吧!”不会看气氛的人当真惹人生厌! 不去听!不去想!不去理!斯鸳闭上眼睛无视对面的挑衅。 “得罪本公子你们休想活着出盛阳城!臭丫头,别说本公子不怜香惜玉,你若是乖乖过来给我磕头认错便饶你小命!否则我叫官府出兵宰了你的姘头,再将你扒光了扔窑子里去!”那边还在无知无畏地叫嚣着。 “我……你……我要剁了你的狗头!拍碎你的天灵盖!”斯鸳已是忍无可忍,直气得浑身打颤,握紧拳头便要冲过去! 不过另一个人比她更快一步!只见偌央身形如疾风掠过地面,不等乍然惊起的枯叶落下,他便已回到原位,就如同他一步都未曾离开过似的。 就在众人以为自己看走眼时,蓦然间传来刘大公子的惊叫声:“啊!我的牙!” “公子您怎么了?”看着他满嘴是血的惨状,众人又惊又疑。 斯鸳低头看了眼偌央左手两指间夹着的那颗大门牙,心下了然。 “快找我的牙啊!”刘大公子哀嚎着。 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吐的既非象牙,又怎能轻易找到?斯鸳见一伙人趴在地上满地找牙的有趣场景,满肚子的怒气霎时消了一半。 斯鸳刚想嘲讽他们几句,却见偌央径直走向刘大公子。 刘大公子见偌央过来,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双腿打颤着慢慢往后退去。 偌央将那颗门牙塞进刘大公子手中,接着直视他的双眼,不怒自威:“刘大公子,你若再对她有一字不敬,休怪在下无礼。” 两名护院赶紧扶起已经跌坐在地的刘大公子,偌央则退回到斯鸳身边。 场面一度沉寂,双方无声对峙。 正当此时,门童一路小跑过来,对着偌央恭敬地开口:“这位公子,老爷有请。” 丢下仍未回过神的刘大公子,偌央和斯鸳跟着门童去见刘员外。 穿过门廊,两人被带到一间花厅,门童招呼他们坐下。 “请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请老爷过来。” 偌央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门童走后,斯鸳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香糕便吃起来。 “你中午不是刚吃了二十四块吗?”偌央想起那股甜腻的味道便不由皱眉。 “方才被气饿了。”斯鸳认为刚受了委屈,不吃回来对不起自己! 偌央嘴角上扬,柔声道:“你慢些吃。” 在吃下第三块香糕后,她向他提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关贺望的事情,我有话想问他们。”对于刘素语的死因,偌央总觉得事有蹊跷。先不说贺望从何得知她的遭遇,单就王缙施暴之事就令偌央起疑。虽然与王缙不过一面之缘,可从贺望之前的描述中不难看出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越是这样的人便越懂得克制自己,而他又十分珍视刘素语,很难想像他会酒后乱性…… “我能帮上忙吗?”斯鸳见他神情凝重,心底生出一丝忧虑。 偌央略一思忖,骤然笑道:“只求你一事——晚上能别吃糕点吗?” “你爱吃不吃,我哪管的着。”斯鸳不以为意,心想反正结账的人是你。 偌央如释重负,不自觉放松了肩头。 “你就这副模样见人?”就在偌央耐心等待刘员外时,斯鸳蓦然开口。 “有什么不妥吗?”偌央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斯鸳默叹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而后从腰间取出一方丝巾递过去。 “快擦擦,额头上流血了。” 偌央后知后觉,接过丝巾按住额头伤口。另一只手也不忘抹去眼角流下的血迹。 斯鸳看着他的手上沾满鲜血,无奈地叹道:“你若只知逆来顺受,将来难免死得窝囊。” 偌央回以一笑:“但愿我能轰轰烈烈地死去。” 斯鸳一把夺过丝巾,没来由的气恼:“别妄想了!你就是老死沟壑的命……” 平凡终老。在这乱世中,便是最美好的祈愿。可又有几人能做到?偌央默叹口气。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斯鸳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挡住他的视线,心想我脸上又没粘上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公子、小姐,我家老爷到了。” 门童话音刚落,就见几个婢女搀扶着一位老人慢慢走进花厅。 偌央立即起身迎候,斯鸳则默默退到他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想瞧瞧这好不容易才见着的刘员外究竟是何许人物? 当一个头发稀疏、胡须花白的枯瘦老头颤颤巍巍地走近他们时,斯鸳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世上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长者成千上万,可没人能以如此骇人的形象与尘世告别!只见他的双目混浊无光,皮肤干瘪龟裂,身形伛偻脚不能直……眼前的情景让人瞬间明白“暮景残光”这个词的含义。 偌央俯身对他作了一揖,接着便要说明来意,却被刘员外抬手制止。 只听刘员外声音嘶哑地慢慢开口:“你们的来意老朽清楚。四年过去了,也是时候偿还罪孽了。老朽这就将所有事情告诉你们,也请你们回去转告贺望,是老朽愧对他……” 第12章 第十一章 盼君珍重 盛阳城正中位置的太守府,此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听闻太守公子今日纳妾之喜,太守府外已聚集不少人群。除却想趁机讨些喜饼的人外,更多的还是想看看究竟哪家闺女有幸嫁入官府。 “不是说这太守公子一直未娶,怎就忽然纳妾了?” “官宦子弟纳妾如同买婢女一般,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一般人家不是先娶妻再纳妾吗?” “这太守是一般人家吗?兴许他们正筹划着要娶相府千金也不一定,官家最讲门当户对了。” “也是。不过能做官家的小妾也是福气啊!至少衣食无忧了。” 与人群熙攘的太守府正门不同,后门仅有两名士兵看守,而这两人因无所事事相互闲聊着。 此时,贺望正步履蹒跚地走向他们。 其中一人发现他靠近,立即大声驱赶:“臭要饭的滚远点!这里可是太守府,没剩菜剩饭给你!” “二位官爷别误会,小的是来找人的。”说着贺望悄悄将十枚铜钱塞进他手里。 “这点小钱就想收买我?快滚!”那人一边将铜钱收入怀中,一边用力推开贺望。 贺望跌坐在地,那人便抬脚朝他踢去。 “住手!不准伤人。”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那人回头看清来者,立即躬身赔笑:“贼曹大人息怒!这臭要饭的不肯走,我这才……” “你这么有能耐应当是有办法捉拿那些掳人的劫匪喽?”贼曹怒目而视。 “小的无能!”那人冷汗直流。 “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欺压百姓!滚回门口站岗去!” 训斥完手下,贼曹伸手扶起贺望。 “你是?”他总觉得眼前这落魄的男人似曾相识。 “小的来找后厨管事的许丁。”贺望刻意压低声线回答。他自然认出这贼曹是哪位故人,没想到几年不见,原本那个只知吃肉的小鬼倒也独当一面了。看来还是位奉公守法的贼曹,训起人来也是有模有样! 他紧紧盯着贺望,皱眉问道:“你找许丁?” 贺望低头回答:“对,小的是许丁叫来帮忙的。” 他看了看贺望的残腿,低声道:“那你在这等着,我进去叫他。” “多谢大人!”贺望躬身道谢。 在原地等了没多久,就见贼曹领着许丁出来。 “你怎么才来?”许丁开口抱怨。 “我刚收完夜香,所以来晚了。”贺望小声回答。 许丁用力拍了下贺望的头,骂道:“你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眼下里头的事才是大事!” 贼曹看着许丁沉声问道:“他是你叫来的?” 许丁回道:“是的,今日后厨人手不足,我就找他来帮帮手。” 贼曹点了点头,对着贺望开口:“那你跟着他进去吧!今日公子大喜,你好好做事可千万别出差错!” 贺望连连称是,目送贼曹骑上马往城门方向而去。 “别看了,快进去干活!开席之前咱们可有的忙了。”许丁催促着。 “我知道了。”贺望点头。 许丁一边走一边嘱咐:“若不是看你可怜,我怎会把这好差事交给你?待会儿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贺望低头跟着许丁进了太守府,刚穿过后院便突然使出手刀将他打晕。 小心地将许丁藏在假山内,贺望才悄悄离开,临走前小声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中庭花园里,一身红色喜服的王缙正悠闲地坐在石桌前喝茶。 一个仆役急冲冲跑进来,对王缙小声道:“少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迎亲啦!” 王缙对他招招手,等他靠近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一个小妾还用我亲自去吗?” “不用不用!小的带人去接!”那仆役连连赔笑。 王缙反手又赏了他一记耳光,冷冷道:“那还不快滚!” 那仆役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一群废物!”王缙举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大喜的日子何必动怒?”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王缙没有回头,只冷笑道:“身后站着我最讨厌的人有何可喜的?” 贺望慢慢走到他身旁,无所顾忌地坐下。 王缙蹙眉凝视,发现眼前的男子虽衣着残破、面容沧桑,可身上凌厉的气势远比五年前更盛! “我回来了。”贺望笑得坦然,“却不见你来迎接我。” 过去的梦早已消散,当年的信誓旦旦也成了空谈…… 王缙默叹口气,缓缓起身离开石桌,回头对贺望嗤笑道:“我说的戏言你竟也当真?真是可笑!” 贺望面无表情,只是淡然开口:“你穿这身真是难看。” “不穿成这样怎么引你出来?”王缙抬起左手大喝一声,中庭内倏然涌入三十多名官差! 贺望见此阵仗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抬头看着王缙幽幽开口:“今日是素语的忌辰,也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难得相识一场,不送你点礼物实在过意不去。” 王缙挑眉笑道:“将死之人就别送礼了,要送也请送自己的人头。” 贺望起身转了转脖子,沉声道:“我的头就在这里,你自己来取便是。” 王缙摇了摇头,凝眸冷笑:“我可不想弄脏喜服。” 话音刚落,贺望身后几名官差同时举刀杀来! 贺望毫不惊慌,轻松闪开袭来的朴刀,旋即一拳打向来人!那人应声倒地,眨眼间贺望又连出数掌将其余几人兵器打落。就在那几人捂着错位的手腕哀声惨叫时,贺望已从地上拾起一把朴刀。 一刀在手,更显从容!贺望单手挥舞着朴刀,一步步向王缙走去。 未曾想到这跛子竟有如此身手!那些官差一时也不敢靠近。 “愣着干嘛?给我砍了他!我有重赏!”王缙的怒吼唤起了他们的斗志。登时喊杀声携裹着杀气向贺望袭来! “找死!”贺望冷喝一声,举刀与众官差厮杀起来。 王缙见贺望被团团围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不过没笑多久他脸上的表情便转为震惊! 只见贺望刀势凌厉刚猛!刀尖每每只往对手脖颈而去,几乎是一刀便能了结一条性命!此时的他犹如冥府来的恶鬼,刀光一闪便要勾魂,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虽然他拖着一条残腿,但也仅仅是走得慢些而已……想要靠灵活的身法压制住他,对于眼前这些早已被吓破胆的小小官差来说实在过于艰难。 看着眼前尸横遍地的场景,王缙蓦然想起当年那个一身戎装、一刀一马突入盗匪老巢浴血奋战的青年。每逢与匪交战,必身先士卒,彼时战意磅礴,威风凛凛……以至于盛阳城外百里无匪!百姓皆传:凡遇贼曹处,遍地无英雄! 王缙默默后退五步,然后高声问道:“贺望,你究竟什么来头?” “我的来处你不配知晓!但我的去处必将你捎上!”贺望一刀刀杀出一条血路,直通向王缙而来。 王缙不再后退,反而挺胸抬头低声笑道:“是去地府吗?” 贺望一刀砍下一名官差的手臂,随即回头扫视众人,剩下几人立刻丢下兵器夺门而出。 “你想好要对阎王说什么了吗?”贺望一步步向王缙走去。 王缙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无话可说。” “很好!那你就放心去吧!”说完,贺望举起朴刀便朝王缙头顶劈下! 就在刀刃即将砍中王缙之际,倏然间一个剑鞘破风而来!只听“嘡”的一声脆响,硬生生将贺望手中朴刀震飞! 两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一身白衣的少年正飞掠而来。 “少爷!你在做什么?”贺望拼命压抑心中怒火,却忍不住大声质问。 偌央来到贺望面前,微笑着开口:“我来接你。” 贺望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偌央身后,冷笑道:“我看你是来救他的吧!” 偌央回头看了王缙一眼,又面向贺望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就让我杀了他!”贺望用力推开偌央,举起双拳便要打向王缙。 偌央抬手拦住贺望,沉声道:“不行。” 贺望眯眼凝视偌央,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偌央坦然面对贺望的怒意,只低声开口:“为你,为刘素语。” 贺望没想到他会提到刘素语,登时呆愣住。 此时,王缙瞧准时机,转身逃跑。 贺望哪里肯放他走,立刻要追上去,却又一次被偌央拦住。 “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你。”偌央左手拉住贺望手臂,右手指向大门。 贺望看向王缙逃跑的背影怒喝:“我不能放过他!” “贺大哥!”偌央左手使劲拽住贺望,目光深沉,言辞恳切,“相信我,他不是你要杀的人。” 贺大哥……这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让他诧然无措!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位温柔恬静的少女,正含羞浅笑着低声唤他…… 良久之后,他才从恍惚中回神。只见他慢慢转过身,直视着偌央的双眼问道:“你是说王缙不是真凶?” 偌央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从地上拿起朴刀递给他,自己则拾起刀鞘收起苍玉剑。 “我们出去再说。”偌央一手扶着贺望,往后门方向走去。 贺望不再坚持,默默跟着偌央。 一路上未见拦阻,后院更是一片静谧。两人深知这其中的蹊跷,不由加快脚步。 当他们终于奔出后门,还没往前走上几步,原本空荡荡的大街倏然涌出数十名弓箭手。 只见所有的箭矢齐齐对准他们!两人皆是一惊!平心而论,光凭这些箭是很难伤到偌央的,可腿脚不便的贺望就…… 贺望自然知道这形势凶险,立即挺身挡在偌央面前,急道:“少爷你先走,我这条腿会拖累你的。” 还没等偌央出声反驳,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狂笑:“你们谁也别想走!”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王缙从弓箭阵中走出。 “此事与我家少爷无关,你让他走!”贺望怒目而视。 “他是你的旧主?”王缙凝目注视着偌央,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倒觉得你们主仆情深,应当一道赴死。如此岂不美哉?” “你休想伤他一下!”贺望五指紧扣刀柄,双眼几欲喷火。 王缙并不理睬贺望,也不急于下令放箭,反而对着偌央作了一揖。众人疑惑不解,王缙却露出一抹邪笑:“今日是我大喜之日,难得公子特意赶来,我却没让你喝杯喜酒便要送你上路,这的确是我待客不周。虽说酒宴吃不上了,但新娘子倒可让贵客一睹芳容。” 说着他举起双手拍了三下,就见不远处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花轿过来。 偌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旁的贺望却眼泛寒光,杀意瞬起! 王缙慢慢走到花轿前,右手指着轿门故作伤感地叹息:“贺望,你可知我为何要挑今日纳妾?” 贺望浑身颤抖着举起朴刀,声音嘶哑着开口:“今日是素语忌辰,我不准你羞辱她!” “别跟我提素语!你配吗?”王缙毫不掩饰脸上轻蔑地表情。 贺望猛踏一步便要杀向王缙,却被偌央一把拉住。 面对扑面而来的杀意,王缙不为所动。 “我这就让你看看我的新娘子!”说着他抬起右脚踢向轿门!只听“砰”的一声,花轿门被重重踢开!同时,一声少女的惊呼也一并响起。 众人屏息以待,许多弓箭手也收起满弓,只为一睹这花轿里究竟会走出何等妙人?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花轿里刺出一柄长剑抵住了王缙胸口! 王缙一步步慢慢后退,花轿里的“新娘子”才渐渐现出真身――赫然竟是斯鸳! 突遇这种情况,那些弓箭手一时没了主张。本想将箭矢对准花轿却怕伤到王缙,继续对准贺望又毫无意义。只剩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大声质问:“你怎么在里面?” 斯鸳并不理睬他,只望向偌央询问他们的情况。 偌央回了一句没事后,便以探究的眼神看向斯鸳。谁让你的出场与众不同,连我也着实有些惊讶…… 斯鸳看出他的疑惑,左手提着剑鞘轻敲轿杠,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见花轿是空的,便坐进去了。” 偌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抬手抚平头上暴起的青筋。 此时,王缙也从震惊中恢复如常,对着斯鸳开口调笑:“小姑娘,花轿可不能随便坐啊!尤其是太守公子的花轿。” 斯鸳轻提剑身,将它架在王缙脖子上,冷冷道:“本姑娘坐了便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王缙微微侧身让自己的咽喉避开冰冷的剑刃,接着摇头苦笑。 斯鸳正想挖苦他却被偌央打断:“好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斯鸳看了眼跛脚的贺望点了点头,转而对着王缙笑道:“太守公子,劳烦你送我们一程可好?” 王缙同样回她一笑:“我似乎别无选择。” 见三人要抓走王缙,那些弓箭手迅速围拢过来,却被王缙喝退,只见他高声怒骂:“滚!一群废物!若是伤了我,你们谁都别想活!” 三人押着王缙出了城,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便来到一片树林。 “这位女侠,既然你们已经脱险,那我也该告辞了。”王缙指尖拨开肩上的长剑,微笑着看向斯鸳。 走在前面的贺望闻言登时大怒:“死到临头别想跑!”说着便举起朴刀,却再一次被偌央拦住。 贺望狠狠瞪着偌央,厉声质问:“你两次三番阻止我杀他,究竟为何?” 偌央皱眉凝视着贺望,片刻后才低声道:“其实你心里清楚,真凶并不是他。” 贺望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偌央。 偌央接着开口:“当年你醉酒被擒时刘小姐得到消息找到王缙,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她答应嫁入王家。之后在大婚前一晚,她留下绝笔信自尽了……” 贺望听后先是一怔,反身却将刀尖对准偌央,冷笑道:“你说这些谁信?我只知道素语死了!是被王缙害死的!” 这边斯鸳见贺望情绪激动,立即回身将剑指向他,急道:“你别伤他,否则我定不饶你!” 偌央上前一步用胸膛顶住刀尖,目光幽幽地叹息道:“贺大哥,你真让我失望!刘小姐想方设法只想让你活下去,这便是她对你唯一的要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 贺望一把夺过,颤抖着双手十分艰难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可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没办法看清纸上的字。 斯鸳看在眼里也十分纠结,真想开口提醒他拿反了一面…… 好在陡然刮起一阵大风,抖落了他手中的信纸,也吹散了他眼中的泪水。 重新拾起信纸,他终于看清了心上人留下的字迹。偌大的信纸上,仅有短短八个字: 此生无缘,盼君珍重。 盯着那八个字看了整整一刻钟后,贺望忽然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中有说不尽的凄凉与悲怆…… “素语,你是在怪我没带你走吗?没有你,没有你……我该如何珍重?”他先是高喊,再是低喃,最后托着那张信纸跪倒在地。 在偌央的暗示下,斯鸳收起朱颜剑,绕开正悲戚恸哭的贺望,将王缙带出树林。 “好了,你滚吧!”斯鸳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情很是不好。 得到释放的王缙并没有感激涕零,更没有仓皇逃生,反而对着斯鸳露出玩味的笑容:“姑娘你两次拿剑指着我,我都一笑置之,你可知为何?” 斯鸳粲然一笑,悠悠道:“自然是等我第三次拿剑指你。” 王缙摇头浅笑:“因我不杀女人。” 师父说的没错!天底下没脸没皮的人多如牛毛,而眼前这个男人必定是牛毛堆中最长的一根!斯鸳本想讥讽他几句,却蓦然发现远处扬起滚滚沙尘,待她凝目远眺,便看见数十轻骑正向他们奔来!而跟在骑兵后头的步兵更有上百人。 “既然敢挟持太守公子,就不该被这点阵仗吓到。”斯鸳被点破心思登时气极!回头却见他正神情怅惘地看向远方。 “依你的性子,日后挟持天子的事也做的出来。届时围困你的人又何止千万?” 斯鸳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王缙突然抬手制止他们的行动。 “愿你还有第三次对我拔剑的机会。” 留下这句话,王缙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 斩夙出土 在反复确认王缙果真带着追兵离开后,斯鸳才退回林中去找偌央。 当斯鸳回到偌央身边时,贺望已恢复如常。 斯鸳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好在偌央擅长劝解,否则宽慰男人这种事她可做不来。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偌央谨慎地环顾四周。 “少爷,我正好有个地方想去。”贺望开口提议。 偌央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们陪你去。” “我正有此意。”贺望微笑着在前面带路。 斯鸳默默走到偌央身边,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问:“他没事了?” 偌央同样小声回她:“表面看是如此。” 看着前面那个一瘸一拐仍不忘挥刀扫开地上落叶的背影,斯鸳侧着脑袋低声喃喃:“我看他和从前没两样嘛!”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三人来到一座孤坟前。 斯鸳见墓碑上赫然刻着“刘氏素语之墓”,不由大惊。 她茫然四顾,实在看不出这片荒地有什么风水可言。她低声询问偌央:“刘家不是财主吗?怎么把女儿安置在这里?” “素语未及出嫁便横死,因此不能进祖坟。”回答她的是站在前面的贺望。 斯鸳诧然无语,脑海中霎时闪过无数的画面……然而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恐怖! 偌央惊觉身旁少女的异样,立即扶住她的肩膀轻唤她的名字。 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的斯鸳一把推开偌央,接着抱住自己的双肩蹲在地上。良久之后,她才从忧惧中挣脱出来!她慢慢抬起头,对着正一脸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偌央露出一丝浅笑,而后淡然道:“我没事。” “真的没事?”偌央伸手扶起斯鸳,“若是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显然仅凭她那三个字并不能解开他眉间凝重的忧愁。 我好怕躺在这里面的人是我……我好怕未尝心愿便受辱枉死……我好怕会再次经历那场炼狱……我好怕!可我不能说……尤其是对你! 斯鸳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然后面向偌央再次展开一个笑容,朗声道:“我可是天阙仙子的爱徒!能有什么事?” 偌央先是一怔,随即会心一笑。 贺望见斯鸳没有大碍,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只见他拿起朴刀当做铲子刨起土来! 不一会儿,他便从土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 贺望双手捧着木匣子走到偌央身前,沉声道:“这是当年夫人托我带出来的,如今正好交还给少爷。” 偌央犹疑着打开木匣,里面竟是一把断为两截的青铜古剑。 他颤抖着左手拿起断剑,低声沉吟:“这是斩夙?” 贺望默默点头,偌央神情肃穆地接过木匣。 这把名唤“斩夙”的青铜古剑,正是偌央祖父陈维当年在龙都之战时所用佩剑。而陈维将它带回来时已断成两截,由此可见当年大战之激烈!而后,此剑便被供于宗祠之中,用来鞭策陈氏后辈奋发图强、报国疆场。 偌央收下斩夙剑,从衣袖中取出一支银簪递给贺望。 贺望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 沉默许久,他抬手扯下一缕发丝缠绕住银簪,接着将它们放在先前刨出的土坑内慢慢掩埋掉。 做完这些,贺望起身对着墓碑低喃:“记得当年我亲手为你戴上这支发簪时曾说过――希望牵起你的手后可以生死不离……如今却只能以我一缕发丝伴你长眠地下。” 此时的他面色沉寂,目光平和,全然不见先前的肃杀之气。 原来只消一句心上人的嘱托便能让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从仇怨中释然。 贺望与刘素语道别后转身走来,偌央开口询问:“贺大哥,你日后有何打算?” 贺望淡笑道:“我想回南方老家,耕田打渔,了此残生。” 偌央默默点头,报以一笑:“等我办完事情便去寻你。” 贺望却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回绝:“做你自己的事,不必来寻我。” 说完,他转向斯鸳微笑着开口:“表小姐,少爷就拜托你了。” 斯鸳微愣,随即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句再见。 注视着贺望孤寂又坚决的背影,偌央默默叹了口气。 斯鸳侧头向偌央提问:“你为何不告诉他事情真相?” 偌央蹙眉低喃:“何为真相?” 斯鸳一时语塞。的确,那样的真相太过残酷,她实在说不出口。 难道告诉他:是刘大公子贪慕王家权势,一个劲怂恿王缙陷害贺望,后来又悄悄将醉酒的王缙送入刘素语闺房以期逼她就范……只是没想到刘素语坚贞不渝,欲以死明志!恼羞成怒的刘员外便失手打死了女儿…… 偌央回头看着斯鸳,悠然道:“这些都不重要了。对贺望而言,刘素语最后留给他的那四个字才是答案。” 何况刘员外已失爱女,应该让他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盼君珍重吗?斯鸳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偌央一阵揶揄:“你怎么好意思偷看别人书信?我真是错看你了。” 偌央脸色一红,随即小声辩解:“那信纸正好掉我脚边,我是无意间瞥见的。” 斯鸳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捂嘴偷笑。 而此时,远处的贺望蓦然转过身来,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身影。只见他淡漠的面容透出疲惫,沉默许久后兀自叹息:“可惜了一对璧人。” 这一边,偌央舍掉木匣,只将两截青铜古剑插入腰间。 斯鸳回头看了一眼孤坟,低声喟叹:“不过你终究还是骗了他,毕竟这关乎他心上人的生死……” “有些真相,不如埋葬。”偌央闭目浅笑,“我想刘小姐也不希望破坏他心中有关自己的美好形象。” 斯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伸手扯住偌央衣袖。 偌央睁开眼睛回过头,却见一双清澈黝黑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眼底隐约可见一丝忧虑。 若一直凝视你的双眸,是否会就此沉醉于深邃中? 偌央怔怔出神,良久才恢复意识。 在偌央的再三询问下,斯鸳终于说出自己的心事:“不管怎样,我都不想糊里糊涂地活。” 的确很像你的作风。偌央默默点头,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 斯鸳悄悄放下偌央的衣袖,举起右掌,凛然道:“我要你击掌立誓,今生都不准骗我!” 偌央微愣,随即抬掌相击:“好,我在此立誓――凡事都不欺瞒你,否则便让我死在你的剑下!” 斯鸳登时诧然,心想他竟还捉弄我,不免气恼:“你这是咒我还是咒自己?” 谁知偌央却一本正经:“为了不让你犯下残害同门之罪,我定然不敢骗你!” 一阵沉默后,二人相视而笑。 只是谁都未曾料到,这句半开玩笑的誓言,将来竟会一语成谶…… “接下来我们是追查劫匪还是继续北上?”偌央想起此次来盛阳的目的,姑且一问。 “自然是追查劫匪啦!”斯鸳回得干脆。 偌央思虑片刻后,低头沉吟:“不过眼下我们不能冒险进城打探线索,这就有些难办了。” 斯鸳见偌央难得有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禁傲然一笑:“少侠不必忧心,本姑娘已经查到劫匪老巢了!” 看着斯鸳信心满满、跃跃欲试的样子,偌央才要开始忧心…… 之后,偌央潜入盛阳城取回包袱。 等在城外的斯鸳见他一人回来,急忙询问:“你见到那小子了吗?他不愿跟我们一道去救人吗?” 偌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走了。” “走了?” “对,医馆掌柜说他晌午便走了。” 斯鸳一时呆愣,良久之后忽然破口大骂:“真是个没良心的臭野人!亏我把他当少年英雄看待,说走就走,无情无义!” 等她骂够了,偌央便从包袱中取出一块糕点递过去。 斯鸳接过糕点狠狠咬了一口。 “气消了没?”偌央递上水袋。 “没有!”斯鸳拿着糕点又咬了一口,转念一想,蓦地笑出声来,“趁天色未晚,我们快去破庙!” 偌央点头应道。的确,惩治劫匪之事益早不益晚。 他收好水袋便踏步向前,因而漏听了斯鸳最后那句低语:“哼!正好去找那伙劫匪撒撒气。” 夜色渐暗,偌央、斯鸳悄悄来到破庙外。 抬眼望去,只见破庙内有着微亮的烛火,却没见到人影。 偌央直觉有异,正想提醒身边的斯鸳,却还是晚了一步――少女已提起朱颜剑飞身跃入破庙内。 偌央不及多想,立即紧随其后。 甫一踏入破庙,便嗅到一丝甜腻的幽香。偌央暗叫不妙,急道:“快闭气!” 斯鸳茫然回顾,正想开口却陡然失了声音。接着双手双脚开始脱力,连朱颜剑也变得异常沉重,眼睁睁看着它掉在地上,她本能地俯身去捡,却一下子栽倒在地。 她忍着落地时的疼痛,挣扎着想要往偌央那边爬去,无奈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气力,别说起身,就是想动下手指都难。 “哈哈!果然上钩了!”此时一伙持刀匪徒冲入破庙,那说话的正是斯鸳之前跟踪过的劫匪之一。 “啧啧,瞧这小妞长得还不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一名劫匪将斯鸳翻过身,上下打量着。 另一人踢了踢倒在门边的偌央,高声道:“老大,你这次的迷香是不是用多了?看这人都昏死过去了。” 听这些人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斯鸳睁开眼看去,才发现原来他们一个个都塞着鼻塞。 “昏死更好。”那老大头也不回地吩咐,“男的宰了,女的留下。” 斯鸳闻言大惊!拼尽全力想要去够身旁的朱颜剑,可仍是无能为力。 “给你个痛快!”那劫匪举刀便向偌央砍去! 就在斯鸳闭上眼低声哀鸣的同时,偌央蓦地睁开双眼,一个翻身避开刀锋,接着苍玉出鞘,一剑刺中那人肩胛,再抬起一脚将他踢飞。 众人惊惧!偌央不做停留,连刺数剑将身边几人手腕重伤,兵器掉落一地。 那老大反应倒快,一脚踢翻供桌将它摔向偌央。 偌央收剑闪身,堪堪躲过供桌。正要举剑迎向匪首,却被生生定住――只见那匪首正一把掐住斯鸳脖子将她提起来。 “放开她!”偌央向前踏出一步,横眉怒目,“我放你走。” “我不想走。”匪首掐着斯鸳脖子慢慢用力,看着她因窒息而涨红的脸颊阴恻恻地笑起来,“只要你自刎,我就饶了她。” 斯鸳不能言语,只能拼命摇头。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恐惧,她双目圆睁着缓缓落下两行泪来。 毫不犹豫地,偌央将剑横于颈前,那贼首一脸得意地看着,可等了片刻,偌央却忽然放下剑,闭目轻叹:“我做不到。” “胆小鬼!”贼首骂了一声,转而对手下下令,“你们几个还能动的,快过来宰了他。” 除了那几个正捂着手腕哀嚎的,剩下五人提着兵器便围拢过来,他们一步步靠近偌央身后,却都不敢动手。 在贼首的一再催促下,他们才下定决心一齐杀向偌央! 倏然,一道黑影恰如鬼魅般闪过!随着一片闷哼声响起,只见那五人皆歪着脖子,缓缓倒地。仔细看去,竟是颈椎被折断而死! 眨眼间,瞬杀五人。不论是人是鬼,其手段皆让人惊骇! 与此同时,偌央猛然睁眼,抬手一剑削断对面贼首手臂,不等他张口嚎叫,偌央急出一脚将他踢飞,随即伸手扶住斯鸳身子。 “你没事吧?”偌央焦急询问。 斯鸳伸长脖子大口喘气,偌央看见她脖颈处的勒痕,不由的怒火中烧,只想将那贼首的另一只手也一并削去! 方才是怎么回事?斯鸳正想开口询问,那道黑影却已至近前。 她抬头看去,昏暗的烛火下,赫然现出一张满是污垢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寒光。 “怎会是你?”斯鸳难以置信。 “我欠你一命,特来偿还。”少年神情淡漠,语调森冷。 “何意?”斯鸳不明所以,转向偌央求教,后者却耸了耸肩。 “我说过会替你杀一人。”少年指了指那五具尸体,一副傲睨自若的神情,“欠你的恩已还清。” 敢情在他眼里,替我杀人要比救我脱险更重要啊!这种报恩方式当真少见……斯鸳无奈地叹息,心底升起一股挫败感。 少年见劫匪已除,转身便要离去。 斯鸳见状,立即出声阻止。 少年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多出来四个算作添头,不必在意。” 斯鸳闻言险些栽倒,好在偌央一直扶着她。 她此刻只觉这少年心思单纯又冲动好杀,让他一个人闯荡江湖必惹祸端,遂急急开口:“你还不能走!” 少年回过头来,静静地盯着她。 斯鸳匆匆避开他的视线,选择用大声说话来掩饰心虚:“他们不是我叫你杀的,所以不能作数!” “好。”少年走到门口,指着那几个捂着手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劫匪,漫不经心地开口,“那是这几个吗?” “不,不是他们!”斯鸳急忙制止他痛下杀手,小声回复,“我眼下还未想好要杀谁,你先等着吧!” 少年抬脚踢飞一人,冷冷道:“你想让我等多久?” “天知道。”斯鸳注意到他眼中的寒意,不自觉瑟缩了下身子,讪笑道,“不然你先跟着我们,等我哪天想好了再告诉你。” 少年蹙眉沉默,忽然看向偌央发问:“你早就察觉到我在门外?” 偌央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吧!”少年略一颔首,沉声道,“看你武功不错,应该不会拖我后腿。如今我也无处可去,和你们一道也无所谓。” 见少年答应下来,斯鸳暗自吁口气。 偌央环顾四周,蓦然开口:“天色已晚,我们暂且在这住一宿吧!” “在这里?”斯鸳看向那五具尸体,听着耳边一片鬼哭狼嚎声,抵死不从,“我不要!” 偌央心领神会,将斯鸳扶到墙边让她坐下,然后自己过去将几具尸体搬出门外。 处理好尸体,偌央走到那几个劫匪面前,冷冷地开口:“你们自己去官府投案,我便饶你们一命。若是你们想半路逃走,大可以试试!我也想看看,是你们的腿快还是我的剑快?” 那几人刚领教过二人的手段,立时吓得连连磕头,一再保证不敢逃跑,才被偌央放走。 做完这些,偌央又走到另一边的角落,用一块破布将一个小香炉包裹着拿出门,找了一处空旷地点埋入土中。 等他回到破庙,斯鸳立即问道:“那是什么?” 偌央带着温柔的笑意为她解惑:“害你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 “啊?原来是那个小香炉!”斯鸳恍然大悟。的确,随着那香味渐渐消散,她的身子不再酸软无力,十指也能动了。欣喜之余,她又不免疑惑。 思忖片刻,她弱弱提问:“为何就你们没事?” 这边偌央沉默,那边少年直言:“只有蠢女人才会一个劲闻那香味。” 本章有关引用出处: 若一直凝视你的双眸,是否会就此沉醉于深邃中?——出自原·味歌曲《褐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二章 斩夙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