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并不需要上手处理,轻轻将身体前倾一晃,即可唤来缕黑发为主人遮住。
发丝不仅遮住了夏天河脖间不小心沾上的墨渍,还挡住了半侧眉眼。突兀的脖间墨确实再难瞧到,但大团“抹”在其面上的“墨”却赫然可见,似大苞的牡丹被绿枝盖上,只留半蕊国色天香带出神秘之色。
当纤细修长的手撩开多余的发时,穆珩这才发现夏天河的手上有很多疤印,视线转移,另一只手如出一辙。
“请坐吧,”夏天河嘴角微弯道,“我先前正在研墨,走了神才沾上的墨汁。刚刚是在开你玩笑,别太在意。”
“是我有失礼数在先,望先生海涵一二。”穆珩答后坐下,节奏被自己打乱后稍显拘束。
他清了下嗓子,开口说出自此前来的目的:“敢问先生话本中所写的穆将军可是先帝幼子穆见怜?”
刚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夏天河听到穆珩所说的话后瞬间紧张起来,心想道这穆乘化真是皇家贵族子弟……
不过他面色依旧如常,抿了口手中茶后啧啧两声。冬天就得喝煮茶,背后发凉的时候最起码腹中是热乎乎的,不至于心虚到张不开口。
“呃……不能算是吧,大部分都是我信口雌黄的,不过主人公的事迹确实有不少是我照着德武将军写的。”
“瞧着穆公子的年龄应该是知道当今陛下早已发出禁令,先帝三子不得议论。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哪有胆量触怒龙威啊……”
穆珩不是傻子,明白对方并不想说实话。既然明着找不到线索,只能慢慢摸索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先生的话本可有刊本?我对话本本身也是颇感兴趣的,但受限无法在大堂处听说书先生讲个完整的。”
“破故事罢了,哪有刊本啊!公子若真喜欢,我可将手稿借你看上几日。”
夏天河口头上说着“破故事”,却在话没说完时就起身向柜子走去。他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柜子最深处找到了两本手稿。
…………
穆珩起身满心欢喜地接过他递来的话本,谢过后低头一看——《霸气王爷上阵杀敌那些事》……第二本——《隐姓埋名后的大英雄在做什么》?!
名字……呃……是草率了些,但大概可能也许对找到皇叔有用吧!
夏天河被穆珩目瞪口呆的表情逗得轻笑起来,他勾起食指刮擦着上唇,抬眼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成功捉弄到对方后的玩味。
“穆公子还是很有福气的,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知道话本名字的人呢,先前给韩先生的抄本都是未命名的。”
被再次捉弄的穆珩彻底红透了脸,不自禁生出种被男人挑逗的错觉。他扭转脖颈尽量不看向夏天河,可心中却想同对方进一步交流。
虽说这样与别人说话不太礼貌,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想邀请夏先生同我去酒楼一聚,不知您是否愿意?花费多少都由我来报销。”
对方接收到邀请后立马同意,悠哉悠哉地在走到穆珩前边,走路的姿势有点跛,不该是这样潇洒恣意的人会有的毛病。
但穆珩还没有从先前的玩笑中回过神来,压根没注意到。
…………
“喝呀!不是说比我能喝嘛,再不倒酒我就喝你爹了!”
“行行行……我爹任你喝,反正我是喝不下去了。呕……”萧琼扶着桌边,一副要吐的模样。
获得胜利的桑六发出几声邪恶的笑,昭告着附近的人自己现在是这张桌上的“酒王”。
“我就说你喝不过我,还不信!小爷我在上都香满楼可是喝遍天下无敌手……”说完桑六就趴在桌上,倒头就睡。
萧琼拍了拍桑六的脑袋,可却没有任何反应。关心则乱,他酩汀大醉地大声喊道:“桑六啊!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和乘化兄怎么办啊……”喊完他的面上竟真的多出几滴泪,已然是醉到不省人事、失掉脑子的状态。
看到眼前的景象,穆珩闭上眼睛,手捂着额头,这两个人还真是让他头疼。第一次见面就在夏天河面前丢脸,要他如何是好啊……
“麻烦夏先生稍等我会儿,我去处理一下这两个人。”
夏天河浅笑颔首。
穆珩挺想装作不认识桌上两个醉汉的,但本朝为维护商户利益立过一条简明扼要的法规——酒债不偿,衙门关押。如果他对二人视而不见的话,估计明天就得带着银两去捞了。且身份一旦暴露,对他的计划肯定会有影响。
权衡利弊后,穆珩只能走上前尝试着让二人清醒些。
“每次桑六喝多都是这副死样,他活得好好的。听到没,萧琼?!”穆珩坐在萧琼旁边的木椅上道。入耳的哀嚎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声怒吼发出后才将其止住。
即使环境嘈杂,但还是这儿的呕哑嘲哳更胜一筹,引得周围几桌人纷纷向他们投以目光。
四人中唯一站着的那个边笑边后退,坐下的三人中唯一清醒的快被另外二人逼疯,画面只能用诡异形容。
当然,还能更诡异……
萧琼停下费嗓子的嘶吼后,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穆珩,他突然猛拍了下桌子,怒道:“你谁啊你!我兄弟都死了,你还跟我开玩笑?你估量估量自己,还有良心吗?!”
他又开始呆愣着,从瞳孔无神到拼了命地紧盯着穆珩,看清楚一旁的人为谁后,刚才说的话立刻不算数,转而抱紧穆珩继续哭喊着:“乘化兄啊!你说桑六好端端的,怎么喝个酒的功夫人就没了呢……”
这时,对面的倒头汉拍案而起,涨着个红脸指着萧琼控诉道:“谁死了?比不过就诋毁造谣,算什么英雄好汉!”
被二人闹腾到心如死灰的穆珩彻底阖眼,深呼吸好一会儿后推开萧琼,起身去寻来几名店小二欲将他们带走。
只可惜走前不安宁,回来后依旧不安宁。
面对萧琼高呼着“医史奇迹”“菩萨保佑”,桑六吹嘘着自己“千杯不醉”的光辉事迹,穆珩实在是没有脸再丢,挥着手招呼店小二们速速带走二人。
一刻也不消停……
二人离开后,穆珩才与夏天河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股股浓烈米酒香,他扫视起桌上的几壶空酒,醉在其中之感不免涌上头。
“让先生见笑了。”他垂头饱含歉意道。
不过夏天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最该放肆潇洒快活的年纪被规矩礼仪约束岂不浪费掉大好风景了吗?
他挥了下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无碍无碍,你们都是年轻气盛的孩子,贪喜点无伤大雅的东西并不为过。”
“请问先生今年贵庚?瞧着我们应是差不到五岁的,怎称呼我们为孩子?”穆珩好奇问道,不知他何时患上的咬文嚼字毛病,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正处而立之年。”
“想必在下是有称你们为孩子的资格的。”
“那是自然,我们三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今后得劳烦先生多担待些。”他表面说得极为平静,可心中早已泛出汹涌波涛。不难理解他,任谁都不会料想得到对面的男人能有三十岁。
夏天河客气地点了下头,表示这些都是小事,自当义不容辞。
正当他想追问些东西时,先前点的两道菜已被店小二送上桌。
“夏先生您们先吃菜,酒我这就去给您们送。”
“辛苦三庄了。”
“不敢当不敢当!”
两道菜肴都是夏天河点的,穆珩看着它们,饶有兴趣。卖相虽不及上都的饭菜,却远比他想象中的好。
“这两道菜都是北荒的特色菜,你左手边这道是牛肉炒饭,右手边这道是玉米香糕。”
夏天河一介绍完,手边的碗筷便被他拿起,夹起块牛肉顺着下方的碗进入口中。
虽说是炒饭,但成人男子手掌大的碟中绝大部分都是牛肉,很难看见米粒。米粒甚至盖不住炒出的汁水,因此需要个碗防止味道浓郁的汤汁沾到衣物上。
酱牛肉在长时间的炖煮下软烂咸香,专长在北荒的牦牛在被宰杀后的三个时辰内上了餐桌,不带一丝柴感。
主角熠熠生辉的同时,配角也不遑多让。高品质的米颗粒大而饱满,酱汁裹满在透亮表面上,如一颗在黑土上滚过一遍的水珠,映出的光泽无时无刻不在吸引食客的目光。酱香味很重,却盖不住米的软糯香甜,略微的黏性丰富口感,最后自然回甘。
夏天河在北荒待了将近五个年头,依旧极好这口。
他刚将口中食物细嚼慢咽后,注意力偏转到了穆珩身上。
又呆住了……
“穆公子,你貌似又失礼了。”他善意地提醒穆珩,初衷其实是为了让对方抓紧尝尝自己点的两道菜。
夏天河自认为三十年的经历已经将他的品味提升到常人远不能及的境界,奈何身边亲友甚少,缺少来自他人的认同。
穆珩听到夏天河的提醒后再次慌神,自见到眼前人起,他便很难控制住自己。
空气中似有股推力,将他的一切往夏天河身上引,不断地让他失去往日的理智。
情窦初开的王爷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却不想承认。潜意识中,他认定了像夏天河这样如神迹的人,不可能产生无耻下流的情丝。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能……
况且二人皆为男子,即使在他的观察中没有发现对方有妻妾的迹象,但自己能被其接受的可能也近乎渺茫。
面颊上红晕聚集起来,穆珩边抬手夹起一块玉米香糕缓缓往嘴巴处靠近,边开口表达歉意:“让夏先生见笑了,罪甚。”
“无碍,快尝尝我点的这两道菜,味道如何?”夏天河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眼中布满了期待。
玉米方糕的大小能让穆珩一口塞一个,他细细咀嚼将口中食物吞咽下肚后,又夹起块牛肉,继续美食对他味蕾的冲击。
…………
穆珩的脸色因为两道珍馐佳肴逐渐舒展开来,他确定——上都没有一道菜能匹及桌上两个盘中的任意一道。
其实,北荒是个好地方。
穆珩看向夏天河,笑着回应他的期待:“牛肉软烂有嚼劲,食材大于厨夫的厨艺;而玉米方糕的清甜相当特别,像吃了杯玉米味的水,让我很想打听一番这厨夫为谁,将来若有机会能将他带回上都就好了。”
一阵悦耳的大笑声伴着美人俊丽的五官齐冲向穆珩的心间:“你这么说啊,掌柜的和庄大厨得一起对你发火了,若庄大厨有耐心听完,兴许他还能挡住云掌柜护着些你。”
“这两道菜都是北荒特色菜,也都是庄大厨的拿手菜,喜欢的话可以常在歇家用膳,也算是给云掌柜的义举出一份力。我并非本地人,只能给你这么多建议了。”
并非本地人……
想找到穆见怜果真要从夏天河入手,可自己已然对对方动了心思,不好意思一直问,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米酒被名为“三庄”的店小二送上了桌。
“今日歇家太忙了,让夏先生您们久等啦!”
“那可得忙完之后好好吃上一顿,再美美睡上一觉。”
“必须的,多谢夏先生提醒。我就不同您继续闲聊了,不然庄大厨得来大堂催我。”
米酒被放在穆珩一侧,他拿起送来的独一个酒杯,放在夏天河面前,起身准备为对方斟酒。
“我身体抱恙,无法饮酒。”
“穆公子,这酒是我特意为你点的。”
穆珩感到诧异,却没多说什么,他也纳闷过为何只送了一个酒杯,还想着只能委屈自己用桑六他们用过的。
“多谢夏先生。”
…………
酒将穆珩的脸熏得通红,也将他的脑子熏得迷糊,胡思乱想间,他终于想到件被遗忘许久的正经事。
“夏先生,你应该来北荒有些年头了……我是替家父来北荒办事的,明日可否劳烦你给我带路?”
夏天河一直在观察醉酒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好像琢磨出了些东西,他在穆珩提出请求前伸手捂着嘴巴悄咪咪地笑了好久,直到听到对面人开口后才缓缓放下手,轻飘飘地答道:“殿下实在是多礼,您可是当朝王爷,哪需劳烦我?您张张嘴啊,我就得帮您了。
穆珩被惊住,双眼蹬到最大,醉意全消。
“夏先生是聪明人,小辈又蠢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穿了,您可得帮我保守好这个秘密。父皇派我来北荒,我自是要好好管理这儿的,想着在民间多探查几日民情,这才请求您为我带路。”
夏天河挑起眉看着他,二人之间安静好一会儿后才满怀真情实意开口:“不必同我客气,若穆公子真能做成、做好于北荒百姓有益的事,我夏天河在所不辞。”
“你说对吧,辽王殿下?”
…………
翌日清晨,桑六、萧琼都被唤到穆珩房间。
穆珩看着摇摇欲坠的桑六,气不打一处来,大力拍了下木桌,震得桌上的瓷杯直作响。
“下午就在房间里睡下,如今还困?!”
“能不能振起精神点儿!小心我把昨日的酒钱都从你的月例里扣。”
双重压力下的桑六彻底清醒,赶忙求饶道:“别呀,王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再生气了好吗?”
他挽起穆珩的胳膊,企图让对方念起旧情。
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抵完酒钱得喝好几天西北风呢,这可是万万不行的。
一旁的萧琼心有愧疚,拢手于袖中,低着头替桑六解围:“乘化兄,昨天的事我也有责任,连我一起罚吧。”
穆珩脑中像是被人泼了团浆糊,总有种面前的两个人着实不靠谱的错觉。他抬手打断萧琼请罪的动作,甩开桑六挽住自己的臂膀,无可奈何开口道:“行了!别有下次就行……”
“叫你们来是有重事相嘱咐。今天开始到王府建成前,你们俩每日,”他又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记住,是每日!都给我在城内调查民情,贪官污吏、恶霸流氓、冤假错案……大事、小事,只要与北荒城百姓有关的,全部用纸笔记下来,晚上放我房间。”
桑六听后挠起头发,发出尴尬得笑:“王爷,我们俩是来护卫你的,去调查民情的话,你呢?”
“啧啧,难得你还能想到我。本王来北荒定是要做出一番成绩的,你们在城内,我自然去城外喽。”
沉默良久的萧琼着急劝阻道:“北荒凶险难测,城内都未必有安宁状,城外……恐怕只会更甚。乘化兄一人,小弟实在不放心。”
“对呀!对呀!我们得跟着你。”
为了打消二人的担心,穆珩左手握住配剑的剑鞘,右手缓慢向上提出部分剑身,利剑出鞘的声音清脆锐利,其锋利精细程度可以猜到此剑是名匠打造,万中无一。
“这把剑虽未见过血,但还是能护我安全的。再说了,我可不是一个人。”
…………
穆珩站在夏天河房间外,心情十分忐忑,从自己房间出发时就想着两个问题——
一、对方会不会忘记昨晚答应自己的事;
二、时候尚早,会不会影响到对方休息……
他想着想着,身体就如同被操控般贴在冰凉的木门上,全身贯注地细听着屋内动静。
也许穆珩还不够用心,他竟未从屋中听到一丝声响发出。
就在此时,木门被从内拉开,穆珩全身心都用在偷听上,差点没站稳摔倒进开门者的怀中。
“就知道是你,今后来我这儿直接敲门就好,不必担心打扰到我。”
屋内的夏天河含笑看着他,月白色道袍增显出几分温润闲雅的气质,加上披散的头发,像个隐居的高人,冷冷凌凌、轻轻淡淡。
穆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为自己的鲁莽无声地道歉:“好的,夏先生。本打算听一下你房间内的动静后再决定是否敲门,没成想先被你发现到我了。”
“无大碍的,殿下。同我一起下去用膳吧,城外的村落、小镇离内城都较远,得早点出发。”
“好。”
…………
二人吃完饭后,在夏天河的千推万阻下,再次由穆珩付了饭钱。
不知怎的,给夏先生花出去的钱总有种一文钱当十两银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