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煤”的成功让维特在红叶村的声望达到了一个高峰。
他不再仅仅是被洛兰家感激的“远亲”或救了皮特的“炼金术师”,而是被村民们视为能带来“好运气”和“新法子”的能人。
连一向沉默寡言、只在村民大会上露面的老村长,都拄着拐杖,亲自到洛兰家表示了感谢。
维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戴着兜帽,遮住大半面容。在送走千恩万谢的老村长后,他对洛兰和老约翰提出了新的想法。
“蜂窝煤解决了燃料,但这只是开始。”维特的声音在简陋的屋子里显得清晰而冷静,“红叶村依旧贫穷。要想真正改善,需要更系统地了解村子里的情况。”
洛兰疑惑地看着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
“一切。”维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和窗外荒芜的田野,“村里有多少人,多少户?有多少能干活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多少?有多少土地,种了什么,产量多少?除了种地,还有没有人会其他手艺?比如木工、打铁、编织?村子里总共欠了多少债,欠谁的,利息多少?”
老约翰听得有些发懵,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或者说,想了也没用。洛兰则皱起眉头,隐约觉得维特想做的事情不简单。
“您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维特先生?”老约翰小心翼翼地问。
“找出村子里真正有什么,缺什么。”维特言简意赅,“然后,也许能找到用‘有什么’去换‘缺什么’的办法。”
这个说法很直白,连老约翰都听懂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呢?除了点力气和这几亩薄田,啥也没有啊。”
“不调查,就永远不知道。”维特站起身,“我需要一个熟悉村里情况的人帮忙。洛兰,你跟我一起。村长那边,需要你去说,约翰大叔,就说我想做个统计,看看能不能帮大家找点新的活路。”
老约翰看着维特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看看儿子,最终点了点头。现在,维特先生说的话,在红叶村几乎有了和村长同等的分量。
说服老村长比想象中容易。老村长早已被维特的手段折服,听说他要“找活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敲响了村口那口破钟,将村民召集起来。
站在破旧的村议会(其实就是一块稍微平整点的空地)前,面对下面一张张带着期盼、好奇又有些茫然的脸,维特依旧戴着兜帽,由洛兰代为发言。
“各位乡亲,”洛兰按照维特事先教的话,提高了音量,“维特先生想帮咱们红叶村过得好一点。但他需要知道咱们村具体的情况。每家每户,有多少人,多少地,会什么手艺,欠了多少债……希望大家如实告诉他。这关系到咱们能不能找到新的办法,吃饱饭,还清债!”
下面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调查?这有什么用?能变出粮食来吗?能还债吗?但想到维特之前的“神迹”,大部分村民还是选择了配合。毕竟,情况还能更糟吗?
普查工作就此开始。维特准备了几张质地细腻、价格显然不菲的羊皮纸和一支灌满墨水的笔。他和洛兰一家一家地走访。
第一家是寡妇安娜家。安娜感激维特救了她儿子,极为热情,把他们让进低矮昏暗的茅屋,甚至从灶膛灰里扒拉出一个小土豆,小心翼翼地拍掉灰,掰成两半,在上面撒了一丁点珍贵的盐粒,递给维特和洛兰。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先生,兰斯,别嫌弃,垫垫肚子。”安娜局促地搓着手。
洛兰看着那半块沾着粗盐粒、还带着灶灰温度的烤土豆,喉咙有些发紧。这大概是安娜能拿出的最好的待客之物了。他接过,默默吃起来。
维特看着手里的土豆,停顿了一瞬,然后也像洛兰一样,平静地吃了下去,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与环境和食物格格不入的优雅。他没有评价,直接进入了正题。
“安娜女士,家里几口人?”
“就我和皮特,他爹前年修水渠,被石头……”
“有多少地?”
“三亩坡地,都是石头,种不了什么,每年交完租子,剩不下多少……”
“除了种地,还会做什么?”
“我?我会纺线,织点粗布,也会编草鞋……但线要钱买,草鞋也卖不上价……”
“欠债吗?”
安娜的脸色瞬间白了,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欠……欠‘独眼’杰克的,五枚银狼币,月息一成五……是为了给皮特他爹办后事借的……”
维特迅速在羊皮纸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的老村长伸着脖子看,目光落在那光滑昂贵的羊皮纸上,喉结滚动,忍不住咂了咂嘴,小声对旁边的老约翰嘀咕:“这……这一张纸,得值多少黑面包啊……”
洛兰也注意到了那羊皮纸,心里同样震撼。他越发觉得维特的身份扑朔迷离。一个随手能用宝石抵债、用昂贵羊皮纸做记录的人,真的只是一个“游学炼金术师”?
接下来是铁匠汉克家。汉克是个沉默寡言的黑壮汉子,因为村里穷,找他打铁修补农具的人少,生意惨淡,脸上总是带着愁苦。
“手艺?会打点锄头、镰刀,修修补补。但好铁料贵,买不起。只能接点小活,挣不了几个钱。”汉克闷声闷气地说。
“欠债吗?”
汉克脸色更难看了:“欠‘秃鹫’巴尔克的。八枚银狼币。是为了买上次那批劣质铁料借的,那铁料根本没法用!利息现在滚得……”
木匠老福特家。老福特手艺不错,但同样面临材料贵、买家穷的困境。
“会做桌椅、箱子,也会点简单的榫卯。现在也就是谁家嫁女儿,凑钱让我打个箱子,或者修修犁杖。”
“欠‘血匕首’罗德尼的,虽然您帮约翰家还了,但我家……还欠着他三枚金龙币呢,是为了给我老婆治病借的,人没救回来,债留下了……”
一家家走访下来,维特和洛兰听到了无数心酸的故事,也记录下了冰冷的数据。村里的债务主要集中在那三个臭名昭著的高利贷商人:“血匕首”罗德尼、“独眼”杰克、“秃鹫”巴尔克。几乎家家户户都欠着他们数额不等的债务,利息高昂,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每个家庭。
但同时,他们也发现了之前被忽略的东西。除了安娜的纺织和编织,村里还有两个妇人会织一种带有简单花纹的粗麻布,虽然粗糙,但比普通的结实些。
老福特的木工手艺比他自己说的还要好一些,他家里摆着几个给孙子做的小木头玩具,虽然粗糙,但造型灵巧。
甚至还有一个老人,据说年轻时在城里陶匠那里做过学徒,会摆弄泥土烧制些简单的瓦罐,虽然村里没人用得起。
在走访间隙,维特和洛兰走到了村旁那条流速颇快的小河边。维特停下脚步,观察着河水的流量和地势。
“这里,适合建一座水车。”维特指着河岸一处略微狭窄、落差稍大的地方说道。
“水车?”洛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东西只有领主老爷或者大磨坊主才建得起吧?听说光木头和工匠就要花好多钱。”
“水车可以带动磨盘,磨面粉比人力快十倍。可以带动锻锤,帮助铁匠汉克锻造。甚至可以带动纺车,提高安娜她们纺线的效率。”维特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它能将流动的水的力量,转化为推动生产的动力。”
洛兰听得心头一跳,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的影子,但随即又被现实压垮:“可是……建水车要钱,要很多钱。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
维特转过头,兜帽下的阴影对着洛兰:“这就是问题所在。红叶村有土地,虽然贫瘠;有劳动力,虽然被债务压榨;甚至有一些未被充分利用的手艺。但是,没有‘资本’——没有启动任何像样生产活动所需要的初始资金。土地、劳动力、资本,是进行生产的三个基本要素。红叶村,最缺的就是资本。”
洛兰似懂非懂,但“缺钱”这个核心意思他明白了。他看着奔流的河水,又回头看看破败的村庄,一种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明明有资源,有能力,却因为缺少那该死的“资本”,只能困死在贫穷里。
夜幕降临,油灯如豆。洛兰家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铺开了维特记录满数据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了户数、人口、土地面积、作物产量、手艺种类、债务明细……
维特和洛兰并肩坐在桌前,一起整理和核对数据。维特的手指修长白皙,点着纸上的数字,低声解释着它们之间的联系。洛兰靠得很近,能闻到维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村庄格格不入的草药和干净纸张的气息。
当维特的手臂偶尔因为翻动纸张而碰到洛兰时,洛兰会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不自然地往旁边挪开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和这个神秘的“表亲”靠得太近,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维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于数据,只有在他移动时,身后那被椅子遮挡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
“所以,”洛兰看着纸上汇总出的、触目惊心的总债务数字,声音干涩,“我们有人,有地,有点手艺,甚至有条能建水车的河……但就因为没钱,什么都做不了?”
维特放下笔,金色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看向洛兰。
“目前看,是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知道问题在哪里,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资本,未必只能用钱的形式出现。”
洛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维特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写满了村庄苦难与微末希望的羊皮纸。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