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王共建经济特区》 第1章 不战斗的魔王与生锈的圣剑 魔王的宫殿和洛兰想象中不太一样。 没有骸骨堆成的王座,也没有永燃的邪火。 穹顶高阔,投下冷清的光,照得见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巨大的彩窗拼出诡谲的图案,不是圣典里的故事,而是某些他看不懂的、扭曲的星辰与几何线条。 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他风尘仆仆、沾满泥泞的靴子,以及铠甲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和裂痕。 墙壁上镶嵌着造型古朴的黄铜灯座,里面跳动着稳定的、散发出奇异冷白光芒的火焰,没有丝毫烟气,只有一种极其淡雅、难以形容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洛兰虽不识货,却也本能地感觉到,那燃烧的绝非普通油脂,恐怕是某种传说中价比黄金的深海鲛油,仅仅这一路走来所见灯盏的消耗,就足以抵得上他家乡整个村庄数年的产出。这无声的奢华,比任何狰狞的装饰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底蕴。 寂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还有铠甲部件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他走了很久,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推开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大门,才来到这里,这座宫殿的最深处。预想中的恶魔大军、狰狞守卫,一个都没有出现。这空寂比任何森严的防卫更令人心头发毛。 然后,他看到了。 房间的尽头,一张宽大的书桌后,坐着一个人影。 那就是魔王?洛兰握紧了手中的圣剑“辉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象中的魔王,应该是头顶弯曲巨角,身披黑暗,吞吐间都是硫磺的气息。可眼前这个…… 那人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剪裁却极合身的黑色长袍,银白色的长发流水般披散下来,几乎垂到地面。他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厚厚册子,手里握着一支样式奇特的笔,正在书写着什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从他银发间伸出的两根暗紫色的角,弧度优雅,带着天然的纹路,而在书桌一侧,一条同样覆着细密暗紫色鳞片的尾巴尖,正无意识地轻轻摆动着。 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洛兰的到来,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洛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怪异感,一步步向前。靴子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在距离书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圣剑,剑尖直指那个身影。 “魔王!”他的声音因为长途跋涉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但在空旷的大厅里依然显得响亮,“我,勇者洛兰,奉国王与人民之命,前来终结你的统治!” 书桌后的人——魔王维迪乌斯——终于抬起了头。 洛兰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皮肤白皙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如同神祇的造物,一双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暴戾,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的目光落在洛兰身上,扫过他残破的铠甲,疲惫的面容,最后定格在他手中那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圣剑上。 “勇者?”维迪乌斯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像陈年的酒,“今年的……这么早?” 今年的?洛兰一愣,随即一股被轻视的怒火涌上心头。他把这当作魔王的嘲弄。 “少废话!受死吧,邪恶的化身!”他不再犹豫,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奔涌起来,灌注到圣剑之中。辉光剑身光芒大盛,驱散了四周的阴冷。他猛地踏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使出了他最强大、也是最后的招式——“圣光斩”! 炽白的剑光如同匹练,撕裂空气,带着净化一切邪恶的信念,朝着书桌后的魔王当头劈下! 维迪乌斯看着那道声势浩大的剑光,金色的眼睛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握着笔的右手随意地抬了起来,食指对着那道剑光轻轻一点。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 那道足以劈开巨岩的圣光斩,在距离他指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无法逾越的墙壁,瞬间凝固,然后,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空气中。 仿佛从未存在过。 洛兰保持着劈砍的姿势,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汗水,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内衬的粗麻布衣裳。他最强的攻击,他赌上一切的信念……就这样,被对方用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 维迪乌斯收回手指,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册子,眉头微蹙,似乎对刚才的插曲颇为不满。他用笔在册子的某个数字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将册子旁边的一份文件拿了起来,朝着洛兰的方向,随手一推。 那份文件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洛兰脚下。 “看看这个。”维迪乌斯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然后,我们再谈谈,你所谓的‘使命’。” 洛兰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手臂因为脱力和震惊而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着脚下那份用上好羊皮纸书写的文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格式工整,像是……某种官方文书?边缘还盖着几个鲜红的印章,样式他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魔王的诅咒卷轴?还是某种精神控制的契约? 他紧咬着牙,耻辱和愤怒交织。 但他不是傻瓜,刚才那一指已经清晰地告诉他,实力的差距是天渊之别。 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他死死盯着那份文件,又抬头看向重新埋首于册子的魔王。对方那完全无视他的态度,比任何狰狞的威胁更让人感到无力。 最终,理智压过了冲动。他缓缓放下举着的、已经开始发酸的胳膊,圣剑“辉光”的光芒也黯淡下去。他弯下腰,用带着铁手套的手,有些笨拙地捡起了那份文件。 羊皮纸入手细腻,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说不清的、陈旧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些文字。开头的部分是一些晦涩的术语和复杂的数字表格,他看不太懂。他的目光快速下移,直到落在文件底部的一行加粗文字上—— 【王国王室与铸币行联合会债务重组协议·附属条款三:特别资产抵押清单】 清单项:VII. 王室特别征税权(未来三年,含战争特别税) 估值:折合标准金币 1,500,000 抵押对象:北方商会联盟(代表:格里高利勋爵) 违约处置:上述征税权将自动转移至抵押对象,直至债务清偿。 洛兰的眉头拧紧了。战争特别税……他离家前,税务官确实来催缴过一轮名为“圣战筹备”的新税,家里仅有的几只鸡和半袋越冬的麦子都被折价抵了税。母亲偷偷抹眼泪,父亲则沉默地抽着劣质烟叶。这文件……是什么意思?王室把收税的权利……抵押出去了?像抵押一块土地或者一头牛? 就在他试图理解这匪夷所思的内容时,异变陡生! 他手中一直握着的圣剑“辉光”,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怎么回事?”洛兰一惊,下意识地想握紧它。但这震动越来越强,远超他的控制。 紧接着,在洛兰和维迪乌斯(他再次抬起了头,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注视下,圣剑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银白色剑身,从靠近剑格的地方,突然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咔嚓……” 一声轻响,如同冰面破裂。 缝隙迅速蔓延,如同蛛网般布满了大半个剑身。 然后,在洛兰绝望的目光中,圣剑“辉光”,这柄象征着王国正义、传承了数百年的圣物,就在他手中,碎裂成了十几块金属片,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还被他紧紧攥着。 碎片在地面上弹跳,滚动,最终静止。 洛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大脑一片空白。圣剑……碎了?在与魔王交战之前……自己碎了? 维迪乌斯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一阵微风吹过(这密闭的大殿里哪来的风?),将几片较大的圣剑碎片翻了过来。 洛兰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片最大的碎片,看到它的内侧,靠近原本剑脊的位置,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捡起那片碎片。 入手冰凉。碎片内侧,确实刻着一行极其细小的、却清晰无比的字。那不是任何一种祷文或者符文,而是…… **【王国中央储备金库·特种国债·违约倒计时:3 DAYS】** 洛兰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冻住。国债?违约?倒计时三天?这些词语单个他都勉强能懂,但组合在一起,刻在象征王国荣耀与力量的圣剑内部…… 这比圣剑被魔王摧毁,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谬。 维迪乌斯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桌,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优雅而从容,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他停在洛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勇者。 “现在,”魔王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们可以谈谈了,洛兰先生——或者,我更应该称呼你为,王国为了解决国内经济危机,而精心策划的这场对外战争的,最后一位‘祭品’?” 一个被精心包装成英雄的、强壮的祭品。 洛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握着剑柄碎片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你胡说!我是勇者!我是来拯救王国,消灭邪恶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圣剑碎片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 “拯救王国?”维迪乌斯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从谁手里?从我吗?”他微微俯身,金色的瞳孔注视着洛兰,“你这一路走来,在我的领地上,可曾看到你说的‘邪恶’?可曾见到我的‘魔族大军’屠戮村庄,焚烧田野?” 洛兰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他这一路穿越所谓的“魔域”,除了环境险恶些,魔兽多一些,确实……没有见过魔王军有组织地攻击人类城镇。他甚至在一些偏僻的边境村落,看到过人类商队拿着通关文书,和某些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进行着……交易? “那你告诉我!”洛兰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而晃了一下,他举着那片刻着字的圣剑碎片,几乎要戳到维迪乌斯脸上,“这是什么?!圣剑里面为什么会有这个?!国债违约是什么意思?!” 维迪乌斯没有躲闪,甚至眼神都没有变化。“意思很简单。”他直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你宣誓效忠、并为之奋战的王国,它的国库,已经空了。它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无力偿还。三天之后,国家信用就会彻底破产。” 他顿了顿,看着洛兰脸上交织的困惑、愤怒和不敢置信,继续用那种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语调说: “而发动一场战争,尤其是针对一个被宣传为‘全民公敌’的对象的战争,是转移国内矛盾、消耗过剩青壮年人口、并且为加征赋税找到最佳借口的最有效手段。你,勇者洛兰,一个来自边境村庄、除了力气一无所有的农民之子,就是这场戏里,最光彩照人,也最无足轻重的主角。” 他抬起手,指向大殿一侧。空气中魔力波动,一副清晰的影像浮现出来——那是一片边境隘口,背景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影像中,一队穿着王国制式铠甲的士兵,正从几辆覆盖着帆布的马车上卸下……一桶桶葡萄酒和成捆的优质铁锭?而接收这些东西的,是几个穿着简陋皮甲、皮肤颜色深紫、头上长着小角的低阶魔族。双方似乎很熟悉,带队的人类军官甚至还笑着拍了拍一个魔族的肩膀,递过去一小袋东西,听不见声音,但看那魔族掂量袋子的动作,里面显然是钱币。 洛兰如遭雷击,死死地盯着那个带队的人类军官。他认得那张脸!那是财政大臣的侄子,他在王都接受国王接见和“赐福”时,在那个趾高气扬的年轻贵族身边见过! “他们……”洛兰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们不是在和魔族战斗……他们在……交易?” “边境驻军的总后勤官,是财政大臣的表弟。”维迪乌斯撤去了影像,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而你们村庄,去年被征收的‘边境防御强化税’,有超过七成,最终变成了这些交易里的利润,流进了那几个人的口袋。你出征前,家里是不是还欠着一笔‘兵役免除税’的高利贷?” 洛兰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惨白。他想起离家那天,父亲佝偻着背,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祖父传下来的一把银柄小刀——塞给税吏,恳求宽限几日。 想起母亲连夜用粗麻布给他缝制内衬,针脚密集,却依旧磨得他皮肤生疼。想起村口,孩子们面黄肌瘦,看着他被选为“勇者”时那懵懂而羡慕的眼神……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魔王的威胁,是因为战争。只要消灭了魔王,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现在,魔王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所以为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挥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所承受的苦难,他家庭背负的债务,他村庄被榨取的血汗……根源或许根本就不在眼前这个魔族之王,而在……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手中的圣剑碎片无力地滑落,再次叮当落地,“为什么会这样……” 维迪乌斯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经济学第一课,勇者先生。”魔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当一个国家的内部矛盾无法通过正常手段调和时,制造一个外部敌人,往往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选择。这被称为‘军事-工业复合体’的初级应用。很遗憾,你和你的家人、你的村庄,都是这个体系运转下,必要的……燃料。” 洛兰抬起头,看着维迪乌斯那张俊美非人、毫无波动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金色眼睛。愤怒、迷茫、耻辱、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冰冷,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一直紧握的、象征着信念的剑柄,此刻冰冷而沉重。 他为之付出一切、赌上性命的使命,从根基开始,崩塌了。 维迪乌斯静静地等待着,尾巴尖轻轻点着地面,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嗒声。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现在,只需要等待它在这位肌肉远超大脑的勇者心里,慢慢发芽。 “燃料……”洛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铠甲下穿着的是母亲手织的、已磨破边的粗麻布衬衣,早已被冷汗和一种更深的寒意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粗糙不堪。 大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地上那些圣剑碎片,无声地反射着穹顶投下的、冰冷的光。 第2章 被虚构的魔族威胁 洛兰蹲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抓着油腻纠结的发根。 圣剑的碎片躺在他脚边,像一堆廉价的废铁,上面刻着的“国债违约倒计时”刺得他眼睛生疼。 铠甲冰冷地贴着身体,内里的粗麻衬衣被汗水浸透,又湿又硬,摩擦着皮肤,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噩梦。 维迪乌斯安静地站在一旁,银发如瀑,暗紫色的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滑的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色的瞳孔只是平静地看着几乎要崩溃的勇者,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反应。 “交易……”洛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你说是交易?那些……是王国正规军!”他指向刚才影像消失的地方,手指颤抖,“他们穿着制式铠甲!还有那个军官,我认得他!财政大臣的侄子!” “观察力不错,虽然反应慢了点。”维迪乌斯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弗格斯男爵,财政大臣帕特里克最宠爱的侄子,也是北部边境‘灰岩’要塞的后勤总管。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年轻人。” “他们到底在交易什么?”洛兰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勉强站起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 “主要是三类。”维迪乌斯转身,优雅地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尾巴自然地垂落在椅侧,“王国北部丘陵产的劣质葡萄酒——在人类市场滞销,但我的某些子民觉得味道‘刺激’,很有市场。王都铁匠行会淘汰下来的、含硫过高容易断裂的次品铁锭——回炉成本太高,但打磨一下,给边境巡逻队做点矛头还凑合。以及……”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晶杯,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一些来自南方丛林、被你们教会列为‘违禁品’的香料和草药,在魔族这边,是某些传统药剂不可或缺的材料。” 洛兰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常识被一块块敲碎。葡萄酒?铁锭?香料?这和他听说的、那些凶残魔族掠夺的“粮食、财宝、俘虏”完全不同!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水晶球里交易的葡萄酒桶上,印着只有大贵族才用得起的家族纹章。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边境村庄年年被袭!税收名目里就有‘魔族侵扰损失补偿金’!我邻居家的儿子,汉斯,就是三年前死在了一次‘魔物突袭’里!” “汉斯?”维迪乌斯挑了挑眉,放下水晶杯,手指在桌面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了一下。大殿一侧的墙壁再次荡漾起水波般的纹路,另一幅影像浮现。 这次是在夜晚,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几个穿着破烂皮甲、脸上抹着黑灰的人影,正笨拙地试图点燃一个孤零零的谷仓。他们的动作僵硬,配合生疏。紧接着,一队举着火把、穿着……王国轻步兵皮甲的“士兵”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大声呼喝着,双方“激烈”地打斗在一起。所谓的打斗,更像是预先排练好的舞蹈,刀剑碰撞火星四溅,却几乎没有真正砍中身体。很快,那几个“魔物”被打得“溃不成军”,丢下几具“尸体”(仔细看,那“尸体”像是塞了干草的破布包),仓皇逃入黑暗。而“胜利”的士兵们则欢呼着,开始……小心翼翼地扑灭谷仓边缘那点可怜的火苗。 影像的角度拉近,对准了地上的一具“魔物尸体”。一个“士兵”用脚踢了踢,那“尸体”的“头颅”滚落一边,露出下面一张年轻、苍白、属于人类的脸。脸上还残留着惊恐和……一丝不甘。 洛兰的呼吸停止了。他认得那张脸!虽然只见过几次,但他绝不会认错!那是汉斯!他邻居家那个有些结巴、总是傻笑的儿子汉斯!三年前,村长老说他死在了一次英勇的、抵抗魔物袭击的战斗中,追授了一枚廉价的锡制勋章和……五个银币的抚恤金。 “汉斯……他没死?”洛兰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他……他在假装魔物?” “死了。”维迪乌斯的声音依旧冰冷,“不是在战斗里,是在事后。他们这些被‘征兆’的流浪汉、欠债者或者像汉斯这样头脑不太灵光的农民,被要求扮演袭击者。那次行动出了意外,真正的火星点燃了谷仓旁边的草料堆,火势失控。为了灭口,也为了把戏做真,带队的人处理掉了所有参与扮演的‘魔物’。汉斯是被背后捅死的。那五个银币的抚恤金,你猜,最后到了谁手里?” 洛兰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起汉斯老母亲接到那五个银币时,哭得晕厥过去的样子。想起村里人谈起汉斯的“英勇”时,那混合着同情和一丝虚假荣光的表情。 “谁……谁干的?”他的牙齿在打颤。 “刚才影像里,那个指挥士兵‘英勇’扑火的队长。”维迪乌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邓肯男爵麾下的一个骑士,名叫罗兰。顺便说一句,你家乡所在的边境行省,最高军事长官就是邓肯男爵。而这位男爵大人,是财政大臣帕特里克的远房表亲,也是弗格斯男爵在边境交易的……重要合伙人之一。” 洛兰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石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瞬间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想要毁灭什么的狂暴怒火在胸腔里燃烧。 “为什么?!”他低吼道,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演戏?杀人?就为了……为了那些葡萄酒和铁锭?” 维迪乌斯终于从书桌后站起身,再次踱步到洛兰面前。他的身高比洛兰还要略高一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为了钱,勇者先生。一切的核心,都是钱。”他金色的瞳孔锁定洛兰,“仅仅靠边境那点走私,满足不了那些大人的胃口。‘魔族威胁’的存在,意味着需要常备军队驻扎边境。军队需要军饷、装备、粮草。这笔庞大的开支,由王国财政,也就是所有纳税人的钱来支付。而掌管这笔钱流向的,是财政大臣。”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清晰:“一支永远处于‘战时状态’,却几乎从不真正作战的军队,是某些人眼里最完美的……捞钱工具。虚报兵员,可以吃空饷;采购劣质军需,可以拿回扣;甚至像你看到的,自导自演袭击,可以申请额外的‘战损补偿’和‘特别军费’。而这一切的成本——” 维迪乌斯的手指,隔空点向洛兰胸口,那里,粗糙的麻布下,是洛兰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心脏。 “——最终都会转嫁到像你,像你的家人,像汉斯一家这样的平民身上。通过名目繁多的税:人头税、土地税、财产税、兵役免除税……以及,像‘魔族侵扰损失补偿金’这样,专门为这个谎言设立的税。” 洛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窒息般的疼痛。 他想起离家前,税务官拿着长长的羊皮纸卷,上面写满了各种他听都没听过的税目。家里那几亩薄田,一年的收成,在交了七成的地租和各种各样的税之后,剩下的连让全家吃饱黑面包都勉强。 父亲为了让他能“光荣”地免除兵役(实际上是省下家里一份口粮,并期望勇者的名头能让家里少受点盘剥),咬牙借了高达月息两成的高利贷,抵押物是家里唯一的耕牛。 洛兰回忆起离乡时,村民为他凑的行囊里只有硬如石头的黑面包和一块咸肉。 “我父亲……借了高利贷……”洛兰的声音干涩,“为了那个‘兵役免除税’……” “我知道。”维迪乌斯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血匕首’罗德尼,王都地下钱庄的一个小头目,专门做你们这种边境农民的生意。他的背后,是城卫军的一个副统领。而那个副统领,是邓肯男爵的老部下。” 一环扣一环。从王都的财政大臣,到边境的邓肯男爵,到军队的骑士罗兰,到地下钱庄的打手罗德尼……一张巨大的、贪婪的网,将像他、像汉斯、像他父母这样的普通人,牢牢网在中央,吸食着他们的血肉。 而魔王……魔王只是他们用来吓唬人、用来合理化这一切剥削的,那个挂在墙上的、可怕的影子。 洛兰抬起头,看着维迪乌斯。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那对显眼的角,也不是那条尾巴,而是那双金色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无力感。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眼前这个魔族之王。 “你……”洛兰艰难地开口,“你告诉我这些……为了什么?” 维迪乌斯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 “为了做一个交易,勇者洛兰。”魔王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一个对你,对我,或许……对你那些还在受苦的同胞,都有利的交易。” “交易?”洛兰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剑鞘。 “很简单。”维迪乌斯走回书桌,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新的羊皮纸,上面似乎已经写好了某些条款。“你,勇者洛兰,‘杀死’了我。” 洛兰瞳孔一缩。 “当然,是假的。”维迪乌斯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我会配合你演一场戏。你可以带着我的‘角’或者‘尾巴’——随便什么你觉得能证明你胜利的信物——回到王国,领取你的奖赏和荣耀。” 洛兰的心脏猛地一跳。荣耀?奖赏?如果能拿到一笔钱,是不是就能还清家里的高利贷?让父母不再担惊受怕? 但他立刻压下了这诱人的念头。“然后呢?你‘死’了,然后呢?那些税就会消失?汉斯就能复活?弗格斯男爵和邓肯男爵就会停止他们的勾当?” “不会。”维迪乌斯回答得干脆利落,“我‘死’了,他们可能会暂时收敛,也可能会寻找新的‘外部威胁’。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拿起那份《债务重组协议》,晃了晃,“失去了我这个共同的敌人,王国内部因为经济危机和债务问题积累的矛盾,会立刻爆发。内战,饥荒,混乱……到时候,死的人会比现在多十倍、百倍。” 洛兰沉默了。他不懂什么经济危机,但他知道饥荒和内战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易子而食,意味着村庄被焚毁,意味着比现在更加绝望的地狱。 “你的交易是什么?”他沉声问,声音沙哑。 “你‘杀死’我之后,不必立刻回去。”维迪乌斯将那份新的羊皮纸推了过来,“留下来。以‘观察者’的身份。我会让你亲眼看看,你离开后,你的王国会发生什么。看看那份国债违约之后,那些大人物会如何应对。看看没有了我这个魔王,他们会不会停止对底层平民的盘剥。” 洛兰接过那张羊皮纸,上面用简洁的文字写着几行条款,核心内容正如维迪乌斯所说。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洛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魔王,“看你如何幸灾乐祸?” “不。”维迪乌斯摇头,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是学习。” “学习?” “学习如何真正地‘拯救’。”维迪乌斯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用剑砍倒一个被虚构出来的敌人,而是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去理解这一切混乱的根源,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辛勤劳作的人吃不饱饭,而像弗格斯那样的人却能花天酒地?你难道不想知道,除了打仗和加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还能做些什么?” 洛兰怔住了。用脑子……去理解?去解决问题?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从小被教导的,就是服从、劳作,以及用武力保护家园。思考“国家”、“经济”、“根源”……这太遥远,太困难了。 “我……我只是个农民。”他下意识地抗拒。 “你曾经是个农民。”维迪乌斯纠正他,“现在,你是一个看到了部分真相的勇者。选择权在你手上。回到王国,拿着虚假的荣耀,可能暂时缓解你家庭的困境,但无法改变任何根本性的东西。或者,留下来,看清全局,或许……能找到一条真正改变这一切的道路。” 维迪乌斯看着他挣扎的表情,最后加了一句,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洛兰心上: “想想汉斯。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们村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你挥剑,是为了保护他们。那么,现在,有没有勇气换一种方式,同样是为了保护他们?” 洛兰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这双手能挥动沉重的圣剑,能犁地,能伐木。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他需要用它来拿起笔,或者……去理解那些该死的数字和文件? 他想起圣剑碎裂时那冰冷的触感,想起汉斯在影像里那张苍白的脸,想起父亲送他离家时,那沉默而佝偻的背影。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迷茫,但某种决心正在艰难地凝聚。 “我需要……证据。”他哑声说,“更多的证据。关于弗格斯,关于邓肯男爵,关于……所有的事。” 洛兰的信念开始动摇,维迪乌斯观察到他眼神中的是困惑而非愤怒,感到了一丝兴趣。 维迪乌斯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很好。”他转身,走向大殿一侧一个巨大的、镶嵌着各色水晶的墙壁,“那么,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洛兰先生。” 他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 “第一课,我们现在开始。” 第3章 农民的债务与魔王的提议 洛兰跟着维迪乌斯穿过大殿侧面的拱门,走入一条相对狭小的走廊。 墙壁不再是光可鉴人的石材,而是粗糙的原始岩壁,嵌着散发柔和白光的苔藓。 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墨水和某种清冷草药混合的气味。 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学者的书房或者档案室,与外面那座宏伟冰冷的宫殿判若两地。 维迪乌斯在一张堆满卷宗的长桌前坐下,示意洛兰坐在对面。 桌上有一盏造型奇特的灯,没有火焰,只有一团悬浮的光球,照亮维迪乌斯俊美而缺乏表情的脸,和他那双在光线变换下显得更加深邃的金色瞳孔。 他的尾巴卷曲在椅腿旁,鳞片反射着微光。 “现在,”维迪乌斯开口,声音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说说你的债务。‘兵役免除税’,具体是多少?” 洛兰坐在坚硬的木椅上,感觉浑身不自在。铠甲摩擦着粗糙的椅背,发出嘎吱声。他避开维迪乌斯的目光,盯着桌面上一个深深的墨水印。 “三十枚……王室金龙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三十枚金龙币,够买下他们村里最好的那几亩熟地,或者二十头壮年耕牛。对他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维迪乌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表格,扫了一眼。“按照王国的《兵役与税法补充条例》,边境行省,成年男性,非长子,申请永久兵役免除的核准费用,确实是三十枚金龙币。这是官方定价。” 洛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官方定价?哈!税务官克里夫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这是‘特惠价’,看在我被选为‘勇者’的份上!他说原本要五十枚!” “克里夫……”维迪乌斯的手指在表格上划过,停在某个名字上,“边境税务所,三级税务助理。他的姐夫,是邓肯男爵领地护卫队的一个小队长。”他抬眼看向洛兰,“所以,你家里实际支付了多少钱?给克里夫的。” 洛兰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感到一种**裸的羞辱。他深吸一口气,闷声道:“家里……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克里夫说,可以用实物折价。家里的两头羊,折五枚金龙币。我父亲藏了半辈子的一块老怀表,据说是爷爷的爷爷从战场上捡的,折三枚。还有……还有我妹妹存了两年的一小罐蜂蜜,被她自己养的那些蜜蜂产的,折……一枚银狐币。”银狐币价值远低于金龙币。 “加起来,不到九枚金龙币的等价物。”维迪乌斯平静地陈述。 “剩下的……”洛兰的声音更低,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屈辱,“克里夫‘好心’介绍了一个放债人,叫‘血匕首’罗德尼。月息两成,利滚利。我父亲……按了手印。” 维迪乌斯金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那目光让洛兰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展示,不得不继续撕开更血淋淋的细节。 “一开始,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问罗德尼借的不是钱,是粮食。”洛兰的视线飘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农家院子,“黑麦,最便宜的那种。罗德尼亲自来的,带着他的家伙——两个木斗。”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仿佛还能摸到那粗糙的木屑。 “他那两个斗,看着一样,里面有名堂。”洛兰的语调带着一种冰冷的、被愚弄后的愤怒,“借粮的时候,他用那个‘小斗’。底是加厚的,内壁偷偷刨薄了一圈,看着满当当一斗倒出来,分量起码少两成。他手下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边倒粮,一边还把斗在袋子上磕得梆梆响,震掉浮在面上的每一粒麦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等到收粮还债的时候,换那个‘大斗’了。底薄,边沿还往外敞着口,装得冒尖,用手掌抹平?不,他用一根特制的、带凹槽的木棍刮,刮下去的都算你的。一斗能给你量出一斗三的量来!我爹蹲在旁边,眼睛死死盯着,嘴唇都咬出血了,不敢吭声。罗德尼就笑着,拍着我爹的肩膀说,‘老家伙,看清楚,我罗德尼最讲规矩,借一斗,还一斗,童叟无欺。’” 洛兰猛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里因为紧绷而阵阵发痛。 “后来……后来要凑那‘兵役免除税’的现金,不得不找他借金龙币了。他还是那套把戏!只是换成了秤!借出时用的秤砣是灌了铅的,收回时用的秤砣是挖空心的!”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我妹妹……我妹妹当时还小,看着家里仅剩的那点粮食被那个‘大斗’量走,吓得直哭,被罗德尼瞪了一眼,差点背过气去。” 维迪乌斯依旧沉默着,只是他身后那条覆着暗紫色鳞片的尾巴,极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尾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他伸手,从桌角拿起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用于称量药材的小小银质量杯,放在洛兰面前的桌上。 “原理类似。”魔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利用度量衡的不统一和监管的缺失,进行隐性掠夺。这是高利贷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它让受害者有苦说不出,因为表面上,他们确实‘借一还一’了。” 洛兰看着那两个精致的银量杯,又想起罗德尼那两个肮脏油腻、却决定了他家命运的木斗,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愤怒的情绪堵在胸口。 “月息两成。也就是说,一个月后,你们需要偿还……二十一乘以一点二,等于二十五点二枚金龙币的本息和。两个月后,就是三十点二四枚。以此类推。”维迪乌斯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你离家多久了?” “快……快四个月了。”洛兰计算着,心头一阵冰凉。四个月……那债务已经滚到了一个他不敢细想的数字。 “按照这个利率,四个月后,你们需要偿还的债务本金加利息,大约是……”维迪乌斯随手拿过一张空白羊皮纸,用那支奇特的笔快速写下一串数字,“四十三点零一枚金龙币。这还不包括罗德尼可能收取的‘手续费’、‘保管费’或者其他名目的费用。我假设,你家那几亩地的年收成,扣除地租和各类税赋后,净剩余不超过三枚金龙币?” 洛兰僵硬地点了点头。三枚?能有兩枚就不错了。年景不好的时候,连税都交不齐。 “那么,即使你成功‘杀死’我,回到王国。”维迪乌斯放下笔,金色的眼睛直视洛兰,“国王会赏赐你什么?按照惯例,成功讨伐魔王的勇者,会获得一枚荣誉勋章,一百枚金龙币的赏金,以及……或许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 洛兰没有回答,但他紧握的拳头说明维迪乌斯猜对了,甚至可能高估了赏赐。 “一百枚金龙币,听起来很多。”维迪乌斯继续用那种冷静到残酷的语调分析,“但你需要支付回程的路费、修复装备的费用、可能在王都的打点……真正能落到你手里的,能有七十枚就不错了。用这七十枚,去偿还罗德尼至少四十三枚的债务,剩下的,或许能让你家稍微宽裕一阵子。” 他停顿了一下,尾巴尖轻轻敲击地面。 “但是,然后呢?明年呢?后年呢?‘兵役免除税’是永久性的吗?据我所知,那只是一次性的‘购买’。下一次征兵呢?你妹妹长大了,要不要交‘未婚女子税’?你家的土地,会不会因为‘道路修缮’或者‘水利维护’被强行低价征用?那些税吏和放债人,会不会因为知道你手里有点钱,而变本加厉?”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洛兰心上。 他之前被“勇者”的虚名和“拯救王国”的空洞口号所激励,刻意不去想这些现实的、冰冷的难题。 现在,被维迪乌斯**裸地摊开在他面前,他感到一阵阵窒息。 “那我该怎么办?!”洛兰低吼一声,双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那光球灯都晃了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回去又能怎样?!眼睁睁看着家里被罗德尼逼死吗?!” “有一个办法。”维迪乌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洛兰的激动与他无关,“我们之前的交易,可以附加条款。” 洛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什么条款?” “你配合我,演完‘勇者讨伐魔王’这场戏。”维迪乌斯说,“在此期间,我会帮你解决罗德尼的债务问题。” 洛兰瞳孔一缩:“解决?怎么解决?杀了他?”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武力。 维迪乌斯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幼稚的笑话。“暴力是最低级,也最容易引来更大麻烦的手段。不,用更……经济的方法。” “经济的方法?”洛兰皱眉,完全无法理解。 “比如,找到罗德尼放贷的契约漏洞。或者,找到他背后那位城卫军副统领的某些……不太合法的交易记录。再或者,直接由我出面,‘购买’你家的这笔债务。”维迪乌斯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购买一袋粮食。 洛兰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债务还可以这样“解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充满怀疑地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你能更安心地留下来‘观察’和学习。”维迪乌斯回答,“而且,解决一个小小的放债人,对我而言,比碾死一只虫子麻烦不了多少。这可以看作是我展示的……诚意。” 洛兰沉默了。他看着维迪乌斯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睛,试图从中找出欺骗或者阴谋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个魔王,和他听说的所有故事里的形象都完全不同。他不嗜杀,不残暴,甚至……有点过于讲道理了?但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你就不怕我假意答应,拿到你的‘信物’回去领赏,然后反悔?”洛兰试探着问。 维迪乌斯笑了。那是洛兰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很淡,却让他脊背发凉。 “你可以试试,洛兰先生。”魔王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但我想,在见识了圣剑为何碎裂,汉斯为何而死之后,你应该明白,欺骗我的代价,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沉重得多。而且,你真的认为,在没有我配合的情况下,你能带着任何‘信物’活着走出魔域吗?弗格斯男爵的走私通道,可不会对一个活着的、可能泄露他们秘密的‘勇者’开放。” 洛兰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维迪乌斯说的没错。他现在进退维谷。王国回不去,魔域……没有魔王的允许,他恐怕寸步难行。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沙哑地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可以。”维迪乌斯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水晶瓶,里面是紫色的液体。他倒了一杯,推到洛兰面前。“喝掉它。安神的。你看起来需要休息。” 洛兰看着那杯紫色的液体,犹豫了一下。魔王的药?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维迪乌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果我想杀你,或者控制你,你早就死了无数次了。没必要浪费我的药剂。” 这话虽然难听,却是事实。洛兰咬了咬牙,端起杯子,一股清冽的、带着微甜草药味的气息涌入鼻腔。 他仰头一饮而尽。液体顺喉而下,一股暖流扩散开来,确实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不少,连手臂上因为之前砸柱子而隐隐作痛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放下杯子,有些复杂地看了维迪乌斯一眼。这个魔王,给他看残酷的真相,算计他的处境,威胁他的性命,却又在他最混乱的时候,递给他一杯安神的药。 维迪乌斯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坐回桌前,拿起了一份新的文件。“隔壁房间有张床。你可以去那里休息。想好了,给我答案。”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的决定,不仅关系到你自己的命运,也关系到你家人能否摆脱‘血匕首’罗德尼,甚至……关系到像汉斯那样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 洛兰默默地站起身,走向维迪乌斯示意的那个小门。在他推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低声问了一句: “那个……累退税。是什么意思?” 维迪乌斯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很简单。像‘人头税’、‘土地税’这种,不管贫富,按人头或者土地面积固定征收的税。你家年收入可能只有三枚金龙币,要交一枚税。弗格斯男爵年收入三万枚金龙币,也可能只交几百枚税。谁的实际负担更重?” 洛兰的身体僵在门口。他想起克里夫来收税时,那精确到每一个铜板的计算,想起父亲为了凑齐税款唉声叹气的样子。而弗格斯男爵……他脑海中浮现出在王都远远瞥见的,那个坐在华丽马车里、肥头大耳的身影。 他没有再问,推开门,走进了隔壁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简单的石床,铺着干净的、不知什么材质的灰色织物。 他脱下沉重的铠甲,内衬的粗麻布衣服已经湿了又干,结了盐渍,紧紧贴在身上。他疲惫地倒在床上,看着粗糙的石质天花板。 手上,曾经长期握农具磨出的厚茧,因为这几个月的握剑训练而破皮,露出粉红色的新肉,隐隐作痛。这双手,能挥剑,能劳作,现在,却要决定是否接受一个魔王的“帮助”,去对抗来自自己国家的盘剥。 累退税……汉斯的死……圣剑内部的倒计时……罗德尼的债务……维迪乌斯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金色眼睛…… 混乱的思绪像潮水般涌来,但身体却被那杯魔药的暖意和极度的疲惫拖拽着,缓缓沉入黑暗。 他需要做出选择。 一个关乎家人性命,也或许关乎更多像他家人一样命运的选择。 房间里,只剩下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第4章 归乡之路与凋敝的村庄 洛兰最终还是点了头。与其说是被维迪乌斯说服,不如说是被那冰冷的现实和他对家人境况的恐惧逼到了墙角。 他同意进行这场“假死观察”,而第一步,就是亲眼回去确认家人的现状,并解决罗德尼的债务——用维迪乌斯承诺的“经济方法”。 维迪乌斯的“伪装”简单得令人咋舌。他给了洛兰一件带着兜帽的灰色旅行斗篷,自己则用魔法模糊了面容和特征,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容普通、气质有些阴郁的学者或商人,只有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隐约察觉他发间那不显眼的凸起和身后衣摆下偶尔不自然摆动的轮廓。至于那对显眼的角和尾巴,他似乎用了某种高明的幻术,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记住,我叫维特,一个游历的学者。你是我的护卫,兰斯。”维迪乌斯——现在是维特——在离开魔王城前叮嘱道,声音也刻意压低,失去了那份独特的韵律,变得平淡,“多看,少说。” 他们走的并非洛兰来时的“勇者之路”,而是一条更加隐秘、崎岖的小径。 维特似乎对魔域的地形了如指掌,避开了所有可能有巡逻队或危险魔兽的区域。洛兰沉默地跟在后面,心情复杂。 他穿着粗糙的麻布衣,外面罩着斗篷,曾经的铠甲和圣剑(哪怕是碎的)都留在了魔王城。他现在不是勇者,只是一个归乡的……游魂? 路途中,维特偶尔会指出一些生长在岩缝或特定树种下的草药,解释其用途和价值,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路边的石头。洛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靠近人类边境,他的心跳得越快。 几天后,他们绕过边境哨卡,踏入了王国领土。景象逐渐熟悉,但洛兰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田野荒芜,许多土地显然抛荒已久,杂草丛生。 路过的村庄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许多房屋的屋顶茅草稀疏破烂,显然难以抵挡风雨。村民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他们这两个陌生旅人,也只是警惕地瞥一眼,便迅速躲回屋里。 “今年的春税刚收过。”维特的声音在旁边淡淡响起,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看来收得很‘彻底’。” 洛兰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红叶村就在前面了。 当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村口木桩映入眼帘时,洛兰几乎要跑起来。但紧接着,他看到了木桩上钉着的一样东西——一张盖着官方蜡印的羊皮纸通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清那上面用粗黑字体写着的几个大字: 【阵亡通知】 下面是一串编号和他的名字——洛兰。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他们……他们已经认定他死了? 维特走到他身边,扫了一眼那通告,金色的瞳孔在幻术下显得黯淡,但眼神依旧平静。“效率比我想象的高。”他评论道,听不出情绪。 洛兰猛地扯下兜帽,死死盯着那张纸,胸膛剧烈起伏。他还没死!他的家人…… 他再也顾不上维特,发疯般冲向村子深处,冲向那个他从小长大的、位于村子边缘的简陋农舍。 离得还远,他就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和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他家那扇用破木板钉成的院门大开着。院子里,他母亲玛莎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抱着一个穿着低级税务官制服的男人小腿,哭喊着:“大人!行行好!不能牵走这头驴啊!没了它,我们怎么犁地,怎么活啊!” 那税务官,正是克里夫!他一脸不耐烦,用力想甩开玛莎:“滚开,老太婆!这是抵税!你儿子死了,那点抚恤金还不够塞牙缝的,还得先扣掉欠缴的税款!这头驴是官府财产了!” 旁边,洛兰的父亲,老约翰,佝偻着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想上前又不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枚硬币——那大概是刚送到的、微薄的抚恤金。洛兰的妹妹,小莉娜,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小脸惨白,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院子里唯一的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正被克里夫带来的一个帮闲死死拽着缰绳,不安地刨着蹄子。 “抚恤金……还要扣税?”洛兰听到自己父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问道。 “废话!”克里夫终于一脚挣脱了玛莎,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趾高气扬,“任何收入,都得缴税!这是王国的法律!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什么!这头驴估值一枚金龙币,抵扣你们欠的三枚银狼币‘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剩下的,算你们运气好!”他示意帮闲赶紧把驴牵走。 “不!不能啊!”玛莎再次扑上来,抱住驴的脖子,“我们欠罗德尼老爷的钱还没还!没了这驴,我们拿什么还债啊!” 克里夫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那是你们和罗德尼的事!跟官府无关!松手!不然把你也抓进去!” 帮闲用力拉扯缰绳,老驴发出凄厉的叫声。莉娜吓得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克里夫的目光越过哭闹的玛莎和绝望的老约翰,落在了刚刚冲进院子的洛兰身上。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认出这个风尘仆仆、脸色铁青的年轻人是谁。 “你谁啊?看什么看?滚开!”克里夫没好气地呵斥道。 玛莎和老约翰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看清洛兰的脸时,两人都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玛莎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不敢置信。老约翰手里的钱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枚银狼币滚落出来,沾满泥土。 “洛……洛兰?”玛莎颤抖着,声音细若游丝。 老约翰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攥住了他——儿子没死?那阵亡通知是怎么回事?这是逃兵?要杀头的! 克里夫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洛兰,脸上露出惊疑不定和算计的神色:“洛兰?你不是死了吗?好啊!竟敢谎报军情,冒充阵亡,逃避兵役!这可是重罪!”他立刻对帮闲喊道:“抓住他!送去领主老爷那儿领赏!” 那帮闲松开驴缰绳,狞笑着朝洛兰扑来。 洛兰双目赤红,积压了一路的怒火和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了他。他低吼一声,不闪不避,在那帮闲靠近的瞬间,一记沉重有力的勾拳狠狠砸在对方腹部。那帮闲惨叫一声,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克里夫吓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指着洛兰:“你……你敢袭击税务官?!反了!反了!” “袭击?”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维特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戴着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下巴。“我们只看到一位税务官大人,在强行征用一个刚刚失去儿子(至少官方是这么认定的)的家庭的最后一点生产资料。而这位‘已故’的儿子突然出现,似乎让大人您……很困扰?” 克里夫警惕地看着维特:“你又是什么人?” “一个路过的学者,维特。”维特慢慢走进院子,他的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钱袋,扫过那头惊恐的老驴,最后落在克里夫脸上,“我只是好奇,根据王国《抚恤与税法》第三章第七条,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是免征所有税赋的。您刚才收取的‘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是哪一条法令规定的?能否让我看看公文?” 克里夫的脸瞬间涨红了,眼神闪烁:“你……你懂什么!这是领主大人新颁布的规定!你一个外乡人,少管闲事!” “哦?领主的规定?”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那么,能大过王国法典?还是说,邓肯男爵已经可以随意制定违背王国法律的税目了?这件事如果传到……比如,男爵的政敌,或者王都税务总长的耳朵里,不知道男爵大人会不会认为,是某个小小的税务助理在给他惹麻烦?” 克里夫的脸色由红转白,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惊恐地看着维特,猜不透这个神秘人的来历。对方语气平淡,却句句戳在他的要害上。 “你……你胡说!”克里夫的声音没了底气。 就在这时,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哟,这么热闹?克里夫大人,您这是在执行公务呢?” 一个穿着花哨绸缎外套、腰间别着一把镶着廉价红宝石的匕首的瘦高男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晃了进来。他脸上有一道疤,眼神油滑而凶狠。 “血匕首”罗德尼。 罗德尼一进来,目光就先贪婪地扫过那头驴,然后落在掉在地上的钱袋上,最后才看向场中众人。当他看到活生生的洛兰时,也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兴奋和残忍的笑容。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的小勇者洛兰吗?没死成?真是女神保佑啊!”罗德尼夸张地划了个祈祷的手势,但眼神冰冷,“你没死,那可太好了!你爹欠我的钱,连本带利,现在该由你这儿子来还了!” 他转向克里夫,皮笑肉不笑地说:“克里夫大人,您先忙您的。我跟这家人,有点私账要算。” 克里夫正被维特吓得心虚,见状立刻想借坡下驴,忙不迭点头:“好,好,你们先算,这驴……我下次再来!”他说着,就想带着刚缓过劲来的帮闲溜走。 “等等。”维特再次开口,叫住了克里夫。 克里夫僵硬地停下脚步。 维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倒出三枚亮闪闪的银狼币,正是刚才老约翰掉出来的数目。他走到克里夫面前,将银狼币递过去。 “这是您刚才说的,‘阵亡家庭特别管理费’,三枚银狼币。”维特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费用缴清了。请留下收据,并保证,不会再以任何名目,来骚扰这家人,特别是,不能再打这头驴的主意。” 克里夫看着那三枚银狼币,又看看维特兜帽下模糊却感觉锐利的目光,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接过钱,飞快地从随身皮囊里扯下一张空白的收据单,胡乱写了几笔,塞给维特,然后像被鬼追一样,带着帮闲头也不回地跑了。 罗德尼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感觉这个戴兜帽的家伙有点邪门。但他仗着自己人多,而且洛兰家欠债是白纸黑字,并不太担心。 “好了,闲杂人等都走了。”罗德尼搓了搓手,看向洛兰和他父母,笑容狰狞,“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老约翰借了我二十一枚金龙币,月息两成,利滚利,到现在四个月了……”他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算了算,“嗯,零头给你抹了,算你五十枚金龙币吧!拿钱来!” “五十枚!”老约翰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倒。玛莎和莉娜也面无人色。 洛兰握紧了拳头,眼中喷火:“罗德尼!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没钱?”罗德尼嘿嘿一笑,目光淫邪地在小莉娜身上扫来扫去,“没关系嘛。我看你妹妹也快长大了,模样还挺周正。把她抵押给我,去我在城里的‘酒馆’帮工,这债嘛,可以慢慢还……” “你休想!”洛兰暴怒,就要冲上去。 “等等。”维特再次出声,挡在了洛兰身前。他面对罗德尼,兜帽下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罗德尼先生,据我所知,王国法律规定的民间借贷最高年利率,不得超过本金的一半。你这月息两成,利滚利,已经远超法定上限了。这份借贷契约,到了任何法官面前,都是无效的。” 罗德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两个打手也跟着哄笑。 “法律?法官?”罗德尼止住笑,用匕首柄敲了敲自己的手掌,恶狠狠地说,“在这片地界,老子的话就是法律!法官?法官大人正等着我月底的分红呢!小子,我不管你是谁,少在这里跟我扯什么狗屁法律!拿钱,或者交人!否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打手狞笑着上前一步。 维特似乎叹了口气。他伸手入怀,这次掏出的不是钱袋,而是一颗鸽子蛋大小、未经打磨却隐隐透着纯净蓝光的小石头。他将石头在指尖随意掂了掂,那蓝色的光晕在昏暗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醒目。 “五十枚金龙币,我暂时没有。”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不过,这颗海蓝宝石,虽然品相一般,但找个识货的商人,卖个六七十枚金龙币,应该不难。用它来抵偿老约翰欠你的债务,本金加……合法的利息,如何?”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颗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石头上。老约翰和玛莎张大了嘴,莉娜也忘记了哭泣。罗德尼的眼睛瞬间直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是个识货的,这宝石虽然不大,但颜色和纯净度极佳,价值绝对远超五十枚金龙币!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个戴兜帽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洛兰也震惊地看着维特。他没想到维特所谓的“经济方法”是如此直接——用一颗显然价值不菲的宝石,砸晕那个放债的恶棍。 罗德尼呼吸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颗宝石,又狐疑地看向维特:“你……你说真的?用这个抵债?” “前提是,你交出原始借贷契约,并立下字据,声明与约翰一家债务两清,永无瓜葛。”维特补充道。 罗德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跟这颗宝石相比,约翰家那点债务算个屁!他生怕维特反悔,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按着老约翰手印的羊皮纸,又让打手拿出墨水笔,飞快地写了一份结清证明。 “给!契约!证明!”罗德尼一把将两张纸塞给维特,然后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颗宝石。 维特却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先将两张纸递给身后还在发懵的老约翰。“确认一下。” 老约翰颤抖着接过,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那份结清证明,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老泪纵横。 维特这才将那颗海蓝宝石抛给罗德尼。罗德尼像接住绝世珍宝一样紧紧攥住,对着光看了又看,脸上笑开了花。 “哈哈!爽快!这位……维特先生是吧?以后有这种生意,尽管找我罗德尼!”他得意洋洋,带着打手,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洛兰一眼,似乎在想这“已死”的勇者怎么会认识这么阔绰的朋友。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洛兰一家,和神秘莫测的维特。 玛莎扑过来,紧紧抱住洛兰,嚎啕大哭,语无伦次。老约翰也走过来,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眼圈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莉娜怯生生地拉着洛兰的衣角,小声啜泣。 洛兰抱着母亲,感受着家人的温暖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心中百感交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维特。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微微颔首。 老约翰终于缓过气来,他走到维特面前,就要跪下:“恩人!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们一家!” 维特伸手虚扶了一下,没让他跪下去。“不必。各取所需。”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玛莎也反应过来,擦了擦眼泪,局促地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空荡荡的院子,讷讷地说:“恩人……家里……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点野菜粥……”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玛莎点亮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如豆,勉强照亮这破败的农舍。她手脚麻利地去准备晚饭,莉娜帮忙生火。 晚餐很快端了上来。每人面前一大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面漂浮着几根看不清原貌的野菜和寥寥无几的干瘪豆子,看不到一点油星。旁边是一小盘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 这就是他家人平时的食物。洛兰看着手里的粥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在魔王城,维迪乌斯桌上那杯琥珀色的液体,还有那颗随手就用来打发罗德尼的宝石。 维特坐在粗糙的木凳上,看着面前的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安静地拿起那块黑面包,试着掰了掰,没掰动。 老约翰满脸羞愧:“恩人……对不住,只有这个……” 维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将那碗粥慢慢喝完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饭后,玛莎和莉娜收拾碗筷,老约翰蹲在门口,借着最后的微光,检查那头捡回一条命的老驴的蹄子。 洛兰和维特站在院子里,夜色渐浓,气温降了下来。 洛兰看着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父母和妹妹忙碌而卑微的身影,看着这破败得连风雨都难以遮蔽的家,想起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想起那张冰冷的阵亡通知,想起克里夫的贪婪和罗德尼的恶毒,想起维特那颗轻易解决了他家最大危机的宝石……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笼罩在夜色和兜帽阴影下的维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你说得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维特侧过头,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金色的瞳孔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问“做什么”,也没有表示赞许,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第5章 炼金术师维特先生 夜色深沉,洛兰一家挤在唯一还算完整的里间休息,将外面稍宽敞些、但同样破败的主屋留给了维特和洛兰。维特拒绝了老约翰让出唯一一张铺着干草的板床的提议,只是要了一张粗糙的草席铺在墙角。 夜色渐深,主屋内只剩下维特和洛兰。洛兰在地铺上辗转反侧,而维特则在墙角那张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第一次体验了人类的睡眠环境。 板床由几块粗糙的木板拼成,边缘带着毛刺,上面薄薄地铺了一层去年的干草,早已失去了弹性,只剩下扎人的坚硬。 维特平躺在上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草梗的形状,以及木板之间不甚契合的缝隙。他常年居于魔王城,即便是最简朴的居所,其寝具也远超凡人想象。这种直接、粗粝的触感,对他而言颇为陌生。 他微微侧头,透过墙壁的裂缝,能看到隔壁里间微弱的油灯光晕,听到老约翰压抑的咳嗽声和玛莎轻柔的安抚。 这床榻如此不适,这居所如此破败,然而这一家人,乃至整个村庄的人,却世世代代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生息,挣扎求存。 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在他脑中形成:在资源如此匮乏的境地,生存本身,就是对意志和□□的极致考验。 这些人类的坚韧程度,确实超出了他基于魔族生理标准的初步预估。他闭上眼,并非入睡,而是将这种观察数据默默记录。 洛兰躺在地铺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交谈声和妹妹细微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冲击太过强烈,家人的凄惨,罗德尼的贪婪,克里夫的丑恶,还有维特那枚宝石带来的、近乎不真实的解脱感,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他侧过头,看向墙角的维特。 月光透过窗户的破洞,勉强勾勒出维特的轮廓。他并没有躺下,而是背对着洛兰,盘膝坐在草席上,身形挺拔,仿佛在冥想。那件灰色斗篷依旧披着,遮住了大部分身体,只有银色的发梢在微光中若隐若现。洛兰甚至能看到,在他身后,似乎有一条模糊的、不同于衣摆褶皱的阴影,在极其缓慢地摆动。 这家伙,真的不需要睡觉吗?洛兰心里嘀咕着,疲惫最终战胜了混乱的思绪,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洛兰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声惊醒的。 “约翰大叔!玛莎大婶!快!快救救我家皮特!”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外面喊道。 洛兰一个激灵坐起身,发现墙角的维特已经不见了,草席叠得整整齐齐。他连忙冲出门,只见邻居寡妇安娜正抱着她七八岁的儿子皮特,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皮特的右手臂鲜血淋漓,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手肘一直划到手腕,像是被什么利器割伤,孩子脸色惨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约翰和玛莎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这情景,都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安娜?”玛莎连忙上前。 “这孩子……调皮,去爬村口那棵枯树,摔下来被断枝划的!流了好多血!村里的草药婆子去邻村走亲戚了,这可怎么办啊!”安娜六神无主,眼泪直流。老约翰也搓着手,束手无策。这种伤口,搞不好会要命的! “让我看看。”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维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已经戴好了兜帽,遮住了面容。 安娜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气质阴郁的男人。“您是……” “他是维特先生,一位游学的炼金术师,是……是洛兰的远房表亲。”老约翰连忙按照昨晚商量好的说辞介绍,语气带着敬畏。 “炼金术师?”安娜将信将疑,但看着怀里儿子血流不止的手臂,也顾不得许多了,“先生,求您救救孩子!” 维特走上前,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土,单膝蹲下,仔细检查了一下皮特的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冷静。 “伤口很深,需要清创,止血,缝合。”维特站起身,对老约翰说,“麻烦给我准备一盆干净的温水,一块最干净的亚麻布。”他又看向洛兰,“我行李里有一个棕色皮囊,帮我拿过来。” 洛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维特指的是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包裹。他赶紧跑回屋,拿出皮囊递给维特。 维特打开皮囊,里面是几个小巧的水晶瓶和一些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取出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又拿出一个装着暗绿色粘稠液体的小瓶。 他用温水小心冲洗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土,这个过程中皮特疼得直抽搐,安娜紧紧抱着他。然后,维特将那些白色粉末仔细地撒在狰狞的伤口上。说来也怪,粉末一接触到伤口,汹涌而出的鲜血肉眼可见地减缓了流速。 “这是什么?”洛兰忍不住问道。 “一种混合了云母粉和特定苔藓提取物的止血粉,能促进血小板聚集和血管收缩。”维特头也不抬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他说出的名词洛兰一个也听不懂,但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接着,维特又用一根细小的、消过毒(他用一种刺鼻的液体擦拭过)的骨针,穿上一种柔韧的、像是处理过的动物肠线,开始给皮特缝合伤口。他的动作稳定、精准,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做过无数次。安娜和老约翰都看得目瞪口呆。 缝合完毕,维特又将那暗绿色的药膏薄薄地涂了一层在缝合处,然后用干净的亚麻布将伤口包扎好。 “好了。”维特站起身,清理了一下手,“伤口不要碰水,两天后我来换药。这瓶药膏留着,如果孩子发烧,用温水化开一点给他喂下去。”他递给安娜那个装着绿色药膏的小瓶。 皮特的哭声已经变成了小声的抽噎,脸色也恢复了一些红润。安娜看着儿子手臂上那整齐的缝合线和不再流血的伤口,激动得又要跪下,被维特抬手阻止了。 “谢谢!谢谢您,维特先生!您真是女神派来的救星!”安娜语无伦次地道谢,看着维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举手之劳。”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他转向老约翰,“我想在村里走走。” 老约翰连忙点头:“好,好!让洛兰陪您!”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小小的红叶村。炼金术师维特先生用神奇药粉和精湛医术救了皮特的消息,让这个沉闷绝望的村庄泛起了一丝涟漪。当洛兰陪着维特在村里走动时,遇到的村民不再是之前的警惕和麻木,而是带着好奇、敬畏,甚至一丝讨好的目光。 当维特走过村中那棵老橡树下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坐在树根上的老妇人吸引。老妇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正就着天光,专注地缝补着手中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那是一件粗麻布外套,肘部、肩部和下摆布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补丁,有些补丁之上又叠着补丁,针脚粗糙却异常牢固。 维特停下脚步,静静观察。老妇人的手指布满老茧,动作缓慢却稳定。她正将一块颜色稍浅、但同样粗糙的布片,覆盖在膝弯处一个新磨破的洞上。 那块用来打补丁的布片,边缘已经磨损,显然也是从其他无法再修补的旧衣物上艰难拆解下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沿着破洞边缘缝制,力求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块小小的补丁,仿佛手中的不是一块破布,而是珍贵的金属片。 维特注意到,那件外套本身的布料早已被岁月和劳作磨得薄如蝉翼,脆弱不堪,许多地方仅靠那些层层叠叠的补丁维系着基本的形状。它似乎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修补,直到再也找不到可以下针、或者值得浪费一块新补丁的地方为止。这种将物资利用到极致的行为模式,再次为他提供了关于人类在极端资源限制下行为模式的鲜活样本。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这一幕,连同那老妇人专注而平静的神情,一同刻入他的观察记录中。 维特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他注意到许多村民在屋外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生火,烧的是湿柴或者干脆是捡来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眼睛流泪。 “他们一直烧这个?”维特问旁边的洛兰。 洛兰点点头,有些无奈:“好柴火要拿去找行商换盐或者铁器,最不济也能卖几个铜子。平时做饭取暖,只能凑合烧这些湿柴烂木,烟是大点,但也没办法。” 维特在一个正在生火的老妇人旁边停下。那老妇人认得他,就是他用神奇药粉救了皮特,连忙站起身,局促地行礼。 “能给我看看你烧的柴吗?”维特问。 老妇人连忙从旁边拿起几根准备添进火里的“柴火”,那根本就是几块半腐烂、长着霉斑的木头。 维特接过,用手指捻了捻,潮湿,松软,毫无热量可言。“一直烧这个,对肺不好。”他评论道。 老妇人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知道不好,又能咋样呢?好柴烧不起啊,先生。能有点热乎气,把豆子煮软乎,就不错啦。” 维特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他看到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在玩耍,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正笨拙地用骨针缝补自己膝盖处又破开的口子,那粗麻布已经洗得发白,脆弱得一扯就破。 中午回到洛兰家,玛莎依旧只能端出野菜豆子粥和硬黑面包。维特沉默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这间四面透风、屋顶能看到天空光线的屋子。 饭后,他对洛兰和老约翰说:“我需要一些黏土,要细腻一点的。还有,尽量多的干草,碾碎。” 老约翰和洛兰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去办了。在村子里找点黏土和干草并不难。 东西备齐后,维特挽起袖子(他的手臂白皙得不像常干活的,但线条流畅有力),开始在一个木盆里混合黏土、碾碎的干草,又让洛兰从灶膛里弄来一些烧过的草木灰,加了进去,最后兑入适量的水。 “这是要做什么?”洛兰看着他像和面一样揉捏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忍不住问道。 “做一种新的燃料。”维特头也不抬地回答,“比你们烧的湿柴烂木耐烧,烟少,热量也更高。” 他用一个从村民家借来的、带有蜂窝状凹槽的旧木模子,将混合好的泥浆填充进去,压实,然后脱模。一个个巴掌大小、带着均匀孔洞的扁圆形泥块就做好了。 “拿到太阳底下晒干。”维特吩咐道。 洛兰和老约翰将信将疑地照做了。一下午,维特就带着洛兰做了几十个这样的泥块,摆满了院子里一小片空地。村民们好奇地围过来看,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位炼金术师大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傍晚时分,最先做好的几个泥块已经晒得半干发硬。维特拿起一个,对老约翰说:“生火,试试这个。” 老约翰依言在灶膛里点起一点火苗,然后将一个泥块放进去。起初没什么动静,就在围观村民有些失望时,那泥块开始慢慢变红,然后,稳定地燃烧起来,散发出持续的热量,最关键的是,只有极淡的青烟冒出! “着了!真的着了!”一个村民惊呼。 “看!没什么烟!” “这玩意儿……能烧多久?” 维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泥饼足足燃烧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慢慢熄灭,而同样大小的湿柴,可能十分钟就烧完了,还全是浓烟。 “这东西……怎么做的?”老约翰激动地问,他看着那燃烧殆尽的、依旧保持形状的灰白色残渣,眼睛发亮。 “黏土,干草,草木灰,水。”维特简单地回答,“比例是关键。晒干后就能用。我叫它‘蜂窝煤’。” “成本呢?”洛兰更关心实际问题,“黏土和干草不要钱,草木灰是现成的。几乎没什么成本!”他立刻算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兴奋。 维特点点头:“燃料,和食物、住所一样,是人生存的基础需求。满足了这个基础,才能谈其他。”他看向周围眼睛发光的村民,“制作方法很简单,你们可以自己学着做。材料村子里都有。” 这个消息瞬间引爆了村民的热情!几乎不需要成本,就能做出耐烧少烟的好燃料!这简直是女神显灵!村民们围着维特,七嘴八舌地问着制作细节,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老约翰看着被村民热情包围的维特,感慨地对洛兰说:“洛兰,你这位表亲……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啊!” 洛兰看着维特,心情复杂。这个魔王,用一颗宝石解决了高利贷,用一点药粉和缝合术赢得了村民的初步信任,现在又用一堆泥巴改善了困扰村民已久的燃料问题。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切实地帮助这些底层平民,而且用的都是洛兰从未想过的方式。 晚上,维特依旧睡在墙角的草席上。洛兰注意到,他睡前会仔细地将那件灰色斗篷叠好,放在身边,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夜里下起了小雨,屋顶漏雨,水滴嗒嗒地落在屋内的几个破盆烂罐里。维特被吵醒了,他坐起身,看着屋内这交响曲般的漏雨场景,沉默了片刻。洛兰有些尴尬,刚想说什么,却听到维特极低地、几乎听不见地自语了一句: “如此恶劣的环境……却能世代延续。人类的韧性,确实值得记录。” 这话不像是对洛兰说的,更像是一种观察笔记。洛兰闭上了嘴,心里那种怪异感又冒了出来。 第二天雨停了,村民们自发地送来了一些家里仅存的最好的食物——几个鸡蛋,一小块咸肉,甚至有一小罐蜂蜜,以感谢维特传授“蜂窝煤”的制作方法。维特没有推辞,但转手就都给了玛莎,让她改善家里的伙食。 下午,洛兰看柴火不多了,便拿起斧头去院子角落劈柴。维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怎么?”洛兰停下动作,擦了把汗。 “你的发力方式不对,效率太低,而且容易伤到腰。”维特评论道。 洛兰挑了挑眉:“那你来试试?” 维特没有拒绝,走上前,接过了斧头。他掂量了一下斧头的重量,然后模仿着洛兰之前的动作,对着一段圆木劈了下去。 动作很标准,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但……力道和角度都差了点意思。斧刃卡在了木头里,没劈开。 维特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他尝试把斧头拔出来,动作有些笨拙。 洛兰看着他这副与平时冷静睿智形象完全不符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他回到村子后,第一次真正笑出声。 维特停下动作,侧头看他,金色的瞳孔在兜帽阴影下似乎眯了眯。 “笑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没什么。”洛兰努力憋住笑,走上前,“我来教你,看好了,手腕要这样用力,腰要沉下去……”他接过斧头,熟练地一抖一劈,那段圆木应声裂成两半。 维特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洛兰的动作,然后再次尝试。这一次,虽然依旧算不上熟练,但至少斧头没有卡住,成功地将一块小点的木柴劈开了。 “嗯,有点样子了。”洛兰抱着手臂,笑着评价道,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第一次如此轻松。 维特没说话,只是将斧头还给他,然后走到一边,看着洛兰继续劈柴,目光若有所思,仿佛在分析某种复杂的物理原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照亮了院子里飞扬的木屑,和两个身份悬殊、却暂时因为共同目标而站在一起的年轻人。一个挥汗如雨,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另一个静静伫立,兜帽下的面容模糊,唯有偶尔摆动的衣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投下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的阴影。 第6章 第一次村庄经济普查 “蜂窝煤”的成功让维特在红叶村的声望达到了一个高峰。 他不再仅仅是被洛兰家感激的“远亲”或救了皮特的“炼金术师”,而是被村民们视为能带来“好运气”和“新法子”的能人。 连一向沉默寡言、只在村民大会上露面的老村长,都拄着拐杖,亲自到洛兰家表示了感谢。 维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戴着兜帽,遮住大半面容。在送走千恩万谢的老村长后,他对洛兰和老约翰提出了新的想法。 “蜂窝煤解决了燃料,但这只是开始。”维特的声音在简陋的屋子里显得清晰而冷静,“红叶村依旧贫穷。要想真正改善,需要更系统地了解村子里的情况。” 洛兰疑惑地看着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 “一切。”维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和窗外荒芜的田野,“村里有多少人,多少户?有多少能干活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多少?有多少土地,种了什么,产量多少?除了种地,还有没有人会其他手艺?比如木工、打铁、编织?村子里总共欠了多少债,欠谁的,利息多少?” 老约翰听得有些发懵,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或者说,想了也没用。洛兰则皱起眉头,隐约觉得维特想做的事情不简单。 “您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维特先生?”老约翰小心翼翼地问。 “找出村子里真正有什么,缺什么。”维特言简意赅,“然后,也许能找到用‘有什么’去换‘缺什么’的办法。” 这个说法很直白,连老约翰都听懂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呢?除了点力气和这几亩薄田,啥也没有啊。” “不调查,就永远不知道。”维特站起身,“我需要一个熟悉村里情况的人帮忙。洛兰,你跟我一起。村长那边,需要你去说,约翰大叔,就说我想做个统计,看看能不能帮大家找点新的活路。” 老约翰看着维特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看看儿子,最终点了点头。现在,维特先生说的话,在红叶村几乎有了和村长同等的分量。 说服老村长比想象中容易。老村长早已被维特的手段折服,听说他要“找活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敲响了村口那口破钟,将村民召集起来。 站在破旧的村议会(其实就是一块稍微平整点的空地)前,面对下面一张张带着期盼、好奇又有些茫然的脸,维特依旧戴着兜帽,由洛兰代为发言。 “各位乡亲,”洛兰按照维特事先教的话,提高了音量,“维特先生想帮咱们红叶村过得好一点。但他需要知道咱们村具体的情况。每家每户,有多少人,多少地,会什么手艺,欠了多少债……希望大家如实告诉他。这关系到咱们能不能找到新的办法,吃饱饭,还清债!” 下面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调查?这有什么用?能变出粮食来吗?能还债吗?但想到维特之前的“神迹”,大部分村民还是选择了配合。毕竟,情况还能更糟吗? 普查工作就此开始。维特准备了几张质地细腻、价格显然不菲的羊皮纸和一支灌满墨水的笔。他和洛兰一家一家地走访。 第一家是寡妇安娜家。安娜感激维特救了她儿子,极为热情,把他们让进低矮昏暗的茅屋,甚至从灶膛灰里扒拉出一个小土豆,小心翼翼地拍掉灰,掰成两半,在上面撒了一丁点珍贵的盐粒,递给维特和洛兰。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先生,兰斯,别嫌弃,垫垫肚子。”安娜局促地搓着手。 洛兰看着那半块沾着粗盐粒、还带着灶灰温度的烤土豆,喉咙有些发紧。这大概是安娜能拿出的最好的待客之物了。他接过,默默吃起来。 维特看着手里的土豆,停顿了一瞬,然后也像洛兰一样,平静地吃了下去,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与环境和食物格格不入的优雅。他没有评价,直接进入了正题。 “安娜女士,家里几口人?” “就我和皮特,他爹前年修水渠,被石头……” “有多少地?” “三亩坡地,都是石头,种不了什么,每年交完租子,剩不下多少……” “除了种地,还会做什么?” “我?我会纺线,织点粗布,也会编草鞋……但线要钱买,草鞋也卖不上价……” “欠债吗?” 安娜的脸色瞬间白了,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欠……欠‘独眼’杰克的,五枚银狼币,月息一成五……是为了给皮特他爹办后事借的……” 维特迅速在羊皮纸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的老村长伸着脖子看,目光落在那光滑昂贵的羊皮纸上,喉结滚动,忍不住咂了咂嘴,小声对旁边的老约翰嘀咕:“这……这一张纸,得值多少黑面包啊……” 洛兰也注意到了那羊皮纸,心里同样震撼。他越发觉得维特的身份扑朔迷离。一个随手能用宝石抵债、用昂贵羊皮纸做记录的人,真的只是一个“游学炼金术师”? 接下来是铁匠汉克家。汉克是个沉默寡言的黑壮汉子,因为村里穷,找他打铁修补农具的人少,生意惨淡,脸上总是带着愁苦。 “手艺?会打点锄头、镰刀,修修补补。但好铁料贵,买不起。只能接点小活,挣不了几个钱。”汉克闷声闷气地说。 “欠债吗?” 汉克脸色更难看了:“欠‘秃鹫’巴尔克的。八枚银狼币。是为了买上次那批劣质铁料借的,那铁料根本没法用!利息现在滚得……” 木匠老福特家。老福特手艺不错,但同样面临材料贵、买家穷的困境。 “会做桌椅、箱子,也会点简单的榫卯。现在也就是谁家嫁女儿,凑钱让我打个箱子,或者修修犁杖。” “欠‘血匕首’罗德尼的,虽然您帮约翰家还了,但我家……还欠着他三枚金龙币呢,是为了给我老婆治病借的,人没救回来,债留下了……” 一家家走访下来,维特和洛兰听到了无数心酸的故事,也记录下了冰冷的数据。村里的债务主要集中在那三个臭名昭著的高利贷商人:“血匕首”罗德尼、“独眼”杰克、“秃鹫”巴尔克。几乎家家户户都欠着他们数额不等的债务,利息高昂,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每个家庭。 但同时,他们也发现了之前被忽略的东西。除了安娜的纺织和编织,村里还有两个妇人会织一种带有简单花纹的粗麻布,虽然粗糙,但比普通的结实些。 老福特的木工手艺比他自己说的还要好一些,他家里摆着几个给孙子做的小木头玩具,虽然粗糙,但造型灵巧。 甚至还有一个老人,据说年轻时在城里陶匠那里做过学徒,会摆弄泥土烧制些简单的瓦罐,虽然村里没人用得起。 在走访间隙,维特和洛兰走到了村旁那条流速颇快的小河边。维特停下脚步,观察着河水的流量和地势。 “这里,适合建一座水车。”维特指着河岸一处略微狭窄、落差稍大的地方说道。 “水车?”洛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东西只有领主老爷或者大磨坊主才建得起吧?听说光木头和工匠就要花好多钱。” “水车可以带动磨盘,磨面粉比人力快十倍。可以带动锻锤,帮助铁匠汉克锻造。甚至可以带动纺车,提高安娜她们纺线的效率。”维特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它能将流动的水的力量,转化为推动生产的动力。” 洛兰听得心头一跳,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的影子,但随即又被现实压垮:“可是……建水车要钱,要很多钱。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 维特转过头,兜帽下的阴影对着洛兰:“这就是问题所在。红叶村有土地,虽然贫瘠;有劳动力,虽然被债务压榨;甚至有一些未被充分利用的手艺。但是,没有‘资本’——没有启动任何像样生产活动所需要的初始资金。土地、劳动力、资本,是进行生产的三个基本要素。红叶村,最缺的就是资本。” 洛兰似懂非懂,但“缺钱”这个核心意思他明白了。他看着奔流的河水,又回头看看破败的村庄,一种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明明有资源,有能力,却因为缺少那该死的“资本”,只能困死在贫穷里。 夜幕降临,油灯如豆。洛兰家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铺开了维特记录满数据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了户数、人口、土地面积、作物产量、手艺种类、债务明细…… 维特和洛兰并肩坐在桌前,一起整理和核对数据。维特的手指修长白皙,点着纸上的数字,低声解释着它们之间的联系。洛兰靠得很近,能闻到维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村庄格格不入的草药和干净纸张的气息。 当维特的手臂偶尔因为翻动纸张而碰到洛兰时,洛兰会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不自然地往旁边挪开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和这个神秘的“表亲”靠得太近,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维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于数据,只有在他移动时,身后那被椅子遮挡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 “所以,”洛兰看着纸上汇总出的、触目惊心的总债务数字,声音干涩,“我们有人,有地,有点手艺,甚至有条能建水车的河……但就因为没钱,什么都做不了?” 维特放下笔,金色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看向洛兰。 “目前看,是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知道问题在哪里,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资本,未必只能用钱的形式出现。” 洛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维特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写满了村庄苦难与微末希望的羊皮纸。 夜还很长。 第7章 劣币的陷阱 红叶村的清晨,被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嚣打破。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行商小集市,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和流动小贩会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易。这对于几乎与世隔绝的红叶村来说,是换取盐、铁器、布料等必需品的重要机会。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气味、尘土和一丝隐约的期待。 村民们早早地带着自家微薄的出产来到集市:一小袋黑麦,几只绑着脚的瘦鸡,几捆柴火,或者像安娜那样,几双连夜赶制的粗糙草鞋。洛兰和维特也来到了集市,维特依旧戴着兜帽,沉默地观察着一切。 第一个问题很快出现了。 老福特想用他精心制作的一个小木箱,跟一个布贩换几尺粗布给孙子做件新衣服。布贩接过木箱,挑剔地看了看,报了个价。老福特觉得价格太低,犹豫着。布贩不耐烦地催促:“要不要?不要拉倒!给钱也行,三个银狼币!” 老福特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银币。他挑出三枚,递给布贩。 那布贩接过银币,看都没看,习惯性地用指甲掐了一下,又拿到耳边弹了弹,脸色立刻就变了。 “老家伙!你拿什么东西糊弄我?”布贩把银币狠狠摔在老福特面前的地上,“这他妈是铜的吧?颜色都不对!声音也哑!想用这种垃圾买我的布?做梦!” 老福特的脸瞬间涨红了,又惊又怒,他慌忙捡起那几枚银币,用力用牙齿咬了咬——这是村民们最常用的、测试银币成色的土办法。果然,牙印清晰,质地偏软,颜色也显得暗淡,与他记忆中早年使用的银币完全不同。 “这……这明明是上次集市,卖柴火给那个粮商,他找给我的!”老福特急声辩解,“他说这是新铸的银币!” “我管你谁给的!”布贩啐了一口,“这种掺了铜的劣币,老子不收!要么拿好钱来,要么滚蛋!” 老福特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着手再次伸进怀里,摸索了许久,才掏出一枚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银币。这枚银币与之前那些截然不同,虽然也有磨损,但币面清晰,色泽是纯正的银白,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他多年前攒下、一直舍不得动的“压箱底”的钱。 “那……那这个呢?”老福特带着一丝希望,将这枚保存完好的旧银币递给布贩,“您看看这个!这是好多年前的老币,成色绝对好!” 布贩狐疑地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弹了一下,听到一声清脆悠长的回响。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犹豫,但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将银币塞回老福特手里。 “不行!这个也不行!”布贩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仿佛在说服自己,“谁知道你这钱是哪来的?万一是假的呢?现在市面上骗子多!再说了,我收了你这好钱,回头去找零,别人给我一堆烂钱,我岂不是亏死了!不收!好钱烂钱都不收!要么拿实实在在的货物来换,要么就拉倒!” 老福特握着那枚被退回的、冰凉的良币,彻底呆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绝望。连好钱都不收了?这世道是怎么了? 类似的争吵在集市好几个角落同时爆发。许多村民都发现自己上次集市辛苦换来的银币,这次却被商贩们拒收。理由都一样:成色低劣,含银量不足,是“掺铜币”。 铁匠汉克想用这样的银币买点铁料,被卖铁料的商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安娜想用卖草鞋得来的劣币买点盐,盐贩子直接把她的小钱袋扫到了地上。 “上次那个粮商!肯定是他!他故意用这种坏钱收我们的东西!”一个村民愤怒地喊道,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对!就是他!” “这该死的奸商!” 集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和沮丧之中。村民们拿着被拒收的劣币,看着自己带来的货物,感到无比的绝望。没有商人接受这些钱,他们就换不回急需的物资。 洛兰看着这场景,眉头紧锁。他走到一个蹲在地上,对着几枚劣币发愁的老农身边,捡起一枚看了看。确实,颜色暗淡,重量也感觉轻飘飘的。 “维特,”他回头看向一直沉默观察的维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商人都不收这种钱了?” 维特走上前,从洛兰手中接过那枚劣币,指尖摩挲着币面模糊的国王头像。“很简单。”他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平静得近乎冷酷,“因为好的银币,都被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洛兰不解。 “你身上,或者你父亲身上,还有没有以前留下的、看起来成色好一些的旧银币?”维特问。 洛兰想了想,从自己贴身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出一枚他用第一个月军饷换来的、一直舍不得花的银币。这枚银币色泽亮白,边缘清晰,币纹深刻,与地上那些劣币形成鲜明对比。 维特拿起洛兰那枚好银币,又捡起地上的一枚劣币,放在一起。“看,如果你是商人,有人同时用这两种钱买你的东西,你会更愿意接受哪一种?或者说,你会先把哪一种花出去?” 洛兰看着那枚光泽诱人的好银币,又看看那枚颜色暗淡的劣币,答案不言而喻。 “当然是先把差的……劣币花出去。”洛兰说道。 “没错。”维特点头,“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成色好的银币,一旦被人获得,就会被收藏、囤积起来,或者被熔铸成银器,退出流通。而市面上流通的,就只剩下这些不断贬值、人人都不想要的劣币。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洛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劣币……驱逐良币?” “一种经济规律。”维特言简意赅地解释,“当两种实际价值不同,但法定面值相同的货币同时流通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必然会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反而会充斥市场。就像现在,好银币不见了,只剩下这些掺铜的垃圾。”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维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平静地阐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当两种实际价值不同,但法定面值相同的货币同时流通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就像你手里这枚,”他指了指洛兰那枚成色上乘的银币,“会被人们下意识地收藏、储存,或者被熔铸成器皿,从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 他又踢了踢脚边那枚无人问津的掺铜币,“则会在市场上泛滥成灾。因为所有人,包括那些商人,都急于将手中贬值的劣币花出去,而将有价值的良币捂紧。格雷欣法则,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将好的东西从市场上挤走,只留下垃圾。” 这时,之前那个拒绝老福特的布贩,正好完成了一笔交易,一个外村人用一小袋豆子换走了一些布。布贩掂量着那袋豆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维特指着那边说:“看,当货币不可靠时,人们会本能地回归最原始的方式。” 洛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集市上的交易模式正在悄然改变。直接以物易物的比例明显增加了。村民们不再执着于先把货物换成可能被拒收的银币,而是直接拿着自己的东西,寻找需要它的人,互相交换。 集市上的景象正在迅速演变。最初的混乱和沮丧过后,求生的本能迫使村民们开始尝试绕开那已经失去信用的银币。直接的以物易物成了主流。 在一个卖盐的贩子面前,一个农妇提着一小袋黑麦,急切地问:“老板,我这袋上好的黑麦,能换多少盐?” 盐贩子抓了把麦子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袋子,撇撇嘴:“你这麦子瘪壳多,最多换这么一小撮。”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可怜的量。 “太少了!再加点吧!家里几个月没见盐味了!” “爱换不换!” 另一边,一个老汉抱着一只不停扑腾的母鸡,和一个抱着几卷粗布的妇人讨价还价。 “我这母鸡正下蛋呢!换你这两卷布,不过分吧?” “呸!你想得美!你这鸡瘦得只剩骨头了,一卷布顶天了!” “一卷半!不能再少了!” “不行!就一卷!” 铁匠汉克没有带来农产品,他扛着一把新打好的、闪着寒光的柴刀,直接找到了那个卖铁料的商人。 “看看这个,刚打的,用了好钢口。换你那边角料,够我打三把锄头的量,怎么样?”汉克闷声问道。 铁料商人接过柴刀,仔细检查着刀口和重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汉克,你的手艺没得说。但这柴刀……现在这光景,谁买啊?换铁料可以,但只能给你打两把锄头的量。” “两把半!” “成交!” 集市上的喧嚣变成了另一种模式,不再是银币叮当作响,而是各种货物价值的直接碰撞和博弈。衡量一切的尺度,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供需和物品本身的使用价值上。“一袋谷子换多少盐”、“一只鸡换多少布”、“一把柴刀换多少铁料”……这些成了新的、充满不确定性和争执的交易单位。效率低下,但却是在货币体系暂时崩溃后,维系底层物资交换的唯一途径。 “一袋黑麦,换多少盐?” “这只母鸡,能换你那块布吗?” “我这捆柴火,换你那个瓦罐,行不?” 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繁琐,但至少交易在艰难地进行着。衡量价值的尺度,不再是靠不住的银币,而是货物本身的使用价值。 洛兰看着这倒退却又无奈的场景,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难道以后都要这样换东西吗?太麻烦了!而且,很多的东西价值不对等,怎么换?” 维特沉默了片刻,看着集市上忙碌而焦虑的人群,看着村民们手中那些如同废铁般的劣币,缓缓开口: “货币的本质,是信任和交换的媒介。当这个媒介本身失去信任时,它就没有价值了。”他转向洛兰,兜帽下的目光似乎落在洛兰紧锁的眉头上,“别急。” 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集市的嘈杂。 “我们从头构建。” 洛兰猛地抬起头,看向维特。从头构建?构建什么?新的货币吗?这可能吗?但看着维特那平静无波的样子,听着他那句“别急”,洛兰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烦躁,竟然真的平息了一些。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安心感,悄然浮现。这个神秘的、强大的、似乎无所不知的“表亲”,或许……真的能有办法? 维特不再看集市,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回去吧。我们需要和村长,还有你父亲,好好谈谈。” 洛兰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因为货币崩溃而陷入半瘫痪的集市,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集市上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但“劣币”带来的阴影,却沉沉地笼罩在每一个红叶村村民的心头,也成为了横亘在维特试图改善村庄生活道路上的,又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 第8章 劳动凭证的构思 劣币风波让红叶村的气氛更加沉闷。集市虽然勉强以物易物的形式维持着,但效率低下,争执不断,许多交易最终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等价物而告吹。村民们攥着那些如同废铁的劣币,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茫然。 当晚,在老村长和几位村老(包括老约翰)聚集的洛兰家,气氛凝重。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愁苦的脸上跳动。 “维特先生,”老村长声音沙哑,带着最后的期盼,“您见识广,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救咱们村?再这样下去,大家连盐都吃不上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戴着兜帽、沉默寡言的身影上。 维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绝望的脸,最后落在桌面上那几张记录着村庄数据的昂贵羊皮纸上。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劳动力”和“手艺”那几栏数据上。 “红叶村缺钱,缺好的货币。”维特开口,声音平稳,“但红叶村不缺别的东西。” “我们还有什么?”一个村老苦涩地摇头,“除了几把力气和破手艺,啥也没了。” “不。”维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们有‘时间’。每个人的时间。” 屋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时间?”洛兰忍不住问道,“时间怎么能当钱用?” “为什么不能?”维特反问,金色的瞳孔在兜帽阴影下扫过众人,“国王的金龙币,领主的银狼币,它们的价值由谁规定?是国王,是领主。他们规定一枚金币可以换多少粮食,一枚银币可以换多少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规定,一个成年男子劳作一天,所付出的‘时间’,值多少?” 这个想法太过离经叛道,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自己规定价值?这……这怎么可能? “可……可时间看不见摸不着啊!”老约翰讷讷地说。 “我们可以让它变得看得见,摸得着。”维特似乎早有准备。他拿起一张新的羊皮纸,又拿出笔和一方小小的、带着奇异香气的墨锭。 洛兰见状,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一个破瓦片,倒了一点水,默默地开始为维特磨墨。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维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蘸了蘸墨,开始在纸上画起草图。 他画的是一个巴掌大小、带有独特锯齿边缘的木牌,正面预留了刻印数字和符号的位置,背面则是一个复杂的、防伪的徽记草图,隐约能看出是一片叶子的轮廓。 “我们可以用木头制作一种凭证。”维特将草图推向桌子中央,“就用村口那棵被雷劈倒的老橡树的木料。那棵树,大家都认得,有年头了,也算是个念想。” 使用那棵老树的木料,这个提议让几位村老眼神动了一下。那棵树陪伴了村子好几代人,用它来做这新奇玩意儿,似乎……多了点说不清的认同感。 “国王的金币,领主的银狼币,它们的价值来自于铸造它们的贵金属本身,依赖于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子银子。这就是‘商品货币’。”维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村民耳中,“而我们打算制作的这个木牌,它本身只是一块木头,没有任何神奇之处。它的价值,不来自于木头本身,而来自于我们红叶村每一个人共同的认可和信任!信任付出劳动就能获得它,信任拿着它就能在村子里换到你需要的粮食、盐、或者铁匠的手艺。这种依赖于集体承诺和信用的交换媒介,就是最初步的‘信用货币’。” “这木牌,代表一个人付出了一定时间的劳动。比如,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干一天标准农活,可以获得一个凭证。妇女纺一天线,或者编织,根据产出和质量,可以获得相应比例的凭证。木匠做一天工,铁匠打一件像样的工具,也是如此。”维特解释道,“然后,你们可以用这些凭证,在村子里互相交换需要的东西。” “用木牌……换东西?”铁匠汉克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问,“这木牌能干啥?能烧火还是能打铁?我凭什么要别人用这木牌来换我辛辛苦苦打出来的柴刀?” “问得好。”维特看向汉克,“汉克,你打柴刀,是为了自己用,还是为了换别的东西?” “当然是为了换东西!换粮食,换盐,或者……换点钱。”汉克回答。 “现在,钱不好用了。你直接换东西,就像上次集市,可能找不到正好需要柴刀又愿意给你足够粮食的人,对吗?” 汉克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正是他现在的困境。 “但如果,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承认这个木牌有价值呢?”维特循循善诱,“比如,老约翰家愿意用他的一部分粮食,来换你的木牌,因为他家需要你帮忙修补农具,或者将来需要你打新农具,他可以用积攒的木牌来支付。安娜愿意用她编织的草鞋换木牌,因为她需要粮食,而老约翰家可能需要草鞋。你这个木牌,就像一根线,可以把大家零散的需求和能力串起来。” 维特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这个比喻,然后点出了核心: “国王的金币,领主的银币,它们的价值依赖于铸造它们的金属和发行者的权威。那是‘商品货币’。而我们这个木牌,它本身不值钱,它的价值,依赖于我们红叶村所有人共同的承认和信任!相信付出劳动就能获得它,相信拿着它就能在村子里换到需要的东西。这是一种基于我们这个小社区‘信用’的货币!” “信用货币……”老村长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可是……谁会第一个用实实在在的粮食,去换这轻飘飘的木牌呢?”另一个村老提出了最现实的担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信任的建立,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维特的目光再次投向铁匠汉克。“汉克,你家里还有多少存粮?” 汉克的脸色黯淡下来:“不多了……最多还能撑半个月。” “如果接下来半个月,你没有活计,换不到粮食,怎么办?”维特追问。 汉克握紧了拳头,没有说话。他的妻子,一个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瘦弱妇人,脸上写满了焦虑。 维特又看向老约翰:“约翰大叔,你家的黑麦,还能支撑多久?如果接下来,你需要汉克帮你修理犁头,或者打造新的锄头,你愿意用一部分粮食,换取他未来为你干活的‘承诺’——也就是这个凭证吗?” 老约翰看了看儿子洛兰,又看了看维特,最后目光落在汉克那愁苦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我愿意!维特先生是为了咱们好!汉克的手艺,咱们村离不开!我相信维特先生的办法!” 汉克依旧犹豫不决,风险太大了。万一这木牌最后没人认,他辛苦打铁换来的就是一堆没用的木头片子。就在他嘴唇翕动,想要拒绝时,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到妻子正用哀求、却又带着一丝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试一试。妻子知道,再没有进项,家里就真的断炊了。 汉克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心头一软,猛地一跺脚,像是要把所有的顾虑都踩碎:“好!我汉克也干了!维特先生,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先认这劳什子凭证!以后谁拿这凭证来,我就给他打东西,或者……或者换我家需要的粮食!” 有了老约翰愿意提供粮食作为凭证的“锚定物”,再加上铁匠汉克第一个站出来同意接受凭证作为支付手段,这个全新的系统终于有了撬动的支点。 有了老约翰和汉克带头,其他几户与洛兰家关系较好、或者同样陷入困境的村民,也犹犹豫豫地表示了同意。 维特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重新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开始详细设计凭证的样式、大小、不同劳动对应的凭证额度,以及如何防止伪造等细节。 洛兰依旧在一旁默默地磨着墨,看着维特专注的侧脸和笔下逐渐成型的、可能改变村庄命运的设计图,屋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墨锭与瓦片摩擦的细微声响,竟有种异样的静谧与和谐。 初步的方案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制作凭证,并让这个基于“劳动时间”和“社区信用”的全新系统,在这个饱受贫困和货币之苦的小村庄里,开始它的第一次心跳。 第9章 第一笔信用交易 老橡树的木料被村民小心翼翼地运回村子,在老木匠福特和几个年轻小伙子的努力下,按照维特设计的图样,第一批一百个边缘带着独特锯齿、背面刻有红叶徽记的木质凭证被制作出来。 每个凭证正面都预留了凹槽,准备用特制的印泥标记面额和编号。维特亲自调配了一种难以仿制的红色印泥,由老村长和几位村□□同保管。 系统搭建好了,但信任的建立,需要第一笔实实在在的交易来点燃。 机会很快来了。老约翰家储存的一些黑麦需要脱粒和初步筛选,单靠他们自己忙不过来。按照维特的提议,老约翰决定“雇佣”同村的寡妇玛娜大婶来帮忙,报酬不是现成的粮食或那该死的劣币,而是“劳动凭证”。 玛娜大婶是个勤快人,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平时就靠给村里人帮工、缝补浆洗勉强糊口。当她听到老约翰的提议时,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疑虑。 “约翰兄弟,这……这木牌子,真能当钱使?”玛娜大婶捏着衣角,不安地问。 老约翰心里也没底,但他相信维特。他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半日”字样和编号“壹”的木质凭证,递给玛娜大婶:“玛娜,你就信我一次,也信维特先生一次。你帮我干半天活,这个凭证你先拿着。维特先生说,以后凭着这个,可以在村子里换到你需要的东西。” 玛娜大婶看着那枚做工还算精细的木牌,又看看老约翰诚恳的脸,最终点了点头。她需要粮食,而直接要粮食,老约翰家也不宽裕。这木牌……或许真是个希望? 半天忙碌后,玛娜大婶拿着那枚还带着木头清香的“半日”凭证,心里七上八下地回了自己那个更加破败的家。她看着手里这轻飘飘的木牌,又看看灶台上那个破了几个小洞、只能用泥巴勉强糊住的铁锅,叹了口气。这锅快不能用了,可换个新的?她想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铁匠汉克。汉克不是也答应收这个凭证吗?他能不能……修补一下铁锅?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玛娜大婶揣着那枚凭证,来到了汉克那间叮当作响的铁匠铺。 “汉克……”玛娜大婶怯生生地开口,拿出那枚凭证,“我……我有个凭证,是帮老约翰家干活得的。你……你能不能帮我补补锅?”她将那个破旧的铁锅递了过去。 汉克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玛娜大婶手里的凭证和破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第一个拿着凭证上门的人会是玛娜大婶,而且是要修补这么个小物件。修补铁锅费时费力,赚头很小,若是以前,他可能直接就拒绝了。但现在…… 他想起自己答应维特先生的话,想起家里快要见底的粮缸,又想起妻子那期盼的眼神。他粗声粗气地说:“行!把锅放这儿吧!补这个……算你四分之一个‘全日’工。你这‘半日’凭证先押我这,等补好了,我再找你四分之一的凭证。” 玛娜大婶没想到汉克真的答应了,而且还这么“公道”!她连忙千恩万谢地把锅留下,心里那块大石头仿佛轻了一些。 汉克说到做到,花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仔细地将玛娜大婶的铁锅修补好,虽然留下了补丁,但至少不再漏了。 当天晚上,玛娜大婶用修补好的铁锅,煮了整整一锅浓稠的、加入了更多豆子和野菜的粥。锅里不再需要担心漏水和糊底,热气腾腾,食物的香气似乎都比往日浓郁了几分。她看着那枚从汉克那里换回来的、代表“四分之一日”劳动的更小面额凭证,小心翼翼地收好,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新系统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信心。 第二天,汉克拿着从玛娜大婶那里收到的“半日”凭证(扣除找零后),找到了家里黑麦刚脱完粒、正好有少量结余的老约翰。 “约翰大叔,”汉克将凭证拍在桌上,“我这凭证,在你家能换多少黑麦?” 老约翰看着那枚凭证,上面还有玛娜大婶帮工后留下的些许痕迹。他按照之前和维特、村长商量好的“汇率”——一个“全日”凭证大约等价于一个成年男子一天劳作所能获得的黑麦量——折算了一下,给了汉克相应分量的小麦。 汉克提着那袋实实在在的小麦回到家,他的妻子几乎喜极而泣。 当天,汉克妻子就用这些小麦,混合着往常必不可少的麸皮和野菜,烤制出了几个加入了更多面粉、质地稍软一些的黑面包。虽然依旧粗糙,但对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一家人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改善。那一点点更柔软的口感,仿佛预示着生活也可能出现转机。 铁匠汉克用凭证成功换到了粮食!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小小的红叶村。起初持观望态度的村民们都沸腾了。木匠老福特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他亲眼看到玛娜大婶用劳务换来凭证,又看到汉克用凭证换来粮食。这个系统,似乎真的在运转! 老福特坐不住了。他家里也需要粮食,也需要盐,而他除了木工手艺,没有太多可以直接交换的农产品。他主动找到了维特和老村长。 “维特先生,村长,”老福特搓着手,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讨好,“我也想加入!以后村里谁家需要打个箱子、修个家具,也可以用这凭证来找我!我老福特认这个!” 有了木匠老福特的加入,这个基于劳动时间和社区信用的微型货币系统,终于不再是只有零星几点星火,而是真正开始形成一个小小的、内在的流通环。玛娜大婶提供劳务获得凭证,用凭证购买汉克的铁匠服务;汉克提供铁匠服务获得凭证,用凭证购买老约翰的粮食;老约翰提供粮食获得凭证,未来可以用它购买老福特的木工服务或者汉克的新农具……凭证开始在不同的生产者和需求者之间流转,大大简化了以前必须找到“双重巧合**”(即我需要你的东西,你也正好需要我的东西)才能完成的物物交换,交易的成本显著降低。 当天傍晚,在了解到第一笔完整的交易顺利达成,并且系统开始自发扩展后,洛兰难掩心中的激动。他猛地转过身,兴奋地一巴掌拍在维特的背上,力道之大,让维特都微微晃了一下。 “成功了!维特!你看到了吗?真的成功了!”洛兰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像个孩子。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拍了魔王的背!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猛地收回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神躲闪,讷讷地说:“对……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维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迅速变脸弄得怔了一下。他感受着后背那残留的、属于年轻勇者的温热和力道,看着对方那从狂喜到窘迫的有趣变化,兜帽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人类表达喜悦和亲近的方式……真是直接而……特别。他心中掠过一丝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无妨。”维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这只是开始。流通起来了,很好。” 但他的目光,却在那枚标志着系统成功启动的、由玛娜大婶赚取的第一枚凭证上,多停留了一瞬。 红叶村的夜晚,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绝望了。几户人家的炊烟里,隐约飘出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希望的温度。 第10章 商会的警觉 红叶村内部,那套小小的木质凭证系统,像一株顽强的藤蔓,在贫瘠的土地上悄然伸展着脉络。虽然规模不大,仅限于最初的十几户参与家庭,但流通确实在缓慢发生。 玛娜大婶又用帮厨换来的凭证,从安娜那里换到了一双结实的新草鞋;老福特用给汉克家修好桌子的凭证,换到了汉克妻子帮忙缝补的一件旧衣;甚至有村民开始尝试用凭证支付一部分地租给拥有少量土地的村老,虽然村老们还半信半疑,但看到凭证确实能换来实在的劳务和少量物品,也勉强接受了。 这种内部循环带来最直接的变化,就是村民们对每月一次流动商队的依赖明显降低了。以前,大家会拼命积攒任何可以拿出手的东西,就为了在集市上从商队那里换回至关重要的盐、铁器或药品。 现在,一些最基本的需求,比如简单的工具修理、衣物缝补、甚至少量的粮食调剂,竟然在村子内部就解决了。虽然盐和铁料等仍需外求,但至少,商队不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种变化,很快引起了常在这一带活动的、隶属于地区商会的流动商队的注意。 这个月的集市日,商队管事发现,红叶村的村民虽然依旧围拢过来,但那种急迫的、近乎哀求的购买欲消失了。 许多人只是看看问问,真正掏出劣币或者大量货物进行交易的人少了很多。 尤其让他不爽的是,那几个以前见到他就像见到救世主的穷鬼——比如铁匠汉克、木匠老福特——这次居然只是来买了点最必需的盐,然后就揣着几个看起来像木牌子的东西走了,对他摊位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和价格不菲的细布毫无兴趣。 “有点邪门。”商队管事眯着眼,看着汉克离去的背影,对身边一个精瘦的伙计低声吩咐,“去,打听打听,这帮泥腿子搞什么鬼?那几个木牌子是什么东西?” 那精瘦伙计名叫斯利姆,是个机灵又油滑的角色,擅长跟底层人打交道。他没有直接去问村民,而是等到傍晚集市散去,揣着一小袋劣币(夹杂着几枚成色稍好的),溜达到了村里唯一能称得上“公共场所”的地方——老光棍汤姆经营的那个四面漏风、只有劣质麦酒喝的所谓“酒馆”。 酒馆里烟雾缭绕,几个干完农活的村民正就着一点豆子,小口啜饮着浑浊的麦酒。斯利姆笑嘻嘻地凑过去,将几枚亮闪闪的银币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普遍使用劣币的红叶村,这种成色的银币可不多见。 “伙计们,辛苦了!来来来,我请客!汤姆,给这几位兄弟都满上!”斯利姆豪爽地喊道。 村民们受宠若惊,纷纷道谢。几杯劣质麦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斯利姆开始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白天的集市上引。 “我看咱们红叶村的乡亲,最近气色不错啊?”斯利姆假意恭维,“是不是找到什么发财的门路了?连我们商队的好东西都瞧不上眼了?” 一个微醺的村民咧着嘴笑:“发财?哪能呢!就是……就是村子里现在方便了点,有些小东西,不用非等你们来了。” “哦?怎么个方便法?”斯利姆装作好奇地问,“我看汉克他们,好像拿着些木牌子?” “那是凭证!”另一个村民带着几分炫耀解释道,“帮人干活,或者拿东西换的!拿着它,能在村子里换别的!” 斯利姆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夸张的、仿佛听到天大笑话的表情:“木牌子?凭证?哈哈哈哈!你们是说,用一块烂木头,就能当钱使?就能换到粮食,换到铁匠的手艺?兄弟们,你们不是被人骗了吧?这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几个微醺的村民清醒了几分,脸上露出迟疑。 斯利姆趁热打铁,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可听说了,有些邪门的家伙,就喜欢用这种蛊惑人心的法子,先给你们点甜头,等你们完全依赖他了,他就把你们所有的财富一卷而空!到时候,你们手里的木牌子就是真正的烂木头!你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粮食、东西,可就全没了!” 他故意将“邪门”、“蛊惑”、“一卷而空”这些词咬得很重,配合着他那故作惊恐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和酒精的作用下,轻易地撬动了村民们心底最深的不安和疑虑。 “不……不能吧?”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说,“维特先生他……他帮了我们不少……” “维特?就是那个戴兜帽的家伙?”斯利姆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你看,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我告诉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说不定……他跟森林里的那些魔物有什么勾结!用的就是恶魔的骗术!” “恶魔”这个词像毒蛇一样钻进村民的耳朵里,让他们瞬间脸色发白。对于虔诚(或者说迷信)的村民来说,这是最恶毒的指控,也最能引发恐慌。 谣言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悄悄蔓延开来。斯利姆很聪明,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通过酒馆里的闲谈和私下的窃窃私语,将怀疑和恐惧的种子播撒出去。 第二天,村子里的气氛明显变了。一些原本对凭证系统感兴趣、准备加入的村民开始犹豫、观望。甚至有几个已经参与了系统的村民,在面对他人用凭证交换物品时,也显得迟疑不决,眼神闪烁。老村长家门口,聚集了几个忧心忡忡的村民,低声询问着关于维特先生和凭证系统的事情。 “村长,外面传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啊?” “那凭证……不会真是恶魔的玩意儿吧?” “咱们会不会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老村长焦头烂额,他本能地不相信那些谣言,维特先生实实在在帮村子解决了燃料和高利贷问题,这是看得见的。但“恶魔”的指控太过骇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村民。 就在这时,维特和洛兰走了过来。显然,他们也察觉到了村子里的异常气氛。 看到维特,聚集的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猜疑。一个胆子稍大的村民,在斯利姆暗中鼓动下,站出来结结巴巴地问:“维……维特先生,他们……他们说您是……是恶魔派来的,这凭证是……是骗局,最后会卷走我们的一切……是,是真的吗?” 洛兰一听,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一个箭步挡在维特身前,宽阔的肩膀几乎将维特完全护住,双目圆睁,瞪着那个提问的村民和后面骚动的人群:“放屁!谁说的?!站出来!维特先生帮我们还了罗德尼的债,教我们做蜂窝煤,现在又弄出凭证让大家能互相帮忙!他图我们什么?图我们这破村子?图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吗?!”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战士的威严和被冤枉的愤怒,一时间镇住了场面。 但恐惧的种子已经发芽。另一个村民小声嘀咕:“可是……他来历不明……还总是遮着脸……而且,那凭证,毕竟只是木头……” 就在场面僵持,人心浮动之际,一个一直蹲在村长家墙角、闷头抽着旱烟的老石匠,突然站了起来。他叫巴顿,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之一,平时沉默寡言,但手艺扎实,为人耿直。他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用昨天帮人凿石磨得来的凭证换的烤饼。 老石匠巴顿几步走到人群前面,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面带疑惧的乡邻,最后目光落在被洛兰护在身后的维特身上。他猛地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他抬起拿着那半块烤饼的手,指着维特,用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着所有村民吼道: “你们这些蠢货!耳朵根子比烂泥还软!别人放个屁你们就当圣旨!**维特先生要是骗子,他图我们什么?**”他激动地挥舞着那半块烤饼,“**图我们这吃不饱的肚子吗?!图我们这穿不暖的破衣裳吗?!图我们这除了石头就是泥巴的烂村子吗?!**”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刚才质疑的人:“老子告诉你们!老子亲眼看见!约翰家被‘血匕首’罗德尼逼得快要卖女儿的时候,是维特先生,拿出来一颗亮闪闪的、比鸽子蛋还大的蓝宝石!就那么随手扔给了罗德尼那个杂碎!就为了帮约翰家还债!一颗宝石啊!你们这帮穷鬼,这辈子见过宝石吗?!啊?!” 老石匠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每一个村民耳边炸响。那颗宝石的故事,之前只有洛兰家和少数几人知道细节,此刻被巴顿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公之于众,带来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 一颗宝石!随手就用来抵债!为了帮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民家! 如果维特先生是骗子,是恶魔,他图什么?图约翰家那几亩薄田?还是图洛兰这个“已死”的勇者?这根本说不通! 村民们愣住了,看着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老石匠,又看看他手里那半块用凭证换来的、实实在在的烤饼,再看看被洛兰死死护在身后、依旧沉默平静的维特。对比那个只会躲在暗处散播谣言、用几杯劣酒套话的商会探子,谁才是真正为村子好的人,答案似乎瞬间清晰了。 骚动平息了。怀疑的目光变成了羞愧和坚定。那个被斯利姆鼓动出来提问的村民,讪讪地低下了头。 躲在人群后方的斯利姆,见势不妙,悄悄缩起脖子,想溜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维特,轻轻拍了拍洛兰仍然紧绷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洛兰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子,但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姿态,紧盯着人群。 维特上前一步,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平静无波的声音传出: “凭证,信则有用,不信则无用。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中。” 他没有解释,没有辩驳,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然后,他转向老村长:“村长,看来,有人不希望红叶村过得稍微好一点。” 老村长此刻已然明白了过来,他愤怒地跺了跺脚:“肯定是那些黑心的商会!他们看我们不太依赖他们了,就想使坏!这帮吸血的蛀虫!” 维特微微颔首,不再多说,转身向着洛兰家的方向走去。洛兰狠狠瞪了那个想溜的斯利姆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在转身的刹那,无人察觉的兜帽阴影下,维特那线条完美的唇角,极浅、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看到有趣实验结果的、纯粹的兴味。洛兰那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举动,以及老石匠那番充满底层逻辑力量的怒吼,都成了他观察记录中,关于“人类群体行为模式”的鲜活数据。 红叶村的第一次危机,在一颗被证实的宝石和一个老人的怒吼中,暂时化解了。但所有人都知道,来自外部既得利益集团——那些靠着垄断和盘剥生存的商会——的敌意,才刚刚开始显露冰山一角。 第11章 信任危机的考验 老石匠巴顿的怒吼暂时压下了明面的质疑,但斯利姆播下的恐惧毒种,却像沼泽里的瘴气,依旧在红叶村看不见的角落暗暗发酵、蔓延。怀疑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转为了地下,在一些窃窃私语和不安的眼神中流淌。 几天后,这股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最先发难的是几个原本就摇摆不定、且家里或多或少还藏着几枚劣币(或者说,他们对那几枚劣币还抱有一丝渺茫希望)的村民。他们聚在一起,嘀咕了半晌,最后推举出一个平时还算有点胆量的中年农夫,名叫卡尔,一起找到了正在和老村长核对最新凭证流通记录的老约翰和维特。洛兰一如既往地跟在维特身边,像一尊警惕的守护神。 卡尔搓着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维特:“村长老,约翰大叔,还有……维特先生。我们几个……有点事想商量商量。” 老村长抬起眼皮:“什么事?” 卡尔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就是……关于那个凭证。我们想了想,觉得……觉得还是有点不踏实。您看,这毕竟是木头片子,外面都不认。我们寻思着……能不能……能不能把我们手里的凭证,兑……兑成银币?哪怕是……是那种成色差点的也行啊!”他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身后的几个村民也跟着附和: “对对,兑成银币我们心里踏实!” “哪怕少兑点也行!” “放在手里,总觉得是块木头,睡不踏实啊!” 老约翰的脸色瞬间变了。兑成银币?村子里哪来的银币?就算有,也是那些没人要的劣币!这些人分明是听了谣言,想来挤兑,要拆垮这个刚刚起步的系统! 老村长也气得胡子发抖:“胡闹!你们……你们这不是为难维特先生吗?村子里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哪来的银币兑给你们?!” 卡尔等人被呵斥得缩了缩脖子,但既然开了口,又被恐慌驱使着,不肯轻易退让。卡尔梗着脖子道:“可是……可是这凭证要是真有用,为啥不能兑成钱?外面都说了,这……这东西不稳当……”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这正是信用系统最害怕遇到的情况——**挤兑**。当所有持有者因为恐慌,同时要求将信用凭证兑换成它所代表的“硬通货”(在这里,村民们潜意识里还是认为银币才是真正的钱)时,如果发行者无法兑现,整个系统就会瞬间崩溃,信任将荡然无存。 维特一直安静地听着,兜帽遮住了他的表情。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没有银币兑给你们。” 一句话,让卡尔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绝望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连老约翰和老村长的心都揪紧了。 但维特的话并没有说完。 “但是,”他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我可以按照你们凭证上标明的劳动价值,兑给你们等值的、你们眼下确实需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卡尔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什么东西?” “比如,”维特的目光扫过他们几个,卡尔的手背上有着明显的蚊虫叮咬痕迹,另一个人的庄稼看起来蔫蔫的,“驱赶蚊虫、让晚上能睡个好觉的药粉。或者,能让地里庄稼长得壮实一点的肥料。” 村民们再次愣住。药粉?肥料?这比木头牌子又好到哪里去? 维特不再多解释,直接对老村长说:“村长,麻烦您召集所有想兑换凭证的人,带上他们的凭证,傍晚到您家院子。也请安娜和玛娜大婶来帮忙。”他又看向洛兰,“我们需要去河边和林子边采集一些东西。” 接下来的半天,维特带着洛兰和几个半信半疑的年轻村民,在河边、林缘采集了多种常见的植物:艾草、薄荷、某些特定气味的野花,还有一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深色泥土和腐烂的树叶。维特精准地指点着,哪些取叶子,哪些取根茎,哪些收集泥土。洛兰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干活,用力将维特指定的植物根茎捣碎,或者挖掘那些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泥土。 傍晚,老村长家的院子被火把照亮。院子里聚集了二十几个村民,都是手里攥着凭证、脸上带着疑虑和最后一丝期盼的人。卡尔等人也在其中。 院子中央,临时搭起了几个灶台,上面架着从各家凑来的破旧瓦罐和小铁锅。安娜和玛娜大婶负责看火,维特则亲自动手,将下午采集来的东西进行调配、熬煮或混合。 **奇异的草药香气开始弥漫开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根茎被捣碎后的青涩味道,充满了整个院子,甚至盖过了村民身上的汗味和烟火气。**村民们好奇又不安地看着维特将绿色的汁液、褐色的粉末、黑色的泥浆在不同的容器间倒来倒去,动作娴熟而精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维特首先制作的是驱虫药。他将几种草药汁液混合,加入少量捣碎的矿物粉末,最后调入一种黏稠的树液,制成了一种深绿色、气味刺鼻的药膏。 “这个,”维特拿起一小罐药膏,对卡尔说,“睡前涂抹在手脚和脖子周围,可以驱赶大部分蚊虫。你手里那个‘半日’凭证,可以换这样两罐。” 卡尔将信将疑地接过药膏,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被那气味冲得皱起了眉。这玩意儿真有用?但他看着维特那平静的样子,又想想自己每晚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的痛苦,最终还是咬咬牙,交出了凭证,换了两罐药膏。 其他被蚊虫困扰的村民见状,也纷纷上前,用凭证兑换药膏。虽然心里打鼓,但总比拿着“没用的木头”强。 接着,维特开始制作肥料。他将收集来的腐殖土、草木灰、某种鱼类内脏发酵后的残渣(这是他让洛兰提前准备的)以及几种特定植物烧成的灰烬混合在一起,加入少量水,搅拌成一种黑乎乎、散发着浓烈氨味和土腥气的糊状物。 “这个,”维特指着一桶肥料,对一个担心自家庄稼的村民说,“播种前混入土中,或者幼苗期在根部旁边埋一点,能让庄稼更耐病害,长得更好。一个‘全日’凭证,换这样一桶。” 那村民看着那桶黑乎乎、味道难闻的东西,犹豫了很久。最终,对丰收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颤抖着交出了自己攒了好几天才得到的“全日”凭证,换走了那桶肥料。 兑换持续到深夜。维特几乎将今天采集和之前储备的所有材料都用上了,换回了厚厚一叠凭证。老村长看着那些被收回的凭证,心疼得直抽抽,这可都是村子里的“血汗”啊! 洛兰则一直守在维特身边,帮忙搬运材料、维持秩序,或者按照维特的指示,用他那惊人的力气捣碎坚硬的根茎。他几乎彻夜未眠,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维特需要什么,他立刻就递过去;维特指向哪里,他立刻就过去处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交流,只有动作的衔接和眼神的示意,一种奇异的默契在弥漫着怪异气味的院子里悄然滋生。 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第一个跑来老村长家的是卡尔。他顶着一对黑眼圈,但脸上却充满了兴奋和不可思议。 “神了!维特先生!那药膏真神了!”卡尔激动地大喊,“我昨晚涂了那药膏,一晚上!就一晚上!一只蚊子都没来咬我!我睡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安稳觉!太好了!这玩意儿比银币管用多了!” 紧接着,那个换了肥料的村民也跑来,虽然没有立刻看到效果,但他表示已经按维特说的方法施了肥,心里踏实多了。 其他兑换了药膏的村民也纷纷传来好消息,无一例外,都享受了一个难得的无蚊之夜。 消息传开,那些昨天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嘲笑兑换者傻了的村民,此刻都后悔不迭。他们这才意识到,维特先生兑现给他们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承诺,也不是可能贬值的劣币,而是实实在在、能立刻改善他们生活困境的好东西!其价值,远远超出了凭证本身所代表的那个“劳动日”! 恐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倍增的信任和一丝羞愧。那些被兑走的凭证,反而成了系统□□的证明。没有人再提兑换银币的事情,甚至有人开始打听,下次还能不能用凭证兑换别的实用物品。 老村长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抓着维特的手不停道谢。 维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空了的瓦罐和木桶,最后落在旁边因为熬夜而显得有些憔悴、却眼神明亮的洛兰身上。 “危机,”维特的声音很轻,只有身边的洛兰能听到,“有时候也是巩固信任的机会。” 洛兰看着他那平静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冷漠的魔王,胸腔里跳动的,或许并非完全冰冷无情。他点了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红叶村的信用体系,在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挤兑考验后,非但没有崩溃,根基反而被夯得更实了。那晚弥漫在村长家院子的奇异草药香,仿佛也渗入了每一个村民的心里,化作了一种名为“信任”的、更加坚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