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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异国的冰雪

作者:经年梦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回忆的闸门被强行关闭,程悠悠猛地一颤,仿佛从溺毙的深海中挣扎浮出水面。肖林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窗外霓虹的光斑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映出她此刻苍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


    “想起来了?”肖林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如果想不起来,我可以再帮你回忆回忆。”


    程悠悠颤抖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将她彻底吞噬。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想让尚诗淇在那个觥筹交错的场合出个丑,让她也尝尝难堪的滋味。她买通了侍者,在果酒里加了点药,只是想看她失态,被众人围观议论,让她从神坛上跌下来,沾满尘埃。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她指使去“照顾”尚诗淇的侍者,转头就把昏睡不醒的尚诗淇当成了讨好某个有特殊癖好的重要人物的“礼物”!事情彻底失控,滑向了最黑暗、最肮脏的深渊。


    她当时也害怕极了,她怕事情不好收场,怕事情败露之后自己也会惹上一身麻烦。一时情急之下,她给家住沪城的肖林打了电话。肖林赶到的时候,她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可能是内心太害怕了,她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经过都详细和肖林说了,但她没想到,肖林把他们的对话全都录了下来,作为以后拿捏她的筹码。肖林家在沪城有点人脉,他打了几个电话,就把程悠悠从今晚的所有事件里撇清了关系,就算以后事情曝光出来,也不会牵连到她。


    “她因为精神崩溃而自杀过好几次。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你,程悠悠,是你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肖林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崩溃的女人,如同欣赏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录音在我手里,里面的对话,足够清晰。教唆、下药、协助□□……你觉得,哪一项罪名,能够把你送进去?”


    他把程悠悠从地上扶了起来,像恋人一样拥着她,凑近的耳边,气息如同毒蛇缠绕:“帮我做完这件事,那么,尚诗淇的秘密,就永远只是秘密。否则……”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程悠悠的心上,“身败名裂,甚至牢底坐穿的人,就是你。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未来,还有……你‘良心’安放的地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噼啪敲打着玻璃,霓虹的光斑在湿漉漉的窗面上疯狂扭曲、流淌,映照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和程悠悠那双空洞失焦、只剩下无边恐惧的眼睛。肖林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释放出的恶魔,就再也关不回去了。程悠悠的良心,或者说,她对自身毁灭的恐惧,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微不可察,却仿佛耗尽了程悠悠全身的力气。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代价,这就是她当初一念之差必须付出的代价,一个足以将她灵魂彻底碾碎的代价。


    新赛季像一场席卷而来的风暴,填满了何煦所有的罅隙。他的世界被精确地切割成了以分钟计算的单元;凌晨的破冰训练,健身房器械的规律嘶吼,理疗师按压肌肉时的短暂痛楚,编舞师反复强调动作衔接细节的沙哑嗓音,还有辗转于世界各地陌生酒店房间的疲惫。行李箱里塞满了不同城市的登机牌、赛事手册和编着胶带的冰鞋,日程表上密集的红圈标记着比赛、训练营、表演邀请。他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光滑却坚硬的冰面上调整旋转,容不得半分迟疑。


    凌琤的消失并非惊天动地,更像是冰面上被无数新划痕覆盖的旧痕。起初,是每次空闲下来习惯性点开手机却没有那个特定头像闪烁的未读信息,是某个跳跃成功落冰后,下意识望向场下某个固定角落,却发现那里坐着陌生的面孔,是听到某段曾经一起分享过的旋律在冰场响起时,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无人共鸣的涟漪。


    真正意识到那份空缺,是在芬兰分站赛后台。何煦刚刚完成了一套近乎完美的自由滑,他完成了他一直以来重复练习的四周跳,技术分很高,艺术表现力也赢得了满堂彩。汗水浸透了考斯滕的领口,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擂动,接受完采访和祝贺,他独自回到休息室。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室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空调单调的嗡鸣。他靠在冰冷的储物柜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微信里那个名字安静地躺着,上一次的对话还是几个月前凌琤最后发的那条消息。他突然就想要和他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于是编辑了一条信息:“凌琤哥,你看到了吗?我成功了!”。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很久,犹豫着按下了发送键,回应他的是;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请求。


    何煦缓缓滑坐在地上,一种迟来的,冰冷的空旷感,像冰面下的寒气,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心头。他试图在记忆中勾勒那个人的笑容、声音,或者某个共同做过的、让彼此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瞬间,却发现那些画面像冰刀划过后迅速弥合的水痕,模糊不清,难以捕捉。那个人就这样被新赛季铺天盖地的冰屑、分数、掌声、压力无声地掩埋了。没有争吵,没有告别,甚至连一个明确的结束都没有,只是……淡出了他的感知范围。


    对于何煦来说,冰场始终是他生命的核心。聚光灯追逐着他每一个优雅或惊险的动作,裁判席上打分的按键声清脆而冰冷,观众的欢呼或叹息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他穿着精美的考斯滕,在音乐中滑行、腾跃、旋转,精准地完成每一个编排元素,脸上带着职业的、投入的表情。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完成一个高难度阿克塞尔跳后稳稳落冰的瞬间,冰刀划过冰面发出声响的时刻,他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失重。仿佛托举动作中本该存在的另一双手消失了,只留下他自己完成孤独的旋转。那个曾为他带来温度和力量的人,在他此刻全力以赴的生命维度里,确确实实消失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在宣布最终排名前就已经开始酝酿,广播系统的电流声突兀地响起,短暂地压过了观众席的喧嚣,一个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用几种语言依次播报着最终名次,当何煦的名字,清晰无误地、被那个冰冷的声音念出,紧随其后的是那个代表最高位的数字时,整个场馆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欢呼声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队友和教练从挡板后冲出来,脸上是狂喜的笑容,用力拍打他的背,拥抱他,大声祝贺。


    何煦被簇拥在人群中央,身体被摇晃着,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向四面八方仍在呐喊的观众致意,脸上扯出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属于冠军的、激动而克制的笑容。他终于不负众望,也不负自己,站上了顶级赛事的最高领奖台。


    就在这一刻,在那片几乎要将他掀翻的声浪中,一种冰冷的寂静,毫无预兆地在他心底炸开。目光本能地,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投向观众席上某个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期盼些什么,他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游移,却只看到一张张印着国旗、兴奋到模糊的陌生面孔。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落冰失误的钝痛,快得抓不住,胜利的狂喜瞬间被巨大的空虚撕裂。


    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的刹那,观众席中,一个不起眼的、被阴影半笼罩的角落里。仿佛有一双眼睛,穿过沸腾的人潮,静静地、专注地投射在他身上。那感觉如此熟悉,他全身的神经末梢似乎都轻微地、本能地颤动了一下。那注视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距离。


    是他吗?这个念头带着电流般冲击力窜上脊椎,血液在刹那间涌向大脑。然而,就在何煦试图凝视看清的瞬间,那个角落人影晃动,融入旁边观众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分辨。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颁奖台上的喧嚣已经落幕,何煦被簇拥着走下领奖台,记者的话筒争先恐后地递到他的嘴边,他机械地回答着问题,脸上始终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体育馆的出口处,在观众退场的人流中,一个身穿黑色中长款羽绒服的身影正跟随人流快速离去。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下颌线。那个身影走得很快,步伐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引人注目的匆忙,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沉重。原本在南极冰川拍企鹅的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半个月前,无意间在手机上看到何煦即将出发前往芬兰,冲击他的首个大奖赛分站赛奖牌的消息。他突然就想起,在一起那么久,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他在赛场上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他就订了一张飞往芬兰的机票。


    如今何煦终于朝着他的梦想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看着他被簇拥着走下领奖台、镁光灯追逐的焦点转移的刹那,凌琤便像一滴急于融入大海的水珠,猛地将自己投入退场的人流中,脚步仓惶,只想在被可能的视线捕捉前,彻底消失在这片异国的冰天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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