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望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我才艰难从床上爬起来看一眼手机。一串来自东山市的电话号码,在四点四十四分准时打进我的手机。
真不吉利。
窗外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倦怠地倚在床头边,看着手机,就像看着人贩子笑盈盈地向我敞开面包车的车门,虽然这个形容有些过于粗糙了,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给我打电话的是谁,但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重新躺下翻了个身,默默等待它自己挂断。
我认为自己已经给足了对面退路,但手机却是一刻不停地响,一个,两个,三个……好像这电话我是非接不可了。
在对面锲而不舍的持续精神攻击下。我用力把被子掀到地上,从床头一把抓过手机,冷笑一声接通:“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李清澜微微变了调的沙哑音色通过听筒传过来,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季念北,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你们一个两个的到底要干嘛,当初不是说好没事就别给我打电话吗,现在什么都不说是想干嘛?”严重的起床气和时不时抽痛的太阳穴让我不自觉将音量提高了好几度。
她难得没有冲我歇斯底里地吼,只是安静了好久,一句像是强压悲伤后发出的哭腔传进我的耳朵:“回一趟东山吧,你外婆最喜欢的就是你,她头七,你总要过来看她一眼吧。”
话题转变得太快,原本积攒已久,即将爆发的怨气一时间像被针扎泄气的皮球,以一种万分憋屈的形式瘪了下去。
以至于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秒,我大脑宕机了一瞬,下意识问了一句:“哪个外婆?”
电话那边的抽泣声渐渐增大:“还能是哪个外婆?你还有哪个外婆?”
是了,我就一个外婆,她是李清澜的妈妈。
李清澜在对面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了汹涌的情绪:“回来一趟吧,算妈妈求你了,你外婆在九泉下肯定最想看见你……”
后来她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坐在床上迟迟缓不过劲来,连电话什么时候被挂断都不知道。
这一通只有一分半的电话的信息量太过巨大了。
起初我尝试蒙蔽自己,这是一场噩梦吧,要么就是她在骗我回去,总之不要相信。
但刚才指甲无意识嵌进肉里带来的疼痛感却依旧清晰。
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李清澜说的是真的。她再怎样都不会拿我外婆来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我开始发疯般地收拾东西。
天亮起来了,几缕朝阳如施舍一般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身体上接触到的轻微暖意驱散不走我心底的寒凉。手机被我死死攥在掌心,页面停留在电话拨号盘上。
直到东西收拾好了,我才终于被巨大的悲伤砸得晕头转向。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我的外婆死了,死了七天,而作为她最疼爱的外孙,我却在第七天才知道她的死讯。
手背上落下几滴冰凉,我低下头,疑惑地摸了一把脸。直到指尖触上那大片泪水,我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从前我总对电视剧里的无意识流泪嗤之以鼻,认为电视剧就是电视剧,人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在哭呢?
可是悲伤不会作假,我捂着骤然绞痛的心口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现在我明白了,也感知到了。
于是我卸下所有尖锐的保护鳞片,在地上蜷成一团,放声大哭。
哭到虚脱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给papa放好了一天所需的食物和水,从衣柜上拖出落满灰尘的行李箱,在手机上和编辑请好假。确认打点好了一切后,我将陶瓷店的卷帘门一把拉到底。
九点半,我准时从窑理出发,驱车前往东山。
到东山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匆匆赶到乡下老家,入目便是刺眼的白缎。
李清澜衣着单薄地站在家门口,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曾经保养良好的面孔上满是疲惫,眼里大片的红血丝,很明显是熬了几个大夜的。
她看见我,神色恍惚道:“进去吧,你外婆在里面等你。”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空气依旧透露着丝丝凉意。见她这样子,我也不好问什么,只能上前几步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披在她的肩上,随后进了屋子。
屋里暗得吓人,外婆的遗照摆在大堂的中央,两边点上的劣质香烛散发着呛人的味道,连桌上外婆爱吃的糖糕和糖画都摆得东倒西歪,地上到处散落着外婆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些衣物上甚至可以看见明显的脚印。外公手里攥着酒瓶,一身酒臭味地坐在桌边,嘴里骂骂咧咧,看也没看我一眼。
看着屋内的场景,我太阳穴突突跳得更欢了。
我跨过门槛,疾步上前夺下了外公手里的酒瓶,冷声问:“外婆是怎么死的?”
外公见酒瓶被夺,立刻怒目圆睁:“能怎么死的,做事太急了。让她倒盆洗脚水都倒不好,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呗。”
在来之前,我做了很多次自我建设,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荒唐的原因。
我死死瞪着他,攥着酒瓶的那只手指尖发白。僵持半晌,最终我放下了那只酒瓶,转身来到外婆的遗照前。
这张照片是外婆有了智能手机后自己拍的,脸上带着很明显的拘谨,拍得不好。
但这是她唯一一张正面照了。自从外公说她是黄脸婆后,她就再也没拍过照片了。
我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外婆啊,您下辈子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要再嫁给这种人渣了。
身后突然就传来剧烈的叫骂声,我立刻起身望去,是李清澜。
她站在大堂的角落,用风衣紧紧裹住自己,面目狰狞地和外公对骂。而外公大概是醉彻底了,骂了半天不孝女,上手就要打她,而一向害怕外公的她居然也没躲,尖叫着和外公扭打在一起。
我震惊了,一时间竟也忘记上前将他们拉开。
李清澜笑得像个疯子,她骑在外公身上发泄自己的怒火,全然不顾自己被崩飞的指甲和外公的哀嚎和求饶声。
我憋着一口气,上前想要将李清澜拉开,却突然看见外公胡乱从地上摸到了一个酒瓶,高高举起。我瞳孔猛地缩紧,向他扑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砰——
李清澜倒在了血泊之中,没了声响。
医院里,我坐在床头给李清澜削苹果,她讷讷地盯着我的动作,一言不发。
她问我:“李伟呢?”李伟是外公的名字。
“送到精神病院了”我道。
李清澜被救护车拉走后,我就联系了当地的精神病院,让他们带走了外公,一次□□清了十年的钱。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想知道,我很累,我现在只想回家睡个好觉。
回家的高速路上会经过一个服务区,我下车抽了将近一小时的烟。
他们都疯了。外公疯了,母亲疯了,现在我也要疯了。
曾经我自认为自己算得上一个心态很好的人,毕竟在这样煞笔的家庭环境下还能坚持相信自我。
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我只是一个在正常生活里待久后忘记了自己个神经病的神经病。
精疲力尽地回到家,papa着急地围着我转圈。我一拍脑袋,从前台的抽屉里翻出牵引绳套在它的脖子上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