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理发的托尼是个瘦削的寸头男,脸上有一大片的纹身,我多看了几眼,只勉强看出一个人脸的轮廓。
他给我披围布的动作挺利索,就是不爱说话,除却一开始问过一句我大概想要什么样的发型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了。
好在我也不属于不说话就会死的那一类人,既然他不说话,我就一心刷着我的视频,对其表示尊重且理解。
但一小时过去了,饶是沉迷于视频的我也忍不住疑惑抬头看了一眼。他还在慢吞吞修剪两鬓的碎发。
头顶五颜六色的夹子看得我眼花缭乱,忍不住闭了闭眼,微微扭头看向了门外。
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平常我在其他理发店撑死半小时的时间,在这直接被延长到一小时了。
我确实没想到会这么久,毕竟这人一开始看上去还挺熟练的……
其实这还没什么,毕竟回去也没事可干。但是我的屁股,它好像没知觉了。
“不好意思,我这头发还没剪好吗?”
趁他抬手拿工具的间隙,我迅速挪动半昏迷的屁股,顺便问了一嘴。他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将头转向我这边,语调没什么起伏:“你有事吗?”
我拧眉,感觉这人说话着实有些膈应,回复他的语气便也染上些许不耐。
“嗯,麻烦快点,赶时间。”
他不说话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次倒没让我等太久。
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寸头小哥就撤下了围在我身上的灰布料,盯着我付完钱,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我本来是有些不满他的态度的,但这点不满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时烟消云散。
头发从原本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辫子的长度理成了较为清爽的狼尾短发,前额碎发被梳成三七分,与我原先挑染过的几缕金发意外融合的很好。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受大环境的影响,但现在我是真心觉得,这位寸头小哥手艺确实比我以往找过的托尼好太多了,这发型起码还原了我百分之八十的帅气。
神清气爽地牵着papa出了理发店,我接到了外公打来的电话。
“明天回东山一趟。”一如既往的命令口吻,让我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没时间。”我不耐烦道,“有什么事现在在电话里说完,我还有事。”
“季念北!”电话那头传来外公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你什么时候管过了?我雇条狗来看都比你好!还有你那个工作,哪有正经工作会成天抱着个电脑在那,能赚几个钱啊?自从在那个什么美术学校交了一堆狐朋狗友,回来就知道顶撞家长,书都……”
我强压着火气听了近三分钟毫无新意的谩骂,看他也没有要说正事的意思,便直接了当地撂了电话,顺便把这个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站在巷子口越想越气,我牵起papa,踩上雨后的街道。
空气里残留着清爽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糕点香,papa欢快地摇尾巴,对街边的牛骨粉店表示出极大的好感。
古镇不大,我边吃边逛,也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就带着papa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是太熟悉了吧,我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街边的建筑,河旁的柳树,还有谁家高墙下的窄小狗洞……
在这样一座古镇里,是很难会有改动特别大的地方的。
我在人群中站定,抬头长叹一口气,头顶那片广阔蔚蓝的天清晰倒映在我的瞳孔中。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犹记得小时候我是很喜欢这座城镇的。
那时的天也如这般澄明蔚蓝,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样钻空子从院里偷溜出去玩,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蛋,还尤其热衷于在犄角旮旯里收集昆虫带到学校里炫耀,就像现在的陈祁一样。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控诉这里的不好,渴望获得所谓的“自由”,渴望家乡能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样子。却从来不愿去相信一下这里的一切确实与从前无两,唯一变了的是我。
长久对家人的不满和怨气让我在这一刻终于看透了这一层面,却仍旧对这里提不起好感,甚至对这里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厌恶。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高标准女性”,和外公如出一辙。
她对我的人生保持着绝对的掌控欲,绝不允许我出现任何违抗她的行为。
孩童时期的我是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思维的,长辈所给予的一切我都必须感恩戴德,甚至连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都无法挣脱,只能如蚌壳吞珠般默默消化这一切。
这一套家规有着严格继承性。我妈对我是这样,外公对我妈也是这样。
她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外公对她的教育就是这样。
我们都是失败教育下的产物。所以我怨她,无视她,就是恨不了她。
我只恨外公。
恨他的传统和大男子主义。
哪怕现在我已经是个成人,面对他时,也只能用不耐烦来掩饰生理上的恐惧。
这是我深藏在基因里的劣根性。
而我现在才意识到。
临近十点,我牵着papa回家。
这个时间段,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旁的路灯顺着灌木丛在地上映出几道斑驳的光影,流浪猫们在底下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通往店里的必经之路。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停下了脚步,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抱起papa默默退后观望,就只是这样看了很久,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场默剧。
因为距离算不上近,加上轻度夜盲,只勉强够我看清一道颀长的身影,和他脑袋上顶着的一个大丸子,分辨不出男女。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出来的地方。那条巷子我知道,里面只住了一位无儿无女的老人家。
是亲戚吗?我有些疑惑。
那个人径直走向流浪猫们,在猫群中蹲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袋猫粮,倒在手上分给流浪猫吃。
流浪猫们看样子也和他很熟悉,有几只甚至爬上了那人的肩膀,亲昵地蹭他的脸。
papa在我怀里不耐烦挣扎起来。
我拍了一下它的屁股,没使多大劲,就想让它安分一点,结果这只装狗突然就开始嚎叫,声音特别凄惨。
完蛋。我一把捏住它的嘴,抬头正巧和在猫群里的人对视上,有些尴尬。
那人只淡淡看我一眼,继续不疾不徐地投喂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猫,低垂着的眉眼在昏黄路灯的映衬下显得冷漠又疏离。
不知怎的,这人给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过我没多想,将papa放在地上,默默绕远了一些往陶瓷店的方向走。
空气里飘浮着极淡的中药味,我耸耸鼻子,走出很远才猛地想起来,这不是之前遇到过好几次的那个人吗?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从氤氲着热气的浴室出来后,我扑倒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条蚕蛹。
papa在我搭在飘窗上的狗窝里呼呼大睡,像是累极了。
我从蛹里艰难抽出两条手臂,一条一条地看微信里的消息。
想想其实挺奇怪的,曾经在大学交过为数不多的朋友,现在基本上不会主动和我发消息,反倒是高中同学里经常会有玩得比较好的来问我的现状,我就一一回复过去。
至于我早就屏蔽掉的,我也没那个心情去看。
退出微信又逛了半天大眼仔,热榜上还是那几个眼熟的明星打得有来有回,翻了半天也没看到点新东西。
下床给手机充上电,我看了一眼高高挂在墙上的钟,还差二十分钟到一点。
等会儿吧,我想,等到一点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