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梅雨季》 第1章 第 1 章 前天刚看完朋友为我写的一则纪念短篇,彷徨了好久。 其实我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往的人,理由……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因为一直坚守着“生命只有一次,该吃吃,该喝喝,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的人生信条,所以在那人离开前,我一直算个开朗豁达的人。 自从上了年纪,我的精神便一直不太好,现在已经到了需要靠吃药抑制的程度,以至于就连这篇不过十几万字的短文,我都是断断续续看了好几天才看完的。 很难过,尤其朋友在结语处写的那句:“我是平平无奇,他是万里挑一。”让我连续几个晚上辗转难眠。 我知道他是在夸耀我曾经的意气风发,也明白他是在惋惜我后来的苟且偷安。 抱歉,朋友,让你担心了那么久。 只是当初和那人分别得太仓促,哪怕到现在,我所能感知到最强烈的情感也只有痛,本能的,如同被打碎脊骨般的,难以抗拒的痛。 哪怕我都快忘了,那是个怎样的梅雨季…… 在窑理,雨总是说下就下,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机会,梅雨季尤甚。连续几周的大雨浇透了我对这座古镇最后的一丝好感。数到店门口被雨打落的第十一片藤萝叶,我疲倦地阖上眼,思考现在重新回北津考研的可行性。 回想前几年,作为家里的独生子,母亲对我的要求极高,他们费尽心血让我在北津上高中,读大学,将一生中为数不多张扬热烈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北津。 但在这期间,我对故乡和他们的情感也被一点、一点地,抹平了。 从前室友不理解我。大概是北方人的通病罢,他好像对南方古镇自带一种完美滤镜,以至于总是选择性无视这片土地的所有缺陷,坚持认为我就是不懂欣赏。 现在,我倒想带他来看看,就是他口中的人间仙境,让我在七天内被迫失去了两件短袖和一条卫裤。 我家在窑理算得上出名,因为家里世代都守着一家陶瓷店做陶瓷,名声蛮好,算得上半个陶艺世家。 陶瓷店有两层,一楼做生意,二楼就是我的私人空间,也可以说是我从父母手里买下的半个家。 窗外,雨悄无声息地停了,屋檐上的积水沿着青瓦淅淅沥沥往下落。 我在躺椅上抻了抻脖子,顺手从前台抽出一把折叠伞,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听说对面“北江南”理发店新来了一位技术很好的托尼,我对着手机打理之前被自己蓄成狗啃样的头发,打算去看看能不能换个新发型,顺便享受一下这难得的大晴天。 将“临时有事”的牌子挂上门闩,我晃晃悠悠朝对面走去。 陶瓷店门口的台阶是由几块青石板铺成的,走过会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这声音,邻店里探出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扫到我这儿,瞬间双眼放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他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声哀求我:“小季哥你去哪儿啊,能带我一个吗?” 小孩是邻居花叔的外孙,叫陈祁,今年刚上三年级,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爱玩,就昨天晚上,我还听见花叔让他在家里好好学习,不准出门瞎玩呢。 我有些好笑,顺手揉上小孩毛茸茸的发顶:“你不怕你外公骂你啊?” 陈祁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不能够,我们悄悄走,他发现不了的。” “是吗?”我笑眯眯地指了指他身后,“你看这是谁?” 陈祁一脸迷惑,顺着我指的方向扭过头:“什么啊……哈哈,外公你好啊。” 花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陈祁身后,居高临下地看他。 陈祁缩了缩脖子,扬起标志性的假笑,试图蒙混过关。花叔可不吃他这套,毫不留情揪住他的耳朵往房里拽:“小兔崽子,还想往外跑,作业写完了吗?” 那手劲,看着就疼。 陈祁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哀嚎着:“小季哥救我!” 我看了一眼花叔强忍怒意的脸,缩缩脖子,干笑两声,留下一句:“花叔你手下留情。”便脚底抹油似一溜烟跑了。 开玩笑,这要是把花叔惹毛了,不得连我一起打。 陶瓷店地段好,门口不远处就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几乎将整个古镇分成了两半。 河倒不算宽,几座饱经风霜的石桥与木桥横在它的上方,连通南北两边,被雨水洗刷个干净,反射出坑坑洼洼的桥面。 走到石桥边栽种的柳树下,我忽的想起前几天惨遭荼毒的新衣服,又低头看一眼身上穿的,装模作样地在心中画十字,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踩上水坑,毕竟在梅雨季,衣服是真的很难晒干。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能轻易给自己立flag。 水坑么,确实没踩到,但我的裤子,却被一群跳水坑的小孩子们溅上了污渍。他们是开心了,跑啊,笑啊,只余我顿住脚步,低头看清了裤子上被水渍晕染开的深色。 “……” 刚出门就遭此横祸,让我隐隐觉得不太妙。 潮热覆盖了因大雨过后而短暂感受到的清爽,裤脚湿哒哒贴紧脚踝,黏腻的触感令人浑身不适,我靠着石桥右侧的长椅蹲下,将两边沾水布料平整卷起后打算继续前进。 也许是没吃饭的缘故,刚起身我就感到眼前阵阵发黑,不自觉往前踉跄几步,伸手向前一捞,拽住一条结实的手臂。 就是这么巧,平时健康如我,却在今天只是因为挽个裤子,就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头栽倒在地上玛卡巴卡了。 我能明显感觉到手臂的主人猝不及防被我拽了个趔趄,随后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灌入我的鼻腔。 喉间瞬间涌上一股恶心感,使我大脑一片空白,几度无法思考,只能闭眼努力缓解这股不适。 我讨厌除茶以外一切苦涩的事物。 幸好难受的时间不算久,让我不至于像个变态一样扒在陌生人身上。 那人也怪,任凭我抓着他站稳,一句话也不说,我尴尬收回手,低头对他连声道歉。抬头时,却只见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那人走后没多久,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我将从店里带出来的伞撑开,也没什么心情去理发了,扭头朝陶瓷店的方向走去。 因为最近没怎么出过门,在踏过青石板与地面交界的拐角处时,我没注意到那里早已经覆上一层苔藓,猝不及防地摔了个狗啃泥,原本干净的衬衫也溅上了泥点。雨伞脱手飞起,不轻不重砸在地上,磕掉了一小块把柄,整个画面看上去狼狈至极。 我揉着屁股重新站起,看着那片青苔,暗暗骂一句今天真够倒霉的。 到店后,我迅速将门窗关好,反复确认不会让雨水打进来后,才到淋浴间迅速冲完澡,丝滑钻进了被窝。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这次梦里,我却看见了那个人。 大概是所谓的第六感吧。虽然我没见过那个人的正脸,但依旧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个人。 他身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线,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都有,呈现出一种荧光的姿态。而他,要负责拽着那些线,将它们一根根打理好。 整个过程枯燥无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得那样津津有味。 我单手支着头蹲在旁边,另一只手想去触摸那些荧光线,却被猛地拽住手腕,他看向我,表情有一瞬的怔愣,像拍慢动作电影一样,缓缓吐出三个字:“不要动。” 清晨,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用枕头蒙住脸,倔强地在被子窝成一只鸵鸟,赖着不肯起。 不过半刻,窗外开始吵闹起来。我在床上变换了好几个姿势,实在睡不下去,起身烦躁地抓了两把翘上天的头发,只觉这地方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严重的起床气让我在房间磨蹭到十点才勉强把自己哄好洗漱下楼。 店门口已经支起很多小摊,烟火气浓郁。 正对着陶瓷店的是一家小面摊,摊主是一位温柔和蔼的中年妇女,姓罗,在这一块生活的人都叫她罗姨。 “罗姨,来一份拌面!” 我走到面摊前,罗姨正在和隔壁摊摊主聊天,转头看见是我,急急忙忙跑回来,一面将面下进锅里,一面疑惑问我:“哎,小季,今天起这么晚啊。” 我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难得没什么事,就起晚了些。” 罗姨看着我,露出了然的表情,点点头:“那是要好好睡一觉,现在工作都不容易,可不能累坏了!” 说话的间隙,拌面已经打包好。罗姨用手将打包好的拌面托着递过来,叮嘱道,“你提这上面,小心别烫到手。” 我连忙接过来,向罗姨道完谢,回到了陶瓷店。 罗姨做拌面一直是把好手,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一直没什么胃口。 磨磨蹭蹭吃完面,时钟已经走到十二点了,我拎着水壶去给门口的藤萝浇水,余光瞥见昨天走过的那座石桥上,有个高出别人一截的人一动不动站在桥上,我顿了一下,如果没看错,那是我昨天遇见的人。 水壶里的水浇完了,我顺手把水壶搁置在窗台上,斜倚在门框边,双手抱胸,远远观察他。 这人还是和昨天差不多的打扮,唯一不同的就是袍衫从白色变成了黑色。 仅此而已。 “有五分钟了吧?” 我自言自语,侧身不确定地望向店里挂着的电子钟。 好嘛,十分钟过去,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仔细看似乎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这下我是真纳闷了,这人站那干嘛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尝试观察了有一会儿,发现这人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仅剩一点的耐心也消耗殆尽,撇撇嘴,转身拎起水壶回到店里。 可能是在等人吧。我心道。 第2章 第 2 章 生活在江南,便总是见青山,观流水。 这样日复一日,平淡无波的时光让我无比厌倦。 可能是由于我的学生时代实在是波涛汹涌,导致我对这样强制性的平常生活提不起丝毫兴趣。 我高中是纯文科生,因为长时间被压迫着高强度的学习,和家人大吵一架,心一横,填志愿的时候把当初被家人强制报上的第一志愿东山医科大学换成了北津中央美术学院,成功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当天差点被外公打死。 也因为这个原因,上大学时被家里断了生活费。 说来当年我也犟。美术生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但自己愣是一声不吭地连轴转兼职,赚出了学费和生活费。 和他们对抗了将近十年,换来四年专业第一和研毕后就被高薪聘进了大厂。 听起来很励志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但后面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主要经济来源也转为全职写作这一类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且收入极不稳定的行业。 我不后悔,但也确确实实意识到这个做法的愚蠢。 假若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就算灵气再怎样充沛,到最后也只能沦为流水化的生产线。 现在,我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在直线下滑。 但我其实是个挺傲的人。 所以当朋友钱虞说她要来窑理看我时,我没同意。 视频通话里,这个深圳大小姐看上去万分难以置信,漂亮大气的五官都有些微微扭曲。 她怔愣片刻后猛地一拍桌子,音量抬高了至少八度:“不是吧虫子,该不会你妈逼你回去那个破大厂上班了吧?等着,我……” “什么跟什么啊,”我扶额,叫停视频对面风风火火,准备撸袖大干一场的姑娘,“这玩笑也就你开得出来,好歹是个正经富家小姐,注意下形象啊……没有的事,就是我最近不太舒服,打算休息几天。” 一听这话,钱虞又坐不住了。她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上是明晃晃的不相信,嘴唇翕张,像是想说些什么,忽又顿住,脸色很难看。 我伸了个懒腰,从电脑前站起身,为自己泡了一壶不记得什么时候买回来的云雾茶。 钱虞心思细腻,她听懂了我的暗示。 等我再次出现在电脑前时,她已经重新坐好,不自在地撇嘴调侃我最近出现的养生行为。 不过我们最后没能聊很久。她被突如其来的工作任务砸昏了头。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她看着我,抿唇道:“我不去也可以,但你给我听好了,不许让我听到任何关于你的坏消息。记住是任何,任何,任何!” 那时我笑着回她:“放心,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趴下的!” 科学研究表明,养宠物能有效缓解压力。 于是在结束通话后的第四天清晨,我打开大门,和门口一只身上贴着快递标签,被装在纸箱里的小金毛无声对视。 快递员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应该是快递里附赠的。 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邻居家狗妈妈生崽了,没地方养,送你一只。 一如既往别扭关心,非常符合钱虞的做派。 我哑然失笑,将纸条珍重叠好放进口袋,摸着下巴,半蹲下身,开始观察小金毛和它身下破烂不堪的纸箱。 小金毛很可爱,但我不太想带上这个箱子。 想了想,我上手揪住了小金毛的后颈,想要将它从纸箱里拎出来抱在怀里。 可能是因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比较紧张,它一直用力想脱离我的怀抱,我的裤子上被它踩下了好几个小狗爪印。 多次尝试无果后我没了办法,只能把它放回箱子里,连狗带箱一起拖到店里的一个空角落,并且报复心很强的为它起了一个名字:papa。 papa是一只戒心很强的小狗。经过两星期的磨合(实则获取抚养权)后,我才第一次给papa套上狗绳,牵着它在镇子里走。 然后我后悔了。整整一上午,知道的是我在遛狗,不知道的还以为狗在溜我。papa的精力旺盛到我好几次都险些让狗绳脱了手。 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它停在离店不远的石桥上休息一会儿。 又开始下起小雨了,毫无规律地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河面上不断有鱼跃起呼吸,水泡破裂,激起层层涟漪。这样的小雨是难以用肉眼捕捉到的,一眼望去只有如雾霾般的朦胧,像层纱制屏障,将古镇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下。 石桥上的人渐渐少了,我也起身准备离开,偏生这时papa又不愿意了,任凭我怎么拽,它都不肯挪动一下。 看着那颗倔强的小脑袋,我长叹一口气,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名为“老父亲”的情绪。 慈父多败犬。 我又坐了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环顾一圈,确定这桥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后,放心抽出一支点燃。 烟草的气息在口腔里徘徊,顺下去,呼出来,连同那些难以纾解的,让人窒息的负面情绪一并随风消散。 我抽烟很少,但总会在口袋里备上一包,偶尔灵感卡顿或实在无聊的时候会来半根,然后边抽边大脑放空。就像现在这样。 等再回过神来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中药味,并且离我极近。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站我旁边的人,就条件反射般从长椅上弹起,蹲在一边干呕。 烟灰掉了些许在papa的小狗头上,它瞪了我一眼,嫌弃地将身体挪远了一些。 我顾不上管它,只一味干呕。 我擦,我好像看见我太奶在向我招手。 呕半天也不见个东西出来,我勉强直起腰,这才抬头看向站在我旁边的黑衣长发男,嚯,还是昨天的那个人。 “哥们儿,你下次站我面前的时候能吱个声儿吗?我差点……被你吓死!” 那人紧闭双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根本听不见我在讲话一样。 我暗骂一句没素质后就打算离开。 偏偏这时候他动了。他像没看见我一般,毫不在意地将刚站起来的我一下撞回地上,扬长而去。我捂着被撞痛的肩膀,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雨越下越大,从一开始的沙沙声逐渐偏向哗哗声。 我没回店,而是带着papa来到了前几天没去成的那家理发店。 理发店开在一条隐蔽的巷子深处,我在那一带转了半天才找到。 这间店的空间很大,装修也别具一格,有点类似于幼稚园级别的惊叫屋,入口就是一张血盆大口,还有一块超大提示板:患有精神类疾病或心血管系统疾病的人禁止入内,出事后果自负。 这告示一贴,我不说谁知道这是一家理发店? 接待我的是一位卷毛小男生,穿着一件泼上大面积鲜红可食用色素的工作服,装扮成男鬼的样子。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是来这打暑假工的。 卷毛小男生把papa关进狗笼里,递给我一块毛巾,示意我擦擦脑袋上的水珠。又把我带到一间空旷的休息室,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前面还有几位客人,可能需要再等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好熟悉的感觉,我盲猜门后会有一张鬼脸。 我心里莫名激动,小心翼翼打开门。 好吧,这里除了一张沙发什么都没有。 这家店的老板在装饰上真是别具一格。 店外,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 小卷毛男生出去继续招待其他人。我坐上沙发,算了算时间,按以往惯例,这雨应该是要下到三点左右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我用毛巾擦干手,把手机从口袋抽出一看。熟悉的头像,是我那前任倒霉室友晏空青发来的消息。 老晏:【嘿!季狗何在?】 老晏:【?人呢?】 老晏:【人呢人呢?快回我消息!】 老晏:【快回消息,我有事和你说!】 再往下,“回消息”刷了满屏,看得人头晕眼花。我对着屏幕翻了个大白眼,打字回他。 爱吃花生米:【有空去看一下脑子吧,争取早日康复。默哀.JPG】 他秒回:【哇塞我还以为你被拐去哪个山沟沟里了,怎么不回消息?惊恐.JPG】 爱吃花生米:【?】 爱吃花生米:【两分钟99 消息,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老晏:【哎呀,方便接电话吗,打字太麻烦了。】 看见这条消息,我眉头微皱,刚想打字回他,休息室的门就被敲响:“先生,可以来剪了。” 是之前的卷毛小男生。 我上前几步打开门,卷毛小男生站在门外,对我扬起一抹职业微笑。就在这时,晏空青一条视频通话打了进来,我抬手想挂断,结果手一滑,按下了接听键。 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搞什么东西,窸窣声响个不停,半晌,一阵魔性的笑声在休息处炸开:“哈哈哈哈哈哈!卧槽笑死我了,老子终于跟那个煞笔公司说拜拜啦!等着吧季狗,老子过两天就去你那!哈哈哈哈哈哈哈!哎我靠咳咳咳咳……岔气了……咳咳咳咳!” 卷毛小男生:“……” 我:“……” 别的不说,晏空青执行力这一块确实是杠杠的。 呵呵,没有夸他的意思。 我果断摁下了挂断键,抬头看见小男生脸都憋红了,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无奈道:“没事,走吧。” 第3章 第 3 章 给我理发的托尼是个瘦削的寸头男,脸上有一大片的纹身,我多看了几眼,只勉强看出一个人脸的轮廓。 他给我披围布的动作挺利索,就是不爱说话,除却一开始问过一句我大概想要什么样的发型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了。 好在我也不属于不说话就会死的那一类人,既然他不说话,我就一心刷着我的视频,对其表示尊重且理解。 但一小时过去了,饶是沉迷于视频的我也忍不住疑惑抬头看了一眼。他还在慢吞吞修剪两鬓的碎发。 头顶五颜六色的夹子看得我眼花缭乱,忍不住闭了闭眼,微微扭头看向了门外。 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平常我在其他理发店撑死半小时的时间,在这直接被延长到一小时了。 我确实没想到会这么久,毕竟这人一开始看上去还挺熟练的…… 其实这还没什么,毕竟回去也没事可干。但是我的屁股,它好像没知觉了。 “不好意思,我这头发还没剪好吗?” 趁他抬手拿工具的间隙,我迅速挪动半昏迷的屁股,顺便问了一嘴。他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将头转向我这边,语调没什么起伏:“你有事吗?” 我拧眉,感觉这人说话着实有些膈应,回复他的语气便也染上些许不耐。 “嗯,麻烦快点,赶时间。” 他不说话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这次倒没让我等太久。 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寸头小哥就撤下了围在我身上的灰布料,盯着我付完钱,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我本来是有些不满他的态度的,但这点不满在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时烟消云散。 头发从原本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辫子的长度理成了较为清爽的狼尾短发,前额碎发被梳成三七分,与我原先挑染过的几缕金发意外融合的很好。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受大环境的影响,但现在我是真心觉得,这位寸头小哥手艺确实比我以往找过的托尼好太多了,这发型起码还原了我百分之八十的帅气。 神清气爽地牵着papa出了理发店,我接到了外公打来的电话。 “明天回东山一趟。”一如既往的命令口吻,让我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没时间。”我不耐烦道,“有什么事现在在电话里说完,我还有事。” “季念北!”电话那头传来外公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你什么时候管过了?我雇条狗来看都比你好!还有你那个工作,哪有正经工作会成天抱着个电脑在那,能赚几个钱啊?自从在那个什么美术学校交了一堆狐朋狗友,回来就知道顶撞家长,书都……” 我强压着火气听了近三分钟毫无新意的谩骂,看他也没有要说正事的意思,便直接了当地撂了电话,顺便把这个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站在巷子口越想越气,我牵起papa,踩上雨后的街道。 空气里残留着清爽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糕点香,papa欢快地摇尾巴,对街边的牛骨粉店表示出极大的好感。 古镇不大,我边吃边逛,也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就带着papa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是太熟悉了吧,我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街边的建筑,河旁的柳树,还有谁家高墙下的窄小狗洞…… 在这样一座古镇里,是很难会有改动特别大的地方的。 我在人群中站定,抬头长叹一口气,头顶那片广阔蔚蓝的天清晰倒映在我的瞳孔中。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犹记得小时候我是很喜欢这座城镇的。 那时的天也如这般澄明蔚蓝,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样钻空子从院里偷溜出去玩,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蛋,还尤其热衷于在犄角旮旯里收集昆虫带到学校里炫耀,就像现在的陈祁一样。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控诉这里的不好,渴望获得所谓的“自由”,渴望家乡能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样子。却从来不愿去相信一下这里的一切确实与从前无两,唯一变了的是我。 长久对家人的不满和怨气让我在这一刻终于看透了这一层面,却仍旧对这里提不起好感,甚至对这里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厌恶。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高标准女性”,和外公如出一辙。 她对我的人生保持着绝对的掌控欲,绝不允许我出现任何违抗她的行为。 孩童时期的我是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思维的,长辈所给予的一切我都必须感恩戴德,甚至连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都无法挣脱,只能如蚌壳吞珠般默默消化这一切。 这一套家规有着严格继承性。我妈对我是这样,外公对我妈也是这样。 她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外公对她的教育就是这样。 我们都是失败教育下的产物。所以我怨她,无视她,就是恨不了她。 我只恨外公。 恨他的传统和大男子主义。 哪怕现在我已经是个成人,面对他时,也只能用不耐烦来掩饰生理上的恐惧。 这是我深藏在基因里的劣根性。 而我现在才意识到。 临近十点,我牵着papa回家。 这个时间段,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旁的路灯顺着灌木丛在地上映出几道斑驳的光影,流浪猫们在底下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通往店里的必经之路。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停下了脚步,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抱起papa默默退后观望,就只是这样看了很久,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场默剧。 因为距离算不上近,加上轻度夜盲,只勉强够我看清一道颀长的身影,和他脑袋上顶着的一个大丸子,分辨不出男女。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出来的地方。那条巷子我知道,里面只住了一位无儿无女的老人家。 是亲戚吗?我有些疑惑。 那个人径直走向流浪猫们,在猫群中蹲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袋猫粮,倒在手上分给流浪猫吃。 流浪猫们看样子也和他很熟悉,有几只甚至爬上了那人的肩膀,亲昵地蹭他的脸。 papa在我怀里不耐烦挣扎起来。 我拍了一下它的屁股,没使多大劲,就想让它安分一点,结果这只装狗突然就开始嚎叫,声音特别凄惨。 完蛋。我一把捏住它的嘴,抬头正巧和在猫群里的人对视上,有些尴尬。 那人只淡淡看我一眼,继续不疾不徐地投喂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猫,低垂着的眉眼在昏黄路灯的映衬下显得冷漠又疏离。 不知怎的,这人给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过我没多想,将papa放在地上,默默绕远了一些往陶瓷店的方向走。 空气里飘浮着极淡的中药味,我耸耸鼻子,走出很远才猛地想起来,这不是之前遇到过好几次的那个人吗? 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从氤氲着热气的浴室出来后,我扑倒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条蚕蛹。 papa在我搭在飘窗上的狗窝里呼呼大睡,像是累极了。 我从蛹里艰难抽出两条手臂,一条一条地看微信里的消息。 想想其实挺奇怪的,曾经在大学交过为数不多的朋友,现在基本上不会主动和我发消息,反倒是高中同学里经常会有玩得比较好的来问我的现状,我就一一回复过去。 至于我早就屏蔽掉的,我也没那个心情去看。 退出微信又逛了半天大眼仔,热榜上还是那几个眼熟的明星打得有来有回,翻了半天也没看到点新东西。 下床给手机充上电,我看了一眼高高挂在墙上的钟,还差二十分钟到一点。 等会儿吧,我想,等到一点再睡。 第4章 第 4 章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望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我才艰难从床上爬起来看一眼手机。一串来自东山市的电话号码,在四点四十四分准时打进我的手机。 真不吉利。 窗外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倦怠地倚在床头边,看着手机,就像看着人贩子笑盈盈地向我敞开面包车的车门,虽然这个形容有些过于粗糙了,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知道给我打电话的是谁,但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还是重新躺下翻了个身,默默等待它自己挂断。 我认为自己已经给足了对面退路,但手机却是一刻不停地响,一个,两个,三个……好像这电话我是非接不可了。 在对面锲而不舍的持续精神攻击下。我用力把被子掀到地上,从床头一把抓过手机,冷笑一声接通:“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李清澜微微变了调的沙哑音色通过听筒传过来,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季念北,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你们一个两个的到底要干嘛,当初不是说好没事就别给我打电话吗,现在什么都不说是想干嘛?”严重的起床气和时不时抽痛的太阳穴让我不自觉将音量提高了好几度。 她难得没有冲我歇斯底里地吼,只是安静了好久,一句像是强压悲伤后发出的哭腔传进我的耳朵:“回一趟东山吧,你外婆最喜欢的就是你,她头七,你总要过来看她一眼吧。” 话题转变得太快,原本积攒已久,即将爆发的怨气一时间像被针扎泄气的皮球,以一种万分憋屈的形式瘪了下去。 以至于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秒,我大脑宕机了一瞬,下意识问了一句:“哪个外婆?” 电话那边的抽泣声渐渐增大:“还能是哪个外婆?你还有哪个外婆?” 是了,我就一个外婆,她是李清澜的妈妈。 李清澜在对面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了汹涌的情绪:“回来一趟吧,算妈妈求你了,你外婆在九泉下肯定最想看见你……” 后来她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坐在床上迟迟缓不过劲来,连电话什么时候被挂断都不知道。 这一通只有一分半的电话的信息量太过巨大了。 起初我尝试蒙蔽自己,这是一场噩梦吧,要么就是她在骗我回去,总之不要相信。 但刚才指甲无意识嵌进肉里带来的疼痛感却依旧清晰。 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李清澜说的是真的。她再怎样都不会拿我外婆来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我开始发疯般地收拾东西。 天亮起来了,几缕朝阳如施舍一般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身体上接触到的轻微暖意驱散不走我心底的寒凉。手机被我死死攥在掌心,页面停留在电话拨号盘上。 直到东西收拾好了,我才终于被巨大的悲伤砸得晕头转向。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我的外婆死了,死了七天,而作为她最疼爱的外孙,我却在第七天才知道她的死讯。 手背上落下几滴冰凉,我低下头,疑惑地摸了一把脸。直到指尖触上那大片泪水,我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从前我总对电视剧里的无意识流泪嗤之以鼻,认为电视剧就是电视剧,人怎么会感知不到自己在哭呢? 可是悲伤不会作假,我捂着骤然绞痛的心口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现在我明白了,也感知到了。 于是我卸下所有尖锐的保护鳞片,在地上蜷成一团,放声大哭。 哭到虚脱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给papa放好了一天所需的食物和水,从衣柜上拖出落满灰尘的行李箱,在手机上和编辑请好假。确认打点好了一切后,我将陶瓷店的卷帘门一把拉到底。 九点半,我准时从窑理出发,驱车前往东山。 到东山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匆匆赶到乡下老家,入目便是刺眼的白缎。 李清澜衣着单薄地站在家门口,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曾经保养良好的面孔上满是疲惫,眼里大片的红血丝,很明显是熬了几个大夜的。 她看见我,神色恍惚道:“进去吧,你外婆在里面等你。”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空气依旧透露着丝丝凉意。见她这样子,我也不好问什么,只能上前几步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披在她的肩上,随后进了屋子。 屋里暗得吓人,外婆的遗照摆在大堂的中央,两边点上的劣质香烛散发着呛人的味道,连桌上外婆爱吃的糖糕和糖画都摆得东倒西歪,地上到处散落着外婆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些衣物上甚至可以看见明显的脚印。外公手里攥着酒瓶,一身酒臭味地坐在桌边,嘴里骂骂咧咧,看也没看我一眼。 看着屋内的场景,我太阳穴突突跳得更欢了。 我跨过门槛,疾步上前夺下了外公手里的酒瓶,冷声问:“外婆是怎么死的?” 外公见酒瓶被夺,立刻怒目圆睁:“能怎么死的,做事太急了。让她倒盆洗脚水都倒不好,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呗。” 在来之前,我做了很多次自我建设,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荒唐的原因。 我死死瞪着他,攥着酒瓶的那只手指尖发白。僵持半晌,最终我放下了那只酒瓶,转身来到外婆的遗照前。 这张照片是外婆有了智能手机后自己拍的,脸上带着很明显的拘谨,拍得不好。 但这是她唯一一张正面照了。自从外公说她是黄脸婆后,她就再也没拍过照片了。 我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外婆啊,您下辈子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要再嫁给这种人渣了。 身后突然就传来剧烈的叫骂声,我立刻起身望去,是李清澜。 她站在大堂的角落,用风衣紧紧裹住自己,面目狰狞地和外公对骂。而外公大概是醉彻底了,骂了半天不孝女,上手就要打她,而一向害怕外公的她居然也没躲,尖叫着和外公扭打在一起。 我震惊了,一时间竟也忘记上前将他们拉开。 李清澜笑得像个疯子,她骑在外公身上发泄自己的怒火,全然不顾自己被崩飞的指甲和外公的哀嚎和求饶声。 我憋着一口气,上前想要将李清澜拉开,却突然看见外公胡乱从地上摸到了一个酒瓶,高高举起。我瞳孔猛地缩紧,向他扑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砰—— 李清澜倒在了血泊之中,没了声响。 医院里,我坐在床头给李清澜削苹果,她讷讷地盯着我的动作,一言不发。 她问我:“李伟呢?”李伟是外公的名字。 “送到精神病院了”我道。 李清澜被救护车拉走后,我就联系了当地的精神病院,让他们带走了外公,一次□□清了十年的钱。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想知道,我很累,我现在只想回家睡个好觉。 回家的高速路上会经过一个服务区,我下车抽了将近一小时的烟。 他们都疯了。外公疯了,母亲疯了,现在我也要疯了。 曾经我自认为自己算得上一个心态很好的人,毕竟在这样煞笔的家庭环境下还能坚持相信自我。 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我只是一个在正常生活里待久后忘记了自己个神经病的神经病。 精疲力尽地回到家,papa着急地围着我转圈。我一拍脑袋,从前台的抽屉里翻出牵引绳套在它的脖子上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