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临近倚梅园,时值冬日,百花凋零,只有园中梅花竞相绽放,是为一景。万寿宫距倚梅园约莫半炷香的路程,因才被宁安长公主威压着换了衣衫鞋袜,上官无瑕也不能再次走路前往,乖乖同几位长辈一起乘轿辇赴宴。
途中经过倚梅园,寒风中夹着阵阵冷香袭人,只是天色渐晚,那梅林在夕阳余辉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上官无瑕挑着轿帘暗中思量:改日要天光十分过来,好好欣赏这幽香寒梅。
经过梅园不远处便是琼华殿了,一行人进殿入宴席。此时,早有王公大臣家眷在此,见太后、皇后,已经长公主入殿,又是一番见礼,众人行礼后依序落座。太后命宫人请了自己的妹妹——上官智之——安远侯夫人,近前叙话。上官夫人跟随宫人来到太后身前,向太后及皇后叩拜行礼,太后知她脾性,未加阻拦,皇后忙命人搀扶上官夫人起身。
待上官夫人再要向宁安长公主行礼时,赵静瑜赶忙让上官无瑕上前阻止,柔声劝阻到:“母亲这是做什么,折煞媳妇了。”侯夫人才要开口回话,一旁的太后轻声到:“礼不可废,我替你说了。”此言一出,侯夫人不由得一噎,无奈嗔怪太后一眼,惹得近前几人掩面而笑。
上官无瑕搀扶着上官夫人至案几前落座,出声问候:“祖母可还记得孙女?本该去侯府给祖父祖母请安的,今日太过仓促,不得成行,望祖母切莫怪罪孙女。”上官夫人含笑看着面前如盛放花朵般鲜艳的红衣少女,心中的欢喜似是要满溢出来。这是她长子最疼爱的女儿,虽然多年未见,但无数的书信往来,让这位祖母仿佛亲眼见证了孙辈成长。她习字了,在虞州送来的家书中夹着一页纸,上书:祖父,祖母,安好。落款:幺幺。她学画了,特意画了家中猫犬寄书京中,安远侯夫妻两人看过大笑不止,回信:奇才。
如今再见,面前的少女已褪去稚嫩,生得明艳大方,英气逼人。还记得她幼年时那唯一一次回京,仿佛还在昨日,她们祖孙相处了月余。那时的幺幺粉粉嫩嫩,像一团糯米糍,甜甜地唤她祖母,玩累了会伏在她膝上睡去。回虞州前窝在她怀中,搂着她的脖子对她说:“祖母,等幺幺明年回京再陪祖母呀。若是,若是祖母有闲暇,可以来虞州找幺幺吗?”上官夫人连连应好,最后含泪看着一家人启程离京。为此太后还吃味许久,因为幺幺没有邀请外祖母去虞州。景元帝看着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事和侯夫人闹脾气,不由得扶额叹息:“母亲,您那几日染了风寒,自己说不能过病气给幺幺,直到予明他们离京都没痊愈,无法送行,怎么还为此迁怒姨母了?”太后气得举起手中书卷,狠捶了景元帝几下。道理她都懂,就是不舒坦怎么了?
上官夫人虽有诰命在身,又是太后亲妹,却担心自己与太后皇后席位相近会招人非议,本欲婉拒,才要开口,就被太后不满地斜了一眼,立时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上官无瑕在她身侧落座,挨近了轻声耳语:“劳烦祖母在此陪着孙女了,我是第一次参加宫宴,还要祖母多关照提点呢。”上官夫人哪会不知晓她的心意,只握着孙女的手轻拍了拍,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此时,忽闻得鞭响,众人忙起身迎驾。
景元帝步入琼华殿中,上官智紧随其后,而上官家的一对双生子则伴在太子赵慎身侧。少年将军强压着激昂的心绪,只那眼睛亮晶晶,仿佛夜空中的寒星。众人忙起身跪拜接驾,景元帝行至太后案几处问候:“母后安康,一路行来可觉寒凉?”太后回道:“也没几步路,轿辇里甚是和暖,不觉寒凉。皇帝快快入座,饮盏热茶。”
景元帝边应是,边亲自扶赵静瑜起身:“阿瑜莫要多礼,回京一路辛苦了。”又向跪拜在面前的红衣少女温声询问:“这可是幺幺?多年不见,已经是大姑娘了。快快起来坐好,莫学你家那些不良习气。”此言一出,太后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赵静瑜蹙眉轻声抗议:“陛下!”显然景元帝并不理会她的异议,转身行至御案后落座,叫众人平身入座。
琼华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景元帝端坐御案后,举起一旁宫人刚刚斟满的酒杯,对在座的众人道:“今岁逢镇南王归京述职,宁安也多年不曾回家了,今日权当家宴,少些虚礼,众卿尽兴方好。”言罢,饮尽杯中酒,殿中众人齐声应和,道陛下圣明,道镇南王勇武,道长公主贤淑。
宫人依次奉上珍馐美酒,鲜甜佳果。上官无瑕虽记忆中的那次宫宴记忆太过久远,是以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上官夫人在一旁只忙着照应她饮食,并和她相约待过几日修整好到侯府祖孙再闲话家常,上官无瑕知晓自家人的脾气秉性,因此也并不多言,只一双眼睛不时扫向殿内众人:自家父亲被景元帝安排在自己右手边,两个哥哥则依然伴随在太子身后。
约莫十年前,赵慎曾经在景元帝授意下出京巡查。景元帝对赵慎说:“去走一走,看一看。走一走你将来治下的山川,看一看受你庇佑却也供养你的子民。”赵慎走过中州的大半河山,见过四处不同风景,感受过迥异的民情。上官智曾说过,赵慎应可以再创一个盛世。
当年,赵慎行至虞州,赵静瑜便要他住在王府,体察民情,抽时间去做就是了,住在哪里能有住家里舒服?任赵慎如何争取,他的姑母绝不松口。这是温婉贤德的宁安长公主,少有的强势瞬间。赵慎无法,只得住在镇南王府,外出之时更是有几位表兄弟的轮番陪伴。原本在虞州的两个月行程,也硬生生被拖到了将近半年,可谓体察透彻了。
赵慎身为太子,自幼以储君育之,内心的责任与重担与日俱增,难免压抑了天性,显得少年老成。赵静瑜数年后再见到皇侄,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对他说:“身为储君,应自律,而非自苦。”然而,日积月累下来的习惯已难改变,赵静瑜只得让自家的几个孩子多带他出去疯一疯,野一野。因几位表兄弟与赵慎年龄相仿,武将家的儿女又格外开朗豁达些,他们几人很快就打成一片,虞州城的百姓总能见到镇南王家的几位少年结伴出游的身影。
那是赵慎记忆中仅存的肆意时光。上官智与赵静瑜夫妻同心,爱民如子,虞州在镇南王的协理下安定祥和,丰饶富庶。虞州的百姓亦是对长公主夫妇充满敬爱。赵慎同表兄弟们外出时,一不留神就被塞了满怀瓜果菜蔬,有一次甚至收到一条比幺幺还要高出寸许的大鱼。他渐渐地对景元帝的叮嘱有了更深的理解。
离开虞州时,众人都是深深的不舍,男孩子都变得沉默寡言,只策马默默跟在他身后,只有幺幺哭得不管不顾,把眼泪抹在他袖子上,抽抽搭搭地叮嘱:“行之哥哥,你定要记得写信与我。”赵慎无有不应,回程途中便开始写书信送往虞州,沿途见闻,风土人情。遇到好玩的小物件儿也要捎给表妹。归京后亦是书信不断,从书信中得知姑母家有了什么趣事,还要与景元帝和太后分享。是以,赵慎同上官家的诸人情谊深厚,对姑母的儿女更是当做自己的亲生兄弟姊妹。
这次上官智带了双生子及独女回京,赵慎从得知消息起就殷殷盼望,待到见到众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少年意气不由得又冒出头来,却又因举办宫宴而不得不按捺着。他放下酒盏,方抬头就看到大殿对面坐在安远侯夫人身旁的上官无瑕正对着自己身后的上官兄弟做鬼脸,向来稳重的太子不由得失笑。上官无瑕见自己同兄长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倒也坦然,对赵慎眨眨眼,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是了,在众人皆饮酒的宫宴上,她——已然及笄的嘉阳郡主——得到了一壶酪浆。上官无瑕对着安远侯夫人的美酒看了又看,在发现她的意图后,她的亲亲祖母将酒盏悄悄挪远了些,又挪远了些。
罢了罢了,不能饮酒,只好赏乐赏舞赏众人。
宴席至亥时方结束,景元帝有些微醺了,拉着上官智要他明日早些进宫,他还有许多事要同他讲,上官智连连应是。太后本要赵静瑜母女留宿宫中,赵静瑜成婚前所居住的宫殿一直被精心照料着,随时可以入住。赵静瑜婉拒了太后,并保住明日一早入宫请安,且陪太后用早膳,太后这才挥挥手,放她们母女出宫去了。
待回到长公主府,几人已经累得再提不起精神,匆匆辞别各自回房歇息。当上官无瑕终于躺倒在榻上,不由得喟叹一声,感觉快要散架的一身骨头终于有了依托之处。在摇曳的烛火微光中,很快便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