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上官智一行辞别众人,回到长公主府。这府邸乃是上官智与赵静瑜大婚时景元帝所赐,距皇宫乘马车不过一炷香的路程。长公主府占地颇广,府内亭台楼榭皆由匠者精心修筑,观赏游玩,其乐无穷。长公主虽不在上京居住,府内仍一直有奴仆四时维护,如今虽冬日萧索,置身其间却另有一番清雅意趣。
众人入府时已是午时末,各自回院修整换装,而后即刻赶往宫中。
入宫后,上官智带领两个儿子前去御书房见驾,赵静瑜则换乘轿辇往太后所居万寿宫行去。上官无瑕不爱乘轿辇,只披了斗篷,捧着手炉,跟在赵静瑜辇侧缓缓走着。她依然是一身大红衣衫,冬日里,她格外偏爱红色,款式、刺绣多变,唯有底色的大红占了不下九成。
赵静瑜坐在辇中,对步行在侧的上官无瑕一一叮嘱:“入了宫中,不可肆意妄为,不可乱跑闯祸。在家中随你胡闹便罢了,如今多年后方回京,行事收敛些。太后、陛下虽偏宠你,却不可恃宠而骄,惹人非议,落人话柄。如若不然,你提的那些事,以后想都不要想了。”
上官无瑕闻言笑嘻嘻应承:“阿娘安心,女儿有分寸的,定不会给爹爹兄长们招麻烦的,也不会惹阿娘气闷。何况,皇帝舅舅待我那般好,我都没机会为他排忧解难,哪能做出格的事,落他面子?阿娘放心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儿不会主动招惹是非的。”
赵静瑜前面听得尚觉宽慰,待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挑了锦帘瞪她:“强词夺理,巧舌如簧。咱们一家久居虞州,与京中之人无冤无仇,哪个会主动招惹你?把你那些小心思收一收,给我安安稳稳待到回虞州。”言罢甩落锦帘,不再看她。
上官无瑕却不以为意,依然笑嘻嘻回话:“好嘛好嘛,女儿记下了。阿娘莫气,就快到万寿宫了,阿娘高兴些,马上就能见到太后娘娘了。”赵静瑜轻哼一声,又道:“偏你要走路过来,记得换衣衫鞋袜。”上官无瑕忙应是。
母亲对她也是疼宠非常的,在虞州并不怎么干涉她的言行。只是如今随父兄回京述职,难免约束她一些。道理她都明白,父亲功勋卓著,母亲亦是被太后、皇帝视为亲骨肉。可越是如此,他们夫妇越低调、恭谨。君子坦荡荡,小人的悠悠之口却也不得不防。她若行差踏错,遭人非议的定不只是她自己。上官无瑕低头浅笑,见机行事吧。
俄顷,已然来到万寿宫前,轿辇停落,上官无瑕上前搀扶赵静瑜下得辇来。宫门前,已经有太后身边的群芳姑姑等候着,见到宁安长公主到来,立刻上前行礼。赵静瑜连忙扶住群芳姑姑,免了她的礼。她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十数年间得了群芳姑姑无数疼爱照拂,于她而言,群芳亦是亲人一般的存在。
群芳姑姑已经上下打量了赵静瑜一番,见她虽年岁见长,但姿容恬淡,眉目温婉,想来这些年过得舒心顺意,也从心底为她高兴,眼眸不由得泛起水汽。又见赵静瑜不肯受她的礼,苦口婆心劝慰:“奴婢晓得长公主殿下仁德宽厚,但礼不可废。”赵静瑜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姑姑的教导我一直记得,在外人面前自是依礼行事,可眼下关起门来,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又回头招呼上官无瑕:“幺幺过来,见过群芳姑姑。”
群芳又要与上官无瑕行礼,谁料被上官无瑕抢先一步上前挽了手臂转身向万寿宫中走去,口中念念有词:“群芳姑姑莫要多礼了,我们快快进去,若是让太后娘娘久等,岂不罪过。”群芳被她挽着只得迈进了宫门之中。背后却传来赵静瑜的轻斥声:“幺幺!不得对姑姑无礼!”上官无瑕转回头一脸狡黠催促赵静瑜道:“阿娘方才不是说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嘛,阿娘也快些。”言罢,又挽着群芳向前走去,赵静瑜一阵气结,看着眼前的背影,抬手虚点了点她。无奈,只得随后带着云春及婢女向万寿宫正殿而去。
待到一行人来到正殿门前,在此等候的宫娥忙迎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宁安长公主,嘉阳郡主。太后吩咐,长公主与郡主一路舟车劳顿,加之冬日寒冷,请长公主与郡主快快入内歇息。”上官无瑕落下几步跟在了赵静瑜身后,一同步入正殿之中。甫一踏入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在室外行走的寒冷被驱散许多。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熏香味道,干净,温暖,上官无瑕微微眯了眼。
当今太后也是个妙人,虽十数年不曾回京觐见,但从与家人过往的闲谈中,也能勾勒出些许轮廓。太后本出身武将之家,且生性豁达,与先帝乃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陪伴先帝从亲王走上帝位,一路相互扶持,先帝敬重太后,太后亦体量先帝。赵静瑜曾在母女闲谈时提及,当年她养在太后宫中,太后待她如亲生女儿,时常同她谈心,无外人在侧时也悄悄与她说:生在帝王家,有些时候,比寻常百姓更加身不由己。你皇兄他们男儿家要肩负黎民社稷,丝毫不得懈怠。我身边只你一女,自是偏疼些,在外循规蹈矩便罢了,回到家中还是自在些好。上官无瑕当时就在想:原来偏爱女儿是有传承的。
正走神间,忽然听得一道沉稳的声音自内室传来:“可是阿瑜回来了?”赵静瑜赶忙快步向内室走去,上官无瑕紧随其后。待到进入内室,上官无瑕跟在赵静瑜身后一同向主位跪拜:“参见太后。”那声音又自上方传来,带着些微埋怨:“这孩子,我往日教你的那些,怕是全忘光了。”上官无瑕低头挑了挑眉,依然乖巧地跪在那里。
赵静瑜又一拜,恭敬回道:“儿臣远在虞州,多年不能侍奉近前,太后就受儿臣一拜吧。”语调轻颤,似是已泫然欲泣。太后亦感念她一片孝心:“好了,拜也拜了,快起来,地上怪凉的。”吩咐群芳姑姑道:“快扶阿瑜起身。”群芳姑姑忙上前扶赵静瑜起身。太后看向赵静瑜身后,问道:“那可是幺幺?”上官无瑕闻言叩拜行礼:“回太后,正是臣女。”
“看来你阿娘没教你我这里的规矩,快起来。”太后轻斥一声。上官无瑕依言起身,随着赵静瑜来到主位近前。赵静瑜见到太后身侧坐着皇后谢氏,又要行礼拜见,谢皇后忙拦了她道:“阿瑜太见外,这是要同我生分了不成?你莫要如此,一会儿带累我同你一起挨骂。”太后轻哼一声:“哼,可不就是生分了,回到家中就只带着孩子跪地上,连‘母亲’都不肯叫了。”赵静瑜闻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母亲,又对着皇后唤嫂嫂。太后见她落泪也红了眼眶,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身旁落座。又将上官无瑕叫到身前:“幺幺过来,让外祖母看看。”上官无瑕乖顺上前,趁机抬头打量,太后端坐主位,身着秋香色常服,隐约可见其上暗绣如意纹。太后如今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花白发髻上随意簪着玉钗。
此刻她伸手将上官无瑕也拉到近前,一旁宫人早已搬来绣凳让上官无瑕落座。太后笑盈盈开口:“幺幺这般大了,十几年未见,让外祖母好好瞧瞧。”一双满是慈爱的眼眸仔细打量她,上官无瑕感受到太后掌心传来的和暖温度,甜甜叫了声外祖母,又在皇后的鼓励的眼神中唤了一声舅母。惹得太后大笑不止,看着赵静瑜打趣:“比你懂事得多。”皇后也应声到:“就是,幺幺这舅母叫得属实让人听着顺耳,若不是你父母无用的规矩太多,合该唤我一声伯娘的,生生夺了我许多做长辈的乐趣,当罚。”言罢又嗔了赵静瑜一眼。
太后闻言又开口对赵静瑜埋怨:“我那妹妹也是,早就着人去传了话,要她早些入宫来,咱们一处说说话。可她偏不,说不能坏了规矩,惹人非议,定要踩着时辰和命妇们一同入宫。你们两个做派如出一辙,哪像什么婆媳,合该你们才是母女。”赵静瑜闻言轻笑道:“母亲也体量体量我们,这些年皇兄对予明的偏心世人都看得到,我们若再不收敛些,保不齐有人谏书到皇兄跟前,到时候头疼的还是皇兄。您就当心疼儿女了吧。”太后哼了一声:“我看谁敢,予明的战功是拿命换来的。且这些年他背井离乡,远离亲朋故友,镇守虞州才得南境安泰。若真有那不长眼的胡闹,吾不介意杀一儆百。”
上官无瑕听闻此言暗自忖度,太后终究是太后,对待儿女完备虽慈爱有加,数十年浸淫权利顶端的气势却不容小视。
皇后在一旁赶忙劝慰:“哎呦老祖宗,您可别动怒,阿瑜他们也是为您和陛下着想。今日阿瑜他们一家入京,正是世人瞩目的时候,稳妥些总不会错,待过几日这股兴头稍减了,您再召姨母进宫说话聊天就是,总不差着几日的。”赵静瑜也忙应和:“是了,我们还要在上京住些时日,陪您的机会多得是。来日公主府和国公府也要设宴,您若是有心气儿,出宫走走也是可以的。”太后听到这里才缓了神色,又转向上官无瑕道:“幺幺切莫学你祖母和母亲,一天到晚净顾虑些有的没的。”坐在绣凳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上官无瑕乖巧应是。赵静瑜暗中瞥她数次,安静过头了。
几人又闲话一阵,有宫人前来通传,前天宫宴已经准备妥当,诸位王公大臣及命妇也已入宫,可以前去赴宴了。于是众人重整衣装,随太后前往琼华殿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