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如烟,枫叶如火,阳光被萧瑟的空气裹住,照耀在层林上时已经不再炽热,但却没有减弱它的温柔和明净。
云林谷四面环山,占地宽广,门派中的每一处格局又十分空旷,即使这样,四周仍然剩有土地被搁置下来。在秋风的轻抚之下,本就空旷的山谷里更加冷清宁静,大雁的长鸣声划破长空,每一声都格外清晰。
高烟从云书阁中抱了一摞书出来,这里的建筑风格与他久居的院落稍有不同,云书阁外的台阶不再是一级一级的梯状走道,而是用一块天然的石块铺成,没有仔细的雕琢,阶面上凹凸不平,深浅不一,高烟还没有习惯这样自然随意的台阶,正习惯性地向下迈进,直到脚下空无一物时他才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晚了,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倒去,手中的书也散落了一地。
“啊!”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不然定会连累对方一起摔倒。他揉了揉摔伤的腿,又重新站了起来,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
远处的楼阁上,花栏杆的格棂条雕刻着精美的云纹,朴质的木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有些接近灿烂的金黄。
一个人影倚靠在柱子上,侧着身,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捡书的高烟,冷漠不屑地说道:“他就是新来的?”
“对,老大,听说还是永绥长老亲自去迎接的。”身旁的小弟赶忙接道,殷勤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奉献了出去。
“可我怎么没在仪式上见过他?”
云林谷在江湖立足百余年,从开山立派那一日起,定灵仪式就是一直不变的传统。此仪式所用水晶,名为“定灵晶”,是开山祖师昔年于苍岭深处偶然所得,相传其内蕴天地灵光,能观其精气浑厚与修为深浅,毫厘不差。即便已经通过了诸般考核,若在仪式中未能显出中等之境者,仍将被淘汰,终难踏入云林谷。
百余年来,精气纯度便为衡定境界的唯一准则,纯度愈高,修行愈勤。这样的观念一直延续至今,从未改变过。云林谷的人才辈出,除几位开山长老德望俱尊之外,最为重要的,便是门中唯收精气至纯之人。
诸般条件皆近于完美,所教弟子也从未令人失望,个个资质过人,根基坚实。至今江湖间犹传其美名与传奇。由此,云林谷声名日盛,名动四海,在群雄并起的江湖中独树一帜。众人慕名而来,竞相拜入,将入其门视为至高荣耀,毕生追求。
欲入云林谷,此仪式不可或缺。无论新晋弟子,抑或是在门中修行者,皆须出席。此次受试之人,他皆记忆犹存,唯独对高烟,却毫无印象。
“老大,此事您或许未曾知晓。门派近日欲在苏陵新建别院,那块地正是他父亲亲自点头允准。若非如此,清风堂绝不会容我们如此顺利立足苏陵。”
“哦,我说呢,我还没见过除江阔师兄之外的人,请得动永绥长老,他这面子,够大。”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身侧的小弟察觉到异样,心中一紧,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只得低眉顺眼地垂立一旁。
像高烟这样进入门派的人不在少数,日渐聚集的富家子弟在门内浑水摸鱼,只图日后出得门去,有个好听名声,拿个好头衔。偏偏这些人在门里游手好闲,不肯下半点功夫,却能和他们这样真正修行的人平起平坐,享受同样的尊荣——凭什么!
那他们每日拂晓而起、风雨不辍的苦练,又算得了什么?为求真气精纯一分,将功法百遍千遍地反复修炼,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他心头骤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荒凉,恍若昔日的自己只是一个笑话。
他忽地开口,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掩盖得无痕,让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知道这件事的人多吗?”
“不多,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我是上次帮江阔师兄打扫房间时,才听永绥长老在屋外提起的。不过老大你放心,除了你,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的嘴最严了!”
心中涌起的激愤与不满愈渐强烈,似是深潭之下蛰伏许久的蛟龙破水而出,吞没了他的理智,一片阴翳从眼底闪过,乌黑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高烟离去的背影,他淡然地说道:“我倒觉得这是个好事,给整个门派带来好处的人,怎么能就只有我们两个认识。”
手下的小弟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表情时一阵胆寒,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老大,会不会不太好啊,毕竟……”
毕竟高烟乃永绥长老所引入门的弟子,即便不随其修行,其余长老亦绝不会轻视。若是一旦查明消息出自他口,轻则受罚,重则逐出门派。平日的小打小闹尚可一笑,这却是关乎存留的大事。
那人却毫不在意,依旧如常说道:“怕什么,你不也是听别人说的吗?那么多人,谁能说得清是谁?况且大多数人都在议论,又怎会查到你我二人头上?”
手下的人一想,也确实如此。被人怂恿时,总能迸发出无限勇气。何况还有一群人与他同谋,最后那丝担忧彻底消散,换上一抹笑意,说道:“是,还是老大考虑得周全。”
“去办吧。”
——
从书案旁的漏窗向外看去,秋风卷着落叶在石径上打着旋,几圈之后便又平静下来。窗内喧杂着,阳光透过漏窗上镂空的雕刻映在几列长案上,花卷叶舒,栩栩如生。
高烟坐在学堂的角落里,寂然无声地翻阅着从云书阁寻来的典籍。书中的功法与剑术他都未曾见过,每翻一页,总能发现新的惊喜。纵然以他如今的修为尚无法尽得其精髓,可他仍怀着向往与羡慕,目光中闪烁着难掩的渴望。
在等待先生的这段时间里,其余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笑着,不知聊到了何处,一个声音穿透整个学堂,字字真切,“有些人明明连剑都用不好,还装什么孜孜不倦啊,连剑谱都看不懂吧!”
高烟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甚至有些迟钝,别人即便指着鼻子骂他,他也毫无反应。倒不是软弱,只因在他看来,这类琐事忍一忍便会过去,他自己受点委屈倒是无所谓,若闹开来,对彼此皆有伤害。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做任何回应,总有一天这些人会失去兴趣,久而久之,众人也将遗忘这一切。可事实却相反,一味的容忍和纵容,只让他人的肆无忌惮愈发猖狂。
这日,下学之后的回廊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脚步匆匆,走在前面的人边走还边侧着头说话,自然未察前方来人,迎面撞了上去,还撞得不轻,他的头狠狠顶上对方,剧痛顿时令他眼泪直流,捂着头破口大骂道:“你没长眼睛啊!”
虽然高烟是被撞的一方,倒在地上疼得站不起来,但道歉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
他看清倒在地上的人,语气更加嫌弃道:“怎么又是你!好狗还不挡道呢。”
“对不……”
那人一把拉过他的衣领,凶狠地说道:“去你妈的,装什么无辜啊,别弄得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把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收起来,你爹在外面装的那么清高,背地里不也干这些龌龊的事情,什么样的爹什么样的儿子,你还装什么啊。”
“你说什么?”
“我骂你几句怎么了!怎么进的云林谷的大门你不是比谁都清楚?下贱的东西生的杂碎,你也不想想,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要是没点人在背后托着你,你怎么可能与我们共处一室,平起平坐!你也配!”
啪——
不光是说话的那人愣住了,连周围跟着的小弟也倒吸一口凉气,高烟平时不声不响的,所有人都拿他当软柿子,任谁都可以捏一下,他这一巴掌仿佛打在了所有人的脸上,让他们如梦初醒。
高烟扇过去的手丝毫没收着力气,胸腔起伏着,说出的话都跟着颤抖,“你怎么说我都行,但不可以侮辱我父亲。”
那人顿住了一瞬,回过神之后的眼神变得暴戾,三两下就把高烟从地上拽起,连拖带拽地进到了一个没人的房间。
“你放开我!” 高烟拼命挣扎,却甩不开那双死死抓住自己的手,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侵入全身,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一切发生地很快,路过的人投来几道漠然审视的目光,随后便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没有人在途中停留。谁也不知道多说的一句话,额外的一个动作,会不会将自己困在途中。
“切断他的经脉。”
“老大……我们……”
“怎么?不敢下手?拿来给我。”
他猛然抽出那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短刃的冷芒映入上位者漆黑的瞳孔中,仿佛在其中撕开了一道森冷的裂隙。积郁已久的不平与怨恨,趁虚而入,在那道裂隙中翻涌激荡,终至汹涌喷薄,化作难以遏制的戾意。
屋内潮湿阴冷,经久不见阳光,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森然如鬼魅,说道:“卑贱之徒,妄图觊觎德不配位之物,终是自掘坟墓。今日,我便亲手埋了你的妄想。”
他对此刻高烟泪流满面的模样感到无比满意,体内的血液沸腾翻涌着,无视了他一切的挣扎。刀落,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高烟的手腕内侧,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汩汩流下。
身为云林谷的弟子,每日会将体内的精气运转数十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命门的所在了。
“啊——”高烟感觉自己被无数只手按住,动弹不得,如闸板上待宰的鱼肉,眼睁睁看着尖锐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随后体内的一切逐渐平息,直至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活力。
——
自那之后,高烟被推上风口浪尖,沦为众矢之的。往日的忍耐和宽以待人的纵容最终化作悬在头上的利刃,心底的善意在无休止的消耗中逐渐凋零,直至彻底枯竭。随之而来的,是如洪流般汹涌的恶念,将他无情吞没,最终占据上风,迫使他拿起屠刀,义无反顾地踏入无边的深渊。
可拿起刀的又岂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