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三月,北京城外的官道两侧,残雪未消,泥泞不堪。一支庞大的队伍,正沿着这条通往京城的要道,缓慢而沉默地前行。队伍的核心,是一辆由八匹骏马拉着的巨大龙辇,四周护卫森严,旌旗在料峭寒风中无力地垂着。
这不是凯旋的仪仗,而是北征归来的皇帝车驾。只是,与去时的旌旗招展、意气风发不同,此刻的队伍笼罩在一片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悲凉之中。没有捷报传回,没有凯歌高奏,只有一种不祥的寂静,随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沉沉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文渊阁内,杨士奇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面前气喘吁吁、一身尘土的于谦,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说什么?陛下……陛下在榆木川……”
于谦双眼赤红,重重叩首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大人!千真万确!陛下……陛下已于七日前,在榆木川……龙驭上宾了!张辅、杨荣等大臣秘不发丧,正护着灵柩日夜兼程赶回!消息……消息是杨荣大人派死士拼死送出的!”
一股寒意从杨士奇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踉跄一步,若非于谦眼疾手快扶住,几乎瘫软在地。纵然他历经无数风浪,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心神俱裂。
永乐大帝,那个雄才大略、威加海内、让他又敬又畏的君主,竟然就这么突然地……驾崩了?在北征途中,在那个叫榆木川的地方?
“为何……为何会如此?”杨士奇抓住于谦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据信使说,陛下在最后一次亲征追击残敌时,旧伤复发,加之年事已高,塞外苦寒……便……便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于谦的声音越来越低。
旧伤,寒疾……杨士奇脑海中瞬间闪过陛下这些年愈发暴躁的脾气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他早该想到的!连年征战,夙兴夜寐,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但此刻,悲痛是奢侈的。一个更严峻、更迫切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驾崩的消息一旦公开,必将天下震动!而最大的变数,便是远在乐安州,拥兵自重、窥伺储位已久的汉王朱高煦!
“消息……封锁得如何?汉王可知情?”杨士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杨荣、张辅大人处置得当,军中仅有少数核心将领知情。灵柩伪装成陛下染病静养,沿途关卡皆以陛下手谕(预先备下)通过。但……但如此大事,绝难长久隐瞒。乐安州距京城不远,汉王耳目众多,恐怕……”于谦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杨士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太了解汉王了。那个骄横跋扈、自比唐太宗的王爷,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让他得知父皇死讯,他必定会铤而走险,发兵争夺皇位!届时,大明立时便会陷入内战的火海!
“太子殿下呢?”杨士奇急问。
“太子殿下尚在东宫,对此……尚不知情。”
必须立刻告知太子!必须抢在汉王反应过来之前,扶保太子登基,稳定大局!
杨士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推开于谦,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笔走龙蛇。
“于谦,你立刻持我手书,秘密求见英国公张辅在京的世子(假设张辅有子留京),让他动用一切力量,暗中控制京城九门及京营要害!没有太子殿下和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
“周老吏!你速去请杨溥、金幼孜、夏原吉……不,人不能多,只请杨溥和金幼孜,立刻密道入宫,前往文华殿!要快!”
“另外,立刻封锁文渊阁,所有官吏不得随意出入,所有往来文书一律暂扣!”
一道道命令如同连珠炮般发出,于谦和周老吏领命,如同两道旋风般冲了出去。
杨士奇独自站在空荡下来的值房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窗外,阴云密布,似乎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即将来临。
陛下……走了。
支撑这庞大帝国数十年的擎天巨柱,轰然倒塌。
而他,杨士奇,一个文弱老臣,此刻必须和太子一起,站在这断裂的悬崖边上,面对虎视眈眈的强敌,稳住这即将倾覆的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将那份悲恸与惊惧死死压在心底。此刻,他不能乱,不能倒。
他推开文渊阁的大门,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目光坚定如铁。
惊变已生,大厦将倾。他必须,也只能,迎上去。
“备轿,入东宫。”他对候在门外的随从说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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