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 ——泰戈尔《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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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九月的雨下得黏腻,将整座城市罩在一片湿冷中。
开学前的太湖一中格外安静,顾桉屿攥着空白的住宿申请表,站在班主任张沐沉的教室门口。
敲开门时,张沐沉正整理新学期的教材,见他来,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新同学顾桉屿是吧?想申请住宿?”
顾桉屿点头,把表递过去:“麻烦老师了。”
“新同学要住宿,我们欢迎啊。”张沐沉接过表,随手夹在教案里,“填好后找我签字,再去宿管处登记就行,记得补上家长签字。”
顾桉屿应了声“谢谢老师”,攥着表离开。
这是他逃离那个充斥着酒气和咒骂、父亲企图霸占母亲遗产的家的唯一途径,更怕原生家庭的麻烦拖累那个人,故而从始至终,都选择将过往藏在沉默里。
没想到开学这天会下雨。顾桉屿没带伞,只能躲在教学楼旁的梧桐树下。
雨点顺着梧桐叶缝隙砸下来,打湿了他的黑色外套,后背早已贴紧布料,连黑色书包的肩带都浸得发沉。
头发丝滴着水,黏在脖颈上,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手里的住宿申请表被雨丝扫到边角,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赶紧往怀里拢了拢。
正低头擦着表上的水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像一束光突然刺破乌云:“下这么大的雨不带伞,傻子吗?”
顾桉屿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缓缓回头——雨水模糊的视线尽头,男生撑着把黑伞站在不远处,校服领口随意敞着,嘴角扬着张扬的笑。
那张脸……那张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眼里。
八年前的画面突然闪回——夏日午后的老槐树下,蝉鸣裹着热风漫过墙角。
穿白色背心的小男孩把瘦小的身影往身后藏,自己攥着拳头往前站,对着比他高半个头的身影涨红了脸,声音还带着奶气却咬得很实:“不许推他!”
阳光落在男孩汗湿的发梢,晃出细碎的光,连带着他张开的胳膊,都像撑起了一片小小的、暖融融的屏障。
纪荥野几步追上来,伞面不由分说罩过他头顶,把雨挡得严严实实:“顺路?送你一段。”
雨水不再打在脸上,顾桉屿却僵在原地。
伞下的空间狭小又私密,对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着雨水的清新扑面而来——这味道,和记忆里那股让他安心的、模糊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顺路。”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冷得像结了层霜,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不顺路?”纪荥野咧嘴笑,露出那颗熟悉的小虎牙,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光,“你去哪?”
“……宿管处。”
顾桉屿的声音轻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申请表,湿痕又深了点。
“哦,”
纪荥野眼睛更亮了,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我带你去,同学。”
同学?
顾桉屿猛地抬眼,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滴落,砸在鞋面上。
八年了,纪荥野竟然完全没认出他来?那些一起爬树掏鸟窝、分享同一颗糖的日子,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还是自己变化太大了?
没等他回神,纪荥野已经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语气熟稔得像认识了很久:“走吧走吧,再淋下去真要感冒了,办住宿的事也不差这两分钟。”
顾桉屿的身体微僵,指尖甚至泛起了凉意,可他终究没有推开那只搭在肩上的手。
伞面随着纪荥野的动作轻轻晃动,把外面的风雨都隔在了身后。
到了宿管站门口,纪荥野才松开手:“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完事了正好一起回教学楼。”
顾桉屿没应声,只是推开门走进宿管站。
张沐沉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个保温杯喝养生茶,见他进来,先是愣了下,随即放下杯子:“顾桉屿?表填好了?”
他把捏得发皱的住宿申请表递过去,指尖还带着雨水的凉意:“老师,签好字了。”
张沐沉拿起表看了眼,先是点头:“都填齐了,挺好。”
可目光扫到“家长签字”栏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下——这字迹工整得过分,锋利又标准,反而少了点家长签字时该有的随意和潦草。
他抬眼看向顾桉屿湿透的外套和头发,语气带了点探究:“家里人……确实同意?”
顾桉屿迎上他的目光,眼皮都没颤一下,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嗯,我爸签的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正在胸腔里擂鼓,像要撞破肋骨跳出来;他攥着衣角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短暂的沉默后,张沐沉终究没再多问,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他:“302宿舍,十点半熄灯,别违反宿舍规定。”
“谢谢老师。”
顾桉屿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瞬间刺透掌心,却让他莫名松了口气——他成功了。
走出宿管站时,纪荥野还站在屋檐下等他,见他出来,立刻晃了晃手里的伞:“搞定了?走,回教学楼!”
顾桉屿点头,跟着他走进雨里。
伞面又一次罩在两人头顶,这一次,他没再刻意保持距离。
雨后的太湖一中,空气清新,却驱不散高二(3)班门口的一小片嘈杂。
顾桉屿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没来得及打量那盆饱满的多肉植物,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哟,生面孔啊?转校生?”
一个穿着校服、袖子却撸到胳膊肘的男生斜靠在过道的课桌边,眼神在顾桉屿身上溜了一圈,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看着挺乖嘛,怎么跟我们‘宵夜哥’混一块了?”
他故意把“宵夜”两个字咬得很重,引来旁边几个男生的低笑。
顾桉屿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地将书本在桌角摆齐,仿佛没听见。
那男生见他这副冷淡样子,觉得被拂了面子,嗤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拨拉顾桉屿刚摆好的书:“跟你说话呢,还是说你是个哑巴啊?”
指尖还没碰到书脊,旁边猛地伸过来一只手,“啪”地一下重重打开了那只不规矩的手。
“手往哪儿伸呢?”
纪荥野的声音响起来,没了平时的爽朗笑意,带着点冷硬的质感。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顾桉屿桌边,身形不算最高,但此刻绷着脸,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那股子平时藏起来的校霸气场瞬间全开。
他一把将那个男生往后推搡开一步,自己挡在了顾桉屿和那人之间:“李钊,你闲得慌?”
叫李钊的男生揉着被打红的手背,脸色变了下,似乎有点怵纪荥野,但嘴上还不肯服软:“野哥,至于吗?不就跟新同学打个招呼……”
“打完了吗?”
纪荥野打断他,下巴微扬,眼神压迫感十足,“打完了就滚回你座位去。再让我看见你往这儿凑,下次就不是手了。”
李钊脸色青白交错,悻悻地瞪了顾桉屿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座位。
周围那几个原本看热闹的男生也瞬间安静如鸡,各自缩回了脑袋。
张沐沉从走廊外进来,手里拿着教科书。
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像尺一样量过全班,最后落在最后一排。
教室里的嗡嗡声瞬间低了下去,“都安静!”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开学第一天,精神头都挺足?”
他顿了顿,指尖在花名册上一点,“介绍个新同学——全校第一,年级第一的顾桉屿学霸,从今天起就在我们班了。”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钉向靠窗的那个角落。
新来的转校生坐在纪荥野旁边,一身干净的白T恤和黑色外套,跟周围吵嚷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被注视的人不是他。
顾桉屿站起身。
动作不紧不慢,腰背挺直。
“我叫顾桉屿,蓝桉树的桉,岛屿的屿。”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字,音色清冷,没什么起伏。
照例到这就算完了,但他没立刻坐下。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全班,最后,像镜头聚焦一样,精准地定格在刚才挑衅未遂的李钊脸上。
李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躲开那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
没有害怕,甚至没有轻蔑,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无视。
仿佛他李钊只是墙上的一块污渍,根本不值得投入任何情绪。
李钊:我还是安分点好,怕他跟宵夜都是打架的校霸。
顾桉屿的嘴唇微动,补充了后半句,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颗小石子砸进安静的教室:“另外,我喜欢安静。”
他目光仍看着李钊那个方向,话里的指向性模糊却又无比清晰。
“至于交朋友,”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嘲讽,“我只会选我觉得顺眼的。”
话音落下,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樟树叶上的水滴落地的声音。
这话太狂了!
李钊的脸瞬间涨红,拳头捏得死紧,却又不敢在张沐沉的课上真的发作。
“噗嗤——”
一声憋不住的笑打破了寂静。
是纪荥野。
他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肩膀直抖,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挺巧啊!竟然是新同学。”
他甚至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顾桉屿,压低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见:“行啊!顾学霸,够劲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他转而环视一圈,尤其是得意地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李钊,声音扬高,带着明目张胆的偏袒:“听见没?我同桌不需要人罩!人家牛逼着呢!不过——”
他话锋一转,笑嘻嘻地,眼神却锐利起来:“谁要是因为人家不爱说话就去惹他,那就是不给我纪荥野面子。我这人吧,比较双标,懂吧?”
张沐沉在上面重重咳了一声,用教案敲了敲讲台:“行了,自我介绍完了就坐下!纪荥野,就你话多!把嘴闭上!”
纪荥野冲老师嬉皮笑脸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老实坐下了。
顾桉屿也平静地落座,仿佛刚才那句引爆全场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一场风波,似乎被他一句冷冰冰的话和纪荥野混不吝的维护悄然化解,又似乎……才刚刚埋下火种。
纪荥野这才转过身,脸上那点冷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又变回了那副阳光灿烂的模样好像刚才那个浑身带刺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