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依,你怎么还没回府?”
忽地,有人掀开屋帘,阔步走进来,打断一室的宁静安逸。
薛雍阳蹙眉,敲了敲自家小妹的后脑勺。
“平白无故地,你来避暑庄子干什么?”
不待她回答,旋即,他又抬眸看向棋局对面的如玉郎君,目光中含着打量。
“你也是,怎么还没走?”
一时间,原来悠然对弈的两人顿感芒刺在背,隐隐冒出冷汗。他们本就各怀打算,心思不纯,难以坦然应答薛雍阳犀利的问话。
薛时依努了努嘴,不禁思考起自家哥哥如此没有眼力见,到底是怎么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问题。
想来爹肯定给哥哥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她默默腹诽了几句,然后忙不迭开口:“我自然是来找你的,来了又没见到人,所以就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找我?”
薛雍阳似笑非笑,将她递来的眼神尽数忽略,决意不配合。
“有什么好找的?我每日天黑前就会回府,又不会随便乱跑,你在府里等我不就行了?”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薛时依清楚,他这是阴阳怪气她随便乱跑。
薛时依虽然自知没理,但是不太高兴了。这人怎么回事呢,还是不是一家人了,这点默契都不给。
“你管我去哪儿呢,今日气性这么大,谁惹你了?”
她微微不舍地看了看手边没结束的棋局,还有刚啜了两口的桂花青梅饮。
“走就走。”
这郎君蛮横至极,多年来与其交锋,她深谙不可恋战的道理,还不如回府上跟爹娘告状去。
陆成君也抿唇,“既如此,我也一道告辞了。”
薛雍阳颔了颔首,并不打算送客,只是抬脚踏进里屋。放过这两位后,他又去祸害沈令襟了。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从里面传出来。
“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瞌睡,快起来。”
“唉唉,醒了,我早醒了。”
“那你在榻上干躺着做什么?”
薛时依无奈地闭了闭眼,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薛雍阳今天似乎尤其乐衷于下人脸面,格外地讨人嫌。
她侧身向陆成君解释,“让你见笑了,兄长平日里不会这样。”
与她并肩走着的郎君眉目间含着温和笑意,阳煦山立。
“无碍,薛兄为人耿介,我知晓的。”
况且。
陆成君眼神淡了淡。
他想起方才薛雍阳进来时手里拿着的信。对方见到薛时依便将它塞进了袖中,然后微不可查地朝自己递来一个眼神。
看来朱家的巫蛊案,已经查清了。
*
沈令襟和薛雍阳一起立在窗前,槐夏风清,迎面挟来淡淡藕花香。虽然他看不见,但能猜到薛雍阳应该是在目送薛时依。
他摸了摸下颌,饶有兴味地开口:“你也瞧见了吧,满斟绿饮,留棋半子,处处留君。”
“薛陆两家,这是好事将近?”
薛雍阳拉下嘴角,朝远处冷淡瞥了一眼,“他不行。”
“陆成君都不行?”
沈令襟没想到他这样果断,不禁愕然,“你这眼光也太高了,那京城里就挑不出第二个能胜过他的好夫婿了。”
这些年他真心将薛时依当做妹妹,以兄长目光来看,沈令襟觉着陆成君已然非常不错,丰神俊朗,家世过人,理政之才远胜寻常士子,前途尽是青云路。
“三心二意的人,绝对不可。”
三心二意?
陆成君什么时候染了这种恶习?
沈令襟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遂耸耸肩,将这点小事抛到脑后。
“好,那不提这个了。你现在过来找我,是不是因着巫蛊案有了新消息?”
薛雍阳嗯了一声,向他说起自己才查清的事。
“几年前,朱家家主曾在白南为官,受巫觋蛊惑,回京后便开始布局,欲以活人祭祀而求天子气。”
“前朝就是因巫蛊祸事而搅乱朝纲的,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严惩不贷。朱家刚刚回京不久,如今只怕又要收拾收拾离京了。”
狐狸眼郎君挑了挑眉。
“可依我之见,还是不能以巫蛊祸的罪名逐朱家离京,不然依旧会牵连殿下。”
“自然,眼下已经派人去抓捕那名巫觋。待到巫蛊一事彻底清除后,殿下再慢慢与朱家算账。”
沈令襟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唔,你动作倒快,这样一来,我重见光明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可下一刻,薛雍阳却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我查得快。”
“这里头有不少陆成君的手笔,不然你以为,他今日怎会无缘无故地来探望你?”
最初出于谨慎,薛雍阳并未将巫蛊一事向其他人透露,而是选择了独自追查。
但没料到的是,他的人与陆成君的人撞到了一处。惊愕之余,薛雍阳询问对方怎么察觉到朱家异常的。若没有薛时依提醒,他自己是万万不能知晓的。
陆成君说,是梦。
有薛时依重生的奇事在前,听到他这么说,薛雍阳竟觉得接受良好,没指责他胡言乱语。但沈令襟得知后,还是不免吃惊。
他睁着黑乎乎的狐狸眼,望向身边好友,讶然得合不拢嘴。
“以梦预知?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
瞧见沈令襟的惊讶情态,薛雍阳撇过脸。
“奇不奇我不清楚,不过你……”
他语气难得带了些诚恳。
“还是把眼闭上吧。”
“现在这副尊容,睁着眼太难看了。”
*
连着几天酷热后,今日的京城终于不再是灿阳高悬。入夜后,黑压压的云在天际滚动,将星汉与钩月覆得严严实实,长空如墨,远泄千里,令人见之则心生荒凉。
二皇子府的摘星楼里,最高层的雕花窗全部大开着,能窥见里面走动的人影。
二皇子理了理衣襟,对着走进来的人举杯而笑。
“行之来了,近来身体可好?”
雷雨欲来的夜里,大风浩荡,争先恐后涌入四面有窗的摘星楼,一时间窗纱高扬,纸卷翻飞,还吹灭了一半的灯烛。
“怎么回事,你们这群眼盲心瞎的,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关窗点灯!”
二皇子眉头拧到一起,不满地大声呵斥。
“若是叫我的贵客受了风寒,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明明一刻钟前是他自己要开窗赏云的。
但此时的侍从们自然无人敢触霉头,只是连忙迈着碎步而入。他们战战兢兢地合上花窗,点上灯烛,又整理好被吹乱的物什。
被唤行之的男人隐在阴影里,神色不明。掌着灯的侍女经过,无意侧目瞧了一眼,灯烛如豆,暖光融融,恰好映亮他不似凡人,风神秀彻的面容。
侍女被好看得一惊,蓦地红了脸,脚步也滞了一瞬。惊艳之后,留给她的是恐惧,恐惧自己的失礼被察觉,然后被这位贵人责罚。
但男子只是浅浅一笑,什么都没说,宽容地恕了她。
他径自走到了二皇子身前,淡声开口:“殿下不必忧心,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你快坐下。”
二皇子亲自引他落座,举止间全是显而易见的敬重。
“行之收到我的信了么?朱家的那个巫觋如今下落不明,大抵是被抓走了。”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烦躁,又略带害怕。
“你给朱家设的局被人破了,这下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受牵连?万一那巫觋说出点什么,你的计谋败露,那我们可都完了!”
真是半点胆色也无。
周行之唇角微扬,不显忧惧,“二皇子殿下说笑了,我并未给朱家设过局。”
灯芯慢慢凝上灯花,熏炉旁香雾缭绕,又静静弥散开来,男人声音很温和。
“朱家家主痴迷巫蛊,在白南任职时遇到八大山巫之首,结为好友,造下恶孽,与我们无关。”
二皇子噢噢两声,忍着不耐陪他演戏,“行之说得对,是我口误,口误。”
男人轻叹了一声,又开口:“您不必忧心。八大山巫性情耿介,睚眦必报,如果首领出事,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
周行之并不遗憾那巫觋还没发挥到最大价值就落入别人手中,倒不如说,她死得越早,越称他的心。
况且那巫觋一死,自然有接手她蛊虫的人替她报仇。
知道对方留有后手,二皇子紧锁的眉立马就解开了,笑意也真诚了许多。
“哎,你说这些人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行之,我们不说这扫兴的事了。长夜漫漫,不寻点乐子岂不无聊?”
听他这么说,周行之眼眸微动,终于有了点兴致,他看向面前的棋盘。
“对弈几局也好,解解乏。”
“啊哈哈,且慢!”
他一提起下棋,二皇子面色顿时变了,立马干笑着打断。
“我近日得了壶域外的美酒,你等着我,我亲自取来!”
与周行之下棋,他是万分不愿的。
从前不知好歹时,他曾耐着性子陪他下到三更天。他棋艺不高,下得难受就罢了,可是周行之竟也不顾忌他,每一颗落子都不留情面,盘盘都杀得他脸色发青。
现在他对此事就是能避则避。
“也可。”
周行之没多说,面色如常地应了。
只是他心里,波澜不惊地划过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在二皇子那里饮了半杯酒后,周行之兴致不高,先一步告辞了。他说身子孱弱,不能多饮。
他走后,二皇子啧了啧,觉得败兴,于是让一直在旁侍候的鬓发半百的嬷嬷坐下来。
“兰嬷嬷,他不喝你来喝。”
“每回都这样,下棋就能下一夜,喝酒就身体不适了。在我面前,他居然也要摆出这倨傲轻慢的模样。”
二皇子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咂咂嘴,“真是不识货。”
兰嬷嬷看着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二皇子现在没个正形的模样,摇着头笑了笑。
“周公子虽性情迥异了些,但却是位难得的谋士,您定要以礼相待。”
“知道知道,”二皇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嘀咕一句,“他都没几年好活了,我心善,也可怜他出生就遭了这样的罪,定会好好敬重他的。”
“聪慧绝世,可惜是个短命鬼。”他怅然感叹。
殊不知,摘星楼外,因为香囊遗失,所以去而复返的周行之提着宫灯站在门前,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身旁的随侍抖得很厉害。
自家主子平日最忌讳的便是自个的绝症与短寿,偏偏现在触霉头的还是二皇子。
瓢泼的雨已经落下,冲刷整座京城。银珠四溅,即使身在檐下,也会被雨水砸中。
随侍小心翼翼地将伞递过去,想替他遮一遮。
但却被轻轻推开了。
周行之神情冷淡地立着,旁观京城今夜的风雨肆虐。
又一声闷响落下,声势之大,令人闻之惊惶,雷钧撕裂穹宇,将京城照耀得恍如白昼。
随侍胆小怕雷声,吓得又抖了抖,但为了薪水着想,还是上前一步询问:“您……没事吧?”
还是没人理会他。
朦胧见,雷光一线,忽明桃花面。
“短命鬼?”
男子轻嗤一声,把手中宫灯抛在地上。
雷霆震怒的夜里,琉璃盏哐当坠地,盏身当即出现几道裂纹,又逢瓢泼大雨,颤颤巍巍的烛火一瞬便灭了。
“不过是——”
他精致得好似妖鬼的面容上透出浓浓的厌倦,抬起手腕抵在自己鼻尖,闻到香露散去后,苍白皮肤下藏着的很淡的血肉腐朽气息。
“天妒我周行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