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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探病人

作者:与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晡时夏阳余烈未消,打在画楼琉璃瓦上熠熠生辉,绚丽夺目。平康坊街道上,一个侍从面带急惊,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回沈府报信。


    他连门房都顾不上喊了,径自抓起门环重重叩击起朱门来。


    “不好了!二郎,二郎赏花时不慎伤着眼了!”


    “快来人啊!”


    彼时,两眼一抹黑的沈家二郎,正心如死灰地坐在薛家马车上。


    车夫在外头驾着马,蹄声紧凑,直奔薛家在京郊的避暑庄子。


    沈令襟越想越不对劲。


    “薛雍阳,你这混球,你今日根本不是诚心邀我赏花吧?”


    被骂的薛雍阳泰然自若,阖着眼,勾了勾唇,“何出此言?”


    他居然还有脸问?


    沈令襟气得直咬后槽牙,一贯上挑的狐狸眼也睁圆了,掰开手指一件一件地数。


    “一开始我就觉得有问题。说好骑马赏花,你却备了马车候在山下。现在我伤着眼了,骑不了马,这马车竟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而且明明就是你把那香囊里的灰往我眼睛上洒的,居然还怪我凑太近了,简直欺人太甚!”


    “薛雍阳,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有话能不能好好说,非得让我半个月都看不见才行?”


    其实,沈令襟现在的模样有些可怖。


    他束着白绫,无法视物也睁不开眼,就算有人强行掀起他眼皮也只能瞧见尽黑的双瞳,看不到眼白。


    好像真的中毒受伤了。


    不过他没感觉有什么不适,现在眼睛反而凉幽幽的,很舒服。先前下山时,薛雍阳也说了,只要半月他就会复明,甚至看东西还能比以前更清楚。


    “嗯,的确要你真盲一段时日才行。若让你演戏,过不了一刻钟便会被拆穿。”


    薛雍阳也不绕圈子了,直接全盘承认。要是真把沈令襟惹毛了,他也讨不到好。


    “我得查一桩案子,与你的眼睛有牵连,”他顿了下,“事急从权,还望你见谅。”


    沈令襟的眼睛突然出事,朱家始料未及,肯定会方寸大乱,然后有所动作。


    趁这机会,薛雍阳打算顺藤摸瓜,将参与巫蛊案的人一网打尽,早早将祸事扼杀。


    “好吧,我知晓了。”


    与面前人相识十余年,交情匪浅,沈令襟听到解释后就没了脾气。能让薛雍阳大动干戈的必定不是小事,他这样通情达理,当然是能配合就配合。


    只是,沈令襟还有些讶然。


    “什么案子会与我的眼睛有牵连?这个你得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心里不安定。”


    薛雍阳颔首,敛了神色。


    “是一桩涉及谋逆的巫蛊案。”


    *


    沈朝英原本并不在奉命来千山书院授课的官员之列,但今日却出人意料地走进了甲字堂。


    她是来补沈令襟的缺。


    课歇时夫子离开,堂内某些贵女交换眼色,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沈夫子出事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昨日闹得沸沸扬扬的。”


    “薛氏的人未免太不消停,前脚才在赏花宴上把忠勤侯府小姐吓得大病一场,后脚邀人游山,竟失手将别人眼睛伤着了,听说令襟夫子现在正留在薛家庄子上养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好。”


    “沈家已经被祸害得够惨了,今天还是朝英夫子授课,如果是我,定然愧于相见,自觉告病不来!”


    “真是厚颜——”


    说话者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高声了些,连忙止住话头,心虚地打量另一头临窗坐着的贵女,见对方似乎没听见,安下心来。


    薛时依揉了揉眉心。


    如果担心她听到,那就该一开始就闭嘴,而等到不是话说出口后才开始心虚。


    不过眼下,她不想和这些贵女为此争执。


    薛时依已经比她们多度过了十余年的成熟日子,再遇到这种幼稚的抱团拱火只感觉倦怠。


    这些女郎年纪尚轻,正是最容易挑拨的时候。而且眼下,她们好不容易抓到了平日瞧着高高在上,难以指摘的贵女的错处,心头舒爽作祟,很难不去多嘴。


    薛时依看得分明,所以不愿理会。


    但罗子慈已经听得美目含怒,忍了又忍后,见她们不打算停,把湖笔往书案上重重一搁,讥讽出声。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学子都知此处是学堂,但有人或当此处是狗舍呢,群犬乱吠。”


    薛时依眨了眨眼,抱着罗子慈胳膊,把头挨在她肩上。


    许多年不见子慈为她吵架,好可爱。


    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那几位低声议论的贵女纷纷调转了矛头。


    “罗子慈,你不也在多管闲事?好一个五十步笑百步。”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们了,”有对罗子慈熟悉些的贵女,轻笑道,“罗家的儿女连攀附世家都学不好,你兄长的教训在前头,你——”


    “哐当”一声,一块玉镇纸砸在说话人脚尖,令她顿时噤若寒蝉。


    “你若嫌活得太松快,就继续说。”


    薛时依沉了眉,起身挡在罗子慈面前,语气平静,却暗蕴风雨。


    “还有别的想为沈家抱不平的话,也一起说,我帮你转告薛雍阳。”


    见她要为罗子慈动真格,那几位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贵女顿时偃息旗鼓。身份低一些的贵女想起薛氏权势,害怕薛时依真的发怒,为自己家中引来祸端,眼中隐隐泛起愤泪。


    当然,学堂里也有没那么怵薛时依的贵女。


    宋月兰撑着下颌,眉眼弯弯,“薛女郎,我看她们也只是无心之言,你还是不要太跋扈呀。”


    她随手指了几个从头到尾都默然无言,那边都不想招惹的女郎,问道:“好人们,你们评评理,到底谁更过分?”


    被点到的人咬牙暗恨,说不出话。


    “诸位。”


    突然,学堂角落有一人起身,打断学堂内剑拔弩张的气势。


    游芳雪面色淡淡,抬眸瞧人时眼里像含着冷然秋水,清凌凌的,令人不自觉肃静。


    “下一堂课,沈夫子要在内围场教授骑射。”


    她眼风淡淡扫过众人,“与其在此处做口舌之争,不如先遵夫子命令,去马厩里选好马驹。”


    游芳雪前几日刚被任命为甲字学堂的堂长,身负引领学子,掌管内务的职责。现在说完这话,她也身先士卒地离开了学堂,前往内围场。


    随着她离开,不少人也一道出去。薛时依挽着罗子慈,亲亲热热地说笑着走出学堂。


    学堂里余下的几位贵女,纷纷围到宋月兰身边,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刚才那是哪家女郎?虽生得好看,但我怎么没在宴上见过。”


    “她根本不是世家贵女,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你想想,谁家贵女的衣着会这样简单?”


    宋月兰挑了挑眉,勾起冷笑,“敢对我们呼来喝去,她脾气还真不小呢。”


    *


    散学后,薛时依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慢慢将近来的事情捋了一遍。


    挂在她哥哥名下的香料铺子已经开起来了,生意很兴隆,日日都排着长队。


    虽然前世香料生意就很兴盛,但真正要抢占先机其实并不简单。


    开张前,薛时依让掌柜带着店里伙计将香露、香粉等等货品分装成无数小份,然后在开张第一日时,摆在铺子前供人们试用。


    与此同时,她将用香当做自己的习惯,并把各式各样的香露香粉等给那些与薛家交好的命妇贵女送了几份,促进用香风气在世家圈子里蔓延。


    香料铺子积累到一定客流后,掌柜根据薛时依的吩咐,拿出了开张时没有公开的新香品,但并不用来售卖,而是无偿赠送。只要在香料铺里花销到不同数目,能够获得不同种类的香品,以此促进主顾们来铺子里购买。


    而之后,薛时依还打算将香料铺子与衣坊结合,推出熏香的衣物;同时也要多多研制新的香品,比如抹在太阳穴便能使人清醒的清凉香,肯定会很受书院学子的欢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还不用考虑得太远。


    薛时依摇了摇头,把生意上的事抛到脑后,又琢磨起沈令襟的情况。他被保护在京郊的避暑庄子里,很安全,且每日还不用去官署上值,悠闲无比。


    只是薛雍阳的日子就有点不好受了。


    京中人当真以为沈令襟眼睛伤得很厉害,连带着对薛雍阳也多了些指指点点,唏嘘他不该邀人游山,不然也不会害得沈令襟如今一直在庄子上养病。


    忧心忡忡的沈家夫人也来薛府喝了一回茶。


    不过今日在课上见沈朝英,薛时依倒不见她对自己有异色,她依旧如以往笑意晏晏,和煦无比。


    想到这些,薛时依撩起马车帘帷,吩咐车夫。


    “先不回府了,掉个头去庄子上。”


    闲来无事,不如去探望一番沈令襟吧。


    *


    “女郎,贵客就在里面了。”


    避暑庄子里,指路的侍女照吩咐退下后,薛时依走进敞着门的屋室去寻沈令襟。


    她很快看见窗前长身玉立的郎君。


    他正背对着薛时依,静静立于满窗翠色前,身量高,美凤仪,只是眼上束着白绫,身旁还有盘未终的棋局。


    听到有动静,这郎君转身望来,不过眼上有白绫,什么都看不见。


    可薛时依却傻了眼,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是你?你眼睛怎么了?”


    出乎意料地,屋里没有沈令襟的人影。


    但陆成君却毫无征兆地映入了薛时依的眼眸。


    一时间,她心中划过许多疑惑。


    陆成君来避暑庄子,很有可能是来寻沈令襟和她哥哥。但为何他眼上缚着白绫,用了古方后看不见东西的不是沈令襟么?


    某些毛骨悚然的猜想不受控地在心里成形,薛时依心想自己必须找薛雍阳问问清楚。


    “薛雍阳,你人呢?”


    她无端来了一腔火气,转身就要出门找人算账。


    闻声知人,短短几句,陆成君却顿时了然来者是谁,他心下一动,朝薛时依走去。


    缚着眼的白绫散开,轻飘飘落在地上,好似檐上积的薄雪。


    “薛女郎。”


    他这次如愿拉住她的袖角,笑意浅浅,温声解释起来。


    “薛兄出去了,沈兄下棋下乏了,在里屋睡下了。”


    “我眼睛没事,只是借白绫一用,”陆成君垂眸低笑,似有些难为情,“先前与沈兄对弈,见他不能视物却依旧落棋从容,我心生好奇,便也想蒙住眼试试。”


    他望向她的眼瞳黑白分明,双眸若春日里波澜不惊的湖水,静静倒映着她的身影,薛时依现在知道自己虚惊一场,想起先前自己的情态,心里滋味复杂。


    她方才犯蠢了。


    明明可以直接问他,不必绕个圈子找薛雍阳的。


    “是我误会,让陆夫子见笑了。”


    她双颊泛起粉,微微低下头,脸庞娇美,瞧着盈盈可爱。


    不知怎地,陆成君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有一瞬间,他竟想要习惯性地抚上去。


    这股欲念来得莫名。


    无礼无仪,不堪为君子。


    他心中唾了自己一句,又对着薛时依开口:“无碍。”


    “你要寻薛兄吗?进去坐着等罢,或许再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其实,陆成君并不清楚薛雍阳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薛时依并不是来寻她哥哥,她真心来探望的人此刻正酣睡,所以其实没有必要留下。


    但一时间竟然很难出口拒绝。


    “好。”


    薛时依轻轻应下。


    因为沈令襟在里屋歇着,所以他们两人闲聊的声音很轻。


    初夏炎炎,暑气渐起,侍女煮好可清热去火的桂花青梅饮端来,陆成君亲手为对坐的女郎斟满一杯。


    桌上黑白二子并未分出胜负,薛时依就着这残局与他下起来。


    “黑子原是沈兄所执,但下至一半,他便乏了。”


    薛时依落子时若有所思。


    “确实听兄长说过令襟哥哥耳力过人,但没想到竟然能敏锐到这个地步。”


    她揣测,虽然沈令襟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听觉或许因此更为灵敏了,所以能通过细微的落子声知晓棋局状况,做到自如对弈。


    “方才亲眼所见时,我也不免吃惊,”陆成君唇边噙上一抹笑,“他睡下后,我用白绫自己试了一番,不过听不出来。”


    薛时依来了些兴致,“那我也试试。”


    她把白绫紧紧绑在脑后,再睁眼时面前就只剩下一片朦胧的雪色。


    陆成君顺势落下一子。


    在勉强听清白子与棋盘相碰的啪嗒声后,薛时依扯了扯嘴角。


    她辨不出来位置。


    果然,这种异才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薛时依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脸颊,解开白绫。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下棋吧。”


    陆成君失笑,“好。”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以黑白棋子拼杀,消磨时间。


    桂花青梅饮已经下肚好几杯,陆成君细致入微,每每待她喝完一半时就亲手添满。


    薛时依心想今日可以不用晚膳了,她在此处喝水已饱了七分。


    薛雍阳一直没回来,棋局也一直没结束,所以她一直没走,和陆成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很融洽。


    这让薛时依想起上辈子在江南的日子。


    那些不用去铺子盘帐、清点货物的午后,她和他有时会泛舟湖上。在波光粼粼的湖心,他们也这样对弈。


    那会儿她棋艺还没这么好,输多赢少,那时她和陆成君也不是很熟,她输得脸上挂不住,又咬牙不叫停。


    陆成君棋品很好,下得认真,但是后来顾及她情绪,就开始让棋,不过可惜他从前应该没办过这种差事,让棋得不是很熟练,叫薛时依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她本来就有些恼,被这样一激,更恼了,又不好撒气,只好憋得眼眶红。


    陆成君当即就怔住了。


    少见地,他流露出不知所措,认真道了歉,又跟薛时依解释起原因。


    “是我考虑不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不想时依日后不愿与我下棋。”


    那一瞬,薛时依心里什么气都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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