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重生后》 1、重生 “下一世不求夫妻之缘,但求解脱。” 如墨的夜里,窗外落雨,丝缕凉意侵骨。 梦中人轻言细语,飘飘渺渺,梦外的她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 重生回来半个月了,这是薛时依第一次梦到上辈子的事情。 梦太短,只记得一句话。 可偏偏是这一句。 她还以为自己心胸很豁达呢,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薛时依长长地叹了口气,喉咙有些干涩,于是起身下床,去桌上摸茶盏倒水喝。 屋里没有点灯,走动时不慎踢到檀木圆凳,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间的侍女。外头响起侍女迷迷糊糊的声音,“怎么了,女郎?” “没事,你好好睡罢。” 她握着杯盏坐在桌边,慢慢忆起重生前的日子。 然后有些无奈地想,那句话,好像还是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 * 今日说好要去华岩寺上香,但薛时依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昨晚闹得晚,她经不住疲倦,睡得很沉。 醒来时元凶正闲闲倚坐在榻边,握着一卷书垂眼瞧着。他已下了早朝,将官服换了一袭玉白云纹锦袍,衬得身姿俊逸,赏心悦目。 见她睁眼,陆成君放下书,含笑的眸子望过来,“若累得紧,就多睡一会儿。” 他面不改色地把她肩上一缕青丝绕到自己指间,却全然不提是谁昨夜叫了好几次水。 薛时依脸发热,驳了一句,“我要起的。” 她赶紧爬起来盥洗。 坐在镜前时,男人走过来帮着绾发。 他微凉的手指触到她脸颊,用乌木梳篦慢慢理顺如绸缎的青丝,动作温柔又亲昵。薛时依看着镜中的两人,不禁觉得有些慨叹,虽已成婚十年,都不再是少男少女,但如今却比刚成婚时热络得多。 思及这件事她便有些恍惚的。 原来当年那桩赐婚已过了这么久了。 光阴过客,转眼便是十年光景。对于他们来说,初成婚时有的那些不甘与愤懑都渐渐消散了。如今的薛时依和陆成君只是京城里一对寻常的世家夫妻,默契地不谈往事,相偕等一儿半女,再等白首。 去华岩寺的马车已停在府前了。走出府门时,身边人突然开口:“管事昨日告诉我,你已半月未出过府了。” 薛时依微讶,犹豫一瞬,回应道:“外头暑气重,不大愿意出府。” 其实并不然,只是因为最近一出门,便会遇到向她下跪求情的人。 失踪多年的太子一朝回京继位后,便立马将功不可没的陆家嫡子请回了官场,提拔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而昔日那些跟在二皇子屁股后耀武扬威的世家,自然也免不了被清算的下场。 新君钦点了陆成君负责此事,摆明了要替他好好出一口十年前被落井下石的恶气。 陆成君虽生得温润如玉,却不是个心软的主儿。落到他手里的人不管如何求情,全都被他从严发落了。 世家贵人们很快发现此路不通,焦灼之下,忽地想起当年被一道圣旨强行赐婚的薛时依。 这十年间她对陆成君不离不弃,感情甚笃,如今苦尽甘来,风光无限,多少可以吹吹枕旁风。 所以这些日子,每逢薛时依出门,总有人跟在附近。 她一开始也不在意。 直到某日,她眼尖地瞧见那群人里竟还夹杂了自己昔日的未婚夫王策。 他面目憔悴,用少时情意请她开恩。 这场面难以言喻地恶心,薛时依想起就作呕。一股莫名的气堵着心,她索性不出门了,眼不见为净。 陆成君抚过她脸庞,眼里带着笑,“我疏忽了,往后不会有了。” 薛时依这才发觉今日陆府周围宁静得可怕,她默了默,小声嘀咕:“是他们求错人,怎么会来求我。” 很小声的一句话,但是男人听见了。他牵着她的手,扶着她上马车时,很自然地贴近她耳侧,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是了,他们求错了人,家中爱吹枕旁风的从来只有我。” 车夫就在旁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薛时依面红耳赤,连忙钻进马车里。 在华岩寺上过香后,薛时依用了素斋,只觉倦意又涌上眉心。 近来她总觉昏昏沉沉,可能是时节更换还未适应,于是歇在寮房里,而陆成君出去寻主持解签。 身边新来的几个侍女年纪小,性子活泼,瞧见寺外有枣树,挤在一起来问薛时依能不能去摘。 她笑了笑,允了。 等她们拿着水洗过的甜枣回来时,陆成君却还没回来。 他这一去委实有些久。 薛时依心说,去找找吧。 华岩寺香火旺盛,四处都盈着淡淡的檀香。她是在正殿后房看见住持和陆成君的,两人远远地站在佛前相谈,神情认真。 “不同的缘有不同的求法,端看施主下一世欲与夫人成何缘分。” 薛时依停下,有些诧异。 这话听起来像是,陆成君在求缘? 她的呼吸紧了些,赶忙藏在门后,莫名想要听听接下来的话。 万籁俱寂里,在大殿的僧人撞了钟。钟声的余韵里,他从容不迫的声音慢慢传出来,有些轻,显得不真切。 “不求夫妻之缘,但求解脱。” 这一句把薛时依钉住了,心唰得发凉。 她本想转身离开当做没听见,毕竟他说这话好像不算过分——他们一开始就是被圣旨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敢夸口说这十年相处里,他们早已鹣鲽情深。 情深意切是没有的,山盟海誓也是没有的,所以不怪他。 可是薛时依又觉得不忿与委屈。 男子真是善变。 昨夜还摘了羊肠衣与她浓情蜜意地谈子嗣之事,今天便能在寺中信誓旦旦说下一世不愿再同她做夫妻。 好端端的,这又是闹哪一出? 转世轮回本就虚无缥缈,暂且不提下辈子,难道这一世就不想好好过了? 今天不给个说法,陆成君就别想好好过了。大不了和离,十年而已,她拿得起放得下。 薛时依决心要进去问个明白,但刚要迈步,头却突然晕眩起来。 一霎那,人都站不稳了。 侍女惊慌失措地来扶,“夫人,夫人!” 而后,好像还有什么其他声音,但是她却再没能听清了。 * 薛时依想,上一世她应该真的死了,不然不会一睁眼就回到了十四岁。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出的事。只不过去华岩寺上香,怎么就没了命?也不知是中毒还是犯了隐疾。 撑着下颌出神的功夫,天香楼的小厮端着茶水迈着小碎步走来了,脸上堆满笑容。 “客官慢用——” 长长的尾调中,她把杯盏往对面一推。 “喝点茶吧,别噎着了。” 桌上三盘甜糕,现在都只剩下碎渣,全都是薛时依对面那位嗜甜的手帕交吃净的。 “我竟不知平日里伯父伯母短过你甜糕了?”薛时依忍不住调侃。 罗子慈忙不迭饮了一口茶,咽下去后毫不客气地捧高踩低。 “还好,勉强入口。” 空白瓷盘漂亮的釉面还悠悠地反射着天光。 而小厮轻快的身影微微一滞,薛时依头上青筋跳了跳,默默侧过脸去。 “你这嘴啊,比石头硬。” 她余光扫过窗外楼下,忽地瞧见繁华长街尽头处走来几个身姿俊逸的男子,均戴玉冠,着绯红官袍,举手投足间满是意气风发。 薛时依眼神微动,站起身,葱白修长的手指朝外点了点。 “你不是想知道我前世的便宜夫君是谁么?” “人来了。” 重生一事,薛时依并未顾忌,告诉了家人与唯一的密友。 再世为人,自然不能让薛家再走上一世的老路,但她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必须和亲友一起筹谋。 薛家是名门望族,人才辈出,拿出谁来都不是没有名望的人物。只要全家人齐心协力,总归不会像前世一样被二皇子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对罗子慈提及自己前世的夫君时,薛时依犹豫了。 她想起他在佛前说的那句狠心的话,与她夫妻一场,他心里原来那样苦。 陆成君有心上人,他视那位女子如珠如玉,情真意切。 可最后做他的夫人却是她。 虽然这个时候游芳雪可能还没到京城,但只要等她一到,陆成君对自己表妹一往情深的事情便会众所周知。 薛时依是上京最有名最出色的贵女之一。在二皇子收拾薛家之前,她一直过得很骄矜,生来美貌,又富有才情,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样娇纵的贵女最后却被迫嫁给一个心里另有所爱的男子,话本都不写这么烂的故事,真是让她说不出口。 但既然罗子慈想知道,那她也消了藏着掖着的心思。百闻不如一见,索性直接带人来看好了。 况且,薛时依也有自己必须确认的事。 果然,罗子慈闻言便忙忙地从窗里探出头往下面张望。 “谁啊谁啊?哎,怎么都穿着官袍,我认不出来的。” 她心急得很,生怕错过了这次好机会。 “好时依,你快些告诉我吧。” 薛时依把她拽回来,“仔细着些,别从二楼掉下去了。” 随后瞟了一眼楼下,小声开口道: “就是——” “中间那个长得最好看的。” 阳春的三月,风传花信,莺初解语。 与太子关系密切的陆家,今年将嫡子送入官场辅助太子。 陆成君少年成名,颖悟绝伦,年纪不大,做事却比许多宦海浮沉多年的老东西都要周全,即使是一贯以挑剔著称的薛相也挑不出错,令人不得不钦羡。 所有人预想他的仕途必定是一路青云。现在的陆成君,说一句春风得意并不为过。 今早下朝,陆成君与同僚一道回家。他眉目如画,身姿挺拔,将松垮的官服穿得俊逸风流,阳煦山立,在人群中很是惹眼。 年轻官员们还未被官场磨得圆滑,勾肩搭背地谈笑,聊起今年去华岩寺求的签来。 “我问财运得了支上签,今年定是要涨俸了!” “唉!我就没那么好运,爹娘替我问姻缘,得了支下签,说是缘分未到。我到底何时才能说上亲事?” 大家听笑了,揽过他的肩来,“沈兄莫急,姻缘怎可假手于人?我看你还是改日亲自去重新求一支吧。” 陆成君在一旁静静听着,唇畔带笑。 他漫不经心地想起华岩寺给他的签文来。 上京不少世家崇信佛法,每年都要给寺中添上不少香火钱,华岩寺还会为这些贵客常年备着上等寮房。陆夫人自然也不例外,早在开春便勤勤恳恳地替全家人求了签。 陆成君今年得了两签。 第一签是下下签,是陆夫人替自己儿子求来的。 签文预示陆成君有大凶,不仅繁华得意皆是镜花水月,而且此后几年命带劳碌,甚至可能犯牢狱之灾。 陆夫人知道后便一直心神不宁。为了让母亲安心,陆成君又亲自走了趟华岩寺。 这回得来的第二签就是上上签了。 对于这种把戏,陆成君心中微哂,面上并不显。只是遵着母亲命令,在功德箱布施一笔,然后请住持解签。 签文并不出乎意料,说什么大富大贵、平步青云、仕途顺遂等等,这些夸赞之词他都早已听倦。 只是没想到住持话头一转,说这上上签与之前的下下签其实也并无区别。 要知道佛家求缺不求满,满而不满,方得圆满。上上签看似万事大吉,但稍有不慎,他也会如下下签所言一样,名望财帛全都如露而逝。 听了这话,陆成君心中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左右不过再填一笔香钱。 但住持不依不饶地将两支签摆在一起,问他:“你来看看它们有什么不同?” 青年脾气好,不嫌秃驴事多,只道看不出来。 年长的僧人笑着摇摇头,语气莫名带了几分调侃,俨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 “上上签多一个变数,你命中来了朵逢凶化吉的桃花。” “但这桃花很金贵,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留不留得住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什么桃花变数,陆成君不太喜欢这种自己的命运系在别人手里随别人高兴的说法。 同僚问他今年求得什么签时,陆成君本要随口敷衍,半空却飘来一个物什,落到他身上。 是一块罗帕,很巧合地绣了桃花,隐隐带着淡香。 这是谁的? 陆成君有些错愕地捡起,抬眼望向一旁的茶楼。《 》 2、如他愿 “陆成君?” 罗子慈眯着眼睛看清中间那人是谁时,两眼顿时放光。她不自觉念出了声,脸上多了几分兴味,还松了口气。 “是我失策,怎么忘了他?若二皇子当真得了势,清算起世家时,辅佐太子的陆家定然首当其冲。” 她激动地攀住好友肩膀,“你一直对夫君避而不谈,我差点以为是个不堪的人儿,夜里想起都睡不好。” “别的不说,每日看着陆成君那张脸,倒也不算太难受了。” 这是什么歪理?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呀。 薛时依原本认真望着楼下,被她这么一说,耳根顿时烧起来。 但确实没说错哩,上辈子她遭了飞来横祸后,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就是这一点。左右都逃不过被赐婚的命,幸好嫁了个看得顺眼的。无论如何,陆成君生得赏心悦目极了,两人偶有拌嘴,她每每看见他的脸,气就可以消一半。 和他成婚的十年来,薛时依并不觉得日子很辛苦。虽然家道中落,又嫁了个根本不相熟的郎君,但好在对方知理良善,对她多有照顾。 最难熬的反而是成婚前那一段惶恐不安的日子。 彼时陆成君双亲都还在天牢里出不来,他却不得不被圣旨逼着娶亲,个中滋味自然不必言说。而薛家想了许多办法来推拒嫁女,却都不奏效。这种境况下,薛时依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再会有安宁日子了,整日心有戚戚。 但谁料,此后一生并非一蹶不振,反倒波澜壮阔,别开生面。 新婚夜,陆成君自觉抱了床被褥打地铺。 翌日,苍白着脸的薛时依从怀中把家里祖传的丹书铁券拿出来,交与青年,让他去解救自己父母。 “过了昨夜我们就是夫妻了,你快些拿着此物去救人。” 这是薛家对陆家施的援手,也是对二皇子另类的反抗。 陆成君看见丹书铁券时瞳孔一震,身子微颤。连日来的打击让他清瘦了些,在微凉的晨日显得单薄,但脊背却很直。 青年抿着唇,微微仰头,忍了泪光,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跪下给薛时依拜了三拜。 “薛家与女郎的大恩大德,陆某没齿难忘,往后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她那时没太相信,只是赶紧弯腰将他扶起来安慰了两句,说以后一定会变好的。 没想到陆成君竟真做到了。 他仕途尽毁后没有出路,便果断放下身段离京经商。原本高雅的士子,三五年间就成了在江南一道混得风生水起的商贾,旁人说这也算苦尽甘来了。可就在这最风光得意的时候,陆成君又突然决意前往漠北。 薛时依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反对,反正在哪里都可以经商,她想得不深。 结果,他在那里寻到了失踪的太子。此后几年间,薛时依眼看着他们联络旧部、招兵买马、筹谋回京,绞杀二皇子,才后知后觉原来陆成君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一路走来,外人叹她命途多舛,几番起落,波折不断。 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薛时依是个随遇而安的贵女,处在闺阁里时,她观天地小,觉得被强行赐婚就已经是件非常可怖的事情;待到将千山万水亲自走过,识得乾坤大后,眼里万物就都焕然一新。 这边,罗子慈开始蹬鼻子上脸,又探出窗去瞧。 “啧啧,你还有没有其他事儿瞒着我?快快报上来。” 她不知内情,满心满眼都是为自己好友打算。 “你如今对陆成君是何心思?反正王策也是个不中用的,我看他依旧可以当你的如意郎君。” “陆成君也一道重生了吗?你要再续前缘吗?” 这连珠似的问话真要让薛时依晕头转向了。 陆成君重没重生她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若再由着罗子慈肆无忌惮地嚷嚷,说不准就让楼下人听见了。 她用罗帕去掩罗子慈的嘴,“少打趣我。” 罗子慈哪里愿意让她得手,咯咯笑着要躲。两人打闹间,一时不察,薛时依的罗帕脱了手,它离了满是琅琅笑声的二楼,舒展开来,软软地往街上而去。 “欸——” 薛时依茫然地唤了一声。 只见那绣花物什轻巧地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然后便不偏不倚地往陆成君身上落。 罗子慈连忙把身子一缩,“坏事了,快躲!” 同姐妹说笑是一回事,罗帕当真砸到男子身上又是另一回事。男未婚女未嫁的,被有心人瞧见少不得流言四起。 但薛时依没有动,因着某种说不清的心绪,她眼睁睁看着陆成君捡起罗帕,朝楼上望来。 等待这一眼,好像在等待命运悠悠降临。 可他看见她时,眼里满是纯粹的陌生与疑惑,与前世温柔的目光很不同。 他。 没有重生。 薛时依很迟钝地想。然后,被罗子慈从窗边拽走。 “哎,你怎么还愣着?” * 与茶楼上的贵女视线交汇的那刻,陆成君呼吸微滞,蓦地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 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很漂亮,似穿林而过的鹿般灵动,娇俏得好像会说话。 记忆里好像也有这么一双剪水眸,在很多时候望向他,或瞪或恼或盈着笑,随便一个眼神就能轻易牵动他。 但是仔细去回想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待他再想要细看的时候,二楼上的人儿却又不见了。 如同山中不可捉的岚雾,风过即散,只余一片惆怅。 “这是从哪儿飘过来一张罗帕?好秀气,还绣了桃花,瞧着不是平常女儿家会用的。” 一旁眼尖的同僚发觉了异样,也没多想,伸手就朝着罗帕而去。 陆成君眼都不眨,一下便收进衣袖里,掀唇道:“应是谁不慎从二楼遗落的。等晚些时候我交由茶楼请掌柜还给主人吧。” 他的语气如春风般温和,听着倒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 “噢,也好也好。”同僚被唬住,愣然点了头,一时忘了思索这与自己想看一眼有什么关系。 而其他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不满地高嚷着:“你个大男人为何这么熟悉女郎用的罗帕?莫不是暗地里已有了佳人?” 他顿时涨红了脸,抻着脖子连忙解释:“胡说!只是平日里家中小妹绣得多,便知晓些罢了!” 众人哈哈大笑,又聊起其他事,慢慢走远了。 * “所以他竟然是有心上人的!” 在茶楼回府的路上,罗子慈脸涨得通红。她这是硬生生气的,肠子也跟着悔青了,只想把先前的话吞进肚子里。 方才,薛时依已将陆成君和他表妹之间的情意告知了她。少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精彩,蹙眉想了半天,最后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 “那你嫁给陆成君后,他们之间还有没有……那种往来?” 往来二字说得轻轻的,好像见不得光的蛾。 薛时依知道这说的是男女私情。思及此,她垂下眸,摇摇头。 没有的,一分一毫都没有。 正是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正是因为游芳雪和陆成君都是克己复礼的君子,所以知道他没有重生那一刻,薛时依心里升起了说不清又解不开的—— 怅然。 既然是这样,她怎能有其他想法呢? 没错,前世陆成君确实待她好极了,恭恭敬敬,相敬如宾。他们算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互相扶持,十年风雨换了一段佳话,京中无人不称赞。 可在她最愿同他共白头那一年,他亲口在华岩寺说不再求夫妻之缘。 这么多年,他的心一直为游芳雪留了一处柔软,平日从未显露,只敢在佛前诉诸于口。 薛时依知道陆成君给了她真心,但这真心与她想要的又不同。 她不能说自己没有私心,不想求一场好姻缘。 可老天爷让她重生,却又不让陆成君重生,不就是想让她独自为薛家,陆家以及太子一行人规避祸事么? 若这一世太子能平平安安的,那么二皇子便不会有机会掌权,赐婚圣旨化为虚有,有情人不会被拆散,她和陆成君也就继续做一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女与权臣。 如此看来,倒像是圆了他在华岩寺发的愿。 而她又怎么会不让他如愿呢? “就这样吧。”薛时依默了许久,这么说。 见她褪去了从前万事不挂心的烂漫,眼里也有了浮浮沉沉的情绪,直到此刻,罗子慈才对薛时依重生一事有了实感。 薛时依此刻的心绪,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一些。罗子慈眨了眨眼,亲亲热热地捧起好友的脸。 “时依想怎么做都行,我都听你的,都站在你身后。” “没了陆成君,天下男人还多的是。我还有个相貌堂堂的堂哥呢,左右这一世我不会被山石砸死,正好有机会给你们做媒。” 是了。 这样年年给薛时依摘玉兰花的罗子慈,上一世死在山崩之下。 太子失踪,二皇子得势那一年,她跟着罗家人离京避暑,在白南老家蓦地听闻薛时依被赐婚的消息。 于是罗子慈连忙辞别家人,独自启程回京,心急如焚地赶着要在成婚前再与她见上一面。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京郊连日干旱后又逢暴雨,山路险滑,轻易便夺了卿卿性命。一抹香魂随风逝,尸骨都难寻。 薛时依是在成婚前几日得知此事的。这噩耗太过突然又出人意料,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难过得不能自抑,泪水把软枕湿了又湿,出嫁时的红妆再浓丽,也遮不住苍白脸色。 如今重提旧事,薛时依眼眶依旧控制不住地发热。 这是她心中一道深深的伤痕,她不能再承受一回失去朋友的痛苦。这也是为什么重生一事除开至亲,她还独独告诉了罗子慈。 “别掉眼泪呀,我现在可还好好的。” “薛时依,明明多活了十几年了,怎么比以前更爱哭鼻子了?” * 晚膳前,罗子慈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侍女一脸紧张地来报:“女郎,王策少爷来了。他……他正在正厅哭呢,夫人让我问您见不见。” 时隔多年,这名字又响在耳边,薛时依眼前又浮现不久前他跪在人群里,朝她递来的可怜一眼,胃里顿时泛上几分不适。 她回来那日,除了让薛家人相信她重生了以外,做的另一件事便是解除了同王策的婚约。 薛时依蹙了蹙眉,“不见,当然不见。” 他有什么好哭的?如今的桩桩件件,皆事出有因,她可从来没冤枉过他。 侍女应是,随后退下了。 但第二日,薛时依在东街上乘车出游时,被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郎直直拦住了。 “时依,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王策焦急地对着马车喊。 他豁出去了,全然不顾旁经百姓的眼光,大有她不回应就绝不离开的架势。《 》 3、第三章 玉佩为凭,两姓结喜。 同为高门,王薛两族交情匪浅,两位主母闺中时也契若金兰。 薛时依刚诞下不过三日,前来祝贺的皇亲国戚与各路世家就将薛府堵得门庭若市了,里面有不少人抱着结一门娃娃亲的心思而来。满堂的勾心斗角里,正巧王家夫人也领着两岁的王策登门拜访。 在有意的顺水推舟下,王薛两家以玉佩为凭,早早为薛时依与王策定好一门婚事,说好待到合适婚嫁的年纪,只要两个孩子间没有嫌隙,这婚约就绝不会更改。 此去经年,世事流转,京城门阀间龙争虎斗,王家在朝中隐隐有式微之趋。而薛府的紫藤花架下,一重又一重的紫瓣,落满了薛时依的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落满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十四年。 除爹娘和哥哥外,薛时依会写的第一个名字是王策。会握笔那年起,每逢他的生辰,她都会作画。十四年过去,笺纸上少年的眉由淡转浓,由小小的一条化为青山上伏卧的苍龙,比墨先浸透纸背的,是满腔甜丝丝的真意。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同作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薛时依从未想过其他可能。 前世强行赐婚的圣旨颁下前,王家请的官媒已踏过薛府的门槛,纳采礼也尽数搬来了。 所以,薛时依怎能被赐婚给陆成君呢? 一开始,薛家是想同王家一道进宫求圣上收回旨意的。就算二皇子大权在握,铁了心想借圣上之手教训薛家,但赐婚圣旨有悖伦常,高门望族也不该被随意倾碾。举两族之力,保薛王姻亲,未尝不可行。 可是没想到王家却做了缩头乌龟。 从前的热络荡然无存了,王家人关起门来,如同躲瘟神般躲着薛家人,避嫌意味再清楚不过了。 父兄进宫于阶前跪请圣上收回成命那日,薛时依去了王府,想见王策。可门房早得了命令,将她拦在府外,言语间轻慢无比。 那是晴日,碧霄无云。薛时依立在王府前,她的影子被烈烈日光晒得凝成一小片,尴尬与无措也纤毫毕现。 门房敷衍说我家公子出游,今日不回来了。可下一刻,一辆雕花宝车就停在了府前,王策小心翼翼地牵着姜景桃下来,郎情妾意,谁见了不说是一对璧人。 薛时依静静瞧着这一幕,与他四目相对,她从来不知道这两人原来如此要好。 对峙间,王策呆在原地,少顷便做贼心虚地逃回府上。 后来家丁搬出几个箱箧,请薛时依带走,里面是多年来她赠予王策的东西,被一一清点好了。 薛时依叫人把这些东西连同王家纳采礼一起扔进了护城河。 她第一次领教脸面被放在晒得发白的青石路上炙烤的滋味,此后遇到的所有委屈与羞辱,都不如这场薄情的戏码刻骨铭心。 父兄又失望又愤然地从宫中回来时,薛时依说不争了,领旨就好。虽不清楚陆成君为人,但是选王策一定是下下策。 半月后,一架小轿静悄悄地把她抬入门可罗雀的陆府时,宣平侯之女姜景桃也风光大嫁,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当然是王策娶了她。 宣平侯是二皇子的人,在朝中与薛时依她爹共事时称不上愉快。而姜景桃平日惯爱与薛时依作对,她从前不知原因,如今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与陆成君一道离京那日,城门口,姜景桃特意坐在华贵的安车里等。见了他们,她边啖荔枝边笑: “夫君,你说怎么办呀?时依要是离了京,我连个知心人也没有了。” “我可不像其他人,她们不跟庶人妇来往,可时依在我心里依旧金贵得很。” 王策就坐在她身旁。 他朝薛时依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却连开口的勇气也没有,只是对着递来的荔枝别开了脸。 真是一对穷追不舍的狗男女。 暑日蒸蒸,本就惹人烦躁。见了他们,薛时依心中更是怒火横生。 只是成王败寇,这种境地避无可避。事到如今,她不愿为身边人平添祸端,所以只是咬了咬后槽牙,当做没听见。 她跟陆成君说:“我们快快赶路吧。”面上是有些勉强的笑。 对方眸色温软,闻言颔首应下。他很体贴,什么都没说,却让薛时依突然忍不住心酸。 她垂下头,默默敛了情绪。 出人意表的是下一刻。 陆成君还是那副有匪君子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温文尔雅,但张弓搭箭时却没有半分迟疑。 谁都没想到,他竟对着安车套着的马儿放了一箭! 伴随着尖利的破空声,锋利的箭刃直直擦过马身,划出一道血痕。马匹受惊,高扬起前蹄,发出长啸,不听使唤地狂奔起来。 “啊!” 安车上端坐的人大惊失色,“你竟敢!” 姜景桃一扫先前的嚣张,尖叫起来,吓得眉眼乱飞,紧紧拽着王策胳膊不放。而王策手忙脚乱地起身制住马匹,再没有了先前的云淡风轻。 陆成君莞尔,对着呆住的薛时依说: “嗯,我们继续赶路。” * “女郎,现在怎么办?” 侍女为难地掀开天青色帘子的一角,露出外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郎。 是王策当街拦了马车。 他昨天在薛府正厅里便哭过了,伤情至极,到现在眼睛还肿着。一见薛时依,他眼尾就又红了,可怜兮兮地唤: “时依。” 薛时依恍若未闻,神色平淡地扫了一眼周围。 薛府坐落的城坊不是很繁荣,但也人来人往,此时已经有人在驻足观望,好奇这少爷小姐是在闹哪一出。 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薛时依手上青筋跳了跳,语气冷然,“王策,你发什么疯?” 少年愣了下,没料到一向温柔的心上人会这么说。 他下意识想摇头,但又马上点了点头,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眼底一片清澈纯粹。 “你若再不见我,我也离疯不远了。” 薛时依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不怒反笑。她看着他眼里不断涌出的泪珠,发觉自己还是很难把现在只有十六岁的王策同日后那个又软弱又狠心的人联系起来。 她真的不清楚自己的青梅竹马究竟是何时改变的。 他现在哭得这么难过,心里难道全是虚情假意吗?可是前世薛家出事后撇清关系是真,早早便与姜景桃搅和在一起也是真。 她现在见到王策,只遗憾前世没能在他拿年少情谊求情时扇他一耳光。 现在想动手也没有理由了。 “别哭了。”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今日就说个清楚。” * 到了薛府门前,王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缰绳交给小厮,然后便大步踏到马车前。 他是想扶人的,但薛时依没有把手伸给他,自己轻巧地下了车。 王策眼里闪过失落,闷闷地跟在她身边。 “时依,我做错的地方我都改,你不要同我置气,不要解除婚约好不好?” 薛时依觉得好笑,反问他:“那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少年被她看得脸发红,嘴唇张了又闭,哑口无言地摇头。 “我……还不知道,但是只要时依跟我说,我就改。” “我肯定是有地方做错了,你才会不理我的。” 他的眼睛和话语里满是恳切,态度百依百顺,端正无比。薛时依想起来,其实他们做青梅竹马那十几年,王策一直都这样顺着她。 他把她的喜好记得比父母生辰都清楚,但凡吵架从不需要她服软,她随口说的话他也会放在心上。他犯错时呆呆的,但是会努力地改正。 所以她也拿一颗真心待他。 及笄那日,薛夫人亲手给她绾发。母亲柔软的指腹抚过薛时依青丝时,问她想好了没有,当真认定王策了吗? “策儿这孩子心眼好,就是软弱了些,同甘尚可,但恐怕不能共苦。” “若想再挑挑,还来得及的。” 铜镜里的薛时依扬起唇笑,眉间不带愁云。 她说没事,她就定他了。她也不是很娇气,不需要特别能干的夫君,往后王策拿不好主意的事情就她来做主。他们俩家世都好,只要对彼此一心一意,纵然王策日后没有建树,他们的小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铜镜外的薛时依后来才领教世事艰辛。太平与安宁可遇不可求,赏了京城的繁华如意后,还要迎着数不尽的暗流与变化莫测。 她十六岁时,太子失踪,朝局大变。太子母族与陆家败落,爹和哥哥被贬官,自家的白鹭书院也易主,记不得受到多少奚落与落井下石。 她二十六岁时,太子归京,二皇子的血染红了整个金殿。陆成君重回官场,收拾起过往那些捧高踩低的世家时毫不手软,她一出门就能遇到磕头求情的昔日贵人。 不过一个十年,高楼尽毁又重铸。世事总是无常,难以预料,唯有人自强方能应对。 薛时依不再是那个昔日被王策拒见后痛哭的小姑娘,也不会随随便便心软了。现在的她,远比前世更从容自立。 她停下脚步,对着王策开口: “不请你进去用茶了,我们在府门前就能说清。” 顶着少年郎懵懂的眼光,她说:“退婚不是意气用事,只因我看清我们不能做夫妻。” “往前十四年,我自认对得起你。你小时候被人欺负,是我替你出头;读书时你功课不好,是我每日熬夜给你写出每道策论的解法;你学武功的师父是我大费周章请的,你的生辰、平日的习惯等等我都记得很清楚。” “但是夫妻不是儿戏,要能同甘共苦,能一起担起责任。你担不起来,我也不能等你。” “以往一笔勾销,我们好聚好散,往后再见便是陌路人。” 一番话下来,王策愣在原地,惘然地望着薛时依,神色逐渐从茫然转为崩溃。 “一笔勾销……不要!时依,你再让我想想,我肯定会想清楚我错在哪儿的。” “你别不要我,再让我好好想想,好不好?” 他还是不懂,还是只会哽咽着落泪,而他们的关系早在很多年前就碎成齑粉。 薛时依摇了摇头。 她头也不回地回了府,任凭身后人泪流满面。《 》 4、第四章 今年开夏后,薛时依就不继续在白鹿书院念书了。 此事在坊间引起了些闲谈。 白鹿书院乃薛氏一族世代所营,扶持了不计其数的布衣学子,薛氏累世清誉也多缘于此。 前世二皇子打压薛家时,还将白鹿书院抢走了。一石惊起千层浪,发声反对的士子不在少数,但都遭到了二皇子的严酷镇压,最终不甘地沉寂。朝中有与薛家结梁多年的权贵,趁机讥笑其清高反被清高误,如今倾巢之下也无人能助。 殊不料多年后太子归京夺权时,因果又开始轮转,光景大变。 从书院建立起,薛氏主家子弟皆入读白鹿书院,无一例外。 所以如今薛时依去千山书院念书,自然引起了波澜。 坊间的猜测五花八门,有一条说的是薛相娇纵女儿过了头,不仅容她随意解了婚约,甚至还允她违反祖训,跑去别的书院享乐。 好巧不巧,千山书院又确实是大景王孙贵族云集之处,京中大半纨绔都在那儿念书。 这些传闻流到薛时依耳朵里时,她无言。不对吧,她记得自己十三四岁再乖巧不过了,现在怎么就传成纨绔了? 的确,她平日少有露面,赴宴也少,是以旁人对她了解不多,但也不至于这样胡乱猜测吧。 她去千山书院念书,只是为了能够与太子一党有更多联系,看能不能提前查到太子失踪的祸因。 这一世,薛家不会再中立了。 * 薛时依是怀着心事来到千山书院的。前世的后几年里,薛家想必也是站队了太子的,不然殿下继位后,她哥的官职也不会陡然升得那般高。 只是这一世薛家向太子投诚的时间早了许多。这决定是在与家人商议时父母作出的,薛时依惊讶之余,还有些担忧。 说来惭愧,她虽多活了十几年又知晓世事变化,但在被赐婚给陆成君前,也只是个不关心朝中局势的高门贵女。 当初太子到底如何失踪的,朝中有哪些人与二皇子暗中勾结,薛家究竟何去何从,这些问题她一个都不能解答。 太子继位是十二年后的事了,中途波折不断。而薛家这么快就向太子投诚,会不会适得其反? “尽人事,听天命。” 书房里,哥哥这么说。 “重活一世怎能预料到一切呢?不要太苛责自己。”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薛家往后是喜是忧,全系之你我,无论如何,尽力而为便好。” 尽力而为。 因着这四个字,薛时依去了千山书院。 当朝贵女要在书院修读至及笄,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算起来,今年便是薛时依读书的最后一年了。 与陆成君成婚的十年里,他很少提及太子为何失踪。事到如今,薛时依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嘴问一句,但既然已成定局,那就不必再气馁,靠自己去摸索吧。 不过,现在让她觉着火烧眉毛的是另一件事——书院课业。 十四岁的薛相之女学富五车,能够毫不愧疚地受领一句扫眉才子。但是现在这身子里是二十六岁的薛时依,历经了十年的走南闯北,现在的她打起算盘比背四书五经流利得多。 重生回来后,薛时依已经在连日苦读了,但就算底子还在,某些古板的功课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全盘掌握。她只希冀在千山书院不要表现得太丢脸才是。 “没事,我可以给你垫底。” 罗子慈听了这担忧便笑出声,她在书院里紧紧牵着薛时依的手,拉着人往某个院子走,初夏热风拂起她的发带,像小蝴蝶。 “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去录名。你好多年没念书了,有没有忘记书院的规矩?每逢开学都要去夫子那儿录入花名册。” “我才不会忘呢。”薛时依笑。 从前在白鹿书院念书时,每年都是她给学子们录名。作为薛氏子弟,这算是她的职责。只是一日下来,手臂也酸,眼也酸,还口干舌燥,累得不行。 刚进录名的院子里时,薛时依排队还觉得有些新奇,毕竟这是第一回让别人给她录名。 但等看见了夫子,她却又怔住了。 千山书院负责录名的夫子里,有陆成君。 是了,她怎么忘了? 当朝官学盛行,士子讲学蔚然成风。 京城三大书院每年都有年轻官员前来担任夫子。因有官位在身,他们授课次数比正经夫子少得多,大概十天一次。 从前薛时依在白鹿书院就读时,来讲学的士子不是薛雍阳就是她爹的学生。都是熟人,因此没什么深刻印象。 而眼下,排在她前面的女郎们眉目带笑,纷纷在录名时向夫子们讨漂亮话。 “学业有成或是直上青云,夫子看着挑半句就好。” 这请求大多录名夫子都会应,他们讲得嗓子冒烟,桌面已有了好几杯喝尽的茶。而身前队伍最长的那位夫子却只是温和含笑,除了问姓名,多余的话一句不说。面热心冷,硬是叫一众明眸皓齿的女郎全都铩羽而归。 她们性情好,也不恼。 “陆夫子今年也一句话都不说呢。” 录完名的女郎三三两两相挽着离开。院中翠意盎然,竹影错落,旁人如绵雨的低语声中,薛时依静静打量着她前世的夫君。 之前在茶楼的一眼做不得数,她还未认真打量过这个岁数的陆成君。比起她熟知的样貌,他此时稚嫩许多,但别有一番风致。 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眉宇间没有前世常带的沉稳冷漠,反而多几分昂扬意气。朗目疏眉,金质玉相,如明月上的芝兰,噙着笑,却淡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更让眼下那颗泪痣显得薄情了。 薛时依很认真地瞧着那颗痣。 她想起前世泪水流淌过它的情形来,他落泪时眼尾会很适宜地泛红,像是平日不落凡尘的谪仙人被迫染了颜色,很讨人喜欢。薛时依觉得自己本性可能是有几分恶劣的,不然怎么会把这些事记得那么清,其他要紧事反倒忘了。 她出神得很专注,连眼下录名已经排到自己都没注意。 谁料陆成君也未出言提醒,只是静然回望,沉沉的墨瞳里倒映一抹倩影,夏风过院,吹动他的宽袍,腰上宫绦末端的流苏散开如岚雾。 队伍停住,后面的女郎们开始窃窃私语。罗子慈就排在薛时依身后,瞧见这一幕时微愣。 他们这是? 她心里划过些讶然,若有所思,随即手往前一伸,轻轻掐了薛时依的腰一把,气声道:“快说名字。” 腰间传来些微痒意,薛时依一下清醒,回神之际,正正与陆成君对视。她慌忙移开目光,有些生硬地吐出一句:“薛时依,日寸时,杨柳依依的依。” 意识渐渐回笼,她耳尖后知后觉地泛起红。 好呀好呀,第一天就丢脸了。 “学生冒失,请夫子见谅。”薛时依乖乖地低头道歉。 陆成君唇边漾开淡淡笑意,他垂下眼,从容不迫地录名,但握笔的手却微不可查地紧了几分。很快,名册上又多出一行凤翥龙翔的姓名,最后一字落成时,他温声开口:“不必挂心。” 十年来,薛时依已很习惯他的善解人意。她正要让开位子给后面的罗子慈,却听他继续道: “金鳞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冀女郎在书院有所获。” 出人意料地,铁石心肠的郎君终于舍得开金口,说了一句漂亮话。 此刻天色澄明,万事万物都纤毫毕现,他的语气温润似和风,举止雅正,眸中映着她浅浅的影。薛时依心里化开点难以言说的滋味,点头应下。 她退到一旁等人。 罗子慈紧接着录完名,快步走过去,“我来了。” 两人相挽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弯睫,扬起笑弧。 “真让人见笑,”薛时依微叹,“早知道便带帷帽来把脸遮住了。” 罗子慈眨眨眼,碰了碰她的肩,“其实也讨了巧,要让陆夫子开口多难得呀。” 难得吗? 薛时依思索片刻,笑了。其实她觉得也还好,因为照她看,陆成君不是惜字如金,只是因为那茶水。 先前她就瞧见了,其他夫子桌上摆的茶水是拿寿州黄芽煮的,他不爱喝这个,为了不喝,索性少言。别看陆成君一辈子都光风霁月,其实他很娇贵,还很挑嘴。 离开录名的院子前,薛时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日光烈烈,繁茂的树影落在陆成君的白袍上,成了浑然天成的纹样,平添几分清俊,衬得他更俊逸遥远了。 又有位女郎走上前了。 她没说话,陆成君却从善如流地写出了她的名字。他撑着下颌,颔了颔首便让她走了,两人举止间透着难以察觉的熟络。 薛时依一顿。 罗子慈很敏锐,“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只是看见了游芳雪。 而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 薛时依分进罗子慈所在的甲字堂。 明面上,甲乙丙丁等等学堂是根据课业高低排的。因着她的家世与从前在学业上的声名,千山书院并未出题考校她,而是理所当然将她排进了甲字堂。薛时依进学堂时,不知道该心虚,还是该庆幸书院圆滑知世故。 她和罗子慈当然要挨在一起坐,选了相近的书案。 后面也陆陆续续走进来别的贵女,她们早得了薛时依来千山书院就读的信儿,却仍旧会隐晦望来,然后彼此交换几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座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良善,千山书院里乌衣子弟多,高门大户不在少数,况且薛时依从前就鲜少与京中贵女来往,算是不合群的异类,她知道她们对此颇有微词。 如今,薛时依一声招呼都不打便来了千山书院,好似一只冒昧闯入别人地盘的山君,肯定会与原主有些小小交锋。她们不会明目张胆针对她,但也不会让人轻松就是了。 果然,没安宁多久,一伙衣着华贵的贵女谈笑着踏进学堂,几人气势不凡,高髻凤眼,一身织锦若流霞环身,毫不遮掩地打量薛时依,几人嘴角泻出冷笑,径直走来。 “薛女郎。” 甲字堂陡然剑拔弩张,没人敢吭声,徒余雕花窗外挪移的日光与轻柔的雀鸣。 薛时依轻啧一声,挑眉,坦然自若。 也好,她十年没逞世家贵女的威风了,如今恰是适合娇蛮任性的年纪。 但这念头断在了山长进来那一刻。 面目严肃的山长一到便察觉了学堂里的怪异,她如鹰的目光扫视了学堂一周,不怒自威,那几位贵女撇了撇嘴,在她冰冷的视线下乖巧落座。 甲字堂肃静下来后,山长对门外的人抬了抬下巴,“进来吧。” 她语落,一抹素色衣裙踏入。来人不施粉黛,头钗素雅,气韵却似冷溶溶的山岚,面对学堂里的好奇眼神也不露怯,只是沉静地站定。 薛时依眸光颤了颤。 “你坐到罗子慈——” 山长正打算安排她的位置,却突然瞧见罗子慈身旁多出来的贵女,眉头微蹙,话头随即一转。 “在后面挑张书案罢。” “是。” 游芳雪径自在学堂角落坐下了,那处远离跋扈的贵女,也不引人注目。山长眼里隐隐露出一丝满意。 今日不讲学,她只是来学堂说规矩和小测的事,所以不过一个时辰,学子便可散学了。 站在书院门前等马车时,薛时依在千山书院的第一日便结束了,快得让人有些恍惚。家丁满头大汗地来报,说马车在路上出了点问题,女郎须再等等。 罗家马车已经来了,嬷嬷催罗子慈回府,脸上满是不耐,语气轻慢。 薛时依拧眉,眼风扫过去,对方便又噤声。她握住好友的手,“我没事的,你不用陪我。” 罗子慈犹豫,“真的?” “当然啦。”薛时依笑着把她送上马车,眼看着马车车辕在青石板路上滚动,听着铜铃响动远去。 周遭锦衣罗裙来来去去,而她沉默下来。 其实罗子慈担心的不错,她确实很难不去想游芳雪的事情。 尽管与游芳雪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薛时依对她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前世,为了解陆成君身上的毒,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她曾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江南为他施针,日夜兼程,进门时满身风雪,眼下青黑。 她为陆成君解毒的时候,薛时依不想打扰,躲了出去。 可后来游芳雪亲自找到了她。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也顺道为薛时依把脉看了看身子。两人相对坐着,她除了诊病,没说多余的话。薛时依垂眸,能看清宫灯的融融暖光下游芳雪颤动的眼睫。 忽地,她问:“他待你好吗?” 薛时依愣住了。 正是雪夜,万物落白,如蒙月华,景窗外的竹受不住沉沉雪意,断在更夫敲锣那刻。 游芳雪意识到自己失言,找补一句,“我受人所托而发问,若你不想回答也无碍。” 几息过去,她没再说话,也没说受何人所托,只是沉默。 听说她还未嫁。 薛时依压下心口的闷,苦笑着斟酌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不答好,也不答不好,留人遐想,也留下颜面。 游芳雪颔了颔首,继续把脉,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开了调养身子的药,薛时依用过后,月事来时再也不腹痛了。 两世来,薛时依都不觉得游芳雪讨厌,倘若她们二人间没有那些纠葛,她未尝不能与其为友。只是那些事隔在她们之间,总使人晦涩难言。 日光晃晃,透过树疏,落下片片金箔。薛时依沉迷在往事中,几近忘却周遭人与事。 忽地,有人叫住她。 “薛女郎。”《 》 5、第五章 来人语调温和,悦耳澈然似寒山里终年不冻的涧溪,薛时依很熟悉。 她呼吸一滞,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好看的脸。他眉眼浓烈但不显得艳极,天生一副春风面皮,阳煦山立,眼下一点红痣。 “陆夫子。” 薛时依轻声应了一句。 风顿时掠过心湖,潮浪不受控地涌动,但她面上依旧矜持。 “有何事么?” 她语调里藏着些希冀与紧张,似晴日里极淡的云气。 好像,很难不去揣测此刻。 书院一见算是今生正式的第一面,无缘无故,她不知道他因何事叫住她。 莫非? 恍惚间,心境又回到那日楼上楼下对视之时。 而陆成君只是眉目含笑,温和致意她不必紧张。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方罗帕,于掌上展开,玉白的扳指正好压在罗帕秀雅的桃花纹样一角。 薛时依反应过来,“我的罗帕。” 陆成君颔首,清俊端庄,“那日我在天香楼下拾到它,送还给掌柜,他却说不清楚是谁落下的。” “所幸今日遇见了。” 郎君薄唇牵起一丝笑弧,语气和缓,仿佛真心慨叹今日的偶遇,没有半点多余意味。 他仪态雅正,与她保持着不唐突的距离, 原来只是因为此事。 和她隐隐期许的那一幕失之千里。 薛时依启唇,正欲开口,却不期然地越过他的肩一眼瞧见不远处的百年樟树下有个眸清可爱的少女,正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 她一怔。 她们视线交汇的一瞬,对方赶紧鬼鬼祟祟地缩回树后。 “怎么了?”陆成君察觉到异样,开口询问。 迎着他温和又一无所知的问话,薛时依忽觉有些难过。 碧霄依旧无云,鸟雀呼晴,她却觉得沉闷得要落雨,眼睛酸酸胀胀的,很不好受。 可她不喜欢这种难过。 “没什么。” 贵女垂目,落落大方地接过罗帕。 她唇边噙着礼教得体的笑,“多谢夫子。” “这罗帕是家母绣给我的,那天遗失后寻了许久,没想到今日能重拾,真是意外之喜。” 话语虽恳切,但她的态度并不热络。 罗帕的柔软下,两人指尖微微一触,便匆匆分开。 陆成君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触及她的冷淡神色。她生得好看,冷脸示人也好看,玉润冰清的容貌,剪水眸黑白分明,此刻装着清凌凌的寒,如雨后的黄栀子,层叠花瓣坠着水珠,撞在心头时只觉微凉。 于是他一时无言可用。 初夏灼灼,玉面郎君迎着余烈残存的日辉,清浅地道别,“那就好。” 他将黯淡的心绪敛在鸦睫下。 “书院事务还未处理妥帖,我先告辞。” 陆成君转身离去,很快隐入书院深处,樟树下也只留下一片片幽静的绿荫,微风依旧,人影却早已离开。 薛家马车终于到了。 薛时依攥紧了罗帕,但又在上车前松了手,任由它飘落在路边不起眼的角落。 * 翌日,晴好。 薛时依到书院时还早,天际霞光绚丽如锦,书院后山笼在一片云蒸霞蔚里。 下马车时,她抿了抿唇,心里劝了自己两句,但最后还是没忍住,朝某个角落瞥去一眼。 路沿草色青青,昨夜风凉,草茎凝了清亮露珠。 可昨日扔的罗帕不见了。 薛时依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其实昨日回府后,她品出点不对劲。 为何陆成君一见她便拿出了罗帕呢,难道他把它时刻放在袖中吗?但是这妄念很快就淡去了,她想这只是巧合,而她不能总因巧合而痴心妄想。 她没再犹豫,进了书院。 千山书院已伫立京中百年,揽山川之胜,拥栋宇之安,院中有浅潭,潭底青石垒垒,绿意中鲤鱼游曳出一尾红。 踏进学堂时,薛时依打着哈欠,撇去眼角泪花。她昨晚温习功课到夜深,又起得早,现下有些乏。 她可能是今日最早的学子吧,薛时依这么想。但很快,角落里的一抹素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游芳雪静坐在书案前,就着微熹晨光翻书。 并不是最早。 薛时依微微遗憾。 在偌大的只有两人的学堂里,她轻轻地走到自己书案前,没弄出动静。 夫子昨日说十天后便有小测。千山书院教授六艺,能落到纸面上考核的也就书数两门。小测题不难,范围也不大,只是从上一年夫子授课内容中抽取部分而已。 数这一门薛时依胸有成竹,但是书这一门所抽考的《书论》,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昨晚薛府用膳时,她发愁地提起小测,问家人该怎么办。 爹娘劝她无需在意成绩,哥哥更是大言不惭。 “告病或是交白卷?不想考便不考罢。” “那我的脸面该当如何?” 薛雍阳便不说话了,只朝她会心一笑。 他说那都是虚名,可是明明他自己念书时把这虚名看得很重要呢,薛时依撇嘴。 薛家人念书的本事是祖传的,薛时依不想丢脸,她心情沉重地捏紧湖笔,翻开《书论》,继续完成昨夜定好的计划。 她已下定决心要抱佛脚,废寝忘食也不足惜。 于是接下来几日,薛时依每日温书温到三更天才睡,起床也一天比一天早,眼下很快积了点点青黑。罗子慈看见时很心疼,但没有劝。 算起来,薛时依已经十余年不曾有这种每日苦读得头胀的光景了,重生后有时会产生的飘渺感会被书案上摞得高高的功课驱走,虽然辛苦,但是很踏实。 不过最近也有件在意的事,就是她每每到书院,总发现有一人来得更早。 第六日时,薛时依走进学堂,和昨日一样,没看见少女挺直的背影。 游芳雪趴在书案睡觉,夏衫单薄,但她热得微汗,露出来的眉眼间有着浓浓疲惫。 既然这么累,为何要来得这么早呢? 薛时依在她身边站定几息,没有想通,熟睡中的人也完全没发觉。 她留下一张素白罗帕,便走向自己的书案。 * 第十日的小测在风平浪静中结束了。 小测后是有两日学假的,监考官从后至前将书案上的作答卷全部收起来,然后就笑容可掬地宣布散学。 贵女三三两两挽着离开,薛时依考得血气不足,拖着罗子慈去新开的茶楼用了些糕点。 细数起来,这些年来京中所有茶楼食阁,她们都尝了个遍,薛时依还有个专门记录茶楼吃食的小本子。 “你看,对面的衣坊,胭脂铺,还有这家挨着的布铺,”薛时依对窗外指指点点,玉指纤纤,语气豪迈,“这些我都买下来了,为了避闲话所以挂在我哥名下,但是我有大用处。” “我记得你名下有一些铺子,他们不能用吗,怎么突然买起了新的?”罗子慈问道。 “不太行,”薛时依掰了掰指头,给她讲解,“他们原本各有各的用处,经营得还不错,一时不好改变,其次地段、规模等等方面也不合适。” “薛掌柜这是要做什么?”对方咧嘴,揉她的脸。 “我心里有点打算,但不完善,晚点还要跟着哥哥去坊市里瞧瞧,”薛时依皓齿微露,扬起笑意,略带神秘,“先保密。” 上辈子经商顺风顺水,家财万顷,只可惜死得很冤枉。如今回到及笄前,她思索起自己未来时只觉哪条路都不错,经商不错,做高门贵女不错,甚至应试科考也不错,所以让人犹豫不决。 薛时依虽然容易犹豫,但本性踏实。既然还没想好,那就慢慢想,但她不会空等,会让行动先一步说话。 等到乌金西坠,橘色晖光从茶楼窗前落进来,描染了瓷白的杯盏,薛时依把罗子慈送回了府,又命车夫驾车去薛雍阳任职的官署。 眼看着要到了,她掀开车帘,远远瞧见薛雍阳正站在官署门前和人交谈着。 “停下吧,不必再往前了。”薛时依吩咐道。 还是不要上前打扰了,反正他看见马车便会知道她已经来了。 果然,马车不过停了几息,与薛雍阳相谈的郎君便注意到那上头薛府的标识。他略一颔首,朝对方示意,“贵府马车已至。” 薛雍阳瞥了一眼,“不碍事,是我小妹。” 这情态俨然是打算在议事没结束前,就直接将薛时依晾在一边。郎君温和一笑,继续道:“殿下的意思是……” * 马车里,薛时依百无聊赖地等了一盏茶,却还是不见薛雍阳过来。 虽然她好脾气地决定要等,但这议事议得委实有些久了。 车夫已去催了两回。 第三回的时候,薛时依估摸着薛雍阳已被烦到,总该识相地过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她便听到他清晰又刻意的嗓音。 “贤兄,今日就到此罢。小妹还在马车里等着,我不得不先走了。” 他顿了下,很小心眼地编排她。 “还望见谅,她正是管不住嘴的年纪,央我带她去天香楼买甜糕。” 她管不住嘴?央他? 好你个薛雍阳,平日里就这么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薛时依瞪大眼,怒然扯开灰褐的帘帷,反驳道:“薛雍阳,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暑日蒸蒸,烈烈日光争相倾进马车的一瞬,她和迎面走来的人四目相对。陆成君含笑的眸子望过来,像是炎夏里一汪清泉,清凌凌地直抵人心间。 薛时依顿时噤了声。 原来,哥哥是在与他相谈。 她对这个年纪的陆成君的身形不是很熟悉,刚才远远离着,没认出来。 薛时依抿了抿唇,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向他颔首致意,然后便松了手。 帘帷款款落下,重新掩住了贵女娉婷的倩影。 而陆成君的目光,轻轻在厚重的帘帷上划过。 他想起那日在路边拾起的罗帕,他还给她,她却又抛却了。 当时游芳雪也在场,见状还神色尴尬地宽慰,说可能有误会。 但他莫名觉着,她好像不喜他。 方才薛时依嗔怪薛雍阳时,髻上珠钗也跟着晃,杏眸圆睁,神情远比那日还罗帕时活泼鲜活得多。 当着别人兄长的面,他竟不知礼数地觉得可爱。《 》 6、第六章 薛雍阳上来后,车夫得了令,一声长喝后挥动马鞭,车辕转动,浅白骏马扬蹄踏上青石板路,靛蓝华盖下悬着的铜铃摇晃作响。 车厢里,薛时依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雍阳,看得他不自觉掸了掸衣袍,疑惑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扬起笑,“跟殿下那边谈得怎么样?” “一切都好。” 薛雍阳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她的神情,未见异色,心下稍安。 “那就好,”薛时依揉了揉眼睛,“看来你和陆成君关系还挺好的,我记得前世去江南后,你们也常有信件往来。” “上辈子家里出事后,我离了京,爹也不做官了,只剩你一个人在大理寺任职。本来以为薛家就此没落了,但熟料太子回京后,我被封了县主,你也连连晋升,位极人臣。” “薛氏气数不错,对吧?” 这话意有所指,但薛雍阳早已倚着软枕阖上眼,神态疲倦,懒洋洋地哼唧一句应了她,“嗯嗯,都是沾了你的光。” 薛时依嘁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半晌,佯装假寐的郎君悄悄睁眼看了一眼小妹,心里轻叹。 这些时日里,他总是愧疚的。 初听闻时依说起上一世被迫嫁给陆成君时,爹娘对于二皇子的暴行满是愤懑,只有他在惊怒之余,浑身冒了冷汗。 薛雍阳疑心二皇子如此不留情面地对付薛家,可能不仅出于爹的中立,还因着发觉了他一直暗地站队太子。 这事如今注定得不到答案了,猜来猜去也没有意义。只是毋庸置疑地,时依挨了无妄之灾。虽说嫁的不是旁人,刚好就是陆成君,他信得过此人,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总归让薛时依受了委屈,这是他的过失。 薛雍阳烦闷地捏了捏眉骨,心下微恼。 啧。 为何陆成君没有重生? * 千百年来,百姓最在意的不过吃穿住行。如今京城生意最好的店铺,也不外乎酒楼食肆、衣铺布庄等。 今日和哥哥一道去过坊市后,薛时依并不意外地发现,在这几种里薛家所置的铺子都排不上号。 回府时,薛雍阳问她:“你意下如何?” 薛时依沉吟片刻,开口:“情况不算特别好,但也不是无力回天,先交给我吧,你等着就好了。” “那些新买的铺子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当然是做香料生意。” 薛时依笑着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香料?”薛雍阳对这小把戏轻笑一声,抱臂思索,“可我朝百姓用香并不多,平日里除开入药,祭祀,似乎便没了别的用途。偶见人佩香囊,但里面放的香料也很普通,气味并不特别吸引人。” “你说得不错,一开始是这样。” “但你别忘了,这几年长公主镇西捷报频传,西域商道逐渐稳定下来。最多一年后,大批胡族香料商队就会入京,他们会带来许多中原没有的香料香方,到那时香料生意便一下兴盛起来,香品香具等一应事物风靡一时,供不应求。” 薛时依打算先将家中置业接手,然后再额外做些香料生意。她要提前联络上域外商队,率先在京中开起香料铺子。 上一世的香料贸易在短短几年内便达到鼎盛,在她的印象中,那时香风满街,无论是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皆佩容臭。 贵人小姐们喜用香露,伴着胭脂水粉一起梳妆,甚至圣上居所,也有一抹香从早燃到晚。 每逢有了新的香品,香料铺子前总是要排起长队的。世家宴会上,熏的若不是时兴的香,是会被人觉得礼数不周的。 这股香潮从薛时依及笄之年开始,到她十年后归京时仍未退去。 既然如此,不能错过。 * 学假结束后的第一日,薛时依仍旧早早到了书院。她养成了早起温书的习惯后,到点便睡不着,索性沿袭了薛氏子弟勤学的美德。 走进学堂时,角落里窝着的身影又撷住了她的目光。 游芳雪又趴在书案上睡觉,之前赠给她拭汗的素白罗帕被她一丝不苟地叠放在桌角。 一连好几日,每次薛时依到学堂,总能瞧见她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 明明刚开学那几日游芳雪还不是这副惫懒模样,如今来得早却不是为了读书,更像是完成什么任务。而且不知为何,她直觉游芳雪像是在逼自己比她来得早似的。 薛时依看得久了,趴在桌上的人有所察觉,抬起头来。晨光温和如水,浸透书堂,四目相对间,薛时依歪了歪头,温声问好:“早。” 游芳雪神色还带着睡不醒的烦躁,她钝钝地反应了几息,才慢吞吞回了一句,语气冷淡。 “你也早。” 旋即,她又重新把头埋进臂弯,在薛时依听不到的地方,叹了一句报应。 如今这一切都是她看陆成君热闹的报应。 落座后,薛时依回味了方才那句话,活了几十年,她不至于听不出其中藏着的不悦。 她微微侧头,余光望了游芳雪一眼,复盘起这几日在学堂里做过的事,不觉得自己有过错。这几天她一心扑在读书上,余下时间都紧锣密鼓地忙着预防未来的灾祸。 除了那日与陆成君说了几句话,难道对方因此心生了不满么? 这世上的善意恶意并不都需要坚实的理由,薛时依不会为这些琐碎的事神伤,只是不希望第一个在千山书院与她起冲突的是游芳雪。 罗子慈来学堂时,其余贵女也到得差不多了。夫子还没来,学堂里似落满了好鸣的鸟儿,被雨淋了一样吵闹,她目光滑过高髻粉面的女郎们,落在窗边垂眸执书的玉人身上,不自觉扬唇。 她从前不喜欢早到书院,却因为一个人觉得以后可以早来。 “我来的路上遇到教习,她说小测答卷已改完了。” 罗子慈坐到薛时依身旁,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这么快?” 薛时依果然被吸引,放下书卷,“这么快?” 她点头,“等夫子一来,就会立马将批过的考卷发下来。” 薛时依闭眼,双手合十,小声开口:“希望至少得乙。” 她还是有些没底气,罗子慈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当然会了。” 第一堂课的夫子不是学院里的夫子,而是来讲学的年轻士子,虽是男子,却生了双勾魂的狐狸眼。甫一进门,他便欢快地抱着考卷分发给众人,笑容里满漾幸灾乐祸。 “快瞧瞧你们各自的考卷,我抱了一路,可辛苦了!” 像是路边高声吆喝着兜售杂货的漂亮货郎,很热心肠,就是有点不顾学子死活了。 这个人是薛时依极熟识的,也是她来千山书院的原因之一。虽然已十年未见了,但是一看到他便能忆起姓名——沈令襟。 薛沈两家私交甚笃,他更是哥哥的莫逆好友。薛雍阳与沈令襟年纪相仿,打小就玩得好,薛时依幼时看过他俩一块儿翻墙去茶楼听戏,那时若不是薛雍阳拦着,他还打算把才几岁的薛时依也揣去。 沈令襟为人开朗善谈,又俊美风趣,是这一代青年才俊里的佼佼者,眼下任职于御史台,前途光鲜如锦。 但就在今年,他死于一场说来可惜的意外。前世薛雍阳沉郁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此听不得沈令襟的名字。而且薛时依记得,多年后大理寺厘清真相,天下人才知晓那原是场谋杀。 小测成绩一下来,学堂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私语,夹杂着低呼或叹气。 考卷发到书案上了,薛时依将夫子批了成绩那面哗地一声翻过去,闭上眼,不愿直面。 沈令襟正四处溜达着,眼尖地瞧见这一幕,立马伸手帮她掀考卷,笑没了眼,“有什么不敢看的,我帮你看——” “瞧,多好,你得了甲呢!” 他举起来端详几眼,“几学堂加起来得甲的人双手便数得过来,上甲更是只有两位,这成绩已经很好了。” “真的?”薛时依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过考卷。 果真是个末甲,龙飞凤舞地书在卷首,赏心悦目。 “安心吧,你们的考卷都是陆夫子批的,经了他的手,肯定不会有错。” 薛时依指腹轻抚过那批着末甲的地方,的确,她认得出这是陆成君的字。 罗子慈也是甲,朱红的一个上甲。 “给我垫底?” “只能拿乙?” 两人把考卷摆在一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不知道另一位上甲是谁?” 沈令襟朝书堂角落努了努嘴,眉眼弯弯,“喏,在那儿。” 薛时依顺着望过去,不出意料地看见了游芳雪。批着上甲的考卷被她放在一旁,主人正心无旁骛地温书,静若幽兰,周遭的嘈杂与她格格不入。 薛时依移回了眼。 她又想起晨时那句不善的早。 翌日,薛时依到书院时初晓未破,比她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早。 她生性坦荡,不是喜欢纠葛的人,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向游芳雪问个清楚。选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早晨,也不会显得自己仗着权势欺负了对方。 在她记忆里,游芳雪并非是个刻薄无礼的女子,相反,她知书达礼,温柔似水。 薛时依想知道自己何处开罪了她。 很巧合地,刚踏进书院大门,薛时依就瞧见了游芳雪。她们相隔不过几步,正好可以一道走去学堂。 “游——” 薛时依开口欲喊住她,但不料,游芳雪一见了她就跟见了鬼似的,一溜烟地往前跑。 这是为何? 薛时依惊愕地止住话语,随即也迈步跑起来。 她要问个明白!《 》 7、鱼样 两人谁都没开口,精力全放在奔跑,一前一后到了学堂门口。 学堂还锁着,游芳雪不得不停下。她先前跑得飞快,叫薛时依追都追不上,眼下却呆立在门前,对着锁露出恼怒之色。 “不准跑了。” 薛时依上前一步,果断地握住少女手腕。 这下看这坏猫往哪儿逃。 她平日里娇生惯养,突然跑这么一趟,停步时双颊染上一抹酡红,气都喘不匀。此时又因微愠而杏眼睁圆,神情不悦,平添了几分嗔怒的美感。 游芳雪手腕被捉住,动弹不得。 她茫然不解,怔怔地望向薛时依,思绪无意识飘飞,只觉眼前贵女娇美若明珠,难怪自己那位冷淡如玉的远房表哥会拾她的罗帕,若自己生作郎君,可能也会心生向往。 “你为什么见到我就跑,我很吓人吗?”薛时依问,神色凝重。 游芳雪一愣,随即失笑。她摊了摊另一只手,语气温和,“没有,我跑得急不是因为你,是我到书院太晚了。” 此刻天光黯淡,红日未出,书院里寂寥无声,连掌院都没到,显得她的话似乎很不可信。可忽地,游芳雪又补了一句。 “我忘了带鱼样。” “什么鱼样?”薛时依不懂。 见状,对方默默指了指学堂紧闭的木门,一把铜锁大咧咧地挂着,锁着一堂书墨香。 “开学堂铜锁的鱼样。我领了书院的差事,每日要负责学堂洒扫与门户开关,这样能挣些束脩。” 游芳雪的语气坦荡,不卑不亢,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薛时依愕然。 领差事,洒扫,开门锁门,挣束脩。 她不是陆成君的表妹么,为什么要做这些?陆家不是会照拂她吗? 前几日不解的地方一瞬明朗起来,薛时依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所以你这些日子来得那么早,都是因为要赶在我来之前开门?” 游芳雪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我的差事。” 难怪她每天都要那么早,来了却困得趴在书案睡觉。难怪那天自己同她问早,她却恹恹地不高兴。 薛时依想,若是换了她,也不愿意仅仅因为一个早来的学子而被迫日日早起。她眸光颤了颤,一句抱歉还未说出口,游芳雪却先出了声: “对不住,还请你再等等,我先回家取鱼样。” “没有多的鱼样吗,专门回去一趟也太辛苦了。”薛时依不自觉有些急促。 游芳雪摇头,“无碍,我住得近,跑一刻钟便回来了。” 她说得轻巧,但薛时依不觉得简单。跑一刻钟怎会无碍呢,如今正是初夏,暑气愈来愈重,等她回来,定会大汗淋漓的。 “我先走了,要是让掌院知道开门迟了会扣工钱的,”素色衣裙的少女嘀咕着,扭身便要抬腿,“回见。” “等等!” 眼前女郎太过雷厉风行,薛时依眼疾手快,抱住她的胳膊不让人走。 “我有法子开门,你别回去了。” 游芳雪停下了,其实她有力气挣脱,但怕把抱她胳膊的人扯摔了,也就作罢。 “什么法子?” 她们两人都两手空空,拿什么开锁。她也不是没想过砸锁,但要是被掌院知道,会罚更多工钱。 想是这么想,游芳雪却没有立马出言反对,而是好脾气地压下疑问,耐心等待起那法子。 或许有奇迹吧。 薛时依柳眉微拧,抓着铜锁仔细瞧了瞧,心里有了定数。 她从髻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金钗,金子本就软,多用些力便变了形。薛时依一边拿着金钗抵着锁孔,一边叮嘱道:“帮我望风。” 书院现在四下无人,仅有风过林木飒飒作响。 “学院用的铜锁锁制简单,想要打开很简单。” 在游芳雪惊讶的目光里,薛时依眉目沉静地把钗子插进锁孔,上下捣动了几下,时不时又取出来,微微调整。 下一瞬,锁开了。 “成了。” 她面露喜色,心叹宝刀未老。 前世经商十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这种旁门左道薛时依学过一些,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派上用场,只是她一介贵女会这些手艺,传出去有失体面。 游芳雪惊得说不出话,眼睛眨了又眨,确认自己没看错。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能教教我吗?” 学堂内,罗子慈来了后,薛时依附在她耳边,将近来的事简单说了说。 “你竟会开锁?” 她听了那么多,注意力却只在薛时依身上了。薛时依握了握罗子慈的手腕,小声笑道:“哎,如果你想学,我择日教你。” “重要的是后面,游芳雪领了书院的差事,自己挣束脩。可她明明是陆成君的表妹么?他们又情投意合,陆家应该会帮扶她才对。” 闻言,罗子慈认真地点评,“话虽如此,可眼下看来陆家对游芳雪并没有多在意。” “你有没有想过,”她挑眉,“或许你前世听到的传闻有误?” 唰地一下,罗子慈看见挨着自己的人儿神情显出几分呆滞。 薛时依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捧起对方的脸,一字一句开口:“女郎,我前世就是从你这儿听到的传闻。” 想到那时罗子慈绘声绘色的情态,薛时依笑起来。 “别的事忘了,就只记得你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这对表兄妹的故事,比说书先生编的话本子还曲折几分。” “游女郎入书院没多久便因课业太好遭到欺凌,却风骨如鹤,不愿屈服于权贵。她又一次身处险境时,说时迟那时快,陆家嫡子突然出现——” 她说得正起劲儿,可忽地,书院的铜钟被撞响,沉闷悠长,不紧不慢地荡开。又一堂课开始了,夫子握着戒尺走进来,严肃的目光扫视整个学堂。 薛时依不聊了,乖乖回到书案前,只留罗子慈一人垂眸出神。依这些日子她的观察,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前世的她,会不会对薛时依夸大其词了? 她厌倦家中循规蹈矩的日子,厌倦书堂里这些脑子空空的同窗,而每次见到薛时依,总想办法找些有意思的事来讲的。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遭了殃,也未可说? 罗子慈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决定改日要向她提提此事。 * 今日散学,薛时依坐上了去沈家赴宴的马车。初重生时,她便将沈令襟的横死一字一句地告知了薛雍阳,他当即惊愕不已,决心要将人救回。 薛时依也这么想,于是,鲜少赴世家筵席的她也为了沈令襟破了例。 印象里,沈令襟的死起初并未引起众人的怀疑,薛时依只听说是他骑马去山中赏花时不慎跌落悬崖了。崖下有喜食脏器的熊,所以连寻回来的尸身都不全,双眼连同五脏六腑都不在了。 这说辞薛雍阳前世就不信,照他的话说,五岁就会骑马的人,只有脑子进了水才会失手跌落山崖。 上辈子,薛时依看着她哥每日早出晚归,回府时总眉头紧锁。沈令襟的死一日不查清,他便一日不能安眠。 终于在某天,薛雍阳早早归了家。薛时依感到欣喜,上前问他,怎么样,查到什么? 而他只是双目通红地说不查了。 那句不查背后是数个春秋轮换,沈令襟的死再被翻出来就是好几年后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巫祭案被查处。 原来,某个世家私下研究邪祭淫祀多年,心思扭曲,甚至以活人脏器为引,企图布阵寻仙。沈令襟是遭殃的第一人,他们要他死,也只因着需要他的一双眼。 此案牵连了不少人,更详细的案情薛时依不清楚——那时她不在京城。 只从旁人的议论里得知,午门外被斩下的头颅堆成小山,昔日的世家豪族获了罪,满门抄斩,辉煌的府邸从此败落。 她写信问薛雍阳是否好受了些,他只答复说都过去了。 重生后,薛时依不会总去回想那些早已无法挽救的事,但是有时也会忍不住悲戚自己的无能。 回望这一生,做的是高门贵女,端的是无忧无虑,总被家人护在身后,一点心眼也没有,直到圣旨落下来时才觉惶惶,其实说来迟钝愚笨。 要是她再聪明一点,再把这桩巫祭案的细节记得更清楚些,现在薛雍阳查起案来就不会又像前世一般半点头绪也无了。 马车停了,打断薛时依的愁绪。 沈府朱门就在眼前了,掀开帘帷,只见不远处沈令襟喜眉笑眼,特意出来迎客,一身锦袍招摇,意气扬扬。 一切都还来得及。 薛时依露出笑,升起几分坚定。前尘迷津不必痴迷,拨云见日,还看今朝。 沈府今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此时,正巧有两家贵客下了马车。 不对,实则是三家。 前段日子还对薛时依哭着说不想一笔勾销的少年郎,眼下正跟着姜景桃从忠勤侯府的马车里下来,此情此景,与当年薛时依被赐婚后的亲眼所见相似得可笑。 只是她的心境已然大不同。 两方打了照面,王策大吃一惊,不由地想朝薛时依走去,试图解释什么,可对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将他钉在了原地。 沈令襟摇了摇头,只觉不是冤家不聚头。 “时依,你怎么独自一人来赴宴?” 王策的举止惹得姜景桃不快,她紧紧挽上他,不准他再朝着薛时依走一步,又随即开口挑衅道: “听说你的小测只拿了末甲,时依,你的高才硕学怎么换了个书院就不管用了?” 这话是暗指薛时依以前是作假,但她的小测也确实只拿了末甲,无可辩驳。 沈令襟蹙了蹙眉,想要开口解围,却见薛时依淡然瞥了对方一眼,一字一句道:“不要叫我时依,我跟你很熟吗?” 姜景桃愣住,又听她继续道: “既然知道我高才硕学,就赶紧闭嘴,少卖弄你那拙劣的口舌。” “你!” 第一次收到如此不留情的驳斥,姜景桃口里你你你了半天,一时没想出应对之策。 薛时依略过她与王策,让侍女将赴宴礼交给沈府小厮,得体地朝沈令襟行礼。 沈令襟心道有趣,随即眉眼弯弯,“时依妹妹,来,我领你进去。” 他知晓她性子内敛,从前不爱在宴会上露面,由他带进去,再找个伴儿陪着,也能自在些。 “谢过令襟哥哥。” 两人并肩离去,姜景桃微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竟然生出点茫然。 “她怎么,好像变得与从前不同了?” 王策没答,只是神情沉郁地出神。原本听到薛时依去了千山书院后课业变差的消息时,他还痴心妄想,以为她表面决绝,其实心里还是为退婚难过的。 可今日相见,她冷若冰山,真的半分旧情都不念了。 另一头,沈令襟同薛时依边走边闲聊,“你今日怎么突然有雅兴?” 贵女侧了侧头,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眸。 他生了一双很有风情的狐狸眼,眼尾翘,鸦睫浓长,透着玩世不恭与狡黠。 剜走这双眼的人真该千刀万剐呀,她心里默念一句,随后开口答道: “夏日晴光好,不出来走走倒可惜了。听闻沈府荷花是京中开得最早的,很想瞧瞧。” 说起花木,沈令襟兴致高了几分,“那你有眼福了,园中夏荷都是我亲自选的品,并蒂莲、一丈青、金珠落盘等等应有尽有。届时清风一过,万艳相斗。” 薛时依前世经商时也接触过一点花木生意,对此略有了解,刚要跟着相谈几句,却听一道豪爽的女声传来。 “时依,休要听你沈二哥胡说。荷花品虽多,但如今乃早夏,也就开了几朵。” 迎面走来一个着绛紫官袍的女子,眉眼锋利深邃,英气深深,与沈令襟有几分神似。 她腰间佩剑,一身武官装束还未换下,应是刚刚下值回府。 薛时依弯了弯唇,乖巧行礼,“朝英姐姐。” 沈朝英几步跨过来,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又朝自己阿弟不怀好意地咧嘴笑,语气夹着很少一点同情。 “不巧得很,你园中仅开的一株并蒂莲刚刚被你那无法无天的表侄女折断了。” “她人小鬼大,要拿你的花献美人呢。要是你动作快些,说不定能拦下。” “什么?” 沈令襟的狐狸眼顿时瞪圆了,失态高叫起来,“她在哪呢!” 沈朝英指了指前方宾客如云的庭院,薛时依立马侧头望过去。 她的目光越过笑作一团的众人,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团子费力地爬上茶桌,伸手要给一位宾客戴花。 那美人郎君笑着,温柔地轻声劝阻,却奈何不了小家伙。 而沈令襟气得面目扭曲,咬牙切齿地喊:“陆成君,快把她给我拿下!”《 》 8、赏花宴 听到沈令襟声音那一刻,粉团子猛地一僵。 她把一枝并蒂莲掰成两朵,一朵往陆成君怀里掷,一朵抄在兜里,然后迅速地跳下桌往人群里躲。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不像是初犯。 “好啊,你也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呐,还敢逃?” 沈令襟把衣袖一捋,露出半截白皙小臂来。名门士子的风流儒雅被抛却了,他如同衙门里的捕快般气势汹汹。 “给我站住!” 言罢,他追了过去。 薛时依瞧着这追追赶赶的一大一小,忍俊不禁,“令襟哥哥往常也这样么?” 从前在薛府见面时,他可没有这么跳脱。 沈朝英嫌弃地撇了撇嘴,有点没眼看,“他就是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性子,有了官身后已收敛很多了。” “罢了,随他们去吧,不必管。” 她舒了口气,旋即弯睫,笑意柔和。 “我领你入座。” 走到院子落座时,沈令襟和他表侄女已经追逐了小半圈。 满院的女宾男客都笑着,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小女孩虽才四五岁,却已很机灵,专往贵女堆里钻,稚声大喊:“多谢,多谢!” 沈令襟脸都青了,不可置信。他又不能一起钻过去,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远处,等她们散开后再道着歉借过。 “你给我等着。” 无论如何,比起孩童,大人有天然的体力优势。没多久,粉团子被追得无计可施了。她慌不择路地溜到薛时依身旁,从怀里掏出藕花,可怜兮兮地哀求: “姐姐,另一朵并蒂莲送你,求求你拦住沈令襟吧,就是,就是那个追我的郎君。” 这小家伙对自己表叔一点不客气,连名带姓喊大名。 沈朝英哈哈大笑,抬指拦住花,笑吟吟地逗她,“你献花是为了求人家的庇佑呀,还是觉得人家好看呀?” 小女孩眼珠一转,瞧见沈令襟过来了,连忙抱住薛时依的腰,头埋在她怀里,闷声道:“都有的。” “姐姐信我!” 被人紧紧地捆住了腰,薛时依哭笑不得,轻拍她的背,“好,我信你。” 语音刚落,沈令襟已阔步走到了她跟前,摊开双手,“把人给我吧。” 他语调懒洋洋的,有些得意,“慕陶桃,你可找错人了,她是我这边的人。” 怀里人缩了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懊悔。薛时依歪了歪头,嘶了一声,对他默道一句对不住。 “令襟哥哥,我应该不能把人给你了。” “我收了人家的花,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 沈令襟目瞪口呆,“哈?” “那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并蒂莲呢!” 他想把慕陶桃拎过来,但是她窝在贵女怀里,实在难以下手。 “喂,你们这就是耍无赖了啊。”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只当做没听见。 最后还是沈朝英的手冷酷无情地伸了过来,将人提走。 “好了好了,你表叔逗你呢,快从人家怀里出来。” 小团子被生无可恋地拎走时,还对着收留她的贵女依依不舍,“姐姐,下次我给你摘别的花。” 沈令襟闻言,气得牙痒痒。 “还有下次呢?你想得倒美!” 沈家兄妹走远后,薛时依望着他们的背影,唇边还不自觉留着笑意。只不过他们走后,她在赏花宴上便没有熟人作伴了。 虽说方才好像看见了几位书院同窗,但是平日里交际不多,也不好过去凑热闹。 这么想着,蓦地,旁边有人唤她。 “薛女郎。” 又低又轻的一句,但是声音很熟悉。 薛时依侧过身去,正正望进陆成君的眼里,他唇边含笑,将一只并蒂莲递给她。 “花刚刚落了。” 听他这么一说,薛时依才连忙摸了摸袖口。 那里空荡荡的,刚放进去的花确实不见了,许是先前动作大了些,不慎掉出来了。 她接过,恭敬有礼地道谢:“多谢夫子。” 两人间的距离好似一瞬拉长了。 她又唤他夫子了,但是却并非如此唤沈令襟,好似有意疏离他一样,陆成君心里划过一点涩然。 几番见面,他总为她拾东西,上一次是罗帕,这一次是并蒂莲。 这一回还会扔掉么。 陆成君温和地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递了并蒂莲后,他自然地立在她身侧,没有去寻其他人。 夏风微拂,吹动一池绿圆,沈府是沿袭百年的老宅,经历过几次扩修,如今的庭院古朴又不失新意。 院中花木庞多,藕花虽未开,但是金丝海棠、刺蘼、古楸正盛,于落英里品茗,是如今世家喜爱的雅事。 晴光好,眼前美景动人,两人一起赏了会儿景,还什么都未聊,薛时依就听见身后有其他人说话,是姜景桃,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她听见。 “王策,难为你退婚后茶不思饭不想的,瞧瞧别人。” “都说男子薄幸,我看某些女郎也不逊色的。” 今日第二回来招惹她了。 薛时依攥紧拳头,她推测自己少时不愿出门赴宴,肯定有此人的几分功劳。 有时候她也好想问问姜景桃,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王策,喜欢到事事都要为他出头。一个懦弱的男子,哪里值一个侯府贵女两世倾心。 陆成君冷淡地瞥了一眼出声的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他们窥探这边的视线,含笑同薛时依讲话: “院子另一头设了些助兴的游乐,为了宴会游趣,沈朝英专门改制了投壶之规,颇受欢迎。你可有兴趣?” 能有法子离姜景桃远远的,薛时依自然是满口答应,“好啊。” 面若冠玉的郎君笑着颔了颔首,“那便随我走吧。” * 院子另一头也聚了不少宾客,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陆成君领着人走到投壶玩法的地方,站在一起谈笑的人为他们让出一条道。 “陆兄也来投壶?那魁首定是你囊中物了!” 他眉峰微扬,“非也,我来授课的。” 投壶的场子设了好几个,陆成君走到无人的桌前,拿起一把弓,垂眸为薛时依细细讲解起来。 “说是改制,其实也算循古,沈朝英改投壶为射壶,用的是带皮无铁的箭,不必忧心会伤到人。” “她在军中任职,化用了军营里操练兵士的方法,将箭靶与酒壶相结合。看,那一个箭靶上钉了九个酒壶,排列无序,壶口对人。每人九支箭,若全中,便得魁首。” 薛时依扫了一眼三尺外的箭靶,上面果真有九个酒壶,分布得杂乱无章,壶口又窄小。 她若有所思,“要全部射中,应该挺难的。” “是有些难度,”陆成君把弓递给她,“你想试试么?” “好啊。” 薛时依接过弓,手上顿时一沉。她眉眼微动,刚要开口,便有人先替她发了声。 “错了错了,那是男子用的弓,女客的弓要轻些,该用着这把。” 原是沈朝英回来了,她将另一把轻巧些的弓递过来,“陆兄这夫子当的不好,东西都拿错了。” 陆成君微讶,他以前没教过旁的女子,不晓得还有这种区别,他眼里含着些歉意,“是我疏忽了。” 薛时依摇头,莞尔,“这算不得什么。” 她拿起弓,自箭筒里抽了支箭,预备上弦。 宾客也聚过来一些。 有不少人想要瞧瞧薛相女儿的弓法,毕竟她很少赴宴,人人只知薛家有个出落得很好的美娇娥,但并不熟悉其面貌与才情。 走过来的人里不乏薛时依在千山书院的同窗,还有—— 姜景桃和王策。 “唉,我怎么记得有人明明不通骑射,怎么玩起了投壶?” 她推了推王策,“她不是小时候被箭扎过,所以不愿学射箭的吗?” 这是事实,王策拗不过,胡乱应了一声。 话传进众人耳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大家眼里流出点尴尬。啊,一箭不中是小事,可若一点骑射都不会,在以学贯六艺为风尚的世家圈子里,总归是羞于见人的。 难怪少见薛家女郎赴宴。 沈朝英蹙眉,缓和起气氛来,“谁说人人都必须擅长骑射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技艺。况且这不过小小游戏,哪需要在意那么多。” 她朝薛时依低语,“若真不会,我来帮你一起拉弓。其他都是小事,初次用弓若有不当,容易伤着手臂。” 薛时依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忍够了。 她笑了笑,“没事,我会射箭。” 她不仅会,而且精通。 没说其他多余的话,薛时依只静心凝神,随即挽弓上箭,眼都不眨地连发三箭,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木箭如短线,极快地跃出弓身,一个吸气的功夫,便进了酒壶。轻轻巧巧地,三发三中,简单得不像话,好像这本就是件容易的事。 围观宾客一时静了许多,愕然睁大眼来确认没看错。 不是说她不会吗?! 薛时依呵了一声,乘胜追击,又搭箭扣弦。只是这一回,她并不对准壶口,而是转身朝向人群,对着姜景桃发髻而去! 众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姜景桃瞪大了眼,怒声,“你——”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薛时依理都不理她,毫不犹豫地拉弓。 被箭口对着的少女吓得不轻,即使知道是无铁的木箭,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害怕。王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顾不得其他,连忙侧了身子挡在姜景桃面前。 众目睽睽下,那箭压根就没离弓,被薛时依一直捏在手里。 她扬起唇,轻描淡写地松了力,把弓放在桌上。 明眸皓齿的贵女神色温和,亲切地拉起跌在王策怀里的姜景桃。 “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还吓哭了?” “我怎会真的动手呢?薛府与姜府离那么远,你却对我的事了如指掌,你这么关心我,我还要好好谢你。” 薛时依句句藏锋,意有所指。 她替姜景桃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语气柔和得能掐出水,“倘若再有下次——” “我就拿真箭招待你们俩,把你们串一起。” 这句压低了声音,只让王策和姜景桃听见。 薛时依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眼眸清亮,显得可爱轻快。陆成君一直静静看着她,不禁弯唇。 蓦地,一道不疾不徐的女声传来。 “薛家女郎,你这是做什么?你未免太过分了!” 有人穿过人群,搂住姜景桃,对薛时依递来斥责的一眼。 “薛相肚量不凡,本以为女郎也不逊色。却不想景桃只与你说了两句玩笑话,你居然便弓箭相向!” 薛时依方才的好心情瞬间被打散,冷眼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只觉得今日真招小人。 这又是谁,让她好好游个赏花宴很难么? 说不耐烦是假的,她又不是没脾气的人。 薛时依唇角勾起不善的笑弧。 “你是哪家女郎,在这儿教训谁?” “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 女人错愕地投来目光。 “你是莲台上的善人,”薛时依语气冷冷,“轻易便替我谅解了别人,真该夸一句好心肠。”《 》 9、第九章 他们说话间,王策扶着姜景桃悄然从人群里退走了。 跑得倒一如既往地快。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 女子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的,很勉强地笑,“妹妹说笑了,你怎会没认出我,前些日子我们在王府上还见过的。” 薛时依并不记得此事,况且前些日子她也还没重生的。面前女子每一句都在明里暗里地与她对着干,她倒是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要这样与自己针锋相对。 “我认没认出很重要吗?”薛时依反问。 围观人群的眼神闪了闪。世家大族未出阁的女郎都以谦为美,怕是今日宴散后便会传出薛家女郎张扬跋扈的流言。 不过薛时依不在意这些,总不能让她一直窝着火还要保持体面,而且她也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她挺了挺脊背,坦然地受了旁人异样的目光。只是下一瞬,薛时依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侧。 陆成君目不斜视地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夏风和缓惬意,带来他身上很淡又很熟悉的冷香。 薛时依落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情景让她想起前世。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旁的,在铺子里遇到来闹事的人时,在她犹豫不决时。薛时依必须自己面对的事,陆成君很少替她拿主意,他不开口,不越俎代庖,但会静静相陪。 从前,薛时依很喜欢有分寸的亲昵,但是眼下她不愿多想他此举的意味。 她沉下心,又看向面前人。 女子垂下头红了眼眶,显得楚楚可怜,“我人微言轻,妹妹记不得也不奇怪。” 论起家世,这里比不上薛时依的人不少,这话会让好多人尴尬。瞧着走向越来越不对,沈朝英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啊……哈哈哈,”她挡在几人中间,想以一己之力熄灭两边的火气,绞尽脑汁地劝和,“多正常,又不是人人都能过目不忘。” 趁着此刻,陆成君在薛时依耳边低语。 “那位是朱璎,朱家二小姐,其父于今年拔擢归京。朱家与忠勤侯府是姻亲,如今这位女郎正与沈令襟议亲。” 听完后,薛时依有些无语,只觉这对妯娌真是臭味相投,一个脑子不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亲人。她低声谢了陆成君,脑子里却又忽地灵光一闪。 朱家? 她好像想起来当时被抄斩的是哪个家族了。 这边,见沈朝英偏帮薛时依,朱璎暗骂一声时运不济,随即咬了咬唇,落下泪,“是我言多语失。” 她倾了倾身子,“我给妹妹赔个不是。” 沈朝英倒吸一口气。 这模样并非真有歉意,更像是受了胁迫。眼见这人不打算就此闭嘴,她心里的烦躁压都压不住,沈朝英不擅长处理这种弯弯绕绕,只希望这出烂戏能快点唱完,还她一个清净。 薛时依很敏锐地发觉了沈朝英的为难。 她抿了抿唇,歇了继续斗嘴的心思。 算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况且这好歹是沈家精心筹备的赏花宴,她不想毁了主人的兴致。就当作被狗咬了一口罢,无所谓。 她转身要走,陆成君眼眸微动,伸手,想要拉住贵女的袖口。 忽地,一个仪表堂堂,着一身金色云纹锦袍的男子踏进人群中央。 “好热闹,怎么都聚在一起?” 他停步时收起檀木折扇,朗声道: “看来我真是来晚了。” 这里两位贵女,有一位梨花带雨,一位面无表情。 薛雍阳把陆成君挤走,挨着薛时依身侧,握着折扇敲了敲她的头,笑得灿烂。 “你欺负人了?” 薛时依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 又来了人帮着搭台唱戏,朱璎眼里浮现点喜色,细声细语地开口:“其实也不是时依妹妹的错……” “那你哭什么?” 她错愕地停住话头,“啊?” 男人脸上方才还很柔和的笑意淡了下来,流露出几分冷漠,“她没错,那就是你有错,那你哭什么?” “我——” 这兄妹俩明显不是善茬,让人下不了台的路数都一模一样。朱璎一口暗恨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薛雍阳也没想听她解释,毫不犹豫地带着妹妹走了。 他将旁人无视了个干净,然后和颜悦色地同薛时依闲聊。 “忙了一日,终于能喘口气了。你刚才怎么不跟着哭两滴水?眼睛生得这么漂亮,一点用也没有。” 薛时依拧了他后腰一把。 兄妹俩去了院子另一头,宾客也渐渐散开往别处走,留下朱璎一人茫然站在原地。 “擦擦脸吧。” 有人递了手帕,语气客气又疏离。 “多谢沈公子。” 朱璎望着他的眼睛,默默攥紧了手。 薛时依本希望能直接打道回府,好好同人商量一下沈令襟的事情。但薛雍阳并不着急,说自己口渴得很,要饮一杯茶再走。 “家里又不是没有。” 她小声抱怨一句,柳眉微横,不高兴地和他一道坐下了。 院中席位排得很巧,他们对面刚好坐着沈令襟和陆成君,狐狸眼郎君正笑眯眯地举杯致意。 “这都是自家茶庄产的茶叶,虽不敢夸口有多好,但胜在醇厚,你们快试试。” 薛时依没什么喝茶的心思,出于礼仪,还是举起了瓷杯。 茶水入口,满喉生香的档口,她又偷偷盯了几瞬沈令襟,心里直发愁,对方却很无忧无虑,浑然不觉自己已危在旦夕。 还乐什么,命都要没了。 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前,又忍不住悄悄瞄了一下陆成君。 不料却被人抓了个当场。 对面的郎君容貌如玉,身姿挺拔,天光落在他眉眼,般般入画,好看得惊人。他目光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游移,最后停在她高挺的鼻梁,与她视线相撞。 先前的事,他全都瞧见了。 薛时依呼吸一顿,赶快低下头去倒茶,刚好错过他唇边的笑。 对面,沈令襟手肘撞了撞身旁人,语气里全是纳闷。 “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在笑,怪瘆人的。” 陆成君闭了闭眼,压下嘴角。 他磨了磨后槽牙,不冷不热地开口:“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哪里一样?往常是假意,今日大不同。” 沈令襟抱了抱臂,很快又琢磨起别的话头,“你今天看见朱璎了吧?愁死我了,我可不想这么早娶亲,可母亲还挺中意她的。” “要想推了这门婚事,我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唉……” 他小声碎碎念个不停,哀愁的模样瞧着真有几分可怜。陆成君没有此类烦恼,无法感同身受。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瓷杯只盛了五分满,他瞧着茶水倒映的碧天绿影,思忖起昨夜的梦。 无端地,他梦到了沈令襟。 但景况并不好。 他躺在棺木里,再也不能扬起笑了,意气风发全都泯灭,被嚎哭的亲友围着。 而他和薛雍阳无言相立,难忍悲戚。 梦中一切都真实无比,让他觉得就像的确发生过一样。就连丧友之痛,醒来后也在心头萦绕不去。 但他明明不常做梦的。 * “总之,你先顺着朱家这条线去查,巫蛊一事与他们绝对脱不了干系。” 在回府的马车上,薛时依这样叮嘱薛雍阳。 方才听陆成君说起沈朱两家议亲,她一下子便记起来前世沈令襟确实是死在成婚前。 那时她哥都已备好了贺喜礼,但还没去成,人就没了,而后来,她在京外听闻的那个被抄斩的家族也正是朱家。 两者之间必定有联系,沈家这杯喜酒上辈子没喝到,这辈子也万万不能喝。 “只是有一事我仍然想不通,既然真凶就是朱家,那为何你上一世查到一半便不查了?” 与她的困惑不同,薛雍阳沉吟片刻,心下已然有了猜测,他手指在膝上点了点,眉不自觉蹙起。 “这个先按下不表,现在最要紧的是在凶手水落石出前保住沈令襟的性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薛时依,“你可有什么不让他们察觉到异样的办法?” 这是抛了个难题给她。 朱沈两家议亲,旁人不好插手,要想阻止朱家人接近沈令襟很难。 但是,她还真有个想法。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薛时依干咳了两声,很谨慎地开口,“不过是个险招,会让人吃点苦头。” 她眼眸好似盛了一汪春水,明明亮亮的,藏着有些坏的笑意。 薛雍阳来了兴致,唇角微扬。 “说来听听,反正吃苦头的又不是我。”《 》 10、寻书 午后炎热,绿槐荫中蝉鸣如浪。 躲在书架阴凉处休憩的间隙,游芳雪久违地做起了梦。 是个噩梦。 阴沉沉的,鲜血满地,四处弥漫血气的微苦。 某个破败的院中,一处落满灰尘与干枯蛛网的角落里,还不到总角年岁的孩子被一个女子死死抱着,两人一起蜷缩在狭窄的药草箱箧里。 箱体不大,所以他们不得不挤成很勉强的姿态。 孩子的身躯被挤压得发疼发肿,身体的疼痛可以忍受,但使她不可自抑地落泪是另一种痛苦。 箱箧的木门没有关紧,一线微弱的光照进来,让里面藏着的人能够窥视外面的情况。 外面是一片狼藉。 无数黑衣人不停地打砸着,药庄淹没在烈火中,半日前,这里明明还是祥和安宁的避世之处。 熊熊烈火中,突兀出现一个单薄少年,拖着剑在血泊里漫无目的地徐行。 他半蒙着面,露出来的一双眸子漂亮得不似凡人,看起来年纪很小,皮肤比雪蛾还要白,犹如山妖鬼魅。 黑衣人见到他,纷纷恭敬行礼,站成两列,鱼贯地离开。 少年本也要走,可忽地,他掀起眼皮望向了箱箧。 这一刻,女人和孩子闭上了眼。 外面还有火光,热浪滚滚,箱中两人却手脚冰凉,忍不住一起瑟瑟发抖。 但还好,对方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血淋淋的剑尖,最后抬脚朝外面走去。鞋履踏在血水上的声音竟然在此刻显得尤为悦耳。 活下来了。 女人庆幸地想。 可就在这松一口气的关头,一柄银剑穿过箱箧的缝隙直直刺入,划伤她的脸颊。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箱箧前,他发出一声轻笑,却并未打开箱门。 他手上稍微多用了点力,利剑切开女人脸上的皮肉,她却连一声惨叫都不敢发出。 亲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到小孩脸颊上,混杂着她的泪水一起流下。恐惧,绝望与愤恨糅合,如洪流席卷身体。 少年收了剑,抿唇,很冷淡地开口:“恨吗?” “世间人都有恨。” 他收了剑,“你可以报仇。” 这次他真的离开了。 女人顾不上伤口,低头紧紧抱着小孩,伸手抹去她身上的血,但抹不干净。 梦里女人的手指是冰凉的,鲜血是黏腻的,游芳雪的呼吸急促起来。 每一次她都知道是梦,但是却每一次都醒不过来。梦里的尸山血海,亲人无法阖上的眼睛,空洞无神,让她无法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地,女人冰凉的手指一下变得很柔软,融化成一滩温暖的水,在她脸上拂过。鼻间的血腥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闻的香味,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游芳雪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钳住眼前人的手腕,用力得虎口都发白。 一张柔软的罗帕从她脸上滑落,她懵懂地望着眼前盈盈可爱的少女,重重的泪水还在掉出眼眶。 而正在日行一善的薛时依差点要疼得叫出声。 她脸都忍红了,很憋屈地低声问:“我吓到你了么?” * 一刻钟前的薛时依还在到处转悠着找书。 为了她高明的计谋,薛时依要用上一个古方。古方所需的药材记录在一本广为流传的医书里,只是眼下麻烦的是,她竟找不到这医书了。 此事说来奇怪。 她记得很清楚,据说这书早些年一直被摆在某个书院的书阁里吃灰,后来意外被发掘,才得以发扬光大。 它是个无名氏编撰的,书中收录了很多常见的草药,其功效,主治等等都写得清楚明白,每一味草药旁边还有对应的药图,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能读懂。 前世,这书流传很广,从江南到漠北都不乏见它的身影。但眼下声名不显,或许还在书阁里等待着有缘人。 薛时依已经在白鹭书院的书阁里找过了,一无所获,现在只能再去千山书院的书阁里碰碰运气。 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的话,先用别的东西替代也不是不行,只是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今日是学假,千山书院的学堂显得有些冷清,这里学子大多出身不凡,所以远不如别的书院学子勤快,很少主动来院中温书。书阁里倒是人头攒动,只是放眼望去,基本都身着其他书院的学子袍。 原因很简单,千山书院有着京中最大的书阁。 圣上对它重视非常,特命人每年都要从宫中取出一批古籍填充书库。书阁广迎天下青襟,跨过门槛便能得见高悬于正中的楹联—— 道若江河随地可成洙泗,圣如日月普天皆有春秋。 有认识薛时依的白鹭书院学子走过来,拿着书拱手朝她行礼,“女郎安好。” 薛时依也倾身回礼。 他们善解人意,一看便知她不是来伏案苦读的,于是好心指路。 “女郎可是来寻书的?书阁最深处有一位掌书当值,是个新来的,过目不忘,请她帮忙找书可快了。” “多谢了。” 薛时依循着他们指的方向,走过一列列书橱,然后看到尽头处露出的一角素色衣裙。 她一瞬便知晓了这位掌书是谁。 薛时依眯了眯眼,觉着在千山书院任何角落见到游芳雪都已经不奇怪了。 等走近了,她歪头瞧人,刚想要叫人,但又一下安静下来。 只见游芳雪抱着几本书席地而坐,竟靠着书橱睡熟了。 不过她睡得并不安详,眼睫颤动个不停,神色痛苦,额间全是冷汗。 薛时依蹲下身凑近,正巧见到一大颗泪在对方脸颊上滑过。 “好像是梦魇了。” 她掏出罗帕给游芳雪擦冷汗,冷汗擦完,又换一张拭眼泪。 此举似曾相识,薛时依无奈发现,她好像总在帮睡着的游芳雪的忙。 大功告成时她满意地端详了几眼,对自己的好心肠赞了赞,然后便要轻手轻脚地离开。 谁料,异变突生。 游芳雪突然醒了。 她猛然拽住眼前薛时依尚未收回的手腕,全然不觉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她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喘着粗气,茫然地望向眼前的人,眼眶里还不自觉滚着泪珠,难言地可怜。 这泪眼涟涟的模样把薛时依惊到,她忍着手腕的痛,憋屈地询问: “我吓到你了么?” 似乎好心办了坏事。 薛时依觉得自己好倒霉。 这一句话让游芳雪失神的眼慢慢恢复了清亮,慢慢地,她手上卸了劲儿,低低喃了句抱歉。 “什么?” 薛时依没听清,低头,却被人突然搂住脖颈。 “好香,”游芳雪把头疲惫地抵在她的肩头,“我说好香。”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但比一开始好多了。 整个人渐渐从痛苦麻痹的状态里脱离,像是春日里复苏过来的草木,鼻间充盈着薛时依身上淡雅又好闻的气息,驱散了原本的血腥味道。 这种惬意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自从来到京城,来到千山书院,每一刻都在紧绷着,小到功课、束脩,大到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压着她走。 若是爹娘和姐姐当初能将她一道带走,或许她今天就不必如此辛苦。 游芳雪浑身乏力,连一丝起身的力气都无,而薛时依瞪大了眼睛,跪坐在地上,呆呆地任由人搂着,说话都变得凌乱起来。 “香,香吗?” “是我身上香露的味道吧,你若喜欢——” 等等,不行,这款香露没有拿到她的香料铺子里卖来着。 她与罗子慈说好了,这香只能由她们两人用。 “我可以给你带些其他香露。” 游芳雪靠在她肩头吃吃地笑。 她来京城后遇到过许多权贵,有如陆家人一般心善的,有如书院同窗一般刻薄的,却独独没同眼前这位一样会开锁,会无端帮她擦眼泪,还会借她肩膀的。 半晌,游芳雪恢复了力气,松开搂着别人的手。 她还记得自己掌书的职责,抬眸问道:“你是来找书么?要寻哪本?” 薛时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只是说:“我想找《本草经》。” 游芳雪顿了顿,眼底划过一抹惊惧。 “好,我去帮你拿。” 但最后,她面色如常地起身,走入错落的书橱,很快被隐去身影。 * 翌日,周公山 沈令襟快活地骑着匹银鞍灰马穿梭在葱郁的林木间,时不时给它理理鬃毛。 他对着后头金质玉相的郎君感叹,“你终于通人性了!今日居然主动邀我游山。” “我早就说了,这山川草木远比案牍公文好看得多。” 他身后,被烈日照得睁不开眼的薛雍阳轻哼一声,驭着马对准沿路的碎花踏上去。 通个鬼的人性。 一会儿就算计你。 几片花瓣软软地贴上马蹄底,薛雍阳捏了捏腰间的香囊,追上在前面撒欢的沈令襟。 对方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眯起那双狐狸眼,兴致勃勃地辨认着每一株植物,嘴里喋喋不休。 “这柏树年纪都比我爹大啦。”他摩挲着古柏发裂的树皮,忍不住喟叹。 “还有这木槿开得也比山下的早!可惜这颜色委实不好看,啧。” 绿树荫浓,山间溪流潺潺不绝,鸟鸣虫叫此起彼伏,它们随着沈令襟的声音一道传入耳。 真的很聒噪。 薛雍阳不应景地想,嫌弃地揉了揉耳朵。 但他很难去想象有一天这吵吵嚷嚷的声音彻底从耳边消失的场景。薛雍阳不知道自己上一世是如何释然好友之死的,反正从小家伙嘴里听来不太体面。 前世他为何查到一半便不查了,薛时依不明白,他却很清楚。 沈令襟的死是个极其巧妙的局,定然能引得他入场追凶。倘若真的查到了朱家的巫蛊祸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因为朱家是效忠太子的。 古往今来的巫蛊之祸总与什么东西相联系,猜也猜得到,很明显,有人想借他薛雍阳的手对付太子。 此事若追查到底,太子受牵连不说,与薛家也会产生隔阂,薛雍阳此后不再有投诚的机会;可若放弃追查,则会引人生疑,幕后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薛雍阳与太子有瓜葛。 这局让人进退两难,不得不夸一句手段高明。 但可惜这回终究是白费苦心了。 薛雍阳唇角扬起,打开香囊,把里面盛着的黑灰倒在手心上。 “沈令襟。” 他懒洋洋地喊人,“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你还给我带了礼?” 青年不明所以地骑着马过来。 “薛雍阳,你今天的心肠好得不像话——” “啊!” 一声惨叫突兀地破开长空,惊飞鸟雀,黑影三三两两地,相偕着飞远了。《 》 11、探病人 晡时夏阳余烈未消,打在画楼琉璃瓦上熠熠生辉,绚丽夺目。平康坊街道上,一个侍从面带急惊,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回沈府报信。 他连门房都顾不上喊了,径自抓起门环重重叩击起朱门来。 “不好了!二郎,二郎赏花时不慎伤着眼了!” “快来人啊!” 彼时,两眼一抹黑的沈家二郎,正心如死灰地坐在薛家马车上。 车夫在外头驾着马,蹄声紧凑,直奔薛家在京郊的避暑庄子。 沈令襟越想越不对劲。 “薛雍阳,你这混球,你今日根本不是诚心邀我赏花吧?” 被骂的薛雍阳泰然自若,阖着眼,勾了勾唇,“何出此言?” 他居然还有脸问? 沈令襟气得直咬后槽牙,一贯上挑的狐狸眼也睁圆了,掰开手指一件一件地数。 “一开始我就觉得有问题。说好骑马赏花,你却备了马车候在山下。现在我伤着眼了,骑不了马,这马车竟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而且明明就是你把那香囊里的灰往我眼睛上洒的,居然还怪我凑太近了,简直欺人太甚!” “薛雍阳,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有话能不能好好说,非得让我半个月都看不见才行?” 其实,沈令襟现在的模样有些可怖。 他束着白绫,无法视物也睁不开眼,就算有人强行掀起他眼皮也只能瞧见尽黑的双瞳,看不到眼白。 好像真的中毒受伤了。 不过他没感觉有什么不适,现在眼睛反而凉幽幽的,很舒服。先前下山时,薛雍阳也说了,只要半月他就会复明,甚至看东西还能比以前更清楚。 “嗯,的确要你真盲一段时日才行。若让你演戏,过不了一刻钟便会被拆穿。” 薛雍阳也不绕圈子了,直接全盘承认。要是真把沈令襟惹毛了,他也讨不到好。 “我得查一桩案子,与你的眼睛有牵连,”他顿了下,“事急从权,还望你见谅。” 沈令襟的眼睛突然出事,朱家始料未及,肯定会方寸大乱,然后有所动作。 趁这机会,薛雍阳打算顺藤摸瓜,将参与巫蛊案的人一网打尽,早早将祸事扼杀。 “好吧,我知晓了。” 与面前人相识十余年,交情匪浅,沈令襟听到解释后就没了脾气。能让薛雍阳大动干戈的必定不是小事,他这样通情达理,当然是能配合就配合。 只是,沈令襟还有些讶然。 “什么案子会与我的眼睛有牵连?这个你得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心里不安定。” 薛雍阳颔首,敛了神色。 “是一桩涉及谋逆的巫蛊案。” * 沈朝英原本并不在奉命来千山书院授课的官员之列,但今日却出人意料地走进了甲字堂。 她是来补沈令襟的缺。 课歇时夫子离开,堂内某些贵女交换眼色,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了吗?沈夫子出事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昨日闹得沸沸扬扬的。” “薛氏的人未免太不消停,前脚才在赏花宴上把忠勤侯府小姐吓得大病一场,后脚邀人游山,竟失手将别人眼睛伤着了,听说令襟夫子现在正留在薛家庄子上养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好。” “沈家已经被祸害得够惨了,今天还是朝英夫子授课,如果是我,定然愧于相见,自觉告病不来!” “真是厚颜——” 说话者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高声了些,连忙止住话头,心虚地打量另一头临窗坐着的贵女,见对方似乎没听见,安下心来。 薛时依揉了揉眉心。 如果担心她听到,那就该一开始就闭嘴,而等到不是话说出口后才开始心虚。 不过眼下,她不想和这些贵女为此争执。 薛时依已经比她们多度过了十余年的成熟日子,再遇到这种幼稚的抱团拱火只感觉倦怠。 这些女郎年纪尚轻,正是最容易挑拨的时候。而且眼下,她们好不容易抓到了平日瞧着高高在上,难以指摘的贵女的错处,心头舒爽作祟,很难不去多嘴。 薛时依看得分明,所以不愿理会。 但罗子慈已经听得美目含怒,忍了又忍后,见她们不打算停,把湖笔往书案上重重一搁,讥讽出声。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学子都知此处是学堂,但有人或当此处是狗舍呢,群犬乱吠。” 薛时依眨了眨眼,抱着罗子慈胳膊,把头挨在她肩上。 许多年不见子慈为她吵架,好可爱。 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那几位低声议论的贵女纷纷调转了矛头。 “罗子慈,你不也在多管闲事?好一个五十步笑百步。”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们了,”有对罗子慈熟悉些的贵女,轻笑道,“罗家的儿女连攀附世家都学不好,你兄长的教训在前头,你——” “哐当”一声,一块玉镇纸砸在说话人脚尖,令她顿时噤若寒蝉。 “你若嫌活得太松快,就继续说。” 薛时依沉了眉,起身挡在罗子慈面前,语气平静,却暗蕴风雨。 “还有别的想为沈家抱不平的话,也一起说,我帮你转告薛雍阳。” 见她要为罗子慈动真格,那几位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贵女顿时偃息旗鼓。身份低一些的贵女想起薛氏权势,害怕薛时依真的发怒,为自己家中引来祸端,眼中隐隐泛起愤泪。 当然,学堂里也有没那么怵薛时依的贵女。 宋月兰撑着下颌,眉眼弯弯,“薛女郎,我看她们也只是无心之言,你还是不要太跋扈呀。” 她随手指了几个从头到尾都默然无言,那边都不想招惹的女郎,问道:“好人们,你们评评理,到底谁更过分?” 被点到的人咬牙暗恨,说不出话。 “诸位。” 突然,学堂角落有一人起身,打断学堂内剑拔弩张的气势。 游芳雪面色淡淡,抬眸瞧人时眼里像含着冷然秋水,清凌凌的,令人不自觉肃静。 “下一堂课,沈夫子要在内围场教授骑射。” 她眼风淡淡扫过众人,“与其在此处做口舌之争,不如先遵夫子命令,去马厩里选好马驹。” 游芳雪前几日刚被任命为甲字学堂的堂长,身负引领学子,掌管内务的职责。现在说完这话,她也身先士卒地离开了学堂,前往内围场。 随着她离开,不少人也一道出去。薛时依挽着罗子慈,亲亲热热地说笑着走出学堂。 学堂里余下的几位贵女,纷纷围到宋月兰身边,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刚才那是哪家女郎?虽生得好看,但我怎么没在宴上见过。” “她根本不是世家贵女,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你想想,谁家贵女的衣着会这样简单?” 宋月兰挑了挑眉,勾起冷笑,“敢对我们呼来喝去,她脾气还真不小呢。” * 散学后,薛时依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慢慢将近来的事情捋了一遍。 挂在她哥哥名下的香料铺子已经开起来了,生意很兴隆,日日都排着长队。 虽然前世香料生意就很兴盛,但真正要抢占先机其实并不简单。 开张前,薛时依让掌柜带着店里伙计将香露、香粉等等货品分装成无数小份,然后在开张第一日时,摆在铺子前供人们试用。 与此同时,她将用香当做自己的习惯,并把各式各样的香露香粉等给那些与薛家交好的命妇贵女送了几份,促进用香风气在世家圈子里蔓延。 香料铺子积累到一定客流后,掌柜根据薛时依的吩咐,拿出了开张时没有公开的新香品,但并不用来售卖,而是无偿赠送。只要在香料铺里花销到不同数目,能够获得不同种类的香品,以此促进主顾们来铺子里购买。 而之后,薛时依还打算将香料铺子与衣坊结合,推出熏香的衣物;同时也要多多研制新的香品,比如抹在太阳穴便能使人清醒的清凉香,肯定会很受书院学子的欢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还不用考虑得太远。 薛时依摇了摇头,把生意上的事抛到脑后,又琢磨起沈令襟的情况。他被保护在京郊的避暑庄子里,很安全,且每日还不用去官署上值,悠闲无比。 只是薛雍阳的日子就有点不好受了。 京中人当真以为沈令襟眼睛伤得很厉害,连带着对薛雍阳也多了些指指点点,唏嘘他不该邀人游山,不然也不会害得沈令襟如今一直在庄子上养病。 忧心忡忡的沈家夫人也来薛府喝了一回茶。 不过今日在课上见沈朝英,薛时依倒不见她对自己有异色,她依旧如以往笑意晏晏,和煦无比。 想到这些,薛时依撩起马车帘帷,吩咐车夫。 “先不回府了,掉个头去庄子上。” 闲来无事,不如去探望一番沈令襟吧。 * “女郎,贵客就在里面了。” 避暑庄子里,指路的侍女照吩咐退下后,薛时依走进敞着门的屋室去寻沈令襟。 她很快看见窗前长身玉立的郎君。 他正背对着薛时依,静静立于满窗翠色前,身量高,美凤仪,只是眼上束着白绫,身旁还有盘未终的棋局。 听到有动静,这郎君转身望来,不过眼上有白绫,什么都看不见。 可薛时依却傻了眼,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是你?你眼睛怎么了?” 出乎意料地,屋里没有沈令襟的人影。 但陆成君却毫无征兆地映入了薛时依的眼眸。 一时间,她心中划过许多疑惑。 陆成君来避暑庄子,很有可能是来寻沈令襟和她哥哥。但为何他眼上缚着白绫,用了古方后看不见东西的不是沈令襟么? 某些毛骨悚然的猜想不受控地在心里成形,薛时依心想自己必须找薛雍阳问问清楚。 “薛雍阳,你人呢?” 她无端来了一腔火气,转身就要出门找人算账。 闻声知人,短短几句,陆成君却顿时了然来者是谁,他心下一动,朝薛时依走去。 缚着眼的白绫散开,轻飘飘落在地上,好似檐上积的薄雪。 “薛女郎。” 他这次如愿拉住她的袖角,笑意浅浅,温声解释起来。 “薛兄出去了,沈兄下棋下乏了,在里屋睡下了。” “我眼睛没事,只是借白绫一用,”陆成君垂眸低笑,似有些难为情,“先前与沈兄对弈,见他不能视物却依旧落棋从容,我心生好奇,便也想蒙住眼试试。” 他望向她的眼瞳黑白分明,双眸若春日里波澜不惊的湖水,静静倒映着她的身影,薛时依现在知道自己虚惊一场,想起先前自己的情态,心里滋味复杂。 她方才犯蠢了。 明明可以直接问他,不必绕个圈子找薛雍阳的。 “是我误会,让陆夫子见笑了。” 她双颊泛起粉,微微低下头,脸庞娇美,瞧着盈盈可爱。 不知怎地,陆成君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有一瞬间,他竟想要习惯性地抚上去。 这股欲念来得莫名。 无礼无仪,不堪为君子。 他心中唾了自己一句,又对着薛时依开口:“无碍。” “你要寻薛兄吗?进去坐着等罢,或许再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其实,陆成君并不清楚薛雍阳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薛时依并不是来寻她哥哥,她真心来探望的人此刻正酣睡,所以其实没有必要留下。 但一时间竟然很难出口拒绝。 “好。” 薛时依轻轻应下。 因为沈令襟在里屋歇着,所以他们两人闲聊的声音很轻。 初夏炎炎,暑气渐起,侍女煮好可清热去火的桂花青梅饮端来,陆成君亲手为对坐的女郎斟满一杯。 桌上黑白二子并未分出胜负,薛时依就着这残局与他下起来。 “黑子原是沈兄所执,但下至一半,他便乏了。” 薛时依落子时若有所思。 “确实听兄长说过令襟哥哥耳力过人,但没想到竟然能敏锐到这个地步。” 她揣测,虽然沈令襟眼睛不能视物,但是听觉或许因此更为灵敏了,所以能通过细微的落子声知晓棋局状况,做到自如对弈。 “方才亲眼所见时,我也不免吃惊,”陆成君唇边噙上一抹笑,“他睡下后,我用白绫自己试了一番,不过听不出来。” 薛时依来了些兴致,“那我也试试。” 她把白绫紧紧绑在脑后,再睁眼时面前就只剩下一片朦胧的雪色。 陆成君顺势落下一子。 在勉强听清白子与棋盘相碰的啪嗒声后,薛时依扯了扯嘴角。 她辨不出来位置。 果然,这种异才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薛时依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脸颊,解开白绫。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下棋吧。” 陆成君失笑,“好。”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以黑白棋子拼杀,消磨时间。 桂花青梅饮已经下肚好几杯,陆成君细致入微,每每待她喝完一半时就亲手添满。 薛时依心想今日可以不用晚膳了,她在此处喝水已饱了七分。 薛雍阳一直没回来,棋局也一直没结束,所以她一直没走,和陆成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气氛很融洽。 这让薛时依想起上辈子在江南的日子。 那些不用去铺子盘帐、清点货物的午后,她和他有时会泛舟湖上。在波光粼粼的湖心,他们也这样对弈。 那会儿她棋艺还没这么好,输多赢少,那时她和陆成君也不是很熟,她输得脸上挂不住,又咬牙不叫停。 陆成君棋品很好,下得认真,但是后来顾及她情绪,就开始让棋,不过可惜他从前应该没办过这种差事,让棋得不是很熟练,叫薛时依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她本来就有些恼,被这样一激,更恼了,又不好撒气,只好憋得眼眶红。 陆成君当即就怔住了。 少见地,他流露出不知所措,认真道了歉,又跟薛时依解释起原因。 “是我考虑不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不想时依日后不愿与我下棋。” 那一瞬,薛时依心里什么气都没有了。《 》 12、下棋禁止 “薛时依,你怎么还没回府?” 忽地,有人掀开屋帘,阔步走进来,打断一室的宁静安逸。 薛雍阳蹙眉,敲了敲自家小妹的后脑勺。 “平白无故地,你来避暑庄子干什么?” 不待她回答,旋即,他又抬眸看向棋局对面的如玉郎君,目光中含着打量。 “你也是,怎么还没走?” 一时间,原来悠然对弈的两人顿感芒刺在背,隐隐冒出冷汗。他们本就各怀打算,心思不纯,难以坦然应答薛雍阳犀利的问话。 薛时依努了努嘴,不禁思考起自家哥哥如此没有眼力见,到底是怎么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的问题。 想来爹肯定给哥哥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她默默腹诽了几句,然后忙不迭开口:“我自然是来找你的,来了又没见到人,所以就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找我?” 薛雍阳似笑非笑,将她递来的眼神尽数忽略,决意不配合。 “有什么好找的?我每日天黑前就会回府,又不会随便乱跑,你在府里等我不就行了?”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薛时依清楚,他这是阴阳怪气她随便乱跑。 薛时依虽然自知没理,但是不太高兴了。这人怎么回事呢,还是不是一家人了,这点默契都不给。 “你管我去哪儿呢,今日气性这么大,谁惹你了?” 她微微不舍地看了看手边没结束的棋局,还有刚啜了两口的桂花青梅饮。 “走就走。” 这郎君蛮横至极,多年来与其交锋,她深谙不可恋战的道理,还不如回府上跟爹娘告状去。 陆成君也抿唇,“既如此,我也一道告辞了。” 薛雍阳颔了颔首,并不打算送客,只是抬脚踏进里屋。放过这两位后,他又去祸害沈令襟了。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从里面传出来。 “青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瞌睡,快起来。” “唉唉,醒了,我早醒了。” “那你在榻上干躺着做什么?” 薛时依无奈地闭了闭眼,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薛雍阳今天似乎尤其乐衷于下人脸面,格外地讨人嫌。 她侧身向陆成君解释,“让你见笑了,兄长平日里不会这样。” 与她并肩走着的郎君眉目间含着温和笑意,阳煦山立。 “无碍,薛兄为人耿介,我知晓的。” 况且。 陆成君眼神淡了淡。 他想起方才薛雍阳进来时手里拿着的信。对方见到薛时依便将它塞进了袖中,然后微不可查地朝自己递来一个眼神。 看来朱家的巫蛊案,已经查清了。 * 沈令襟和薛雍阳一起立在窗前,槐夏风清,迎面挟来淡淡藕花香。虽然他看不见,但能猜到薛雍阳应该是在目送薛时依。 他摸了摸下颌,饶有兴味地开口:“你也瞧见了吧,满斟绿饮,留棋半子,处处留君。” “薛陆两家,这是好事将近?” 薛雍阳拉下嘴角,朝远处冷淡瞥了一眼,“他不行。” “陆成君都不行?” 沈令襟没想到他这样果断,不禁愕然,“你这眼光也太高了,那京城里就挑不出第二个能胜过他的好夫婿了。” 这些年他真心将薛时依当做妹妹,以兄长目光来看,沈令襟觉着陆成君已然非常不错,丰神俊朗,家世过人,理政之才远胜寻常士子,前途尽是青云路。 “三心二意的人,绝对不可。” 三心二意? 陆成君什么时候染了这种恶习? 沈令襟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遂耸耸肩,将这点小事抛到脑后。 “好,那不提这个了。你现在过来找我,是不是因着巫蛊案有了新消息?” 薛雍阳嗯了一声,向他说起自己才查清的事。 “几年前,朱家家主曾在白南为官,受巫觋蛊惑,回京后便开始布局,欲以活人祭祀而求天子气。” “前朝就是因巫蛊祸事而搅乱朝纲的,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严惩不贷。朱家刚刚回京不久,如今只怕又要收拾收拾离京了。” 狐狸眼郎君挑了挑眉。 “可依我之见,还是不能以巫蛊祸的罪名逐朱家离京,不然依旧会牵连殿下。” “自然,眼下已经派人去抓捕那名巫觋。待到巫蛊一事彻底清除后,殿下再慢慢与朱家算账。” 沈令襟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唔,你动作倒快,这样一来,我重见光明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可下一刻,薛雍阳却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我查得快。” “这里头有不少陆成君的手笔,不然你以为,他今日怎会无缘无故地来探望你?” 最初出于谨慎,薛雍阳并未将巫蛊一事向其他人透露,而是选择了独自追查。 但没料到的是,他的人与陆成君的人撞到了一处。惊愕之余,薛雍阳询问对方怎么察觉到朱家异常的。若没有薛时依提醒,他自己是万万不能知晓的。 陆成君说,是梦。 有薛时依重生的奇事在前,听到他这么说,薛雍阳竟觉得接受良好,没指责他胡言乱语。但沈令襟得知后,还是不免吃惊。 他睁着黑乎乎的狐狸眼,望向身边好友,讶然得合不拢嘴。 “以梦预知?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 瞧见沈令襟的惊讶情态,薛雍阳撇过脸。 “奇不奇我不清楚,不过你……” 他语气难得带了些诚恳。 “还是把眼闭上吧。” “现在这副尊容,睁着眼太难看了。” * 连着几天酷热后,今日的京城终于不再是灿阳高悬。入夜后,黑压压的云在天际滚动,将星汉与钩月覆得严严实实,长空如墨,远泄千里,令人见之则心生荒凉。 二皇子府的摘星楼里,最高层的雕花窗全部大开着,能窥见里面走动的人影。 二皇子理了理衣襟,对着走进来的人举杯而笑。 “行之来了,近来身体可好?” 雷雨欲来的夜里,大风浩荡,争先恐后涌入四面有窗的摘星楼,一时间窗纱高扬,纸卷翻飞,还吹灭了一半的灯烛。 “怎么回事,你们这群眼盲心瞎的,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关窗点灯!” 二皇子眉头拧到一起,不满地大声呵斥。 “若是叫我的贵客受了风寒,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明明一刻钟前是他自己要开窗赏云的。 但此时的侍从们自然无人敢触霉头,只是连忙迈着碎步而入。他们战战兢兢地合上花窗,点上灯烛,又整理好被吹乱的物什。 被唤行之的男人隐在阴影里,神色不明。掌着灯的侍女经过,无意侧目瞧了一眼,灯烛如豆,暖光融融,恰好映亮他不似凡人,风神秀彻的面容。 侍女被好看得一惊,蓦地红了脸,脚步也滞了一瞬。惊艳之后,留给她的是恐惧,恐惧自己的失礼被察觉,然后被这位贵人责罚。 但男子只是浅浅一笑,什么都没说,宽容地恕了她。 他径自走到了二皇子身前,淡声开口:“殿下不必忧心,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你快坐下。” 二皇子亲自引他落座,举止间全是显而易见的敬重。 “行之收到我的信了么?朱家的那个巫觋如今下落不明,大抵是被抓走了。”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烦躁,又略带害怕。 “你给朱家设的局被人破了,这下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受牵连?万一那巫觋说出点什么,你的计谋败露,那我们可都完了!” 真是半点胆色也无。 周行之唇角微扬,不显忧惧,“二皇子殿下说笑了,我并未给朱家设过局。” 灯芯慢慢凝上灯花,熏炉旁香雾缭绕,又静静弥散开来,男人声音很温和。 “朱家家主痴迷巫蛊,在白南任职时遇到八大山巫之首,结为好友,造下恶孽,与我们无关。” 二皇子噢噢两声,忍着不耐陪他演戏,“行之说得对,是我口误,口误。” 男人轻叹了一声,又开口:“您不必忧心。八大山巫性情耿介,睚眦必报,如果首领出事,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 周行之并不遗憾那巫觋还没发挥到最大价值就落入别人手中,倒不如说,她死得越早,越称他的心。 况且那巫觋一死,自然有接手她蛊虫的人替她报仇。 知道对方留有后手,二皇子紧锁的眉立马就解开了,笑意也真诚了许多。 “哎,你说这些人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行之,我们不说这扫兴的事了。长夜漫漫,不寻点乐子岂不无聊?” 听他这么说,周行之眼眸微动,终于有了点兴致,他看向面前的棋盘。 “对弈几局也好,解解乏。” “啊哈哈,且慢!” 他一提起下棋,二皇子面色顿时变了,立马干笑着打断。 “我近日得了壶域外的美酒,你等着我,我亲自取来!” 与周行之下棋,他是万分不愿的。 从前不知好歹时,他曾耐着性子陪他下到三更天。他棋艺不高,下得难受就罢了,可是周行之竟也不顾忌他,每一颗落子都不留情面,盘盘都杀得他脸色发青。 现在他对此事就是能避则避。 “也可。” 周行之没多说,面色如常地应了。 只是他心里,波澜不惊地划过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在二皇子那里饮了半杯酒后,周行之兴致不高,先一步告辞了。他说身子孱弱,不能多饮。 他走后,二皇子啧了啧,觉得败兴,于是让一直在旁侍候的鬓发半百的嬷嬷坐下来。 “兰嬷嬷,他不喝你来喝。” “每回都这样,下棋就能下一夜,喝酒就身体不适了。在我面前,他居然也要摆出这倨傲轻慢的模样。” 二皇子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咂咂嘴,“真是不识货。” 兰嬷嬷看着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二皇子现在没个正形的模样,摇着头笑了笑。 “周公子虽性情迥异了些,但却是位难得的谋士,您定要以礼相待。” “知道知道,”二皇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嘀咕一句,“他都没几年好活了,我心善,也可怜他出生就遭了这样的罪,定会好好敬重他的。” “聪慧绝世,可惜是个短命鬼。”他怅然感叹。 殊不知,摘星楼外,因为香囊遗失,所以去而复返的周行之提着宫灯站在门前,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身旁的随侍抖得很厉害。 自家主子平日最忌讳的便是自个的绝症与短寿,偏偏现在触霉头的还是二皇子。 瓢泼的雨已经落下,冲刷整座京城。银珠四溅,即使身在檐下,也会被雨水砸中。 随侍小心翼翼地将伞递过去,想替他遮一遮。 但却被轻轻推开了。 周行之神情冷淡地立着,旁观京城今夜的风雨肆虐。 又一声闷响落下,声势之大,令人闻之惊惶,雷钧撕裂穹宇,将京城照耀得恍如白昼。 随侍胆小怕雷声,吓得又抖了抖,但为了薪水着想,还是上前一步询问:“您……没事吧?” 还是没人理会他。 朦胧见,雷光一线,忽明桃花面。 “短命鬼?” 男子轻嗤一声,把手中宫灯抛在地上。 雷霆震怒的夜里,琉璃盏哐当坠地,盏身当即出现几道裂纹,又逢瓢泼大雨,颤颤巍巍的烛火一瞬便灭了。 “不过是——” 他精致得好似妖鬼的面容上透出浓浓的厌倦,抬起手腕抵在自己鼻尖,闻到香露散去后,苍白皮肤下藏着的很淡的血肉腐朽气息。 “天妒我周行之。”《 》 13、白南 雷声彻夜,薛时依被惊醒几回,睡得并不好。晨起时眼下已有淡淡青黑,拿粉搽了几下,随便掩了掩就算过。 薛夫人今日有空,亲自陪着乘车,送她去书院。薛雍阳出府时还轻呵一声,煞有介事地嗟叹这种优渥待遇他从未享过。 薛夫人冷哼。 “你少时念书,时依接了你多少回?你还从未接过她呢,亏你还是做兄长的。” 闻言,薛雍阳额生冷汗,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 赶走了惹是生非的儿子,薛夫人让女儿靠在自己肩头,“我叮嘱了车夫,让他慢些驾车,你快补补觉。” 薛时依抱着母亲的胳膊,甜甜地应了。 到书院的时辰比往常晚,薛时依走进学堂时,罗子慈都已到了好一会儿。可能再来得晚些,便要与夫子前后脚进来了。 不知为何,薛时依总觉得今日学堂内气氛好似有种怪异的凝滞感。 她扫了一眼身旁的贵女,她们脸上的笑意与平日并无区别,而角落里的游芳雪也依旧握着书认真温习。察觉到薛时依探过来的目光,她只微微抬头,面无异色。 但薛时依隐约记得之前游芳雪身边有个小豆芽似的姑娘挨着她坐的,可现在没有了。 “我来晚了,方才可发生了什么?” 趁夫子还没来,她悄悄问罗子慈。 罗子慈凝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算什么大事。” 见她这么说,薛时依放下心,“好。” 钟声适时响起,罗子慈从书案上拿起要用的书来。一翻开,上面各式各类的勾画和批注多得让人眼花缭乱,不难看出主人之用心。 她摸着泛黄的书页慢慢想—— 有人被门第更高的世家子弟欺凌羞辱,在这千山书院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所以她说不算什么大事,并没有错。 毕竟当初,她也是这样过来的。 * 午后天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光打在千山书阁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骑射课的时间是沈朝英提前劳烦钦天监算过后特意挑的,她花了许多心思,此刻穿了一身利落的骑装,轻轻抚摸着身旁黑马顺滑的鬓毛。 见女孩们来了,她爽快地笑,露出白齿,“你们在书案前坐了半日,现在终于可以松动松动筋骨了。” 侍从将贵女们早就选好的马匹从马厩里牵出来,在内围场上排成一列,看着威风凛凛。 有几位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推出一人来。她撇了撇嘴,脸上挂着歉意,软软地撒娇,“夫子,我们几个近来身子不便。” 她意有所指地停顿一下,然后又继续开口: “今日能不能不骑马,就在一旁看着?” 骑射课的表现要算入课终成绩,可惜,千山书院多的是门第显赫又根本不把成绩放在心上的世家子弟。 沈朝英心里失落一瞬,倒没说什么,点头应了。就算真的逼着她们上马,闹出事儿来也不好看。 她环视一周,眼睛敏锐地从人群里捉住薛时依,走过去询问道:“你也不骑马,对吧?” 那日姜景桃在沈家赏花宴上说的事情不假,薛时依小时候不仅被箭扎过,还差点被马踏了,这自小落下的阴影让她对骑射避之不及。 但对现在的薛时依来说,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要的,”薛时依弯了弯眼,神秘兮兮地开口,“其实我私下苦练多年,骑术可好了。” “这么有志气?” 沈朝英有点意外,随即哈哈一笑,“好,我去给你牵马来。” 甲字学堂里的学子骑射本领的深浅各不相同,沈朝英因材施教,初学者只需上马学习驾马姿势就好,而熟练一些的可以自行控马奔跑。 薛时依带着罗子慈遛了一圈内围场。猎猎的风呼啸在耳旁,她问罗子慈:“有意思吧?” 罗子慈重重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上辈子的事了,我不仅会骑马,还会驾车呢。” 薛时依稍稍收紧缰绳,“经商的十年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很太平,走山路时遇到山匪与亡命之徒,若是跑得慢,骨头都剩不下。” 下意识地,罗子慈的心揪起来。 “但是如今就再也遇不到这种事了,”贵女毫不在意地笑,“我们已兜了一圈风了,走吧,我送你去沈家姐姐那边。” 罗子慈走后,薛时依无所事事起来。她远远地看着沈朝英教那些女郎如何上马,如何握缰绳,想起上一世陆成君是怎样手把手地教她。 茵茵绿地被马儿踩得恹恹的,薛时依也没想到,自己还有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的一天。 内围场的入口处进来了不少吵闹的鲜衣少年,是书院里其他来上骑射课的学子。他们的夫子走在最前头,风姿特秀,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 果然,人是说不得的,一说便来了。 薛时依心湖微澜,她别开眼神,望向别处。 可恰恰是这一眼,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匹杂色的马高高扬起马蹄,长啸一声,尾巴直甩,吓得原本牵着它的侍从赶紧松手,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马看起来像是受了惊,它在内围场上跑起来,马背上的女郎惊叫几声,努力稳住身形,不让自己被颠下去。 “怎么会这样?” 能用在骑射课上教学的马,都是再温良不过的,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薛时依没有多想,策着马冲了过去。 “一手拉缰绳,一手拉住马鬓,逼停它!”她大喊着。 马背上的女郎回过头,声音在发抖,“我,我不会。” 是游芳雪,她眼里少见地有着泪光。 “别怕,马是有灵性的,你越怕,它越想欺负你。扶稳,别让自己摔了,我来逼停它!” 薛时依咬了咬牙,驾着马上前,让两匹马紧紧挨在一起,不断阻着对方的马匹,让它明白该停下了。 渐渐地,马儿动作慢了下来。 游芳雪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下来。她身后,沈朝英和陆成君也策马赶了过来。 见险情散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沈朝英朝泪水未干的少女伸手,把人抱到自己身前,“到我这儿来,这马气性大,不能骑了。” 陆成君没说话,只是守在一旁,专注地看着她们,他的眉蹙了起来,目光紧紧跟着游芳雪,无暇分给其他人。 明明是劫后余生,心里该庆幸的。 可不知为何,薛时依忽地想起罗子慈曾说过的温润君子在书院英雄救美,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如果今天没有她,救下游芳雪会是谁? 好像不言而喻。 她救了人,好像又误了人。 薛时依轻轻拉了缰绳,默然退到一边去。救人时她没有私心,救下人她也不后悔,她是坦坦荡荡的。 只是坦坦荡荡才更难受,她忍不住觉得自己多余。 想找罗子慈。 薛时依闷闷地想,引着马儿走远。 “时依,小心——” 忽地,罗子慈的声音一下响在她耳边了。 薛时依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罗子慈脸上惊慌的神情,她急急地要奔过来,又被身边人拦住。 不好的预感骤然降临,薛时依扭头,只看见先前平静下来的那匹马又开始发疯奔走。或是先前被她拦了,它心怀不满,这一次,马匹略过了其他人,直直地朝她撞来! 薛时依浑身血液都凉透。 坏人姻缘的报应,来得这么快? * 白南的十万大山,层峦叠嶂,地势凶险,少有人居。 瘴气深处,有座当地人称之山鬼的山谷,它漫山遍野都是毒蛇毒虫,生长着的林木异常高大又遮天蔽日,致使山中昏暗,再有经验的老樵夫也不敢靠近。 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山谷里其实别有洞天。 一个独眼的老男人脸色黑沉地走在草木不生的山路上,他步履不停,路上盘踞的几条黑白相间的大蛇被他一脚踹开。 “挡什么路。” 终于进了山谷,他看见依山而修,落满晴光的院落里,有个少年蜷在晾晒蛊虫的架子旁的黑山石上,睡得正香。 独眼老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把兜里的信纸“啪”地盖在他脸上。 毫不意外地,少年一下被弄醒,他睁开眼,乖巧白净的脸上全是煞气。 “老不死的,你活腻了?快点滚,我给你机会逃命。” “你先看信再跟我说话!”老男人说话中气十足,但人默默地离远了些。 少年似笑非笑,捡起信,“这里面最好写了要紧的事。” 他把信高高举起,不耐烦地扫了扫。刺眼的阳光下,他褐色的瞳孔睁得很大,但看起来没有半分不舒服。 半晌,他眉开眼笑起来,“老巫婆忽悠人,把自己忽悠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他把信撕得七零八落,很随意地一把洒出去。 纷纷扬扬的白色碎片落下,风一吹,四散开来。见状,独眼老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丑陋的笑。 与外貌大相径庭的是,他的声音却像个娇媚的女人。 “我当年就说你是个白眼狼吧,巫溪还不信。” “她这下可怎么办?惨死京城,连收尸人都没有。” 闻慕仰躺在黑山石上,闭着眼晒太阳,头也不抬,“又没人拦着你去替她报仇,你想去就去呗。” 老男人虽然只有一只眼,却很会白人,他皱了皱鼻,“滚!八大山巫如今就剩你我了,我得好好活着享乐,才不去送命。”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听见身后少年惊呼一声。 “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你大呼小叫什么!”他不耐。 少年却根本不理会他,只是从山石上欢腾地一跃而起,如黑蜂一般冲出了小院。 “老巫婆死了,没人能禁足我了,我可以出白南了。” “姐姐就在京城!老天有眼,特意让我去京城寻我的意中人!”《 》 14、比门第 内围场上,所有人都忍不住提起了心。 发狂的马不停地甩着尾,蹄子踏过的地方扬起尘土,眼见就要朝那位茫然无措的孱弱女娘冲撞过去了。 心肠软一些的贵女和儿郎不敢继续看下去,抬手遮住了眼睛;热切些的,站在原地干着急,却也没有能帮上忙的法子;还有几人神情复杂地瞧着这场面,隐晦地互相换着眼神,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计划被打乱的心烦意乱。 不管众人心绪如何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凿的。这一回,薛家那位贵女就算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了。 内围场中心,薛时依反应很快地夹紧马腹,单手拽住缰绳,又扬起马鞭,催促马儿赶紧跑起来。 愣着等死吗?她才不要。 上辈子下了多少苦功夫才学好了骑射,现在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沈朝英给她牵的是匹好马,虽然与主人不相熟,但听命令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疯马和她不断缩小着的距离又拉开一些,勉强多了点转圜的余地。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发狂的马儿跑得比正常马匹要快,虽然薛时依已经很努力了,但继续追逐下去,迟早会被赶上。 围观的贵女儿郎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在众人瞩目下,她沉心静气,余光注意着后头的情况,预备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弃马跳下。 忽然地,后面不远处出现一个白衣身影。 陆成君骑在马背上,神情凝重,手持长弓,对准着那匹发狂的花马。他唇动了动,尽管她听不到,但是能看出他在说—— “别怕。” 薛时依报之一笑。 没关系,她不会怕。 上辈子被山匪追杀,她一个人策马带着发烧的他逃命,那时候箭矢和刀剑都在后面追,她都没怕过。 如果陆成君也重生了,他会想起的。 但可惜,这些过往注定得她一个人留在心里了,此后也不会有宣之于口的机会。 围观的人被这一幕点醒,“对啊,取箭来,把那疯马放倒!” “人命关天,赶紧的!” 薛时依也没有放松,她伏低身子,继续策马。既然他们要挽弓,那她得尽量离远点,不然容易被误伤。 一碧如洗的晴空飞过婉转的鸟雀,脆鸣声声。如果没有这出意外,这本该是节不错的骑射课。 如果这真的是意外的话,她默默地想。 看准时机后,陆成君很快便放了箭,连着射出的几只带皮铁箭全都正中马膝,让那牲畜忍不住长长嘶鸣一声,卸了力气不再疯跑,最后轰然跪在地上。 其余热心人也帮忙举弓射了几只箭,零零散散地落在疯马附近,起点助兴的作用。 远远候着的侍从们拿着网过来了,好把这马兜住,免得再生波折。 好歹是脱险了。 疲于奔命的贵女舒一口气,不再紧拉着缰绳。 但下一刻,一只箭轻飘飘地飞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薛时依骑着的马儿旁边。 辛勤奔波了半天的马儿哪受得了这种刺激,立马扬起蹄子长鸣。 “谁!” 薛时依震惊地朝不远处的人群递去一眼,有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红透了脸,连忙朝着她作揖道歉,瞧着不是成心作恶的。 但对不准就别放箭啊,这下可把人害苦了。 她慌忙松了脚蹬,弃马而跳,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小臂护着脑袋,手肘狠狠擦过草地,随即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不用看也知道定然破皮出血了。 薛时依疼得直咬唇,小性子一下上来了,她也不顾体面了,闷闷不乐地在原地坐着给自己揉。 委屈不受控地漫上心头,哽在喉中,又在眼眶里晃晃悠悠。 哎,真想问问老天为什么这样为难人。她又没做坏事,还救了人,可祸事怎么躲也躲不过。 该怨谁呢? 是怨那只好心办坏事的箭矢,还是怨她自己上赶着帮忙,最后又不落好,或是怨游芳雪这个一切的源头? 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屈身单膝跪在薛时依面前,遮下了晴日刺目的光。 微风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荃芜香,陆成君身姿挺拔,即使这样跪下也比她高出一截。 所以他弯了腰,眉梢里都是关切,低头问她:“很疼么,伤着哪儿了?还能走吗?” 薛时依想,无论是出于对熟人妹妹的照拂,还是出于夫子对学生的爱护,他此刻的担忧与温柔都是真真切切的。 本来还想忍忍泪的,但有人安慰,反而更加拦不住泪珠。 “不疼,能走,我就想坐一会儿。” 她真要夸自己一句铁骨铮铮,小臂可能都血肉模糊了,还能嘴硬说不疼。 说完就后悔了。 薛时依抬了头,泪眼朦胧地望他一眼,又默默埋下头擦眼泪。 这一眼再寻常不过,可有人却呼吸一凝。 只觉得水光盈盈,楚楚可爱,全都难以形容。 陆成君很清楚自己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善人。 他从小待人接物,一贯温润和善,但真正动手时不念旧情,从不心软。父母愁他面热心冷,政敌骂他口蜜腹剑,他觉得并无不好。 但是遇到薛家女娘的这几回,他总是在心软。 他从前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好心,好心到会帮素昧平生的女娘拾手帕,好心到譬如此刻,他为她的伤而心疼动怒。 如同着魔一般。 这不像他,却又叫他心甘情愿。 “今日马匹之祸,我会找出幕后主使。”陆成君说。 薛时依愣了下,低低地哦了一声,心想这话他合该跟他表妹说,跟她说干什么。 况且,她也要抓凶手呢。 她现在想得很清楚,这事要怨就得怨那个背后使坏的,不然她也不会凄凄惨惨地摔这么一回。 “时依!” 罗子慈小跑了过来,眼泪汪汪,“你怎么坐在地上不动,腿是不是伤着了?我背你去找医师。” 她说着就要上手,薛时依连忙起身,“没事的,只是手臂擦伤一点。” 见好友真的没什么大碍,罗子慈松了口气,不再提心吊胆。 接着,她便拉平了嘴角,眉眼里展露淡淡不高兴,有种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势态。 薛时依心虚起来。 果然,下一刻,罗子慈揪着她问:“内围场那么多人,你去逞什么英雄?” 如果不是顾及陆成君还在,她就要大喊了,那人有几分好,值得她去救? 只不过是前世与她夫君纠缠不清的一个表妹。 薛时依低下头,“太紧急了。”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是游芳雪的,但若一开始就知道,她也会去的。 救人,不管那么多的。 罗子慈默然两息,最后声音低下来。 “今早你来得晚,没看见她们欺凌游芳雪。以宋月兰为首的那一伙人,平日最爱仗势欺人,她们笑她衣裙太朴素,笑她手上生茧,家境贫寒,还把常挨着她坐的戚家女娘拉走了。” “宋月兰说有东西送游芳雪,要她好好受着。今日的骑射课,她们几个也没上马。” “她们这样嚣张,是因为知道那位女娘没有靠山。千山书院里凡是家中官位低于六品的学子,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罗子慈并不是刻意不告诉薛时依,只是她真的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觉得有为游芳雪出头的必要。 这种事太常见了。帮了一个游芳雪,还会有被欺负的李芳雪、孙芳雪,怎么帮得过来?况且寻常人也帮不起。 可她没想到,薛时依真的去救人了。 明明才相识不久,为何要为她做到这地步? 想到这里,罗子慈心里便生了些许酸涩,像是猫儿在咬人,像是即将失去某颗独属于自己的宝珠。 可是如果薛时依真心要为游芳雪出头,她也会站在薛时依身后的。 “你要去找她们问问么?”罗子慈问。 “要的,”薛时依拍掉身上蹭的尘土,“天子脚下,怎能容他们这样仗势欺人?” * 她们两人在前头走,陆成君就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见人过来了,聚在一起的贵女儿郎们连忙从人群里捉出一人,欢声笑语地往前送。 “薛女娘,这就是刚刚放冷箭的混账!”有个人高喊着。 许候秋睁大了眼,被自己的好兄弟们绑到前头来,想逃也逃不掉。他脸涨得通红,直僵僵地立在薛时依面前,支支吾吾地开口: “对,对不住,我是想要帮忙的,可手抖了抖……” “女娘若要出气,尽管打我吧!” 少年没骨气地闭了眼,彻底没了法子。他身旁的朋友笑得很放肆,浑然不觉许候秋心里有多忐忑。 他后背不断地发凉。 面前的可是薛时依啊。 从前她很少赴宴,也很少在人前露面,所以大家都对她不甚了解。 可最近他听说了不少事。 之前的赏花宴上,忠勤伯府的姜景桃惹了她不快,被当众下脸,回家后大病一场;朱家女儿多嘴了几句,然后其父所犯旧案就被薛雍阳翻出来查,如今整个家族都得离京;还有那办宴的沈令襟,眼睛也出了事。 从这桩桩件件可知,薛女睚眦必报,实在可怕。 许候秋走投无路地想,好歹他也出身侯府,虽说侯位轮不到他,但是家里人都很疼爱他,看着他们的面子上,薛家总不能对他真的做出点什么吧。 唉,爹娘,阿姐,对不住了,候秋手欠,给你们的官路上放了冷箭。 “打你,想得倒美。”有谁笑了一句。 下一刻,薛时依一把拨开他,“别怕,我不找你麻烦。大家都是出于好意才帮忙的,我多谢大家啦。” “我来是有别的事。” 许候秋踉踉跄跄地站到一边,懵懵地看着薛家那位贵女到了人群中心。她身着骑装,露出修长的颈项,显得神清骨秀。 她目光沉静地向众人述说:“这马匹发狂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少男少女们讶然,义愤填膺,“人祸?女娘的意思是有人做了手脚?那肯定得抓出来。” “我也是这样想,”薛时依笑道,她看见沈朝英带着游芳雪走过来。 “那人最好自己站出来,不仅要赔礼道歉,还得发誓再也不犯。只要求得游女娘原谅,我便不多追究。” 刚到的游芳雪闻言怔了怔,没想到有人在为她出头。 薛时依扫了一眼人群,“请吧。” 不明所以的少男少女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地四处张望,望了绿草茵茵的围场,又望那位游女娘。 不认识,不是世家宴会里的熟面孔。 他们一下就眼观鼻鼻观心,很轻易地猜出来龙去脉,心知有好戏可以看。 好一会儿,都没人站出来。 薛时依戚了一声,转头问陆成君,“既然没人出来,夫子,那就请您命人将今日所有进出过马厩的侍从全都带来吧。” 陆成君自然全都应好。 掌管马厩的厩使过来时,有人终于按耐不住,走了出来。 “为一介布衣兴师动众,怕是不妥吧?” 这少年高高瘦瘦的,有些眼熟,但薛时依想不起来是谁,罗子慈贴在她耳边提醒,“宋月兰兄长,宋昊。” 这名字也耳熟。 薛时依点了点头,上前一步。 “郎君出口就颠倒黑白,什么时候抓凶手也叫兴师动众了?张口布衣闭口布衣,你身上还没一官半职,倒先耍起凛凛威风了。” “你!”少年气得脸白,却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有人掩唇轻笑,心想好利一张嘴,果然名不虚传。 “是我做的,又如何?”宋月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站到宋昊旁边,“我与同窗玩笑一番,你也要斤斤计较?” “游芳雪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堂长,对我们颐指气使。难道只允许她欺负我,不许我作弄她?” 她颐指气使? 游芳雪抿紧了唇,觉得今天可算见识了无耻二字如何写。 “我只不过是堂长,能做的只有帮夫子收功课,我如何能欺负到你身上?” “你搬弄是非,是为无耻!” “啧,瞧瞧,她还敢骂我呢。”宋月兰笑起来。 宋昊也开口:“薛女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把薛家那一套带到这里来,千山书院自有千山书院的规矩。” 薛时依听得直皱眉,其他人也觉得不自在。又不是人人都爱仗势欺人,他们只是来念书罢了,谁一天到晚计较高低贵贱? “薛家的哪一套?恐怕轮不到你数落我。” “你要与我论门第,我奉陪。我家是开国世家,太宗亲赐的丹书铁券还供在祖庙,三代为相,太祖父开办白鹭书院,祖母是大景第一女相,名扬天下,我不觉得薛家的那一套有什么不好。” 宋昊挑眉,“你家千好万好,那你为何不读自家书院,偏要来千山书院求学?又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如你一般,如你祖母薛清一般,偏爱布衣白丁,视高门好儿郎于无物。” 薛时依一震。 她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他就是王策最好的朋友,难怪她会觉得耳熟。 宋昊这是在替自己那被退婚的好兄弟打抱不平,可他绝不该辱她祖父。 当年的第一才女薛清招婿之事轰动京城,人人都没料到薛家的姑爷不是她的青梅竹马,而是个籍籍无名的贫苦书生。 可在祖母心里,祖父比京中其他鲜衣少年都要好,正因为有他在家中侍候长辈,教养子女,她才能无所顾忌地在宦海浮沉,最后官至丞相。 薛时依这下真的动了怒,她抬手就给了宋昊一耳光!《 》 15、薛府晚膳 “啪”的一声,众人猝不及防地听了一耳朵结结实实的皮肉闷响。许候秋目瞪口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好像那儿正感同身受地疼。 “你竟敢!” 宋昊头被打偏一点,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时依,怒目圆睁,身子气得微颤。 “我爹娘都不敢打我!”他怒吼。 “你爹娘还不敢讥诽我祖母呢!” 迎着他狠厉的目光,薛时依半点不退让,她的声量比他还大。 “当着我的面贬低我祖父母,你把我当什么,没有气性的泥人?” “帝师也是你配指摘的?若我闹到圣上面前,你挨的就不只是一巴掌。” 众人也默默点头。 薛时依的祖母薛清,早在这一代世家子弟记事前就已名重大景。那些远离皇城的州县黎民,可能不知道当今丞相姓甚名谁,但一定知道她的名字。 况且,薛时依祖父徐扬之早些年过世了。 薛清情深义重,乞了骸骨回自家夫君故乡养老。圣上感念她的功劳,再三挽留,最后还给了帝师的尊号。 宋昊真是昏了头才会冒犯人家已逝的祖父,他不挨打谁不挨打。 可惜,挨了耳光的少年听不见众人的心声,他只觉得遭了天大的侮辱,气急了眼,不顾那么多,抬手便要还对方一巴掌。 “住手。” 陆成君淡淡道,抬手握住宋昊手腕。 他眉目沉静,喜怒不形于色,但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夫子,你为何拦我?”宋昊竟然还有些委屈。 刚才薛时依扇他的时候,他明明都没拦的! 陆成君微微蹙眉,“那你以为我该拦谁?是拦受你冒犯的薛女郎,还是拦受你欺凌的游女郎?” “你五岁便习君子之礼,十岁熟读四书,如今十六,却把先人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沈朝英乐得在一旁看热闹,她将手搭在游芳雪肩上,笑嘻嘻的,“看来陆兄的弟子将礼义廉耻学得不好。” 他嗯了一声,垂下眼,好似有几分伤怀,“我愧为人师。” 这短短一句登时将在场的儿郎们说得冷汗直流。 许候秋第一个叫唤起来,急切不已,“沈夫子,冤枉,您可不能以偏概全,我们才不与他为伍呢!” “侯秋说得对,君子周而不比,以善为贵,”有人抬脚,离宋昊远了些,姿态清正,“倘若先前薛女郎不去救人,我们也定会上前的。” 沈朝英噢一声,笑意吟吟,点头称是。 而宋昊咬着后槽牙,看着这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儿郎,只觉得虚伪至极。 “你们嘴上说得好听,可我不信你们真会为了一个平头百姓与我作对。我不觉得我有错,世道本就如此,区区庶民,天生比不得贵人!” 他打定主意要油盐不进了。 这话太难听,薛时依悄悄地看了一眼沈朝英身边的少女,对方呆呆立着,好像努力忍着失落。 薛时依心中不忍,手指动了动,心想自己该再扇宋昊一耳光。 但其实,游芳雪并未神伤,反而早已神游天外。 她静静瞧着这帮乌衣子弟相争,事不关己般淡然,好像被骂的不是自己。 很久以前,她已见识过世家贵族如何草芥人命,见识过权势如何摧残百姓。 她不远万里来京,在书院里夙夜匪懈,只为有朝一日自己能手握这人人皆爱的权势,能报血仇,以慰藉亲友亡魂。 其余事,都不重要。 “你不愿受教,随你。” 陆成君目光清浅,移到薛时依身上,瞧见她小臂衣袖上浸出了一点点血。 她该去上药了。 他眉头锁得更深,不欲再多与宋昊废口舌,“只是我想你误会一件事。” “游芳雪是陆家人,是我表妹。我受人之托,理应照拂她,但却让她在书院受了不公。” 掷地有声的一句,语惊四座。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陆成君莞尔。 “许久未去宋府拜访,想来明日应是个不错的日子。” 宋昊和宋月兰霎时便白了脸。 游芳雪竟然是陆成君的表妹,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 怎么可能呢?以前从未听说过。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想到随手欺负的一个小小女郎会是陆成君的表妹。平日里她衣着那般朴素,任谁看都不觉得会是个身世好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两人心乱如麻,慌忙出声找补。 “夫子,我……” 一边的夏侯秋努力憋住笑意。 他心里幸灾乐祸地想,有人想拿软柿子出气,却没料到踢到硬石头啦。夫子明明给了宋昊认错的机会,可惜他偏偏不受教。 这下好啦,明日陆家就要向宋家问罪,宋昊不被他爹的家法打得下不来床才怪。 做人还是得厚道啊。 高兴之余,他四周望了望,没找见那个想见的人。 薛时依什么时候离开了? * 陆成君站出来替人出头后,很快,罗子慈便注意到薛时依小臂的伤。 她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拉着她去上药。 “血都浸到衣服上了,你还在那儿傻站着!” 关心则乱,她说不出多好听的话。 她把薛时依的衣袖捋上去,看见小臂上大片的擦伤和淤青,脸色更沉了一点。 薛时依也不敢吱声,这种伤口的痛感来得慢一些,先前还能忍,现在是实打实的不好受。 “快让我瞧瞧其他地方有没有伤。” 罗子慈紧皱眉头,仔仔细细地检查她手臂,不放过任何一处伤口,可忽然,有人把薛时依抢了过去。 “让我看看。” 游芳雪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她轻轻抓住薛时依小臂,然后去摸她的手肘与肩头,捏了几下后确认没伤着骨头。 她松了口气,抬头对上罗子慈冷然的眼,心里一惊。 明明方才都不曾被那群乌衣子弟扰乱心绪,现在却被这女郎的一眼扫得背后发凉。 “医师还没来,我略通医术,先帮忙瞧瞧有没有伤着骨头。”游芳雪知道自己的冒昧举动惹了别人不快,她松开手,硬着头皮解释了两句。 就算对方不喜,她也要这样做。千山书院的医师没她这么好的医术,她亲自看过后才能放心。 薛时依迟钝地感知到隐隐的火药味,一下紧张起来,恍觉自己好像成了被争抢的香饽饽,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可不希望她们两人产生嫌隙。 还好,罗子慈没追究,只是颔了颔首,“多谢你了。” 游芳雪应了,又瞧了一眼薛时依。 她想留下来多照看一会儿,但眼下看来,留下来容易引人生厌。她犹豫片刻,还是打算离开。 “那我不打扰了。” “等等,”罗子慈喊住她,不太高兴,“我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想留在这里就留着好了。” 才迈了半步的少女收回腿,她眨了眨眼,随即扬唇。 “好。” * 医师没多久便来了。 她拿来上好的金疮药和几个药包,说是敷的和喝的都有,能保证伤口不恶化不生脓。 游芳雪主动领了煎药的差事。药包到手后,她打开瞧了瞧,淡定地挑出一些丢掉。 然后被震惊的医师抓了现行。 两人大眼对小眼之际,游芳雪暗骂一句今日诸事不顺。 她把重新配过的药包递给对方,压低声音,“你用药太过周全,殊不知水满则溢,反而破坏了药性。” 医师欸了一声,也不生气,只是默默接过药包检查,良久,叹了叹,“你说得对。” 她目露赞叹,“年纪如此轻,眼光却很老道,真是后起之秀。” 游芳雪不想多聊此事,胡乱应了应,便转身去煎药。 这边药炉点上火,起了缭绕的白雾。另一头,罗子慈给薛时依上着金疮药,她鸦睫浓密,神情认真,手上动作轻轻柔柔的。 “疼吗?” “还好。”贵女摇头,伸着小臂,白净皮肤上的伤口有些狰狞。 屋里挂了占风铎,风一来便叮叮当当地响,惊走窗前梳理羽毛的小雀。 “子慈,其实我还有别的事想问。” 在这样闲适的晴光里,薛时依安静望着好友,闷闷不乐地问: “宋月兰他们从前也这样欺负你吗?” 像欺负游芳雪一样,这样过分地,不顾忌别人性命地,肆意欺凌人。 她察觉这一点时,心里像被藤蔓绞着一样难受。 先前罗子慈说过家中父母官位在六品以下的学子,在书院都不会太好过,而她的父亲恰巧是六品文官。 罗子慈上药的手一顿,心蓦地漏了一拍。 她动了动唇,语气很随意,“怎么会?我比她聪明多了,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 若无其事,轻描淡写,便揭过一段旧事。 另一头的游芳雪摇了摇头,她真想说她听得见,这屋子不大,好歹也低声些。 明明每次小测,得上甲只有她一人呢,到底谁聪明呀。 但少女只是专心煎药,没有开口。 罗子慈也转了别的话题,不与薛时依讲这个。 好一会儿后,她听着占风铎碎玉般的脆响,漫不经心地想—— 从前那帮人当然也这样欺负她,喜欢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做一点出格事。 譬如问她怎么不读白鹭书院,读千山书院岂不是攀附不了薛家了? 譬如嘲笑罗家真是有种,所出的一双儿女都很会讨薛家贵女的欢心。 于是,罗子慈向白南老家寄了一封信。 一月后,那些烦人的狗叫,便再也听不到了。 * 早上挨了娘的一顿训后,薛雍阳终于良心发现了一回。 他回想起少时自家小妹蹲在白鹭书院的石狮子旁接他回家的场景,那会儿薛时依小小一只,很乖巧,路过的学子都想跟她讲话玩儿。 可惜薛时依小时候的性情与现在不同,她不苟言笑,很糟蹋自己可可爱爱的小脸蛋。 今日,薛雍阳打算亲自接薛时依回府。 马车刚到千山书院门口,里面恰巧就走出不少人来。乌泱泱一大群,打眼一看,什么沈朝英陆成君等等都在,言笑晏晏,瞧着好热闹。 而正中心的,不是薛时依又是谁? 只是她今天模样有点怪。脸上小小地挂彩,小臂被包扎过,气色也不太好。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薛雍阳眯了眯眼,下意识不悦,“这是怎么了?” 马车里的沈令襟察觉到不对,抬手掀开帘子探出头。 他眼睛已经好了,比从前还水灵几分,此时睁得很好看,“时依妹妹,你受伤了?” 沈朝英心有余悸地解释:“书院的马匹被人做了手脚,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是为了救我才摔的。”游芳雪也补了一句。 对内围场风波一无所知的两人闻言,脸色一瞬便严肃了。 在这里见到哥哥,薛时依有些意外。 “此事说来话长,在这里不好说,回府后我再告诉你。”她走过去挽他的胳膊。 可薛雍阳略一思索,立马拒绝了,“不成。” 他好不容易来接一回人儿,要是接了个伤痕累累的薛时依回家,家里还不得炸开了锅?娘绝对饶不了他的。 男人勾了勾唇,上前几步拽住了陆成君,还吆喝住了其余几个人。 “既然在这里说不清楚,那各位不如一道去薛府用膳,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他得带几个可以背锅的人回去。《 》 16、红尘 去薛府用晚膳? 薛雍阳这不讲章法的主意真叫众人愣住了,就连薛时依也很难跟上他的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她倒不反对,甚至有些小小期待。 可陆成君沉吟片刻,没多犹豫就婉拒了,“多谢薛兄,但贸然去府上叨扰,于礼数不周。” 陆薛两家从前来往不多,在京城里各住一头,他只在朝堂和世家宴会上与薛家人有点头之交。 出于私心,陆成君不想如此潦草地登门拜访。 他一回绝,其余人也要告辞,薛时依期待落空,默默转身往马车上走。 马车上的沈令襟依旧闲不住地朝外张望着,他瞧出她低落,眉梢微挑。 一个奸计悄然浮上心头。 眼见薛时依走到了近前,沈令襟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发顶,笑得温柔,“别丧气,他们不去,我可要去的,我陪你用晚膳呀。” 心思被拆穿,薛时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用膳也要人陪,岂不如孩童般幼稚了? “……多谢令襟哥哥。”她没话辩驳,只好憋出这么一句,红了耳根。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一起用膳的日子还多,”狐狸眼青年拉长调子,语气里装模作样地夹杂遗憾,“你也知道你令襟哥哥的亲事吹了,又得重新觅良人。” “如今我爹娘催得我都不敢回家,你哥哥特意允我多去薛府避难呢。” 他很自然地牵薛时依上了马车,瞧着挺亲昵的。 沈朝英困惑地挠了挠后脑勺,没想明白自家弟弟何出此言。他此前明明一直在庄子上养伤,一趟家都没回,更别提被爹娘催婚事了。 而陆成君不作声地望着。 他心里懊悔了。 思虑过多或许是一种错,不然,他现在也不用徒劳站着而束手无策。 如果薛雍阳能知晓众人心绪的话,必定会冷笑一声,因为他其实根本没打算给人拒绝的机会。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陆成君上了另一辆马车,一点都不客气,“吃顿饭罢了,我们家不用讲这么多礼数。” 乱拳打倒老师傅,这下可以说正合陆成君的意,他不再推辞,很顺从地便上了马车。 “那就多谢了。” 见状,沈朝英打了个哈欠,带着罗子慈她们上了沈家马车,“去蹭顿饭也好,走吧。” 马车里,薛雍阳将一卷册子递给身旁人,“那个蛊惑朱家的巫觋五天前死了。” “五天前死了?” 陆成君本要翻开册子的手一顿,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巫觋背后势力莫测,不是说在查清前,要留好她的性命么?” “也不是想留就留得住。” 提起这事,薛雍阳就忍不住心烦。 “她死得悄无声息,守卫没发觉不说,而且可能是因为身体里有蛊虫,竟让她能如活人般呼吸,连脉搏也与常人无异。” “直到今日,守卫来报,称她已五日不进饭食,我亲自前去查看才知道她已死了。仵作验尸说至少死了有五日了。” 此事诡异,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陆成君重新翻开册子,淡淡道:“既然如此,薛兄也不必太过介怀,巫觋尸身要处理好,免得里面的蛊虫再生异变。” “已命人火葬了。” “嗯。” 书册被一页一页翻着,巫觋所供述的事情都在上面。陆成君实际上并不如面上波澜不惊,不好的预感萦绕在他心头不散。 但是,为莫测的祸事担忧过多,并无意义。 既然太子殿下最要紧的危险已然解除,其余的事情就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逐鹿者,不顾兔。 * 这顿晚膳用得其乐融融。 薛父薛母虽然没预料到自家孩子还带了一堆客人回家,但他们一贯和蔼可亲,言谈相处起来只觉得如沐春风。 临走时,游芳雪最后望了一眼碧瓦朱檐的薛府,正门大气轩昂,其上的匾额是当年太宗亲自题写的,字迹苍劲有力。 所谓积善之家,也就是如此罢,她心想。 一番接触下来,她真的很难对薛家有所怀疑,只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薛时依会知道《本草经》。 少女没停留太久,很快上了送她归家的马车。 她与薛家,来日方长。 * 将客人们一一送走后,薛时依还站在府门前,听着车辕声在京城的青石板路里渐渐消弥。 乌金西坠,收了朝辉,暮云合璧,天际间慢慢昏暗下来,只留一小片深沉瑰丽的绮霞。 “还望呢,都没人影了。” 薛雍阳走过来,一身青衫落拓,没好气地开口:“瞧你这痴儿样。” “狗嘴吐不出象牙。”薛时依扭身就踢了他一脚。 青年退了几步,心疼地看着衣摆上的印子,“你看,恼羞成怒了。” 闻言,少女又要抬脚。 为了避免再挨踹,薛雍阳补上一句,“明日我也去宋家敲打敲打,总不能让你白白从马上摔下来一回。” 薛时依哦了一声,领情地收了腿。 “千山书院积弊已久,就算少了一对作乱的宋家兄妹,以后也不会好不到哪里去。” “但总归会变好一点。”薛雍阳安慰道,拍了拍她的肩,“你不用考虑太多,只管活得开心就好,无论如何,都还有薛家顶着。” 薛时依默了默,“但我不想所有事都靠你和爹娘。朱家的事情虽然解决了,可你也没有告诉过我到底是如何处理的,我好像帮了些忙,又好像没什么都没帮上。” 薛雍阳唇动了动,他不向她说这件事,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心虚,另一部分原因是下意识不想让她参与。 他从来的心愿是大景百姓安康,家人无忧无虑,自己苦点累点都无所谓。 但细细想来,这种保护可能有些自以为是,毕竟从上一世看来,他也没能保全她。 “你不能忘了我也可以独当一面。”薛时依闷闷不乐。 “好,哥哥记住了。” 薛雍阳抬手狠狠摸了摸她脑袋,“以后这些事我都会告诉你。” 至于那个诡异的巫觋,待他查得更清楚后,就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讲出来。 * 深夜,离京不远的官马大路旁,有车队在歇息。从白南到京城,他们已经快马加鞭赶了四天路,明日便能入京。 领队的大姐头靠着马擦刀,刀面倒映着天上钩月,落入人眼的是片片冷光。 大姐头惆怅地放下刀,提起酒壶就来了一口,可惜辛辣酒水驱不散连日奔波的疲惫。 她恨恨地想,本来他们商队平素没有这么辛苦的,若放到从前,四天连一半的路程都走不完。 可谁叫这回霉运当头,商队里载了个祖宗呢。他要往东,他们万万不敢往西,他一颗心都扑在京城,他们也只好披星戴月,昼夜不分地赶路了。 还好明日就能结束这倒霉催的日子。 大姐头困得半阖上眼,没有注意自家那个五岁的小萝卜头,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商队中心那辆最金贵的马车。 马车里,闻慕没有枕着软垫睡觉,而是把玩着一个小巧的清白玉鹌鹑形盒。 玉鹌鹑眼睛处有一小孔,透过孔能看见白玉盒内有一条细长的,不断扭动的虫。 它在这玉盒里好吃好喝地住了四天,一天比一天有活力。 “这红尘蛊还真够阴的,主死虫生,老巫婆死得越久,它倒越精神。” 闻慕在孔眼那里滴了两滴血,然后满不在乎地把玉盒随手一扔,见它落在了软垫上后就不再理会。 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死在它手下。 他才不管哩,只要把这阴毒的蛊虫送到京城就算了事。若老巫婆泉下有知,也该多感谢他。 等他做完这脏活,就可以直奔姐姐家里去啦。 “哐”的一声,一粒小石子砸上了马车窗,这动静斩断了闻慕的遐想。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窗,看见外面站着一个脸颊肉鼓鼓的小孩,像根矮胖的小萝卜。 小孩生了一双大眼睛,其实挺可爱的,可惜闻慕压根不是个尊老爱幼的,依旧冷着脸。 “你最好有事找我。”他语气冷然。 小孩读不懂危险,眼巴巴地问,还有些口吃,“哥,哥哥,我看见你手上有,有蛇。” “你,你是蛇妖吗?” 手腕上有东西动了动,不住地用它冰凉润滑的头蹭过来蹭过去,殷勤无比。闻慕知道,这畜牲饿了。 他趴在马车窗,伸下一只手,骨节分明,白得像鬼。他笑眯眯的,“你觉得我是蛇妖?” 小孩吸了吸鼻子,刚要点头,却被赶来的大汉一把抱进怀里。胡须满面的彪形大汉,身长八尺,气势逼人,可面对闻慕时却像个孙子。 他牙齿直打颤,“小天师,小孩不懂事,还请您见谅。” 闻慕定定地盯了一会儿,盯得对方额生冷汗,抖得像筛子,就差膝盖一软跪下去。 “我没放在心上。”他摆摆手,让这一大一小滚蛋。 大汉如蒙大赦,连忙抱着孩子跑了,身子不稳,险些平地摔一跤。 小孩在他怀里被颠得不舒服,从他肩上探出头去瞧马车里的少年。 只见,闻慕正笑着挥手告别,他衣袖滑下,露出森白手臂,手腕处盘着一条通体漆黑的黑玉小蛇,金色蛇瞳竖起,嘶嘶地吐着信子,让人生寒。 小孩有些害怕,移开眼神去看相对和蔼一点的闻慕时,却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变了,变成了与蛇如出一辙的竖瞳,冰冷地打量着他的每一寸皮肉。 下一刻,嘹亮的哭声划破长夜。 树上栖息的乌鸦被吵醒两只,嘎呀嘎呀地飞走了。 次日,城门口的官兵检查了商队文书后便放了行。 在人烟稀少的巷口,大姐头眼含热泪地将闻慕从马车上请了下来,又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大包金银细软。 “小天师,京城到了!” “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你们走吧,别在这儿碍事。” 他揉了揉眼睛,等到再睁眼时,大姐头已经溜得没影了,显然怕惨了。 闻慕呵笑一声,掏出清白玉鹌鹑形盒打开,伸出两指,把里面的细长黑虫夹出来,然后毫不怜惜地吧唧一下扔到地上。 “你也滚吧,自个儿去寻仇家。” 小指长的虫儿在京城覆盖着薄薄尘土的路上蠕动了一会儿,最后为难地爬回了闻慕脚边。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爬回来干什么?” 虫儿费力动着身子,好像在扭扭捏捏地讲话。 闻慕一脚踹了过去,把它踢到路边杂草里,语气里满是嫌弃和不耐烦。 “仇家太多不知道找谁?随便找个有点关系的搞搞就得了,你还想替那老巫婆报多少仇?” “赶紧滚,少烦我。” 虫儿委委屈屈地蠕动着离开,像条可怜的丧家犬。 而闻慕带上金银细软,扬起笑,抬头仰望京城无云的天空,自言自语。 “我想想,姐姐住在哪儿来着?”《 》 17、梦中客 又是这个梦。 比起之前意识混沌的几回,陆成君如今能够很清晰地知晓到自己正身处梦中。 一开始,他对这绵长诡谲的梦是有几分兴味的。 它揭示了朱家的巫蛊祸事,帮他挽救了沈令襟的性命,可自从巫觋被抓后,梦便开始杂乱无序。 在梦中,他时而见到江南波光潋滟的水面,岸上鸟雀穿花拂柳,时而见到岭南沉沉的雾霭,遮掩了崎峻山林,又或是黄沙大漠中的一轮血红落日,苍凉孤寂。 这些梦如同不成调的曲子,很难看出有什么意义。 今日的梦,也是这些混乱又无用的东西么? 陆成君如此思忖的片刻,有人自他身旁走过,压根没瞧见他似的。那男子一身朱袍将腰身掐得极好,人面艳丽若红玉,眉眼间却没多少喜色,笼着落寞与愁云。 陆成君怔了一瞬。 这人的容貌,身量,和他如出一辙,俨然是另一个他。 今日梦变了。 连带着他也跟着有了变化,不再如往常一样做梦的主人,而是成了旁观者。 而脚下所处之地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陆府,只是少了如云的仆从,没人打理府中杂务,显得有些萧瑟空荡。 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家中不会是这种颓败光景的。 陆成君蹙眉,跟上去。 前面的男子走得不快,步履沉沉,像是抗拒着目的地。他身上衣裳是本朝婚服的制式,玉带束腰,饰纹于服,贵气过人,但陆成君对于他要与谁成婚毫无头绪。 而且如果是成婚,应该有喜宴才对,但举目望去,院中落满寂静,无宾客,无喜乐,唯有风过时林木簌簌作响的声音。 疑云罩在陆成君心头时,前面的男人止了脚步。 他停在庭中最繁茂的那颗桃花树下,有一截枝丫被怒放的桃花儿压得低垂,刚好打到新婚郎君的锦帽。 原来梦中时节是春,空气里隐隐浮动暗香,落英铺了满地,芳意浓重,春光静美。 陆成君望着男人,而男人望着那一枝盛放的春。 他抬手欲折。 可最后又放了下去。 男人又继续往前走,往陆府更深处的他所居的院子里走,陆成君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 很快,他自己住的那处院子映入眼帘,里面的花木山石都熟悉,唯独上面挂着的红绸很突兀。男人进了院子却又停下了,停在屋门前,没有进去。 周围太安静了,门虚掩着,所以能听清屋里有人轻轻地抽泣。 男人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待到里面的声音小下去,他才缓缓推门而入。 陆成君没有进去。 他不是很想面对这一切,虽然不知道陆家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娶亲,但这明摆着是一出凄风楚雨的强扭成瓜闹剧。 里面已经传来了谈话声。 “累了一日,你先睡罢,我打个地铺。” “好。” 新妇的嗓音低低的,柔柔的,带着鼻音,有一点耳熟。 陆成君侧着身子往屋里探了一眼,错开屏风,恰巧能瞧见新妇半边身子。她埋着头,抱膝坐在榻上,看不到脸,红盖头被揭下放在一旁。她先前可能是用它拭的眼泪,那鲜红绸缎上泅湿一小块。 看起来她很不喜这门婚事。这么揣测着,陆成君又往里走了两步。 不料,接下来的一幕叫他愣住了。 榻上贵女身着婚服,小脸苍白,气色很差,口脂也被她自己抿得所剩无几,瞧着可怜兮兮的。 但他认识她。 她是薛时依。 * “公子,你今日醒得好早。” 小厮端着冒着热腾腾白雾的盛满水的鱼洗进来时,陆成君已坐在榻上,垂眸揉着额心。 看到梦中新妇是薛时依的那一瞬,他便猛地惊醒过来,睡意全无。 “公子,请洗漱吧。”小厮凑近。 陆成君点点头,手刚触及水面,引起微澜,却又收了回来。 “换盆冷水来吧。”他吩咐道。 他需要清醒一下,捋清楚那场梦到底是预知前事的诫言,还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妄念。 今日陆家父子均要上早朝。 陆霖用早膳时没见到陆成君,等走出堂屋时,便在庭中那颗年岁最长的桃树下一眼看见了。 他玉立树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你少时常常坐在这颗树下读书,春日里花落满襟,秋高时桃坠怀中。” “你可还记得?” 陆霖面带笑意,这些事是陆成君七八岁时的了,他或许不记得,但当父母的很清楚。 “记得的,那桃子又酸又硬。”陆成君扬了扬唇。 他后来因此不爱吃桃子,还被父母笑着数落一顿娇气。 物是人非,如今树下再无观书少年郎,但芳菲依旧年年开了又谢,不曾停歇。 “这桃树比陆府岁数还大些,风吹雨淋,多年不倒,很不容易。” 陆成君伸手抚摸龟裂的树皮,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干硬如甲的触感。 “我想,待我成婚时也要给它挂上红绸才好。” 陆父闻言点了点头,“是啊,到时候也让老桃树沾沾喜气。” 话说出口却发觉不对。 什么? 成婚? 啊? 知子莫若父,陆霖印象中,陆成君以往从未主动提过此事,也不喜父母为他相看贵女。 可今日却若无其事地谈及了。 难道是红鸾星动了?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女,他得留个心眼,早早同夫人说一声。 * 今日薛时依向千山书院告了假,但并不是为了养伤,而是因为皇后下了口谕宣薛家母女进宫说话。 总的算来,薛时依进过许多次宫。未出嫁前每每探望完祖母回京,皇后娘娘总会宣她进宫,问问祖母近况;待到嫁给陆成君,他官拜丞相时,她被封县主,进宫次数就更多些,因为新立的皇后很爱寻她作陪。 说起这事,薛时依有点感慨。这一世太子不会失踪,那么太子妃就不会是前世那个喜欢找她相陪的贵女了。 若把贵女们的身世排序,那么上京三姝是要高其他人的。这三姝分别是长公主之女周观意,太子母族清河陈氏所出的贵女陈若遥,以及薛家女薛时依。 比起前面两位来,薛时依要显得孤傲许多,她不爱赴宴,交友也少。 千山书院里有些贵女看不惯薛时依的原因说来简单,在她们眼里,薛时依从前读自家书院,有未婚夫,不与其他人来往,端的是一派清高,不染凡尘,她们乐见其成。 可如今薛时依婚约解了,还转了性子,待人接物都热切起来,便叫人如临大敌。 婚事,名望声势,这都是上京贵女们要争夺的东西,她们的恶意并非出于对某个男子的喜爱。 很快,宫舆到了永乐宫前,那里已有女官在等候了。 “薛夫人,时依妹妹,请随我来。” 说曹操曹操到,开口的人正是陈若遥,她一身绛紫官服,端方有礼,正朝着她们笑。 是了,她这时候在后宫里任女官,薛时依想起来。 周观意和陈若遥两人同年而生,比她大几岁,都在朝中领了差事。说来惭愧,京城三姝里,就只有她一身清闲。 这辈子她该去考个女官吗?莫名的,薛时依还产生了一点紧迫感。 永乐宫华贵非凡,得益于大景的能工巧匠,正值酷暑,宫内却能灌进幽幽凉风。殿中心摆了座冰琢小山,所散冷气让整殿生凉,一角有几尊青铜冰鉴,盛着爽甜的瓜果。 皇后坐在上座,慈眉善目。薛夫人与薛时依行礼行到一半,便被她叫停。 “不必拘于虚礼,来,到我近前说话。” 她亲昵地把薛时依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书院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你这孩子心眼好,不该受委屈。” “我已放了话下去,往后再出此事,必定严惩。” 她语气沉了几分,显得郑重。 千山书院背后靠山是太子母族,皇后这话表明了她的态度,从此书院里门第不高的子弟也会过得好些了。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前未必没有这种事,但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现在才整顿书院里的不正之风,其实也是在给薛家薄面。 算来算去,还是权势欺人。 薛时依心里叹了一声,面上滴水不漏地应和着,还有空拿余光去瞧一旁的陈若遥。对方注意到,旋即抿唇,双颊上梨窝浅浅,朝她投来笑意盈盈的一眼。 在这一眼里,薛时依回忆着陈若遥上辈子的事。 当今的皇后娘娘出身清河陈氏,有兄长有姊妹,陈若遥是皇后的外甥女,也就是太子的表妹。 她自幼聪慧,常出入宫闱,与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考取女官后,常伴于皇后身侧。论身世论才情,都是太子妃当之无愧的人选。 上一世太子失踪后,听说她终日郁郁,没多久便自缢殉情。钟情如此,实为少见。 “对了,听闻时依与王家那孩子的婚约解了?” 皇后的话,唤回薛时依的神思。 薛夫人慈爱地抚着她的发顶,说道:“回娘娘的话,婚约的确解了,两个孩子缘分不够,也不能勉强。” “女子的人生大事自然不能马虎,”皇后颔首,语气柔和了些,状似不经意地问,“时依还有一年便要及笄,可有其他中意的郎君?” 这句问得薛家母女紧张起来。 好似要验证她们的猜测一般,永乐宫门前传来动静,几个侍从随着两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走了进来。一人气度不凡,眉眼深邃而不怒自威,岳峙渊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而另一人则貌若潋滟春水,眼下生一颗多情红痣,容光之盛,叫满殿金璧都黯然失色,但薛时依之前没怎么见过他。 “渊儿,行之,什么风把你们俩人都吹来了?” 太子笑意吟吟,“母亲唤我,我当然要来。恰巧路上碰见行之,便挟他作陪了。” “拜见皇后娘娘。”周行之躬身行礼,眉眼淡淡,没多少情绪。 他此行名为作陪,实为挡箭。 “免礼免礼,”皇后摆手,拍了拍薛时依的肩,“你们来的好,我今日叫了时依进宫说话,方才正谈到她的婚事。” “这孩子明年才及笄,你们可以唤一声时依妹妹。” 薛时依心里苦笑一声,不得不乖乖上前拜见太子。 皇后之心,昭昭如明月。 可惜明月注定照沟渠了,她可从未有过嫁入皇室的想法呀。《 》 18、天意弄人 好在,她和太子心有灵犀。 “还是母亲考虑得周全,”太子抿唇,语气柔和,“您放心吧,到时候我肯定为给时依妹妹备好添妆礼。” 言罢,他朝皇后娘娘身旁的女官坦然一笑。女官面不改色,依旧立如青松,只是唇边梨窝无声深了些。 皇后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哪里说让他备添妆礼了?分明是希望他能备聘礼的。他又不是寻常人家,往后身边人不会少的,多一个薛时依又如何呢? 唉!还是心太软,将儿女私情看得比利益重。 话聊到这份上,皇后娘娘没了好脸色,冷冷地不搭腔。 薛时依心里偷乐,面上事不关己地挂着笑,并不作声。她的目光游移在永乐宫中,与周行之相碰一瞬。 对方显得很冷淡,眼皮懒散地掀了掀又放下。 好似对这种目光习以为常。 但其实薛时依只是想瞧瞧他眼下那颗红痣,它让她想起陆成君。他也有泪痣,只是不像这样鲜红如血。 在这一刻的安静里,薛时依觉得这位不相识的郎君如同山中石潭里的一尾鱼,在这永乐宫漫无目的地空游而无所依。 没多久,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的差事就宣告了结。宫辇载着薛家母女,在宫道悠悠行进,慢慢地,宫墙万里也抛之身后。 她们离开后,永乐宫里又走出两人。青瓦朱墙下,一男一女,皆身姿高挑,容貌俊秀,瞧着就赏心悦目。 “娘娘太心急了,薛家从未存过将女儿送进宫的心思,她再推波助澜,也只会适得其反。” 周遭无人,陈若遥提起方才殿中暗流时,眼里古水无波。 “等到薛家女及笄,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必如过江之鲫。且不提,她还生得容光艳艳,眸若秋水,眉似春山。若能喜结连理,真是一段神仙难求的良缘。你说呢?” 无人应答。 于是,她继续问: “周行之,你哑了?” 被追着问的男人撇了一眼过去,答:“没看清。” 可忽地,薛家贵女的脸一瞬又出现在他眼前。周行之微微蹙眉,改口,“姿容尚可。” “得你这么一句已经很难得了,”陈若遥笑,又道,“我有些中意她那乖巧模样,你可千万不要对她起心思。” 周行之冷冷勾唇,“当然。” “你已三令五申过,命我不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你记得便好。”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又侧开头,两人间暗流涌动,但不夹半点风月。 * 进宫后两日都是千山书院的学假,所以薛时依舒舒服服地一连休息了好几天,还处理了不少香料铺子的买卖。 待到收假,她神清气爽地搭着马车去上学。 书院里还是老样子,好事坏事兼有。宋家兄妹被罚了一月思过,学堂里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也老实下来,周遭陡然清净不少。 只是宋月兰回家思过前还是做了小动作,害得游芳雪在学院里的差事丢了,身旁那个一直挨着她坐的戚家女郎也不敢再坐回原本的位置。 日子在变好,却又没有变得最好。 为着游芳雪,薛时依要去找山长说理,但被她拦了下来。 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虽然不能继续在书院做活,但是却意外谋了一个医坊的差事,清闲不说,工钱还更高。 说起来,这差事竟是千山书院的医师给的。医师对她那天为薛时依煎药的事情记忆犹新,故而使了援手,结了一段善缘。 后来,罗子慈还亲自上阵,将游芳雪的书案搬到她和薛时依旁边,自此也就解了孤立之局。 回府的马车上,薛时依想起这些,忍不住露出一点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纵然还有许多忧愁压在心头,前途也曲折未卜,但她想,总会有一天诸事圆满吧。 就像前世,她的路一开始也泥泞难行,风雨飘摇,但后来也熬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一到家,薛时依就在正厅瞧见了哥哥和父亲。 说起来,薛雍阳的兄长情只短暂地存在了半天便消弭得无影无踪。那日后,他就没有再专程去接自家小妹回家了。 问就是公务繁忙。 薛时依大度地不与他计较。 天色渐暮,佳肴已经上桌。一家人踏入堂屋用晚膳的功夫,薛时依看见她爹肩上趴了条细长的黑虫,正磨磨蹭蹭地往他脖颈处爬。 薛父今日衣袍是玄色的,虫子几乎要与衣物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爹,你肩上有虫。” 薛时依没迟疑,伸手便要捉了那东西去扔。 手碰上的那一刹,指尖传来痛意。 可能是被虫刺了一下。 薛时依被扎得不捉虫了,扬手把它拍飞就了事。 “嗯?虫在哪儿?”薛雍阳闻声扭头。 “没事,我拍掉了。” 薛时依往地上瞟了一眼,没看见被挥下去的细长黑虫,她疑惑一瞬,没多在意。 “不知道落哪儿了。” “嗯。” 所有人落座用膳时,先前寻不到踪迹的细长黑虫闲适地将自己蜷成黑色的一小点,附在贵女细腻若凝脂的皮肤上。它黑色的头部微微晃动着,轻触着薛时依的手腕。 然后咬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口。 这比蚊子叮一下还要轻,所以主人一无所觉,伤口也没有血流出。 虫子满意地钻了进去。 * 晚间在房中温书时,看了不到两行字,薛时依便觉得困倦非常。 万事贵在坚持,薛家家训从小这样训诫子孙,是以她并没放下书,而是忍着眼皮的沉重继续学。 不知到底多看了几页,等到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着油绿的芭蕉叶时,她的脑袋一点一点地,磕在了书案上。 闷闷的一声,像是林间小兽踩到猎户布的陷阱,滚入深洞,震落了台上蜜烛结的灯花。 侍女进来时,薛时依已睡得很沉。 “女郎太用功了。”她轻轻笑了一句,小心地搀起人去就寝。 翌日,薛时依是在母亲急切的呼唤声中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满屋的晴光顿时映入眼帘,有些刺目。 时辰已不早了。 “得,得赶紧盥洗,还要去书院。” 她慌里慌张地起身,下榻时差点跌个跟头,全身沉得像灌了铅。 “你院中侍女清早便来请我,说怎么都唤不醒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告个假吧。” 薛母担忧地扶住人,伸手一碰薛时依的额头,满是冷汗,她低呼了一声。 “没事,应是昨晚雨声太大,我睡得不好。” 薛时依深呼吸了几次,找回些许清明,亲昵地抱住薛母的胳膊蹭了蹭,“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忧了。” 薛母嗔她,“这有什么?母亲记挂儿女,从来不会觉得累。” “既然坚持要去书院,就快些梳洗吧,我陪你一道去。” 一刻钟后,书院门前 将人送到的薛母并未马上离去,她守在窗前,亲眼看着薛时依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小跑去学堂。人影渐渐变小又不见后,薛母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天青色的马车帘。 今早她对着自己女儿唤了十余声,却怎么都唤不醒,若不是伸手去探时犹能感受到鼻息,她险些吓得要晕过去。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睡得那般沉,现在回想起来也阵阵后怕。 等散学后,得叫雍阳接人去医坊里瞧瞧身子才是。薛母在心里细细考虑一番后,才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 薛时依进学堂时,罗子慈和游芳雪已候了她好一会儿了。 “女郎啊,今早是不是睡美啦?”罗子慈扬起笑。 薛时依唉声叹气,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很真心地开口:“犹觉得不够呢。” 她的眼皮现在还沉沉的。 “我来帮你醒醒神,”游芳雪打量了四周一圈,低下声音,“我今天来的时候在门口碰见罗子慈,你猜我看见什么?” 闻言,罗子慈昂了昂下巴,哼了一声。 薛时依只觉得她们的说话声好似蒙汗药,让她的困意又跑上头。贵女捂住嘴,小小地打了哈欠,强撑精神,“看见什么?” “她从马车里出来时,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探出头,恋恋不舍地唤她——” “姐姐。” 缠绵缱绻,听得她在旁边起鸡皮疙瘩。 “罗子慈,原来你有个弟弟。”游芳雪促狭地笑着拉长调子。 当事人却坦然地挑了挑眉,“别听他乱叫,他比我还长两岁。” 只是嘴巴太欠,一定要这么喊,她是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但横竖都纠不过来。 她们两人谈笑间,薛时依只觉得耳边声音变得越来越飘渺,她整个人好似被茧束缚,渐渐丧失五感,脑袋又点了点,眼见马上又要磕上桌子—— “哎。” 罗子慈伸手过去,捧住她的头,心里泛起几分惊讶。 这还是第一次薛时依没有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 “怎么困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薛时依努力睁开眼,“可能昨晚睡得太差了。” 游芳雪眼神微动,伸手把了把她的脉,但脉象稳健有力,探不出问题。 看来真的只是没睡好,她若有所思地收回手。 好在,薛时依的困倦持续到午膳便结束。下午夫子布置了小测,她提笔作答时才思泉涌,一气呵成,没费多少时间便写完。 散学时夫子收起考卷,学堂里的贵女们纷纷离开学堂。 薛时依三人缀在最后边,讨论着所考题目。倦意散去后,薛时依头脑变得很灵光,道道题目都解得让人赞不绝口。 “看来这回的上甲可能要易主。”罗子慈毫不犹豫地开始拱火。 游芳雪并不在意,不过还是配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老天爷助她。” “什么呀!” 薛时依笑嘻嘻地把她们两人都挽着,此时,一天之中暑气最烈的时辰已经过去,金黄而柔和的日辉铺洒在书院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树上,在交错的枝桠里漏下碎金。 她仰头看着这一切,心里却突兀地觉得难受。 如有神助么,可为何自己总感到惴惴不安呢? 总觉得,今日一切有些似曾相识。 似乎也曾有一日像这样困意深深,整个人昏沉不已,然后—— 她便昏厥在了华岩寺正殿后房,重生回了十四岁那年! 将这一切想透时,猛烈而熟悉的晕眩感也降临,像暮鼓的最后一响,震耳宣示着今日已尽,为时已晚。 原来如有神助,不过回光返照。 薛时依从未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大祸将至。 前世在华岩寺所遭的性命之危,今生竟然来得这样早。 这是为什么?! 巨大的惊惧与悲哀几乎要将薛时依淹没了,叫她窒息。重活一世,好像又要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可她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许多问题没有寻到答案。 她明明还不甘心。 太阳穴传来的剧痛如同一把能劈裂头骨的铁斧,疼得薛时依站不稳,她的身子微微摇晃着,挽着罗子慈和游芳雪的手也松开了,软软地垂在身侧。 “欸,那边走过来的是不是朝英姐姐和陆夫子——” 少女的话止得很快。 “时依,时依,你怎么了!” “时依!” 罗子慈慌乱地将她搂入怀,对着游芳雪凄切地喊,“快,快去寻医师!” 对方赶紧摇头,什么都顾不上,连忙开口:“别抱得那么紧,给她留出能喘气的地儿!把她手递给我,我来把脉——” 一片嘈杂与兵荒马乱中,薛时依尚未完全阖上的眼中映入一角月白的衣摆。 然后是陆成君白净又好看的脸。 薛时依神志混沌,看到他时本能觉得委屈。 自从重生后,她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地规避上一世的祸事,努力地改变那些她在意的人的命运,努力地拨雾见月,渡过苦海。 但为什么每当觉得一切都在变好时,滔天的浪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推翻她的船?为什么她明明重生了,劫难却来得更早,让她只能再次莫名死在他眼前? 如果注定要死去的话,薛时依还想最后问陆成君一句。 哪怕不会有答案。 “为什么……” 她揪住他的袖口,眼里蓄起泪水。 “你那么想……解脱?”《 》 19、蛊虫 “……解脱?” 陆成君不懂她的话。 做过那个成婚的梦后,他一连好几天都很难安寝,欢喜与犹疑都在心里浮浮沉沉,如同沉入井的瓜果,一直不停地冒出水面。 梦里耀眼鲜艳的红绸与她哀伤的抽泣声,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刚才在书院另一头看见她,他的心便不自觉轻盈起来,连日来的劳神苦思被风推走,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见她。 而说完那番含糊不清的话后,薛时依用尽了所有力气,揪着陆成君袖口的手也松开,无力地往下滑。 但是被他及时握住了。 陆成君眼前蓦地闪过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画面,香烟袅袅中,他也曾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没了声息。 虚幻与现实重叠的一瞬,陆成君的心狠狠往下坠,浑身没由来地发凉。他毫不迟疑地将薛时依从罗子慈那里抱走,顾不上旁人的愣怔,只是沉声道:“我带她去医坊。” 沈朝英瞪大了眼,赶紧追上去,“陆兄,等等……陆成君!” “你这!成何体统啊,”她急得拍自己脑门,然后大手一伸,拦在他面前,“哎呀,把人给我,我抱着去!” 英姿飒爽的女官说话时语气夹着隐隐威胁。 但凡陆成君不听劝,她必定二话不说就上手。好歹是个武官,不精于口舌,但略懂些拳脚。 游芳雪也赶紧拉着罗子慈跑过来,“听沈夫子的吧。” 纵然大景民风开放,他也不能亲自抱人去医坊呀。哎,她这位表哥真是急昏头了。 虽然此时周遭并无旁人,但一会儿走出书院便是四处皆有耳目了。陆成君明白是自己关心则乱,他闭了闭眼,强行把心里的不情愿都压下去,将人给了沈朝英。 如果可以,他不想假手于人。 “你也别太担忧,或许只是暑气过盛,时依没受住。” 沈朝英接了人,见对方垂着眉眼,一副失神模样,也不好多责备,还安慰了两句。 只是她心想,还真叫沈令襟说中了,那厮在薛府用了顿膳便信誓旦旦说薛陆两家往后必有姻亲。她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本以为是胡言乱语呢。 一行人神色匆匆地出了书院,要上马车奔往医坊。 罗子慈远远觑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罗家马车,又瞧一眼人事不省的薛时依,唇咬得紧紧。她连招呼都没跟自己家中仆从打一声,便毫不犹豫地继续跟着沈朝英他们。 可此时,有一人却不长眼地跑过来,拿一柄玉骨折扇拦在沈朝英身前,开口就问: “你们这是做什么?” 谁来捣乱?没瞧见别人正着急么。 沈朝英没好气地瞪过去,刚要呵斥,却瞧见薛雍阳疑惑的脸。 “你们带着薛时依要去哪儿?” 他很文雅,看到这如同人牙子拐小孩的场景也心平气和。 罗子慈如见救星,连忙拽住他衣袖,说话又快又急,“雍阳哥哥,时依忽然晕倒了。她今日一直说自己困,散学时毫无征兆地便倒下了!我担心是——” 她蓦地断开话语。 薛雍阳和罗子慈都是对薛时依重生之事一清二楚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薛时依前世是当初如何不明不白地死去的。她能想到的事情,他只会想到的更快。 男人手里折扇“啪嗒”一声坠地,少见地露出惊慌。 他顾不上其他,当机立断,“医坊不够格,要请御医来。此事你们不必管了,我带人回薛府。” “不,去我府上!陆府就在不远处,”陆成君摇头,开口道,“我方才已命侍从拿着陆家腰牌去宫中请御医了。” * 陆府里 宫中得空的御医一茬接一茬地来,却都看不出薛时依症状,皆语焉不详地呐呐几句,叹几声气便灰溜溜走掉。 待到又一位御医告辞时,薛时依的气息已比刚晕倒时弱了。 情况变得严峻起来,薛雍阳面沉如霜,眼里充血却束手无策,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妹妹榻前。 其余人的面色也很是难看。 “我去把京城的医师也叫来,有总比没有好。” 沈朝英拧住的眉头快能夹死苍蝇,她想不通事情是怎么一下变得如此棘手的。 不会真的出事吧? 出门前,她忧心忡忡地最后往屋里望了一眼。 陆成君一直站在薛时依身侧,她就在他旁边的榻上躺着。闭着眼的人神态安宁,好似不过平常的一觉,可清醒的人却心事沉沉,如浸热油般煎熬。 “她以前也晕倒过么,是不是什么隐疾?她什么时候会醒?”他忍不住询问。 “没有。”薛雍阳喉咙干涩。 “她虽然有些瘦,但身子一直很康健,没生过大病,也没有隐疾。” 可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醒。前世她昏迷后一觉回到了今生的十四岁,那这回她又昏迷,能不能一觉回到上辈子? 如果当真能回到上辈子,倒也算好结果,薛雍阳已经不敢去想其他可能。从前没能保护好的亲人,现在还是没能保护好,他以前不知道自己这么没用。 时依,醒过来,好不好? 别让他两世都做了无能的兄长。 等到最后一位,也是宫中资历最老的李御医为薛时依把了脉,然后露出一筹莫展的神色,摇了摇头时,薛雍阳终于承受不住,踉踉跄跄地起身往外走。 他崩溃得站不直,好似冬日里一颗败柳。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请我爹娘来。” 如果真是最后一面,也要让全家人都陪着妹妹一起走。无论如何,她不能孤孤单单的。 “等等!” 游芳雪捏着银针,大喊:“时依不是得病,也不是中毒,很有可能是中了蛊。” 先前那些御医一茬一茬地来,她连见缝插针地给薛时依把个脉都做不到。好在这位李御医与她是相识的——是她做工的医坊背后的主子。 李御医让游芳雪在一旁打下手,趁这个机会,她摸了薛时依的脉象,和先前一样稳健有力,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普通睡着了而已。 可是无论扎哪个穴位,薛时依都毫无反应,几近在梦中睡死。游芳雪沉住气,又取了她的血,在银针上抹了药,反复试了许多次。 直到细长而泛着银光的针身爬上一丝褐色,至此,心中那个最不可置信的猜想落实。 “小友说的有道理,一下便叫我茅塞顿开,”李御医眉目慈祥,语气温和又沉重,“我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病症。或许一开始就错了,这并非急病,而有可能是蛊,我不精通此门,实在无能为力。但若你们能寻来一位经验丰富的巫觋,或许还有救命的机会。” 她又继续说,“依我看,可以去长公主府上求一求,想来当年——” “巫觋?” 有人打断了李御医的话。 罗子慈喜出望外地抬头,她先前哭太狠了,把眼睛都哭肿了。此时,少女将泪水一抹,又重新振作起来,“我认识一个巫觋!我去把他找来。” 她说完,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提裙便冲出了门。 “我一道去。” 薛雍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只要能救活他小妹,无论那人开什么价,他都愿意答应。 “陆成君,照看好时依!” 他扔下这句便消失在门前,不多时,李御医因着宫里的事务也躬身告辞。 日头渐落,夕照如潮涌进屋内,余晖在地上织就一幅温柔彩画,陆成君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薛时依身旁,好似江中任凭流水冲刷而岿然不动的青石。 游芳雪站在一旁,微微叹气,有些难受。 如果薛时依中的蛊真的是她猜想的那种,只怕找到巫觋也没用。 可她又不忍心打碎众人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只好也跟着一起祈求。 醒过来吧,时依。 我们都在等你。 * “姐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向罗子慈做保证时,闻慕拍着胸口,信誓旦旦。 他扬着唇,露出虎牙,笑容里洋溢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爽朗与干净,亮晶晶的眼一直黏在罗子慈身上,根本舍不得移开。 “天下蛊虫就没有我解不开的!” 这当然是假话,就算他师父再世,也夸不了这个口。 不过嘛,他对付不了的蛊虫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所以四舍五入便是全都能对付。 撒点小谎闻慕是信手拈来,他也不信今天真能叫他被戳穿。 “好,我信你。你一定要救活她,若她出了事,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罗子慈半是威胁,半是喜悦地开口。她拉着他进屋,直奔薛时依身前去。 薛雍阳走在后面。 他原本以为罗子慈所说的巫觋是什么隐世高人,但没想到她只是一路赶回了千山书院门口,找到了自家马车,从里面拉出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不过,薛雍阳对闻慕能力的怀疑打消得很快。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闻慕从马车上下来看见罗子慈身边还有一个男人时,没能很好地克制住表情,眼睛有一瞬变作了蛇瞳。 应该确是巫觋无疑了。 在罗子慈殷切的目光中,闻慕飘飘若仙,大摇大摆地走到榻前,拨开面前挡着的人。 “让让,让让。” 他捋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盘着的一条黑玉小蛇。 小蛇睡得很香,闻慕弹了它脑门一下,硬生生把蛇叫醒了。它幽怨地支起脑袋,问他要干嘛。 “去瞧瞧是什么蛊,”闻慕下颌点了点,虚指薛时依的方向,“快点,若是耽误了时间,今晚你就不用吃饭了。” 听到晚膳不保,小蛇吓得要僵成一条,非常狗腿地滑下少年手臂,如一道黑光,极快地落在了榻上。它在被褥间游走着,找到薛时依手腕,张开嘴,轻轻含了一口。 不就是辨别蛊虫嘛,本蛇最擅长了。 两颗血珠冒出来,被小蛇舔尽。 然后,它慢吞吞地回到了闻慕手腕上,无力地嘶嘶两声。 它用蛇语把蛊虫告诉了他,而下一刻—— 闻慕脚下一软,差点没直接就地跪下,他惊愕地看着薛时依,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完了完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这榻上睡着的人怎么中的是红尘蛊?坏了,他偏偏就不会解这个!《 》 20、活死人 “怎么样,你能解吗?” 听到罗子慈的询问,闻慕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屋内没摆有上冰块抵消暑气,他却心虚地觉得阴风习习。 闻慕真真切切地后悔了,后悔帮老巫婆把红尘蛊顺道送到京城了。反正这蛊虫不被他送来,也会有别人送来,他又何必蹚这趟浑水。 如今好了,阴沟里翻船。这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很有可能是罗子慈在信中提过很多次的那位女娘。若她出事,罗子慈还会原谅他么?肯定不会的。 能让毒蛇随意缠在腕上的人,此刻甚至没胆气去想象自己被疏远的场景。 几息之间,少年便想好对策。当务之急是扫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他得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此蛊无解。” 闻慕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开口:“她到底是招惹了谁,怎么会中红尘蛊?” “什么!” 罗子慈惊叫起来,眼里原本盈着的光亮暗淡下去,蓄起泪来。 “你明明说你一定能搞定的!” 游芳雪立于一旁,垂头不语,盯着地面。这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她还是觉得失望。 人心真怪。 “红尘蛊是什么?” “一种需要巫觋从小以血肉喂养的蛊虫,前二十年以主人的血肉喂,后面随便谁的都可以。这种蛊虫只有在主人死后才会催生毒性,巫觋一般用它来寻仇。自从我师父死后,仍存于世的也就这么一只了。” 世间巫觋中,唯有老巫婆还养了一只红尘蛊。 闻慕又瞟了一眼榻上的薛时依,心说怎么偏偏是她呢?谁知道她这么倒霉,唉,连累他也倒霉。 罗子慈又落下泪珠,他心一紧,赶忙几步走到她身前,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姐姐别难过,虽然将蛊虫彻底驱出体外我做不到,但是我能让她死得没那么快。” “这蛊虽然解不开,但可以变通嘛。我可以用其他蛊虫相调和,让它变成另一种蛊,能让她再多活五年。” 闻言,罗子慈脸色微霁,连忙看向薛雍阳几人,“你们意下如何?” 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在眼下已弥足珍贵。 见有转机,薛雍阳如获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自然是好的!” 大景拥疆万里,四海之内,能人异士不胜枚举,倘若尽全力去找,或许在五年时间走完前,还能找到其他续命之法。 就算找不到——薛雍阳闭上眼,并不去想这种可能。 “等等,另一种蛊是什么,会对人有什么影响么?” 陆成君则谨慎一些。 对待其他人,闻慕态度就没有像对待罗子慈那样温和了。 他从袖中取出装蛊虫的玉盒,不紧不慢地解释,“当然有影响,若是换成另一种蛊,虽然能延寿五年,但在这五年内,她身上的血肉会被蛊虫不断啃食,然后慢慢腐烂,甚至散发尸臭。等到进了棺椁,估计就只剩下一具白骨和人皮了。” “这种蛊,我们一般称为活死人。你们要想好,这样活着可不一定比死好,她醒来后,说不准还会怨你们?” 他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笑,眼睛又不自觉生了变化,细长的一条苍色,困在琉璃般的瞳中,直勾勾瞧着薛雍阳和陆成君,迫不及待想见这两人的痛苦之情。 “闻慕。” 罗子慈语气冷冰冰的,似是警告。 一不小心,又得意忘形了。 少年听得哆嗦一下,立马收起他的招恨模样,咳了咳,将自己扮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时不人与,我劝你们快下决心。依我之见,还是换成另一种蛊的好,毕竟多活五年是五年呐。” 薛雍阳眼眶微红,应下。 因着罗子慈的情面,闻慕一边给薛时依下着蛊虫,一边好心好意地同这群人多解释了几句。 “看这蛊虫,漂亮吧?等它进到肉里选好下榻的地方时,还会帮她多点上一颗红痣呢。” 他指着自己刚放到薛时依手腕上的蛊虫,小小的一只,圆润可爱,色若洛神珠。 可惜,没人搭理他,众人都生不出欣赏的心思。 满屋的人没一个识趣,闻慕撇撇嘴,“这虫比起红尘蛊也多不了几只,宝贵非常。但凡今日来的巫觋不是我,她也只能等死了。” 当然,倘若他没来京城,榻上这位或许就不会有无妄之灾。 在满屋紧张的目光里,赤红小虫子慢慢钻进了薛时依皮肉里。活死人蛊见效很快,没过多久,她的气息便平稳下来,不再同先前那般越来越弱。 “接下来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闻慕自觉处理妥帖,收起玉盒,扭头与众人细细谈起其他事。 “其实,活死人蛊原有两种解法的,第一种是移蛊,将蛊虫移到旁人身上。” 他话音刚落,罗子慈立马开口道:“可以,我愿意。” “不行,蛊虫要挑人的!” 少年睁圆了眼,连忙拒绝。开什么玩笑,就算她愿意,他也不会让她如愿。 “那我呢,可以么?” 陆成君走上前,问道。他一袭白衣显得光风霁月,眉眼如星,对自己的话坦荡无惧。 薛雍阳啧一声,“有你们什么事?一边去,要移也是移到我身上。” 他看向闻慕,语气是不可置否的坚定,“如果能移蛊,那就不要耽误时间,现在就移给我罢。” 闻慕都没话说了。 邪了门了,这是剧毒的蛊,又不是灵丹妙药,在这里争什么呢? 他最不爱瞧这种深情厚谊的戏码了。 “你们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少年蹙眉,不悦地抱臂,“听着,你们都不够格。蛊虫挑人,只要七岁以下的稚童,还须得在蛊虫入体的半个时辰内就移入旁人体内,过时不候。” 他挑了挑眉,“难道你们能即刻寻来一个合适的孩童?” 况且寻来了又如何呢,能下得了手么?让一个稚童倍受折磨,还活不过五年,何其残忍。 “……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你们听说过敛骨吹魂针吗?传说中能叫人死而复生的针法。三个月内,你们若能寻到它的传人,那活死人蛊便能迎刃而解。” 忽地,角落里有一人出声。 “死而复生,只是江湖传言。” 游芳雪的语气很镇静,面色也平淡,“而且,敛骨吹魂针早已绝迹于江湖了。”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套针法,也没人比她更清楚其传人的下落。 “传言确实半真半假啰,”来了个懂行的,闻慕提起点兴致,“不过敛骨吹魂针能解这蛊是毋庸置疑的。” “活死人蛊,本就是为这套针法而生的。” “怎么可能!” 游芳雪一时没能克制住自己的错愕。 隐世的百年古医世家,从来都以医者仁心为训,是不会与这样阴毒的蛊物有牵连的。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医毒本就一体,活死人蛊虫虽然会啃食寄主血肉,使人衰败而亡。但只要配合敛骨吹魂针相指引,蛊虫就不会到处乱啃,而会以寄主体内损坏的血肉为食,起驱毒健体的护主之用。” 闻慕谦虚地摆手,“你也不必自卑,此种秘闻世人鲜知,也就是我——” 他自吹自擂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敛骨吹魂针,我会。” * 睡得好累。 薛时依感觉自己睡了很沉的一觉,沉得让人不确定还能不能醒。魂魂魄魄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水,周遭是一片冰寒沉重,压得人挣脱不得。 她本来是要永远沉睡的。 可不知是哪一刻起,冰融水暖,好似忽地暗换春日,柔和的春潮涌动过来,让她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波澜起伏的一池湖绿中。万物复苏,绿枝拂动,她如同重新生出血肉的一具白骨,身体里四处都传来痒意,催促着她睁开眼。 醒来时,薛时依听到外面遥远而悠长的打更声。 这是几更天了? 她眼前还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东西,只瞧见榻前立着一盏暖灯,正柔柔地逸散着微带橘黄的光华,屋内器具拖出的纤长浓黑的影,都住在它身旁。 这又是哪里。 入眼的摆设布局是陌生又眼熟的,薛时依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里并非自己从小居住的薛府,倒更像是前世她打算与某人安享年岁,长养子孙的那处府邸。 “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 他带着浮动的月华而来,修眉星目,脸是净白的月,瞳是墨泼的夜,鼻梁是高耸沉默的玉山。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薛时依只用这句诗想过一个人。 原来她昏迷后,又回到了前世。 “你醒了?” 陆成君的语气有些惊喜,话语里蕴的关切和上心,也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薛时依懒懒地枕着绣枕,没吭声,她睡得太久,骨头酥掉了,没力气。如今她心神也有些乱的,不知该喜该忧。她是回来了,可重生一事就变作黄粱一梦,那些薛时依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人,又一去不复返了。 男人浅笑,灯火淡淡,显得他如此温柔,这熏神染骨的温柔与珍惜是睽违已久的。但他并未到榻前来,反而瞧着是想要转身离去。 其实,陆成君是要去告知其他人的。 “夫君……” 但薛时依不懂原因,只是低喃了一句。 对方僵住一瞬,怔然地投来一眼。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关节,顿时开窍,也不出门了,转而快步走到她身前。 他半跪在榻前,眉宇间藏着喜色,情难自禁地握住她的指节,“你唤我什么?” 宫灯离陆成君近了几分,光影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更加俊逸的眉目。薛时依也看人看得更清楚了,看清他白净年轻的脸庞,以及不如十年后能藏事的眼睛。 她哪里是回到了前世! “成,成君。” 薛时依陡然清醒,弱弱地辩解,想要抽回手。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对方却坚决非常,不允她有半分糊弄的妄念。他低头,唇离她的指节更近,温热的吐息落在她指尖,暖暖的,如同拱来拱去的小兽,她的手指化作林间岿然不动的草木。 “你唤我什么,再唤一遍罢。” “好不好?”《 》 21、女官 薛时依的脸一下便红透了。 薛家人的面皮薄是遗传,情绪不太好藏,而她祖母最盛。听闻从前每每有人参她,下朝回府时她整个人就是一片红彤彤气鼓鼓的。 心,太慌了。 薛时依忘记自己可以斥责面前人无礼无矩,还可以骂他登徒子。 她要是开口赶,陆成君就会松手。 但她没有,所以他继续追问: “你唤我夫君,我没有听错。” 青年人墨瞳分明,满天星汉都盛在其中,看起来比一旁的灯盏还明亮几分,他浅笑看着薛时依嗫嚅不言的模样,心头柔软无比。 陆成君还有其他许多事要说。 他想说,所以,你也做了我们成婚的梦么? 他这几日的转辗反侧,都是因为想不通梦里的你为何哭得很伤心。 还有些话,说出来会显得冒失。 其实看见他们成婚,他下意识有几分喜。只是又看到梦里的薛时依那样难过,他便心神恍惚。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是因为心存非分之想。除此之外他还有些侥幸之想,梦中预知的沈令襟之死被阻止了,那他是否也能有机会改变她在新婚夜的难过。 京城夏日已来了许久,但他的心才刚刚开始热烈。 陆成君喉间干涩一瞬,“我……” “这是在干什么?” 蓦地,屋门口传来一声惊问,不抬眼不要紧,一抬眼便瞧见那儿来了许多人。 薛雍阳提着一盏灯站在最前头,灯光由下自上照明他的脸,配上不太高兴的神色,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还领着一堆人,右手边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凑热闹的沈令襟、为了找医师忙活了半宿结果回来才发现事情已经解决了的沈朝英、带着府上医师赶过来的长公主之女周观意,左手边还有罗子慈与游芳雪。 众人身量不一,容貌各异,可面上表情都是不约而同的惊愕和目瞪口呆。 薛时依懵了,莫名生出偷会情郎却被逮的错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前人光教情情爱爱缠缠绵绵,却忘了写灯火通明,私会被发现后该如何自处。 “还不把手放开!” 眼见陆成君还不撒手,薛雍阳气得又骂了一声,怒火更盛了。 薛时依连忙把手往回抽,男人眉眼间情绪淡了几分,却还不愿放,她于是低声吓唬他,“我哥打人很疼的。” 陆成君笑了,也低声回:“他打不过我。” 他松了手,正了正衣襟,站起身,又恢复一派光风霁月。 但这赌气的一句,真不符他平日的君子风范。 陆成君淡定自若地走过去,面无半点羞愧之色,对着薛雍阳一本正经道:“你们来的正好,时依醒了。” 薛雍阳瞪过去一眼。 他又不是没生眼睛,他自己看得见! “你给我等着,我一会儿就同你好好算账,”薛雍阳忍着不爽,将人拽走了,“跟我出去,找你有正事。” 其实此刻才二更天,说晚也不是很晚。 既然薛时依安然无恙,沈家兄妹和周观意与她寒暄几句后也就顺势告辞。临走前,周观意揽住沈朝英脖子,笑说下回还有这种好戏,还要记得叫她。 话本子里的懦弱书生贵小姐让人看得厌烦,她现在很中意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戏码。 沈朝英被她揽得站不稳,趔趄几步,“别有下次了,我承受不起。千山书院与我相克,每逢授课便风波不断,我宁愿跟着你在校场操练,也不要再做夫子了。” 几人远去,谈笑声散在夜色里。 罗子慈和游芳雪留在屋里陪着薛时依,她俩把脉的把脉,端粥的端粥,井井有条。 薛时依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拦住她们,“我还一头雾水呢,先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呀。” 游芳雪挑眉,打趣,“你跟陆成君聊了那么久,他竟未告诉你?你们都聊什么去了?” 她唇角弯着,眼里都是清澈笑意,没夹杂别的情绪,薛时依却蓦地噤声。 她这才意识到游芳雪将刚才一幕尽收眼底了。 是了,近来他们两人间极少的来往,以及方才陆成君亲近的举止,险些让薛时依忘记了他们上辈子的旧事,但眼下又明晃晃地记起了。不仅记起,而且连带着先前与陆成君亲近的片刻也变了味道。 如果陆成君心属游芳雪,那他怎能对她说那些话呢? 她还傻乎乎地应了。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游芳雪? 她的心打上结,泛着苦。这苦不是因为陆成君,而是因为她自觉德行有亏,她先前不该浑浑噩噩地唤人夫君,后来也该用力推开他的—— “叮啷”一声,瓷勺撞壁,罗子慈递了一勺粥来,打断薛时依的胡思乱想。 “你躺了半日,滴水未进,先喝点粥吧,”她一勺一勺地喂,轻声细语,“你边吃,我边跟你讲。” 游芳雪没在意这小插曲,在榻边坐下来。 罗子慈三下五除二地把薛时依晕倒又获救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着时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等她说话,罗子慈又连珠似地再次开口,不过这回是说给游芳雪听的。 “对了,游芳雪,你觉得你表哥如何?” 闻言,薛时依一口粥噎在喉咙眼,还未咽下,罗子慈又喂来下一口。 “我表哥?” 游芳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说陆成君。 “嗯,我瞧你们表兄妹关系挺好的。” “是吗?”游芳雪觉着有些意外,“我与他只是远房表亲,并不熟络。” 她又补了一句,神色淡然,“当初说是进京投靠亲戚,但或许用打秋风一词更合适。” 只是陆家心善,可怜她们孤儿寡母,又可怜她刻苦用功,独自一人考上了千山书院,所以认下表亲,多有照拂。 薛时依眸光微动,低下眉,没吭声。 贫苦人家的世事听起来总是苦涩,游芳雪摆了摆手,转了话头,“说起来,我也有在意的事。罗子慈,你为何要读千山书院,而不是白鹭书院?” 明明只要就读白鹭书院,凭她与薛时依的关系,她绝不会像在千山书院里一样受人欺凌。 闻言,在榻上趴着的薛时依支起了耳朵。 这个问题多年前她就曾纠结过,只是那时她和罗子慈才初相识,没有问的身份,而此去经年,她又没了问出口的时机。 罗子慈扬了扬眉,没有遮掩的打算,“因为我想做女官。” 大景律法特许,四品官可以脱离原宗,自立门户。 “京城三大书院,唯有千山书院录取女官的名额最多,也唯有千山书院的弟子……” 最纨绔,最不在意官位。 游芳雪会心一笑,并不感到意外,“我也是。” 大景律法特许,四品官可敲御前登闻鼓,平冤昭雪。 “看来届时我要与你争上一争了。” 两人眉眼间都是势在必得,而榻上的薛时依脑子嗡嗡的。 什么,她们都要报考女官?上辈子没听说过这事啊。 大景贵女若要报考女官,那就要在书院修读至十六岁,然后参加女官考核。 可是…… 上一世的罗子慈,在十六岁时死于山崩。而那一年,二皇子权倾朝野,暂停了女子科举之路,所以游芳雪应该没能如愿考上女官。 游芳雪后来如何了,薛时依并不清楚,陆成君与其通的书信,她一封都没看过。 前世的今日,她们两人一定也如现在这般意气风发,心有鸿图,但无法预料到自未来的某一天起,所有渴盼都会化作遗恨。 薛时依不愿去细想这种失意与哀伤,只是庆幸自己重生了,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去阻止二皇子,去铺好她们的康庄大道。 这边的薛时依斗志昂扬,那边的两人却齐齐侧头看她,犀利发问:“所以,你要帮谁?” 棘手难题突然抛到薛时依手里,她睁大眼,决定拒绝这块烫手山芋,用绣枕把脑袋蒙住,滚进被褥里。 花鸟锦绣纹样下,传来她弱弱的声音,“我,我还是帮你们找个好夫子罢……” * 罗子慈被薛家马车送回罗府时,已是三更天。 罗家父母那边早已派了人知会,所以无人追究她晚归的事情。 府上人都睡了,门房睡眼惺忪地将自家女郎迎回府后,又倒回床上补觉。罗子慈平静地走过堂屋,穿过垂花门,进了自己院子。 侍女也歇下了,但主屋里还留着灯,窗纸映出个来回踱步的少年影子,瞧着紧张兮兮。 罗子慈推开门,迎面便看见闻慕扑过来,揽住她的腰,“子慈,你回来啦!” 明知道罗子慈生气的时候,闻慕不会嘴欠地唤她姐姐。 他给薛时依下完蛊后就被罗子慈先赶回了罗府,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突然对他冷淡起来。 闻慕疑心罗子慈已经猜到什么,他们自小相识,她太熟悉他的神情举止,蛊虫的事他瞒得过别人,却不一定瞒得过她。 “滚出去。” 果然。 他一听这冷冰冰的语气就知道大事不好,死活都不愿意出去。罗子慈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闻慕立马殷勤地接过来侍奉。 只是这并不能讨好罗子慈,她呵了一声,闻慕便乖乖将瓷杯放下了,然后,扑通一声便跪坐在地,拉着贵女的衣袖求饶,诚恳无比。 “我错了。” “我发誓,那蛊虫虽然与我有关系,但真不是我养的,我只是顺道送到京城。且那蛊虫会自行寻人作恶,真不是我存心要害她。” “子慈,你就别生气了。我们往好处想,现在事情都解决了呀,有了敛骨吹魂针与蛊虫相调,那位女郎不仅不会早逝,往后还能百毒难侵,体魄强健。这合该是件美事呀。” 美事? 但上一世的薛时依可没遇上这样的美事。 罗子慈直磨后槽牙,最后实在是忍不下去,抬手便给了他一耳光。 闻慕被扇得茫然,脸颊泛起红,意识到她这回不会像以前一样心软,眼眶顿时涌上亮亮的泪花。他委屈十分地垂下眼,额头抵着她的双膝,带着鼻音道歉,“对不起嘛,子慈,我真的错了,我要是知道蛊虫会找上她,我一定不会带到京城来的。”《 》 22、不能留 罗子慈用一根手指抵开闻慕的额头,语气淡淡。 “你现在就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这一次如果再敢瞒我,我们就当从未认识过。” “好,好,我这次绝对不瞒了!” 闻慕忙不迭答应,但他也非完全知情,只能绞尽脑汁地搜刮出有用的消息。 “你还记得么?我曾与你说过,我师父给我下过禁足令,未及弱冠,我不能出白南。” 这是闻慕小时候的事情了,那会儿八大山巫都还在,不像现在这样只剩一老一少。 他师父巫溪交代完此事后不久便客死他乡,遗言是不必替他复仇。巫溪死后的几年里,其余山巫也相继离世,而闻慕的禁足则一直由八大山巫的首领巫夏负责着。 巫夏阴晴不定,闻慕乖戾,这两个脾气不好的人凑在一起,相处得并不愉快。 “前阵子有人往白南送信,信里说巫夏死在京城。她一死,便没人再能禁足我,所以我就立马来找你了。” “蛊虫会找上薛时依,必然是因为她身边人参与了巫夏的死。巫夏行踪不定,我也不清楚她在外都做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说要去京城,反正肯定又是忽悠人去了,我当时也没多在意。” 只是没想到她这回真的死了。 罗子慈抿唇,单凭这些,她大概明白了这一世薛时依晕倒的原因,但却很难摸清薛时依前世的死因,况且这件事是不好对闻慕说的。 “你先前说,你不把蛊虫带到京城,也会有其他人带来,这是为什么?” “因为就算我不替巫夏报仇,也一定会有其他人替她报仇。巫夏跟其他喜欢呆在深山老林的山巫不一样,她以游走江湖为乐,声名远扬,交友很广。” “她死后留下来不少厉害的蛊虫,我手快,拿走了红尘蛊,其余的蛊都被别的人带走了。我一直被禁足嘛,所以也不太清楚跟她来往的都有哪些人。” 罗子慈轻啧一声,既然如此,她再问也没有意义。 她给闻慕下了最后通牒。 “你不能待在罗家了,况且你伤的是时依,我不会护着你的。” “你必须去找你今天在陆府见到的薛雍阳或者陆成君,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如若不能弥补你之前的过错,往后肯定会有灾祸临头。” 闻慕愣了愣,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假,心头一沉,连忙哀求。 “我可以去找他们坦白,可我不想离开罗家。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若我留在这里,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我的事自有打算,你不用担心。”罗子慈坚定道。 闻慕不说话了,他知道,她决定好的事情是没法被动摇的。 他放弃了恳求,但还有一件事不甘心。 “你为何要对薛时依这么好,”闻慕语气里是羡慕与不忿,“明明我与你认识更久,我们才更相熟,不是吗?” 听到这话,罗子慈没出声。 她只是看向周围。 昏昏灯烛下,比夜色更冷清的是她住了好几年的寝屋。 雪洞一般,空空荡荡,器具陈设都简单朴素,寻常贵女屋里用作装点的字画金石这里都见不到,案上摆着的书已经被翻看得书页卷起。 但细看又能发现,屋里还有些格格不入的精致玩意儿,这些不是府上给罗子慈添置的东西,看得出曾经被送来者精挑细选过。 它们被慎重收好在妆奁,衣橱等器物里,是屋里难得的亮色。 好似雪洞里蓦然出现的一池融融春水。 “因为值得。” 她在见到天光前,也以为自己是天生无法视物。 * 那日从陆府回来之后,薛时依就再也没有与陆成君单独相处过的机会。 他们本就不是关系紧密的人,薛陆两府来往不多,父母也只是官场上的点头之交,缘之一字,说来淡泊如水。 只是她把那天的事想了又想,心头拢起百般滋味,一筹莫展。 过往薛时依一直笃定陆成君心悦游芳雪,纠结他并未一道重生的事情,却未在意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当局者难自知,游芳雪亲口说了与陆成君不熟后,薛时依慎重地回想了一番自己与他的相处,发觉他待她似乎确实有一点点特别。 他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吗? 但薛时依直觉他不是会轻易变却心意的人。 难道是前世有什么误会?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只轻轻一划便过了,没引起波澜。十年的朝夕相处里,她总不会一直对他抱着误解吧。 京城的夏日已所剩不多,今朝天高气爽,万里无云,难得是官员休沐日,又碰上书院学假,薛时依去母亲那儿饮茶。 茶席就摆在院中,茶炉烧得正旺,茂盛的花木挡住日光,投下凉爽绿荫。 杯中茶汤含着晴光,晃晃悠悠,一派绿艳透亮。薛时依小小吹了一口,在渺渺茶香中与母亲说起女儿家的心事。 薛夫人执着扇子,把小女儿额间热气全都扇散,温柔无比,“若是心里纠结,你当初该好好问他的。” 薛时依愣了愣,然后应道:“嗯,我是该问清的。” 只是她从小就习惯了等待。 那些别人不好说,不愿说的事,她都可以等。等他们愿意开口,等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等一个提起时不再觉得往事晦涩难言的时机。 “如果我没有出事,我本来要问他的。” 薛时依确实没有问过陆成君有关游芳雪的事情,但并非刻意不问,只是没有机会。 她曾经想过,待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一定要选个晴朗的午后,她可以在明窗前煮壶茶跟陆成君对饮,然后随意地闲聊一点过去的事情。 如果他开口问起她从前的未婚夫,她就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讲王策怎么把她关在府外,再讲讲她所珍视的最好的朋友,如今已经离世,空留她一个人思念。 她想告诉他很多事情,比如在新婚夜掉眼泪的原因,为什么那么想念罗子慈,还有现在很喜欢他。 然后她就再问问游芳雪的事情。 他们曾经的山盟海誓,情深义重,她不会介意。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而谁又没有过去呢? 但他从未提起过。 甚至刻意回避。 相处了十年,薛时依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他。 她觉着他方方面面都好,温柔,待人接物好,智谋双全。她一直以为他不愿意说起旧事,只是因为他并未放下过去,难以割舍旧情。 所以在陆成君没有放下之前,她从未问过,只是在等。 可还没等到,她就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旧情,我想不通他为何会在华岩寺里说那样的话。”薛时依闷闷道。 而今也无人可问了,错过便是错过。 “有什么想不通的,男子多薄幸,我看他也不例外。” 院门里走来个琢玉青年,开口便是不中听的话。他阔步走过薛时依身侧,径直进屋里搬了张躺椅出来,摆在芭蕉树旁。 薛雍阳躺上去,日光照过来,让他舒服得咪起眼睛。 他伸手就要拿桌上薛时依剥好的荔枝果肉,她微微睁大眼,拿玉匙打他。 “胡说八道的人不准吃。” 薛雍阳吃痛,又不高兴于薛时依胳膊肘往外拐,一狠心将她面前的一碟白嫩嫩的果肉全抢走了。 他得意洋洋地倒进嘴里。 薛时依看呆了,无言。这厮今年便要加冠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知人知面不知心,陆成君其他方面我信得过,但是私德如何无人敢保证。” 薛雍阳吃人嘴软,语调柔和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口:“你们前世仓促成婚,家中也来不及考量他的品性,如今重生了,再择夫婿肯定要慎重许多的。” “等及笄后再多多相看其他男子,说不定有比他更好的。” 薛时依鼓了鼓腮,小声嘀咕:“话是这么说,可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有点看他不顺眼呢?” 薛夫人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薛雍阳气结,好一个倒打一耙,他懒得回话,随手折了旁边一片芭蕉叶盖在头上遮阳。 太阳晒久了还是有些脸疼的。 薛时依自知理亏,过去揭了薛雍阳头上的芭蕉叶,把自己的罗帕借给他遮阳。 这是兄妹间默契的示好。 这一头的兄妹恢复了融洽和睦,那一头的薛夫人用罗扇轻抵太阳穴,蹙眉回忆,“说起来几年前,雍阳好像有一阵子确实与陆成君不和。” 准确来说,是薛雍阳单方面不喜陆成君。 “娘!” 薛雍阳没想到娘亲突然提起这个,他耳根子顿时烧起来,只觉得日光真烈,罗帕不够遮。 他抬眼想瞧薛时依把芭蕉叶放到哪里了,却发现她已经将其葬下了,就埋在芭蕉树旁,煞有介事地令一家团聚了。 她搞得手上全是泥,薛雍阳出声赶她,“快去洗洗。” “不着急,”薛时依识破他的小心思,拍了拍手,小跑回母亲身边,眼睛亮亮的,“娘,快给我讲讲,我怎么不知道呀?” 她当然是不知道的。 这种丢脸的事情薛雍阳绝对不可能亲口提起,况且那时薛时依正是懵懂的年纪,也看不出少年人心里弯弯绕绕的别扭。 薛夫人笑着摇扇,“那是三院联试时的事儿了。” 三院联试是京城白鹭、千山、高岩三大书院的联合考试,两年一考,分文试与武试。虽不比正经的科举规模大,但也很受朝廷重视。 参与文试的学子需逐轮比拼六艺,胜者方可进入下一轮再战,在如此轮轮角逐中,曾有不少学子得了来观看的权贵青眼,被请回府做幕僚。 三院联试对岁数与学龄有要求,算起来薛雍阳只能参加两回。他第一回参加时年岁小,只堪堪进了最后一轮,但离魁首也不是很远了。 第二回再参加,他便是直直奔着魁首而去的。 薛氏历代子孙几乎都有人得过三院联试的魁首。薛雍阳的祖母薛清拿过,他爹也拿过,薛家子孙到了这一代,唯有薛雍阳是翘楚。 薛家与寒门为伍,在朝中是一股清流,亦是异类,受人尊敬的同时,也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薛雍阳作为下一代家主,肩上担子不必言说。 彼时少年心中所想是:他必须拿魁首,他也一定会拿魁首。 和两年前一样,薛雍阳又畅通无阻地到了最后一轮。 在金碧辉煌,万千学子向往的大殿之上,沈令襟和他并肩而立,看着鱼贯而入的其余学子闲聊。 “今年周行之不来,联试也少了几分意思。”薛雍阳道。 如此一来,魁首便手到擒来了。 “听我姐说,好像又寻医去了,身子更重要嘛。” 薛雍阳点点头。但如果是他的话,宁愿耽误寻医也会来参加三院联试。 忽地,沈令襟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喜笑颜开地喊人,“成君!” 对方闻声走了过来。 是陆成君,那位声名鹊起的陆家嫡子,一个与薛雍阳没有交际的人。 沈令襟跟谁都玩得开,薛雍阳对他的交友之广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在一旁有礼地颔了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沈令襟与陆成君寒暄了几句,又勾住薛雍阳脖子笑道:“当年我们第一次参加三院联试时,与你年纪相仿。可惜在最后一轮走马观花,没有捞着什么名次。” 薛雍阳抬眉不语,冷艳地站着,只在心里想,在陆成君的年纪能来三院联试最后一轮长长见识已经很好了。 陆成君淡笑,笑意温和,神色谦逊,说的话和他心里想的一样。 “我也只是来长长见识。” 好一个长长见识。 最后一轮的学子排名由监考官倒着公布,只会公布入了前五十的人。每一个名字出来时都是满堂喝彩,直到监考官公布了榜眼,是薛雍阳。 殿中人群诧然一瞬,随即高声喝彩。只有薛雍阳浑身血液从头到脚凉了心透,不可置信地看向监考官,发不出声。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众人只想知道谁是魁首。 魁首是陆成君。 当年薛雍阳因为觉得自己年岁小而心安理得拿不到的魁首,在他认为自己唾手可得的时候,被年岁小的陆成君拿到了。 他无话可说,只余怔怔。 而监考官身旁的陆成君依旧噙着浅笑,笑意与刚进大殿时并无不同,神色谦和地向众人道一句承让。 “最后一轮结束后,令襟陪着雍阳一道回来。我在府门前候着,他一见我,眼眶就红了。” 薛母忆起当时景况,还是有些心疼。 “后来还赌气一阵子,不愿听旁人说陆字。” 世间憾事,莫过于磨尽少年心气,蹉跎天之骄子。薛时依望向薛雍阳,眼神愧疚,她只记得有段时间他心情不好,却不明白那是他刻骨铭心的失意。 薛雍阳递去一眼,“愧疚什么?是我觉得别扭,不让爹娘提起的,不想丢了当哥哥的颜面。” 其实就算薛时依知道,他也不会失去哥哥的尊严。毕竟薛时依是个没心眼的,只会甜甜地过来抱着哥哥的手臂,把她喜欢的蜜饯都送给他,让他高兴起来的妹妹。 薛雍阳只是过不去自己的坎,他如坠湖的一把染血利剑,不停下沉,却摸不到底。 “不过我最后还是想开了。” 薛雍阳现在早就褪去年少的傲气,坦然无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并非事事都能如我所愿,我没拿到魁首,也不意味着我撑不起薛家。” “况且陆成君的处境比我还差。大景开国时陆氏也是世家大姓,但接连几代子孙都青黄不接,无出类拔萃者,地位隐隐不保,直到陆成君父亲这一代才又有了起色。陆成君的责任一点不比我轻。” 陆成君的出现,更是让人感慨陆家气运仍在。 因为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假仪质,神授聪明,三岁吟诗,五岁便能作文章,三院联考最年轻的魁首,年少成名,被太子亲自选做侍读,从此陆家也与东宫牵上线,青云直上。 “但我那时不喜陆成君,才不是因为他赢了我。” 薛雍阳顿了顿,闭眼,“好吧,是有一点。但更多是因为我不喜他那副姿态。” 后来他不断回味那日陆成君的浅笑,只觉得谦逊温和是错觉,眼底的冷淡与不在意才是真。 陆成君并非真的来长见识的,他就是直奔魁首而来,并且笃定自己能拿到。 他比薛雍阳还心高气傲。 * 日头越来越烈,薛雍阳顶不住,溜回自己院中睡觉了。薛夫人命人收了茶席,和薛时依进屋说话。 她让薛时依在铜镜前散下墨发,又亲自上手梳理,然后给她编近来京城贵女流行的发髻。 “成婚后,那那孩子可曾给你绾过发?” “他绾得很好。”薛时依实话实说。 “画眉呢?” “熟能生巧。”薛时依脸颊微红。 薛母笑着点点头,“不错的。” 她微叹气,“我不曾知晓你们前世的经历,但从你这里听来,他是个不错的郎君,且你又心仪他。” “你与雍阳骨肉至亲,在薛府中相生相伴尚有误会,更何况与陆成君呢?依娘之见,往日之事不可追,若今朝有情,也不要埋没了自己的心意。” 薛时依看着镜中年轻娇艳的脸庞,慎重点了点头。 “娘,我会好好想想的。”《 》 23、追灯 夜虽已深,宿云却未歇,慢慢拢成灰暗的几片阴翳,只露出几颗昏暗星子。 不一会儿便落下雨来,滴碎了檐下寂静。 时至二更天,陆成君已沐浴过了,但还未就寝。 他执笔坐在案前,无心顾及从肩上滑落的墨发,发尾还带着水汽未散的润。 早些时候公务便已处理完了,现下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是另外两件事。 都是那日被拽出屋后,薛雍阳嘱托给他的事。 一是请太子殿下给薛时依拨一个侍卫,她身边风波不断,已让薛雍阳成了惊弓之鸟。 二是追查之前那个死去的巫觋,这一回薛时依出事与其脱不了干系。 巫觋一事原本是薛雍阳自己在查,但是线索少得不像话,他实在没有头绪。至于陆成君该如何查,薛雍阳让他多睡点觉,兴许做梦就梦到了。 陆成君无言。 他倒是愿意入梦的,可惜梦并不来。 或是得趾离过爱,成婚梦散后,陆成君度过了不少安详的好眠之夜。每晚睡前含着的淡淡期许,总在晨光透过明窗那一刻,化作几缕遗憾如烟散去。 他也未寻得与薛时依好好谈谈的时机,那日被旁人打断后两人也没怎么见面。原来吐露真心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过了河,便不再有那座桥。 也罢,待到选出侍卫送去薛府时,他便能登门拜访。 书案右上角摆着一叠文书,每一本都列着个少年人的身平与家世,全是侍卫候选。明日会送到太子府中,只等太子殿下作最后的定夺。 等到困意袭眉,陆成君手边的汤药也放凉了。 这碗能致夜间多梦的汤药是寻游芳雪拿的,对方虽不解原由,但也很顺畅地开了方子。 他慢慢将汤药饮了,药汁苦味浓重,陆成君却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思忖,要查的事还有一件。他母亲林氏一脉人丁兴旺,但他不记得有哪个旁支与隐世的杏林世家有关系。 这侧的如玉郎君迟迟不睡,那侧的屋门却被挤开一条缝。夜风溜进来时,有只背部与尾巴纯黑无杂色,腹部与四足又雪白一片的狸奴探头进来。 是只乌云盖雪。 “回来了?” 狸奴闻言抖毛甩了甩水,昂头朝陆成君叫了一声,莫名能听出几分夸赞自个儿下雨知道回家的自满。 它施施然跳到案上,巡视着自己的领地,随意伸爪一挠,案上公文便被推下去几本。 陆成君抬眼淡笑一声,它登时老实下来,乖乖揣手趴好,金葡萄似的眼珠望着他。 男人伸手过去,狸奴便昂起头,眯着眼睛把下巴放在他指上,轻轻打起呼噜。 “好了,去你的窝里睡。”他吩咐道。 狸奴恋恋不舍地起身,跳下书案,渐渐隐入宫灯照不明的角落。 陆成君把散落的公文拾起来,有一本被摔得有些散开,露出里头遒劲有力的字迹。 罗青养,年十九,白南罗氏子孙,安夷将军义子,父母俱已亡。 他未在意,只是收好。 翌日,陆成君下朝回府,在自家门口被一个白净乖巧的少年拦住了。 “我来找你坦白。” * 忽而晚夏,天地间暑气渐消。 这段时日里,薛时依并不清闲。先是和父母一道拜访了罗府与游家,酬谢之前的救命恩情,后来又看顾着香料生意,筹备新香品,时节不同,要用的香自然也是不同的。 算算日子,在彻底入秋前,要先过追灯节,然后再去一趟华岩寺上香祈福。 未成婚前,她都是与罗子慈和王策结伴过追灯节的。在满街灯彩,光华熠熠中,他们随着京中其他少男少女一道提灯游盛会,彼时长街也成了落满花团的金光融融的河,鼓动着融融泄泄的浪。 但今年不再有王策。 因着佳节,药坊更加缺人手,游芳雪只能做一小会儿的游伴。罗子慈倒是有空,不过有空的不止她一个,还有闻慕。 薛时依瞧得出他们关系不一般,她已经幸福地享有了很多个有罗子慈在的追灯节,不吝啬这一回的孤独。 况且她们三个总要同游一会儿才分开,能得到一小段悠闲时光她就已然满足。 追灯节的漫漫灯火降临大街小巷前,薛时依把罗子慈和游芳雪都拉到自家府上,叫嬷嬷给她俩梳洗打扮,时兴的衣裙与香粉一定都要用上。 有这么多女郎可供打扮,嬷嬷干劲十足,恨不能将看家功夫全都使出。她一边给游芳雪的发髻上插珠钗,游芳雪一边摘珠钗,少见地求起饶来。 “好嬷嬷,我一会儿还要去药坊上工。若病人来了,会被我满头的珠翠吓退的。” 大家便都笑作一团。 薛时依到正厅时,罗子慈和游芳雪已候在那儿有一会儿,肩挨肩聊着天。 “戚音很早就同我说过,书院里爱欺负人的贵女从来不找你的麻烦,我从前不明白,但最近想通了原因。你是不是用蛊收拾过她们?” “当然,我早几年托闻慕给我寄了点蛊过来,”罗子慈一口这还需要问的语气,“你医术这么好,我就不信你没报复过她们。” “谈不上报复。”游芳雪一身凛然正气。 “我只是在指甲里塞了些药粉,每逢夫子命我收学子功课,我就给她们下点药。” 难怪有阵子那帮人总嚷嚷着腹痛,她还以为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呢,罗子慈呵笑一声。 两人谈论起伤天害理的事情时面不改色,但却在薛时依踏进正厅的一瞬间默契噤声,转而若无其事地看向她。 薛时依眨了眨眼,失笑。 随即,少女活泼地朝她们摊手,两掌捧在一起,举过心口,做了一个我也要的手势。 “你们说什么好东西呢?也给我呀。” 她今天穿了一身以淡粉为主的齐胸襦裙,搭了浅色披衫,薄似云雾,其下雪腻的肩颈若隐若现,脸上微施粉黛,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盈盈可爱若照水芙蕖。 游芳雪弯了唇角。 给的,什么都给。 灵丹妙药可以给,凶蛊毒丸也可以给。 “好啦好啦,上街去咯,我们要抓紧时间呐。” 薛时依笑靥如花,亲亲热热地挽上两人出府,明媚地绣进如织人流里。 * 将游芳雪送到医坊后,薛时依与罗子慈也要辞别了。 从她们逛灯会的第一刻起,闻慕便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一直默默跟着,乖巧安静,并不上前打扰,等到三人散伙,他也终于等来了与罗子慈的独处。 薛时依快一个月没见过他,只觉这人薄了几分。 若闻慕能听见她的心声,大抵会有气无力地问一句能不瘦吗,要不要看看这一月来他都过着什么日子? 想也不用想,若是找薛雍阳坦白,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他果断去找了陆成君。在书房里,闻慕把一切都交代得明明白白后,陆成君也抛却了初次相见时的春风面皮,神情冷淡,慢条斯理地饮茶,一言不发地晾着他。 闻慕从那时起,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决定。等了好一会儿,他开始耐不住,张嘴想要询问点什么,书房门却在此时开了。 是提着剑的薛雍阳来了。 闻慕吓出一身冷汗,他根本不知道陆成君何时知会了薛雍阳。好说歹说下,对方才没有提剑将他刺个对穿。 陆薛两人商量几句后,打算带他去太子府。 闻慕松了一口气,想着这回总算逃过一劫。等见了太子,他自能用一身本领让其折服,如若能得到个幕僚之位,与他们成了一伙人,先前的恩怨也就烟消云散。 不料,他心中知人善用的太子把来龙去脉听明白后,丰神俊朗的脸上展露一抹笑,语气温柔地询问: “不送到天牢,送到太子府来做什么?” 薛雍阳当即谢恩,拎起震惊的闻慕便要出去。 “等等,等等!我不只会用蛊,占星、观天象、验吉凶这些我也会,关我到天牢岂不可惜?” “你们都不惜才的吗!” 他扑腾着挣扎下来,脸都涨红了,腕上的黑蛇也快速游走了几圈,蛇信嘶嘶地吐着。 太子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旋即轻笑,“惜才?” “那便送到钦天监去,让他们准备考核。若是能过就留下,不能就打入天牢。”他对陆成君吩咐道。 “是。” 钦天监考核对闻慕来说倒并不难,只是在钦天监任职的日子也并没有很舒心。 占星观天象这些本事不是靠苦读能读出来的,天资愚钝的人没资格留在钦天监。闻慕的上司是一群两鬓斑白的老太老头,年轻时皆是天之骄子,年老时全都眼高于顶,寻了十余年都寻不到心仪的关门弟子。 闻慕一到便成了香饽饽,也成了其他少年人的眼中钉。 钦天监的前辈们秉信能者多劳,庸者逍遥的老话,并不因青睐就宽待他,反而更加严厉。闻慕每日踏进钦天监大门,迎接的不是繁多的公务和同僚的刁难,就是上司的怒骂。 “你看你这狗爬字,真叫我眼睛生疼!若不是我惜才,早在批卷时就把你拦在钦天监外了!” “闻慕,这么简单的星宿位置你也能搞错?什么叫别人也错了?他们能错你不能!” 且为了照顾这帮鹤发老人,钦天监供应的餐食全都是清粥小菜,不见肉色,闻慕连着吃了半月,脸色发苦,人也清瘦了。 他忍无可忍,打算把蛇放出来吓唬吓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时,正巧碰见来钦天监溜达的太子。 金尊玉贵的男人瞧着蛇,黑玉小蛇也瞧着他。 太子扬唇,“没收了。” 闻慕:“……”我怎么这么倒霉。 “咬人么?” “一般不咬,咬了我也能治。” “半月后还你。” “……是。” 这些憋屈的事儿在闻慕心头堵了几圈,最后全都化作在罗子慈跟前的撒娇,引得对方微蹙柳眉,闻慕就觉得不算白白受气。 从前他没与心上人一道游玩过追灯节,也没因为某个臭老头给他带了只烧鸡就差点感动得掉眼泪。京城的生活,闻慕开始觉得不赖。 * 月色华光满京都,长街共星汉一色,十里银花,千家火树,薛时依身边熙熙攘攘,才子歌声天上来,宝马雕车长行去,扰得情人亲昵细腻的软语在人群里迷了路,不知落向谁形单影只的心。 今年的薛雍阳和沈令襟依旧独身,依旧同游追灯节。他们包下天香楼最好的包厢小酌,赏窗外的片片繁光。 沈令襟笑眼望月,一时分不出是他的眼眸更多情还是明月更有意。情之所至,他喟叹一句,“说起来,我差点就看不到追灯节盛会呢。” 薛雍阳有点醉,犯起困,“哦。” 沈令襟:“……” 沈令襟:“沈令襟是京中最俊秀的男子。” 薛雍阳:“胡说。” 沈令襟:“……” 天香楼下,薛时依带着侍女吃吃喝喝,随人流到处走动。周围都是耀眼的华光,而她在这样的热闹时刻忍不住感到幸福。 她去过很多地方,却已十年不见京都的追灯节。 重生多好呀,重逢旧友,重逢佳节。 只是却与一人淡了缘分。 侍女指着前面,“女郎,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薛时依点头应好,刚要抬脚,裙角却被什么东西挂住,她弯腰去解,顺便喊住侍女,“等等,我衣裳被钩住了————” 低头一瞧,才发现捣乱的是个活物。 “呀,怎么是你?”她惊喜地开口。 狸奴疑惑地抬首,收了雪白爪子。 “玉珠!” 薛时依把它抱起来,举过头仔细地看,确定这就是她认识的那只猫。 当年下江南,陆成君养的猫也跟着一道走了。 它是薛时依见过最有灵性的猫。十年间她和陆成君几次离开江南,时间都不短,若换作寻常狸奴,早就忘却主人,但玉珠未曾与他们生疏过。 等到回京那年,玉珠已经是只子孙满堂的老猫了,他们便没带走它,而是留其在江南颐养天年。 自那以后,薛时依也不再养猫了。 “你也来过追灯节?一会儿还记得怎么回家么?” 薛时依挠着玉珠的下巴,打起歪心思,“不若一会儿便与我回府吧。” 怀中猫被伺候得很舒服,应和了两声,就像在说太好了,薛时依笑得开怀。却不料,就在身旁几步远的地方,陆成君静静望着她,唇边也牵起笑。 他很少在人前唤这狸奴。 但她却知道它的名讳。《 》 24、鼓掌 “女娘,这是谁家的猫儿呀?真亲人。” 薛时依下颌蹭了蹭玉珠毛光顺滑的头顶,含含糊糊地笑着回应:“有一半算我的吧。” 毕竟上辈子的主人也是主人。 “那另外一半算是我的罢?” 不期然地,身后有道温和如溪泉的嗓音盈盈入耳,熟悉得薛时依一哆嗦。 来人的身份用不着猜。 也是,她马虎了。猫儿在这儿,主人怎会远呢? 怀里玉珠叫了一声,像是同来人打招呼,薛时依埋着头,心里毛毛的,揣度方才陆成君大概听到了多少。无论多少,应该都不难圆谎。 “时依。” 陡然亲近许多的呼唤叫她一愣,他却若无其事地倾身过来。薛时依以为他是要将猫儿抱走,连忙抬手把玉珠往前递了递。 陆成君唇角微弯,只是垂眸拈起她耳旁碎发上的一缕月白猫毛,放到掌心给她瞧,“眼下正是它爱掉毛的时节。” 然后又伸手过来,“我来抱着,你继续逗它罢。” 他一如既往地体贴,薛时依已经全然被牵着走,浑然不觉地点点头。 走了几步远后,忽地福至心灵。 若是继续和他走下去,就是同游追灯节了吧? 她余光看了一眼陆成君,今夜宝灯月满,旁经的人儿大多提灯,起起伏伏的点点灯光落在他眉眼,更显得风仪恭美,斯有恂恂公子,古岩气骨,春风面皮。 两世以来,她与他共历的佳节已过了百,但京城的追灯节依旧是头一回。 上辈子在江南过的节,薛时依还印象深刻。 江南不比京城繁华,追灯节时没有绵延满城的灯会,但有万重青绿,百川水墨,百姓因地制宜,放河灯便成了追灯节最隆重的剧目。 她和陆成君到江南外祖家时,追灯节也到了江南。 御赐婚事,细究起来两人都不情愿。但老人家只觉得夫妻便是夫妻,强求的缘也是缘,并未把他们分别安置在两个院中,还念及新婚燕尔,又逢佳节,于是将小辈都赶出府门,要陆成君好好带着薛时依游玩。 和他一道走在江南半江瑟瑟的黄昏里时,薛时依在算陆成君已经打了几日的地铺。 晨起时瞧见他在角落默默揉肩,想来也没睡踏实。 薛时依不是小气的人,也不觉得成了婚后真能什么都不发生,与他遥遥相敬一辈子。但让她主动开口要人上榻,却有些难为情,他们现在确实太生疏,邀个不熟的男子抵足而眠,她说不出口。 佳节的欢声笑语里,他们像跟在堂姐堂姐夫后面的两只小尾巴,相错的只有绸服衣角,手虚虚挨在一起,隔着不失礼节的距离。 一把竹骨伞被林家堂姐抛过来,她笑眼弯弯,“近来夜里爱落雨,没有这个可不行,小心风寒。” 姐夫也挺直背,抬手拍了拍陆成君的肩。 “你也该牵好你夫人,逛追灯节的人本就多,一个不留神走散了怎么办?等下起雨来,千伞万伞里,要寻一个人可不容易。” 这对夫妻交代完便悠然离开,他们原本存的就是打发人的心思,不想被这两只小尾巴继续打扰。 陆成君将伞递给侍从,随后垂眸,犹豫几息,伸手握上薛时依的手腕,斟酌了一番力度。 他解释道:“他们说的有理。” 有理,当然有理的。只是热意隔着薄薄衣物传过来,存在感恼人得强烈,况且这样握着其实有些费劲的。 薛时依想了想,挣开他的手。 然后不待他做出反应,翻腕重新牵上去,这回是指节相错了,紧紧地,不怕松,也不费力。 要牵便光明正大地牵罢。 她这样想。 陆成君不自然地僵了僵,耳尖攀上一瞬的热气,心潮落落起起,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滋味。 方才握的时候便觉得她腕骨细,现在触感更分明了,真是……柔软得令人紧张。 堂姐和堂姐夫的预想不对,今晚是个晴朗的夜,丝雨也无,若撑起竹骨伞,就只能拦住无垠月光。 怀里兜着河灯的孩童笑似银铃摇,四周都被灯火映得亮堂堂的,原本如镜的湖中落了成片的星,微澜碎了水中银月。 陆成君去买河灯,付了银钱后拎走两盏鲤鱼样式的,活灵活现,憨态可掬,薛时依见了就很喜欢。 “我们也去放吧。” 她立马点头,眼里带上些亮亮笑意。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前头几步远的高大灯架上原本悬挂着几排整齐的长灯,迎风轻轻摇摆,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陡然摇晃得剧烈起来,然后便直直往下倒去。 有个粉衣小女孩站在灯架前,愣愣地望着,她还太小,做不出逃跑的反应。 长灯在她眼中投映的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 薛时依呼吸一窒,还未迈步跑过去,却发觉陆成君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松开了。 他去救人了。 电光石火间,木头架子狠狠砸在他肩背,发出闷响。陆成君微不可察地蹙眉,没有半点停顿,将小女孩抱了出去。 倒塌的灯架引起人群骚动,落地的长灯燃起来,男男女女里,胆怯的跑了,热心的喊着水,极力阻止火势蔓延,欢快的佳节很快失了笑语,焦灼之色爬上来往过客的眉头。 一片狼藉里,陆成君抱着小女孩回来。 到了薛时依跟前,他将孩子放下来,弯腰端详小女孩有没有事。她原也要跟着看看,却不料瞥见他衣裳上沁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把孩子交给侍从,你先管管自己,”薛时依拽住了陆成君的衣袖,火急火燎地要带他走,“灯架把你砸伤了,我们快去找医师。” 其实也不必忧心那孩子。她的父母就在一旁站着,望向陆成君的眼里原本蕴满了感激,但一听说他为此受了伤,便立马抱起孩子跑了,生怕被赖上。 薛时依气得跺了跺脚。 她有大把银两能为自家夫君请医师,用不着那一家人半个子,钱她不在乎,只是觉得真让陆成君寒了心。 “你别难过,我们先找医坊,治伤要紧!” 薛时依小心翼翼地扶着陆成君,生怕触着他的伤。对方莞尔,摇头推拒了,“我没事的,不用寻医。” 灯架没砸太狠,出血是因为他背上正好旧伤未愈,这事他不想叫旁人知晓。那对夫妇逃之夭夭,反而让他松一口气。 陆成君轻声安慰人,但他额上生的冷汗却让薛时依看得分明。 她更生气了,粉泪气出两颗,挂在睫上将掉不掉,“你别强撑了,这医师我找定了!” 她是真心担忧他,于是这恳切的泪使陆成君顿住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痛感也忘却了,只余落在心头的点点水光。 怎么就把人惹哭了呢。 “唉!莫哭莫哭,老夫最怕见人哭。” 两人还没发话,有个跛脚老头一歪一歪地走过来,张嘴打断。 他招呼着陆成君往前面走,“你这俊后生快跟我来吧,老夫的医坊就在这里。” 老者虽然有些跛,生得却仙风道骨,有一副极其令人信服的高人样貌。 陆成君微叹,移眼去望薛时依,她气鼓鼓地跟在后面,摆出不虞神色,好似他胆敢再推拒,就要将他吃了。 所以他是脱不了身了。 陆成君收回目光,唇角却又不自觉微弯。 * 老者在里间给陆成君上药,薛时依就在外间等。 里间外间也就隔着一层纱,雾蒙蒙的,她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只能干着急。 只见老者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地出来了,焦急地喊:“老婆子,你在哪儿啊?快来瞧瞧,我带了个麻烦回来。” 他目光无意扫过薛时依,又立马讳莫如深地闭了嘴。 麻烦? 说谁呢? 薛时依蹭得站起身,二话不说就闯进里间,入目就是一片春光。 一片斑驳又可怜的春光。 陆成君解了衣裳,半个肩背都露在外头。听到有人进来,他望了一眼身前铜镜,发觉是薛时依,便立即拢起外衣。 不过还是晚了。 他皮肤白净,更显得肩背上交错的结痂狰狞,数不清有几道伤痕了,总之重重叠叠,新新旧旧,如同雪地上乱生的乌青林木,肖似明月上的凌乱墨痕。 “这是怎么回事?” 薛时依这么问出口,但又马上想到答案。 还能是什么呢?总不会是自己摔的,只能是别人动的手。 他从前是高门贵子,矜贵非凡,一朝失势后就跌入泥潭,人人都可以欺辱,仇家更是快意。她嫁过去前,陆成君双亲还关在天牢,他独自撑着陆家,求路无门。 “瞒这个做什么……”她声音低下去。 连日来,薛时依未曾见过他上药,他的衣冠从来齐整,没露出半分异常。夜里看见他侧睡,她只以为是他的习惯。 竟然是因为伤。 陆成君低眉,抓着衣物的手指紧了紧,淡笑,“伤痕不好看,我嫌弃。” 太难看了,一见到便想到难看的旧事,想到如何卑躬屈膝地求人。 要想也只能他一个人想,其余人不能知晓。 “很疼吗?” 依靠铜镜,他又瞧见她掉眼泪。这回哭得狠,不是润润细雨,而是骤湿海棠,花瓣零落。 “不疼。” 陆成君语气镇定,循循善诱。 “你走近看就知道了,已好了很多,只是看着可怕。” 薛时依咬了唇,走上前,抬手要轻轻碰一下。 另一只皮皱皱的手却先一步探过来,朝陆成君背上按了按。陆成君敛气闭目,一声也不出。 “嚯,好硬的嘴!” 老者撇嘴,鼓起掌来。《 》 25、闻香 老者巴掌没拍几下,听见背后有人慢慢踱步进了里间,立马收手,神色正经起来。 “这背上的伤全都是皮肉伤,只要照顾得当,不恶化,慢慢都能好,但是其余地方就说不准了。” “别的地方还有伤?” “还不少呢。” 老者招呼来人,“老婆子,你来看看他的右手。” 陆成君闻言神色微动,一位老妪走近了给他把脉,她满头银发被简单挽起,但梳得一丝不乱,面上也是冷冰冰的。 很快,老妪眉头微蹙,朝老者递去一眼,对方会意,眉间顿显一抹了然之色。 “我家老婆子医术比我好,我方才还不敢认,现在倒是确定了,”他颇有兴味,询问陆成君,“你得罪了什么人,被下了这么厉害的毒?” “什么毒?”薛时依连忙追问。 “一种先废他武功,再废他右臂的毒。别看现在他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等过了三四年,右手想要握笔都难。” 陆成君眼里古水无波,平静地回答:“得罪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看起来对此事并不意外。 他是知情的,且已接受了事实。 他越平静,反叫人越不忍。 “既然知道是什么毒,那一定会有解法吧?” “解毒的针法失传了,”一直没开口的老妪出了声,语调很淡,“多年前就没有传人了,如今只有延缓毒发一条路可走。” 薛时依听得心焦,老者却开起玩笑,“你们不是夫妻么,你怎么对他的事一点也不知情?” 他的目光在陆成君和薛时依两人间梭巡几遍,恍然大悟,随后大声指责起俊秀青年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大的事情怎能瞒着?害得别人不明不白地与你成了婚,对得起人家吗?” 大景女子地位高,民风也开放,和离不少见。 但薛时依暂时不可能和离,也别说少一只手,有圣旨在,陆成君只剩一只手她也得嫁。 她不欲与老者提这些事,只是摇头,“他对得起我的。” 对不起她的那个如今在宫里坐着。 老者讶然,“你一点都不嫌弃他?” 陆成君也抬眼过来,鸦睫轻颤。 “望您莫要再说这种话,”薛时依攒眉,语气严肃了些,“他的伤不是因为咎由自取,而出于有志无时。他是被牵连的,如果你还要继续说风凉话,我们就另寻医师了。” 高门大户的贵女正色起来,纵然生得面慈心善,气势也是唬人的。 薛时依背上没有纵横的伤痕,手臂也好好的,她将自己与陆成君比较,觉得还是他惨得多。 默然旁观的老妪面上冰霜化开一些,微笑,她赶走老者,“去抓药。” 老妪一手为陆成君把脉,一手写着方子,薛时依在他身旁坐下,看不懂方子上的药,但是仍然专注地瞧着。 静静的相伴也是一种慰藉。 陆成君侧头,能看到烛照下她姣好的脸庞,粉面含春,华如桃李,连带周遭光晕都显得恬静。 他语调带着不自觉的轻,“右手不能用,还有左手。用左手写字,习惯了也与右手无异。” 这是陆成君私下的打算,和其他事一样,不欲与旁人道。但不知为何,此刻自然而然地向身边的人儿托出了。 薛时依缓缓眨了眼,谨慎地回答:“我也这般想,都是手嘛,而且还听说有人的左手比右手更灵活好用。” 她还在顾及他,心肠也太软了。 陆成君莞尔,突然起了逗人的心思,“好,只要夫人不嫌弃我,我就安心了。” 她嫌弃……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他也说。薛时依猜想他在逗她呢,望进他目若悬珠的眸却又迟疑了。 面前的郎君随着她流转的目光,歪了歪头,展露几分无措与清白。 他好像是认真的,认真地将自己托付于她。 薛时依心里一震,肩上担子立刻沉了几分,只好郑重道:“你安心吧,不嫌弃。” 陆成君眼睫颤动几下,闭目不语,心里扬起奇怪的酥麻。 但他没能忍住,很快,清朗的笑意从上扬的唇角,肩背上被扯动的伤口里流淌到薛时依眼睛里。 果然是逗她的。 薛时依料想自己脸肯定红了,恼羞成怒那种。 “并非取笑,是真心欣喜。”如玉郎君讨好道。 但这回她才不相信了,抿起唇,一句好听的话也不肯送他了。 拉拉扯扯间,抓完药的老者溜达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盒药膏,马不停蹄地开口介绍: “这白色药膏药性更烈,见效快。你连续用上一月,背上的伤就能好,还不会留疤。” “另一盒见效慢一些,但温和许多。俊后生,你要上哪一种药?” 他刚说完,两道声音便响起。 “哪盒上着更疼就要哪一盒。”这是气话。 “不留疤痕的都可。”这是实话。 同时开口的薛时依与陆成君相视一眼,老者在一旁乐开了花,“哟,才半天就吵架了?” 于是,陆成君从善如流地改口:“我听我夫人的。” 老者一口答应下来,“那好,就用这盒白色药膏,反正你是个不怕疼的。” 药膏如初冬雪,抹在皮肤上便化作薄薄一层水,渗入伤口。薛时依隐约感觉到,陆成君绷直了背。 真的很疼么? “要不让我来替他上药吧?” 先前的事就不计较了,她可以动作轻点。 “不必,你有别的事要做,”老妪出声,“去拿纸笔,把我说的要点记下来。” 老妪将所开药方的忌讳一一告诉薛时依,她一字不漏地记好,工整隽秀,筋骨天成的小楷洋洋洒洒铺满半张纸,赏心悦目。 待到薛时依放下笔,肩上却忽然一重。 陆成君无意识地靠在了她肩头,疲累地闭着眼,他用发簪束好的长发已然散开,如今懒懒地落入她怀中。 “他怎么了?”薛时依扶着人问道。 “痛昏了吧。”老头合上药膏盒子。 “痛昏了?!” 老妪摇摇头,无奈,“是药性起了,睡一觉便好。” 薛时依提起的心放下来,感激地点了点头。她唤来在外间候着的侍从,命他们回林家跟外祖说一声要晚些归家,不要提去了药坊,只说游船去了。 诊金付了后,陆成君还沉沉未醒,薛时依替他换了枕膝的姿势,活泛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 今晚够折腾,她也有几分累了。 于是,他枕着她的膝,她也枕着江南夜里潺潺的落花流水声,满足地打了一个盹。 * 所以到头来,那两盏鲤鱼河灯还是没有放成。 满街华彩下,薛时依看着前面抱着猫儿的人,一身白衣俊逸出尘,引来不少注目。 她已经在他身上找了许多次前世的影子,可他终究不是前世那个落魄过的贵公子。 她想问的事情也无人能答了。 接下来是该告辞,还是继续与他同游? 薛时依想不好。 “时依。” 陆成君转身,喊她。侍从已经付了银钱,铺子老板正将河灯递过来。 如玉郎君笑意浅浅,“你在想什么?” 薛时依摇头,欲随便说点什么,却听他道: “你似乎总在我面前出神,有时候不禁让人觉得你在透过我,看着其他人。” 可我就在你身前。 你在想着谁? 玉珠跳出陆成君的怀,他接过侍从拿来的河灯,“我们去放河灯罢。” 是两盏惟妙惟肖的鲤鱼河灯。 追灯节前,他久违地又做了梦。 * 锦湖旁一座雅致小亭外,暗卫藏在阴影里,密不透风地守着。 亭中有一对檀郎谢女正亲昵细语。 其中那位气度不凡的郎君轻笑一声,抬手露出腕上乖巧的小蛇,展示给身旁贵女瞧。 “殿下养蛇了?”陈若遥目光果然被吸引。 “是下属的,被我没收半月,”太子指尖摸了摸蛇头,低笑,“养肥了些,明日就还回去。” 陈若遥弯了弯唇,颔首。 远远地,安静寂寥的亭外出现人影,未闻其人,先见其声。 “想不到你们今年出宫过节了。” 周观意拉着自家胞弟,阔步而来,“真是好巧。” 周行之神色淡淡,没多少情绪,略微抬眼,算是打了招呼。 倒是陈若遥与太子微讶。往年这段时日,这人一贯是在长公主府里闭门不出地养病的。 周观意解释起来,“他今年难得有兴致。” “本来只打算简单逛逛就回去,回府路走到一半,他说闻到一股淡雅独特的香味,有几分心悦。我们折返回来寻了好一会儿,正巧碰见你们。” 陈若遥沉吟片刻,“最近京城的确以香为尚,可能是谁身上香露的味道。” 周行之摇头,“不像。” 因身体需要,他常年用香,对这些事物很了解。但从未有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连带着体内彻骨的疼痛都缓和几分。 “这样找下去难见成效,还是命人将京中香品都送一份到长公主府罢。” 太子下了提议,其余人也并不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