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
天还未亮,三个孩子和一条小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哈欠之门”。
他们沿着那条被海风磨得发亮的、陡峭的“望海阶”,一路向上。清晨的、带着咸味的海风很直,吹得他们那身轻便的袍子猎猎作响,袖口,很快就沾上了一层冰凉的露水。
最终,他们抵达了那条修筑在北区海崖外缘的悬崖观潮道(Cliffwatch)。
那是一条由巨大的、灰白色的岩石铺就的观景步道。步道的外侧,是及腰高的、厚实的矮石栏。石栏的顶端,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枚由青铜铸就的、刻着不同年份与潮位刻度的“潮位钉”。
他们走上了那座正对着东方的、扇形的观日平台。平台的正中央,镶嵌着一枚巨大的、可以辨别航道与方向的“风玫瑰”铜盘。而在平台的一侧,还立着一块简易的地形牌,上面用简笔画,标出了“城堡区屋脊”、“黑杖塔”、“外堤灯塔”等关键的地标。
天边,是鱼肚白。一层薄薄的海雾,如同一匹轻柔的、灰白色的纱幔,将整座深水港,都笼罩其中。远处,传来灯塔那一长一短的、悠远的雾号声,和几艘早起出海的渔船,那橹桨划破水面时,所发出的、单调的“吱呀”声。
三个孩子,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安静地,趴在那冰冷的、带着粗糙盐晶颗粒感的石栏上,看着眼前这片广阔而又宁静的、属于黎明前的世界,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壮丽的演出。
片刻之后——
来了。
一道极其纤细的、如同刀片般的金光,毫无征兆地,割开了海天之间那片最浓郁的、深紫色的晨雾!那道金光,第一个,就点亮了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外堤灯塔的铜顶!
紧接着,更多的、如同流动的黄金般的光芒,从那道裂口中,喷涌而出!它们以一种无可匹敵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姿态,将整片天空的薄雾,都染成了一片金粉与橘红交织的、壮丽的画布。
一群海鸥,发出一阵欢快的鸣叫,从他们脚下的悬崖斜切而过。那金色的晨光,在它们洁白的腹侧,扫出了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明亮的白线。
一轮巨大、滚烫、充满了新生力量的红日,终于,从那片金色的、燃烧的海洋尽头,一跃而出!
在那一瞬间,整座深水城,都从那片深蓝色的、宁静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
西里斯、雷古勒斯和艾歌,都看呆了。
他们只是安静地、贪婪地,享受着这份不属于任何纷争、不属于任何阴谋的、纯粹的、充满了希望的“美”。
“你知道吗,雷尔……”
不知过了多久,西里斯那总是充满了活力的声音,才第一个,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却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回忆的、悠远的沙哑。
“我记得,你三岁那年,”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处那座在晨光中苏醒的、宏伟的城市,缓缓说道,“在格里莫广场,那场无聊透顶的、充满了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家族聚会上……”
“妈妈,让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背诵我们布莱克家那该死的、又臭又长的、从‘律法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完整族谱。”
雷古勒斯沉默了。他当然记得。
“你背出来了。”西里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一字不差。当时,祖母她……她高兴得,连手里的茶杯都在发抖。她说……”
他模仿着那位早已过世的、刻薄的老妇人那充满了骄傲的、尖锐的语气。
“‘看啊!一个真正的布莱克!’”
“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开始为你鼓掌。而我,当时只有四岁,穿着一身可笑的、带着花边的礼服,就站在你的旁边。”
“我当时在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那个四岁的男孩,所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困惑,“那……那我算什么?难道,我不是一个‘布莱克’吗?”
“从那天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积压了五年的、沉甸甸的叛逆,都一同吐出,“我好像,就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去证明……我不是‘那种’布莱克。”
他转过头,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灰色眼眸,在清澈的、不带一丝阴霾的晨光下,如此清晰地、倒映出了他弟弟那张同样写满了错愕的、苍白的脸。
“我从来没想过……”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温柔,“我们两个,有一天,会像这样……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不是为了什么该死的家族荣耀,也不是为了去证明给谁看……”
“……只是为了,安安静静地,一起,看一次日出。”
雷古勒斯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哥哥,那双总是如同冬日湖泊般平静的灰色眼眸,在这一刻,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无法被抑制的波澜。
他想起了那两套刚刚才被修复的、“卡利亚骑士”的铠甲。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时代,那另一对同样背负着“星星”宿命的、红发“半神”的、悲伤的传说。
良久,他才缓缓地、将自己的目光,从哥哥的身上,移开。他看着远处那座在晨光中,显得无比壮丽和宏伟的城市,看着身边,那个正用她那双充满了善意的、湖绿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的、小小的银发女孩。
“那是因为……”他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声耳语,却又重得,如同一个全新的、不容置喙的誓言。
“……我们现在,是‘三支箭’。”
雷古勒斯那句轻得像一声耳语、却又重得如同誓言的回答,在清晨那凛冽而又清新的空气中,缓缓地、尘埃落定。
西里斯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那张总是苍白而又冷静的脸上,在初升的、金色的阳光的映照下,浮现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同盟”的、绝对的笃定。
他那颗总是充满了嘲弄与叛逆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名为“归属感”的情绪,彻底淹没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俏皮话,来打破这份过于“严肃”的氛围。但最终,他只是伸出手,将自己的胳膊,重重地、却又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搭在了弟弟那瘦削的肩膀上。
“好吧……”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三支箭’。听起来……确实比‘布莱克家的继承人’,要酷多了。”
然而,就在这份全新的、充满了希望的羁绊,即将在这壮丽的日出之下,彻底凝固的瞬间——
一声极其轻微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充满了痛苦的闷叫,混杂着一声布料被猛地撕扯开时,所发出的、沉闷的“啵”声,突然从他们脚下那座观日平台的、下方的潮池凹处,传了上来!
三个孩子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了。
他们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一种在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后,所形成的、绝对的默契,让他们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那条通往平台下方的、狭窄的辅梯,冲了过去!
一道紫色的闪电,早已在他们行动之前,就第一个,俯冲了下去!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那块在低潮时才会露出的、布满了湿滑海藻的天然岩台时,眼前那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景象,让他们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第六名受害者。
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穿着记者常用的、便于行动的短袍的男人,正倒卧在冰冷的潮池边。他的身体,还在因为死亡而微微抽搐。他的身旁,散落着无数张被打湿的、印着《深水城号角报》标题的报纸页,以及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由金属制成的、属于便携式手压机的“压块”。
而在他们头顶上方那座观日台的石栏上,三滴尚未完全凝固的、如同红宝石般的、温热的红蜡,正在缓缓地、向下滴落。
雷古勒斯第一个,就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他那双灰色的眼眸,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飞快地、将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一一进行着解构与分析。
和前五次,完全不同。他在心里,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对自己说。
死者的嘴里,被粗暴地,塞进了一大团被酒精和松脂浸透的、湿漉漉的报纸!他的嘴唇外侧,甚至还被人用一种充满了“封印”意味的、恶毒的方式,用融化的红蜡和焦油,“封”了起来!
而他的头,则被按在了一个只没过脚踝的、极浅的潮池里。他的肺里,一定充满了盐水与砂粒!
——窒息与溺毙并用!
最恐怖的,是他的右手。
那只手,并没有像之前的受害者一样,被整齐地切断。它很可能是被用一截亚麻线,死死地、绑在了那个沉重的、金属的“压块”之上。然后,凶手用一种极其粗暴的、充满了愤怒与仓促的、类似于“砍劈”的方式,将它,从手腕处,硬生生地,截断了下来!
“他攻击的不是‘手’,是‘嘴’。”雷古勒斯将自己的推论,轻声地、说了出来,“他要封住的,是‘舆论’。”
“是他!”艾歌看着死者那张因为窒息而涨得青紫的、她有些熟悉的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是那个……我们在勒梅夫妇的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写报道的记者!瑞恩·曼福德!”
“——混蛋!”
西里斯那充满了原始正义感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没有去分析那些复杂的线索。他只是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那几位正准备上船出海的、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的、好奇的渔夫!
“——喂!你们!”
西里斯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洪亮,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这里有人遇害了!快!去岗亭!叫城卫兵来!告诉他们,带上证物官和守望法师!快去!”
那几个渔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这个孩子身上那股充满了贵族气质的、不容反抗的威严,吓得浑身一颤!其中一个反应最快的,立刻丢下手中的渔网,连滚带爬地,向着山下跑去!
“我叫格雷姆!我马上去叫人!”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远远地传来。
当西里斯的怒吼,随着那位名叫格雷姆的渔夫,一同消失在“望海阶”的尽头时,那片充满了死亡与混乱气息的岩台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雷古勒斯正准备上前,对现场,进行更进一步的、非接触式的观察。
然而,就在那一刻——
“……是他。”
艾歌那轻柔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雷古勒斯猛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艾歌那副他从未见过的、极其不对劲的模样。
她那双总是清澈的、如同湖水般温柔的湖绿色眼眸,此刻,正完全地、失去了焦点,变成了一种空洞的、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灰白色。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呼吸,几乎完全停滞,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的白蜡人偶。
而她那只白皙的左手掌心,那道如同星辰般的“烙印”,正隔着手套,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辉石光芒。
“艾歌?”雷古勒斯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这并非寻常的魔法。这是那份来自雷亚卢卡利亚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古代遗产,被动地、强制性地……触发了!
还没等他上前,艾歌,便开口了。
她的声音,平稳、单调,不带任何情感,如同教堂里,那些负责念诵祷词的、没有灵魂的魔像。她那双失去了焦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尸体那早已不再起伏的喉结。
她在与“死者”,交谈。
“……他戴着半张……油布面罩……” “……左脚……外撇……”
她的声音,平稳得令人恐惧。雷古勒斯和西里斯,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先按水里……嘴……酒精……松脂……” “……然后……扯……我的手……”
当她说到第三句话时,她的声调,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与尸体“最后几口呼吸”完全同步的、充满了窒息感的嘶哑与含混!
“……他低声……‘第七个……今晚……主台……’”
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充满了怨恨与不甘的濒死之音,让西里斯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彻骨的寒意!
艾歌的声音,还在继续。
“……焦油……很新……像修船房……刚煮……” “……他包里……有个夹板袋……里面是……”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因为传递了那个最恐怖的“画面”,而带上了一丝无法被抑制的、属于死者的颤抖。
“……手……”
当最后一个字,从她那早已变得冰冷的、苍白的嘴唇中吐出时,她那副如同人偶般僵硬的身体,猛地一软,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雷古勒斯一个箭步上前,将她那冰冷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然而,他的逻辑与分析能力,却早已在那短短的十几秒之内,将那五句来自“死者”的、充满了血腥味的情报,彻底消化、吸收,并与周围环境的变量,进行了一次堪称恐怖的、高速的“逻辑风暴”。
焦油很新! 他猛地抬起头,那股顺着海风飘来的、极其新鲜的、尚未完全冷却的松脂焦油的气味,瞬间验证了死者的第一句话!而风向……正是从望海阶下的修船棚,吹向他们所在的观日台!
刚离开几分钟!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地面!他看到了!就在那具尸体旁边的岩石上,一枚清晰的、尚未被海风吹干的、还带着一丝温热的“焦油指印”!以及,就在那指印不远处,一道刚刚才被压过的、崭新的“窄距轮痕”!
最后,他抬起头,看向了头顶上方那座观日台的石栏。那三滴尚未完全凝固的、还在微微向下流淌的、温热的“红蜡”!
——他,就在附近!
“唧唧!!!”
就在那一瞬间,那道早已飞到了辅梯下方的、紫色的闪电——菲兹,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充满了“发现”与“警告”意味的鸣叫!它找到了那条尚未散去的、充满了“焦油”与“血腥”气息的、凶手逃离的路径!
雷古勒斯看着怀中,那个脸色苍白如纸、因为强制性的“死者交谈”而陷入昏迷的艾歌,又看了看远处那只正焦急地示意他们跟上的仙女龙。
他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眸,在这一刻,因为滔天的、冰冷的怒火,而燃烧起了两团足以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苍白的火焰!
他对着那个早已将手,按在了腰间短刀柄上的哥哥,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不容置喙的口吻,嘶吼道:
“西里斯!”
“——追!”
西里斯回应他的,是一句充满了决绝意味的怒吼,如同发令枪,瞬间点燃了这场黎明前的追猎!
雷古勒斯没有丝毫犹豫。他看着怀中的艾歌,那双总是冰冷的灰色眼眸,浮现出了一丝近乎于“恐慌”的情绪。但他立刻,将这份情绪,强行地、压回了心底。
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艾歌冰冷的脸颊。
“艾歌!醒醒!我们需要你!”他的声音,冷静、清晰,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感,像一道最锋利的冰锥,试图刺穿她那沉睡的意识。
或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趴在她肩上的菲兹,正焦急地、将自己那份属于仙女龙的、纯粹的魔力,渡入她的体内。艾歌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声耳语,但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却重新恢复了清明与坚定。
她站稳了身体,对着雷古勒斯,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雷古勒斯不再多言。
他们立刻,跟随着那道紫色的闪电,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在黎明前的、充满了“变量”的追逐。
初升的太阳,在海平面上投下了一片刺眼的、金色的逆光。薄薄的海雾,如同鬼魅的纱幔,笼罩着码头区那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街道,让所有景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找不到!痕迹太乱了!”西里斯第一个,就遇到了难题。地面上,布满了早起工人们留下的、杂乱的脚印,那所谓的“左脚外撇”的特征,在这片混乱中,根本无从分辨。
“别用眼睛看,西里斯!”雷古勒斯在他身后提醒道,“用‘心’!”
艾歌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去“看”,而是将自己那份强大的感知力,彻底地释放了出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恶意”与“焦躁”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情绪残响。
“这边!”她伸出手,指向了一条更狭窄、更黑暗的、堆满了腐烂鱼筐的小巷,“他往这边走了!”
他们冲进了一片如同蜘蛛网般、由无数张正在晾晒的、巨大的渔网所构成的障碍区!
“走上面!”西里斯那属于冒险家的本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佳的解决方案!他第一个,就踩着一个结实的木箱,如同猿猴般,敏捷地、窜上了一间鱼市货棚那由防水帆布搭成的、低矮的篷顶!
雷古勒斯和艾歌,也紧随其后。他们在那些高低不平的、湿滑的篷顶上,飞快地奔跑、跳跃,如同三只穿行在城市森林里的、矫健的猎豹。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区域时,他们那剧烈的动作,终于惊动了正在篷顶上休憩的、成百上千只海鸥!
“嘎——!”
一阵充满了警告意味的、刺耳的鸥鸣声,瞬间响彻了整个码头区的上空!这足以惊动任何一支正在巡逻的城卫兵!
“菲兹!”艾歌在心中,发出了指令!
那道紫色的闪电,瞬间调转方向!它没有发出任何攻击,只是对着那群惊慌失措的海鸥,发出一连串极其高亢的、充满了“龙威”的尖啸!
那并非威胁,而是来自一个更高级的、天空的“捕食者”的、绝对的“命令”。
那群原本还在疯狂鸣叫的海鸥,在听到那声龙啸的瞬间,如同被施了“集体沉默咒”一般,瞬间安静了下来!它们用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紫色的“暴君”,然后,惊慌失措地、向着与他们前进方向完全相反的大海,四散奔逃!
最终,他们穿过鱼市,来到了一片由无数个小艇栈桥所连接的、更为复杂的水路区域。他们在那些因为沾满了海水和苔藓而变得异常湿滑的、狭窄的木板上,飞速地跳跃、穿行。
最终,他们抵达了那片在法证报告中被提及的、充满了刺鼻焦油味的“修船区”。
十几座巨大的、正在熬煮着焦油的棚屋,正同时向空中,排放着滚滚的浓烟。那显然是凶手为了掩盖自己的踪迹,而故意制造的“烟幕”。
“是哪一间?!”西里斯被那呛人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
艾歌也因为这过于强烈的、充满了化学气味的刺激,而暂时失去了她那敏锐的“感知”。
“——是风向!”
雷古勒斯突然开口!他抬起手,感受着那股从海面上吹来的、稳定的风。然后,他指向了那十几座棚屋中,唯一一座、位于“下风口”的、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棚屋!
“只有那里!只有那里的烟,不会被第一时间吹向我们所在的观日台!”
他瞬间,就用那充满了逻辑力量的、冰冷的“排除法”,找到了那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他们冲了过去,在那座名为“三号焦油房”的棚屋的后院,那堆积如山的、废弃的木桶后面,找到了那扇极其隐蔽的、小小的后门!
他们,终于追到了。
那扇小小的后门,并没有上锁。门上,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焦油指印。
他们知道,那个刚刚才完成了一场血腥“献祭”的、他们此行最终的“猎物”,就在这扇门的后面。
雷古勒斯的心,在这一刻,狂跳不止。
报警。他那绝对理性的一半灵魂,正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尖叫。我们已经找到了巢穴。我们已经完成了‘侦察’。现在,立刻撤退,将坐标交给城卫兵和守望法师。这,才是最安全、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更深沉、更冰冷的、属于“守护者”的声音,却压倒了一切。
“……第七个……今晚……主台……”
那个由死者亲口说出的、充满了怨恨与不甘的遗言,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如果他们现在离开,如果他们去等待那些行动迟缓的、需要履行无数“程序”的城卫兵……那么,那个凶手,有极大的可能,会趁乱逃走。
然后,在今晚,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充满了狂欢的主舞台上,完成他的、第七次“献祭”。
他们,没有时间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同伴。
他看到,西里斯那张总是充满了不羁与嘲弄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如同狼一般的、冰冷的、属于“猎手”的专注。他那只戴着星石护手的手,早已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又看到了艾歌。那个总是胆小、害羞的女孩,此刻,却将菲兹,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她那双湖绿色的眼眸,虽然还带着一丝无法被完全抹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充满了“守护”决意的、不容置喙的坚定。
那一刻,雷古勒斯知道,他不需要再问了。
他对着他们,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响亮的、属于“三支箭”同盟的共同决定。
西里斯第一个,走上前,将他那充满了战意的手,轻轻地,按在了那扇通往未知危险的、冰冷的门板之上。
雷古勒斯也随之上前,将他那只握着“一期一振”的、冰凉的手,覆盖在了哥哥的手背上。
最后,是艾歌。她将自己那只温暖的、小小的手,也轻轻地、覆盖在了他们二人的手上。
三只手,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一场属于他们的、真正的“狩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