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欠之门”的后院马厩,是一个充满了“奇幻”与“现实”交织气息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干燥的草料、上好的皮革、以及某种大型猫科猛兽身上那独有的、温暖而又危险的麝香的味道。一盏被半遮着的、挂在横梁上的油灯,在地面上投下摇曳的、昏黄的光晕。
角落里,那头属于勒梅夫妇的、尽职尽责的狮鹫护卫,正趴在厚厚的草堆上打盹。它那巨大的、如同雄狮般的身躯,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偶尔会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猫咪般的“咕噜”声,那金色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眸,则警惕地、半睁半闭着,监视着马厩内的一切风吹草动。
三个孩子,早已等候在了马厩最深处的、最黑暗的阴影里。
片刻之后,一个瘦削的、穿着简素丧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马厩的门口。
是玛丽埃特·维纽。
她那双总是锐利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只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存的、警惕的夜行动物。在确认了安全之后,她才缓缓地,向着三个孩子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晚上好,维纽夫人。”
雷古勒斯第一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那张总是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脸上,在这一刻,浮现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孩子”的、充满了同情的悲悯。
“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与您会面。”他用一种极其专业的、滴水不漏的口吻,开始了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们的……‘老板’,瓦莱莉娅小姐,您知道,她在法庭上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现在正在楼上……嗯……‘庆祝’她的胜利。所以,她派我们这些‘助手’,来提前听取您的委托。”
那句充满了暗示意味的“庆祝”,让玛丽埃特那张总是紧绷的、如同面具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混合了“原来如此”与“果然不出我所料”的、了然的笑意。
“‘助手’?”她看着眼前这个正一本正经地“撒谎”的、年仅八岁的男孩,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赞许”与“悲伤”的神情,“是的,我听说了。我听说,瓦莱莉娅小姐,有几位非常……‘能干’的助手。”
她没有去戳穿他的谎言。她只是用一种充满了“码头太太”式精明与洞察力的、了然的语气,将她这两天来,在码头区听到的“传闻”,一一复述了出来。
“一个像旋风一样,一天之内跑遍了七八个行会和神殿的、黑头发的‘小绅士’……”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正一脸“没错,就是我”的、骄傲的西里斯身上。
“一个带着一只幼龙的,会为了陌生人而掉眼泪的、善良的‘小淑女’,她走遍了码头区的每一家蜡烛铺和玻璃坊……”她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正安静地、对她报以礼貌的艾歌。
“以及……”最后,她那双锐利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重新落回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冷静得可怕的男孩身上,“……一个能让城卫兵的法证专家和黑杖塔的守望法师,都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的、真正的‘小指挥官’。”
“所以,”她看着雷古勒斯,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如同最清澈的、能倒映出一切真相的镜子,“是的。我相信你们。我相信,能做到这一切的你们,远不止是‘助手’那么简单。”
“我来,”她顿了顿,那只戴着婚戒的手,下意识地,又开始揉搓着自己那只空无一物的、冰冷的右手手腕,“是想正式地,向你们,提出一份‘委托’。”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沙哑和沉重。
“法庭上的胜利,为我的丈夫,赢回了‘体面’。但他,还未得到‘安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被抑制的、属于遗孀的颤抖,“我不在乎那个凶手是谁,也不在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要一样东西。”
她看着三个孩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倒映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哀求的悲伤。
“如果你们……在未来的调查中,在某个肮脏的下水道,或者某间被遗忘的黑屋子里……找到了他的右手,请你们,务必,把它带回凯兰沃神殿。”
“他手上,”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微微颤抖,“戴着一枚很窄的金戒指,内侧,刻着‘M ? T · 1957’。那是我们的婚戒。”
“找不到手,也请你们……把戒指带回来。我好在葬礼上,放在他的胸前。”
这番充满了悲伤与恳求的、属于遗孀的最后请求,让西里斯和雷古勒斯,都陷入了沉默。
“维纽夫人,”
艾歌那轻柔的、充满了善意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
“请您放心。我们昨天,已经看过了所有的证据。”她看着玛丽埃特,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像两潭最清澈的、能洗涤一切污秽的泉水,“您的丈夫,萨利昂先生,他不是一个因为贪婪而死去的、可笑的骗子。”
她用一种无比笃定的、不容置喙的语气,为这位遗孀,献上了她最需要的、也是最珍贵的“安慰”。
“他是一位……被真正的怪物所杀害的、无辜的、值得尊敬的商人。”
玛丽埃特那副由理性构筑起来的、坚硬的盔甲,在艾歌这句充满了“同理”力量的话语面前,彻底地、崩溃了。她猛地转过身去,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瘦削的肩膀,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无声的哭嚎,而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艾歌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安静地,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块干净的、绣着白蜡树叶子的手帕,轻轻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良久,她才重新转过身。她那双总是锐利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片通红,但那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坚韧与决绝。
“谢谢你,孩子。”她说。
然后,她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关于“怪物”的线索,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们。
“案发前一天,”她压低声音,“有一个自称是‘接骨匠的助手’的男人,来找过萨利昂。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个男人,提到了‘盐袋防腐法’。”
“而在萨利昂的‘现金小册’里,”她继续说道,“有一个缩写为‘K.S.’的买家,最近三次,都从他那里,采购了大量的、用来防潮的工业盐粉。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不想再有人,像萨利昂那样死去了。如果你们找到了这个人,请先告诉瓦莱莉娅和城卫兵,千万别自己动手。”
她从自己那件黑呢外披的暗袋里,取出了‘现金小册’的复本,交给他们。
就在雷古勒斯准备接过这些,并向她许下承诺时,西里斯那充满了活力与“鬼点子”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却又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夫人,”他用一种充满了同情与敬仰的语气,开始了他那充满了“鬼点子”的表演,“听到您的遭遇,我们真是太难过了!我们从那么远的英格兰来,就是为了能见一见维纽先生这位传说中的商人!”
“我们听说,”他继续用他那夸张的、充满了戏剧张力的语调说道,“他手里,有一件不断循环的‘战技’缩影——一件真正的‘炼金传奇’!要是买不到它,我们回去,恐怕连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都拿不到了!我们的家族,会认为我们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夫人,请原谅我哥哥的失言。”雷古勒斯立刻会意,他上前一步,用一种无可挑剔的、属于纯血继承人的礼貌,为这场“表演”,进行了完美的收尾,“他只是想说,那份‘传奇’,对我们家族的‘学术研究’,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我们愿意,以一个合理的价格,从您手中,购买这份遗产。”
玛丽埃特看着眼前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充满了精湛演技的男孩,那双早已哭红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是的,有那么一件东西。”她说,“萨利昂从一个去过东方的、落魄的冒险者手里收来的。他一直觉得它很漂亮,但不知道它真正的用途。”
她看着三个孩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坚定。
“价格,就免了。”
“如果你们,真的能找到那个杀害我丈夫的凶手,并且……”她的声音,再次变得沙哑,“……找回他的戒指。那件东西,就作为我付给你们的‘报酬’。”
协议,达成。
西里斯的内心,瞬间爆发出了一阵胜利的、无声的欢呼。
——零元购!哦耶!
当三个孩子和一条小龙,重新回到“哈欠之门”二楼那间僻静的雅间时,里面的气氛,依旧温暖而热烈。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片光明的前一刻,艾歌那总是能感知到最细微魔力波动的神经,突然,被一道极其隐晦的、如同蛛丝般纤细的“视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那并非恶意的窥探,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记录”。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雅间门楣上方,那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雕刻着独角兽花纹的木板之上。她能“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伊莉拉小姐那套“把它写成纸”的、独特的魔力残响,正如同水波般,缓缓散去。
她在……监听。
艾歌的心,猛地一沉。但紧接着,她又立刻明白了。这不是“监视”,而是……盖尔副典仪下达的、不留任何死角的“观察记录”。
她伸出手,在雷古勒斯反应过来之前,抢先一步,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她对着他,极其轻微地、用一种“别在意,继续演”的眼神,摇了摇头。
雷古勒斯瞬间就明白了。他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在那一刻,变得更加深不见底。
他们推开门,脸上,早已挂上了与年龄相符的、充满了“任务完成”的轻松与喜悦。
“我们的羊肋排还在吗?!”西里斯第一个,就用他那充满了活力的大嗓门,打破了房间里的交谈,“我快饿死了!”
“当然,我的小英雄。”佩雷内尔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慈爱的微笑。她指了指壁炉旁那张早已为他们备好的小桌子,上面,不仅有三份用保温咒保持着完美温度的晚餐,还有几碟专门为菲兹准备的、由德南亲手烤制的、香气扑鼻的蜂蜜鱼干。
菲兹欢呼一声,第一个冲了过去,将小脑袋埋进了那堆属于它的“战利品”里,发出了满足的、如同猫咪般的“咕噜”声。
西里斯也毫不客气地,开始与那份巨大的烤羊排进行着搏斗。他甚至还试图,从菲兹的盘子里,偷走一块看起来最好吃的鱼尾巴,结果被那只护食的小龙,毫不客气地,用翅膀扇了一个耳光,惹得在座的所有成年人,都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大笑。
那份刚刚才在马厩里,因为一场沉重的“委托”而产生的、充满了悲伤与决心的凝重氛围,被这份充满了“家”的温度的、温暖的晚餐,彻底地、冲得烟消云散。
宴会,很快就进行到了尾声。
勒梅夫妇因为心神消耗巨大,在瓦莱莉娅的陪同下,先行告辞,返回了他们在提尔神殿的临时居所。而伊莉拉和多兰,也在确认了所有人都已安全后,以一句“请多保重”作为告别,返回了黑杖塔。
雅间里,终于只剩下了三个孩子。
“好了,”西里斯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现在,该去取我们那份神秘的‘包裹’了吧?”
他们一同来到楼下,德南早已等候在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吧台后面。
他从他那由炼金术加固的、巨大的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个由结实的、防水的龙皮包裹的、方形的包裹,放在了桌上。包裹上,盖着罗文家那独特的、由一根横线与三枚圆环构成的火漆印。
“布莱克家的两位小先生,”德南将包裹推向西里斯和雷古勒斯,“这是你们的。罗文先生的信使特意嘱咐,要交给你们。”
就在西里斯兴冲冲地准备伸手去拿那个充满了“新玩具”气息的包裹时,艾歌,却突然上前一步。
她从自己那个总是装着各种奇妙物品的珍珠链挎包里,取出了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布包裹的、小巧的、长条形的物体。
“德南先生,请等一下。”她用一种无可挑剔的、属于贵族小姐的礼节,将那个物体,双手奉上,“在我们离开罗文庄园前,我的父亲,莫托纳利先生,特意嘱咐,要将这份小小的‘谢礼’,亲手交给您。”
德南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谢礼”,而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接过那个包裹,解开了丝带。
绒布之下,静静地躺着的,是一枚由纯粹的、暗金色的金属制成的、充满了古老气息的……罗盘。
那并非普通的罗盘。它的指针,并非指向北方,而是在玻璃罩之下,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地、漫无目的地旋转着。罗盘的边缘,刻着一行极其古老的、充满了力量感的矮人符文。
“这是……‘探险家罗盘’。”德南那总是如同战鼓般低沉的声音,在这一刻,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喜。
“我父亲说,”艾歌用一种充满了敬意的、平稳的语调,转述着莫托纳利的话,“这枚罗盘的指针,不会指向任何已知的方向。它只会,在靠近蕴含着‘未被发现的、强大的古代魔法’的区域时,才会产生共鸣,并为持有者,指引出一条通往‘全新故事’的道路。”
“他说,这或许能为‘哈欠之门’未来的客人们,带来一些……小小的惊喜。”
德南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那枚充满了历史与冒险气息的古老罗盘,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正用她那双清澈的、湖绿色的眼睛真诚地看着自己的、小小的银发女孩。
良久,他才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替我,谢谢他。”
这个充满了算计与智慧的“谎言”,在这一刻,被另一份充满了敬意与真诚的“谢礼”,完美地,画上了句号。
当三个孩子,终于带着那个神秘的包裹,回到他们那间能俯瞰巨像的、温暖而又宁静的套房时,艾歌和雷古勒斯,都几乎是同时,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一场充满了推理与心理博弈的、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好了,我去洗漱了。”雷古勒斯第一个,就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西里斯,你也早点休息。明天……”
“等等!”
西里斯那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兴奋的声音,打断了他。
艾歌和雷古勒斯回头,看到的,是西里斯那双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灰色眼眸。他正像一头守护着宝藏的幼龙,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个由龙皮包裹的、充满了神秘感的包裹。
“你们难道不好奇吗?!”他指着那个包裹,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渴望,“那个老狐狸……我是说,罗文先生送来的‘后手’!我们得现在、立刻、马上,就打开看看!”
“可是……西里斯,我们都好累了……”艾歌的声音,轻得像一声耳语,“明天再看,不行吗?”
“不行!”西里斯的态度,异常坚决,“冒险家是不会累的!快点!万一,这里面是能帮我们抓住那个躲在阴沟里的坏蛋的、终极武器呢?我们每耽搁一分钟,那个坏蛋就可能,正在准备他的下一个‘签名’!”
他巧妙地,将自己那份纯粹的“好奇心”,包装成了一份充满了“正义感”与“紧迫感”的、无法被拒绝的理由。
雷古勒斯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艾歌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银质的小刀,划开了包裹上那枚属于罗文家的火漆印。
随着包裹被打开,一股混杂着“古代魔法”、“金属”与一丝极其好闻的“皮革保养油”的、充满了“力量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是两套被完美地、安静地存放在深蓝色天鹅绒衬垫之上的、如同艺术品般的……骑士盔甲。
它们,正是那两套“卡利亚骑士铠甲”。但又有些不同。
它们不再是之前那套需要成年骑士才能穿戴的、巨大的盔甲。它们被莫托纳利·罗文,用一种极其高明的、不着痕迹的古代魔法,完美地,缩小成了适合两个八、九岁的男孩穿戴的尺寸!
那银青色的、如同月光般皎洁的金属兜盔;那件胸口雕刻着如同星辰般回旋的、复杂花纹的银色胸甲;那副指节灵活、足以让他们在挥舞刀剑的同时,还能精准地施放魔法的骑士手甲;以及,那条从腰间垂下的、如同深夜天空般、深邃的蓝色战袍……
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份属于“骑士”的、古老的荣耀。
“哇哦……”
西里斯的眼睛,彻底看直了。他那双灰色的眼眸,因为极度的狂喜,而燃烧着两团小小的、金色的火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发出一声充满了胜利意味的欢呼,第一个,就抱起了那套属于他的、尺寸稍大一些的盔甲,“快!雷尔!艾歌!快来帮我!我要现在就穿上它!”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一个九岁的、早已精疲力竭的、并且对“如何穿戴一套由数十个零件组成的全身板甲”这件事一无所知的男孩,想要在午夜时分,独自一人,完成这项壮举……其难度,不亚于让他去给一头正在发怒的匈牙利树蜂,刷牙。
他先是花了十分钟,才在雷古勒斯的帮助下,将那件臂甲,歪歪扭扭地套在了身上。紧接着,他又花了十五分钟,去跟那两条结构复杂的、充满了搭扣和皮带的腿甲,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最终,当他终于将所有的甲片,都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并准备穿上那件最能代表“骑士”身份的、深蓝色的战袍时,他那因为过度亢奋和疲惫而早已罢工的大脑,终于,犯下了一个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把那件战袍,彻底地,穿反了。
那件本该将华丽的、雕刻着卡利亚王室徽记的正面,展示在外的战袍,被他以一个极其滑稽的姿态,反穿在了身上。于是,他胸前,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朴实无华的、深蓝色的布料。
“怎么样?!”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他得意洋洋地,在艾歌和雷古勒斯面前,转了个圈,试图摆出一个他自认为最英勇、最帅气的骑士姿态。
然而,他那早已透支的身体,却因为身上那套盔甲的、真实不虚的重量,而猛地一晃,几乎要向前栽倒!
“噗嗤——”
艾歌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反了的战袍、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还差点平地摔跤的、“英勇的”卡利亚骑士,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连雷古勒斯,那总是紧绷着的嘴角,也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充满了“无奈”与“好笑”的弧度。
“够了,西里斯。”他的声音,像一根针,戳破了哥哥那充满了幻想的、英雄主义的泡沫,“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转向艾歌,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艾歌,把它们收起来。今晚,这套盔甲,对我们来说,还只是一个漂亮的、没有任何用处的摆设。”
听到“收起来”这三个字,西里斯那颗刚刚才被点燃的、属于“骑士”的心,瞬间,就碎了。
他看着艾歌,正熟练地,将那两套他梦寐以求的、酷毙了的盔甲,一件、一件地,重新放回那个看起来小小的、却深不见底的珍珠链挎包里。
他那总是充满了活力的身体,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名为“绝望”的情绪,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缓缓地、戏剧性地,跪倒在了那张柔软的、深红色的地毯上。
他伸出双手,对着那两套即将消失在挎包入口的、心爱的盔甲,用一种充满了悲怆的、撕心裂肺的、却又因为过度疲惫而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发出了他那属于今晚的、最后的悲鸣:
“——不!!!!!”
说完,他便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直接,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态,趴在地毯上,睡着了。
艾歌看着眼前这充满了戏剧性的一幕,无奈地、却又充满了宠溺地,笑了笑。
而雷古勒斯,则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到沙发旁,拿起一床用来当披肩的、厚厚的羊毛毯,动作有些粗鲁地、直接扔在了自己那不省人事的哥哥身上。
“好了,”他对艾歌说,“我们……”
他正准备说“我们也去休息吧”,但他的目光,却被那堆被他们丢在一旁的、属于包裹的包装材料,吸引了。
在那块被用来当做衬垫的、深蓝色的天鹅绒布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似乎,还藏着一个扁平的、方形的、坚硬的物体。
雷古勒斯走上前,伸出手,从那个夹层里,抽出了一封用泛着银光的月光草纤维信纸制成的、用罗文家徽记火漆封口的信。
信的封面,用莫托纳利那严谨的字体,清晰地写着——
“致‘三支箭’侦探团全体成员,亲启。”
艾歌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雷古勒斯小心翼翼地,用那把他在圣诞节收到的、华丽的银质开信刀,划开了封漆。
信上的内容,依旧充满了莫托纳利式的、属于战略家的、清晰而又锐利的逻辑。但在那冰冷的逻辑之下,却隐藏着一丝只有艾歌才能读懂的、属于父亲的、深沉的温情。
“首先,恭喜你们,成功地赢得了庭审的胜利,为勒梅夫妇洗清了嫌疑。。”
雷古勒斯看到这里,那双灰色的眼眸,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消息真快。他在心里,用一种充满了敬畏的语气想。他恐怕,在我们走出提尔神殿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信,还在继续。
“你们三人,作为‘三支箭’的合作,堪称完美。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关于你们正在面对的、那个真正的‘猎物’,我那两位百无聊赖的、被困在画像里的‘顾问’,在旁听了你们的调查后,提供了一些……或许有用的补充意见。”
“塞巴斯蒂安认为,凶手那套充满了‘仪式感’的、以‘嫁祸’为核心的作案手法,其本质,是一种充满了表演欲的、病态的‘选拔’。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某个更强大的存在,展现自己的‘能力’与‘忠诚’。”
“而奥米尼斯,则从我们冈特家的那些禁忌文献中,回忆起了关于‘谋杀之神’巴尔的、一些不祥的记载。”
“巴尔的教义要点如下:” “第一,以巴尔之名进行的杀戮,是信徒最基本的‘礼拜’。” “第二,恐惧的蔓延,被视作神恩的外在印记。与许多追求‘安息’的生死神系不同,巴尔的教义,特别偏好由‘暴力’或‘仪式性’的死亡,所带来的、最纯粹的社会性恐慌。”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循环’。杀戮,被认可,然后,进行更困难、也更引人注目的杀戮——神恩与地位,需要靠‘持续的、可被见证的谋杀’来维持。因此,这个教派,天然地,就与‘暗杀行当’和‘黑市交易’,产生了强耦合。”
当雷古勒斯将这段充满了血腥与疯狂的“教义”,一字不差地念出来时,艾歌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彻骨的寒意。
而雷古勒斯,则在那一瞬间,将这些全新的情报,与他自己之前的那个、关于“下一个目标是‘舆论’”的推论,以及玛丽埃特夫人提供的那条、关于“‘K.S.’买家”的线索,都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全新的、更清晰、也更恐怖的“猎物”画像,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凶手,是一个巴尔信徒。他通过前五次谋杀,完成了他的‘入门仪式’,并收集了‘权柄之手’。而嫁祸勒梅夫妇,则是他为了获得教内更高地位,而策划的一场,旨在制造最大范围‘社会恐慌’的、更高级别的‘献祭’! 他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能将这份“恐慌”,以最快的速度、最大范围地,扩散出去的媒介——报社! 而玛丽埃特提到的那个‘K.S.’,那个不断采购工业盐粉的买家…… 雷古勒斯的瞳孔猛地一缩!盐粉……防潮……报纸的印刷与储存!
“《深水城号角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个名字,轻声念了出来。
“什么?”艾歌不解地问。
雷古勒斯没有回答。他看着信纸末尾,那句由莫托纳利写下的、充满了引导性的、最终的“课题”。
“那么,孩子们。现在,轮到你们来回答了。在‘舰队觉醒’这个即将到来的、充满了狂欢与庆典的、万众瞩目的时刻,一场怎样的‘谋杀’,才能为他的‘神’,再一次献上盛大的‘礼拜’呢?你们的下一个‘战场’,又在哪里? ——M.R.”
书房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好吧……”艾歌看着雷古勒斯那张因为过度思考而显得异常凝重的脸,试图将气氛,拉回到一个更轻松、也更具操作性的层面上来,“无论如何,我们明天,都得先去报社附近,看一看了。”
她想了想,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因为回忆起某件愉快的事情,而重新亮了起来。
“对了!”她说,“我听那几位为我们提供了‘誓词卡’的水手们说,在报社所在的‘北区’,有一个看日出的好地方!”
“地点,在‘悬崖观潮道(Cliffwatch)’——靠近‘望海阶’的一处观景平台。他们说,站在那里,不仅能看到太阳从无尽之海的尽头升起的、最壮丽的景象,还能将整个北区的港口和街道,都尽收眼底。”
“我们明天……可以先去那里看看,好吗?”她用一种充满了期盼的、商量的语气问道。
雷古勒斯沉默了。他那颗总是充满了谨慎与风险评估的大脑,本能地,就想否决这个充满了“浪漫”色彩的、非战术性的提议。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充满了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从地毯上传来。
“日出……悬崖……听起来……酷……”
是西里斯。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捕捉到了那几个充满了“冒险”意味的关键词,便立刻,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却又不容置喙的姿態,举起了自己的手。
“……算我一个……”
说完,他又将头一歪,重新陷入了沉睡。
艾歌看着他那副傻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将充满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唯一的、还在犹豫的人。
雷古勒斯看着那个早已“投票”完毕的哥哥,又看了看正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艾歌。
他那份冰冷的理性,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他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立刻补充道,重新夺回了属于“指挥官”的、制定规则的权力,“看完日出,我们就必须立刻开始行动。”
“嗯!”艾歌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雷古勒斯终于将那张充满了“阴谋”与“死亡”气息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起。艾歌也强撑着,将还在说着梦话的西里斯,连同那床厚厚的毯子一起,拖到了沙发上。
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场充满了胜利、震撼、沮丧、阴谋与希望的、漫长的一天,终于,真正地,结束了。
明天,又将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