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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正义之厅

作者:夕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庭审当日,清晨。


    深水城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被打湿的、冰冷的铅板。


    提尔神殿,正义之厅。


    这里,是整座城市里,“秩序”与“规则”的具象化身。高大的、由白色云石雕成的廊柱,支撑着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石制穹顶。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晨光,从高高的天窗倾泻而下,将整个大厅照得没有一丝可以藏匿谎言的阴影。


    大厅的正前方,是深色橡木制成的高**官席,座椅的背后,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由深蓝色丝绸制成的垂旗,上面用银线,绣着提尔神殿那象征着“公正”与“克制”的天平与战槌。


    下方,检方与辩方的两张弧形书桌,早已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如同两座即将展开激烈交锋的军事堡垒,遥遥相对。


    整个大厅,冷而安静,只有负责记录的书记官,那支由狮鹫羽毛制成的羽毛笔,划过羊皮纸时,所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开庭前一个小时,三个孩子与他们的“盟友”们,早已抵达了辩方席。


    瓦莱莉娅,一改平日里那副醉醺醺的慵懒模样。她那顶黑色的圆顶帽,被一件崭新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蓝色的法务官帽所取代。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戏谑的黑色眼眸,此刻,也因为极度的专注,而显得异常锐利和清明。


    伊莉拉和多兰,则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雕像,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而三个孩子,则正围坐在那张巨大的、由黑橡木制成的弧形书桌前,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战前准备”。


    他们的面前,铺着一堆由各种材质的羊皮纸和便条构成的、看似杂乱、实则充满了内在逻辑的“证据”。


    “材料链,M-1到M-4,确认完毕。”西里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罕见的、属于战士的专注。他将那几份关于“法文标签”、“红玻璃粉”、“伪药成分”和“红蜡”的鉴定短笺,一一核对,然后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结论:所有嫁祸用的道具,全部都是在深水城本地,可以轻易买到的廉价品。”


    “动线链,R-1到R-5,确认完毕。”艾歌也轻声回应。她将那几份关于“导流桶”、“车辙”、“焦油”、“雨水井”,以及那张关键的“不记名顾客采购组合陈述卡”,也整齐地归类到了一起,“结论:凶手的行动路线,与勒梅夫妇毫无交集,且所有痕迹,都指向码头区。”


    “连环链,S-1到S-2,确认完毕。”


    “证人链,W-1到W-3,确认完毕。”


    “所有授权文件……确认完毕。”


    西里斯和艾歌,如同两个配合默契的军需官,将他们这两天来,用智慧和勇气换来的所有“弹药”,一一清点、归档。


    而雷古勒斯,则在进行着最后的“武器组装”。


    他没有去碰那些已经整理好的证据。他的面前,只放着几张空白的、用来制作封面的硬质羊皮纸,以及一瓶快干的妖精墨水。


    他用一种极其精准的、如同在绘制建筑蓝图般的姿态,飞快地,在每一张封面上,画下不同的图示——一张简笔的、标明了轮距的车辙拓印草图;一幅清晰的、标注了血环高度的导流桶结构图;以及一张将所有伪证来源店铺,都用红线链接起来的、简易的码头区地图……


    然后,他在每一幅图示的下方,用一种最简洁、也最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字体,写下了一句结论。


    在那份关于“材料链”的证据封面,他写道: “结论:所有嫁祸证物,均为深水城本地可购得的廉价品,与勒梅夫妇的身份及能力,完全不符。”


    在那份关于“证人链”的证据封面,他写道: “结论:多位证人的交叉证词,已为勒梅夫妇,构建了无可辩驳的、案发时间段内的‘不在场证明’。”


    他知道,那位名叫伊欧拉拉·沃德斯的执庭法官,是一位极度注重“效率”与“流程”的人。而这种“结论先行”的、条理清晰的证据呈现方式,正是能在这场信息战中,第一时间抢占她那颗“中立”内心的、最有效的武器。


    “我的天呐……”瓦莱莉娅看着眼前这三个正以一种超越了专业团队的效率和默契,进行着最后准备的孩子,她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叹,“如果你们三个就这样去开一家侦探事务所,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我就得因为接不到任何委托,而被迫转行去卖火焰威士忌了。”


    就在这时,正义之厅那扇沉重的、由青铜铸就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检察官,奥利·萨克,带着他的两位助手,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代表着“检察官”身份的黑色法袍,脸上,是那种因为即将要“速办大案”、名利双收而产生的、充满了志在必得的、令人作呕的傲慢笑容。


    他的目光,轻蔑地、从辩方席那几个小小的身影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瓦莱莉娅的身上。


    “哦?这不是瓦莱莉娅吗?”他用一种充满了虚伪的、夸张的同情语气说道,“我听说,你这次的当事人,是两个连路都快走不动了的老家伙?怎么?你最近的业务,已经惨淡到,需要靠接这种‘临终关怀’的案子,来维持生计了吗?”


    “总比某些人,需要靠‘欺负’两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想要成名的虚荣心,要强得多。”瓦莱莉娅头也不抬,用一种同样充满了嘲弄的语气,回敬道。


    奥利·萨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冷哼一声,不再自讨没趣,径直走向了检方席。


    一场无声的、充满了火药味的战争,在开庭前,就已经打响。


    雷古勒斯将最后一份整理好的证据,轻轻地放在了桌上。他抬起头,那双如同深渊般平静的灰色眼眸,穿过整个法庭,落在了那个正志得意满的、对即将到來的一切还毫无察觉的检察官身上。


    他知道,这个人,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真正的“猎物”,还隐藏在那片更深的、充满了血腥味的黑暗之中。


    开庭前三十分钟。


    一位神情严肃的法院书记官,走到了他们的桌前,开始核对他们提交的证人与证物清单。紧接着,伊莉拉也以“黑杖塔见证人”的身份,为他们带来的所有文件,都盖上了一个“当日接收”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印章。


    片刻之后,勒梅夫妇,在两位城卫兵的“护送”下,从侧门缓缓地走了进来。他们看起来,比两天前,显得更加疲惫和脆弱,但那份属于传奇炼金术士的、无可挑剔的尊严,却丝毫未减。


    紧接着,执庭法官伊欧拉拉·沃德斯,也从另一扇门,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那高高的法官席。她穿着一身黑边白领的法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整个法庭那原本还有一丝窃窃私语的空气,便瞬间,被一种绝对的、属于“规则”的寂静,所彻底统治。


    她先是例行公事地,确认了勒梅夫妇的姓名与监护令状态,然后,用她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如同敲击木鱼般平稳的声音,问道:“尼可·勒梅,佩雷内尔·勒梅。关于今日的预审,你们是否选择,亲自作证?”


    “我们将不主动作证,由辩护人代为陈述。”佩雷内尔夫人站起身,用一种同样无可挑剔的、属于贵妇的优雅,回答道,“必要时,我们愿就案件中涉及的炼金术语与工艺,回答法庭有限的问题。”


    “很好。”法官点了点头,她轻轻地、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手中的木槌柄。


    “本庭提醒,”她看着检方与辩方席,缓缓说道,“本庭允许合理的、非攻击性的‘真言’与‘侦测’类魔法的使用。禁止任何形式的、针对心智的‘幻术’与‘操控’类魔法。所有呈堂证物,必须先交由证物官进行编号。发言,请‘结论先行’。”


    就在这充满了程序感的、冰冷的宣告中,艾歌那总是习惯于观察所有人的感知,却被旁听席上,一个特殊的存在,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位女士。


    她独自一人,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她穿着一身由黑呢制成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简素却又异常利落的丧服。她没有像其他看客那样,交头接耳,或是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传说中的“杀人犯”的脸。她只是安静地、笔直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由悲伤和愤怒共同雕刻而成的、沉默的雕像。


    她那双锐利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检方席上,那个正志得意满地、整理着自己文件的检察官——奥利·萨克。那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要将谎言彻底焚烧殆尽的仇恨。


    艾歌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薄金戒指。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右手手腕——那个本该也戴着一枚戒指的、空无一物的地方。


    而在她深蓝色裙子的袖口处,还用一枚小小的别针,别着一枚早已褪色的、属于“玻璃吹制行会”的旧徽章。


    艾歌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她是谁了。


    她,就是这起案件的、另一位核心当事人。那个失去了丈夫、失去了戒指、甚至连丈夫的“完整”都已失去的……


    玛丽埃特·维纽。死者的遗孀。


    艾歌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她那副强自镇定的、如同盔甲般坚硬的外壳之下,所传来的、那份如同实质般的、巨大的痛苦与愤怒。


    她下意识地,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一下身旁那个正专注地、最后一遍检查着证据链的雷古勒斯,用眼神,示意他看向那个方向。


    雷古勒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了一眼,他那双灰色的眼眸,便因为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可能性与巨大风险的“变量”的出现,而瞬间缩紧了。


    她不相信。他在心里,用一种充满了笃定的语气,对自己说。她也绝对不相信,官方给出的那个、充满了漏洞的‘真相’。


    他知道,这个女人,将是他们在这场“舆论战争”中,可以争取的、最强大的、也是最危险的……“盟友”。


    就在这时,法官伊欧拉拉,用手中的木槌,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肃静。”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充满了“秩序”力量的墙壁,瞬间压制了旁听席上所有的窃窃私语。


    “提尔神殿,第十七号正义之厅。关于‘萨利昂·维纽谋杀案’的预审听证会……”


    她看着检方席上,那个早已迫不及待的、成名心切的检察官。


    “……现在,开庭。”


    “公诉方,奥利·萨克。你可以开始了。”


    奥利·萨克立刻站起身,脸上是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傲慢的笑容。他将一叠厚厚的羊皮纸,“啪”的一声,摔在了自己的桌面上,用一种充满了戏剧张力的、煽动性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开场陈述。


    “法官大人!真相,往往简单得令人发指!”他高声说道,“一个贪婪的、本地的原料商人,试图向两位来自法国的、更加贪婪的、已经活了六百多年的传奇炼金术士,兜售一份所谓的‘延寿秘方’!一场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产生的争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充满了炼金事故的谋杀!”


    “现场,我们找到了用以证明这一切的、完整的证据链!”他指着证物台,“法语标签!带有法式百合纹样的红蜡!以及只有法国大师才能制作的红玻璃粉!人证物证俱在!动机——对长生的贪婪!手段——炼金事故后灭口!我请求法庭,立刻撤销对这两位危险的外国黑巫师的‘临时监护令’,将其收押!”


    他的话音落下,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原来如此”的惊叹的骚动。


    辩方席上,西里斯和艾歌都气得小脸通红。而瓦莱莉娅,则只是面无表情地,轻轻地摸了摸桌上那一叠早已编好了号的、整齐的证据文件夹。


    “辩方,”法官伊欧拉拉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三分钟开场陈述。”


    瓦莱莉娅缓缓地站起身。她那小小的、金色的身影,在巨大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法庭上,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的自信。


    “法官大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证据,将会向您证明三点。”


    “第一,”她伸出一根小小的、金色的手指,“检方所呈上的、所有所谓的‘法式’证据,全部都是在深水城本地,可以轻易买到的、粗制滥造的赝品。”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真正的作案手法,并非‘炼金事故’,而是一场由第三方进行的、以‘勒喉→割颈导流’为核心的、极其专业的‘血液采集’,并伴随着一次失败的、试图运走尸体的行动。”


    “第三,”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受害者右腕的截离,并非偶发。而是这起案件,与过去一年内,深水城发生的另外四起悬案,完全一致的、属于同一个连环杀手的‘签名’。”


    她顿了顿,看着法官那因为她这番话而微微收缩的瞳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在这种结构下,检方对我方当事人的所有指控,都无法排除‘合理怀疑’。”


    法官伊欧拉拉,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开始。”


    “辩方,申请呈上,证据M-1,《标签语言学与材质鉴定报告》。”瓦莱莉娅说道。


    书记官立刻将来自知识之泉与黑杖塔的两份结论短笺,通过魔法,投影在了法庭中央的空气中。


    “知识之泉抄写室的结论是:”瓦莱莉娅用一种不带任何情感的、宣读报告的语调说道,“‘标签纸为本地粗制棉纸,胶料粗劣;法语语法与变音符号错误多处。结论:非母语者,以一种极其拙劣的方式,拼凑而成。’”


    “检方!”奥利·萨克立刻站起身,高声反驳,“外籍学者,也完全有可能,因为入乡随俗,而使用本地的纸张!”


    瓦莱莉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将另一份报告的结果,也一并念了出来。


    “黑杖塔的专家结论是:‘纸张可以入乡随俗,但法文语法,不行。’”


    “噗嗤——”旁听席上,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没忍住的笑声。


    法官伊欧拉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用手中的木槌,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


    “异议无效。检方的‘反向心理战术’推论,缺乏证据支持。继续,辩方。”


    “辩方,申请同时呈上,证据M-2《红玻璃粉成分鉴定》、M-4《红蜡成分鉴定》、以及M-3《伪延寿灵剂成分鉴定》。”


    三份来自不同行会与神殿的报告,同时出现在了半空中。


    ?玻璃行会代表(M-2):“粉末夹杂海沙盐晶,为港口再生玻璃特征,非法国进口高级瓶器常用配方。”


    ?烛灯行会代表(M-4):“所谓‘百合印蜡’,实为本地最廉价的、混合了大量松脂的树脂蜡,非任何大师会用于私人印章的配方。”


    ?贡德神殿化学师(M-3):“所谓‘延寿灵剂’,实为弱酸酒精与粗朱砂颗粒的悬浊液,对人体有害,与尼可·勒梅学派那追求‘和谐与平衡’的炼金理念,截然相反。”


    “可笑!”奥利·萨克在看到这三份报告时,第一次,感到了些许不安。但他立刻,抛出了自己手中那张最大的王牌——“照片杀”!


    一张巨大的魔法照片,出现在了法庭的中央。照片上,勒梅夫妇正与受害者维纽,在市场上相谈甚欢。


    “法官大人!”奥利·萨克高声说道,“这张公开的合影,足以证明,受害者在案发前,正与两名被告,热烈地讨论着关于‘法国’的话题!他们完全有可能,为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故意使用本地材料,来仿制一份他们自己的秘方!”


    “我感谢检察官先生,”瓦莱莉娅缓缓地抬起手,“为我们呈上了这份,能最终锁定真凶的、最关键的证据。”


    奥利·萨克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这份照片,恰恰证明了,”瓦莱莉娅的声音,变得如同手术刀般锐利,“受害者维纽先生,有强烈的、想与‘法国大师’和‘法国配方’这个热门话题,扯上关系的、主动的‘炒作’动机!”


    “一个急于将自己,和‘法国’这个标签捆绑在一起的、高调的商人……对于一个正准备将罪行,嫁祸给两位‘法国’大师的凶手来说,”她看着奥利·萨克那张开始变得有些难看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比这更完美的、更‘引人注目’的‘猎物’吗?”


    “错漏百出的法文、掺了海沙的玻璃、廉价的蜡烛……检察官先生,这不是‘仿制’。”


    “这是嫁祸。是一场充满了深水城本地气息的、拙劣的‘拼贴画’。”


    法官伊欧拉拉,沉默了。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检察官,又看了看旁听席上,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死者的遗孀——玛丽埃特·维纽,正缓缓地、赞同地点了点头。


    最终,她手中的木槌,再一次,轻轻地落下。


    “第一阶段结论成立:检方所呈上的所有‘法式’证据,其可信度,已受到显著动摇。”


    “继续,辩方。”


    当法官伊欧拉拉那不带任何情感的判词——“‘法式’证据可信度显著动摇”——在庄严的正义之厅缓缓落下时,检方席上,奥利·萨克那张总是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傲慢笑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旁听席上,死者的遗孀玛丽埃特·维纽,那只戴着婚戒的手,不易察觉地、紧紧攥住了。


    而辩方席上,瓦莱莉娅没有给他任何喘息和重整旗鼓的机会。她立刻,射出了那准备已久的、第二支“箭”。


    “辩方,申请传唤凯兰沃神殿法证祭司的‘官方报告’,证物编号R-1及S-1。”


    一份由灰色羊皮纸制成的、散发着淡淡防腐香料气息的卷宗,被呈了上来。


    “根据法证祭司赛勒姆·格雷的权威报告,”瓦莱莉娅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专业性,如同在宣读一段不容置喙的科学结论,“死者的直接死因,为‘右颈锐器切断大血管致失血性死亡’。同时,死者颈周,伴有‘符合软性布带/厚布勒喉所致的、不完全环形勒压痕’。现场,动脉血液喷溅痕迹极少,与‘血液被导入容器’的现场推论,完全相符。”


    这番充满了血腥味的、冷静的专业描述,让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不安的骚动。艾歌的小脸,也因此又白了一分。


    “紧接着,是证物R-2,来自‘车轮与搬运工行会’的鉴定便条。”


    “结论:‘门口车辙轮距,远窄于市面上任何一种常见的手推车,其特征,完全匹配一种用来搬运重型箱体的、特制的两轮轮架。’”


    “证物R-3,来自‘造船师行会’的焦油成分对比报告。”


    “结论:‘门把手、扶手与地面焦油滴的松脂配比,与码头区三号码头附近,某几家修船位常用的配方,高度一致。’”


    “最后,”她将那几份来自证人的誓词卡,也一并呈上,“是证人证词W-2、W-3,以及物证R-5,‘不记名顾客采购组合陈述卡’的交叉佐证。”


    “多位证人,均可在‘真理誓约’下证明,在20点10分至20点20分之间,曾在案发地附近,闻到了与现场残留完全相同的、混合了醋、薰衣草与松脂的怪味,并听到了‘吱呀作响的两轮架’经过的声音。”


    “而码头区的三位店主,也同样可以证明,在案发前一天,曾有一位戴着兜帽、声音沙哑的客人,一次性地,买走了与案发现场完全相同的一套‘道具’。”


    瓦莱莉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醉意的黑色眼眸,此刻,却如同最高明的猎手,锐利地,扫向了那个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有些难看的检察官。


    “法官大人,”她说,“以上所有证据,共同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清晰的、属于‘第三者’的画像。”


    “他,专业、冷静,拥有外科医生般的处理手法;他,拥有特制的、非市面上流通的作案工具;他的活动范围,与码头区的修船位,有着高度的重合;并且,他在案发前,就已完成了所有的‘嫁祸’准备。”


    “而这一切,”她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决断,“与我的两位当事人——两位年过六百、步履蹒跚、甚至连身份都早已被全城知晓的、远道而来的‘学者’——既无作案手法、亦无作案工具、更无作案渠道的客观事实,完全吻合!”


    “即便如此!”奥利·萨克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彻底压制的屈辱,他猛地站起身,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苍白的挣扎,“两名被告,亦能模仿导流的手法!亦可租借到两轮架!亦可去船坞购买焦油!‘可能性’,依然存在!”


    “‘可能性’?”


    瓦莱莉娅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怜悯与绝对优势的、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检察官先生,总是喜欢把‘可能’,当成证据。而我们,”她缓缓地、伸出了一根又一根小小的、金色的手指,“提交的,是‘事实’。”


    “第一,专业的手法——勒喉后,再进行割颈导流。” “第二,特殊的器具——非市面上流通的、窄距的两轮轮架。” “第三,同源的材料——来自特定船坞的、特殊的焦油配方。” “第四,精确的时段目击——与我方当事人‘不在场证明’完全重叠的气味与声纹。”


    她看着奥利·萨克那张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涨得通红的脸,用一种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冰冷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这四条‘事实’,共同指向了一个唯一的、排他性的结论——存在一个手法专业的、我们尚未知晓的‘第三者’,进行了这场谋杀。”


    法官伊欧拉拉,沉默了。她那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凝重的神情。她手中的木槌,重重地、落下了。


    “——记入卷宗。”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回响,“检方,未能提供任何,能将两位被告,与作案所用的特殊器具、特殊材料、以及案发时段的动线,进行直接关联的有效证据。”


    “——哗!”


    旁听席上,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震惊的骚动!


    奥利·萨克,则像是被人狠狠地、当众打了一记耳光。他咬着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飞快地、愤怒地,翻阅着自己那叠早已被打乱了节奏的、无用的文件。


    而辩方席上,瓦莱莉娅没有给他任何喘息和重整旗鼓的机会。她立刻,射出了那准备已久的、第三支,也是最致命的一支“箭”。


    “法官大人,”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和肃穆,“辩方,申请呈上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组证据。证物编号S-1,《本案尸检报告要点摘要》,以及,证物编号S-2,《前案补充备忘》两份。”


    两份由凯兰沃神殿的法证祭司亲自签名、盖有死亡之神徽记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卷宗,被呈了上来。


    “根据法证祭司的权威报告,”瓦莱莉娅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专业性,如同在宣读一段不容置喙的死亡判词,“我将为法庭,陈述三起案件中,受害者创口的共同特征。”


    她首先,指向了那份关于本案的摘要。


    “本案,萨利昂·维纽:右腕,于近死或死后,被整齐截离。创缘,可嗅到酒精与松脂的混合气味,并检得,被染红的亚麻纤维。”


    紧接着,她将其中一份补充备忘展开。


    “前三号案,娜尔雅·书叶:死因,毒杀。右手,被整齐切走。”


    最后,是第三份。


    “前四号案,艾尔登·甩钩:死因,溺水。在其尸体被发现的海堤石阶缝隙中,检方当年的证物官,曾发现并记录过,‘一小截疑似用来捆绑重物的焦油绳,以及……几缕被染红的、用途不明的缝合线头’。”


    当“染红的缝合线头”这个词,从瓦莱莉娅的口中说出时,整个法庭,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而在旁听席上,一直强自镇定的玛丽埃特·维纽,在听到“右腕……被整齐截离”这个词的瞬间,她那副由理性构筑起来的、坚硬的盔甲,终于,被彻底击碎了。


    一声短促的、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抽气声,从她那紧紧捂住的嘴边,泄露了出来。她那只戴着婚戒的手,疯狂地、痉挛般地,揉搓着自己那只空无一物的、冰冷的右手手腕。她那张总是如同“码头太太”般坚强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明白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丈夫的死,并非因为一场可笑的、充满了铜臭味的“商业纠纷”。他,是某个更恐怖、更黑暗的存在的……牺牲品。


    瓦莱莉娅没有理会旁听席上的骚动。她只是将三份报告的最终结论,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法证厅最终意见:”她用一种充满了终结意味的语调,念道,“‘三案的切割手法、低喷溅特征、以及掩盖气味的组合方式,高度相似。我方意见:此三案,极有可能,为具备高度一致‘签名’模式的、同一凶手所为。’”


    “这不可能!”奥利·萨克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彻底碾压的屈辱,他猛地站起身,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歇斯底里的挣扎,“你们没有真凶!没有凶器!没有同伙的供词!这……这一切,都只是你们那充满了想象力的、花哨的推理而已!”


    “‘推理’?”


    瓦莱莉娅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怜悯的、如同在看一个正在无理取闹的、愚蠢的孩子的笑容。


    她缓缓地转过身,张开那双小小的、金色的手臂,像一位即将完成最终陈词的、伟大的戏剧演员。


    “法律,不要求我们,在预审阶段,就为您带来真凶,萨克先生。”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如同洪钟般响亮,“它只要求,检方对被告人的指控,能排除一切‘合理怀疑’!”


    她伸出手,指向那堆早已被证明是伪证的“材料链”。


    “——我们的‘材料链’,已经证明了,所有所谓的‘法式证据’,全部都是在深水城本地,可以轻易买到的、粗制滥造的赝品!”


    她又指向另一堆充满了事实的“动线链”。


    “——我们的‘动线链’,已经通过多位证人的交叉佐证,表明了在案发时段,存在一个拥有特殊作案工具的‘第三者’,在现场实施了专业的行凶,并进行了抛血灭迹!”


    最后,她将手,指向了那份刚刚才呈上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连环链”。


    “——而我们的‘连环链’,更是用无可辩驳的法证科学,证明了‘固定取走右手’,是这起案件,与另外至少两起悬案,完全一致的、属于同一个连环杀手的‘签名’!”


    她转过身,那双黑色的眼眸,像两把最锋利的、淬了火的匕首,直视着那个早已哑口无言的检察官。


    “现在,萨克先生,”她一字一句地,用一种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冰冷的语气,说道,“请你告诉我,在这一切面前,你那套关于‘两个远道而来的、年迈的老人家,为了一个可笑的延寿秘方而激情杀人’的、充满了漏洞的‘故事’……”


    “……还站得住脚吗?”


    当瓦莱莉娅那充满了压倒性力量的、最后的质问落下时,三个孩子,也同时,站了起来。


    雷古勒斯将那份由他亲手整合的、包含了所有证据链条的、最终的《辩方意见陈述书》,郑重地、递到了早已在一旁等候的、法院书记官的手中。


    整个正义之厅,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了震惊与兴奋的窃窃私语!


    奥利·萨克,则像是被人用“石化咒”击中了一般,僵在原地,脸色,比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法袍,还要难看。


    “肃静!”


    法官伊欧拉拉的木槌,重重地、落下了。


    她看着眼前这份逻辑清晰、证据确凿、几乎无可辩驳的辩护陈词,又看了看检方席上那个早已失魂落魄的检察官。


    她那总是如同古井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愤怒”的情绪。


    “检方,”她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对于辩方提出的、关于‘连环杀人案’的‘合理怀疑’,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有!”奥利·萨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证物台上那块标记为“来源可疑”的餐巾,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苍白的挣扎,“——‘哈欠之门’的餐巾!那上面的酒渍,与尼可?勒梅先生偏爱的‘夏奈尔精灵红酒’的成分,高度一致!这是被告,当天曾出现在现场的、最直接的证据!”


    瓦莱莉娅甚至没有站起来。她只是用一种充满了怜悯的、看小丑表演般的眼神,看着他。


    “辩方,申请传唤,证人W-1,”她用一种近乎于慵懒的语调,对书记官说道,“那位酒保学徒的‘真理誓约’誓词卡。”


    她甚至懒得再重复一遍证词。她只是将那张盖有提尔神殿印章的、写着“案发前两日,一戴兜帽男子,以两枚银碎,购得此餐巾”的卡片,通过魔法,清晰地、投影在了法庭的中央。


    “更何况,”她最后,用一种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冰冷的语气,为这场闹剧,补上了最后一刀,“我方‘材料链’中的M-2与M-4号证据,早已证明,现场所有所谓的‘法式’道具,均为本地的廉价品。这块餐巾,不过是那堆拙劣的‘本地拼贴画’中,最不起眼的一块而已。”


    法官伊欧拉拉点了点头。她手中的木槌,再一次,轻轻地落下。


    “记录在案:餐巾证据,不具备排他性。”


    奥利·萨克,彻底地、无力地,瘫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他所有的“武器”,都已被尽数折断。


    “请带被告人入庭。”法官命令道。


    片刻之后,尼可·勒梅与佩雷内尔·勒梅,在城卫兵的护送下,重新走入了正义之厅。他们缓缓地、站到了辩方席的身后,等待着那最后的、决定他们命运的裁决。


    而在旁听席上,一直强自镇定的玛丽埃特·维纽,在看到那对无辜的老人,再一次,如同真正的犯人般,被带上法庭时,她那只戴着婚戒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法官伊欧拉拉·沃德斯,从她那高高的座椅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整个法庭,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本院,就现有证据,作如下裁定:”


    她的声音,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情感,如同法律本身。


    “第一,检方所呈上的、所有所谓的‘法式证据’,其来源与逻辑均存在重大瑕疵,可信度,不足以支撑其核心指控。”


    “第二,辩方呈上的‘动线链’证据,已通过多位证人的交叉佐证,证明在案发时段,存在一个拥有特殊作案工具的‘第三者’的作案路径。”


    “第三,”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本案受害者‘右腕被整齐截离’等关键特征,与过去一年内的另外数起命案,存在高度一致的‘签名’模式。本案,极大可能,为一系列尚未被侦破的‘连环仪式杀人案’的一部分。”


    她看着早已面如死灰的检察官,和那对正屏住呼吸的老夫妇,落下了最终的判决。


    “因此,本席宣布——”


    “——撤销,对尼可·勒梅与佩雷内尔·勒梅的全部起诉!即刻,解除所有监护与限制!”


    她手中的木槌,重重地落下!


    “——咚!!!”


    那一刻,旁听席上的玛丽埃特·维纽,再也无法抑制。她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盔甲般坚硬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一声即将脱口而出的、巨大的、充满了痛苦与解脱的哭嚎,死死地、压回了喉咙里。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水,从她那双总是锐利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的丈夫,不是一个因为贪婪而死去的、可笑的骗子。他是一个……被真正的怪物所杀害的、无辜的牺牲品。他的“体面”,终于,被夺了回来。


    “另外,”法官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本院,另行签发三道指令:”


    “第一,并案审查令(J-9)——命城卫署与法证厅,立刻合并审理本案与相关前案!” “第二,特别搜查票(S-4)——准许守望法师,对城内所有可疑的下水道、废弃仓库与殡葬小间,进行不受限制的搜查!”


    “第三,节庆安保令——命城卫兵,立刻在‘舰队觉醒’庆典期间,增设暗哨与巡检,严防凶手再次作案!”


    “本院,同时命令城卫署与黑杖塔,就辩方提出的、关于‘清单式仪式行凶’的线索,立刻成立专案组,迅速侦办!”


    “——退庭!”


    “咚!!!”


    最后的槌声落下,整个正义之厅,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震惊与兴奋的哗然!


    在那片混乱的背景音中,瓦莱莉娅缓缓地转过身。她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劫后余生”意味的、疲惫的笑容。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正因为一场巨大的、充满了智慧的胜利而激动不已的孩子,轻声地、如同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般,说道:


    “把它写成纸——”


    “今天,我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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