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楼的午夜钟声,悠远地、穿透苏格兰高地那冰冷的夜风,传入蓟风镇时,三个小小的、几乎要被疲惫吞噬的身影,才终于相互搀扶着,推开了“炉石旅店”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旅店的大厅里,早已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只有壁炉里那烧得只剩下余烬的泥炭,还在散发着最后的、温暖的红光。打瞌睡的旅店老板,在吧台后面抬起头,看到是这三个预定了房间的、奇怪的小客人,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钥匙在门上”,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雷古勒斯用他最后的力气,引领着另外两个已经开始梦游的同伴,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他用钥匙打开了他们套房的门——那是他特意预定的、拥有一个公共起居室和三个独立卧室的家庭套房。
房门在他们身后“咔哒”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仿佛一个信号,彻底抽干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丝紧绷着的、名为“意志力”的东西。
第一个倒下的是西里斯。
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那件在战斗中沾满了尘土和草屑的斗篷。他只是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然后,像一根被抽掉所有缆绳的船帆,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重重地埋进了起居室中央那张厚实的、带着绵羊油脂气味的羊毛地毯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沉重的叹息,随即,便响起了均匀而又响亮的鼾声。
第二个,是仙女龙菲兹。
它原本还紧紧地扒在艾歌的肩上,但在西里斯倒下的瞬间,它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它那双仙子羽翼一软,小小的紫色身体,像一颗被扔掉的李子,划出一道短短的抛物线,“噗”的一声,精准地、软软地落在了西里斯那正随着鼾声而有节奏起伏的肚皮上。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小脑袋埋进西里斯的斗篷里,也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小小的、被鳞片包裹的金色的肚皮,也开始一鼓一鼓的,与身下的“床垫”,保持着完美的、同频率的起伏。
艾歌是最后一个。
她努力地想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去,但眼皮却重得像挂了两块铅。她只想先坐一下,就一下。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壁炉前那张看起来最柔软的、由格纹粗呢布包裹的扶手椅旁,然后,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就……休息一下……
这个念头,是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于是,当雷古勒斯·布莱克,在锁好房门、并检查完所有窗户的插销后,转过身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充满了混乱、却又异常和谐的景象。
一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中央酣睡的、不像样的哥哥;一只把哥哥的肚皮当成高级床垫的、不像样的仙女龙;以及一个蜷缩在扶手椅上、睡得像只小猫的、同样不像样的朋友。
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还醒着的人。
雷古勒斯感到一阵太阳穴传来的、突突直跳的疼痛。他那总是在追求秩序与整洁的天性,正在因为眼前这片混乱而发出强烈的抗议。
他首先走到了艾歌的面前。他知道,就这样让她在扶手椅上睡一夜,明天一定会着凉。他犹豫了一下,弯下腰,试探性地、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艾歌……艾歌……去床上睡。”
女孩只是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细微的呢喃,然后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
雷古勒斯叹了口气。他那属于“守护者”的责任感,让他做出了第二个决定。他试图将她抱起来,送到她的房间去。然而,当他将自己的胳膊,穿过女孩那温热的、柔软的膝弯和后背,并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抬时,他才绝望地发现——
他根本……抱不动。
他只是一个八岁的、体格瘦削的男孩。一个同样八岁的、陷入沉睡的女孩的重量,对他来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物理学上的鸿沟。
他有些气恼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因为脱力而摔倒。
最终,他选择了第三个,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床上抱来了一床厚厚的、带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羊毛毯子。
他走回艾歌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那床温暖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那份温暖与重量,覆盖在她身上的瞬间,一直处于深度睡眠中的艾歌,似乎被某种最原始的、对母亲的依恋所驱动,本能地动了起来。
她没有醒来。她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呢喃了一声,然后伸出双手,像一只寻找母猫的小猫一样,胡乱地向前一扑,紧紧地抱住了那个离她最近的、温暖的热源。
“……妈妈……”
她那带着浓重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呼唤,如同最精准的魔咒,瞬间击中了雷古勒斯。
他彻底僵住了。
他被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整个扑倒在地毯上。那床柔软的毯子,也随之滑落,将他们两人,以及旁边那个睡得正香的西里斯,都笼罩了进去。
雷古勒斯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混合了薰衣草、少女发香和壁炉余烬的、温暖的气息所包围。艾歌的脑袋,正枕在他的肩膀上,发出均匀而又平稳的呼吸。
他那颗总是充满了逻辑、算计的、冰冷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宕机了。
他想挣扎,想告诉她“我不是你妈妈”,想重新恢复一个布莱克继承人该有的、无可挑剔的“体统”。
但是……
这里好温暖。
他听着身旁哥哥那雷鸣般的鼾声,感受着肩膀上那份全然信任的、沉甸甸的重量。那份从冥想盆归来后,就一直盘踞在他心中的、关于“未来”与“宿命”的巨大疲惫,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散去。
他放弃了。
他认命地、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伸出手,将那床滑落的毯子,拉了上来,小心地、盖过了艾歌的肩膀,也将自己,一同裹了进去。
炉石旅店二楼的房间里,壁炉的火光,渐渐熄灭。
只留下一片宁静的、温暖的黑暗。
以及,三个孩子和一只小龙,在厚厚的地毯上,如同归巢的幼兽般,紧紧地、毫无防备地,挤在一起的、安稳的呼吸声。
☆ ★ ◇ ☆ ★ ◇ ☆ ★ ◇
“啊——嚏!”
一声响亮的、毫不优雅的喷嚏,如同在寂静的房间里拉响了一枚小小的、充满了湿意的炸弹,将三个孩子和一条龙,都从沉睡的深渊中,不情不愿地拽了出来。
第一个睁开眼的,是雷古勒斯。
他那总是清明的灰色眼眸,此刻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罕见的朦胧。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有些发麻,脖子也酸得厉害。他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睡在地毯上,身上盖着一床温暖的毯子,而艾歌的脑袋,正安安稳稳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脸颊,瞬间升起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红晕。
紧接着,艾歌也被那声喷嚏惊醒了。她迷茫地睁开眼睛,湖绿色的瞳孔里,还映着梦境里的那片月色。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抱着雷古勒斯的胳膊。
“啊!对……”
她刚想道歉,那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又响了起来。
“啊嚏——!!”
这一次,他们都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西里斯·布莱克,那个昨晚第一个倒下的家伙,此刻正仰面躺在地毯上,脸上挂满了眼泪、鼻涕,甚至还有一个正在缓慢膨胀、最终“啪”的一声破掉的鼻涕泡。他难受地哼唧着,像一头被雨淋了的、无精打采的大型犬科动物。
他胸口上,那只同样被吵醒的仙女龙菲兹,正嫌弃地用前爪揉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从西里斯那如同重灾区般的肚皮上,转移到了艾歌的肩膀上。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又是战斗又是熬夜的冒险中,三个孩子和一条龙里,只有西里斯光荣地感冒了。或许,是因为昨晚那场战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魔力,让高地的寒风,找到了可乘之机。
“你还好吗,西里斯?”艾歌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尴尬了。她走到西里斯身边,用她那只带着星辰印记的小手,先是摸了摸西里斯那滚烫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好像……没有发烧。”她得出了结论,“就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应该是昨晚在外面吹太久的风了。”
“我没事……”西里斯的声音,因为鼻塞而变得瓮声瓮气的,“不过是……啊嚏!……一个小感冒!今晚我照样能去把那个骑士的头盔给打下来!”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逞强地发表着他的战斗宣言,但话还没说完,就被雷古勒斯那冰冷的、如同刀子般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立刻就蔫了,只能小声地、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一边吸溜着鼻涕。
艾歌看着西里斯那副可怜又嘴硬的样子,又是担心,又因为布莱克兄弟二人这独特的互动模式而觉得有些好笑。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雷古勒斯站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褶皱,冷静地分析道,“西里斯病了,战斗力下降至少五成。我们准备的‘坚硬药剂’也已经失效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两卷无法解读的古代卷轴,需要尽快请教罗文先生。现在强行再战,是不明智的。我们应该撤退,重整旗鼓。”
他的分析,清晰、理性,不容置喙。
三人收拾了一下,将房间恢复了原样,然后走下楼,准备退房。
旅店的老板——一个大胡子的、穿着苏格兰格子呢袍的、看起来就很温暖的男人——在看到西里斯那副惨兮兮的、不停吸鼻子的模样时,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他没有多问,只是转身从吧台后面,用一个巨大的木制马克杯,盛满了一种琥珀色的、浓稠滚烫的饮料,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西里斯的手中。那饮料上面,还漂浮着一小块正在融化的、会“滋滋”作响的魔法黄油。
一股混合了发酵的蜂蜜、石楠花的独特草本香气,以及一丝辛辣的、如同火焰威士忌般的暖意,扑面而来。
“喝了它,孩子。”老板用他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说,声音洪亮得像在唱歌,“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加了黄油的热石楠花蜜酒(Hot Buttered Heather Ale)。高地的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指了指那杯饮料,自豪地补充道:“石楠花能驱散附着在你骨头上的湿气,而这块黄油里,则封印着一道小小的‘火焰咒’。它能帮你把那些调皮的‘寒风小鬼’,从里到外,彻底烤干。”
西里斯蔫蔫地道了声谢,捧着那杯滚烫的饮料,小口地喝着。那股温暖而辛辣的液体,确实让他那因为感冒而变得冰冷的身体,舒服了许多。
他们向那位好心的老板道了谢,推开了旅店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股夹杂着雪后清新气息的、冰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们都精神一振。
他们重新回到了蓟风镇那热闹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街道上。清晨的阳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店铺已经开门,穿着各式各样斗篷的巫师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魔法宠物饲料和某种正在熬制的魔药混合的奇妙气味。
这一切,都充满了真实的、属于日常的“温度”。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将昨夜那场在月光下的、冰冷的死斗,映衬得像一场遥远的、不真实的梦境。
“那么,”艾歌看着两个男孩,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要怎么回去呢?要用飞路粉吗?”
“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雷古勒斯立刻肯定了她的提议,但他那总是冷静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难题,“问题是,我们去哪里找到一个可以安全使用的壁炉?”
他冷静地分析道:“‘炉石旅店’的壁炉虽然连着飞路网,但那里人多眼杂。三个孩子在没有成年人带领的情况下,单独使用飞路网进行长途旅行,实在太引人注目了。旅店老板很可能会觉得可疑,并按照规定向魔法部进行上报。”
“那怕什么!”西里斯吸了吸鼻子,用他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反驳道,“我们就说是家里大人让我们先回去的!他敢拦我们不成?”
“他不会拦我们,西里斯。”雷古勒斯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但他会在我们走后,寄一只猫头鹰出去。我不想节外生枝。”
正当他们讨论着各种可行性方案,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顺着记忆,走回了昨天刚刚抵达这个小镇时的那个、古朴的鹅卵石广场。
就在这时,艾歌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指着广场的中央,那双湖绿色的眼眸,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你们看……那里。”
西里斯和雷古勒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广场的中央,那个他们昨天凭空出现的地方,空气,正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夏日午后路面上那种阳炎般的热浪状的扭曲。一个椭圆形的、几乎完全透明的轮廓,正在那里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沉睡的、随时可以被唤醒的门。
莫托纳利·罗文为他们打开的“异次元之门”,竟然没有完全关闭。它一直在这里,以一种最低能耗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方式,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