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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李井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四


    吕乂拉着我去查账、查地、查人,这是最累的活,因为要三巡,既要巡村落,看看有没有本该服役的年轻男子却不在户上的,又要巡田,看看有没有占田未报,隐匿劳动力,第三要巡账,看看有没有耕地和缴税登记不匹配的。


    我刚开始偷懒,选了第三个,只巡账,以为是我自己抱着账册一行一行对就得了,没想到巡账也得跟着他一边查地一边核对,日头下暴晒,竹简沉重又繁杂,半天下来搞得我腰酸背痛,双眼昏花。


    我俩坐着个牛车穿梭在成都周边的村落和山上。我抱怨他们季汉也太寒酸了,吕乂问我啥样的车才不算寒酸。我比划着说,那至少得是四匹马拉着得,这么大的车厢,这么高的伞,咱俩抓着这么粗的柱子,车上挂着旗子,多威风。


    吕乂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吕乂,他很年轻,大约二十六七岁,嘴周一圈短须,颇有几分英气。穿着便服,一袭淡黄色的麻布袍子,踏着一双灰黑色的布靴。


    开始下起了秋日霖雨,原本灰扑扑的道路变得泥泞起来。只有成都城里的路才铺着青石板,乡下的路都是土路,雨要是太大,车子很容易陷在泥巴里。我正想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赶着驴子,拖着一包不知是什么的沉重物件路过。老驴的眉毛都白了,老头自然不忍心骑在驴子上,深怕压垮了这个重要的劳动力。驴子脚下被泥水一滑,驴身一歪,偏离了正道,踩进了水沟里,出不来了。整个车翻在路上,东西散落一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吕乂挽起衣袖,跳下车,走近泥泞,双手抓住驴子的后退,想要把驴子抬起来,扔过水沟。可惜他是个文人,有心却无力,使了两下力气,驴子嘶鸣了一身,却始终没有从水沟里跳出来。


    我立马下车,招呼路两边打理田野的农户,大伙儿跑过来,一齐将驴子抬了出去。


    我虽然没踩进沟里去,可也是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雨也越下越大,我和吕乂仓惶地逃进了不远处的一家酒家。掀开门帘,店内很暗,店主舍不得点灯,外面天色又昏,门口趴着一条狗,没力气吠叫,冲着我们呜咽了几声。


    吕乂向店家借了些清水,舀在桶里,同我清理了衣衫上的泥。


    我们和店小二寒暄了几句,店主和小二都是很忠厚的人,见我们不点东西,只要清水,也没说什么,还招呼小二递上来两块净布。稍作停当,我环顾四周,厅堂很小,一面窗户大开着,风往里灌,幸好还在秋日,因此算不得冷。


    几个农户汉子趁着雨在堂内歇脚,呾了一口淡的不能再淡的苦酒,唱起古朴、肃然的歌来:“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


    我和吕乂对视一眼,我笑道:“这词定然是读书人教给他们的。”


    吕乂走向几人,问了几句,那些人指了指角落缩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只见这人衣裳破烂,初秋就穿着个棉衣,几个打洞飞出棉絮,胳膊上还缠着黑腻腻的布条。脸上显出些沧桑。


    年轻男子方才听完这歌,喟然叹而流泪,一股劲地端起酒碗往自己嘴里灌。店主看他这副模样,向我们摇摇头,低声道:“看不上地头刨食,就想天鹅屁吃。”


    “怎么这么说?”


    店主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舍不得下地干活,还以为自己是个才子呢。可惜才却看不见,无人用他。”


    我指了指堂门口立在地上的木板子,上书三个字:辟疆楼,问店主道:“这店名就是那人帮你取的吧?”


    店主一震,好似才想起这件事:“咱们有几个是识字的,只是听上去觉得很威武罢了。横着挂和竖着摆有什么分别。”


    吕乂道:“从这字上倒是能看出几分豪情来。怎么这人却变成那样了?”


    店主叹道:“你们在外边行走,可曾看到过发送的人?”


    我想起和吕乂忙着巡地的时候看见的一队抬着口薄棺材的人。


    店主继续说:“前段日子村里的人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有个姓田的老头会点拳脚功夫,带着乡亲们去吃大户。结果一群人让人家拿枪给挑了肠子,扔在外面地头了。田老头家里有个二八姑娘,跟那小子一齐长大,老早就许给那小子了,谁知木匠死了,姑娘给掳去,怕是回不来了。咱们村里人念旧情,砍了木匠院里头的树,弄了块薄棺把老头给下了葬。”


    “什么是吃大户?”我转头问吕乂。


    “农户们过不下去了,就去富家大户那里夺粮食。”


    吕乂怒道:“是哪一家?此处距离成都颇近,谁敢如此行事?”


    “大人有所不知,”这店家是个眼尖的人,吕乂虽行事低调,穿着也不甚华丽,只看行事说话,也看出是个做官的,店家解释道,“咱们这处既在山边,又临驿道,成都时新的玩意儿、多方的传闻都能看到听到,又没有清尘之苦,所以周围不少县邑的豪族大户都在此处有别业。干了那打死人的事儿的,就是附近别业最大的许氏。”


    吕乂道:“司徒许靖许氏一族?”


    “许司徒在时,尚能管束族人,严令下舍,去年司徒魂去,其族人便没有禁锢。年前丞相在成都,他们还收敛些。这些日子趁着丞相不在,大肆刻剥民财、横征暴敛、为祸乡里。”


    我惊道:“你倒是懂得很多,很会说。”


    “敝店正在驿道边上,听来往行客闲谈,便也熟悉了。”


    吕乂转头盯着那年轻男子,见着我们,他赶紧埋下头,桌子上排了几枚钱,等着小二哥再给他端碗酒来。


    吕乂上前拍了拍他:“少喝点酒,酒喝多了,文采也就没了。”


    “放屁!”这男人骂道。


    “你叫什么名字?”吕乂倒是没有恼怒。


    “陈度,字攸服。”男子捧起碗喝了一大口。


    “攸服,意为从适安容,你这样子可配不上这字。”吕乂道。


    “我有才有徳,如何配不上?是这世道不好,把我们都给污了。”陈度大声道,引得堂内一众人都转头看着我们。


    我心想,这人原来是个愤青。


    “世道如何不好?”


    “煌煌庙堂,理应肃肃太清。巍巍江山,应配粢盛苾芬。”陈度站起身,边唱呵着,边走到了堂中间,引来一众喝彩,他继续道:“天子只顾讨好权贵,好叫那些人去帮他平了叛乱,哪里还管得上我们这些百姓的命。”


    店主见他这样说,急得要上去捂他的嘴,唯恐这话被吕乂给记着,传了出去,有人要来拿陈度的命,更怕取摘他这出所在。


    “如今丞相回来了。”


    “昭烈皇帝崩薨,这新天子偷惰好奢,执政三个月,便任由蜀中权贵肆行。丞相就算是权柄在握,难道还不是要听天子的?”陈度道。


    此言一出,堂内一边寂静,几个汉子都垂下了头。


    “如今查对户籍,安知不是又要征兵打仗去 。”陈度喊道。


    吕乂摇头:“丞相要闭关养息,如今拢归流民,乃是为了分地给大家,好叫大家安归乡里,勤耕劳作。”


    “我不信!”陈度道。


    我急了:“我看你也只会大喊大叫,天天嚷嚷着世道,道在哪里?真叫你去做事情,你怕是连个胆子也没有。给人欺压了,也不敢反抗,只敢缩在酒馆里吃苦酒。”


    陈度红着脸,强词夺理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去反抗?又有何用?能改变大势吗?”


    一听他这样说,更是气得我半死。


    吕乂坐回椅子上,不吱声了。想了半晌,他开口道:“要是我把那女孩找回来,你就在这乡里帮我把山上的百姓都劝下来好好过日子。”


    陈度愣住了,脸上的红潮褪去,怯生生地问道:“真的?”


    吕乂语气十分肯定:“说话算话!”


    陈度一拍手:“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要是敢去闯许家,我就相信你们当官的还有那么一点良心。这世道还没那么差!”


    许氏现在当家的是许靖的儿子许游,许游在成都有官职,只是职位不高,他疏于事务,常年居于别处,同僚碍于其父许靖的名声,都不敢对此有所议论。


    吕乂决定去找许游,我以为他是狐假虎威,手中有丞相诸葛亮给的文书、重宝,能便宜行事,心里颇有要看一场爽剧的感觉,对吕乂也平添了一丝敬意和佩服。谁知去的路上我问他,他竟然说丞相的意思是暂且不要触怒豪族大户,免得后续推行其他政策受阻,也完全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号令。我一下心里就凉了半截。


    许游府上的门人是一个面色灰白、脾气很不好的胖老头,一根胡子都没有,很难让人不相信他不是一个太监。老头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们俩人一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吕乂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老头。他那块玉佩做工精美,雕的是乌鸦送喜,虽然受时代限制,没有那样精美和细致,但是寥寥几笔乌鸦的形象跃然而出,要是拿回现代,不知道要值多少钱。递出去的时候,我心疼的跟自己的东西一样。


    门人用衣角搓了搓,又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进去了。约莫两刻之后,另一个稍年轻一点的走了出来,示意我们跟进去。穿过前堂、花园、廊桥,又过了二堂才进了正厅。厅内香气扑鼻,不知道燃着什么香,却不见主人身影。旁边的侍女立刻奉上茶水和冒着热气的毛巾。


    厅内的城设并不奢华,没有什么珠玉金银、希世之宝。朴素但是庄重,墙上画着几幅字画,一看就笔力十足。左右两侧的架子上摆满了竹简,大略一看,都是些六经之类的。正东面的矮桌背后有一副盈联:


    忠果正直,志怀霜雪。


    我看了几乎要大笑出来。没想到一个强占良女的豪族大户也知什么是忠果正直。


    正在思忖时候,有人昂首阔步迈进了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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