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章武》 第1章 第 1 章 序 章武三年春,夔峡风急,江流日夜轰鸣。白帝城四周的山势逼仄,云雾在巅崖间聚散。 刘备气力日衰,就连行宫中的烛火似乎也被濛濛春寒给冻住了,那样的黯淡,那样的寂寞。他的丞相诸葛亮不辞辛劳,千里赴知己,此时正陪在卧榻边。君臣数十年大事,到底由何处起,又将在何处落? 成都,刘禅奉诏监国。这个年轻的太子性情柔弱,遇事迟疑,举国的权力捏在他的手中,反而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温柔的压力,好在他并未让父亲失望。黄元的叛乱被平息了,这怎么不能说是他的功劳呢?——是他遣陈曶、郑绰等人出兵,克日便将黄元擒拿、斩首。 这块地上的污渍至少在表面上被擦去了,无论地下是否还有不断生长的痕迹。 夷陵之后,兵力折损、田亩荒废,百姓困乏。街巷之间,人语低沉,猜度未来者多,敢言者少。犹如冬夜熄灯后的短暂安宁,而暗处寒意未消。 多年前张鲁旧部散在川中,原以五斗米道聚众,今见政局动荡、百姓困苦,便如伏草之火,被风一吹便窜起。自称张鲁弟子的张师君暗中招纳流民,以符水、祭祀聚众,势力日见扩大。半月一次的布坛施粥发生的越来越频繁,渐渐成了两日一次。 发生在正午的布坛作法混乱、混沌。官道上源源不断的人群行走,拖成一条长长的,如同是蚂蚁形成的细线。妇人抱在怀中的孩子扯着嗓子哭喊,无人来打断。 锅中的几粒黍米显然不能让米汤变得浑浊,混在其中的沙土发挥了这个作用,汤水带着将死人脸上的暗灰色,一眼望不到碗底。妇人自己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将碗拿到孩子的口中,手臂微微倾斜,一滴米汤流进孩子的口中,哭闹的婴儿舌头一搅,连带着口水又从嘴角顺着脸颊流了下去,掉落在坛子下的泥土中,随即被经过的男人一脚踩踏了上去。 混迹在这场救济和布坛中的人鱼龙混杂。乱世如同一个漩涡,把雄心壮志的、只想逃命的,怕死的、不怕死的全部都搅在一起,有人拼命向外逃,有人紧紧抓着浮木头,有人听天由命,但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在乱世的漩涡中越卷越深。 那些盘踞在蜀中几代的士族们,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一 建兴元年九月上旬某一天上午,刘备刚下葬,成都北郊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人在张师君开坛做法的时候从天而堕,摔在了师君面前的莲花座上。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头发很短,只到肩膀的位置,穿着奇怪的衣服,说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这情形让很多在现场亲眼看见的成都人终生难忘,哪怕那之后的几十年从安定到战乱,记忆零落的像是被刀刮过的鱼鳞,有些留在身上,有些掉进了水里,但唯独对此事时刻回忆,不断地复述给自己的后代。他们说,杜宇帝以前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人恐怕也不寻常。 事情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相传几十年前的张角会使得法术,至于具体是什么法,向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身怀异术,能够写符念咒,使凌空血滴子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有人说他擅长遣兵招将,各路仙家任凭其调遣,更能呼风唤雨、吞云吐物、撒豆成兵。 蜀中五斗米教的张师君年纪五十,声称见过张角的面,握过他的手。张角病死以后,皇甫嵩命人挖开张角的坟墓,尸体过去了大半年还栩栩如生,皇甫嵩虽然惧怕,但还是命人剖棺戮尸,将首级送到洛阳报功。而这位张师君因缘际会得到了一块张角的肉,吞下之后便继承了张角的法术。 蜀中的信众对此深信不疑。 张师君打算开坛做法,超度死在夷陵大火里的益州兵。之后,他还会选心诚的信徒,让他们再见一面战死的儿子的残魂。当时,天气很差,一阵异样的狂风从早上刮到下午,黄沙漫天,把原本天朗日清的成都城变成了凉州的戈壁滩。这股风一阵一阵的,一会儿看能看清周围人的面孔,一会儿沙子就迷进了眼里。 张师君穿着道袍,手持长剑,自以为很神气,他从不轻易和教众说话,以免动摇自己的威望。他在鬼气般的黄风中强撑着登上高台,台子是教众们用各处刨来的土混合着牛粪垒起来的,他们要做的事情朝廷完全不知道,也不能让朝廷知道,自然没处弄到更好的材料,只好从自家地里和院子里刨出土来,再收集好牛粪,他们坚信,牛粪这玩意可以帮助土质更好的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很好的粘合剂,值得献给张师君。 张师君于是忍着恶臭一步一步走上台,台子上早早就摆好了一个莲花座,等他施法之后,就可以装模做样地坐在莲花座上,召唤阵亡将士的亡魂了。 结果很不巧,他施法的时候天气转好。施完之后,邪风又刮了起来,而且比前面几次强一百倍。当时现场非常混乱。 住在城郊的泼皮无赖大章有个惯例,不管是什么乱子,他都要趁机占一点妇女的便宜。那一天,寡妇李家女就站在他前面,他觉得是个好机会,黄沙起来的时候一把抓向了李家女的胸部,一个老汉正好看见他伸手,抓过大章的双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瞪起眼睛就喊:“摸,摸个野汉子你!”抬手又扇了他一个巴掌。 大章想挣脱,可是老汉偏不许他,见他还想逃,梗着脖子又吼起来:“下次还干吗!” 这事情自然引起了人群里不小的轰动。 正是这个时候,我从空里落下,掉在了张师君面前的莲花宝座上,幸好那垫子做的很软,高台因为混合了牛粪的原因,也不是那样的坚硬,所以我并没有被摔伤。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尤其是张师君,他方才拿着沉重的铁剑呼哧带喘地挥舞了好一会儿,又被大风一阵狂刮,这会儿正需要一个地方能坐下喘两口气。 寂静结束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轰鸣,有人指着我说,“天降神人!这是杜宇化身!” “从天堕!” “杜宇帝!” “是杜宇!” “师君显威啦!” “为咱们求来了神人! 那老汉不由自主放开手,瞪大眼睛看着我,任由大章跑掉了。 张师君比所有人都懵,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原本的计划,他是想在今天煽动教众谋反,推翻诸葛亮和刘禅,然后自立为成都之主来着。 但他的临场反应极好,冷笑一声:“此乃望帝使者,是前来指引我们的。” 于是台下的人比刚才更激动了,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张师君又说:“此乃奇迹,凡人不可多仰,待我迎神人回观,聆听神人教诲,你们不可打扰神人清修。” 接着一群壮汉就上来连人带座把我给抬了下去,赶了几里路到了一个道观之后,将我扔进了道观后院最隐秘的屋子还挂上了三把大锁。 鹤鸣道观是个大院子,周围盖着三丈高的土墙,它本来四通八达的,到处都能进来,但是张师君觉得这样不安全,于是围住了三面,只让人从正面的门进来,这样大家都觉得安全。 在成都,五斗米教没以前那么势大了,朝廷并不是很关心他们,除非他们要搞叛乱,假如他们要搞叛乱,那诸葛亮就一定要弄死他们。 所以张师君总觉得不安全。 其实这种想法没有什么道理,他是从自身上的逻辑出发去想,并没有从诸葛亮的角度去想,诸葛亮这时候压根就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忙着在南郊建惠陵,埋自己的皇帝,自然不会想要弄死他们,那也就没什么不安全的。 可见三面围墙的唯一作用就是不利于我的逃跑,当然,我连眼前的三把锁都解决不了,但谋定而后动总是好的。 到了晚上,他们开始在院子里商议事情,我隐隐绰绰地看到了一些人,当时我只认得张师君,后来我才知道,其他几个人分别是开脚夫店的侯老板,还有一个老吏王忠。 他们背地里叫我狗崽子,对我来意不善,对话中常常出现“杀了那狗崽子!”“我现在就去杀!”“慢着,杜琼说还有用,过几天再杀!”这样的字眼。 我一听过几天才杀,并不害怕了,放心在屋子里睡觉,当时我从天上掉下来之后,很有可能会有轻微的、暂时还不能察觉的脑震荡,以防万一还是不要过度用脑比较好。 第二天,抬我进来的壮汉又把我抓了进去,强迫我喝下了一种药,喝了之后就无法开口说话,我坐在道观的大殿里,陆陆续续有百姓进行拜我,每个人都要往张师君面前的钱箱里投很多的钱,张师君很有赚钱头脑,除了这一种赚钱方式之外,他还用符水给人治病,装模做样地把符纸拿到我的面前挥一挥,点燃之后化在水里,让躺在席子上的病人喝下去。 这种治病的过程很明显收费更贵。 无论如何,第一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面的几个晚上,张师君跟那两个人没在院子里说过话了,我估计他们拿着银子去逛窑子,没什么心情再计较这事儿。 院子里依然有人在做别的事情,那些壮汉们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弓箭堆在院子里,又支起一口锅熬制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把锅里的东西沾在箭头上。等粘上去的液体风干后,这些箭则会被装在箱子里,一件件抬出院子去。 一脸如此数日,张师君脸上的杀意愈来愈深,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又一天天一亮,壮汉端着一碗哑药来,灌进我的嘴里之后将我带去了大殿,摆放在莲花座上。 今天,益州的某个大户人家要来这里为他的儿子求药。 据说这位公子已经病了很多年,大户原本已经淡薄世事,隐居起来,为了儿子才从山野间跑出来,带着自己的数万贯家财来道观求神人赐药。 这些内情其实都是张师君自己瞎编出来骗别人的,只是为了造好势,演一出戏,编更多的故事,让更多的人信奉他的能力。我想,他如果到了我来的那个时代,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讲故事”的营销大师。可见,有一技之长总是好的,在哪个时代都吃得开。 我坐在莲花座上,背后就是道观里供奉着的天尊,这家伙居然当着天尊的面信口胡编,一点也不怕死了是要被拔舌头的。 大伙把道观围的水泄不通,公子躺在架子上让人给抬了进来。张师君装模做样的开始施法,而后拿出符纸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就在这个时候,我拼尽全力开口蹦出了两个字:“过来。” 张师君被我那古怪、尖锐,跟老妖婆一样的声音吓得手一哆嗦,符纸差点没捏住。 我也没办法,哑了这么多天,嗓子自然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的是,人对哑药是会越来越有耐药性的,第一天很管用,第七天就未必管用了。 “过来。”我又张开嘴喊了一句。 张师君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假装自己没听见,况且我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太刺耳了。那些仆人犹犹豫豫地把公子抬了起来,他们以为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等公子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低下头去,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作势抚摸了一下他的脖子。 “回去。”我又张嘴说。 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把公子抬了回去。 张师君将符水倒在碗里,喂进了公子的口中,公子病怏怏地喝下,没一会儿——一命呜呼了。 当然,他死掉的过程并没有这么快,也谈不上有多美观,反而相当痛苦。他先是哀嚎了一声,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滚去,猛得吐出一口血水,干瞪着两个眼睛,支支吾吾地发不出来声音,最后,终于咽气了。 四周的人群立刻大乱,大伙四散而跑,高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大户望着自己儿子的身体,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面色煞白,被自己的仆从们架着走了。 因为谁都知道,这地方要完蛋了。 第2章 第 2 章 二 我在鹤鸣道观的那几个晚上,躺在干草堆上实在是难以入睡,我不是什么豌豆公主一样的人物,但那些干枯又尖锐的草垫子刺得我的后背生疼,我越翻来覆去,它就越扎得厉害。而且还有一件事情总是扰乱我的心神,我经常性地回忆起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时发生的第一件事情——有人耍流氓被抓。 我被一种十分挫败的心情包围着,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这里体验到一段冥冥因果、有血有泪的故事,在所有这类故事里,主人公经历的第一件事情都是那样的重要。 甚至我曾经幻想过,我一睁开眼,就发现诸葛亮带着蜀汉群臣围在我的身边,坚信我的到来是某种吉利的谶纬,意欲着大汉即将光复,然后给我一个什么职位干一干。我颇受此景触动,励志要匡扶汉室并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在职位上表现出了出色的政务天赋和能力,成为了蜀汉肱骨之臣中的一员,历史因我的到来而被改写,汉室最终幽而复明。 那几天,在鹤鸣道观负责我日常饮食的是一对姓林的老夫妻。俩个人很恩爱,总是乐呵呵的。我因此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老夫妇会参与到一起针对蜀汉朝廷的反叛中来。 他们对我很好,我又一向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干脆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告诉我,唯一的一个儿子有兵役在身,后来跟着刘备去东征,结果很不幸,死在了夷陵一战里。这个理由在我看来倒是能接受,而且相当得具有超越时代的反叛和反封建精神。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因此而记恨刘备——显得更加反封建了。 他们说,每年这里年会游行的时候,川地各种各样的能人义士都会在大街上找个地方表演自己的才能。有耍杂耍的,能在空里翻好几个跟头,还有变戏法的,变脸的,但是这些人收获的喝彩声都比不上一个踩高跷的——这人很厉害,踩在一米多的高跷上,身形一点也不僵硬,灵活的像峨眉山上的猴子,就跟那两截木棍长在了他腿上一样。 但是年复一年,大家也总有看厌烦的一天。 踩高跷的明显察觉到了大伙儿心情上的日益冷淡,而人有个毛病,一旦曾经受到过一些关注,就很难回到没有别人关注的日子去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把成都城里所有人的关注都重新吸引回来。 他竟然决定,这一年的新年游会要踩着两米的高跷来。 老夫妇告诉我,果然,他的两条棍子绞在了一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后脑撞在石头上,砸出了好大一个血坑,当场一命呜呼了。 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能人总是死在能处。” 而后,他们又说,“就跟我们的皇帝一样,成都城里所有人都爱他的重情重义,为了兄弟舍江山,因此人们都愿意跟随他,这就是他的能处。” 但到了最后,这对老夫妇也没有告诉我,既然他们并不记恨刘备,为什么要参与叛乱呢?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只是儿子死了没事做,想找点事罢了。 大户的儿子死了以后,立刻就有百姓四散着跑出去报官。 蜀汉的官僚机构效率相当的高,并且没有那些繁复的OA流程,因此诸葛亮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张师君立刻被抓,这场叛乱的苗头也被除去的一干二净。 蜀汉的小兵把我带去扔在了诸葛亮的面前。 我不知道这儿的人为什么都喜欢扔来扔去,显得我更像一个狗崽子了,我对这一点很不满意。 这时候是一天之中的上午巳牌时分,是一个很尴尬的时辰,既不是太早,也不能说很晚。这个时辰是很好分辨一个人所处的社会地位的。对于上层社会来说,他们还正做着好梦未醒,要再过一两个时辰,才会开始他们繁采扬华的好日子,他们的心里一点烦恼也没有,早早升起的阳光被厚重的帷幔隔绝在外面,他们的宅子很大,厅堂远离街道,因此嘈杂的市井声也不会传入他们的耳中,以扰他们的清梦。内廷就更不用说了,皇帝还沉浸在甘甜的睡梦中,小内监们得用猫儿一般柔软的动作,在宫中四处活动,点燃兽炉中的香,擦拭精美的屏风。只有穷苦的、需要为了一日的生计而奔波的人,才会在这个时辰便开始劳作和吆喝。 诸葛亮自然是最高一层的人物,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早晨。 我站在大堂之下,有个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冲着我当头棒喝,逼问我造反的幕后主使是谁? 我当然说不知道了。 可他怎能善罢甘休?又逼问张师君给我造势,在众人面前耍戏法似的让我从天上掉下来,到底意图如何?让我仔仔细细讲一遍我是哪里人,从哪里来,是怎么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堕的,每个细节都要讲清楚。后续的造反又是什么计划,有多少兵力,什么人参与,从哪里开始,全都要讲。 当时我的注意力在诸葛亮身上,几乎没有听到这些话。 于是那人气急败坏地走到我的身旁,冲着我的耳朵又吼了一遍,我被吓了一跳,立刻变成了有一个尖锐、刻薄的毒妇,丝毫不落下风地喊了回去:“闭嘴!这么大声干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一看我竟然敢如此顶嘴,他忽然受不了啦,对诸葛亮说:“此子定是那些邪门歪道用来蒙骗百姓,反抗朝廷的。” 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被张师君利用了一下,但问题是,我也不想搞成这样子啊! 因此我还是很理直气壮:“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儿!” 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把这人给蒙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李严,他私下确实存了很多坏心思,就算不是什么坏心思,也绝对不是能正大光明说出来的事情,我根本也说不出什么细节,但他做了亏心事,当然害怕这样的话。 所有人立刻哄堂大笑,就连诸葛亮也笑了,李严的面皮红的像是被煮透的虾壳。我不知道诸葛亮看不看得出来我只是在说一些胡乱话,笑完之后,他又问我那个躺在架子上的公子哥是不是你杀的? 我说是,就是我杀的。 他问,你是怎么杀的。 我说给我送饭的老夫妇有天不小心掉了一根针在地上,我收起来了,然后又用那个针沾了些他们涂在箭头上的毒药,接着偷偷把针藏好,等公子哥躺在我面前之后,我用那根毒针扎了他一下,我原本以为,这是剂量很小的毒药,兴许他只是会有一些不舒服的症状,但是没想到他们熬出来的毒居然性子这么强烈,一下子就要命了。 他说,可能你以为是你杀了那个公子哥,但其实不是。 我说,不可能,一定是我杀的。 他说好吧,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说这样能破了张师君的局,就不会有人相信他能治病救人了,而且还能把事情闹大,我就能逃出来了。 他问,是他们抓了你?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因为我总不能真的告诉他们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这事情很难解释清楚,不如就嫁祸到张师君的身上去,让他们自己去瞎猜张师君是用了什么鬼把戏让我掉下来的吧。 接着,他问了我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觉得张师君真的能通灵吗? 我差点笑出声,说,他就是能识点人心,编一些鬼话骗骗大伙儿,那些死在夷陵大火里的士兵的亡魂能说些什么呢?不过就是告慰自己的家人让他们珍重自己的身体,儿子不孝之类的,说这些话任谁都会相信的,噢对了,也许亡魂还要让他们跟着张师君一起反叛朝廷。丞相如果相信这个的话,那我也能通灵,我还懂先天妙数,阴阳五行呢。 他又问我,如果真是你杀了那个公子哥,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我挠了挠头说,有点,毕竟是一条人命,但您放心,这个公子哥大概率是张师君的人假扮的,杀了也不算委屈他。张师君那点把戏只能骗骗老百姓,士贵族才不会信那一套呢,我从来没见过身上穿的不是破衣服的人来道观,怎么会突然有贵公子哥儿来呢?只是张师君借机扩散自己势力的把戏而已。 诸葛亮冲我点了点头。他看人的眼神总是饱含丰富的感情,兴许是因为刘备刚刚下葬的原因,所以又稍微带了一些悲悯。他总是那个样子,所以我很难判断当时我说完那句话,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有没有什么细节上的变化。 更不幸的是,我是一个有三四百度眼神近视的人,所以即便我跟他对话了好几个钟,事后我也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无论是不是张师君抓了你,他毕竟的确在你身上造势,把你变成了一个百姓眼里的神人,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索性跟着他一起造反呢? 这个问题吓得我手心出汗,舌根发硬,我挺起身子,结结实实地说,他那点把戏能兴复大汉吗?能还于旧都吗?这是犯了根本性的立场问题,我才不会追随他呢。 诸葛亮又笑了,挥挥手让我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三 那对给我送饭的林姓老夫妇知道我见过诸葛亮之后,就经常追着我问各种关于诸葛亮长相的问题,有一些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比如,咱们丞相是有两个眼睛吗? 咱们丞相的额头宽不宽? 咱们丞相嘴大不大? 搞得我不厌其烦。他俩人其实有点上年纪了,经常记不住很多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比如丞相跟我们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但是他们每日都要问,后来我就开始胡编乱造,说诸葛丞相有四只眼睛,所以成都城里无论什么人做了坏事,他都能看见。 老夫妇对此十分满意,看嘛,怪不得咱们丞相这么公正,原来是有四只眼睛,而且很快,他们就把这些话告诉了别人,神奇的是,四只眼睛这事儿他们再没忘记过。 原来他们只是容易忘掉自己不太相信的事情,对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则稳固脑海。 过了几天,他们又开始问了除四只眼睛之外的特征,我就说,诸葛丞相的额头有三尺那么宽,所以他才如此聪明,想必是脑容量巨大。 老夫妇更满意了,怪不得嘛,咱们的丞相异于凡人啊。 很快这些谣言就此传开,诸葛亮变成了一个额头三尺宽,有四只眼睛,耳朵能垂到肩膀,眉毛长到可以辫成一股辫子的异形人。 丞相府的人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但是他们都忙着工作,没人正儿八经去追究这谣言的源头。即便如此,我每次在丞相府见到诸葛亮,都觉得非常心虚。 总之,我被诸葛亮审问完后,他让我明天去丞相府报道,说有活儿交给我干。 我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他问我想住在哪里,我说我想住在那对老夫妇的家里,他们姓林,家在城北口。 他欣然应允。 我住进老夫妇的家里后,身上一文不名,而且恍恍惚惚。当时已经秋末冬初了,天开始冷起来。我环视了一圈老夫妇家的屋子之后,很担心自己会冻饿而死。 而且我完全没有意料到,这对老妇人的房子竟然建在成都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红灯区旁边。 这里每一家门口都挂着一个红灯笼,每一家里面都住着一个贫穷的女子,甚至彻夜不关门。 成都城里的贵公子哥们——他们大多都是益州士豪和刘璋的东州旧部的后代,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不妨碍他们天天晚上来这儿。 我几乎每晚都睡不着,这地方简直不安生,每晚都有一两家开party,不闹到夜里三四点钟不会收场。深更半夜的,公子哥同女子们又唱又跳,到了清早,这些公子哥儿们就会驾着马离开,马蹄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土飒飒地盖在我的脸上,差点没把我闷死在床上。 所以第二天,我就顶着一双熊猫眼和很差的脾气去丞相府报道。 接待我的人叫吕乂,当时负责成都城里的人口登记和户籍管理。他说,丞相要我跟他一起检制户籍,统归各个年龄阶段的人数,以便于朝廷后续的监管和安置。因为夷陵一战之后,很多士兵都死掉了,又有很多的人失踪,那些以前逃亡的士兵借机冒名顶替,搞得现在成都城里的户口问题花样很多,而且数据乱七八糟的。 所以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一门人口统计学相关的工作。 我对此很惊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啥。 鉴于这是我第一天上班,所以吕乂先简单介绍了一些基础的事情,他很聪明地看出了我地窘迫,掏出半吊钱交给了我的房东老林夫妇。请他们负责我平日的饮食,最好每餐能有些肉,老林面露难色。成都两月前物价腾贵,彘猪几乎没有寻常百姓能吃得起,米一石就要三千钱,大麦稍便宜一些,也要两三贯钱一石。他们不知道我要在这里住多久,深恐我把本就不富裕的他们吃得更穷。 吕乂点了点头,又添了两千钱,嘱托道:“去吧,看着她的样子再买一身衣服来。记住,要见荤腥。” 老林开心地走了。 我真感激吕乂,因为我还穿着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时候的“奇装异服”,每每走进丞相府都会吸引很多目光。我知道他们私下对我的讨论颇多,而且没什么好话,不但保留了狗崽子这个称呼,还有说我是某种妖孽邪佞的,有说我会施法的,所以才迷了诸葛丞相的眼,竟然将我留了下来。 当然,这些八卦只在丞相府的一些低级官员内部传播,稍微品阶高一点的根本就没工夫说话,那个时候我还跟他们不是很熟,总觉得他们来去匆匆,皱着眉头,目光如箭一样锐利,让人害怕。 总之,钱这个问题给我了很大的压力。我并不知道丞相会给我开多少的工资,也不好意思找他去预支一下,我害怕的是,万一人家根本就没有给我发工资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参与了张师君的谋反,还杀了一个人,丞相如果想杀了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兴许这工作是一种戴罪立功之类的。 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成都,一定会说它是一个很吵闹的城市,城里处处喧哗,车马都能进城,小贩还在各处吆喝,城里女人多,男人少,说话声音大,但利索干净。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可以说,长期的“都市”生活让成都人形成了一种优越感。街市上能看到各种武器甲马,跨刀带剑的威武将军在城门口进进出出。 我大致安顿下之后,同吕乂约好在城北张师君做过法的牛粪台子下见面。台子边上有个小茶摊,想来是趁着张师君开坛作法,买些便宜碎茶叶子水给熙攘,没想到张师君一朝被抓,牛粪台子也没人来了,店家正皱着个眉头坐在门槛上。 我和吕乂一人掀开一个板凳,招呼着上了两碗茶。我其实不那么擅长跟人打交道,但这时候我的脑袋还是糊涂的,只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人在梦里总是大胆些。吕乂是个不错的人,很好相处,从来不开口说让人不舒服的话。 在这里住着的几天,以及我在鹤鸣道观的经历,多多少少对目前的这个社会有了一些认识。首先的感受就是,人的日子真不好过。多少有房子住的人家里拿不出一斗米来,更不用说街上没处住的流民了。 “咱们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流民都规整到户籍里去吗?”我指了指街角坐着的一排手揣在怀中的沿街乞讨的汉子,“这恐怕不好办,入了户籍就要纳税,还有兵役、徭役,你看他们的样子,哪有一口吃的,恐怕连这个冬天都过不了。” 吕乂点了点头:“咱们不止是上他们入户籍,更要替他们想出路。” “有田吗?” “有大把的废田,等着人去耕呢。”吕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苦得他五官都缩在了一起。 我放心了一点,又问道:“怎么会成这样?” 吕乂不加隐瞒:“年初传来信,说先主病重,丞相赶往白帝城伴驾。走时很仓促,又想着暂时不调摄官员,让太子掌事,一来慰藉先主,二来……唉,也算是一种历练吧。那时丞相就知道,先主恐怕时日无多,否则不会召他去白帝城,也算是让太子心里早做准备。” “怪不得。”我心想,现下才把年号从章武换成了建兴,这位季汉的官员还未熟悉太子已是新的天子了。 “黄元的叛乱虽然平了,可因此一事闹得军中不安,一年多前夷陵一败,元气大损,蜀中的青壮男子人口骤减。征讨黄元叛乱时,很多人都害怕朝廷还要继续打仗,一下子出现了几千的逃兵。这些人不敢回家,只能流落山间,或是成了那些豪族的佃户、部曲。”吕乂对我详述道。 “现在各处的户籍上加起来有多少人?”我问道。 “不到七十万。”吕乂愁苦道。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比他还愁。 他说:“我回去琢磨了一下,丞相的意思应该是用你来查。” 我恍然大悟,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上班了,原来是想利用张师君给我造的势,来吸引百姓自觉入籍。相当于今天的社区活动送鸡蛋,只不过我是那个鸡蛋罢了。 吕乂得意地说,我让人传了消息,凡是举报黑户者,或自觉归户,就算是逃兵也既往不咎,还能每人领两张天降神人加成过的符纸,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张师君被抓了,他们没别的地方能买这种符纸了,只有咱们这儿才有。 哎呀,我气得直跺脚。作为一个蜀汉官员,不但必须有证明自己聪明的智慧,还得有证明自己演技的智慧,否则怕是在丞相面前不得重用。 “可这只能应对山野流民的情况,”我道,“那些豪强大族手里的佃户、部曲是不能自行脱离的,一旦归了豪族,府衙的户籍上没有这些人的名字,就算被豪族打死在自己院子里,府衙也管不了。” “这事儿咱们是不能直接干涉的,我们先将外部的事情都做好,丞相马上会下令闭关生息。一旦流民们有田地可耕,税赋又减少,几年内不会打仗,佃户们就会明白,做寻常百姓比依附豪强很好活,也就有了想要挣脱家籍的想法。到时候,会由丞相出面,亲自去于豪族大户们商议佃农的事情。” 听吕乂如此解释,我心里豁然开朗。 第4章 第 4 章 四 吕乂拉着我去查账、查地、查人,这是最累的活,因为要三巡,既要巡村落,看看有没有本该服役的年轻男子却不在户上的,又要巡田,看看有没有占田未报,隐匿劳动力,第三要巡账,看看有没有耕地和缴税登记不匹配的。 我刚开始偷懒,选了第三个,只巡账,以为是我自己抱着账册一行一行对就得了,没想到巡账也得跟着他一边查地一边核对,日头下暴晒,竹简沉重又繁杂,半天下来搞得我腰酸背痛,双眼昏花。 我俩坐着个牛车穿梭在成都周边的村落和山上。我抱怨他们季汉也太寒酸了,吕乂问我啥样的车才不算寒酸。我比划着说,那至少得是四匹马拉着得,这么大的车厢,这么高的伞,咱俩抓着这么粗的柱子,车上挂着旗子,多威风。 吕乂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吕乂,他很年轻,大约二十六七岁,嘴周一圈短须,颇有几分英气。穿着便服,一袭淡黄色的麻布袍子,踏着一双灰黑色的布靴。 开始下起了秋日霖雨,原本灰扑扑的道路变得泥泞起来。只有成都城里的路才铺着青石板,乡下的路都是土路,雨要是太大,车子很容易陷在泥巴里。我正想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赶着驴子,拖着一包不知是什么的沉重物件路过。老驴的眉毛都白了,老头自然不忍心骑在驴子上,深怕压垮了这个重要的劳动力。驴子脚下被泥水一滑,驴身一歪,偏离了正道,踩进了水沟里,出不来了。整个车翻在路上,东西散落一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吕乂挽起衣袖,跳下车,走近泥泞,双手抓住驴子的后退,想要把驴子抬起来,扔过水沟。可惜他是个文人,有心却无力,使了两下力气,驴子嘶鸣了一身,却始终没有从水沟里跳出来。 我立马下车,招呼路两边打理田野的农户,大伙儿跑过来,一齐将驴子抬了出去。 我虽然没踩进沟里去,可也是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雨也越下越大,我和吕乂仓惶地逃进了不远处的一家酒家。掀开门帘,店内很暗,店主舍不得点灯,外面天色又昏,门口趴着一条狗,没力气吠叫,冲着我们呜咽了几声。 吕乂向店家借了些清水,舀在桶里,同我清理了衣衫上的泥。 我们和店小二寒暄了几句,店主和小二都是很忠厚的人,见我们不点东西,只要清水,也没说什么,还招呼小二递上来两块净布。稍作停当,我环顾四周,厅堂很小,一面窗户大开着,风往里灌,幸好还在秋日,因此算不得冷。 几个农户汉子趁着雨在堂内歇脚,呾了一口淡的不能再淡的苦酒,唱起古朴、肃然的歌来:“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 我和吕乂对视一眼,我笑道:“这词定然是读书人教给他们的。” 吕乂走向几人,问了几句,那些人指了指角落缩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只见这人衣裳破烂,初秋就穿着个棉衣,几个打洞飞出棉絮,胳膊上还缠着黑腻腻的布条。脸上显出些沧桑。 年轻男子方才听完这歌,喟然叹而流泪,一股劲地端起酒碗往自己嘴里灌。店主看他这副模样,向我们摇摇头,低声道:“看不上地头刨食,就想天鹅屁吃。” “怎么这么说?” 店主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舍不得下地干活,还以为自己是个才子呢。可惜才却看不见,无人用他。” 我指了指堂门口立在地上的木板子,上书三个字:辟疆楼,问店主道:“这店名就是那人帮你取的吧?” 店主一震,好似才想起这件事:“咱们有几个是识字的,只是听上去觉得很威武罢了。横着挂和竖着摆有什么分别。” 吕乂道:“从这字上倒是能看出几分豪情来。怎么这人却变成那样了?” 店主叹道:“你们在外边行走,可曾看到过发送的人?” 我想起和吕乂忙着巡地的时候看见的一队抬着口薄棺材的人。 店主继续说:“前段日子村里的人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有个姓田的老头会点拳脚功夫,带着乡亲们去吃大户。结果一群人让人家拿枪给挑了肠子,扔在外面地头了。田老头家里有个二八姑娘,跟那小子一齐长大,老早就许给那小子了,谁知木匠死了,姑娘给掳去,怕是回不来了。咱们村里人念旧情,砍了木匠院里头的树,弄了块薄棺把老头给下了葬。” “什么是吃大户?”我转头问吕乂。 “农户们过不下去了,就去富家大户那里夺粮食。” 吕乂怒道:“是哪一家?此处距离成都颇近,谁敢如此行事?” “大人有所不知,”这店家是个眼尖的人,吕乂虽行事低调,穿着也不甚华丽,只看行事说话,也看出是个做官的,店家解释道,“咱们这处既在山边,又临驿道,成都时新的玩意儿、多方的传闻都能看到听到,又没有清尘之苦,所以周围不少县邑的豪族大户都在此处有别业。干了那打死人的事儿的,就是附近别业最大的许氏。” 吕乂道:“司徒许靖许氏一族?” “许司徒在时,尚能管束族人,严令下舍,去年司徒魂去,其族人便没有禁锢。年前丞相在成都,他们还收敛些。这些日子趁着丞相不在,大肆刻剥民财、横征暴敛、为祸乡里。” 我惊道:“你倒是懂得很多,很会说。” “敝店正在驿道边上,听来往行客闲谈,便也熟悉了。” 吕乂转头盯着那年轻男子,见着我们,他赶紧埋下头,桌子上排了几枚钱,等着小二哥再给他端碗酒来。 吕乂上前拍了拍他:“少喝点酒,酒喝多了,文采也就没了。” “放屁!”这男人骂道。 “你叫什么名字?”吕乂倒是没有恼怒。 “陈度,字攸服。”男子捧起碗喝了一大口。 “攸服,意为从适安容,你这样子可配不上这字。”吕乂道。 “我有才有徳,如何配不上?是这世道不好,把我们都给污了。”陈度大声道,引得堂内一众人都转头看着我们。 我心想,这人原来是个愤青。 “世道如何不好?” “煌煌庙堂,理应肃肃太清。巍巍江山,应配粢盛苾芬。”陈度站起身,边唱呵着,边走到了堂中间,引来一众喝彩,他继续道:“天子只顾讨好权贵,好叫那些人去帮他平了叛乱,哪里还管得上我们这些百姓的命。” 店主见他这样说,急得要上去捂他的嘴,唯恐这话被吕乂给记着,传了出去,有人要来拿陈度的命,更怕取摘他这出所在。 “如今丞相回来了。” “昭烈皇帝崩薨,这新天子偷惰好奢,执政三个月,便任由蜀中权贵肆行。丞相就算是权柄在握,难道还不是要听天子的?”陈度道。 此言一出,堂内一边寂静,几个汉子都垂下了头。 “如今查对户籍,安知不是又要征兵打仗去 。”陈度喊道。 吕乂摇头:“丞相要闭关养息,如今拢归流民,乃是为了分地给大家,好叫大家安归乡里,勤耕劳作。” “我不信!”陈度道。 我急了:“我看你也只会大喊大叫,天天嚷嚷着世道,道在哪里?真叫你去做事情,你怕是连个胆子也没有。给人欺压了,也不敢反抗,只敢缩在酒馆里吃苦酒。” 陈度红着脸,强词夺理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去反抗?又有何用?能改变大势吗?” 一听他这样说,更是气得我半死。 吕乂坐回椅子上,不吱声了。想了半晌,他开口道:“要是我把那女孩找回来,你就在这乡里帮我把山上的百姓都劝下来好好过日子。” 陈度愣住了,脸上的红潮褪去,怯生生地问道:“真的?” 吕乂语气十分肯定:“说话算话!” 陈度一拍手:“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要是敢去闯许家,我就相信你们当官的还有那么一点良心。这世道还没那么差!” 许氏现在当家的是许靖的儿子许游,许游在成都有官职,只是职位不高,他疏于事务,常年居于别处,同僚碍于其父许靖的名声,都不敢对此有所议论。 吕乂决定去找许游,我以为他是狐假虎威,手中有丞相诸葛亮给的文书、重宝,能便宜行事,心里颇有要看一场爽剧的感觉,对吕乂也平添了一丝敬意和佩服。谁知去的路上我问他,他竟然说丞相的意思是暂且不要触怒豪族大户,免得后续推行其他政策受阻,也完全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号令。我一下心里就凉了半截。 许游府上的门人是一个面色灰白、脾气很不好的胖老头,一根胡子都没有,很难让人不相信他不是一个太监。老头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们俩人一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吕乂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老头。他那块玉佩做工精美,雕的是乌鸦送喜,虽然受时代限制,没有那样精美和细致,但是寥寥几笔乌鸦的形象跃然而出,要是拿回现代,不知道要值多少钱。递出去的时候,我心疼的跟自己的东西一样。 门人用衣角搓了搓,又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进去了。约莫两刻之后,另一个稍年轻一点的走了出来,示意我们跟进去。穿过前堂、花园、廊桥,又过了二堂才进了正厅。厅内香气扑鼻,不知道燃着什么香,却不见主人身影。旁边的侍女立刻奉上茶水和冒着热气的毛巾。 厅内的城设并不奢华,没有什么珠玉金银、希世之宝。朴素但是庄重,墙上画着几幅字画,一看就笔力十足。左右两侧的架子上摆满了竹简,大略一看,都是些六经之类的。正东面的矮桌背后有一副盈联: 忠果正直,志怀霜雪。 我看了几乎要大笑出来。没想到一个强占良女的豪族大户也知什么是忠果正直。 正在思忖时候,有人昂首阔步迈进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