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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月轻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51章


    见沈笑山当夜, 林远道便急火攻心病倒了。他与荀氏、林骧携带的金银细软, 宅院新主人并没扣下,见三个人在门外聚齐了,悉数奉还, 让他们另寻安身之处。


    林家三人当夜住到一间客栈, 请来大夫把脉诊治。


    林远道的情形, 不宜车马劳顿,可他又怎么待得下去, 第二日便命林骧雇了一辆马车,从速离开长安。


    回到家中, 三个人一起瘫倒在地:宅邸仍在, 却已是七零八落。


    林远道那些妾室、庶女、庶子及其小妾通房趁他不在家, 瓜分了家产。拿到现银的, 当即跑到别处置办住处田地;拿到字画珍玩房契地契的, 转手变卖,换成银钱——无一例外,事情进展的十分顺利。


    值得一提的是, 获益多的, 是常年遭受林远道和儿子们打骂的妾室通房, 分钱财时, 有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出面帮忙。至于林家子女, 后知后觉在先, 人心不足争夺家产在后, 已经成为街坊四邻的笑柄。


    谁给他们的胆子, 谁给他们提供迅速兑换银钱、置办产业的门路,林远道再清楚不过,当下只是呆愣愣的,一言不发。


    荀氏与林骧如何都不能接受这种情形,缓过神来之后,逐个去问那些造反的人。岂料,那些人众口一词:他们收到了林远道的亲笔信件,林远道在信中指派给了自己那份儿财产。说完之后,又取出作为凭据的信件。


    荀氏与林骧俱是眼前发黑,觉得这比大白天遇见鬼还要诡异。林远道怎么可能写那么多封书信将家产分散一空?可那笔迹,又分明就是他的。


    荀氏缓过神来,二话不说,雇马车送自己回娘家。


    林骧则打听到了自己几个小妾的下落,逐一找上门去,却吃了闭门羹。他气不打一处来,想的是没有我,你们怎么可能有今时今日,在门口破口大骂。结果,被一顿乱棍打出去老远。再去纠缠,便有沈家字号的掌柜、官差出面,将他不带脏字地骂得体无完肤。


    林骧如此,他几个兄弟亦如此。那几个人所得的只有银钱,没过多久,便因好赌、好色挥霍一空,只好去找以前同在一屋檐下的人,还愿意识得他们的,都是手无分文;手里有银钱的,都是女子,都不肯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自最初就全然安定下来的人,是林远道的妾室与庶女,一早便投靠亲友或远走别处,与林家划清界限。


    至于林骧兄弟几个的妾室,也不是不想走,是咽不下以前被他们强抢到身边欺辱打骂的那口气,好不容易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又有人给撑腰,不好好儿折腾他们一番,会成为余生的遗憾。等时机到了,自然也要另寻安稳的去处,销声匿迹。


    林氏兄弟眼看着就要沿街乞讨的时候,终于想起了父亲,忙回到旧宅去寻。


    林远道病倒了,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家中仆人全都走掉,只剩下一个无处可去的老仆人服侍饭菜汤药。


    兄弟几个见到父亲,长吁短叹好一阵,才想起来追究,这一场天大的变故,到底因何而起。


    林远道颇有点儿死不起可活着也没劲的意思,神色木然地把原由据实相告,更说出了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沈慕江,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去找他吧。”


    兄弟几个自然不敢跟沈笑山较劲,却不认为山穷水尽:还有荀氏。打听之后,心才真的沉到了谷底:


    荀氏回到娘家之后,没两日,荀家就收到了在锦衣卫当差的荀大人的书信,让他们把荀氏送进庵堂,若不照办,别怪他翻脸无情,算算荀氏当年将嫡长女逐出家门的账。


    荀家只能照办,把荀氏打发到了荀大人指定的庵堂之中。到底是窝火,便找林家的辙:当年荀氏的嫁妆是六十四抬,而荀氏回娘家的时候,却只孤单单一个人。嫁妆去了何处?林家何时还给荀氏,让她转送给庵堂,在佛前赎一点点罪?


    原本荀家也只是想趁机踩一脚落水狗,刁难一番出出气也就罢了——林家的情形,谁看了都知道,已经完了。


    岂料,林氏兄弟几个却摆出了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面对荀家传话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还没跟你们家要人,你们居然好意思来找我们要嫁妆?谁让她私自回娘家的?谁家的主母会那样不成体统?我父亲还没休了她呢!还想要嫁妆?迟早被休的下作女子,还想带回嫁妆?做梦!林家没计较她这些年败坏妇德的种种已是仁至义尽!


    荀家听了,一个个气得直哆嗦,直接把林家告到了官府。


    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如果两头都混帐的话,就容易得很:当地知府以咆哮公堂之过,赏了林氏兄弟各十大板,责令林远道尽快写下和离文书,送还荀氏的嫁妆,若家底不足,倾力而为即可;


    荀家那头,仗着锦衣卫里有人,在公堂上也不乏嚣张的言行,知府不惧那个,也先后寻由头赏了荀家一些人一通板子,告诫他们日后要谨言慎行。


    如此一来,林家只得变卖现有的亦是仅存的宅院,以换来的这些银钱充当荀氏当初的嫁妆。


    荀家挨打受警告之后,又收到了荀大人满篇斥责的信件,自然是偃旗息鼓,收下那些应付事的银钱之后,夹起尾巴做人。


    林家父子几个,自此陷入潦倒的境地:一个个病愈或伤愈之后,手中再无银钱,四处去借银钱,处处碰壁。


    也就是在这时候,兄弟几个以前那些妾室,都不知所踪。


    迅速地走完这一步又一步,只一个来月,林远道就带着几个儿子,过上了流离失所的日子。


    ——沈笑山得知这些之后,只觉无趣:“废物。原本还为他们考虑了几条垂死挣扎的路,结果倒好,他们一条都没用。”


    陆语听了,失笑,“那你以为呢?稍稍有些头脑的人,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那样,在当初,更出不了嫡长女被送出家门的事。”


    “也是。”沈笑山漫应一声,随即并没有就此放手,吩咐下去:“盯住林氏父子,让他们转着圈儿地丢人现眼一番,便问问他们余生愿不愿意到指定的庄子上为仆。愿意就安排,不愿意便让他们去牢里吃饭,法子无所谓。”


    归根结底,那是与林醉相关的人,总转着圈儿现世,不是长久之计。


    陆语那边,记挂着林醉,用信鸽传信,询问几时回来。


    林醉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原本快回到长安了,可是杭七同僚请他帮忙查点儿事情,横竖无事,情形又允许,她就跟他一起帮这个忙,顺道长长见识。


    陆语不由莞尔。


    杭七那边也传信给陆语,问来日提亲的话,是到傅宅,还是到沈宅。


    陆语回一句“废话,自然是到傅宅”。姨父姨母就是林醉的长辈,妹妹的婚事,由长辈操持,更为妥当。


    杭七倒是有闲情,很快又传信给她,说沈夫人,劳烦您说话文雅些。


    陆语笑了一阵。


    时光如水,无声流逝至十月初。


    董飞卿很听蒋徽的话,一直安安稳稳住在沈宅,时时与唐修衡通信,得知兄长正在去往漠北巡视的途中。


    他问唐修衡,大概何时回京。


    唐修衡说怎么也得到腊月,有两年没走远道了,出来这一趟,舒坦得很。


    那种感受,他懂,便说那好,我也腊月回京,到时候到半路去迎你,一道走。


    唐修衡言简意赅地回一句:闲的你,不缺你。


    他哈哈地笑了一阵。


    唐修衡转头派人问沈笑山,说我腊月回京,到时候要是得空,送我一程?


    沈笑山就回了仨字儿:不得空。


    唐修衡就说,那我再绕路去找你一趟。


    沈笑山没辙,只得改口说自己得空,到时候去送一段。


    再怎样,他也不忍心让至交大冬天里多一程奔波的路。


    董飞卿听说了,说这叫什么事儿,我这上赶着的他不搭理,转头上赶着跟你找辙。


    沈笑山说你才知道啊,那厮就没对劲的时候。


    董飞卿就说,那么大一侯爷、奇才,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真愁人。


    三个男人来来回回这些事,陆语闲来听罗松、代安说了,笑得不轻。


    这一阵,她主要着手的是造园相关的事:之前设宴请当地名家到家中,本意只是帮薇珑请教一些习俗、地带影响的造园手法,但在过程中,也听出了很多门道,兴致颇浓,连带的就又为薇珑设身处地着想,生出了新的诸多疑问,又追着名家刨根问底一通问。


    幸好几位名家都不是藏私之人,对她知无不言,且乐在其中。


    她将所得一切细细归纳,言辞简练地书写成册。薇珑的问题是一小本,她回答的、附送的足足写了厚厚的两大本。写成之后,让沈笑山帮忙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错处、遗漏之处,加了一封信件,派人加急送到京城。


    东西送出之后,她才想起了一件事:蒋徽说,要陪程家、唐家几位长辈带着孩子们出门散心,却没提薇珑。


    那么,薇珑——自己这位不曾谋面的嫂嫂,在这段日子,是不是就安心在家打理家事、潜心研究造园相关诸事?——或者,重点只在后者?


    薇珑的公公婆婆,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儿媳妇进门后,当成女儿一般疼爱,平日一切,自来是随着她的喜好。三个妯娌进门后,俱是随着夫君全力协助长房,用得着的时候就倾尽全力,用不着的时候便悠闲度日。那光景,不知道有多和睦,寻常人一听,便只有羡慕。


    如此,陆语想着,自己猜想的应该没错:夫君孩子都不在身边,嫂嫂便全心全意地琢磨造园相关诸事,说不定正在筹划着建造更好的一处园林。但愿,她送去的那些记录在案的文字,对她有助益.


    唐修衡在百忙之中,还记挂着明年请傅清明、原敏仪到京城的事,先是派阿魏专程来给两位长辈请安——正儿八经地混个脸熟,明年阿魏要前来迎接护送;随后又派专人送来他的名帖,以确保来年行程中一帆风顺——都是看起来可有可无的事,但他得让两位长辈知道,自己是实心实意请他们去京城。


    至此,傅清明与原敏仪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好意全然接受,与陆语、沈笑山商量之后,有条不紊地安排离开长安诸事。


    至于到底为何如此,他们并没深究。是太清楚,如沈笑山、唐修衡一般的人,有些事,知晓了反倒没好处——可以直言不讳的事,他们从不会有半分迟疑,避而不谈的事,定然是另有原由.


    这几日,董飞卿对制作乐器有了浓厚的兴趣,一日总有大半日留在新月坊。


    傅清明、原敏仪对此只有欢喜之情,引着他在乐坊各处游转,详尽解释。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熟稔并亲近起来。


    陆语则在家闷了几日,终日留在书房,与齐盛一起看帐。未到年底,当然还不到盘点账目的时候,但新拓展的茶、丝绸、银号的经营情形,有必要提前做到心里有数,为来年早做安排,妥当的继续,不妥的就做出调整。


    茶山、丝绸这两项,情形甚为可喜,加之今年风调雨顺,没有额外的支出,是以,到如今便已有两笔算得可观的盈利。


    至于银号,在目前并无利润,但是,陆语并不沮丧,反而笑盈盈道:“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有驰名天下的几位富商的银号开遍各地,别人想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齐盛亦是一笑,“声誉稳了,才有利可期。那头的老板也没有因此心浮气躁,唯一担心的,便是您撤股。”


    “怎么会。”陆语道,“与别人相较,他做到这地步,已属难得,足见对这行当是颇有见解。”停一停,笑,“到明年就好了。”


    齐盛会心一笑。


    以前入股银号的时候,打的是江南陆家的名号,而在陆语嫁给沈笑山之后,入股银号的一方便是沈笑山的夫人——同行都知晓,少不得与银号互惠互利,商贾之间有了生意往来,就会连带的逐步得到百姓的认可。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需要以此为荣,更不需要心生抵触。


    嫁娶,就算是她与沈笑山这样的情形,也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成亲那一日起,彼此的利益就绑到了一起,不可分割。


    由此,陆语就不难理解,为何有些人心甘情愿地选择联姻,谋取两家长远的利益。


    当然,她理解的人里,不包括原锦——与自己搭边儿的,存着利用自己获取利益心思的人,不要说理解,她连原谅都不肯给,一直没搭理原锦,是答应过林醉,不计较。


    说到原锦,陆语倒是通过无暇、无忧听说了一些事。


    先前林骧上门提亲,原锦不管不顾地亲自出面应承下来,原灏气得跳脚,当下却是无计可施:女儿都那样表态了,万一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人揪住了把柄,他再反对,便是把女儿往绝路上逼。


    可是,后来,林骧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林家那些事,通过两省大大小小的商贾传回长安。


    原灏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原锦则是万念俱灰,在床上挺尸,好几日不吃不喝。


    原灏和原成梁气急了,把她拽起来给了几耳刮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一番,她才像是回了魂,嚎啕大哭一场,从那之后,被看了起来。她倒也老实了,每日在房里做针线。


    陆语听完,想着不论如何,日后原灏、原成梁都不会再给她生事的机会,那就这样吧。


    而她最早的打算是,原锦和林骧自作聪明,那就让他们从速成亲好了,倒要看看他们谁能把谁整治死。


    怎奈沈笑山没有与人磨叽的耐心,更无看戏的闲情,一出手,林远道那一支林家,便等同于消失了。


    整件事情中,她唯一觉得不够解气的,是荀氏。


    当日相见,她毫不留情地讥讽,专往荀氏心窝子上戳,是在为林醉抱不平。


    林醉被打发出府之前,荀氏的言语、态度,必然刺伤了当时那小小的女孩。


    不然的话,林醉不会在有机会被送回家的时候,选择缄默,不说自己的身世。那根心头的刺,是自己的被嫌弃,是所谓家园带给她的已只有冷漠不仁,甚至还有恐惧……千般滋味,也只有林醉自己清楚。


    若是可能,陆语很想将荀氏施加在妹妹心头的阴影,数倍偿还。


    可惜的是,能想到的法子有限,而若想实现这一目的,便要让荀氏长期留在长安,如此她才有挖坑布局的时间。


    她跟沈笑山提过,他说不值当,让那样一个女人怕你怕到骨子里,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吧?更何况,那种人就是漠视小孩子的安危,但凡有一点儿仁慈之心,林醉也不会是那个际遇。她在乎的是她力所能及的名声利益,夺走这些,才是整治她的上策。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甚至于,那就是实情。人心,尤其是三四十岁的一个女子的心智,是谁也无法从根底上纠正的。


    既然荀氏不能幡然醒悟,不能对林醉生出切实的愧疚,那么,就让她余生沉浸在失去所有的痛苦中好了。


    由心而生的愧疚,很折磨人的心魂;失去所有的不甘、落差,也很折磨人的心魂——很难说孰轻孰重。


    账目理清楚了,陆语手边没有别的事,白日里沈笑山又着实忙碌,她就每日前去新月坊,给姨父姨母帮点小忙,和董飞卿探讨些乐器相关的事。


    原敏仪友人的琴损坏或是该调弦了,送到新月坊,总要顺带说一句:“你外甥女要是能帮忙就太好了,说实话,最信得过的还是她的手艺。”


    陆语很愿意做这些,每每听说,都主动将琴讨到面前,尽力而为。


    对于她制琴的事,董飞卿先前只是听说,却没见过她做这些与琴相关的事,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兴致勃勃的。


    修复乐器的房间并不算大,光线充足,极静、极净。


    居中的长案上,整齐有序地放着诸多工具、瓶瓶罐罐——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漆。


    修琴之前,要将琴上面的浮尘拭去,仔细地洗净双手,随后检查异状,确定判断无误,再动手修复。


    换弦、调弦之类,在陆语是易如反掌。


    其实特别讲究技巧、手法。董飞卿记得,薇珑小时候,也学过一阵制琴,当然了,半道迷上了造园,一头扎进去,且是再没出来过——这些年是一架琴都没制成,但是,懂琴是真,亲朋好友的琴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都会找她。


    到十多岁的时候,薇珑还行,怎么样的琴出了问题,都能给修复,区别只在于花费的时间长短。


    嫁到唐家之后,这一门手艺就荒废了——修衡哥见她每日忙忙叨叨的,便不准她再为这样的事耗费时间心神,而她也是一年半载遇到一回这样的事,一次比一次手生、吃力。


    后来认头了,小手一挥,对人实话实说:我真的已经忘了这回事,而且侯爷也不让我再碰琴。


    谁听了,都少不了笑一通:琴艺无人可及的唐修衡,不让结发之妻碰琴——是他拧巴到了极致,还是堂堂黎郡主在睁着大眼睛说瞎话?怎么想,都是乐子。


    董飞卿想不到的是,对这些事,真有乐在其中的人。


    弹琴的乐趣他晓得,修琴的乐趣在何处?每次瞧着陆语如同对待珍宝甚至友人一样地对待面前的琴,他就会生出这种疑问,正如他不明白蒋徽没完没了倒腾香料的乐趣何在——琴修好了,要物归原主;香料香露做好了,要送人或放到铺子里售卖。


    好吧,大家伙儿都没冤枉他,他就是个俗得掉渣儿的人,理解不了妻子一些爱好,更理解不了陆语这种风雅之人的心思。


    抛开这些,董飞卿很喜欢与傅清明、原敏仪坐在室内,看着陆语忙忙碌碌。


    这样的氛围,会让他心里特别安静、惬意。每到陆语修补琴面、上漆的时候,他便忍不住走近些观看。


    上漆是很繁琐的一件事,对手法要求极高,上几层漆,漆的厚薄与是否均匀,都会影响琴音,手法精湛无误,琴的音色会更好;若相反,琴的音色会变差。手法再差些,则会让人在弹琴时感受到漆面不平,很难不受影响。


    手艺活儿他见的多了,迄今最服气就是这一手:这不是你半道累了就能歇一阵再继续的事,必须一次做成且做好。而且陆语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双手出奇的稳定,全是心神控制。


    琴面毛病小的,上漆也容易;反之,便需要耗费很长时间。遇到前者,他能心绪放松地观望,顺道跟妹妹学两手;遇见后者,他就不免有些紧张,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她就白白耗费了心血。


    几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陆语在动手之前,对面前的琴真是了如指掌,连木料的纹路对上漆的影响都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他觉得有趣的事情,便是看着陆语将一架琴各个部分拆开来,他能顺道看看琴腹中的铭文。


    陆语对他解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琴最好不要拆开再重新粘合,这种事就是真的看运气了,不论如何笃定,重新粘合期间,也可能出点问题,粘合好了之后,音色可能还不如先前。”


    “那你怎么还拆开?”他问。


    “我正走运。”她笑眉笑眼的,“而且,只要感觉可以,就没失过手。”


    董飞卿莞尔,“在你眼里,经手的琴,是不是就像形形色/色的人?”


    “嗯。”陆语颔首,“就像是形形色/色的经历迥异的人,有些曾被常年怠慢,有些则是养尊处优,有的则类似傻人有傻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资质,但境遇一直很好,主人家一直珍惜。对着琴的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看得出这些,偶尔会感慨唏嘘一番。为此,就会很急切地让它们变得更好。”


    董飞卿听着有趣,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份由衷的欣赏与钦佩.


    这天,沈笑山与几名大管事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代安走进门来,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沈笑山问道。


    代安不吱声,走到他近前,递上一张名帖。


    沈笑山一看,当即扬眉,吩咐管事留在原处等待,自己则匆匆走出书房,连手里的账本都没顾上放下。


    代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微声道:“刚到的,在门外。您和侯爷、董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沈笑山不答反问:“带了多少随从?”


    代安道:“明面上的,只看到了两男四女。”


    “胡闹!”沈笑山语声虽低,却分明有些烦躁。


    代安仍是有些紧张,但又没来由地想笑,心说门外那小姑奶奶,不声不响跑过来,也不怕吓死几个。


    沈笑山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远远地就望见,一名女子站在大门外,正在端详宅门、院墙,略微偏着头,有些烦恼的样子。


    得,还没进门,就开始挑上毛病了。


    沈笑山进到门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对女子勾一勾手。


    女子见到他,先是绽出喜悦的笑容,快步走向他,随即就发现他神色不对,脚步就开始磨磨蹭蹭的,笑容也显得底气不足。


    “快点儿。”沈笑山又勾一勾手。


    “哥,”女子期期艾艾地走到他近前,“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笑山卷起手里的账册抡向她。


    “嗳,”女子抬手护住脸,却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账册重重抡起,却是轻轻落下,连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两下。沈笑山道:“谁准你来的?唐意航都不知情吧?”


    女子微笑,“路上给他写信了,他没搭理我。”


    “那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没记错的话,沈笑山是头一回跟她这么上火,“黎郡主、唐夫人,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薇珑小声嘀咕:“谁让你跑到长安来成亲的。我来见……”说到这儿,目光微闪,笑出来,“不对啊,我来看我妹妹,你着急上火的做什么?”


    “……”沈笑山心想,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准儿把你踹出去,片刻后,他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我这回可是奉旨前来的。”薇珑看着他,眉眼间盈着清浅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明年要修缮东宫,皇上指派我与工部协力,从速竣工。我就说,想到别处看看,多积累些见闻。皇上与皇后娘娘起初不允,被我烦得久了,看到我就头疼,就说让我看着办。”


    沈笑山不由一笑。她黎郡主翻来覆去跟皇上皇后磨烦一件事,这些年都没听说过,那情形,还真是难以想见。


    薇珑继续道:“随后就容易了,程叔父拨给了我人手,我又从家里选了四名自幼习武的丫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停一停,语气更加柔和,“恩娆为了我那些疑问,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给我答疑解惑,我前来看看她,是理所应当。”


    “你别扯这些。”沈笑山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程叔父怎么都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


    薇珑唇角上扬,眉飞色舞的,“叔父说了,许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四处跑,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了?他给安排。”


    “……”沈笑山嘀咕一句,“我看数他最不着调。”一个不着调的,又教出了这么些不着调的。


    “得了,不就是这次让你们后知后觉了么?”薇珑笑道,“下不为例。下次出门前,我挨个儿告诉你们。”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心想自己也是多余,上什么火呢?最该上火的是唐修衡。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你怎么着?住我们家,还是住哪儿?”


    薇珑眼巴巴地瞧着他,“这话说的,我大老远地过来投奔你们。”


    “这儿的宅子,不比你给我建的那一所,别说院墙高低不平,就连一些房间的墙都是倾斜的。”他故意吓她。


    “又不是我常年住着,恩娆又不会总在这儿住下去……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沈笑山就觉得,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说来说去,没他什么事儿。


    薇珑已经问道:“恩娆呢?”


    沈笑山看着她,神色有点儿别扭。


    薇珑轻笑出声,“你贿赂贿赂我,我就喊恩娆嫂嫂。就怕唐意航不答应,恩娆可是他正正经经认的妹妹。”


    沈笑山不接话茬,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去新月坊了,飞卿也在。”


    “是吗?那正好,我带了一架古琴过来,找不出毛病,可就是不对劲,得请教请教恩娆。”薇珑说着,转身就走,一刻都等不了的样子。


    “你给我等等。”沈笑山唤住她,暗暗叹气:她慢性子起来,唐修衡都比不了,她急性子起来,就立时三刻要如愿。此刻一看便知,那份儿心急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下去了。


    头疼……他看到她的时候,头疼的时候居多。


    他转身唤来代安、罗松,“你们带人,陪郡主去新月坊。”又对薇珑道,“让你的随从进来,歇息一阵,督促着仆人给你收拾院落。”


    “好。”


    沈笑山与薇珑一起走到门外,见笑笑地站在门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熟人:程禄与程安,都是程府的老人儿,首辅多年的心腹,程禄更是程府的大管家。


    他释然一笑。不怪叔父和薇珑没事先知会他们,有这两个人一路随行,凭谁都出不了岔子。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薇珑是策马而来,问过才知,载着箱笼的马车随后才到。


    “累坏了怎么办?”沈笑山没辙地看薇珑一眼。


    “哪儿有那么娇气。”薇珑神气活现的,“眼下让我和泥垒墙,都不在话下。”


    沈笑山哈哈地笑,“句句不离盖房子。”


    “就这毛病。”薇珑也笑,笑得现出小白牙。


    沈笑山的心腹换下了薇珑的随从,薇珑利落地上马,笑着摆一摆手,“哥,晚间让厨房多做几道菜。你家里的饭菜好吃,早就馋了。”


    沈笑山爽快点头,“成。”


    薇珑一带缰绳,素手一拍马背,与代安等人迅速离开他视线。


    沈笑山转身回往书房。眼下第一件事,是给唐修衡写信说明此事,让他放心。再一想,笃定修衡早就知情了,程叔父也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可能不事先告知——这件事,薇珑是少见的坚持,皇上又已答允,饶是首辅,也没法儿阻拦。


    修衡不理薇珑,也是情理之中,能说什么呢?说你做得对往后要再接再厉,还是说你这就给我回家?


    横竖不需担心,也就随她去.


    新月坊门前那条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行人在转角处下马,薇珑与沈笑山的这些左膀右臂,并不陌生。她亲自背上远道带来的古琴,只让代安和自己一道去乐坊。


    走在街上,薇珑问起陆语相关诸事:“我要是不自报家门,你猜她认不认得出我?”


    代安认真地想了想,笑道:“应该猜得出您的身份。夫人眼力绝佳,又心细如发。”


    “那我就试试。”薇珑笑道,“到时候,我要是把场面弄得尴尬了,你可得帮我打圆场。”


    “不会的。”代安是清楚,陆语的锋芒从不会针对素未谋面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她看一眼薇珑,忍不住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路多辛苦啊。您要是想来,让先生派人去接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薇珑微笑,悄声道,“以皇上的意思,要拨出几个锦衣卫和一些工部的官员随我四处走,束手束脚的,想想就不自在。


    “而且,有些年了,我做梦都想去一些著名的园林亲眼看看,却是山高水远的。凡事都得有头一回,这次又是难得的机会:孩子们都跟长辈出门散心了,他们又不是离不开我。这次顺利的话,以后就有底气了。”


    代安释然,想了片刻,道:“侯爷那边……早就知道了吧?”


    薇珑一笑,“要是不知道,早派人把我劫回去了。”


    代安忍俊不禁。


    到了新月坊门前,薇珑与代安低语几句,独自带着古琴走进新月坊,与迎上前来的人说明原委之后,提出要见沈夫人。


    随后,她被请到了待客的小花厅,等了片刻,有女孩走进门来。


    一头青丝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在头顶,身着一袭浅色道袍,身形纤细窈窕,气韵高雅出尘,而那容颜,正如出水芙蓉。


    饶是顶着美人、才女名声过了这些年的黎薇珑,亦有片刻惊艳。


    与此同时,陆语也在打量着她,就见女子身着一袭深衣,眉宇间盈着些许疲惫,样貌清艳脱俗,给人的感觉如空谷幽兰一般,洁净、柔美,叫人一见,便不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情,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目光又是内敛、坚韧的。


    这样出色的人,每日都能见到几个就好了。这样想着,陆语上前去,笑盈盈与薇珑见礼,问明前来的原由,亲手接过古琴,请薇珑先坐,自己亲手把琴放到窗前的花梨木长案上。


    薇珑没落座,而是跟了过去,娓娓解释:“是我表嫂私藏的,有几年没动过了,今年取出来弹奏,却发觉音色大不如前,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语颔首,认真检视。


    薇珑等待期间,环顾室内,初时觉得窗明几净,没过多久,便有所得:门窗、槅扇的样式很新颖。只是……她眯了眯眸子,就近的多宝架不对称,左高右低,但又是半圆形,做工没得说。


    “这架琴……”陆语放下琴,用帕子擦了擦手,摸了摸下巴颏儿,“委实可惜了。”语毕,现出惋惜之情。


    “怎么说?”薇珑忙问。


    陆语刚要应声,便听到董飞卿在外面唤自己:


    “陆恩娆,你快些,姨父那里来了位旧识,急着找你呢。”


    陆语失笑。


    薇珑一听,却恨不得拔腿就跑:她一直只顾着高兴,怎么就忘了这个坏脾气的飞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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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日快乐么么哒(づ ̄ 3 ̄)づ


    第52章 第52章


    陆语歉然一笑, 又欠一欠身,转到花厅外,对董飞卿道:“让他们等等,凡事不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


    “你这儿也有事?我以为你过来跟人扯闲篇儿了。”


    陆语对他摆一摆手,“去忙你的。是女客。”


    董飞卿一听, 立刻颔首转身, 去了傅清明那边。


    这期间,薇珑一直背对着门口,生怕董飞卿走进来看到自己。要是那样, 只一想就尴尬得要冒汗。


    幸好, 他没进来。


    薇珑松一口气, 想到他之前连名带姓地唤陆语, 心说他这个毛病,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听得陆语转回到室内, 薇珑轻轻吸进一口气,转过身形时, 已然神色如常。


    陆语走回到案前, 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架古琴,琴弦是新换的,用的倒是相宜, 也照料得当;存放的几年,木料也没出问题。问题在于琴身上的漆。


    “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亲人, 几年前存放起来之前, 是否请人为这架古琴重新上漆。


    “依我看, 最上面的一层漆有三四年了,选用的是生漆混合磁粉,便使得琴音变得生硬,加之本就没有必要,生硬之余,又添一份沉闷。”


    耐心地解释完,她遗憾、失落兼具地一笑,手轻柔地抚一下琴,“自然,这是我一家之言,可以再请别人看看。”


    在她,是没有办法了,没可能把漆去掉。漆是用来保护琴的,持琴的人应该保护好漆面,不能本末倒置,若是强来,只要稍稍一个不小心,琴会受到更严重的损伤。这真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


    这张古琴的命运就是这样,遇见了好心办坏事的主人,要是熟人所谓,她少不得发作一番,数落一通,但这种萍水相逢的,也只能默默地惋惜。


    薇珑听完,凝神细看琴身。


    成婚之后,就把与琴相关的知识、手艺一步步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年少时毕竟学过,此刻一听原委,那根筋便又开始转动,不难领会。


    她看不出漆的时间长短,也没问过表嫂是否在几年前请人做过这等画蛇添足的事,她只是相信陆语的见解与眼力。


    “这样啊……”薇珑喃喃低语,“我就说么,琴弦是我给表嫂的,也是我给换的,可那音调,怎么听怎么别扭。再多的,我就不晓得了,问过几句,此刻想想,委实不得章法。之前我还怀疑,是不是受潮了,不然不可能这样。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唉……”


    她直起身,很抱歉地看着陆语,“好端端的,让你知晓这种事,真是过意不去。”在爱琴的人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桩惨案:挺好的琴,被个二百五弄残废了。而陆语无疑就是爱琴的人,那份惋惜之情,凭谁都看得出。


    陆语回以一笑,“言重了。帮不上忙,抱歉。”


    薇珑轻轻地拨一下琴弦,难掩沮丧,“跟着我远道而来,却是这个结果。”她看着陆语,“该怎样安置它?”


    “放在家中,仍旧好生存放,引以为鉴。”陆语和声道,“或者换个琴面——琴底是上好的梓木。怎样都可以。”


    “好,等我回去,据实相告,让她自己决定。”


    许是心绪所至,女子眉眼间的疲惫更浓。陆语见她不急着离开,便抬手相请,“喝杯茶?”


    薇珑问道:“要是不耽搁你,倒还有一些事情要请教。”


    “荣幸之至。”


    两女子落座,陆语唤人换了两盏新茶。


    陆语先一步问道:“刚到长安?”


    薇珑颔首,“对。”


    陆语指一指多宝架,又问:“是不是有何不妥?”方才对方眼神玩味地看了一会儿,她留意到了。


    薇珑就笑了笑,如实道:“细看的话,左边高了一些,但材质手艺又很好。”


    “是么?”陆语仔细地看了片刻,也笑,“的确。先前竟从没留意过。”


    “是我多事。”薇珑说,“自幼就有这个毛病。”


    陆语笑笑地端起茶盏,示意女子品尝。


    风尘仆仆地把琴送来,不论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也急于解惑,都证明女子对此事的在意。


    那样在意,中途却走神,不断打量室内陈设,且有闲情估量多宝架不对等。


    为什么?是出于固有的敏锐眼光,亦是因为居室相关才是她最在乎的事。


    她啜了一口茶,深凝了女子一眼。分外优雅的举止,清贵无瑕的气质,必是因着多年养尊处优而心性洁净形成。


    应该有随侍在侧的丫鬟,但是没有。


    说一口官话,不经意间,会说一半句京片子。


    对于美人的美貌,流传到四方的时候,会有好几种说法。而这女子的美貌,与某个人相关的一种传言相符。


    陆语唇角缓缓上扬,心说这可真是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心念数转之后,她心头生出种种疑问甚至担心: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新月坊?不,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沈笑山是否已经知情?


    要是没有这些顾虑,她恐怕按捺不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开个玩笑的念头。


    但到底是不是?


    陆语放下茶盏,有了主意,道:“这架琴,如果万一是我看走了眼,便是暴殄天物。能否把琴放在乐坊几日,容我带到玉霞观去问问那里的方丈?”


    薇珑瞧着陆语,若有所思。之前陆语态度笃定,此刻却这样说……这小妮子。她笑了,欣然点头,“好啊。”


    陆语起身,走到案前,取出两份相应的字据,提笔签字、盖上私印,又请薇珑过目,“你我各留一份,取琴时,凭这字据即可。若无异议,请签下名讳。”


    薇珑心头一动,抿嘴笑了,“好啊。”她取过笔,用行书写了个名字:程清欢。


    陆语仔细鉴赏过笔迹,眼中尽是笑意。上次唐修衡自称廖公子,今日黎郡主借用了首辅姓氏。


    这夫妻两个。


    她将字据放到一旁,后退两步,深深施礼:“恩娆见过嫂嫂。”


    薇珑连忙还礼,站直身形,走过去携了陆语的手,绽出欢喜的笑容,“当真是玲珑心肝的人。这才多一会儿啊,我就露馅儿了。”


    “嫂嫂本就没想瞒我啊。”不然的话,不会照实回答关于陈设的问题,还主动说明是从小就有的习惯——有那种挑剔到极点又美到极致的女子,这天下能有几个?


    “见到你了,太好了。”薇珑笑着摇了摇陆语的手。因着先前已有书信来往,加上唐修衡、董飞卿的缘故,两女子一见如故。


    “快跟我说说,怎么突然间就来了这里?”陆语问道,“飞卿哥都没提,先生也是——我不明白。”


    “容我慢慢告诉你。”.


    听得罗松说完话,董飞卿愣了片刻,“属实?”


    罗松称是。虽然他是跟随黎郡主来乐坊的,但是通禀消息给董先生,是自家先生吩咐的差事。


    “知道了。”董飞卿转身,回过味儿来,走向小花厅,期间抬手摸了摸鼻尖,微不可闻地嘀咕着,“这小兔崽子……”


    他轻咳一声,缓步进门,正在说笑的两女子的语声戛然而止。


    陆语望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薇珑看似不动声色,眼神却泄露了忐忑之情。


    董飞卿走进花厅,背着手走到薇珑跟前,语气凉凉的:“怎么着?我给黎郡主磕几个?”


    薇珑立时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弱弱地唤他:“飞卿哥……”


    陆语见他神色沉冷,也跟着心弦一紧,站起身来。要知道,这可是沈笑山、唐修衡都说过的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人,当真发起火来,谁能拦得住?——那俩的脾气,有时候就够邪性的了。


    这种场面,她若在场,他会不会火气更大?


    她清了清喉咙,刚要说去亲手沏茶给他,顺道去揪个人来打圆场,他却打个手势,“恩娆,没你事儿,你坐着你的。”


    “……”陆语无法,只得照办,又想这样也好,他总不能当着一个妹妹的面儿,给另一个妹妹——也是嫂子的人下不来台。大不了,他犯浑,她也跟他犯浑就是了。


    董飞卿仍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凉凉地凝着薇珑,“来,你跟我掰扯掰扯,到底怎么回事?”


    薇珑就照实说了,自是没忘了搬出程叔父做主这一节。


    董飞卿嘴角明显抽搐一下,飞扬地剑眉舒展开又轻轻蹙起,“你家侯爷怎么说?”


    薇珑顾左右而言他:“我写信告诉他了。”


    董飞卿再问:“你家侯爷怎么说?”语气、语速一般无二。


    “他……一直没说什么,”薇珑飞快地看他一眼,“没给我回信。”


    “那就连我们都不告诉?”


    “……我是想,他兴许跟你们说了,甚至不让你们给我好果子吃。”薇珑道,“我要是还写信告知,不是让你们为难么?索性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大不了被你们撵走。”


    “……”她还显得可怜兮兮的,这跟谁说理去?董飞卿扬了扬眉,看着她的眼神,却分明柔和下来。


    陆语见状,心知没事了,站起身来,“我去姨父那边一趟。”也不等董飞卿应声,便笑盈盈地快步出门。


    董飞卿审视着薇珑,沉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嗯?”


    “这两年,解语姐姐动辄就与你一道出门,还曾两次独自出远门,我怎么就不行啊?”薇珑语声软软地为自己辩解。


    “你跟她一样么?”董飞卿抬了抬手,作势要敲她的额头。


    薇珑身形微微向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我要是跟她过招,都不见得能赢。你行么?”


    “我有身怀绝技的人随行。”薇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唐家不少丫鬟,都是自幼习武。这是程叔父的主张……”


    “你别动不动就搬出叔父。”董飞卿没好气,“他又没在跟前儿,你能吓唬住谁?”


    薇珑忍不住笑了。


    董飞卿叹一口气,“我说的是你,懂么?这事儿让你办的……”


    “飞卿哥。”薇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下不为例,真的。”


    董飞卿吁出一口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修衡哥?他在外喝着西北风巡视,你倒好,一竿子支出来这么远,都比得上后院儿着火了。你怎么忍心,怎么好意思的?”


    “说来说去,还是心疼你修衡哥。”话虽如此,薇珑其实挺感动的,心海荡漾着暖暖的涟漪,“他啊……其实早就知道了。眼下一定是懒得搭理我,把我晾起来了。以他的脾气,要是后知后觉,路上不定怎么给我使绊子,没准儿刚出京城,我就泄气,打道回府了。”


    飞卿哥无疑是聪明绝顶的人,但是,遇到唐修衡的事情,是从来不带脑子的。谁惹到他哥哥,就一定是谁不对,再不做他想。这人不像沈哥,沈哥生完气,一定能梳理清楚原委,而他不会,你不跟他掰开揉碎说清楚,他一直忙着的只有帮哥哥出气。


    董飞卿听完,思忖片刻,皱着眉看住薇珑,“我心里还是不舒坦,你说怎么办吧?”


    薇珑犯愁,“怎么办?你说吧。”


    “认罚么?”


    “……好、吧。”薇珑苦着脸站在那儿。


    董飞卿走到她面前,右手抬起,中指蜷缩,指尖搭上拇指的指腹。


    “都这么大人了……”薇珑很无语,又明显有点儿怕。


    “少废话,不准动。”


    薇珑垂了眼睑。


    他的手凑到她额头跟前。


    薇珑修长的颈子一梗,不自觉地皱眉,又闭了闭眼。


    他的手却离她远了些。


    薇珑看着他。


    他的手又趋近。


    薇珑再次闭了闭眼。


    他笑开来,手又离她远了些。


    薇珑有些忍无可忍了,“诶,董先生……”挨凿栗的那点儿疼,其实不算什么,等着挨那一下才是最难受的。


    她言语刚出口,他就给了她一记凿栗。


    在他,是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她,却真觉得有些疼。她又是皱眉又是笑,“幼稚!”语声刚落,脑门儿上又挨了一下。


    “行了,你行了啊。”薇珑抬手揉着,“当着唐意航的面儿,你可得喊我嫂子。”


    “那你倒有个当嫂子的样儿啊。”董飞卿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把不知谁留下的折扇,作势要打她,“仗着叔父给你撑腰,跟我们都没句实话。”


    薇珑笑出声来,快步避出去一小段,“你再接着罚,我可喊恩娆来救命了。哥,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么?”


    董飞卿唰一下抖开折扇,“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董飞卿神色一整,“往后有事先问家里人,再进宫请示,别动不动就先搬出圣命,害得叔父在中间和稀泥。你要是让修衡哥心里不痛快,错又不在他,我可不饶你,损招儿多的是。”停一停,又道,“再有二回,黎薇珑,你可别怪我把你心仪的园林夷为平地。”


    这警告,分量已经特别重,由此,她敛目斟酌之后,态度诚挚地保证:“我知道。再不会了,真的。”


    董飞卿这才笑了,“得了,我心里舒坦多了。走着,带你给姨父姨母请安去。”


    走出花厅,薇珑情绪缓和下来,小声抱怨:“说来说去,你就是跟叔父和你哥最亲。但凡遇到点儿事情,就恨不得不要我这个妹妹了。”他的话很有听头,她也听明白了。


    董飞卿就笑,“没叔父和修衡哥,我怕是早就活成了人渣,或者,骨头已经烂在沙场上。你这次出门,让叔父颇费心力,修衡哥心里能落忍?懂?”


    薇珑对他一笑,“懂是一回事,抱怨是另一回事。”


    “越大越没心没肺了。”董飞卿无奈地摇头,“出门就出门,你跟做贼似的干嘛?”


    薇珑笑出声来.


    是近黄昏,陆语和董飞卿、薇珑回到沈宅。


    都没想到的是,唐修衡分别写给几人的信件,就在此时送达。


    几个人借着回房更衣的时间,展开信件来看。


    唐修衡对沈笑山说:薇珑离京之前,恩师便传信给他,讲述原委之后,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个愿意长年累月坚持且乐在其中的事情,弥足珍贵。又说,如今我们的日子安稳了,不妨成全身边人的心愿,尤其有才情的女子。不要把她们想得过于柔弱,更不要以所谓的好意将她们困于深宅大院,让她们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看了,想了大半晌,结果是深以为然。但是,终究是有些担心薇珑娇气,吃不了鞍马劳顿的苦,每日获悉,亦每日都怀疑她会半途而废。出于这种顾虑,就没传信告知,省得恩娆空欢喜一场。


    眼下人到了,你多费心,何时受不了她那个脾性了,把她撵回京城就是了。


    沈笑山看完信,莞尔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而修衡转述的程叔父的话,很值得人深思。由此,他又将信细看了一遍。


    唐修衡在信中对陆语说:造园相关诸事,让你忙了许久,你嫂子到长安,当面致谢是缘故之一,理所应当。但我担心的是,致谢之后,她少不得给你添乱。也无妨。何时心里不痛快了,立刻跟我或董家哥哥说,我们给你做主。另,漠北有不少新奇有趣的物件儿,等我回去带给你。照顾好自己。


    陆语一面看,就一面弯了唇角,心里暖融融的。


    唐修衡这一次写给董飞卿的信件,足足两页,对兄弟二人来说,这情形委实罕见。


    修衡先是说了薇珑一事的每个枝节,随后说,料想着你看到信件的时候,已经训过薇珑了,快些消气,尽早翻篇儿。


    性情如你我,没有解语与薇珑,便不会有今时的喜乐圆满。不需赘言。正如恩师所言,如今该我们让她们心愿得偿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话,怕着怕着,便蹉跎了岁月,误了她们的执念。


    董飞卿看到这儿,笑,低语一句,“那就翻篇儿。”


    接下来,修衡所说的,是一些感触:


    行至漠北,总是忍不住回想昔年的戎马生涯,想起昔年的沈慕江、董飞卿。


    烽火狼烟、生死攸关,恍若前生事。


    比噩梦更凶险的年月,是你们与我一起走过,后来功成身退的亦是你们。


    这些年,你一番大起大落,慕江越过离尘世越远。都是你们的选择,可我贪心,盼着你们诸事顺遂,希望你们在这红尘中鲜活地耀武扬威地活着。


    尤其你,总不让我放心的董飞卿,我二十来年的兄弟。


    这几年,你我同在京城,光景越来越好,我心里踏实了一半儿。


    而至今时今日,慕江身边亦有神仙眷侣为伴。


    至此,我已无憾,你亦当如此,余生要做的是惜福。


    这些不需与慕江说,那是时不时把有看成无、把无看成有的人,诸事都在他心里。


    这一路搜寻了诸多美酒。毕竟,我们兄弟三人,还要陪着恩师把酒言欢几十年。


    此刻手边有酒,遥敬你一杯。


    董飞卿看完信,唇角噙着笑,低低地道:“这厮……”


    唐修衡一旦跟他多说点儿什么,定要引得他心绪千回百转。从来如此。


    是了,这是他二十年来的哥哥。


    小时候,最难过的时候,哥哥不言不语地陪在近前;


    作战时,千钧一发的时候,哥哥豁出安危,为他挡下敌军的刀枪冷箭;


    他离了家门,流离在外的时候,哥哥与叔父一样,派人遥遥相随,尊重他选择之余,只要他活着;


    他与蒋徽回京之后,哥哥与叔父帮他们把日子越过越圆满,寻常诸事,时时提点。说起来,以前他真不是过日子的做派。


    有了孩子之后,他终于能清醒坚定地应对大事小情了,切实地为程家、唐家出一份力。


    到底曾经进过官场,深知庙堂之上风云变幻,一丝差错也不能出,深知叔父与哥哥的不容易,便容不得任何人私下里给他们添堵。


    日子不就得这么过么,相互扶持着,也相互提醒着。多少人敬如神明的叔父,都一直不能把家中的老太爷哄服帖,何况他们。他们兄弟两个,就得把日子放在一起过,相互督促着。


    叔父对修衡哥说的那些话……董飞卿又仔细看了几遍。


    这些,不论他还是修衡哥,以前都没真正意识到。


    他就不用提了,自家的媳妇儿,他是真管不了。


    她一炸毛,他就怂了。


    所以,孩子大一些之后,她想跟着他走镖,他就黑着脸让她随行;她想去看心仪的美景,就算路途再远,他也只能让她去,自己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


    而薇珑呢?在她小时候,他们几个男孩子还在纠结从文从武的时候,她就有了明确的目标:造园,建造最美最美的园林,给亲人和哥哥姐姐们住。


    一晃这些年,她从没气馁,一直付诸努力。


    帮着盖房子,可以,但她一提到想去看外地的知名园林,男孩子们总是一句不准打发她。


    不放心,真的不放心。那是他们疼着惯着长大的妹妹,一想到路途上的辛苦、变数,就已认定她应付不来。


    年少时,她只偶尔提一嘴,被哄劝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


    长大至今,她似乎再没提过,是已知晓说了也没用吧?要做好唐府宗妇,要孝敬公婆、父母、程家三头的长辈,更要照顾孩子。由此,建造园林——她最爱的事由,倒成了消遣一般,得空了才接个对口的差事。


    男人有抱负,女子又何尝不能有?她为什么就不能在家宅安稳岁月亦安稳的时候,为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多做些尝试?


    男人总以保护妇孺为名,有意无意间限制了她们出行的自由。


    这是不对的。只是从没有人深思过。


    这世道,固然是连叔父、修衡哥都无法改变那些条条框框,但从自身做起,不委屈身边的女子,总不是难事。


    所谓惜福,难道不是让亲朋如意么?


    这样想着,董飞卿就觉得,下午对薇珑的话有些重了。嗯,回头哄哄她,陪着她去逛园林。


    收起信件的时候,想到程叔父,他又笑了。这可真是一生的良师益友,一件事,又给他上了特别重要的一课.


    薇珑也收到了唐修衡的信件,看过却是啼笑皆非。


    他只有一句话给她:从速给我认个错。


    “偏不。”她笑着把信件收进信匣子,心说还从速,我要是把你晾起来,你还能从漠北飞到长安跟我算账不成?


    但凡有法子,她这次也不至于这样。


    孩子大一些了,又都特别依赖唐家、程家和外祖父外祖母,夫君都是三家长辈看着教导着长大的,她要是不放心才是脑筋有问题。在这前提下,她想远行的心愿越来越强烈。


    造园不同于别的,就算再有天分,只对着一些图画琢磨别家的手法、意境,能领悟到的也有限。


    这些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恩娆给她的那些秦老爷子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园林模型,观摩之后,便觉眼界开阔许多,生出诸多切实的疑问——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再详尽的园林图,也无法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所有细节。


    当下就迫切地想来长安,当面感谢恩娆,亲眼看看那些园林的实景。结果,与唐修衡一说,被他三哄两哄,就哄得说日后再商量。


    第二日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却不能再当下与他提及。


    他守诺,最恨朝令夕改。自己从不食言,也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食言。


    没法子,只好另辟蹊径,等他离京后,抓住机会,去求皇上与皇后。在那期间,一边周旋一边觉得不妥,皇上勉勉强强同意之后,连忙找到程叔父跟前,把所思所想娓娓道来。至于别的长辈,不需说便知道,会被当面否了,索性省省力气。


    程叔父听完,说为自己一生痴迷的事情做点儿什么,谁都不敢说是错。我给你安排。意航那边,你斟酌着办。


    她就说,那就先别告诉他了,他迟早要上火,那就不如晚一些。


    程叔父笑说我会怎么办,你也斟酌一番。


    就这样,打着哑谜似的,事情完全定下来。


    当时婶婶在场,就说你们要不要再想想?意航陪同的话,我才能全然放心。


    叔父却是大手一挥,对婶婶说,明年让修衡安排你去西南转转——别处也行,自己选。我没空陪同,你敢不敢去?


    婶婶立时颔首,说我有什么不敢的?程知行,我可当真了。


    叔父哈哈大笑,说这不就结了。


    婶婶就说,别只顾着笑,晚一些我们一起去见薇珑的双亲、公婆,好生说说,别让他们误会你独断专行。


    叔父说那是自然,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说出不了岔子了,不用担心。


    当时她听着、看着,感动得想哭.


    晚间,沈笑山、陆语、董飞卿和薇珑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董飞卿问薇珑:“歇息两天再逛园林吧?”


    “你带我去么?”薇珑问。


    “我跟沈哥一起陪着你。”董飞卿道,“拜访名家的事情,就交给恩娆了。”


    薇珑一听,再瞧瞧他神色,便知他已完全释怀,绽出了喜悦的笑容。


    陆语完全赞同,“就这么着。”又对薇珑解释,“新月坊那边事情多,我这几日抓紧帮长辈料理清楚。”


    薇珑说好,又问沈笑山,“哥,你白日里有空么?”


    沈笑山失笑,“你不用管那些,理应带你出去玩儿几天。大半夜的逛园子,我跟飞卿倒是看得清,就怕你掉河里去。”


    几个人一通笑。


    席间,薇珑与陆语也喝了一点点酒,很快就把座位挪近,语气欢快的交谈。


    沈笑山和董飞卿瞧着,唯有庆幸与心安。


    说心里话,两女子都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薇珑的孩子气,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看得到,小脾气发作起来,也是能气死一大片的主儿,至于陆语,就不需说了——该交好的前提再多,可人与人要是没有那个缘分,谁也没辙。


    可是还好,真好,她们一见如故。


    用过饭,陆语亲自去薇珑住的小院儿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见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稍稍心安,又对薇珑道:“有什么不妥的、短缺的,千万要告诉我。”


    薇珑说好,“放心,我绝不会跟你见外的。”


    陆语见她眉宇间更显疲惫,便让她早早歇息,明日再说话。


    当夜,歇下之后,陆语与沈笑山说了很久的话。


    下午,薇珑把成行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她听完,感慨颇多,转述给他听之后,问:“要是我以后也想独自出远门,你会答应么?”


    沈笑山想了想,“在这之前,就俩字儿:不准。在此之后,当然要有商有量。最不济,你让我安排人手远远地跟着你就行。”


    陆语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你们有个良师益友,我们都跟着沾光。唉,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轻笑,“谁说不是。”


    “这些你以前没想过么?”


    “我想这些做什么?”沈笑山微微扬眉,“遇见你之前,没成家的打算;遇见你之后,一直昏头涨脑,不是提心吊胆,就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哪有那个工夫。”


    陆语笑着亲了亲他的唇,“真心话?”


    “嗯。”他搂紧她,沉了片刻,问她,“阿娆,想回江南看看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语有些意外。


    “那是你的祖籍,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猜想,你应该存着回去的念想。”


    陆语沉默片刻,“想,有时候做梦,会回到江南的家,看到爹爹。偶尔更离奇,甚至会看到娘亲——就是模糊的一个影子,醒来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明年安排好手边诸事,我们就回去看看。”


    “不会打乱你的安排么?”


    “不会。在江南住一段,随后乘船入海。”他语气柔和,“我是这么打算的,同意么?”


    “同意。”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下一刻便心念一转,故意逗他,“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扔在江南,独自入海?”


    “你猜,我舍得么?”他笑得温情脉脉,手滑入她衣襟,手势也是温情脉脉的。


    她不答,只是咬了咬他的唇。


    他轻抚过她腹部,委婉地问:“没事吧?”


    “又问。”她皱眉。


    他予以一吻,“小骗子,我担心你糊弄我。”


    频繁炽烈的缠绵悱恻,床笫之欢,少不得要念及是否会有喜脉。而她如今的情形,又不宜有喜。为此,他少不得一再确定。


    “我才不会。”陆语认真地道,“这种事,我一定会听你的。不听你的话,赔上小命的话,我不值,你更不值。”


    父母的前车之鉴,带来的是他们一生、她数年的痛苦。那样的生离死别,她经不起,不允许。


    “总之你放心,那是我的事。不准再问了。话说三遍惹人烦,知不知道?”她说。


    他轻轻地笑,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要是我不是有儿女的命,怎么办?”这是乌鸦嘴,还是患得患失?她懒得分辨,该问的,就该提早问清楚。


    “那不也特别好么。”沈笑山说,“只有你我,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固然少了孩子带来的欢笑,可也少了每日为他们上火忧心。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什么的时候,便该在同时明白要舍弃什么。万事万物,随缘即可。”


    陆语忍着笑,抬手掩住他的唇,“闭嘴。再说下去,我少不得怀疑自己嫁了个道士。”


    “你怎么这么难答对?”他翻身把人压住,“俗语说多了,你说我比俗语还俗;跟你文绉绉的,你说会想起初见那日,瘆的慌;跟你说点儿真格有用的,又说我像道士。你给我划个道儿?”语毕,或轻或重地咬啮着她肩头。


    言语里的不满,辨不清真假,咬啮则让她微微的疼或痒。她笑得身形直颤,“我错了还不成?”


    “你都快把认错当饭吃了,傻子才信。”


    陆语笑得更欢,身形扭着,挣扎着,一手却也不示弱地去撩他,省得让他由着来,还没怎么着,她先溃不成军了。


    笑声、低语声,很快变成紊乱的凝重的呼吸声。


    她一时与他捣乱,一时迎凑向他,一时又咕哝着抱怨。


    带给他的感受,是趣致无穷。


    这回事,他眼中的她的千娇百媚,是因她很单纯的好奇、探索而起:阴阳相融,本就是自自然然地存在于世间的事,她便没有那么多矜持、顾忌。除非气儿不顺了,存心淘气,才会这不行那不行,不把他磨得告饶不算完。


    大多数时候,情潮退却,都是相拥而眠,有些时候,譬如今夜——


    沈笑山一面拍抚着陆语,让她安睡,一面在脑子里斟酌事情。


    陆语睡了一小觉之后,通过呼吸声,知道他仍未入眠,便推一推他,睡意朦胧地道:“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自己睡更舒坦。”说着翻个身,“整个床都是我的。”


    沈笑山撑不住,轻笑出声。


    “我说真的。”陆语拥紧了被子,“你一到这会儿还睡不着,就是心里有事。去忙吧。不然我总觉得你会花痴似的盯着我看——会做噩梦的。”


    沈笑山笑着轻拍她一巴掌,继而凑过去吻一吻她的脸,“我想到了些给你和姨父姨母调理身子骨的药膳,得尽早记下来。我真去书房了啊。”


    “嗯。”陆语点点头,绽出甜甜的笑,“少喝酒。”


    “知道。”沈笑山起身穿戴整齐,出门前给她掖了掖被角。


    到了外书房,他习惯性地先去取酒,手摸到酒壶的时候,想起了陆语的叮嘱。


    迟疑片刻,手收回去。


    算了。不喝了。


    他在书案前落座,亲手备好笔墨纸砚,写下记在心里的几道药膳的配方与做法。


    这些事,其实是重中之重。没个好身子骨,再好的日子,也不能安然享有。


    放下笔的时候,天色已微明。


    景竹走进来禀道:“董先生在外院转了俩时辰了,您是不是去看看他?我拿不准他是在思忖事情,还是临时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第53章 第53章


    “不用管。”沈笑山说, “要是有闲心,不妨琢磨琢磨他踩出的图,或是走出的路线。”


    景竹称是,继而仍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嗯?”沈笑山望着他。


    景竹行礼告退, 转身时晃了晃头, “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毛病。大半夜的……”


    沈笑山失笑。


    没什么想不通的,有人心里有事, 喜欢跑到房顶上踱步, 有人心里有事, 惯于大半夜的在外院晃悠。


    他仔细检查了写好的药膳方子, 转去家中的药房, 查看了所需的药材, 见没有短缺的,这才放心。


    走出药房, 随意转了转, 便看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背着手,在外院的空旷处缓步走着,飞扬的眉眼在此刻现出少见的清冷沉着;脚步看似随意没有章法, 实则是一条迂回的路线。


    沈笑山轻咳一声。


    董飞卿见了他,笑着扬了扬眉, “起这么早?”


    沈笑山顺势颔首一笑。


    兄弟二人走到一处, 低声交谈起来.


    杭七与林醉回到长安, 杭七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心思,请景老爷、景太太到傅宅说项。


    虽然,明年林醉要随傅家到京城,明面上牵线搭桥的人不能跟进到他们成亲,但是,景家可以随着心思,请身在京城的亲朋继续把这事情管到底。这些,他事先就说明了,景老爷与景太太欣然应下,转过天来,欢欢喜喜地去了傅家提亲。


    当时林醉身在沈宅,正与陆语、薇珑说话。


    陆语发现,自己与薇珑是一见如故,妹妹与薇珑则是性情使然的投缘,不消说什么,便有默契。


    两个都是单纯柔和的性情,不到一定地步,锋芒绝不外露。坐在一起说笑的情形,只在一旁瞧着,就觉得很舒服。


    这样再好不过,两人都新添了一个朋友,等林醉来日到了京城,不会觉得日子无趣。


    思忖着这些,陆语笑得眉眼弯弯。


    林醉先前一番打算,到今时只能取消,日后的,要等她自己到了京城再说。她给她备下得力的人手就行。傍身的产业不用说,要嫁妹妹了,到时候把想给的都放进嫁妆就行。


    为妹妹准备嫁妆,这件事,陆语真是一想就满心雀跃,一遍遍在脑子里过账,盘算着如何才算是准备周全。


    林醉用过午膳,道辞回了傅宅。


    薇珑请陆语到自己房里,在宴息室落座,兴致勃勃的问:“听说杭七与恩姀妹妹的好事近了?”


    陆语颔首一笑,“我正盘算着怎样给恩姀准备嫁妆呢。”


    “这个啊,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薇珑烦恼地挠了挠额角,“你要是问我木材、石料、砖头瓦块的价钱,我如数家珍,别的却是两眼一抹黑。”


    陆语忍俊不禁,“我看过先生手里京城的账目,晓得行情。唯一犯难的是陪嫁的宅子、田庄,这个只有你能帮我,要告诉我哪里的宅子景致好、哪里是好的村庄地。”


    薇珑立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个我最清楚。”随后让丫鬟去沈笑山的书房借了一幅京城舆图过来,指着大致方位,告诉陆语,自己感觉景致好的几个私宅所在地,以及几块分散在京城不同方位的村庄地,末了又逐一用言语细致地描绘出大致情形,让陆语权衡利弊。


    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说了一下午的话。


    接下来,薇珑出门去看长安几个著名的园林的时候,总会派人去请来林醉,与沈笑山、董飞卿一行四人,徜徉在园林之中。


    陆语每日前去新月坊,帮姨父姨母梳理账目、还生意上的人情账,清点乐坊中的乐器,筛选出迟一些要送进京城的,逐一上账。


    傅清明和原敏仪看着她做这些可谓得心应手,不免啧啧称奇,说以前可没这么麻利。


    陆语笑而不语。沈笑山的本事,她好歹学到一些,就足够应付手里这些事。


    料理完这些事,薇珑那边还没看完园林:偌大的园子,动辄占地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她又是用行家的眼光细细地瞧,用时自然较长,幸好左右无事,听她讲述其中种种学问,亦是一种享受。


    陆语也去凑趣。


    看园林用了半个月左右,几个人相互之间越来越似一家人。这之后,逐一登门拜访长安城中的造园名家。


    安逸静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似是一转眼,就已进了冬月。


    也是从这一段开始,沈笑山与董飞卿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般清闲,只是信件增多,有时候一日便能收到厚厚一大摞,他们早晚各腾出一个时辰,看信、回复。


    天气太冷,薇珑又急着把见闻翔实地记录下来,便不再出门。


    冬日街头的景致,委实没什么可看的,沈笑山与董飞卿时常相对而坐,一面下棋饮酒,一面商议彼此手里的一些要事。


    陆语和林醉却与他们不同,走在街头,了解各类营生的行情是否有变动。是可以让仆人、伙计去做,但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印象会更深些。


    而且,边走边谈,陆语可以把一些摸索出、学到手的做生意的成败经验分享给林醉。


    这期间,她亦看得出,林醉已放下林家那边的事。


    林家父子几个,到最终是认命了,去了沈笑山指定的庄子上,余生为仆。偶尔,傅清明、原敏仪被人问起,林醉到底是不是林家长女,夫妻两个俱是一笑,说那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只这一句应付事,是晓得多说了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全无益处。


    林醉偶尔无意间听人议论几句,也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那些人,那一场林家牵头的闹剧,都是不相干的,都过去了。


    这日,申时左右,天气变得阴沉沉的,北风吹到脸上,小刀子似的。


    “大概要下雪。”林醉说,“姐,早些回家吧,下雪前后最冷。”


    “嗯。你要不要跟我回去?”陆语问。


    “不了。”林醉笑说,“晚间吃饺子,跟姨母说好了,我要是回去的早,帮她擀皮儿。”


    “说的我也想吃了。那你快回去吧。”陆语轻声道,“早些学学厨艺,没坏处。”


    林醉知道她言语有所指,却装作听不懂,“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嗯。”


    回家途中,陆语命人去买了不少油酥烧饼、骨酥鱼、姜虾——她和家里那三个人都喜欢吃。


    马车进到外院,听闻沈笑山、薇珑在董飞卿那边的书房,当即下了马车,亲手拎着大包小包寻了过去。


    天气阴沉的缘故,天色早早就变得昏黑。但是,书房里没有掌灯,窗纱上反倒映着微弱的光,好像是炉火的光。


    这三个,唱哪出呢?陆语腹诽着。


    有小厮行礼之后,笑着为她打了帘子。


    陆语迈步进门,就在这时候,闻到了香甜的气味,“烤红薯?”她问着,就笑出来。


    薇珑语气欢快地应声:“恩娆,快来。”


    室内光线更昏暗,陆语眨了眨眼,才看清此刻这间书房里的情形:


    居中的位置,铺了一张兽皮毯子,放着一张低矮而宽大的八仙桌,南面坐着沈笑山,北面坐着董飞卿与薇珑;桌上有几碟子干果、酒水,东面近墙的位置,安放着两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火炉。


    “你们可真行啊。”陆语笑盈盈地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你起开,恩娆要挨着我坐。”薇珑对董飞卿说,说着抽了抽鼻梁高挺的小鼻子,“嗯……是小酥鱼、姜虾,太好了,正想吃呢。”


    “馋猫。”董飞卿咕哝着起身,转到南面,挨着沈笑山坐下。


    薇珑一名丫鬟取来一条备用的小毯子,给陆语铺在地上,接过她解下的斗篷,又去唤人把新带回来的东西装盘摆好。


    陆语坐下,问:“兴致怎么这么好?”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薇珑,“折腾我跟飞卿一下午了。”


    薇珑笑说:“怎么叫折腾啊?只是让你们做一餐饭而已。”


    “对,一餐饭而已。”董飞卿将话接了过去,“八宝肉、八宝豆腐,还要吃野味火锅,你知道准备起来多麻烦么?”


    陆语则是双眼一亮,“看起来,今晚又要大饱口福了。”说着看一眼薇珑,“我也喜欢吃。”


    薇珑眉飞色舞的,“我猜就是。”


    董飞卿睨着陆语,“明明你比她小,怎么大事小情也都惯着她?”


    陆语眨一眨眼,目光促狭,“不是我说你,总是这样,做了好人还不落好。”


    董飞卿瞪她一眼,喝了一大口酒。


    薇珑笑出声来。


    沈笑山也笑,“今儿饭要晚一些,正好,先吃这些垫一垫。”


    “好。”两女子异口同声。


    薇珑吩咐侍立在门口的小厮:“我让厨房备了驱寒暖胃的汤,给你家夫人取来。”从外面的严寒转入室内,该喝点汤水缓一缓再吃东西,不然,有时候跟岔气似的,难受得紧。


    董飞卿扬了扬眉,笑。


    薇珑睇他一眼,没好气,“我也会照顾人的。”


    “对,看出来了。不容易。”董飞卿强忍着笑。


    沈笑山则是哈哈大笑。


    薇珑携了陆语的手臂,“这两个人……”


    “不理他们。”陆语笑问,“手边的事忙完了?”薇珑平日里,不是把一件事没完没了地延后,就是一开头就要做完,记载见闻心得一事,当然是刻不容缓的迫切心情。


    “嗯!”薇珑点头,“再整理一番就行。对了,我誊录了一份给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那太好了。”


    小厮转回来,奉上一小盏汤。


    陆语慢悠悠地喝汤,其余三个人则津津有味地享用她带回来的吃食。


    外面的风更急了,卷着细碎的雪沙,室内光线更暗了。廊间一名小厮含着欣喜的一句“下雪了”传入室内。


    “掌灯吧?”沈笑山对薇珑说,“再没点儿光亮,你就要把碗碟当饭吃了。”


    薇珑笑着说好,“点一盏小宫灯就好。你想想,外面下雪,我们守着火炉,多好啊。太亮了,就不是那意思了。”


    沈笑山无所谓,示意小厮照办。


    董飞卿却道:“矫情!”


    “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薇珑说,“比起你还差了些。”


    董飞卿不理薇珑,是闻着烤红薯的味道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起身走到火炉前,去取出来。


    薇珑跟过去,探头探脑地看着,“哥,先挑一块最甜的。”


    董飞卿瞧着她。


    “给恩娆的!”薇珑简直忍无可忍了,素手轻拍他肩头一下。


    “这还差不多。”


    陆语和沈笑山大乐。近前这兄妹两个,随时随地能找到斗嘴的由头。


    “拿好。”董飞卿用铁钳夹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薯,用油纸垫着,递给薇珑。


    薇珑接到手里,很烫,她用两手倒腾着,快步走回到陆语跟前,“飞卿哥烤的红薯可好吃了,快尝尝。”说话间,把红薯放到桌上,“烫着呢,小心些。”语毕又折回到董飞卿那边,“第二好吃的是我的。”


    董飞卿撑不住,笑了,“好像你能看出来似的。”


    陆语笑着拿起红薯。


    沈笑山本想帮她,却见她并没有显得耐不住那份儿烫似的,也便没动。


    陆语把香香甜甜的红薯掰成两半,自然而然地递给他一半。


    他笑着接过,看着她的手,“还行啊。”


    陆语就对他扬了扬眉,笑。做手艺活儿的手,寻常的冷、烫,都耐得住。


    那边的薇珑正在抱怨:“董先生,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这么大块的,不可能甜。”


    “你这是什么脑子?这块是最早扔炉子里的,我本来想自己吃,结果你非要起哄,才加了几块儿,忘了?我想吃的,能不甜么?”


    “要是不甜,我可不依。”


    “这话说的,不给你不就结了。”董飞卿把好大一块红薯抢回手里。


    “不行。”薇珑忙道,“一人一半。”


    董飞卿伸出一手,做出个掐她脖子的手势。


    外面风势依旧,只是风中多了鹅毛般的雪片,飞舞盘旋,悄然无声地落地,迅速把地面铺上一层霜白。


    野味火锅准备起来容易些,沈笑山和董飞卿只需备好锅底、高汤、配料,所需食材,让厨房循例切洗就行;八宝豆腐也不难做,将所需配料备齐,吩咐厨子估算着饭点儿下锅烹制就成;耗时间的是八宝肉,准备齐备,用小火蒸上,火候差一点儿,味道就会减一分。


    是以,这日的晚饭,到戌时才上桌。


    四个人都不想离开满室香甜与欢笑声的书房,便原地不动,让仆人把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都是特别愉悦的心情,是以,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送到桌上的,是馥郁绵香的陈年梨花白。


    酒菜上齐之后,薇珑又让小厮加了一盏羊角宫灯,“不然看不清这么好的菜色。”


    席间推杯换盏,闲谈时,薇珑问沈笑山:“哥,近期真不能回京一趟么?叔父婶婶和我爹娘、公婆就算不想见你,也想早些见到恩娆。恩娆给他们的礼物,可都送到他们心坎儿上了。”


    沈笑山缓缓摇了摇头,“我出门之前,就是被不少不好推辞但又打心底不愿意接的事儿烦的,算是躲清闲才出门的。


    “不管什么事,拖个一年半载的,任谁也就没了兴致。年末或是年初,那些人不是为年关发愁,就是为了开春儿的支出发愁,得知我回去,恐怕眼睛都要绿了。


    “缓缓吧。我也真还有别的要事要办。


    “恩娆与长辈们,迟早能相见,不争这一时。”


    薇珑想一想,会过意来。让他沈慕江为难的人,不外乎是京城的达官显宦,甚至是内务府里的人。求财的人比比皆是,他若是全都不给好脸色,少不得生出诸多是非,搁置不理反倒是最稳妥的方式。


    董飞卿接话道:“缓一缓,也算是给彼此留了余地,往后说不定有互惠互利的机会。不然的话,那些人,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驳了就要跳着脚地生事,不如清净些。”


    听得出,他是知晓那些事情的。


    薇珑颔首,“明白了。”心里却知道,他们口中的一时、缓一缓,恐怕要一两年之久。


    要等那么久,才能再与陆语团聚,只一想,便已满心不舍。


    陆语见薇珑神色有些失落,连忙岔开话题,问董飞卿:“哥,走镖不是特别辛苦么?你又不是没别的事好做,镖局里又有方镖头那样的好友,怎么动辄亲自押镖?”


    薇珑闻言,心绪一转,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逸出慵懒的笑,“我这种人,不是享清福的命,闲下来的日子久了,就觉得骨头都锈住了,脑子更是。人一旦失了警惕,可不是好事。”停一停,又道,“天地之间,万物都有灵气,时不时出来看看,总能获益。”


    陆语释然一笑。


    “这倒是。”薇珑接话道,“以后我每隔一二年,就要出来走走。”


    “得了吧,你只是为了盖房子。”董飞卿说。


    “就是为了盖房子,怎么着吧?”薇珑笑笑的,“你再揶揄我,不给你建新宅子了。等以后你家阿昭、绎心长大了,我也不给他们盖房子。”


    “那可不成。”沈笑山笑着给薇珑手边空掉的酒杯斟满酒,“那不就要了飞卿半条命了?他的阿昭、绎心的别院、陪嫁的宅子,必须得是最好的。没你可不成。”语毕,又给董飞卿斟满酒,“还不快敬薇珑一杯?”


    董飞卿笑着对薇珑端杯,“你就是我亲妹妹,我家阿昭、绎心就是你亲侄子亲侄女,别的事你看着办吧。”


    “这不伦不类的话,就不能好好儿赔个不是?”薇珑老大不情愿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董飞卿的酒杯空了又满,他向陆语举杯,“往后在你这嫂子跟前儿,多帮我说说好话。你更是我亲妹妹。”


    陆语与薇珑忍俊不禁,一阵笑。


    不知不觉的,比起以前,薇珑喝了不少酒,但心绪使然,倒很是享受微醺的感觉。


    陆语酒量还行,不觉得怎样,但也绝不会劝薇珑酒。


    宴席撤下,换上水果点心,酒还在,对两男子来说,这才刚开头而已。


    陆语和薇珑由着他们谈论奇闻异事,挨在一起说话。


    薇珑说:“我可以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么?唐意航跟我提了一嘴,说老爷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几时想去,跟我说一声就行。”陆语笑道,“说不定,老爷子还有不肯示人的模型,只等着相宜的人登门。”


    “借你吉言。”薇珑笑道,“我倒是不敢想那些,只是想拜望老爷子,开开眼界。”


    陆语笑道:“以前我缠着老爷子讨要那些模型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你又看不出门道,不给。


    “我说我可以送给行家。


    “他就又揶揄我,说你这孩子真奇怪,平时不弹琴,却霸着夏莺千啭;不懂得造园,却没完没了地搜刮我这儿的园林模型。


    “我就说,这些宝物在我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稳妥些。”


    薇珑听了,笑着挽住陆语的手臂,依偎着她,“其实啊,让我看,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也这么觉得。”陆语展臂拥着她,轻声道,“听说早间有家里的信件送来了,想家了没有?”


    “想是一定想,但不是那种心里难受的想。”薇珑如实道,“打心底不用担心什么。说起来,哪一年的夏日来着?皇上去行宫避暑,叔父和唐意航讨了两个月的假,爷儿俩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山中消夏,一去就一个多月。那时候,我可是每日老老实实在家等着他们回去,不也什么都没说?”


    陆语失笑。


    “后来,还是程家老太爷急了,说他们爷儿俩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是把孩子拐走可不成。三令五申的,俩人才提早回家了。”薇珑说着就笑起来,“总是那样,唐意航跟叔父一道惹得老太爷不高兴的时候,老太爷总舍不得训他,摁着叔父数落。”


    陆语不由得想起了程恺之科考的事,笑意更浓,“叔父这日子,真是。”


    “没事,叔父压根儿不往心里去。”薇珑说,“老太爷发作他,都是家里那些事,没别的。叔父怎么说来着?哦,说算来算去,真就得有一个动不动训他的人。我想了想,还真是,皇上多少年都跟他没脾气。”


    陆语笑了,“的确。”放眼天下,谁敢把对首辅的脾气显露在言行之间?放宽心去想,程老太爷的位置,也算是恰如其分,这样,首辅的日子才是什么都不缺了。


    一整晚,两个人说了很多很多话。


    慢慢的,薇珑的语声有些含糊了。


    陆语想着,要不要让她当即回房,话说出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人依偎着自己睡着了。


    她一时间有些犯愁:这么睡可不成,但自己又没力气把她抱回房,她两个哥哥也不适合那样做,把她唤醒,又不忍心。


    一名样貌娟秀的丫鬟取来一张厚实的毯子,走到陆语身边,悄声道:“夫人,交给奴婢就是。”


    语毕,手势轻巧地用毯子罩住薇珑,继而一弯腰,动作轻缓地抱起薇珑,举步向外。


    陆语看了,颈子一梗:身量纤细的女孩子,却有这样一把力气……


    沈笑山、董飞卿亲眼看到这一幕,待丫鬟出门后,同时轻轻地笑了。


    “唐家走出来的人,真没有简单的。”陆语喟叹。一直忙忙叨叨的,真没顾得上仔细打量薇珑的随从。


    “那是。”两男子异口同声。


    陆语敲了敲桌面,“闲坐无趣,下几盘棋怎么样?”


    “行啊,我先跟你杀几盘儿。”董飞卿应声后才道,“不乏?那只馋猫都那样儿了。”


    “不乏。”陆语笑着唤小厮取来棋具,“这样的日子可不多,我舍不得睡。”


    “这样的日子还多的是。”董飞卿说。


    “那是以后的事儿,眼下要及时行乐。”


    董飞卿笑眉笑眼的,“这话我爱听。”


    沈笑山看着他们,由衷道:“也真是奇了。以你们俩的脾气,照常理说,得没完没了地掐架拌嘴。”


    “这是说什么呢?”董飞卿笑道,“我是恩娆的娘家人。”说着拍拍沈笑山肩头,“我可先把话放这儿,你要是敢委屈恩娆,我不把你房顶拆了不算完。”


    沈笑山一乐,心说这还用得着你说?怎么可能,又怎么舍得委屈她。


    陆语笑盈盈地啜了一口茶。


    棋具送来,打好座子,落子前,董飞卿说:“三局两胜。你要是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反之一样。”


    “我要是赢了,明日你还给我们做菜吃。”


    “那我要是赢了,你能不能给我们做道菜?”董飞卿一面说着就已笑开来,“薇珑是较真儿的性子,谁都看不了她做菜那架势,你不一样,学学?”


    陆语立时告饶,“可千万别,我一进厨房就懵了,那滋味,跟转向似的。”


    “做菜挺有意思的。”董飞卿道,“这样吧,你给我跟沈哥打下手,试试,成么?”


    “有我什么事儿啊?”沈笑山对饭菜的挑剔,比薇珑对造园的吹毛求疵还厉害,但是,他只喜欢吃现成的,不喜欢进厨房。


    “就得有你。”董飞卿道,“厨艺也算是你一个绝活儿,总藏着算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定了,来吧。”说完,抬手示意陆语。


    沈笑山转头叮嘱陆语:“这厮下棋没谱儿,跟他那脾气似的,没耐心法儿了就破罐儿破摔,甭提多败兴了。别上火。”


    陆语笑着点头。


    董飞卿则忙里偷闲,与沈笑山碰杯,“少揭我短儿。喝酒。”


    一局棋到了中途,董飞卿细细地瞧了陆语一眼,低语一句:“你这路数怎么跟沈哥一样?那我怎么赢你?”


    陆语心头讶然,“是么?”一直也没顾上与沈笑山正正经经对弈,也就根本不知道他的路数。


    “真是邪了。”董飞卿咕哝着,又笑。什么叫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他喝完一杯酒,又道,“你们这种路数,都是得道高人对弈时的习惯,太稳了,估摸着也就修衡哥那种带着杀气的手法才破得了。回头让他对付你。”


    “你这说来说去的,是不是就要破罐破摔了?”陆语睇着他,“给我好好儿的,不然明天让你给我做满汉全席。”


    董飞卿就笑,“明知要输,我还挣扎个什么劲儿?再说了,跟你下棋,不看你的话,就跟对着一老道似的,抬眼一看,哦,一小孩儿……知道那心情吧?”


    昨晚,陆语才打趣沈笑山,说他说话像道士,眼下可好。夫妻两个视线相交,同时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董飞卿皱了皱鼻子,挪到一旁,“来来来,哥,你替我对付她。”又对陆语道,“明儿给你做好吃的。”比起熬完一局必输的棋,他自然愿意开开眼界,瞧着两个棋路相同的高手过招。


    沈笑山以眼神询问陆语。


    陆语颔首,“来,跟你学几招。”


    沈笑山却道:“不定谁跟谁学呢。”


    “棋艺讲究天赋,与年龄、经验无关。”董飞卿说着话,给陆语取来一个酒杯,斟了一杯酒,“再喝点儿吧?瞧着你酒量不错。下棋跟赏花一样,不能喝茶,得喝酒。再说了,你借着酒意就能手下留情,不让沈哥输得太难看。”


    “瞧你这蝎蝎螫螫的。”陆语笑着,并没拒绝送到手边的酒,“反过来想,我要是输得太难看,也是喝了酒的缘故。”


    董飞卿哈哈一乐,“对了,就是这意思。”随后,在一旁边慢悠悠地喝酒,边看着夫妻两个对弈,不再言语。


    这样的高手对弈,他以前从没机会见过。程叔父与他们的棋路相仿,也曾与沈笑山对弈,但他并不在场。


    他看着棋子一颗一颗落下,看着局势形成鲜明的对峙。


    他神色越来越认真、凝重。


    这样的对峙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很奇异了:到了这种时刻,双方显露的仍然不是锋芒亦或杀气,棋子仿佛有了灵性,与主人心意相通,不在乎胜败,这便使得局面明明僵持着,却给人一种从容之感。


    轮到陆语落子了。她一面敛目斟酌,一面抬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


    思量再三,也没有和棋的可能——第一局棋,她其实并不想分出胜负,确切地说,是不想赢。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沈笑山噙着笑意,凝了她一眼,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胜就是败,败就是胜。”她轻声说着,落下制胜的一子。


    “漂亮!”董飞卿由衷赞道,随即又笑,“我中间走错了一步,不然这局棋更好看。怪不得恩娆这么说。快,再来。”他帮两人收起棋子,重新开局。


    夜色深了,室内光线反倒更加明亮:大雪纷飞,迅速让庭院变得银装素裹,雪光透过窗纱入室。


    室内的人,守着暖炉,对着棋局,言笑晏晏。


    直到后半夜,董飞卿才惊觉时间已经太晚,催着陆语去歇息:“回去赶紧歇息。我跟你学了不少招数,再跟沈哥下两盘儿,练练手。”


    陆语顺势起身,道:“你们要是能掺酒,就换我从娘家带来的烈酒,敞开了喝,管够。”委婉地告诉他们,不用顾忌时间。


    两男子同时一笑。


    陆语披上斗篷,走到廊间,先站着看了一会儿夜色中的雪景,随后回到房里,洗漱一番,真的乏了,倒在床上,没多久就沉沉入梦。


    她知道,这一晚,也会成为最珍贵的记忆.


    腊月来临之前,陆语携薇珑先后几次去了妙手秦。


    秦老爷子遇见薇珑,欢喜不比之前遇见唐修衡、董飞卿少一分。要知道,薇珑非但喜欢他手里形形色/色的模型,还有诸多用处,这一点,带给他莫大的满足。珍藏在家中的两套他最满意的模型,也主动拿出来,拱手相赠。薇珑如获至宝,当下推辞不过,隔两日让陆语帮着从别处还了这份人情。


    当然了,老爷子对陆语这个小贵人只有更慈爱周到,一有空就给她做信匣子、首饰匣子、文具之类的物件儿,派伙计送到沈宅。


    冬月末,唐修衡按照计划,准备启程离开漠北,传信给沈笑山与董飞卿。


    薇珑听了,就知道自己也该回京了,可是——“不想走,怎么办?”她搂着陆语。


    “还能再相见呢。”陆语如何不知她心里的矛盾与挣扎:为了一生痴迷的爱好,此行收获满满,在这里的每一日,也都过得舒心开心,可是,这里不是家,亲人还在等她,她也想念亲人。


    薇珑的烦恼接踵而至:“迟早要走,那我就早些走吧。”想到唐修衡,她就打怵:他让她认错,她只在信里跟他东拉西扯,他就再没回信给她。


    “那怎么行?”陆语忙阻拦,“天寒地冻的,不准你再骑马。要么跟飞卿哥一道走,要么等修衡哥几日,等他离得近了,去迎上他。”


    “……”薇珑有苦难言,却也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她一出门,董飞卿就知道了,定要把她拎回来的。


    唐修衡再命人传信,也对妻子做了安排,说自己会再来长安,接上薇珑和董飞卿,到时候,沈笑山再送他一段就行了。


    “还送什么送?”沈笑山又气又笑,“怎么还要捎上我?”


    陆语就道:“这次之后,再见不定要什么时候了,修衡哥就想多看你几眼,省得忘了你长什么样儿。难道你还指望着他说不放心、舍不得你啊?那么大一侯爷、奇才,才不稀罕说那种话呢。”被董飞卿带的,偶尔说话也不着调了。


    沈笑山笑着把她揉进怀里,一通亲。


    进到腊月,经过一番场面功夫之后,杭七、林醉的亲事落定。


    初四下定,摆了几桌酒席,沈笑山、陆语、董飞卿和薇珑都去了。


    转过天来,沈笑山和陆语想着,应该跟两位长辈说说林醉嫁妆的事——着手准备的太早,到眼下,只需要长辈同意,便能让京城的人手逐一添置起来。


    下午,一同回到傅宅,与两位长辈道明原委。


    傅清明就笑道:“我们也早就在准备了。这是两情相悦的姻缘,怎样都出不了差错。你们怎么准备,我们可不管——那是你们嫁妹妹;我们准备我们的,你们也不要管——我们这是又要嫁女儿了。”


    原敏仪笑吟吟地颔首以示赞同,“就是啊,就还照着恩娆出嫁时的章程来办吧。”


    陆语笑着说好。


    沈笑山对两位长辈的敬意,却又深了一层。


    两个人来了,自然就不会急着走。原敏仪和陆语去找林醉说话,傅清明与沈笑山留在暖阁叙话,所谈及的,多数是关于京城那边的事。用过晚饭之后,又说了一阵子话,夫妻两个才告辞回家。


    马车转过街角,走进沈宅所在的街道,沈笑山隐隐听到了马蹄声,似乎有十来个人的样子。


    他笑了。


    “怎么?”陆语问。


    “修衡来了。”他说。


    陆语面上一喜。


    事实果然如此,夫妻两个与唐修衡先后脚进了沈宅。


    两个人与唐修衡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向内宅。薇珑住在内宅西南角的一所小院儿里.


    今日的晚饭,薇珑和董飞卿琢磨了一阵,给厨房写了个菜单,都是厨房最拿手的菜。


    兄妹两个大快朵颐。吃太饱的坏处就是,吃完就犯困。薇珑早早回房歇下。


    不知何故,她从梦中恍然醒来,翻了个身,又忽然坐起来。


    她好像听到了唐修衡的声音。


    不会这么快就到了吧?


    她又是欣喜又是忐忑,慌手忙脚地穿戴整齐,匆匆向外走去。


    院门口,唐修衡正在和陆语说话,问及的无非是薇珑有没有给她添麻烦。


    “这是说什么呢?嫂嫂对我和恩姀特别好。”陆语笑道,“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早点儿歇息,明日再说话——好歹留一半日吧?”


    “后天一早走。”唐修衡说,“我倒是想在这儿过年,可军务催得紧。”


    “留一天我就知足了。”陆语抬手示意他进院子,“那我就先回房了。”


    唐修衡嗯了一声,看着她与丫鬟走出一段,才举步走进院中。


    薇珑就是在这时候到了廊间,看到他,先揉了揉眼睛,继而绽出绝美的笑靥,“唐意航?真的是你。”


    唐修衡却是不动声色,拎着鞭子、马刺,穿过院落,步上台阶。


    薇珑凝着他眼睛,见他目光平静,忐忑之情消散,“快进屋吧。”


    “不急。”唐修衡说,“你认错的事儿还没了呢。”


    “我没错。叔父说的。”薇珑轻轻扯住他衣袖,“快进屋。”


    唐修衡扬了扬眉,“应付事儿认个错都不行?”


    “就不。”


    他凝住她,星眸中有了笑意,“胆儿肥了是吧?”


    薇珑心里更踏实了,言语间变本加厉:“你想也别想。”


    鞭子、马刺脱手的同时,他打横抱起她,在她耳边轻声地煞有介事地吓唬她,“小兔崽子,我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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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第54章


    一早, 董飞卿掂量着手里样式有点儿奇怪的马刺,问唐修衡一名随从:“哪儿来的?”


    “别的国度传过来的。”随从回道,“一个官员偶然得到的,转送侯爷,侯爷就跟鞭子一道用着了。”


    “哪个顺手?”董飞卿又问。


    “不知道。”随从笑道, “侯爷的坐骑有灵性, 这马刺还有鞭子,平时都是摆设,以防万一罢了。你再让他用一年, 估摸着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飞卿莞尔, “他人呢?”


    “早起跟郡主去傅宅辞行了。”


    董飞卿颔首, “晚点儿我也得去。”


    昨晚, 杭七来找他, 说了一位同僚的一档子私事, 要借助他在镖局的名头,请他跟当地一家镖局打个招呼。


    他听完原委, 当即应下, 跟杭七一道去了镖局。


    结果,正事只几句话就说妥了,接下来却被镖头和几位镖师拉着一通喝, 天亮之后才回来.


    这日午间,傅清明、原敏仪和林醉在家中设宴, 为唐修衡、董飞卿、薇珑践行, 沈笑山和陆语自然也去了。


    下午, 一行人道辞回到沈宅,督促着下人收拾箱笼。


    薇珑过来这一趟,没顾上去店铺之间游走,只在妙手秦添置了些物件儿,再就是沈笑山和陆语送她的一些她喜欢或是用得着的藏品。


    董飞卿就不一样了,林林总总置办了整整六个箱笼的物件儿——他只要出门闲逛,就不会空着手回来,而且眼力独到,哪样东西都有其奇巧之处。


    东西再多也无妨,沈笑山给他们配备了足够的车马、人手,会一路送到京城。


    唐修衡在薇珑住的院落的书房里,唤人把陆语请到面前。


    “哥,有事?”陆语进门后问道。


    唐修衡指了指窗前的棋桌,“没,下盘儿棋。”


    陆语依言落座。


    棋局有些眉目之后,唐修衡眉峰微动,笑,“怪不得飞卿说,慕江都不是你对手。”


    “哪儿啊。”陆语知道他所指何事,笑,“那天各有输赢,别听飞卿哥抬举我。”


    唐修衡琢磨一阵,“来盘儿和棋吧?”


    陆语道:“走走看。我要是不争气,你怎么也带不上道儿,就没法子了。”听他话音儿,是要走一盘他见过或经历过的和棋,她不敢担保从头到尾一步不错,言辞间便留了余地。


    唐修衡莞尔,“不能够。”


    黑子、白子又一颗颗或快或慢地落下,他说起董飞卿的棋艺:“跟飞卿下棋,得找他心里真不痛快的时候,我跟师父反正是没赢过他。平时不行,动不动就把好好儿的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都不够跟他上火的。”


    陆语讶然,“他怎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一般而言,心绪紊乱的时候,哪里能够静下心来下棋,又怎么能够赢得了高手。


    “就是那么个邪性的人。”唐修衡笑,“他自己怎么说来着?窝火的时候,手边不管是什么事儿,就一个念头,遇神杀神,遇魔除魔。”


    陆语轻轻地笑,“真霸道。”


    “就是这么个人,再闹腾、再安静、再有杀气的时候,我都是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唐修衡十分自然地切入正题,“慕江不一样。我了解他性情,真遇到是非,我跟他就算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联手把事情办妥当。但是,他日子清净也安稳的时候,我就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陆语噙着笑,看他一眼,静待下文。


    唐修衡问她:“你们明年可能要出海,听他提过没有?”


    陆语心知,自己若是说没听说,他一定会三言两语把这话题化解再略过,从而避免她与沈笑山生嫌隙。人前的确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但那只是懒得说话而已,口才比谁都差不了。


    “这事情我知道。”她说,“我想回一趟江南,看看小时候的家,停留一段,没有意外的话,就出海。”


    唐修衡笑微微地落下一子,语气愈发和缓:“慕江在海上有一个小岛。上次他过去,是前几年的事儿了,一去就将近一年。


    “期间只给我写过一封信。跟我说,临行前,已经对全部产业做了安排,章程都存在书房下面的密室里,让我帮他把这事儿办了。


    “所谓安排,是化整为零,或者逐步转到程家、唐家手里。


    “你嫁的人,富甲天下,但他也真是最不在意钱财、浮名的人。那或许是豪气,又或许是将近大彻大悟——只是将近,真悟了就坏菜了,早遁入空门了。”


    陆语轻轻地笑。


    唐修衡也笑,继续道:“那封信末尾,他跟我说,岛上挺好的,不想回乌烟瘴气的尘世了。我一看就急了。岛上只有他和一些仆人,好在哪儿?”


    陆语却不意外,笑着落下一子,“清净啊。”


    “他要清净,我可不答应。”唐修衡笑说,“我给他回信,说你能不能晚一两年再隐居,眼下我跟师父的日子不太平。


    “他收到信当日,就随着船只回了岸上,从速赶回京城。


    “我是骗他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半年没理我。”


    陆语对言语之外的兄弟情义感慨之余,又忍不住笑了。


    唐修衡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峰,“我骗他两回了。


    “头一回也是谎称有要事,把他骗到了京城,一来二去的,就定居下来。”语毕,指间棋子落下。


    陆语想,那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耍赖,皆因最真挚的兄弟情分而起。


    唐修衡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如今我不需要再担心他遁世,这会儿只是想跟你啰嗦几句。”


    “嗯,你说。”


    唐修衡说:“海面上的天气,说变就变,航程若有变化,不要心焦;


    “到了岛上,和你们随后要去的山中,不要乐不思蜀,最多住三两个月就往回返——最好是这样。


    “就算这样,你们这次远行,七七八/八的都算上,得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记得给我们写信,多多益善。


    “姨父姨母、恩姀杭七,我跟薇珑、飞卿已经视为亲人——在外不用担心。


    “说来说去,就是怕你们乐不思蜀,又怕你不能安心地游山玩水。这个度,得你自己拿捏。”


    陆语手中的棋子迟缓地落下,随后,静静地看住他,“哥……”


    唐修衡目光柔和,“你和慕江的家在京城,我等你们早些回家。记住了?”


    陆语点头,再点头,用力的。


    唐修衡迅速落下一颗棋子,指节敲了敲桌面,“专心下棋。”


    “好。”陆语敛目看着棋盘,声音闷闷的。但是,脑筋并没因心头翻涌的感动、暖意变得迟缓,仍旧能如常运算,到末了,如唐修衡所愿,和棋.


    第二日一早,唐修衡等人启程离开。林醉事先知情,特地赶来相送。


    相聚时有多欢喜,分别时便有多难过。


    但是,三名女子都没有掉眼泪,一直笑盈盈地说话,叮嘱彼此。


    不可以哭,哭了会让别人更难受。


    薇珑抱了抱林醉,“明年就相见了,我等着。”


    林醉嗯了一声。


    薇珑又抱了抱陆语,“早点儿回京城,早点儿回家,好么?”


    “好。”陆语说。


    薇珑松开她,与她对视片刻,俱是盈盈一笑,随后从容转身,举止利落地上了马车。


    董飞卿对林醉说:“到京城之后,让你嫂子去看你,你们俩身手都不错,有的聊。”


    林醉笑着说好。


    董飞卿对陆语扬了扬下巴,“恩娆啊。”


    “怎么?”陆语问。


    “常写信报平安,照顾好自己。”


    “嗯!”陆语用力点头,“我会的。”


    董飞卿见唐修衡、沈笑山已经上马,且已让马车先行,不由挑眉,对唐修衡道:“不是,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怎么走?”唐修衡问,“你给我弄个八抬大轿,咱们在路上晃几个月?”


    董飞卿瞪着他,“都不道个别就走,那是人办的事儿么?”


    “你要是实在不舍得走,就在长安过年。”唐修衡跳下马,快步走过来,“路上要是跟我找辙拿我撒气,我把你埋路上。”


    语毕,抬脚要踹董飞卿。这厮分明是把浓浓的不舍之情转化成了火气,冲他来了。


    董飞卿才不吃眼前亏,身法漂亮地移出去一段,“你讲不讲理?眼下这是谁拿谁撒气呢?”


    唐修衡磨了磨牙,“我都不办人事儿了,可不就先拿你开刀。”


    董飞卿这才明白过来,“我刚才是那么说的?”


    唐修衡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闭嘴!”


    董飞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陆语和林醉已经笑得眉目弯弯。


    唐修衡抬手刮了刮眉骨,转脸看向她们的时候,已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昨日跟你们说的话,没忘吧?”


    “没有。”两女子齐声应道。


    “那就行。”


    陆语轻声道:“哥,路上走慢些,让先生多送你们一段。昨日就说了,我要回娘家住几日。”


    唐修衡哈哈一笑,“成,那我就磨烦他两日。”随即洒脱转身,扬一扬手,“珍重。走了啊。”


    董飞卿见他又上马了,才出声嘀咕:“敢情是提前道别了。倒是早说啊。”


    陆语笑着催他,“快走吧。嫂嫂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呢。”


    “成!”闹那么一下,心里就舒坦了,董飞卿逸出璀璨如骄阳的笑容,大步流星走向骏马,飞身上马之后说,“年底等着我给你们的年货和压岁钱。”


    陆语、林醉笑着说好。


    沈笑山对她们打个手势,“回吧,我送他们。”


    她们敷衍地点头说好,并没动,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视野,转身进门时,已是满脸落寞。


    回娘家住的话,只是那么一说,让唐修衡心安罢了。林醉留下来,陪着姐姐到天黑才回傅宅。


    期间,林醉提起昨日唐修衡抽空跟她说的话:“委婉地告诉我,杭七品行很好,这么多年,从没做过上不得台面的事,家宅内外的人情来往,也是干干净净的。叮嘱我,要和姨父姨母一道去京城,到时候给我们接风。”她叹息一声,“这么周到的一个人。”


    的确,在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唐修衡是这样的,细致,周到,暖心。


    陆语也随着叹息一声,随即就逗林醉,“要不要哭一鼻子?”


    林醉看她一眼,微笑着摇头,“不哭。”


    陆语想起没见到杭七,便问他:“又有事情要办?”


    “嗯。”林醉说,“横竖他现在也无事,就多帮同僚一些。昨日早间和镖局的人出行,过几日才能回来。”


    “锦衣卫的人,在什么年月都没有清闲可言。”陆语柔声叮嘱林醉,“日后他繁忙时,可不要怨怪他。”


    “不会的。”林醉说,“以后,我也要找个长久喜欢的营生,就像你和嫂嫂一样。他只管忙他的,别让我一两年见不到人就行。”


    陆语笑出来,“你倒是心大。”停了停,又道,“是得找个打心底喜欢的事由,慢慢来。”.


    回京路上,因为要跟着坐人的、盛放箱笼的马车走,想从速赶路也不成。


    沈笑山和唐修衡、董飞卿落在队伍后面,一时没正形地扯闲篇儿,一时神色严肃地谈及正事。


    薇珑的马车在队伍居中的位置。她自上了马车,就一声不吭,也不要丫鬟在身边服侍。


    午间,到了一个驿站。


    薇珑没胃口,也懒得下车,在车里拥着毯子出神。


    趁着沈笑山和董飞卿亲自喂马、洗漱、点菜的工夫,唐修衡上了马车,“吃饭去。”


    薇珑摇头。


    唐修衡反手关上车门,坐到她身侧,“你是打蔫儿了,还是哪儿不舒坦?”


    “……”她看他一眼。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马车再好,也不是你这个坐法。”车是董飞卿送给陆语的那辆,这次,陆语特地吩咐,用这车送薇珑到家。


    薇珑皱了皱眉,“心里难受。”


    他故意逗她:“好受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过。”


    “……”薇珑着恼,“唐意航,你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


    他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安抚地吻她面颊一下,“怎么着?掉点儿金豆子?”


    “不。”薇珑揉了揉眉心,“沈哥来送我们了,要是被他看到我不对劲,不好。对了,他什么时候往回走?”


    “明日午后吧。”


    “哪有你这样的?”薇珑埋怨他,“让沈哥送出来这么远,怎么好意思的?”


    唐修衡只是笑。


    “到回去的时候,只有他和几个随从。”薇珑横了他一眼,“早间飞卿哥真没骂错你。”她当时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又不像你,不在乎离合聚散。”


    “不在乎就不会来送了。”


    他就笑,“这算是我求着他来的,懂么?”


    薇珑抬了眼睑,看着他,“你心里也不好受,对不对?”


    “哪儿能啊,”他自嘲,“我这种不办人事儿的,怎么会有不好受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薇珑反倒不落忍了,双臂勾住他颈子,仰脸看着他,柔柔的笑,“我家侯爷今日真是不走运,被两个亲近的人数落。”


    “那你哄哄我。”他吻一下她的唇,“把认错的事儿办了。”


    “……可真是的,你就不能把那件事忘了?”


    “废话,我起码绕了八百里来接我媳妇儿,媳妇儿怎么来的长安?先斩后奏来的。”他咬一下她的唇,“搁你你能忘么?”


    “那不是迫不得已么?谁让你总不准我出门的,哪次说起,就把我支出去三二年那么久。”


    “在当时怎么不说?”


    薇珑说:“总是你乱七八糟一通哄,我当下就懵住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唐修衡蹙眉,“什么叫‘乱七八糟一通哄’?你真不能总跟飞卿待着,一准儿是他把你带沟里去了。我就纳了闷儿了,他当年那探花到底是怎么中的?”


    薇珑看他一本正经地抱怨,忍不住绽出由衷的笑颜,“少冤枉飞卿哥,而我可没冤枉你。”


    “成,”他晃了晃颈子,“我也不用吃饭了,气得都撑着了。”


    薇珑又笑,“那怎么行?快去。”


    “你把认错的事儿办了我才去。”


    薇珑头大不已,“唐意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都说了,不可能。”


    他微声问:“不怕我没完没了地收拾你?”


    “……两回事。”薇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这两晚,被他折腾的不是一般的腰酸腿疼。但这就是两回事,他不屑于在那种时候诱哄她说言不由衷的话,但又不介意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吓唬她。


    “黎薇珑,”他侧头含住她耳垂,“你把我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给我个台阶让我下来,有多难?”


    耳垂丝丝缕缕的痒、麻,扰得她气息不宁,而他的言语,又让她笑了。她难耐地侧头避开,“别人又不知道。”


    “……”唐修衡和她拉开点儿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则将他勾近些,忽闪着大眼睛思忖片刻,认真地道:“我猜想着,叔父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了,不然,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叔父的话,你总能听到心里。我认错之后,你才会说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不用,这回我们就扯平了。


    “往后,我会更尽心地对你好。”


    说到这儿,她凑到他耳边,微声道,“这事儿到此为止,你要是总变着法子收拾我,我也认了。值得。”


    唐修衡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心里悻悻的:带着她长大的,就是这点不好,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她门儿清。


    他扣住她下巴,低头索吻,霸道的,有点儿蛮横的。手也随着这亲吻的加深,不安分起来。


    虽然马车堪称巧夺天工,车门一关,就是个密闭的房间,薇珑还是没来由的担心,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让呼吸声太重。别无他法,她缠紧他,回应着他,无声地化解他那点儿拧巴的心绪。


    唇舌交错,慢慢的,亲吻转为清浅温柔。


    到此刻,薇珑才推开他,又打开他隔着小衣覆于心口的手,“这毛病,真讨厌。”她气鼓鼓地整理衣衫。


    唐修衡笑了,笑得有点儿坏。来这一趟,她没有他担心的消瘦,反而长胖了一点点,也是妙,增加的那点儿重量,恰在他喜欢的地方。


    薇珑整理好衣服,找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仍是不放心,问他:“有没有不妥?”


    “没。”他笑微微的,“去吃饭还是让我陪着你?”


    “要去吃饭。”被他这么一打岔,离愁仍在,却不会再随时担心自己会掉眼泪。


    “走着。”


    “嗳,说话算话,不准再让我认错了。”


    唐修衡轻一挥手,“翻篇儿了。知道我怎么想的就行。”


    薇珑绽出甜美的笑。


    唐修衡神采奕奕地下了马车,又亲手扶着娇妻下车。


    这时候,沈笑山和董飞卿刚喂完马,正瞧着唐修衡的坐骑说话。


    是一匹通身枣红色的骏马,类比人的话,它是同类中少见的美男子,漂亮得不像话。


    “我记得,那厮以前不是只选黑色的坐骑么?”沈笑山说。


    “哪儿啊。以前遇见的好马,恰好都是黑色而已。”董飞卿笑道,“这是叔父马场里的,性子烈得很,用了一个来月才驯服。


    “就修衡哥那身手,都被它狠摔过几回。


    “每回到末了,都是人坐在地上喘气,马站着累得腿哆嗦着喘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其实那不是驯马,整个儿就是跟马耗耐性,耗得熟稔了,马都懒得摔他了,也就有感情了。”


    沈笑山颔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可不就只能耗耐性。”


    唐修衡点好酒菜,过来寻他们,“今儿什么日子?吃个饭而已,我还得挨个儿请。”


    董飞卿哈哈地笑,“今儿你缺理。”说完不等唐修衡应声,便转去安排好的院落用饭。


    唐修衡到了自己的爱马跟前,抬手抚着它的头。


    骏马仰头,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唐修衡说:“咱爷儿俩还得在路上走几日,回去好好儿给你拾掇拾掇。这风吹日晒的,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语气柔和,完全就是在跟孩子说话的神态。


    沈笑山嘴角一牵,“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以为你疯了。”


    唐修衡一乐,抚了抚爱马的鬃毛,“多吃点儿。”随后转身,与沈笑山一同前去洗漱用饭。


    进到摆着酒席的房间,沈笑山看到坐在唐修衡身侧的薇珑,笑,“外面的饭菜不似家里,来时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做睁眼瞎,稀里糊涂地往嘴里送。”薇珑笑说,“来的路上有盼头,到你家里就能吃到真正的美味。”


    “又矫情。”董飞卿用帕子擦着手走进门来,“蒋徽做菜不好吃么?少给你这馋猫做了?你公公婆婆知道你挑剔,鼎鼎有名的厨子都请到唐府了——你还想怎么着啊?要上天啊?”


    薇珑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唐修衡冷着脸道:“你再连名带姓地提及解语,我打折你的腿。”


    “打,是该打。”董飞卿没心没肺地一笑,“早上说话没过脑子,你暂且别惦记我的腿,先赏我一耳刮子,让我长长记性。”说着话,走到唐修衡跟前,弯身,侧脸,“来吧,洗干净了。”


    硬是把唐修衡逗得火气一扫而空,唇角上扬。


    “我说真的。”董飞卿说,“你消气最重要,我这脸真不算什么。”


    “滚一边儿去。”唐修衡撑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抬手推开跟前的人,“真跟你生气,我早死八百回了。”


    董飞卿这才笑眉笑眼地落座。


    “刚说你的,记住。”唐修衡说。


    “记住了。以后我不嘴欠了,跟谁都不提我媳妇儿,不提就出不了错了吧?”


    惹得三个人同时笑出声来。他董飞卿,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多事都能用你想不到的方式应付。


    酒菜上桌,薇珑主动要了一杯酒,随即向沈笑山端杯,“哥,吃完饭就回家吧,大冷的天,别远送了。”


    沈笑山端起酒杯,“心意领了。说好了的事,不会改,也真有事详谈。”语毕,和她的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薇珑深吸进一口气,也干了杯中酒,随后闷头吃菜,好半晌,嘀咕道:“恩娆自己在家,你放心啊?”


    沈笑山和颜悦色的,“那你跑出来这么远,修衡和我们放心么?”


    “……”薇珑被问到短处,不吱声了。


    “往后遇到这种事,提先告诉我们。”沈笑山态度柔和而郑重。


    薇珑抬眼看他,亦是正色承诺,“记住了。我会的。”


    沈笑山取过布菜的筷子,给她夹了些她平日爱吃的菜到碗中,“多吃点儿。路上辛苦得很。”


    “嗯!”薇珑用力点头,费了些力气,才把泪意压下去。在今日,受得了夫君与自己没正形,受得了飞卿哥的揶揄,独独受不了沈哥这份儿惯有的温和与关心。


    沈笑山点到为止,酒杯斟满,转向两个兄弟,“我回去之前,你们敞开了喝,我回去之后,你们到家之前,最好是滴酒不沾。”


    唐修衡颔首,“这是自然。”


    董飞卿笑说:“放心吧。有那个活阎王盯着我呢。”说完,瞥一眼唐修衡。


    沈笑山喝完杯里的酒,睨着他,“今儿你是不管怎么着,都不把修衡说成人,是吧?”


    董飞卿一拍额头,“还真是啊。”


    唐修衡执壶在手,唇角噙着笑,给沈笑山斟酒。兄弟之间,怎么样的玩笑都开得起,他早习惯了董飞卿那张歹毒的嘴巴。


    这当口,薇珑情绪缓和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飞卿哥这个嘴毒的,也只有叔父、解语姐姐和恩娆对付得了。”


    三个男人闻言俱是一笑,董飞卿更是道:“乖乖吃饭,别给我挖坑。”她的话是没错,但是,提及蒋徽,一定是故意的。


    薇珑抿了嘴笑.


    第二日夜里,沈笑山回到家中,步入正房,习惯性地望向寝室,见窗纱映着灯烛光影,心里便是一暖。


    回家。这感觉,原来是这么好。


    曾经以为,这一生要四海为家,哪一座城里都有住宅,但哪里都不是归属。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年,在当时只觉惬意自在,而在如今,是如何都不愿回到从前了。


    他脚步逐渐加快,匆匆步上楼梯,径自走进寝室。


    陆语正倚着床头看书,余光瞥见他转过门口的屏风,先被吓了一跳,瞬间惊愕之后,捂着心口,“你走路有点儿声音不行么?”


    沈笑山歉然一笑,“一着急就忘了。”说话间,走到床前,俯身用力而迅速地吻一下她的唇。


    她笑着勾住他,却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了,过几日再回来。”


    “你这份儿心意,修衡他们领了,怎么可能真让我陪着走好几天。再说了,要是快一些,几天后就到京城了。”他面颊摩挲着她的面颊,“你倒是心宽,也不怕我路上被什么事儿绊住。”


    “除非你愿意,否则谁绊得住你?”她笑着吻一吻他的唇。


    他斜身躺下,拥着她说话,“有没有好好儿吃饭?”已经安排下去了,如今她每日要服用做法不同但功效相同的药膳。


    “有。”陆语说,“无暇无忧看我看得可紧了,总是盯着我用饭喝汤。”说着皱了皱鼻子,“两个小没良心的,眼下把你的话当圣旨似的。”


    他轻笑,“知道是为你好而已。”


    陆语依偎着他,仰脸审视,“心情不大好吧?”


    他嗯了一声,“真挺奇怪的。以前想去哪儿去哪儿,安排好手边的事,就甩手走人。修衡、飞卿若是远行,也没什么大的感触。这次不一样,回来的路上,想想他们这一番折腾,尤其修衡,心里真有些……”有些怎样呢?他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陆语轻轻拍抚着他心口,“明白。于你,这或许就是成家与否的不同。沈先生,你落地了——以前是在半空悬着的半仙儿,现在是有七情六欲的一家之主了。”


    沈笑山失笑,想一想,“还真是。”顿了顿,又认真地看住她,“阿娆,远行很辛苦,你真的打心底愿意么?但凡有顾虑,尽管如实告诉我,你知道,修衡他们是怎样的人……”


    陆语抬手掩住他的唇,“你回来的路上,想的是不是太多了些?我要是有一点不愿意,自最初就不会同意跟你远行。姨父姨母也是一样,但凡对你有一点不放心,都会让我从长计议。”


    他笑了,“这种事,这种话,就得说清楚。总不能说,我笃定你所思所想,就不问你要个准话。”


    “知道啦。”陆语爱娇地搂着他的脖子,蹭了蹭他面颊,“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今晚我们就好好儿说说话,把没说透的事情说透。”


    “嗯。”他把玩着她缎子般的长发,接着她的话道,“把没做够的事情,换换花样。”


    陆语咬了他一口,又忍不住笑,“没正形的。”.


    进到腊月,各地大掌柜来到沈宅,给沈笑山请安,亦正式地给陆语请安。


    陆语除了为这些时不时的到前面应承一番,自己这边着实忙碌起来:陆家产业主要集中在江南、长安,两地各个店铺的账目送来,有头有脸的管事、大掌柜也来到长安,给她请安,提前拜年,最重要的是等候垂询。


    陆语知会过沈笑山,让他命仆人给自己收拾出一个书房院,用来查账见人手。


    夫妻两个都不清闲,她没几日就恢复了在闺中的习惯:熬到很晚才睡,有时精力饱满,索性连轴转。


    沈笑山看得心疼又上火,说我帮你看帐吧。


    她就用大眼睛睇着他。


    他改口,说拨给你几个人行不行。


    她就说,你怎么能这么看不起我。


    沈笑山无言应对,只得苦笑着吩咐无暇无忧,千万照顾好她的饮食。


    陆语是想,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打理。她只想跟他学真本事,却不会在实处上依赖他。那习惯一旦养成,自己迟早会变得懒惰懈怠。


    那样的她,他不会喜欢。


    那样的自己,她更不喜欢。


    连续忙了大半个月,事情告一段落。比起去年,用时缩短了十来天,不论对她,还是对管事掌柜,都是好事。


    心情好了,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活泼泼的。


    到这时,就快过年了。沈笑山想着,彼此陪着异姓手足在外面逛的时候很多,彼此作伴出门的次数却少得可怜——相识之初,是跟她在街头转过,但是,给她留下的记忆并不好。


    于是,他提议一起去外面转转。


    陆语当即摆手,“我才不跟你去。那次你在街上,把我气得肝儿疼。”


    果然不出所料。沈笑山笑着捞起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去也得去。”


    是以,陆语再不情愿,还是被他带到了喧嚣繁华的街头。几日下来,就喜欢上了和他一起闲逛的光景:他用第一富商的眼光去看待人、物,稍稍提点几句,她便受益匪浅。


    沈笑山慢慢发现她逐渐高涨的兴致源于好学,说陆恩娆,不带这么煞风景的。


    陆语却失笑,说这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清了,这是娶了妻子的同时,还收了个徒弟。


    他不免啼笑皆非,转念也就放下,随她去。现在,也真不是能够放下一切尽情游玩的光景。


    但那样的光景,也不远了,过完年,他们就要启程.


    同样的时日,情形各有不同。


    腊月初,杭七道辞回了京城。再不走,上峰就真要发作他了——说好的三两个月的假,他却在长安足足耗了九个来月。


    林醉每日跟在姨父姨母身边,帮他们料理年节前的大事小情——先前陆语已经帮忙梳理清楚绝大多数,他们做起来也就省时省力。


    接下来,三个人开始置办年货——要送到京城的唐府、董家。


    这种事,林醉以前不曾经手,所以兴致勃勃的,傅清明、原敏仪见状,索性放手让她来办。


    林醉便开始翻看往年的账册,再去命人请教沈笑山,给唐家董家要用什么规格,心里有数了,才开始转动脑筋,细细的列出明细单子,亲自带着管事去采买回来。


    年货送出去三两日而已,唐府、董家的年货就送到了傅宅与董家。


    大略比对一番,林醉见没出差错,长长的透了一口气.


    欢欢喜喜或是忙忙碌碌之中,年节来临。


    除夕傍晚,沈笑山与陆语一同给家中仆人发了大大的封红。随后,他对陆语说:“去换身喜气的衣服,等会儿就出门。”


    “……”陆语愣住,“不吃年夜饭就出门?你是不是梦游呢?”


    “回家。”沈笑山笑道,“我们去跟姨父姨母、恩姀一起吃年夜饭。”


    “……”陆语又一次愣住,随即,神色恍然地看着他。


    “怎么了?”沈笑山拍拍她的脸,“醒醒。”


    陆语笑出来,“差一点儿就被你感动哭了,被你扰了更好。”


    “好听的话路上再说,快一些,时间不早了。”


    “嗯!”陆语转去更衣,脚步轻快,小鹿一般。


    沈笑山望着她的背影,唇角缓缓上扬。


    到了傅宅,傅清明、原敏仪和林醉在短暂的意外之后,便只有欢喜与感动。


    自垂花门走向正房的时候,林醉歪着头,细细地看了沈笑山好几次。


    沈笑山察觉到,侧头对上她视线,“怎么?”


    林醉就笑,“只是觉得,我的姐夫,真是独一无二的好。”


    沈笑山一笑,“过奖。”


    陆语和姨父姨母听了,也笑。


    欢声笑语中,过了除夕,迎来春节,又在往来拜年走动之中,过完了年。


    在这期间,在长安的沈笑山与在京城的唐修衡已经详尽的安排好一切,傅清明夫妇和陆语亦然。


    正月十八,阿魏来到长安,接傅清明夫妇、林醉去往京城。


    陆语的离愁尚未完全消化掉,便到了自己与沈笑山启程的日子。


    离开长安那一日,她一路透过车窗,望着沿途景致。


    住了好几年的一座城,她


    第55章 第55章


    苏州。


    清水巷, 乌篷船,伴着斜斜烟雨,织就出江南一角的动人画面。


    景竹、罗松、代安共乘的船只走在前面,三个人兴致颇浓,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沿途见闻。


    沈笑山撑着伞, 与陆语并肩而立。


    听着三个人的语声, 她问:“你不是在江南住过一阵么?没带他们来?”


    “算是吧。”


    “……?”陆语看着他。人来了就是来了,什么叫算是?


    沈笑山说:“先后在杭州、南京、绍兴各住过一段日子。那时他们年纪还小,到了何处, 都是在宅子里做功课。”


    陆语哦了一声, 又审视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 他似乎并不愿意回顾在江南的那段岁月。思索片刻, 猜出了原因, 忍不住笑了。


    “偷着乐什么呢?”他揽了她一下, 让她离自己近一些,免得淋雨。


    陆语侧了侧头, 见老船夫仍在哼着小曲, 便轻声道:“想当初,沈慕江还没到富甲天下的地位,不少生意, 需得自己亲自出面。抛头露面的次数多了,便害得一些闺秀芳心暗许, 出过几档子事儿。”


    沈笑山下巴抽紧, “什么叫抛头露面?”


    陆语笑一笑, 语声更轻:“那时候,你的名声不是清心寡欲,是冷心冷肺。”


    这些,是早在齐盛得知他们要来江南的时候,与她闲谈时提起的旧事。当然,齐盛话里话外的,都是夸他不是一般的洁身自好,正因为不曾有过妇人之仁,才有了他们这一桩姻缘。


    那时期的沈笑山,颇受江南一些才女、高门闺秀的青睐,什么都不顾了,只是要他这个人,加之那时处处讲究男女大防,便有人用些跌跤、落水的伎俩,试图诱使他中招,从而只能谈婚论嫁。


    哪成想,他戒心太重,反应太快,心肠又的确冷硬了些,遇见有意摔倒往自己怀里扎的,便灵巧地避开,闲闲地看着人摔个嘴啃泥;遇见更严重的布局落水的,他只当没看见,直接甩手走人,也不怕人真淹死。


    这类事,出过几次,最严重的是一位闺秀寻死觅活,站在高楼上放话:沈慕江要是不来,就跳楼。他听说了,只有不耐烦,说那就让她快些死,记得提醒她,头朝下。后来,那位闺秀没死成:听人复述了他的话,当场气晕过去了。


    沈笑山看着身边人那个开心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牵了牵唇,“随你编排。估摸着这会儿话再毒,也毒不过初见那一日。”


    陆语笑意更浓,“我只是奇怪,你当初怎么会是那样的做派。完全可以委婉一些,既能全身而退,又能保全彼此颜面。”


    沈笑山想了想,“当初?我一直就不是委婉的做派。


    “那些烂糟事儿,从头一回就膈应得不行,经了那么几回莫名其妙的是非,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当时还真躲不起。


    “于是,就想着,生意做得还是不够大,哪日成了商贾中的龙头,坐在家里等着人求见就行,女子一概不见。


    “生闷气的时候想想而已。费心费力地把生意做大,自然不是为了那些是非,但后来如愿了,自然要顺道躲着女子。”


    陆语笑了一阵,随后道:“我要是不用木料做文章,你如何都不会见我吧?”


    沈笑山微声道:“所以说,我家阿娆脑瓜太灵。”


    陆语眉飞色舞的,“今日得在手札上记一笔:我家先生夸我聪明。”


    他笑起来,“是感激你的聪明。”


    “话说回来,在你来江南的时候,一定也遇见过很出色的女子吧?”陆语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一点。


    “有。”沈笑山如实相告,“那时江南有几位真正的才女,其中又有两个性情洒脱的——别人说是离经叛道,常邀请投缘的闺秀、男子甚至名儒到家中,借着赛诗会、赏花宴的由头齐聚一堂,探讨琴棋书画五经八卦等等。


    “原本真是挺好的事情。我至今还在互通书信的一个友人,是在一个赏花宴中结识。


    “才女杨氏深谙奇门遁甲,时不时探讨一番,于彼此都有益处,成了友人,走动过一段日子——后来就开始出那些是非,烦了,索性连才女都敬而远之。


    “真不是满身铜臭还装清高,当时还没在商贾之中站稳脚跟,万一出了岔子,就要打回原形,一贫如洗。要是那样,成家是害人害己。”


    陆语缓缓点头,“后来呢?富甲天下之后呢?怎么想的?”


    沈笑山就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嗯。”


    “好几年我都想,娶妻成家太麻烦。”


    “麻烦?”陆语凝着他,“真的这么想?”


    他又笑,“真的。那时怎么想都觉得,自由自在清清静静的时日最好,儿女情长、生儿育女都是负累。”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说白了,一个时不时想着隐居或是做和尚的人,想到人间喜乐,怎么可能有好的看法。”


    陆语绕着手臂,一手托着腮,沉思片刻,之后缓缓点头,“明白。”


    “你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他不是询问,是笃定。


    “对。所以我说,明白。”陆语对他一笑,目光温柔似水.


    乌篷船停靠在码头。


    一行人付了船夫银钱,顺着石阶走上一座石桥。


    代安取出路线图,确认之后,收起来,赶到前面引路:“不远,约莫走一刻钟就到了。”


    要去的是陆语小时候的家,可她对家宅附近的情形早已记忆模糊,少不得通过当地沈家字号的人做些工夫,绘制出了明晰的路线图。


    这次出门,陆语考虑到山高水远的,无暇无忧没出过远门,路上少不了吃苦的时候,能免则免吧,于是说服她们留下。等到长安沈宅的管家安排停当,便带着包括她们两个的一众仆人进京,回那边的沈宅。


    眼前的代安、景竹、罗松三个,待到夫妻两个登船入海,也要返回京城。


    走过石桥,步入一条街,到尽头向右转,走出几百步,便到了陆语小时候的家。


    幼年时离开,在此之前,从不曾回来。


    父亲说过,不要回来,若回来,家中也无亲人等候,只能让你触景伤情,只管去别处寻得安稳自在。


    那时懵懂,不懂得何为触景伤情,只听懂了那句没有亲人等候。


    到了师父跟前,起初,在心里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想了好几年。大一些之后,明明有时间有机会了,却不肯回了。


    是不肯,不是不想。只有自己清楚,那一场与至亲离散带来的殇痛,一直不曾消散。若是回家,父亲的话会全然应验。


    所以去别处,寻求亲情的温暖。如果找不到,便断了尘缘,遁入空门。那时是这样想的。


    如果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亲人带来的离殇,对于俗世姻缘,消极的想法居多。


    沈笑山与至亲,亦是早早的便以永远的别离收场。


    所以,今日她对沈笑山说,她明白。


    陆语站在门前,抬眼望着。这些年一直安排仆人在这里,悉心打理——务必维持原貌,只是不知,能否如愿。


    黑漆木门缓缓打开,齐盛安排的提前赶来的仆人躬身相迎。


    陆语举步走上台阶,不知何故,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心绪也如到了云端,空茫茫的。


    因此,她没理会齐刷刷站在路旁行礼请安的仆人,他们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缓步走在笔直的甬路上,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着,从外面回来,父女两个都在笑。


    她循着记忆,转到外院书房,走进室内,一眼就看到并排放着的两套桌椅,一套是寻常的宽大样式,另一套则小小的。


    她走过去,站在两套桌椅前。


    当初那么小,连笔都拿不稳,却最喜欢跑来书房,让父亲教自己写字画画。


    人小,桌子高,若是坐着,够不着;站着,便要一手撑着桌子以防摔下去,便不能遵循书写时该有的坐姿。便是老大的不高兴。


    父亲总是笑着打岔,把她安置在膝上,和她一起看尽是花花草草的画册。


    没多久,特地为她做的一套小小的桌椅送来家中,安置在书房里宽大的书桌旁边,文房四宝,也是特地为她订做的,很合手。


    有些安静温暖的午后,父女两个就并排坐在书房中,父亲忙着看书看帐回信,她老老实实地习字画画,没多久,便累得满头大汗。


    陆语走到一个书柜前,微微眯了眯眼睛,透过镶嵌着琉璃的柜门,见里面的书籍画轴仍在。


    她轻轻地打开柜门,熟门熟路的找出几幅尺寸很小的画,转身放到书案上,一幅幅看过去。


    小鸡啄米、小鸭子、鱼、竹子——是画的这些,但那稚嫩的手法,在如今看来,根本是涂鸦。


    而在当初,却总能得到父亲的赞许、鼓励。


    视线有点模糊了,她眨眼,再眨眼,过了片刻,视线恢复清晰。


    她把画收起来,照原样放回书柜,举步向外,到门口,回头望向大的书桌后面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凝眸多时。


    爹爹,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说。


    出了书房,一路走向垂花门。这宅院不是很大,胜在精致,地段闹中取静。


    临近垂花门,她又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等待晚归的父亲。


    等父亲回来了,或是小鸟一般扑到他怀里,或是坐在原地跟他耍性子;父亲或是朗声笑着把她抱起来,或是陪她坐在石阶上,耐心地解释,哄她,直到她现出开心的笑容。


    没有声息的画面,却是那样鲜活。或许只是因为,在离别之初太想念,总在回想父亲在的时候的点点滴滴,且很努力的记住,直到铭刻于心,如何都不能忘。


    她先去了正房,窗明几净,陈设没有变动,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有些陈旧了。


    在厅堂,她看着一家之主就座的三围罗汉床;在东次间,她看着饭桌前长辈就座的位置。


    久久的.


    自陆语一踏进家门,沈笑山就看出了不对,是以,代她打赏下人,遣了代安、景竹、罗松安排一应事宜,自己寻到她,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寥落。


    这般的触景伤情,是将曾经拥有的温馨欢笑细数,再将深埋于心的伤口残暴的撕开,无意中告诉自己:没有了,你已经失去。永远的,失去了。


    他随着她看过书房、正房、她的闺房。


    稍稍留心,便能发现诸多细节,彰显着岳父对女儿的疼爱。


    岳父辞世前,为恩娆殚精竭虑之余,也与她正式道别。


    告诉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告诉她,走了就不要回来。


    这是很残忍的——他对自己的残忍。面对早慧的预感到离别在即的女儿,他没有办法敷衍,他只能将这尘世最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


    他要让爱女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面对离散的真相,而不是善意的哄骗。


    要有多用力,才能做到?


    可他做到了,并在同时把女儿托付给了最稳妥的人。


    生涯起伏之间,运道可以凭坚持改变,唯独出身与幼年的经历不可改,任何人在尚是一个孩童的时候,都对处境无能为力。


    挣不过的处境,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也不能相见的人,对早慧的孩子,与其让她茫然困惑反抗,不如一早让她知晓:这就是你生涯的开端,你的命途,再好再坏就是这样,不要做无用功,听从我给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


    恩娆是听话的女儿,一步一步走来,都遵循了父亲的安排。数年不能释怀的,是失去父亲的心殇。


    终于,陆语不再走动,坐到闺房窗前的一张圆椅上。


    沈笑山走过去,抬手抚着她后颈。


    她迟缓地抬起双臂,环住他,脸埋下去。


    过了一阵子,双肩开始轻轻地颤动,随后,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她哭了,先是无声的,继而发出哀哀的低泣,哭得肝肠寸断。


    他没出声劝慰。


    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与她的父亲道别:你不在了,我已接受这事实,完全接受了。放心吧。


    数年让家中维持原貌而不回来,正因无法面对那份渗入骨髓的疼痛.


    陆语用了两日调整心绪,随后恢复常态,对沈笑山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好。


    走到外院,遇见了代安。代安笑说:“听罗松说,妙手秦在这里也有分号,而且是老爷子的长孙在打理。先生、夫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夫妻两个同声说好。他们本来就一定会去那间铺子。


    年节期间,一起去给秦老爷子拜年的时候,说了要远行并会在苏州逗留的事。


    老爷子说,虽然舍不得恩娆这个忘年交,但也愿意她广开眼界。又想了想,说那边的铺子,是长孙在打理,正好,你们是行家,经过时帮我瞧瞧,那小子有没有做偷工减料的事。


    今日天气晴好,妙手秦门前,摆放着一些吸引游人眼光的精巧的家什,表面的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进到偌大的店铺,有伙计殷勤地笑着前来招呼,询问他们是随意看看,还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


    他们当然是随意看看。只是,越看越无趣——值得他们琢磨的物件儿,一样也没看到。


    陆语坐到铺子里陈列着的一张太师椅上,对伙计说:“这些不够好。”


    伙计就笑,“那么,三位随小的去后院瞧瞧?”


    陆语懒懒起身,与沈笑山、代安一起随着伙计转到后院,进了全然打通的西厢房。


    陆语看了一阵,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语气、语速丁点不变地对伙计重复:“这些不够好。”


    伙计心知是遇到行家了,赔笑道:“三位稍等,容小的去请掌柜的过来。”


    三个人出门,站在廊间等待。


    过了些时候,正屋的门帘一晃,有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在伙计指引下,快步走向三人。


    他穿着一身深色布袍,衣摆上沾了些木屑,行走期间,手势自然地拂落。


    他样貌俊朗,似是天生含笑的双眼神光充足,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不是多话的人,对三人行礼之后,便抬手指一指东厢房,“三位随我来。”语毕在前面带路。


    代安明显有些惊讶,轻轻扯一扯陆语的衣袖,用口型问:“老爷子的长孙?”


    陆语就笑着用口型说“不清楚”。还没顾上问呢。


    走进东厢房,陆语瞧过几样东西,唇角就现出了愉悦的笑容,心说这妙手秦可真是的,怎么开在哪里的铺子都一样,不费些周折,就看不到见真功夫的好东西。


    她看到款式熟悉的首饰匣子,打开来,一步步找出那些精巧的机关,随着手势,有小小的抽屉、小格子弹出,又收回去。


    沈笑山在琢磨一个书箱,以前没看到过,但并不妨碍他慢慢找出所有玄机。


    “先生、夫人,”代安笑问,“还成?”


    陆语颔首,“凑合。”


    沈笑山说:“过得去。”


    年轻男子看下来,眼中闪烁出喜悦之情,他问:“恕我冒昧问一句,三位可是自长安来?”


    代安先一步答道:“是啊。怎么了?”


    “那么,”男子看向沈笑山,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来自沈家?”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比起想象之中,不能够相信第一豪商是如此的年轻俊逸。


    代安就笑,“是又如何?”


    男子迅速打量三人一番,走到沈笑山近前,郑重行礼,“恕我眼拙,多有怠慢。见过沈先生。敝人秦旭。”


    沈笑山笑微微地拱手还礼。


    秦旭又对陆语行礼,“见过沈夫人。祖父在信中曾提及您要来。”


    陆语笑着还礼,“那你就是老爷子的长孙了?”


    “正是。”


    秦旭转向代安,沈笑山适时地又是漫不经心地引见:“我闺女。”


    秦旭一愣,随后看看沈笑山,呆住。


    代安强忍着笑意。


    陆语眼中笑意更浓,加一句:“先生的义女,代安。”


    秦旭这才回神,对代安行礼:“见过代小姐。”


    代安落落大方的还礼,“问秦公子安。”


    礼毕,秦旭说道:“三位随我去正屋吧。我尚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儿,都在正屋。”


    三个人自然说好。


    正屋里,厅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家什,其余的房间则是他用来打造家具的地方。


    进门后,陆语闻到了木料的味道,深深呼吸,笑,“真好闻,是新鲜的松木么?”


    秦旭对她又添一份恭敬,笑着称是。


    代安瞧着他,心说我家夫人也算是手艺人,但是,制的是琴,最雅也最耗心血。


    夫妻两个游转一周,同时留意到一个药箱,站在一起琢磨。


    代安则想添置些妆台上的物件儿,摆弄了一个首饰匣子一阵,唤秦旭:“秦公子,我不是行家,你能告诉我其中的巧妙之处么?”


    秦旭当即说好,走到她近前,耐心地讲解,态度不卑不亢,言简意赅,语调让人听着很舒服。


    代安听完,眼含惊奇地看着秦旭,“你一个大男人,心思竟然比女子还要细致。”


    听起来像是赞许,可稍一琢磨,就觉得别扭。


    沈笑山闻言挑眉,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陆语则斜睇他一眼,心说还不是跟你学的,继而侧头望向秦旭。


    秦旭面上是悦目的和煦的笑容,以此作为回应。但是……


    陆语眯了眯眼睛,竟见他耳根有点儿发红了。


    这是性子单纯的反应,还是……什么呢?但这个反应,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挺可爱。陆语对秦旭多了一份好感。


    那边的代安也留意到了,笑容玩味,“我要这个匣子,另外需要配备的物件儿,你也给我推荐几样。”


    秦旭说好,动作麻利地取出几样妆台上用得着的物件儿,耐心地道出可取之处。


    代安一直笑笑地聆听,不时看秦旭一眼。


    秦旭的耳根更红了,回避着代安的视线,难得的是除了这一点,言行间毫无不妥之处。


    陆语连赏看物件儿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瞟一眼那边的两个人,满心笑意:两人调换过来,才是常见的情形,眼下倒好。


    沈笑山轻咳一声,道:“东厢房也有几样不错的东西,我们再去看看。”


    不等秦旭应声,陆语就道:“由那边的伙计招呼我们就行,代安不大懂得这些,劳烦你跟她仔细说说。”


    秦旭称是,恭敬有礼地送二人出门后,继续应承代安。


    转到东厢房,沈笑山轻声道:“真是不容易。先前以为,那个不着调的砸我手里了。”


    这不伦不类的话,让陆语笑了一阵,“你也觉得有可能?”


    “有戏。”他说。


    这天,夫妻两个出于欣赏并有意捧场的心思,添置了一些箱柜,和几样入眼的东西。


    代安添置的则是闺房中用得到的几样物件儿。


    秦旭问明三人的住址,承诺会让伙计从速送上门。


    接下来的数日,陆语和沈笑山结伴游玩,在街头闲逛,泛舟湖上,或是踅摸饭菜做得好的小馆子。


    对代安的事,两个人不言语不干涉,只关注,便知道了代安又去过妙手秦两次,第二次相中了秦旭将要完成的一张书桌,做成了就会送到陆宅。


    惹得罗松揶揄代安:“肯老老实实坐一会儿就不容易了,还添置书桌。装什么大头蒜啊?”


    代安追着他一通打。


    那天也是巧,罗松、景竹出去散心了,陆语和沈笑山要写信、回信,腾出半日留在家中。代安也没出门。于是,午间,三个人一起用饭。


    一盘菜、一碗汤是给陆语的药膳。对于走到哪儿都能维持以往日常惯例这一点,陆语对沈笑山是很服气的。


    用过饭,三个人在次间落座,喝茶,扯闲篇儿。


    有小丫鬟来禀:“妙手秦的掌柜亲自来送东西给代小姐,代小姐要不要去见一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便有必要请示。


    “是么?”代安立时双眼一亮,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慢一些。”陆语忍着笑,提醒道。其实是想说矜持些。


    “夫人……”代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理了理鬓角。


    陆语吩咐小丫鬟:“告诉秦公子,代小姐等会儿就去见他,把他请到小花厅喝茶。”


    小丫鬟称是而去。


    陆语笑盈盈地打量着代安,片刻后点头,“很好看。回房加一支八宝簪子吧。”


    代安按捺下不自在,嘀咕道:“夫人揶揄人的路数,我真没见过。”她要是脸皮儿薄一些,这会儿一定已是满脸通红,可人家明明什么都没说。


    陆语笑道:“快去吧。”


    代安称是,行礼后向外走,听到沈笑山慢悠悠地说:“明年回来嫁闺女。”


    “先生!”代安跺脚,回眸恼火地看着他。这夫妻两个揶揄人的方式,一个太委婉,一个太直来直去的,要命。


    沈笑山悠然道:“那我把他打出去?”


    代安转身,伴着他愉快的笑声,快步出门。


    当晚,代安找陆语说体己话:“他告诉我,那个书桌之中,有一支他亲手打磨的玉簪。我找到了。”


    陆语满心愉悦,“要不要收下?”到何时,若非手足,男子送女子簪钗平安扣玉佩之类,都是用来做定情信物。


    代安则反问:“夫人觉得我可以收下么?”


    “我和先生自然赞同。”陆语握了握她的手,“不然,也不会打趣你了。”


    “你们啊。”代安有些沮丧,身形一斜,头靠在她肩头,“眼睛忒毒。”


    陆语笑出声来,“难得有情人,先前只担心你一头热。”


    代安不是扭捏的性子,闻言笑了,“就像您和先生,有一阵,我们都担心先生一头热,急得什么似的。”


    陆语捏了捏她面颊,“你这不饶人的嘴,这时候也要拿我们说事。”


    “跟你们学的。”代安理直气壮。


    陆语笑着,“对,怪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


    代安笑了一阵,随后道:“我以前真没见过他那样的,跟女子说话,耳根居然红了。第二回 去,他亲自款待,我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以前从不会这样,让我猜猜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笑笑地看着我,好半晌,看得我脸直发烧。”


    只听着,便能想见到,那静默不语的一段时间中,两个人之间无声流转的青涩又清甜的情意。


    “唉,”陆语忍不住喟叹,“真是没想到,居然能亲眼目睹一见钟情的良缘。”


    代安却问:“您跟先生不是么?”两个人的心思太深沉,外人真的看不分明。


    “怎么可能?”陆语立时变得气鼓鼓的,“他当日让我签了卖身契和生死文书,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见钟情要都是那样,不定出多少回人命了。”


    代安笑得东倒西歪,笑够了,搂住陆语,“我的小义母,咱得记着这笔账,记一辈子,罚他一辈子对你好。”


    陆语想了想,抿唇笑了.


    沈笑山和陆语原本想去杭州、南京转转,但因为代安的事,便取消了那些形成,安心留在苏州。


    这样的日子里,陆语和亲人手足的信件不断,字里行间,分别细细讲述近况。


    傅清明、原敏仪、林醉住进了沈笑山在京城的家,不消多久,便与程家、唐家的人如亲人一般走动起来,眼下正在物色地段适合的铺子,要把新月坊开到京城,三人为此事忙得不亦说乎;


    林醉的婚期定在九月,在那之前,齐盛会按照陆语、沈笑山拟出的章程,为她备好丰厚的嫁妆;


    程叔父和唐修衡还算清闲,被皇帝催着多腾出些时间,分头教导太子的文武功课,程叔父得心应手,唐修衡却说头疼,情愿出去打一仗;


    薇珑已经开始和工部协力修缮东宫,两位公主和两位驸马爷怕她太辛苦,整日跟着她转,劝她别太计较细节,她嫌烦,皇帝看着也烦,把四个人训了一通,她便得了清净,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


    董飞卿和蒋徽上半年没有出门的打算,安心留在书院,教导学子、照顾孩子。


    ……


    看着信,便能想见到那一幕幕,忍不住会心一笑。


    代安看中的秦旭,难得之处不仅仅是与她一见钟情,办事也是很有分寸的一个人:定情之后,便给身在长安的长辈写了加急信件,言明自己对代安一见钟情。


    秦老爷子与沈笑山、陆语交情最深,便执笔写信给二人,说若不是山高水远的,定要亲自登门,为长孙提亲,眼下如此,只能在信中谈及,另请亲朋代为上门提亲,唯请两位担待,给长孙一个觅得良缘的机会。言辞很是恳切。


    沈笑山与陆语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做派,又见老人家如此,回信时便也十分坦诚,说只要代安相看之后同意,这亲事就算定了,绝不会从中作梗,请老爷子不要为此事多思多虑,只管放心。——再怎样,也得给代安留出足够的余地。


    信件送到长安没几日,有人受秦家所托,登门提亲。越两日,做场面工夫,安排了代安、秦旭遥遥相看的事。


    过了几日,媒人再次登门,亲事便定了下来——也是知道,沈笑山和陆语不会在此地久留,就得从速行事,在他们临走前得出结果。


    沈笑山对代安道:“秦旭回长安之前,你就留在这里,督促着本地大管事。亲事余下的章程,由他替我们出面应承。婚期就定在明年八月,到时候,我们怎么也回来了。你再着急,也得这么办,带了你这些年,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场,不是太冤了。”


    “谁着急了?”代安又是感动又是笑,“我听您的。不会不务正业,会用心帮衬本地管事,把字号下的店铺打理得更好。”


    “那就好。”


    之后数日,沈笑山和陆语登船走水路入海之前,与各处的信件来往频繁,如雪片一般。安排交代完所有事情,告诉所有亲朋行程之后,两人相形登船,离开苏州。


    一路乘坐的大小船只,皆属于沈家字号。


    两个人各自带在身边的,只有简简单单一个行囊,放着必须的零碎物件儿,其余的日常所需,船上都有,在船上的仆人亦服侍得分外周到。


    数日在水上度过,毫不乏味:看江河波涛翻涌,看两岸奇峰峻岭,又是春日的好时节,时不时便有山花烂漫苍松翠柏入眼来。


    最后一次换乘的,是一艘陆语前所未见的大船。


    登船后,就见船工皆是身姿矫健训练有素,行走期间的男女仆人亦是处处透着勤勉干练。


    船太大,上下三层,房间却不多,除去足够船工仆人居住的,每一间都分外宽敞,用槅扇掐出主间次间寝室棋室等等,只是格局与寻常住宅的正屋不同。


    住下来之后,陆语颇觉舒适。


    “日后能看到的,除去空中景致,只有深深浅浅的蓝。”沈笑山说。


    陆语嗯了一声,瞧着他,发现他居然是一副在家中的样子:很松散,是最放松的状态——自长安到此刻之前,他都不是这模样。先前以为,是和她一样,因着仆人的新面孔、住处的变换略有不适。


    原来不是。这沧海、大船,是让他最舒适最放松的所在。


    “果然是可以四海为家的人。”她笑说。


    他笑一笑,把她拥到怀里,“对着我最喜欢的景致,伴着我最喜欢的女子,这才是真正的给个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陆语却腹诽:怪不得修衡哥担心我们乐不思蜀。


    漫长的航程,日子并不单调:早间看日出,晚间看落霞,余下的时间,或是在船头眺望无尽头的海洋,或是留在舱房,看翻阅船上存着的书籍,一起琢磨琴的样式,对坐下棋,或是……缠绵悱恻。


    “我们这算不算是挥霍啊?”一次,陆语笑道,“这可是真正的朝夕相伴。哪天相互看腻了可怎么办?”


    “小乌鸦嘴。”他敲着她的脑门儿,“放心,往后的年月,动辄几个月见不到面的时候多的是。只说制琴,就得各忙各的,并且不是短短时日便能制成。”


    “也是。”她听了,心安下来。


    他有点儿不满,“这是什么反应?怎么我踏实了,你倒开始胡思乱想了?”


    “患得患失。”陆语笑着勾住他的颈子,“沈先生,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是的,太喜欢了。


    以前看他不得闲的时候,总是心疼。


    如今看他全然的放松并真正的清闲下来,每日陪着自己,让融融的情意包围住她,是她从未想过的夫妻相处的光景,用力珍惜着。


    很好。也确定,日后会更好。


    他眼眸更为明亮,噙着浅浅的笑,热切地吻住她,热切地索要。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喜欢。而且,是“太喜欢”。


    听他说航程将尽的时候,陆语才询问起岛上的情形:“只有仆人?”


    他颔首,“对。”


    “多少个?”


    “四五十个吧。要打理的地方不少。”他说。


    陆语想一想,“那么,那些仆人,真的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为仆?”


    “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给她听,“每年都会更换。如今哪儿有那么多孤苦无依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当然是为了比较诱人的益处。他们为仆一年的例银,从三百到八百两不等。船只每年都要过去两次,运送东西,调换仆人。愿意多留一二年的,事先说一声就行。”


    陆语释然。一年赚三百两到八百两,等同于在显赫的门第中的等次不同的管事一年所得。可那样的好差事,不是谁都能遇到的,而且也要看资质。在高门大户的下人之中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而在岛上当差,做好分内事就行,不会被人排挤,唯一的缺憾,是要远离家乡。这是一份需要人做出取舍的差事。


    岛屿遥遥可见的时候,沈笑山站在船头,久久凝望。


    离得这么近了,她反倒生出了好奇,并且压制不住:“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是让我乐不思蜀的所在。”他笑笑地看着她,“等你到了就知道了,不会有比那里更舒心的地方。”


    陆语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次打算住多久?”她又想起了唐修衡的叮嘱。


    “我们是提前离开了江南,节省了一两个月——住半年吧。”他说。


    “不行。”陆语说,“两个月。再好也不能由着性子来。”


    “五个月。”


    “最多住三个月。”夫妻两个认认真真地讨价还价。


    “还没到地儿呢,急着说这些做什么?”


    “就得先定下来。”陆语道,“必须答应我,不然……”不然又能怎么样?她敛目看着海面,“不然我就去水里转一圈儿。”


    沈笑山只是笑,不再说话。


    想法当真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不解释,不争辩,只是将之搁置,晚一些再商量。陆语无计可施,便只是叮嘱他:“不管怎样,你要让船三个月后回来一趟。”


    “那等于是刚靠岸就回来。”看到她坚持的眼神,他终究点头说好,“大不了让船只泊在海边,等一段日子。”


    所谓的小岛,是对于汪洋大海而言。离近了,陆语就觉得,这岛屿,一个月能逛完就不错。


    船靠岸。


    沈笑山和陆语下船、登岸。岸上已有数名仆人在等,身后是两匹骏马、七辆运送箱笼的马车。


    船上的船工、仆人井然有序地从货仓中抬出一口口偌大的箱子,送到岸上。


    仆人齐齐行礼之后,沈笑山交代心腹一些事情,陆语忙着打量岛上景致。


    沙滩在阳光下呈浅金色,一条曲折的覆着沙土的石子路通向岛内,视线所及之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那树木是她没见过的。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转向了,忽然间分不清方向。懵住了一会儿,抬眼望天,时近黄昏,夕阳将要陨落,她借此找回了方向。


    沈笑山走过来,对她偏一偏头,“走。”


    陆语一笑。


    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去往住处的时候,陆语说了刚刚转向的事,“……好几天没犯过这毛病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


    陆语说:“我带了罗盘,以后自己走动的时候,可不能少了它。”


    “过几天就好了。”沈笑山说。


    “但愿吧。”陆语很快放下这件事,指着所经过的绿树、花树,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笑山一一作答。


    走着走着,进入视野的景致丰富起来:小河、溪流、自然生长不经修饰的草地与花树林、遥遥可见的花海、巍峨的高山……


    一切都显得格外的清新、洁净。


    离海面远了,风中没了咸湿,含着花草的清香,带着春日的融融暖意,让人熏然欲醉。


    陆语问他:“怎么找到这个岛屿的?”


    “一个做海运生意的老前辈告诉我的,并且留了引路的人。”沈笑山答道,“老人家那可是真克妻,娶一个死一个,四回之后,就断了再娶的心思。但凡有一儿半女,也轮不到我。”


    “老人家在这里住过么?”


    “没有,但是带人在不同的时节来过几次,查看岛上是否适合居住,譬如有没有怪兽巨蟒,是否有飓风、暴雨。结果发现,这里四季如春,草木葱茏,山水洁净,能见到的活物不多,自然也就没有怪兽巨蟒,有也早饿死了。“


    陆语莞尔,穿过一大片花树林,展目望去,看到了几所小房子。


    沈笑山循着她的视线,告诉她:“这类屋舍是仆人的住处。最早派人过来建了二十所,有几个常年留在岛上的闲得横蹦,这几年又陆续加盖了三个小宅子——无亲无故的,在这儿安家了。”


    车马、房屋之类,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陆语道:“幸亏是嫁了你,不然,我真会妒忌你的财势,咬牙切齿的那种。”


    他笑着策马到了她身侧,抚了抚她后颈,“打今儿起,你就可以开始筹谋一个有趣又耗费咱家财势的事由,到时候咬牙切齿地挥霍。”


    陆语笑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脑子。”


    暮光四合十分,两人来到岛上的住处。是一所样式寻常的四合院,在附近,另有四个五开间的屋宇、几所仆人的住处,错落有致地分散在小河边、树林前、芳草地上等位置。


    有四名仆人迎出来,都是中年人,两男两女,样貌忠厚,笑容淳朴。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见过沈笑山,对于陆语,都是首次相见,但是都事先得到了消息:先生和夫人一起过来。


    四人行礼问安,夫妻两个打赏之后,走进室内。


    两名女仆走进来,服侍着两人净面净手。


    “摆饭吧。”沈笑山说。


    “是。”


    仆人忙着摆饭的时候,陆语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格局与寻常的四合院一模一样,室内亦然。


    饭菜上了桌,仆人欠身退到外面。


    新鲜的鱼虾蟹、鲜嫩的蔬菜、香气四溢的红烧肉、馒头花卷羹汤,摆了满满一桌。


    陆语真饿了,举筷大快朵颐。比起长安沈宅的饭菜,味道差了些,但她可以忽略不计。


    沈笑山却是边吃边皱眉,一脸嫌弃。


    陆语见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终于,有了他不能吃到合口的饭菜的时候。


    “笑,让你笑。”沈笑山探手拍她的脑门儿。


    陆语笑得更欢。


    “明儿就好了。”他说。


    “那就好。”这种事,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久了,他定要闹脾气的。心里想着,应该是有厨艺绝佳的人随行。


    感受迥异地用过饭,仆人进门来,撤下饭菜,把厨房收拾干净之后,进来禀道:“先生、夫人,热水备好了,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回住处了。”


    沈笑山颔首一笑,“去吧。”


    陆语稍后得知,仆人们巳时来、晚饭后离开——是依照他上次过来的惯例。想到夜间整个宅院只有他们两个,只觉自在。


    被人服侍的日子是有几年了,但她更多的岁月是在师父跟前,凡事亲力亲为。沈笑山更不需说了,平时不少事情都不会经下人的手。


    当夜,洗漱之后,漫长航程结束、到达目的地的心情化作透骨的疲惫,陆语躺下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沈笑山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来,对着陌生而雅致的寝室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一件事:仆人巳时才过来,早饭怎么办?总不能说,把饭菜放在院门口吧?或者,灶上一直小火热着饭菜?


    她揉了揉腹部,真有些饿了,穿衣下地,洗漱后在正屋找了一圈,也不见沈笑山,便去了厨房,进门后,看着眼前一幕,愣了愣。


    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厨房里,他正站在长台前,手法娴熟地切菜。


    “醒了?”他问。


    她没应声,走过去,从他身后环住他腰身,面颊贴着他的背。


    “这黏人的毛病,可千万不能改。”他语带笑意。


    “我先前以为,你带了厨子到岛上。”却不想,是这样。


    “我那手厨艺,就是在这儿练出来的。”他和声解释,“要不是洒扫之类的琐事太耽搁时间,做再好也没什么意思,这院子里一个仆人都不需留。往后每日,我做饭给你吃。”


    “嗯。”她笑了,心里甜甜的,“要我打下手么?”


    “不准。”她不喜欢的事,他便不喜欢她勉为其难,“你那双小爪子,伤够多了,平时再瞎忙活,制琴时怕是会出错。”


    她笑出声来。


    用过早饭,沈笑山带陆语去另外几所屋舍转了转。


    各有各的用处:存放岛屿一应事宜账目的,悬挂着大幅航海图、星象图的,再就是药草房、藏书阁和存放粮食的偌大的库房。


    藏书阁里的书,都关乎星空、航海、大漠、高山,有不少是从外邦觅得,经由人翻译而成。


    抛开豪商、雅士的沈笑山,心中痴迷的,全在这里。


    他已走得足够远,他却觉得还不够远,想要探知的,很多亦是遥不可及的。


    起初几日,沈笑山陪着陆语在岛上游转,让她看岛上最为柔美亦或有趣的景致、种在岛上的粮食果蔬、养的牲畜。


    ——那些仆人,绝大多数做的是这些,自给自足。


    “粮食果蔬牲畜太多了怎么办?”话一出口,陆语就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让船只捎回去就行了。”


    他笑,嗯了一声。


    熟悉了环境,陆语就让他去忙他的,自己要再把各处走一遍,有不少问题要细细地请教仆人。


    他从善如流。


    没过两日,陆语就打心底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首要原因是自在清净,在这里,除了要按时吃饭,没有任何需要约束言行的规矩,仆人们尊敬沈笑山和她,但平时从来是各司其职,明白自己最重要是手边的事,而不是观望主人家的行径;


    其次是过于清新柔美的景致。偶尔,她会对着一面澄明的湖、一片落英缤纷的花树林低声叹息着,看上大半晌。那份美,让她觉得,这里就是隐匿在世间的一个桃花源。


    她打破了从不自己作画的惯例,每每让身强力壮的仆人帮忙,把大画案搬到合适的地方,画下美景中的一角。


    此外的时间,全用来请教仆人问题,诸如不识得的花草树木果蔬的名字和生长习性。


    仆人们都很喜欢这个问题多多的女主人,自是知无不言。


    陆语将所见所闻写画兼具地详尽记录在册。再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如面对经历任何事,她要记住,铭刻于心。


    为了这些事,她空前的喜悦,精气神儿十足,将近一个月,算是住在了书房,常常大半夜还在写写画画,倦了,便转到里间的宴息室,合衣睡在躺椅上,醒了便继续忙碌。


    沈笑山并不干涉,他有他乐在其中的事。


    由此,夫妻两个只午间碰面的情形越来越多:早间,饭菜备好了,她还没起,他就由着她睡到自然醒,独自吃完饭,把饭菜温在灶上便出门;上午她顾忌着时间,不会走远,会按时回来用饭;而下午,天光较长,她会去远一些的地方,回来得较晚,而那时,他一如早间,又已出门。


    兴致高涨地忙碌的时候,顾不上这些,等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她不由好奇,于是,这天下午早早回来,在厨房里寻到正在准备饭菜的他,问他这些天在忙什么。


    “打渔、钓鱼、观星。”他说。


    陆语讶然,下一刻就说:“我也要去。”


    “明日开始。”


    “好。”


    于是,之后的一个来月,陆语都跟在他身边。


    而在第一天,她是比较崩溃的:天还没亮,也就是后半夜吧,他就唤她起床,穿上行动灵便的衣服,策马出门。


    陆语如同梦游般到了海边,随他走在沙滩上。


    沙子进了鞋里,硌得难受。“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她问。


    “对。”


    她停下来,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赤脚走在沙滩上。


    他笑着拥住她,低头索吻,“醒了吧?”


    “嗯。”陆语下意识地回望岛上。


    “仆人夜间不会出门,走着来要三两个时辰,用拉车的马,就得告知管事。”


    她放下心来,空闲的手携了他的手,“我们走吧。是去打渔?”


    “嗯。”


    “这种事有什么好玩儿的?你居然那么喜欢。”


    “这种事全凭运气。”他说,“有比与天地赌运气更有趣的事情么?”


    “……渔夫真是不容易。”她挠了挠他手心,“至于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哈哈大笑。


    后来陆语所见,正如他说的,这是看运气的事,有时满载而归,有时一无所获。


    每次有收获的时候,陆语都发现,他会把小鱼小虾放回海中。


    “小鱼小虾更好吃。”她问,“这又是什么门道?”


    “不让鱼虾断子绝孙。留三分余地,海上亦如此。”


    “这话说的,再看到做好的鱼虾,我还忍心吃么?”


    “你这会儿不饿而已。”


    她笑声愉悦,“也是。”


    至于在浅海处钓鱼,陆语当做晒太阳——和他并肩坐着,轻声说话,和煦的阳光洒落,让海面波光粼粼,让她变得慵懒。


    最有趣的,是风清月朗海面平静的夜,他划船带她出海,躺在船头观望星空。


    在此之前,陆语对浩瀚星空只是一知半解。


    而他不同,自幼就对星空有好奇,感觉神秘,有机会便寻找相关的书籍。在如今,他等于把自己所知所学重新温习一遍,讲给她听。


    他言辞生动有趣,便让陆语很快从提不起劲到疑问不断再诚心请教。回到岛上,再看那幅星象图,也能看出些门道了。


    而这门学问,所知的越多,越觉得星空的奥秘太多,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奇妙的遐想之中。


    这晚,仍如先前,小船被划出去很远,回头一望,岛屿成了小小的一点。


    甲板上铺了厚实的毯子,两个人躺在上面,对着漫天璀璨星光。


    她枕着他手臂,感觉得出,不知何故,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侧身看着他,“怎么了?”


    他也转身,面对着她,“我在想,过来的日子不短了,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有么?”陆语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不能会意,费力地思索着。在岛上,什么都有——衣食住行欢欣满足;也什么都没有——是非琐事心烦暴躁。


    他的手在她背部跳跃几下,“有件事儿,多久没办了?”


    陆语恍悟,笑出来。


    亲吻、拥抱,是经常的,而鱼水之欢,只在起初到来时有过一次,随后,都是一样,几乎舍不得入睡。


    这一段,又是每日黏在一起,但打渔、观星几乎占据整个夜晚,观星后回到岸上,径自换打渔的船再次出海。只上午、下午偷空眯一觉。幸好他做的饭菜堪称珍馐美味,药膳的功效亦很明显,她每一餐都会吃很多,要不然,怕是早熬得明显消瘦下去。


    这样的“忙碌”情形,大抵一生也就这一次。


    他托起她下巴,笑笑的,“来,看看我们是不是不稀罕夫妻之实了。”


    陆语又笑,笑声很快被他封在口中。


    原本,他只是调侃自己与妻子,原本,真是打算浅尝辄止。


    可是,之前言语宛若暗示,让身体有了反应。


    意识到他要动真格的,陆语急起来,“慕江……”


    “只有星月能看到。”他在她耳边说,“只有天与海,只有你和我。”


    “……”他是对的。


    好一阵,她眼前亮晶晶一片。他的眸子明亮如空中的星子,星子一闪一闪,熠熠生辉。


    海风回旋,隐没了彼此的凝重急促的呼吸。


    海波载着船,起起伏伏;她随着他的把控,心绪浮浮沉沉。


    支离破碎的低喘、呻/吟,融入海风,转瞬消散。


    “这就不行了?”他点了点她的唇,笑得有点儿促狭,不等她出声,便热切地吻住,带她攀向极致的快乐。


    ……


    观星夜,前所未有的放纵之夜.


    第三个月,阴天下雨时不少——若在地面,这是盛夏时节。


    夫妻两个留在岛上的时间多了,开始关心仆人们遇到的不大不小略去不报的问题,能点拨的点拨,该商议的商议,需要外面伸援手的,记在心里。


    闲来他看了她的画,不知是心性还是环境影响所致,画的意境完全符合这岛屿的景致,清新优美,手法纯熟,但是尽量避免运用技巧,看起来特别舒服。


    “全部带回去。”他说,“每一幅都是佳作。”


    “但愿不是谬赞。”她笑盈盈的,“我也有能够送人的画了。”


    他笑着抚了抚她后颈。


    陆语每日都会翻看万年历,每日都会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等到大船到来,是当即软硬兼施地让他离开,还是真照他说的,让船只等待?


    这地方,对于喜好热闹的人来说,定是没得选择才会涉足,而对于他们来说,委实是人间仙境。不要说结伴而来,便是独自前来,也真有无数乐趣,不愿离开。


    偶尔,沈笑山看到她对着万年历犯愁,便忍不住笑。


    大船并没按期到来,晚了五天。决定航程的,是天气,非人力可控制。


    让陆语意外的是,沈笑山当即就吩咐仆人,把要带走的一些东西收拾起来,装入箱笼,送到船上,随后对她说:“走。”


    “……?”她说不出话。


    他笑,“船上不定放了多少等着我看的信件账目,你也不知有多少信件等着回复。真在那儿等着,跟催债的差不多。”


    她失笑。


    就这样,他们离开岛屿,回到船上。


    正如他预料的,他面前的账目信件堆成了小山,她面前则是厚厚一摞信件。


    看信、回复信件的时候,沈笑山还好,不时莞尔一笑,不悦了也只是微微蹙眉。等到看帐的时候,就有些意兴阑珊——心跑远了,一时半会儿真收不回来。


    他掂着一本账册,过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


    陆语忍俊不禁,走过去,俯身搂住他,“说起来,往回返这事情,吃亏的可是我。在岛上,我每日吃得都是你做的珍馐美味,往后可不会总有这种好事。”


    “什么珍馐美味?”他牵了牵唇,“你不是以为这词儿跟粗茶淡饭一个意思吧?”


    她捏了捏他下巴,“瞧瞧,刚回到人间,这嘴巴就又刻薄起来了。又一个坏处。嗳,要不然咱掉头回去吧?”


    他哈哈地笑,把她拉到怀里,“跟我一起看,一起遭这份儿罪。”


    “好啊。”


    来时路上,因为是春日,天气并无明显变化,而回去的路上,则是一面走一面加衣服。


    登岸时,已是深秋。


    去往山中的路,不比航程短。大多时候坐马车,坐腻了就策马走一两日。


    就算心急也急不来,他要一面赶路一面处理积攒下来的很多事情,更有身在各地的心腹赶来,当面禀明一些要事,大多是经商范畴之外——经商相关的事,传信即可。偶尔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更需要找地方暂住几日,把事情理清楚拿出章程再启程。


    他又变回了寻常时日里的沈笑山,不乏压不住火气黑着脸发作人的情形。


    如此赶路,药膳没可能保证她定时服用,沈笑山却早有准备,让她改喝药酒。


    陆语好一番啼笑皆非。


    闲来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如今气色极佳,而体力精力也明显胜于从前,胃也不再犯病来扰她。


    毫无规律地在路上消磨掉两个多月之后,他们到达了出行第二个目的地。


    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高山峻岭。要去的地方,在其间的一个谷底。


    进山之前,沈笑山遣了所有随从。


    就像陆语在密室看到的地形图那样,路线迂回复杂之至,她看过很多次了,步入其中,仍然觉得像是走进了迷宫,没多久,便又转向了,不得不拿出罗盘来指引方向。


    而这路线,大致上是天造地设,他的人手,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用了些障眼法,做了些机关。


    沈笑山有时也不耐烦,跟她抱怨:“想起来,这也是吃饱了撑的。起码三代以后才有可能用得着,这么早弄这么个地方干什么?”


    陆语无言可应对。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话说回来,万一命太长,活到百十来岁呢,不管哪家遭了意外,都看不了,活来活去,到末了活生生急死,太惨了。”


    “那还抱怨什么。”陆语岔开话题,“里面也跟岛上情形相仿么?”


    “适合避难隐居的人享受田园之乐。”


    “也建好宅子了?”


    “嗯。”


    陆语开始算账,之后发现,他手里最烧银钱的事由,是眼前这一桩,要耗费的人力财力无力委实惊人。她笑一笑,故意逗他:“先生,我现在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把银钱都花在这桩事情上了。其实,你也没那么富裕吧?”


    他清朗的笑声在山路上响起,“你不是早就说过,我是欺世盗名之辈。”


    “没法子,我一遇到这种事,就忍不住妒忌你的财势。”


    沈笑山揽住她,“这桩事花的银钱,对于咱家,不过九牛一毛。把心放宽,你是富甲天下的人的媳妇儿,几时高兴了,把我放在家里的金银珠宝劫走就是。”


    陆语笑不可支。


    他担心她受不住长途走路,“累了没?抱着还是背着?”


    “不要。托你那些药膳药酒的福,我好着呢,别瞧不起我。”


    他又笑。


    如此说笑着,路程中的枯燥无聊便被驱走。


    辗转整日,入夜之后,他启动设立的最后一道机关。


    一道足有城门大小的石门缓缓向两旁开启,发出沉闷的声音。


    陆语瞧着,颈子一梗,又被惊到了。无法想象,他与唐修衡、程叔父、董飞卿是如何只看着地形图就笃定可以设立这样的机关,亦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能工巧匠完成了这样的事——修建机关重重的皇陵的难度,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内有沈笑山的手下在等,十步之外,是一辆黑漆马车。相较而言,里面的路很宽敞,马车行走起来,空间略有富裕。


    坐上马车之后,沈笑山提醒陆语,“好歹撑一会儿,别睡。多说半个时辰就到。”


    “嗯。”陆语的确有些疲惫。好几年了,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好在有他在身边,东拉西扯着,便能忽略身体的疲乏。


    沈笑山告诉她:“如今停留在这儿的,除了沈家的人,还有程家、唐家、董家的心腹。”


    陆语讶然,但很快释然一笑。居安思危、留有后路,是这世道下处于盛极之势的人必有的考量。就算能担保自己儿孙不出错,又怎敢担保之后的后人。


    “但是,”她轻声说,“这路太复杂了,要是找不着可怎么办?”


    他答得干脆:“要是都蠢到那份儿上了,那就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别气得这些老祖宗一起诈尸。”


    她闷声笑着,依偎到他怀里,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马车停下,二人相继下了马车。没走多远,便到了此间住处。


    一进门,便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陆语立即食指大动,急匆匆寻到盥洗室,洗脸净面之后,便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颐。


    吃到七分饱才意识到,桌上的菜肴,鱼、虾鲜美,荤菜所用的是腊肉,面食是白面馒头、面条。


    通过餐桌上的情形便可推测,这里有鱼塘或河流、田地,没有牲畜。也是,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人就要全部撤离,没必要做无用功。


    吃饱喝足之后,陆语转到寝室,没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策马四处转了转,情形竟与那篇她倒背如流的桃花源记中的情形大同小异。


    屋舍明显是先布局再建造的,整整齐齐。环境适合甘于隐居享受田园之乐的人。


    大片的原野,一部分被长留此地的人开拓成了庄稼地,闲置的则是绿草丛生、野花遍开,美得惊人。


    有蜿蜒的河流、池塘,其中有鱼虾莲藕。


    最最难得的,是此处居然有温泉,不知源头在何处。


    如果,这里没有那么多终日忙忙碌碌眼神精明身姿矫健的人,那么,就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乐园。


    可惜,山中不是岛上。在这里,她是沈夫人,时时刻刻都是。毫不抵触,只是遗憾。


    而最享受的,莫过于在谷底仰望星空。


    不知何故,在山中、海上看星空,要比在别处看得更为真切。或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她也说不准原由。


    那一颗颗已经识得的星,一闪一闪之间,会让她觉得,它们是在对自己俏皮地眨眼睛。如此可爱,如此美丽。而山中的月,看起来,又明澈几分,亦愈发的柔婉动人。


    山中望月,海上观星,从没企及能有的光景,都经历了或是在经历着。


    生涯至此,其实已无憾事。有一度,怀疑自己白活了一场的时候可不少。


    沈笑山到了此处,一日都不得闲,与不同的心腹游走不同的地点,探讨着一些遗憾之处,商量着当下棘手之事,拿出章程后亲自督办。


    这也是有毛病。他自己都承认。其实没必要做的面面俱到,但只要知晓了,便忍不了。


    忙了两个来月,他才勉强算是清闲下来,得以偶尔享受此间趣味。


    最好的,已经有了,再有其他,都是寻常。


    停留将近三个月之后,夫妻两个离开,去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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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日万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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