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林醉反应奇快, 手腕一转, 立时挣脱。
杭七笑着站起身来,“换个地方说话。”
林醉轻轻点头。
片刻后,两个人走在就近的一条窄巷中。
将至九月的凌晨, 空中无月, 只有寥寥星光, 空气湿润而寒凉。
林醉落后杭七半步,背着手, 意态闲散。
他们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从不主动说话, 只是默默地走在一旁。只是如此, 他就觉心安、惬意。是以, 他也长久的沉默着。
走到窄巷尽头, 林醉转身往回走, 侧头看他一眼。在终南山,听他与人谈笑时,她得知他数年累积下来的伤病不少, 情形严重。换了寻常人, 早就废了, 在他倒是还好, 只需要将养一半年。思及此, 她打破沉默:“伤势怎样了?”
杭七本想说没事了, 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时好时坏。”
“那你该好生歇息, 夜间不要四处走动。”她说。
“白日你又不肯见我。”
林醉权当没听到。
“我要是这么熬一阵, 估摸着到年底就垮了。”杭七继续装可怜,“你不搭理我,我心里真是煎熬的很。什么病都一样吧,心绪最重要,是这个道理吧?”
林醉凝了他一眼,显得很头疼的样子,“又不是我招惹你。我们是因为先生、姐姐才相识的。”
“知道。是我自找的。”杭七笑笑地看着她,“见到你,病就好了八、九分。”
林醉无语得很,片刻后问他:“你到底想怎样啊?”语气很无奈,但是软软的。
“你对我,是当做寻常的萍水相逢的男子么?”到这地步了,他不得不直来直去。
林醉歪了歪头,认真地斟酌片刻,又低头看着脚尖,“不是。你与别人,还是不同的。”
这答案真是模棱两可,他只得在装可怜的基础上继续做文章,“我知道,眼下是我强求了。毕竟,你见过先生那般没有烟火气的半仙儿,又见过唐侯那般俊美无双的妖孽,再看看我,自然是怎么都不顺眼。”
“……”林醉停下脚步,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子,“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敬先生、侯爷如神明。”
明明在嗔怪他,却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态度,不知道多讨人喜欢。杭七逸出由衷的笑容,“那你倒是说说,到底看不上我什么?”
林醉斟酌过措辞之后才道:“哪里就谈得上那些了?七爷,你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七,是吃皇粮的人。而我,只是一介布衣。我从意识到之后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杭七蹙眉,“你这话就有些胡搅理了。”
林醉讶然。
杭七耐心地给她摆道理:“沈先生要是打一开始就想吃皇粮,眼下一定能在朝堂呼风唤雨,地位不见得比唐侯低——人就是懒得端那个饭碗罢了。那般的人物,不也娶了你姐姐么?你姐姐从没沾过原家的光,更不以原家的亲戚自称,这没错吧?——所以,你这难道不是胡搅理么?”
林醉关注的重点出现偏差:“你说先生那些话,是指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别打岔。那些得空再告诉你,眼下先说你跟我。”
“……好吧。”林醉老大不情愿地应声,“那也不同。姐姐与我不同,我出色百千倍。”
“才怪。你比你姐姐强多了。”
林醉停下脚步,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好好好。”杭七笑起来,随后却道,“但是,你姐姐是打骨子里就有刺儿,能把人扎死,这你得承认吧?随时随地能把人整治死的女孩子,谁受得了?”
“又胡说。”林醉板起了小脸儿,“你跟姐姐换一换试试?换了你,遇到那种大事小情居心不良的亲戚,又能怎样?我倒是觉得,姐姐已经很仁慈了。”
杭七迅速斟酌一番,态度诚恳:“也对,的确是那么回事。”下一刻就发现,跑题了,忙往回扯,“我失言了,但也没什么,这又不是诟病她。还是说你我,身份之别不用考虑了,那我过些日子能请人登门说项了吧?”
“……什么啊。”林醉又气又笑,“我跟你投缘是真,但也真没到那种地步。提亲、成亲……想想就头疼,我可应付不来到官宦门庭中的日子。”
“我幼年时双亲先后离世,是驸马爷、唐侯栽培,才有了今时今日。”杭七语气温和,言辞却很谨慎,“我要是真有那个福气,娶你进门,你也不需侍奉公婆,更不需应对杂七杂八的亲戚。其余的,之于你,不过是换身衣服,换个身份而已。以你这做派,怎样的情形都应付得了。放心,有些官员的女眷,还不如到你客栈入住的客人。”
末一句,让林醉笑了。偏头想一想,她低声咕哝,“可是……那是我从没想过的事。”
“没想过?”杭七敛目思忖,“因为身世么?”
“怎么可能。”林醉一笑,“不论师父还是姐姐,这些年都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要讲缘分。姐姐与我,都是与双亲无缘的人。姐姐的双亲是过世太早,我的双亲么……一个寻了短见,一个把我当物件儿。都是运道所至,我倒不会耿耿于怀。我说没想过,是没想过与哪个男子携手余生。我是觉得,自由自在的光景最好,最值得珍惜。”
杭七蹙眉,“但你那自由自在,也得有个限度吧?”
“没想过。”林醉如实道。
“……”杭七想敲敲她那颗小脑瓜,手动了动,终究是按捺住了,“那就打个商量,隔三日空出一日见我,好么?”
“……说这么多,其实都是成婚之后的情形。”林醉保有着近乎局外人的冷静,“话说到底,我与你,还是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到底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杭七陷入深深的困惑。
差了点儿什么。差的到底是什么?她都不知道,他又能如何才能让她倾情?
真是要了命了.
一早,用饭的时候,沈笑山说起昨日看过的礼单:“河南林家送的贺礼很是显眼,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价值三万两左右。”
“这么多?”陆语扬眉,“你打算怎样处理?”
“退回去。你觉得呢?”
陆语一笑,“同意。”
说话间,罗松抱着一大摞账册过来了,放下账册,恭恭敬敬地对夫妻两个行礼,随后道:“这是您要的山中的账册。”
沈笑山蹙眉,“怎么不送到书房去?”
“您不是说了,一送来就拿到您面前么?”罗松无辜地道,“我怕别人偷摸着翻阅,再者,赶着出门呢。”
“去哪儿?”沈笑山问。
“董先生让我给他钓几条新鲜的鱼,晚间他要吃骨酥鱼。”
沈笑山笑了,“他醒了?”
罗松点头,“嗯,丑时就醒了,在前院来来回回走,晃悠了大半个时辰。”
“那快去吧。”
“成。”罗松对陆语拱一拱手,“夫人,小的去了啊。”
沈笑山睨着他,心说这小子是不是一起来就吃撑了?哪儿就用得着特地跟陆语说这一句了?
陆语笑着点头,“去忙吧。”
罗松笑眉笑眼地出门而去。
陆语瞥一眼那一大堆账册,“山中的账册?什么意思?”在她想来,他该是在山中有宅邸,只是,不管怎样大的宅邸,所需花费,应该都到不了记这么多本账册的地步。
“等我看完再告诉你。”
陆语说好,转而岔开话题,说起宴请长安诸位造园名家的事。
沈笑山听了,道:“把席面摆在后花园的花厅吧,园子里现在有些看头。”
“好啊。”
“真有一小本的问题要请教?”
“是啊。”陆语笑道,“晚一些让你瞧瞧。”
“那孩子……”沈笑山想到薇珑平时的做派,不由得笑着摇头。
“那孩子?”陆语讶然。黎郡主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是修衡看着长大的,”沈笑山说,“比你大一些,小我们一截。”
陆语莞尔,“是特别出色的女子吧?”
沈笑山想一想,很客观地评价薇珑:“样貌不需说,好看;聪慧,懂事,缜密。另外洁癖重,有时候太较真儿,细致的简直能要人命。”
陆语失笑,猜测道:“有时候,给你督造宅子的时候?”
“嗯。”他颔首,“院墙从一头到另一头,偏差不能超过五厘,其余的更是如此。我那宅子各处,拆了建、建了拆多少回。”
陆语打趣道:“沈先生,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真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她那个较真儿的架势,连你修衡哥都受不了。修衡有时候就够细致、较真儿了,对薇珑都要甘拜下风。建我那宅子的时候,几个工匠让她磨得坐地大哭——那情形,你就想吧。”
陆语笑出声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早些见到郡主了。”
“除了这一点,真是特别好一小孩儿,跟你肯定投缘。”他说。
话里话外的,他是把大名鼎鼎的造园名家黎郡主当小孩子,为这一点,陆语又忍不住笑了。
饭后,沈笑山唤来两名小厮,把账册搬到书房去,随后整日查阅账册。
董飞卿则唤人把陆语请到他所在的住处,“带我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这个妹妹与老爷子投缘,他听修衡哥说过。
“好啊。”陆语立时点头,“等我一刻钟。”
“嗯。”
陆语唤人知会了沈笑山一声,回正房换了身道袍,带上唐修衡给自己的两个大大的信封,继而返回到外院,与董飞卿一起出门。
他提议之下,兄妹两个同坐一辆马车——马车出自妙手秦,这是他有这提议的原由。
路上,他像是个好奇的大孩子,一直在琢磨车里的机关。
“有意思,把马车做成这样子,真是神了……”他由衷地慨叹。
陆语就笑,“对老爷子来说,这种是一般的,另外还有一种防范恶人的,车厢四面夹着玄铁,凭谁用什么歹毒的伎俩,在外面做文章都不能得逞。”
“这就更神了。”董飞卿按动一个机关,身侧一块实木弹起,继而现出的是一个放着酒壶、酒杯的茶几,“那种马车,我能不能买八辆回去?”
“行啊。”陆语道,“老爷子存着十几辆,平时谁想买,他看着不顺眼的、觉得用不着的,都不肯卖,就这么着,好些年都没卖出去。你要是买,他一定答应。但是,话说回来,你买那么多做什么?”
董飞卿道:“给程家的祖父祖母叔父婶婶各一辆,给唐家的伯父伯母各一辆,再给薇珑和你一辆。”停一停,又解释,“他们是修衡哥的软肋,你则是沈哥的软肋。如今的确是盛世,但在富贵门庭中,不会有清平安乐之日。”
陆语动容,继而问道:“嫂子呢?你不给她添置一辆么?”
“她用不着。”董飞卿笑道,“身手不见得比我差,头脑也就比千年的狐狸稍差一点点——千年的狐狸,也就是程叔父和修衡哥那种。”
陆语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嫂子一定不是寻常女子,却没想到,她这么出色。”
“出色?”董飞卿扬了扬眉,“那就分谁看了。”说着就笑开来,“你跟她肯定投缘,跟薇珑也是——你不似她们,跟我和沈哥似的,性情复杂得很,投缘的人也就多。”
有些人,有着多种面目,他如此,她亦如此。
陆语很明白他的意思,唇畔又一次逸出由衷的笑容。这个公认的文武双全的哥哥,在这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却很了解她——同类一般,再就是,他言语内外,其实告知了他很多事情,都是外人所不知的。
董飞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我也要喝。”陆语说着,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嗯?”董飞卿飞扬的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飞卿哥,”陆语端杯,与他的酒杯一碰,“我敬你。”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端杯,与她同时一饮而尽。他知道,修衡哥认下的妹妹差不了,却没想到,竟与自己这样投缘。
随后,他提起林醉:“那孩子的身世,你知道么?我还没派人详查过。”
“我不知道,但是,修衡哥已经知晓。”陆语取出那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分给他一个,“修衡哥给我的,一起看看。”
“好。”
两个人先后看完手中关乎林醉身世的记录,又交换阅读完毕之后,董飞卿蹙了蹙眉,面上现出嫌恶的神色,“这种人……”
“是啊,这种人……”陆语点一点头,看住他,“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要设法整治他们了。”先前是不想提前给自己添堵,现在么,只想针对那家人出口恶气。
“我帮你。”董飞卿说,“你怎么打算的?”
陆语娓娓道来,对这个哥哥,没有丝毫隐瞒。
第47章 第47章
廊间的棋桌上, 摆着一局走到中途的棋。陆语站在桌前, 斟酌棋局期间,秦老太爷与董飞卿的交谈声不时传入耳中。
沈笑山与陆语成亲当日,老太爷前去赴宴, 远远地望见董飞卿了。今日正式相见, 自是打心底高兴。
不消片刻, 董飞卿就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又过了一阵子, 便惹得老人家吹胡子瞪眼起来。
陆语听着,只觉有趣。
面前两相纠缠对峙的棋局, 随着棋子一颗一颗落下, 现出胜负的趋势。
这时候, 董飞卿已经选好不少东西, 让秦老太爷算账。
陆语走进门去, 取出荷包。
董飞卿睨着她。
她就笑,“带银钱了?”他们这样的大男人,出门其实少有带银钱的习惯。
董飞卿失笑, 嗯了一声, 随后, 取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银票。
秦老太爷算完账, 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瞥过银票, 故意显得很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票子, 拿到银号,人给兑银子么?”
“您这小老头儿,说话是真伤人。”董飞卿把银票放到桌上,一张一张抚平,“这可是我喝着风吃着土赚来的,模样虽然差了些,也一样能换来真金白银。哪张不对,您到我镖局砸场子去。”
秦老太爷哈哈一乐,“我要是真想跟你过不去,也得去书院败坏你的名声。”
“也成。”董飞卿笑笑的。
秦老太爷帮他将银票叠整齐,故意气他:“这次花费着实不少,尊夫人知情么?你可别在我这儿败家,回头她找我算账可怎么办?”
“……”董飞卿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好几年花一回钱,您瞧您这蝎蝎螫螫的。再这样,我可要跟您犯浑了。”
秦老太爷又笑了。
陆语也笑。
董飞卿瞧了瞧纸上的数字,数出相应的银票。
秦老太爷对陆语道:“丫头,我这儿有块好木头,给你做了砚台、镇纸,晚一些给你送家里去。”
“是吗?太谢谢您了。”
秦老太爷逸出慈爱的笑容,又对董飞卿道:“马车给你留出两辆——不是说要给恩娆一辆么,你回京也得用一辆,余下的我让伙计送到京城的铺子,再送到你家中,如何?”
董飞卿颔首一笑,“行啊。”停一停,又道,“价比黄金的车辆,半道不能让人给劫了吧?”
秦老太爷哈哈大笑,“你董镖头添置的东西,除了唐侯、沈先生,谁敢抢?”说着,大手拍了拍董飞卿的肩,“你这乌鸦嘴。”
说说笑笑间,兄妹两个辞了老爷子,走出铺子,转到街头。
这时节的天空,是澄明的蔚蓝色,阳光纯粹,凉风飒飒。
时间尚早,街头行人不多。比起添置东西,董飞卿对长安市井更有兴趣,陆语看出来,便与他缓步走在街上。
景竹、无暇、无忧等随从远远地跟随。
走了一阵子,陆语便发现,不管自己步调是快是慢,董飞卿都落后她几步的距离,不闻步履声。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问:“我又不会一边走一边撒银票——你这么跟着我做什么?”
董飞卿乐了,“习惯而已。”
“难不成,跟人一起闲逛的时候走散过?”
他嗯了一声,“有时候,有的人不长脑子。我除了跟在后头,没别的法子好想。”
陆语觉得,他这习惯挺暖心的,嘴里则道:“这样的话,我会担心你不定何时跑得没影。”
董飞卿就笑着走到她身侧,与她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人与人,女子与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明显是不需人照顾且会时时照顾别人的人。
太懂事了。也就因为这份太懂事,倒更让他这个哥哥心疼。
并肩走在街头,他整个人显得特别放松,背着手,手里的折扇,偶尔会慢悠悠地转几圈。
他悠然地望着所见一切,偶尔,神色会如孩童般单纯、好奇。
这样的时刻,他是极静的,清贵无瑕沉静内敛的贵公子模样。而那份安静,不会让人生闷,只觉安然。
因此,陆语也完全放空心绪,在别样的心境中,观望着并不陌生的景象。
打破这份静默而惬意的氛围的,是沈宅一名管事,他快步走到二人近前,恭敬行礼后,呈上一封信:“董先生,您的家书,刚收到的。”
沈笑山接过,看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心里就有数了。
管事转向陆语:“夫人,先生问您和董先生,午间回不回去用饭,若是不回,先生帮您二位定一桌席面。”
“那就在外头吃?”陆语问董飞卿。
已经展开信纸在看的董飞卿说好。
管事行礼离开。
董飞卿看信的时候,眉眼间就有了笑意。是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
陆语见状,便知信中没有让他心烦的事,放下心来。
董飞卿收起信件,对她道:“蒋徽——不是,解语——啊呸,是你嫂子写给我的信。”他是想,陆语不见得知晓妻子的小字。
陆语又是笑又是惊讶,知晓他的性子,便直来直去地问:“你说起嫂子,怎么连名带姓的?”
“一直就这样。程叔父数落过我多少回,改不了。”他有些头疼的样子,似是自己也对自己很犯愁。
“我可真是服气了。”陆语道,“嫂子是不是问你能否按期回家?”
“哪儿啊。”董飞卿摸了摸鼻尖,缓步往前走,“她让我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月初她给学子们上几堂课,就跟程家祖父祖母、婶婶、唐家伯父伯母带着三家几个孩子出趟小远门,到城外看看秋日景致,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回家。跟我说,入冬前回去就行,当然了,在这儿过年也成。”
陆语听得出,董家与程家、唐家完全是把日子放在一起过的情形。至于蒋徽,自然是洒脱的不依赖夫君的性情——好感更深。“那你也别太晚回去。”她说。
“我就得听她的。”董飞卿说,“回去就七事八事的。难得清闲,在这儿有沈哥和你给我安排一切,不多住一段太傻了。”说话间,伸了个懒腰,“再与你们团聚,不定什么时候了——沈哥其实也没谱得很,不定什么时候才肯回京。”
“那就随你。”陆语笑道,“我自然希望你多留一段时日,只是担心你想念孩子。”
“那些小没良心的,又不会想我,平日其实也真轮不到我们管。”董飞卿眉眼间又有了那种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好几岁了,开始习文练武了,一个月二十来天都赖在程家唐家——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在家的时候,每日要特地去寻他们,只为了看一眼。”说着蹙了蹙眉,嘀咕道,“谁家当爹的跟我似的?满京城追着孩子跑。”
陆语大乐,“你也是够可怜的。修衡哥呢?”
“也没比我强哪儿去。”董飞卿笑出来,“他那对儿龙凤胎,跟他一样,特别黏程家的长辈,如今一个月得有二十来天住在程府,他下衙之后,得先去程府看孩子,随后才回家。要不皇上总开玩笑呢,说唐意航是投错了胎,这明明就是程家的人。”
陆语笑出声来,“那多好,有程家长辈教导,你们的孩子,定然青出于蓝。”
“有程家长辈教导,总不至于太差就是了。”董飞卿谦辞之后又道,“孩子们是该有那样好的长辈带着,我跟你嫂子、修衡哥跟薇珑,性情其实都有劣势,万一什么时候抽风跟孩子拧上,说不定就会埋下隐患。的确是总麻烦长辈,但是,万幸,他们乐在其中。”
一席话,其实点出了不少事情,陆语不方便接话,便只是道出心声:“程阁老与程夫人,当真是不世出的人物。”
“那是。”董飞卿眸子亮晶晶的,“叔父婶婶的好,寻常人想象不到。”
“是想象不到,所以,我只是敬他们如神明。”
“……其实我也是。那对儿神仙眷侣……好成什么样儿,我真是说不清楚。”董飞卿对她一笑,话锋一转,“先前有意无意的,叔父婶婶都提过沈哥的终身大事,叔父是怀疑沈哥有心遁入空门,婶婶则是着急——她就是认定了沈哥缘分未到,就盼着他出门走动,遇到意中人。”
陆语莞尔。两位长辈想的,其实都没错。之于沈笑山,两条路都是可行的。
“沈哥那个人,到底有多厉害,你肯定不知道。”董飞卿神色转为郑重,“我是打心底钦佩他。但是,那厮黑脸发火的时候,也吓人的很。往后万一遇见了,你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又被牵连了,千万要告诉我们。这么多娘家人呢,咱惧他什么?”
陆语笑着说好,心里却想,那厮黑脸发火的情形,在相识之初就见识过了,能越过那情形的事情,应该不多。
说起交情至深的兄长,董飞卿唇角浮现愉悦的笑意,“沈哥最神的地方在于,不论怎样数目字繁多的账目,到了他那儿,便能边听边算出具体的数字,分毫不差——好些管事掌柜踏实勤勉,见识不到他这本事;见识到他这本事的,都是他眼中的鸡肋,除名可惜、留着膈应,就委婉地告诫一下。那情形,我有幸见过三两次,真是……太神了。我就不明白了,他那脑筋是怎么长的?”语毕,很认真地看着陆语。
陆语笑开来.
得知兄妹两个午间不回家用饭,沈笑山转去后花园的静园。
这小院儿的仆人,只在他来之前、走之后服侍,院落完全贴合名字中的静,他进入之后,除了晴朗天阴暗天的风声、雨雪天的雨雪声,没有任何声息。
他缓步而入,启动密室机关。
偌大的书架向两侧徐徐打开,他走进去,伴着书架合拢的声音,他站在室内正中的位置,脚下停顿的位置,正是八卦图的圆心。
这居室,四面都张贴着一幅幅山中或海上的图。
他观望着山中的图,很久,继而来来回回踱步,踩出来的路线,迂回婉转,极其复杂。
不知不觉,大半日的光景就这样消磨掉。
他回到外院书院,坐到书案前,取出管事新送来的一个纸袋中的纸张,凝神阅读。
他在看的,是林家——林醉身世相关的那一个门第相关种种。
只是看着,就已动怒了——
林醉,那是恩娆的妹妹。
恩娆的妹妹,出自那样一个不堪的家族:
林醉生父林远道,继母是锦衣卫一名旗手的女儿。
林醉三四岁的时候,生母自尽,又被新进门的继母无情地打发出去。
林醉八岁那年,林家有人得到锦衣卫旗手的照拂,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林大老爷完全是淫/乐姿态,他及子嗣先后纳妾数名,且不把那些小妾当人,动辄打骂,致残者、自尽者不在少数——相较而言,这些事更让沈笑山关注。
律法之中,没有哪一条是针对这种行径的,没有惩戒打骂妇孺的刑罚。
但也正是这种行径,最让他不齿。
思忖之后,他唤来景竹:“去安排:派人请杭七过来一趟,再者,请林远道未时来见。”
景竹应声而去。半个时辰之后,杭七来到沈宅,待他落座后,沈笑山开门见山:“林家与锦衣卫有牵扯,你怎么说?”这是询问就能知晓的事,他自然不会绕远再去查证。
杭七苦笑,“这事儿吧,你得问陆大人。再者,林家只是借着锦衣卫的名头胡作非为,本身在当差的两个,倒是本本分分的人。”
统领锦衣卫的,是驸马爷陆开林,亦是唐修衡、董飞卿的发小。
沈笑山求证:“那两个,真是本分的人?”
“真的。”杭七态度笃定,“说实话,林家那些事,我也来来回回查证过了。如今在锦衣卫当差的,一个是林远道的岳父,一个是林远道的堂弟林九郎,俩人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功劳,却也真没犯过错。林九郎早就在京城安家了,与林家并不怎么来往,林家的大事小情,都不曾理会。”
沈笑山因此心安许多,“那就行。毕竟,要是牵扯到锦衣卫,这事儿就得换个章程来办。”
“放心吧,我那些同僚,真没有品行龌龊下作的。”杭七笑道,“听起来,你要管这事儿?”
沈笑山嗯了一声,“林家送了一份大礼,我退回去了,但也因此生疑,便命人查了查。看到的让我恶心的事儿却是不少。”
“三两日的工夫而已,便查到了那么多?”
沈笑山笑而不语,并没告诉杭七,所知一切,只是这半日查到的——让人知道他的手下不比锦衣卫的动作慢,也不见得是好事。
杭七又猜测:“唐侯告诉你的?”
沈笑山仍是一笑置之。唐修衡?关乎林醉的事,那厮只会直接告知陆语,他要是不问,他才不会主动告知。
说到底,他如今也是太闲了吧,净管些以前并不会在意的事。
沈笑山询问道:“我要整治林家,你什么意思?不管?”
杭七叹气,“问过了,恩姀不让我管。”
沈笑山笑出来,“那你就别管,我来扮这个讨人嫌的多事的角儿。”
杭七颔首,“那最好。有你跟嫂夫人出手,不愁把林家弄得死去活来一番。我就看看热闹,敲敲边鼓。”
沈笑山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得跟嫂夫人商量过了么?万一她与你同时出手,路数再跟你拧着来的话——”杭七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那可就有些麻烦了吧?”
沈笑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万一被这厮言中,那么,未时来见的林远道,他得怎么安置?
杭七端详他片刻,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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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沈笑山给董飞卿、陆语定的席面在义和楼顶楼雅间。
雅间位置极好, 站在窗前, 远能望见湖光山色,近能看到繁华街景。此外,室内布置得十分雅致, 除了用饭的主间, 另有棋室、琴房等等。
董飞卿很满意, 一坐下就不想走了,“午间、晚间都在这儿吃, 下午跟你杀几盘儿。”
“好啊。只是,早间我听说, 你晚间要吃骨酥鱼?”
“对, 把这事儿忘了, 那就傍晚走。”董飞卿笑笑的, “回去给你做鱼吃。”
“真的啊?”陆语惊喜, “你也会做饭?”
“这话说的。”董飞卿笑着伸了伸手,“该学的都学了一些。”
陆语莞尔。
酒菜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落座片刻后, 伙计便将酒菜上齐, 给董飞卿、陆语斟酒时道:“这是先生派人送来的好酒。”
“真周到。”董飞卿笑得很舒心, 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忙去吧。”
伙计笑着谢赏, 行礼退下。
董飞卿端杯, 问陆语:“喝点儿?”
“好, 跟你喝几杯。”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 陆语倒是都不介意喝点儿酒。
董飞卿跟她碰了碰杯,闻了闻味道,一饮而尽,继而赞道:“好酒。”
“是吧?”陆语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酒,目光灵动,“这是我以前送给先生的。”
“回头给我几坛。”
“这还用说?”陆语笑道,“姨父如今不宜饮酒,我藏在酒窖里的好酒,过两日连同家当一并送来,到时候分给你和修衡哥。”
“你倒是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他。”董飞卿故意现出吃醋的样子,“说起来,修衡哥上次在长安小住的时候,都带你到哪儿玩儿了?”心里有数了,哄妹妹的路数就不用重复了。
陆语照实说了,末了由衷地道:“带我去看长安夜景那次,我是怎么样也忘不掉了。”
“他倒是会哄你高兴。”董飞卿笑道,“那个人,平时不言不语的,但那份儿细致,真是谁都比不了。”
陆语颔首,给他斟满酒,认真地看着他:“哥,给我讲讲你们的事情吧。”
“行啊。”董飞卿神色柔和,“说来也简单。这么多年,修衡哥都跟金元宝似的,谁见了都喜欢。我不行,我小时候,那可是实打实的人嫌狗不待见。”
“胡说。”陆语撑不住,笑,“你对自己倒真下得去嘴。”
董飞卿也笑,“真的,不骗你。修衡哥跟嫂子成亲之前,京城多少闺秀哭天抢地的。我跟你嫂子呢,算是在沧州偷摸着成亲的,就没一个女的心里不好受。人比人,真是能活活气死一大片。”
陆语笑得手软,险些端不住酒杯。她想着,什么事到了飞卿哥哥嘴里,都会特别有趣,便是只冲这一点,怎样的人瞧着他,也只有欢喜的份儿。
“说起嫂子,可是喊着我们几个哥哥长大的,结果呢,到了这几年,修衡哥就不准我叫她妹妹了,哪回我不长记性不叫嫂子,那厮就不言不语地端详我大半晌,不把我看得心里发毛不算完。”董飞卿笑着摇头,“什么人啊?怨不得开林、恺之总说数他坏,蔫儿坏蔫儿坏的。开林、恺之你都知道吧?就是咱们那俩驸马爷,一个是锦衣卫统领,另一个是在翰林院的程家大公子。”
陆语点头,“自然都听说过,你们几个了不得的人物,是一起长大的。前两年,程家哥哥不是高中了状元么?”
董飞卿颔首嗯了一声,“有点儿可惜,差一步就平了程叔父连中三元的传奇,原本能稳中解元,结果当日他是醉着去了考场,还是跟程叔父一起喝的——爷儿俩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拧住了。后来程家祖父听说了,舍不得孙子,让儿子休沐的时候跪祠堂,说这首辅简直是程家的祸害。”
陆语随着他的言语心头一紧,“程叔父跪祠堂了么?”
“真跪了。”董飞卿说着,笑出声来,“阖府都知道老太爷发话了,他不跪,老太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公主和恺之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跟皇后娘娘和皇上说了,皇后娘娘派宫人给叔父送去一对儿护膝,皇上则让宫人传话给老太爷,说我让程知行气得跳脚的时候都舍不得罚他,你可悠着点儿。这么着,叔父就只跪了两个时辰。”
陆语笑得不轻。
兄妹两个笑了一阵,又碰杯喝了一杯酒,随后,董飞卿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陆语一直笑盈盈地听着,心里着实生出了欣羡之情。但是,有几个瞬间,心头闪过一丝隐忧:程家、唐家、董家、沈家与皇家的日子,几乎喜乐圆满的过了分——如今无妨,二三十年之后也无妨,再往后呢?
只是,念头一起,她便暗骂自己骨子里藏着个乌鸦嘴,净想些不吉利的事情,当即就强行把那念头打消。
饭后,伙计撤下饭菜,换上水果、点心,又送来一壶酒,见两个人要下棋,目光微闪,退下没多久,大掌柜亲自送来一套玉石棋局,殷勤地笑道:“沈夫人和董先生将就着用。近日承蒙沈先生关照,生意愈发红火,小的无以为报,只能在小事上尽量服侍得周到一些。”
董飞卿和陆语俱是笑着道谢,心里是很清楚,义和楼是沈笑山先前摆流水席的酒楼之一,只当日的酒菜所值银钱,便能抵酒楼一两个月的进项。
下棋的时候,沈家管事前来传话:“夫人,林远道喝完喜酒之后,还留在长安。先生唤他今日相见,问您同不同意。”
陆语与董飞卿都有些意外,继而又都微微一笑。
“没什么不同意的。”陆语说,“听从先生安排就是。”
管事称是而去,过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问陆语:“先生问夫人和董先生,晚间是否回家用饭。”
陆语颔首,“回去用饭。董先生晚间要在家吃骨酥鱼。”
“我亲手做,罗松带回去的鱼,可别动。”董飞卿补充道。
管事称是退出,半个时辰后,再一次来了,请示道:“先生问董先生,要哪些配菜,他提前吩咐厨房。”
陆语想到了唐修衡和他让小厮来回传话的事,笑着摇了摇头。
董飞卿却是习以为常了,想了想,道:“请先生拟出个菜单子,让厨房备好食材,到时候我一并做出来就是了。”
管事笑着称是离去,半个时辰后,又折回来,奉上一份沈笑山亲笔写的菜单子。
董飞卿看完之后,笑道:“挺齐全——你家先生是想累死我吧?也行,横竖无事,我跟你家夫人早些回去便是。另外,加一道辣炒雪里蕻,馋那一口儿了。”
管事称是。在他行礼告辞之前,陆语真受不了了,赏了他一张十两的银票,吩咐道:
“跟先生说,就这么着了,再有事,他做主就成,不用跟董先生商量了。”上一次是在跟修衡哥钓鱼,她无所谓他们蝎蝎螫螫,这次却是在下棋,他们总这么来回倒腾,让她分神——总要惦记着,过不了多久,管事大概就又来了——连输了两局了,这是主要原因。
董飞卿哈哈地笑,“你家夫人说的是。”
管事笑说“小的明白了”,行礼退离.
笑着遣了传话的管事,沈笑山启动密室机关,缓步走进去。
此间密室,亦是空空荡荡,只在入门处有一个风铃,墙角设有一张软榻,再无其他陈设,四面墙壁上张贴着山中的图。
山中居处,简直成了他这几年的一块心病,不论所在何处,隐秘之地都有这些图——随时随地,只要心静的时候,他便看一看,再一次斟酌,再一次斟酌着调整路线。
这路线,只能有极少数的人知晓,终点处,必须是任何外人都不能到达的。
他想和陆语一起涉足的地方,这是其一,另外便是海上居处——那里便很简单了,没有这么多迂回曲折。
未时前,室内风铃响了——这是管家有事通禀的信号。
沈笑山走出密室,回到桌案前。
管家道:“林远道来了。夫人和董先生回来了。董先生去了厨房,说得用一两个时辰才能做完一席饭菜——您要是着急,就别等着吃了。”
沈笑山笑出来,“林远道,先晾着吧。告诉董先生,多晚我都等。”
管家笑呵呵地称是而去。
过了一阵子,陆语款步而入。她换了一身淡粉色衫裙,是那种很浅淡的粉,初绽的蔷薇色,娇嫩亦洁净。
“喝酒了?”沈笑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陆语点一点头。
“不学好。”
她就笑。
“到后园转转?”他记挂着她宴请诸位名家的事。
“好啊。”陆语。
“没心没肺的。”他起身时,咕哝着,“自己要做东,却是什么都不管。”没冤枉她,除了写请帖、派人送出去,她真是什么都没安排。
“不是有你么。”她底气不足地反驳,“我不是忙么。”
是啊,忙,忙着跟不着调的哥哥胡吃海喝去了。他望她一眼,唇畔逸出纵容的宠溺的笑。
陆语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手指挠了挠他手心。
沈笑山受用得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夫妻两个相形去了后园,悠闲地走在石子路上。
园中亭台楼阁间,有竹林,海棠林,一片又一片的芳草地、花海。
陆语被成片的火红的月季吸引,走过去,静静地看着,“这花,怎么能美成这个样子。”
沈笑山微笑。
“有个文人不喜欢月季,在书里提到它,话十分难听。”提到这事情,陆语就有些生气,“原本那人的书是值得一看的,但为着这一点,我就如何都不肯看了。”
沈笑山莞尔,“你也是太闲了,跟个见不到面的人置什么气。”
陆语睇他一眼,“月季又不会说话,他却横加诟病不能为自己辩解的花——那样小家子气又不可理喻的人,真是少见。”
沈笑山觉得可爱,拍了拍她脑门儿。哪个文人惹她不悦之后,便对那人的诗作文章不闻不问。其实算来算去,是她吃亏,毕竟,成了名的文人,都是瑕不掩瑜,她也不管那些。
“先生啊。”陆语瞧着他,笑得活泼泼的。
他却心生警惕,“又憋什么坏呢?”
陆语笑意更浓,“得空,你写一篇赞誉月季的文章,好不好?”
他甩手走人,“这事儿让飞卿办。修衡也行。那两个,都是笔杆子比刀还锋利。我一个商贾,写什么文章啊?”
陆语笑着追上去,“是我要给月季昭雪,就得你帮我。”
“昭雪的词儿都出来了……”他哈哈地笑,“这样吧,我让解语抽空写篇文章。她讲述事情的功底最好,看过照着她话本子编的戏吧?”
“看过啊,话本子、戏文,我都会背了。”陆语想一想,“嗯,这事情让嫂嫂帮忙也成。不用你,等我跟她见面之后,自己跟她说。”
“行啊。”沈笑山携了她的手。芝麻大点的事情而已,却能说这么多,且只觉有趣。
陆语第一反应是环顾周遭,见没有下人留意他们的举动,也便安然,任他将手握在掌中。“你今日忙什么了?”她问他。
“忙什么?”沈笑山想了想,“看帐、看图。”
“什么图?”
他沉了片刻,“一起去看看?”
她点头,嗯了一声。
沈笑山带她去了静园的密室。
陆语看到张贴在墙上的一幅一幅明显是一次次修正过的图,出了神。
“以前听着在京城的你们这些奇才的事情,只觉惊艳,为你们欢喜。”她轻声道,“如今有了你,有了两个哥哥,阁老也不再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我知晓了他很多事,听着就觉着亲近。”
沈笑山微笑,“懂。”真的,他懂得那种心情。
“今日,我缠着飞卿哥,让他说了以前、如今好多事。”陆语转头看他一眼,满眼都是柔和的笑意,“他只说有趣的、可喜的事,我听着,一直就只有喜悦,真的,从没这样开心过。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我骨子里有个小乌鸦——时不时就会设想不吉利的事。”
他笑,万般温柔地搂了搂她,“什么小乌鸦,你设想的,该都是实打实的事。”小妻子么,他可以数落,别人可不行——包括她。
她也笑着,温温柔柔的,“那时想过,这样的盛世,这样的君臣和睦、亲如一家,不论以前还是往后多少年,都是不曾有过的盛景。而这种罕见的情形,是注定只有一次的吧?我真是没法子不为几十年之后担忧。但也只敢担心那么一刻,不敢多想。”
沈笑山默认。父子两阁老、师徒两奇才,加之程叔父又连带的教导飞卿、开林,膝下又有一个小文曲星的儿子……说是盛景,不足以道出那种荣耀,只是词令有限,找不出更相宜的。
这盛景,迟早会被打破,如阿娆所言,几十年之后,兴许就会被打破——或许是皇室,或许是与家族无缘的某一家的子嗣。
“到这会儿,我知道,不用担心了。”陆语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也真是傻,你们这群千年的狐狸精,怎么会不安排好退路呢?”
他柔柔地吻她一下,“小兔崽子,夸人也总是不肯好好儿夸。”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看了这些,我总算是明白了,不需担心了。不管哪一家,真到了没法子可解的困局,大可以到你建的居处住几年,再入世,情形定已扭转。”
他颔首。
她转头,望着一幅幅山中的图,抬起手,纤长灵秀的手指在虚空中描摹着山中绘图迂回复杂至极的路线。
“这样复杂,走进去容易,可是,走得出来么?”她讷讷地道。
沈笑山微笑,“为的就是不让人轻易找到。”
“怪不得,山里的花费要记那么多账。”她半转头,看住他极漂亮的瞳仁,“程叔父、修衡哥和飞卿哥,也知道这件事了么?”
“嗯。”他说,“这是必然要做的事。”
她仰起脸,大眼睛愈发明亮,原本在虚空中描画的手,转到他面上。随后,双臂绕上了他颈子。
“嗯?”他扬眉,“怎么?”
“没怎么,就想抱抱你。”她说。她只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爱极了这个男人。这男人,值得她深爱。
他笑开来,拥紧她,低下头,下颚蹭了蹭她发际漂亮的桃心。
“路尽头,是不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她搂着他腰杆,问。
“嗯。”他说,“找不见桃花源,就索性自己建一个。”
她笑,“会带我去么?”
“当然。”他一下一下地亲着她面颊,“不带我家阿娆,带谁去?”
她仰起脸,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辗转的,温柔的。
她没想到的是,这亲吻让他的欲随着情动而滋长。
而且,他并不控制。
稀里糊涂的,她就被他捞起来,抵在了墙上。
“沈慕江……”她弱弱地唤着他。这样隐秘的地方,他定然不会控制当下念想。可是……似乎还有什么事等着他们应对。什么呢?居然想不起来。
他褪去彼此束缚,叹息一般地道,“阿娆,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这个人,总把情话说的不伦不类,她嗔怪着,更多的,却是甜蜜。由此,她多了一份从容,整个人攀住他,“慕江……”声音低低的、哑哑的。
随着薄汗沁出,她的体香越来越浓,室内的氛围因此过于怡人并诱人,让他脑筋都有些迟钝麻木了。
那份儿心颤神迷,加倍的冲击着彼此心魂,席卷四肢百骸。
末了,他拥着她,反反复复地吻着她鬓角,无限缱绻。
“慕江,”她搂着他颈子,淘气地咬一咬他耳垂,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他动容,下一刻,就险些把持不住,又想要。
她笑出来,拧了拧身子,“不准了。这会儿可不准你由着性子来。嗯,我想起来了,林远道来了,飞卿哥在给我们做饭——不能耽搁太久。”
他面容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爱煞了她此刻的小模样:面颊绯红,大眼睛里氤氲着雾气,水灵灵的。“这会儿不准,晚间行不行?”
“……”她偏一偏头,又扁一扁嘴——只需一想,便认真地困扰起来。
他大笑,用力啄了啄她的唇。
他的阿娆,是与他心魂想通的知己,亦是他的小开心果。这样一个小人儿,再怎么疼着、宠着,都嫌不够.
五日前,林远道携继室、庶长子来到长安,在客栈住了两日,置办了一所暂时居住的宅院。
每日送拜帖到傅宅,但是,如同石沉大海,傅家的人连句回话都懒得给。
沈宅就更不需说了,明明近的很,就是进不了那道门。
天下人都知道,沈慕江不是摆架子的性情,但是,想见他,不会比见到当朝大员容易半分。
可是,再难,也要想法子见上一面,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寻回女儿,与沈家常来常往。
今日,贺礼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正沮丧着,有沈家管事传话,让他来沈宅相见。
未时就到了花厅,却被晾了起来。等的时间越久,林远道越是不安.
回房匆匆洗漱之后,老管家和一名小厮抬着一个小箱子来见夫妻二人,笑眯眯地道:“董夫人派人送来了两口箱子,一个给董先生,这个是给先生和夫人的。”
“是么?”陆语双眼一亮,让两人把箱子送到书房,和沈笑山一起打开来看。
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封信。
沈笑山取出信纸,和陆语一起看。
字迹极好看,笔调却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和——像男子写的。
蒋徽在信中说,料想着董飞卿会在长安盘桓三两个月,少不了给他们添麻烦。
看到这儿,夫妻两个俱是一笑。
蒋徽在信中写了一个药方,是给董飞卿调理伤病的,要沈笑山费心抓出药来,早晚派人盯着董飞卿服用。
信末,她语气明显地透着俏皮和些许得意,说前一阵,她与程叔父一起去了修衡哥在程家的小库房,抢了四幅给孩子们画的工笔画,料想着陆语应该会喜欢。
看完信,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暖洋洋的。
箱子里,自然放着蒋徽提到的四幅画作,另有琴房中不可缺的傍琴台香料。
画都是小幅的,唐修衡的与董飞卿各自的粉雕玉琢的儿女、大黄狗、小花猫跃然纸上。
“这是文昫,这是绎心,”沈笑山指给陆语看,“这小子是董家的云昭,小名阿昭,这个是筠心,飞卿的宝贝疙瘩。”
陆语瞧着,低低地惊叹,“这几个孩子,也太漂亮了。”文昫与阿昭都与父亲酷似,那漂亮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小唐修衡、小董飞卿;绎心与筠心必是随了母亲,也是漂亮得不像话。
心念一转,她又问:“修衡哥在程家还有小库房?”
沈笑山和声道:“那是,程家嫡子该住的书房院,他打小就住着。他比恺之更像是程家的儿子,眼下成家了,还是动不动就到程府住几日——老爷子和叔父婶婶都是打心底疼着他,尤其老爷子,几日不见,就想的慌。唐家伯父总说,幸亏儿子多,要不然,得一天到晚跟程家生气——亲爹想儿子的时候,老得去程家找,算什么事儿啊。”
陆语大乐,“恺之哥哥不吃醋吗?”
“他有什么好吃醋的?”沈笑山笑道,“这些年,修衡就是程家的子嗣,事无巨细地张罗、安排,他这程家大公子,不知道省了多少心。是一起长大的,恺之又是通透到极处的性子,修衡对他,比对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都好。”
“唉……奇缘啊。”陆语喃喃地感慨。
“的确。”
陆语小心翼翼地收起画作,“晚一些装裱起来,贴在小书房。”说着,心念一动,“恺之哥哥没能连中三元,是父子两个故意的吧?”
沈笑山就笑,“不是故意的,还能是怎样?程家真不需要他锦上添花了。老爷子明面上发作,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当时他上火,只是气儿子、孙子不事先跟他说一声。”
“我猜就是这样。”
两人出了书房,提起林家的事.
暮光四合时分,林远道坐不住了,在花厅里来来回回踱步。
沈慕江到底是什么意思?
成心要他难堪么?
俗话不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么。认回亲生女儿的事情,比成就一段良缘更让人乐得成全吧?执意不肯成全的话,事情传出去,落下坏名声的可是沈家。
既然提出相见,定是存着善意。但眼下算是怎么个章程?难不成,沈夫人从中作梗,要在小事上难为他?
何必呢?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之于沈笑山,陪着妻子、弟兄,可比见他重要了百千倍。
各处掌灯的时候,饭菜上了外书房院的花梨木圆桌。
沈笑山、陆语和董飞卿就座,言笑晏晏。
一道道色泽诱人的菜肴羹汤,皆是董飞卿、沈笑山在京城常吃的。
“都这么好吃。”陆语笑笑地享用美味,神色一如心满意足的小猫。
两个男人则是推杯换盏。
“你那镖局,近期进项如何?”沈笑山问董飞卿。
“从你们遍地开银号起,生意就差了许多。”董飞卿如实道,“但是,镖局人手就那些,愿意接的也都是肉镖、票镖,其次是珍宝。名声闯出去了,人们都是尽量找我们。细算起来,赚的倒比以前多了一些。”
“那就行。”
“说起来,书院这两年都是赔本儿赚吆喝。”董飞卿道,“帮我们想想辙?不然忒丢人——别家都赚的盆满钵满,我们要是没别的进项,得喝西北风。”
沈笑山哈哈一乐,“聪明却不够富裕的孩子不在少数,凭谁瞧着,也不忍心拒之门外。这事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往后每年拨给你们一笔银钱就是了。”
“行啊。”董飞卿也不客气,“反正你是真富的没边儿的人,到时候我们告诉那些孩子就是了,几时出人头地了,得念着你沈慕江一份儿恩情。”寻常人眼里的金山银山,到了沈笑山这儿,不足挂齿,他倒也真不需要替这兄长省钱。
“闲的你。”沈笑山就道,“要是那样,一文银子也不给。”
“不是,怎么一遇见落个好名声的事,你就不肯呢?”董飞卿无奈。
“打死也不肯。”沈笑山语气闲散,“回头别家书院有样学样,都找我的管事掌柜讨银子,我怎么办?银子再多,也得看我高不高兴给。什么年月都不缺哭穷的人,尤其你们这些开书院的。你跟解语这么快就名满天下,也得感谢好些同行不是东西,名符其实的斯文败类,有他们比着,你们可不就是凤毛麟角。”
董飞卿大笑。
陆语亦是忍俊不禁。
沈笑山与董飞卿碰杯喝酒之后,瞥一眼陆语,同时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又无奈地笑。
继而,沈笑山送了些明珠豆腐、清炒时鲜到她碗中——骨酥鱼微辣,雪里蕻鲜香辛辣,她西里呼噜地吃了不少,再纵着,她明日怕要胃疼。
陆语知晓他的意思,乖乖地吃素菜,随后,董飞卿又给了她一大块骨酥鱼,“听话就有赏。等会儿喝些汤。”
陆语笑着说好,又道,“还想吃雪里蕻。做的太好吃了。”是很寻常的一道菜,他却做成了少见的美味。
董飞卿眼中尽是宠溺、纵容,“喝完汤再吃。”
他说话间,沈笑山亲手盛了三小碗龙井竹荪,送了一碗到她手边。他与董飞卿的,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喝酒的时候,菜吃得少,汤汤水水的,根本不肯碰。
两个男人照顾她的时候,态度都是极其自然。
席间,无暇进门来禀:“林家大太太来了,奴婢已经将人请到了花厅。”
陆语道:“民以食为天,我还没吃好。她若是等不及,改日再来便是。”
沈笑山、董飞卿轻笑出声.
原家相关的案子,荀氏详细了解过了,一早便知,陆语绝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甚至于,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那样一个对外祖父的发妻、子嗣毫不手软的女孩,对于师妹林醉,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视为麻烦,不想理会,还是会为林醉做主?——做主么?可能么?
若是如此,倒会变相地成全林家。
荀氏估量着,陆语与沈笑山不会很在意林醉的事情,明面上的怠慢,大约只是时间不凑巧,顾不上应承罢了。相见之后,只要好生应对,他们便会体谅,从而劝说林醉回家——父女相认的事情,是功德一件,两个与道家渊源颇深的人,总不会回避这种事。
由此,荀氏等待的时间虽长,却无一丝焦躁,安稳得很.
傅宅,外书房。
齐盛在跟林醉说刚得知的消息:“林家大公子,今日去了原二老爷家,求娶原锦。”
林醉讶然,“原二老爷怎么说?”
“轮不到他说什么,原锦同意了,已经跟林骧交换了信物,如何都要嫁过去。”
“……”林醉无语得很,皱了皱鼻子,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片刻后停下,问:“齐叔,依你看,我该怎么办?这件事,不用也去麻烦姐姐定夺吧?”
齐盛笑呵呵的,“随心就行。咱们想怎样就怎样。”
“……哦。”林醉挠了挠额头,“这还不如不说,我听了,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齐盛轻笑出声。
“我出去透透气,想一想。”
齐盛侧身,做个请的姿势。区区几日而已,林醉却已完全是陆语在家时的做派,帮着长辈打理庶务,每日昏定晨省,彩衣娱亲,只是不肯碰切实的账务,避讳着,不给人猜忌的机会。
林醉在外院信步走着,没多久,杭七来了。
她有些无奈,这男子,对她的疑虑说不出个所以然,却一切如常,甚至变本加厉,有事没事就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找她——只今日,早间、午间已经见了两次。
既如此,她想着,也不差这第三回 了,当即让小厮把他请到面前。
杭七告诉她,林远道、荀氏已先后被沈笑山、陆语请到了沈宅。
林醉抚着额头,着实地头疼起来了。早就知道,林家,要交给姐姐发落,却没想到,眼下连姐夫都介入了。与姐姐是说不着亏欠的,可是,姐夫也跟着上火,便觉着亏欠了。
“你不想见见他们?”杭七亮亮的眸子凝住她。
“不相干的人,见来做什么?”林醉少见的有些没好气。
“但是,他们是你的心病。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实情。真要是不在意,你也不至于……”说到这儿,他语声顿住。
“我也不至于怎样?”她问。
“也不至于这么窝囊。”杭七有了些许火气,“你又不欠他们的,总这么躲着,算怎么回事?你总不能让恩娆和先生护你一辈子吧?我只看着,都上火。”
她沉了好一会儿,闷出一句:“本来就是窝囊的性子。在姐姐跟前,我自来就是不播不转的人。”
“……”杭七是真对她没辙了,无奈地笑着,抬起手。那是要碰触她面颊的手势,但在中途,他忍住了,收回了手。
但是,林醉也真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语气沉静而坚定:“我这就去姐姐姐夫家中。”
“我陪你。”他立时说。
林醉看着他,缓缓抿出单纯澄澈的笑容,“好。”
两个人此时并不知晓,也想象不到,陆语、沈笑山就快把荀氏和林远道气疯了.
陆语换了身粗布深衣,走进内宅待客的花厅,进门后,便望见了闻声起身的荀氏。
荀氏是样貌婉约、举止娴雅的女子。
同是女子,荀氏亦被陆语的样貌惊艳到了。果然,人不可貌相。瞧着像是仙子一般,心肠却那般冷硬。她腹诽着。
陆语态度柔和地与之见礼,落座后,慢悠悠地品着茶,细细地审视着荀氏。
那目光似乎是温和的,可是没来由的,慢慢的,荀氏生出莫大的压迫感。
荀氏牵出一抹笑,客气地问:“夫人唤我过来,有何吩咐?”
“言重了。”陆语一笑,“其实,本不是我要见你,是林家要见我们姐妹。”
“夫人说的是。”荀氏立时抓住机会,身子微微前倾,态度诚挚,“这些年,林家一个个过得浑浑噩噩,下人又办事不力,寻找多年,也没找见元娘。元娘,就是我们女儿的乳名,夫人应该知道吧?”
“我并不知晓。我师妹小字恩姀。”陆语慢言慢语地道,“你们找过她?我也没听说过。为何认定恩姀是林家的孩子?”
“元……”荀氏随着陆语改了对林醉的称谓,“恩姀耳际有一刻黑色的痣,肩头有三颗红色的小痣,连成一线。恩姀小时候,家里闹得不成样,长辈做主,把她打发到了开封一户人家,近日,林家派人到开封仔细打听了,知晓了她的下落。细细问过一些认识恩姀的人,说她耳际的确有那颗痣。我便想着,错不了。”
陆语颔首,“原来如此。都听说了哪些?”
“听说那户人家很是不成样子,躲债时撇下了恩姀。再后来,恩姀遇见了一个好心人,辗转将她送到了陶真人跟前。”荀氏苦笑,“陶真人的居处,我们真的不知晓。在以前,也的确不知道,夫人便是恩姀的师姐。直到最近,才能笃定此事。已然知晓,无论如何也要接恩姀回家。家里,的确是对不住她。”
陆语凝眸望着对方那张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听说林家一大堆庶子庶女,夫人这些年无所出?”
“……”荀氏一愣,不知道这气韵高雅的女孩子,怎么就直来直去地甩出了这种话。只是,有求于人,她只能受着,“的确,这些年都无所出。”
陆语放下茶盏,抚着粗布衣袖。
绫罗绸缎,沈笑山从不穿,虽然如今朝廷对商贾没了那么多限制,更不管商人穿戴什么,可他实在是穿惯了布衣,说布衣穿着最舒坦。她是他的妻子,如今人们都知道她是长安数得上名号的女商贾,这些年亦是习惯了淳朴的布衣。尤其喜欢刚上身时,闻到的阳光味道。暖暖的,心里熨帖得很。
“你的手保养得还凑合。”她问荀氏,“平时做针线么?”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她到底想说什么?荀氏腹诽着,笑着摇头,“不善女工,平时只是侍弄花花草草。”关乎风雅的余下的事由,不能提,提了是自取其辱。
“那你一定不知道,这样一身衣服,从织布到做成,需要多久。”陆语凝着她,“我与恩姀,六岁起就学做这些。先父给我的傍身银钱不少,我那时学做这些,是为了和恩姀作伴。”
“你们那时候……过得太辛苦了些。”荀氏当真是有些意外的。
“恩姀是特别要强的性子,六岁开始,就总想法子赚零花钱。我们如今都不大肯碰针线了,大抵是因为,那时候做了太多,就像是吃什么吃顶了一般。”陆语问荀氏,“你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荀氏没应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可就算那样的日子,恩姀也只觉舒心,比起在开封做小丫鬟、被动辄打骂训斥的光景,好了百倍。”陆语语气仍是温和的,停留在荀氏面上的视线,却变得凉凉的。
“恩姀小时候,林家实在是太乱,出了不少是非。”荀氏言辞委婉地把自己摘出去,“她生母自尽了,外祖父家又家破人亡,林家上上下下的,便迁怒到了她头上。我那时是不情不愿嫁过去的,待恩姀的确少了一份宽和怜悯,凡事便考虑不周,公婆如何吩咐,便如何行事。”
“撒谎。”陆语漂亮的大眼睛猫儿一般慵懒地眯了眯,嘴角一牵,现出一抹玩味地笑,“你公婆早就入土为安了,怎么着?今日你想把他们气得夜半来找你?”
“……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到了今时今日,你对恩姀都无一丝愧疚。”陆语凝着她,“我不妨跟你交个底,林家那些烂帐,我已全然知晓。别的我倒是不大在意,在意的是你与林远道选的这个认亲的时机。这样的嘴脸,简直让我恶心得无以复加。”
荀氏第一反应是愕然。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言语怎么像是在砒/霜里浸过似的?也太歹毒了些。最可气的是那态度,话里话外能让人脱层皮,态度却是那样的从容,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站起身来,压下了席卷心头的恼羞成怒,“夫人,有话直说。听你这意思,是不赞成我们一家团聚?”
陆语盈盈一笑,“明明是一厢情愿,却把话说得这样理所当然。林家那点儿面子,这些年都被你们当鞋垫子了吧?不要脸的人见过不少,却没见你们这种路数。”
荀氏深吸进一口气。她想反唇相讥,可是,眼前女孩活脱脱是个随时保持着最冷静优雅的状态不带脏字儿地骂人逼吝人的小疯子——在这儿起了冲突,她躺着出去都未可知。她只能忍,只能设法挽回僵局:“夫人可以责难我种种不是,可是,老爷是打心底记挂着亲生女儿。你好歹体谅体谅他。”
“他若稍稍有个人样儿,也不至于选这个时机来找女儿。”陆语道,“你就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林家没有活出人形的人,可是相较而言,他最不是东西。”她用下巴点一点荀氏身后的座椅,“坐下。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但你要是逼着我刁难你,我也乐得奉陪——今日高兴,我一高兴就手痒。你得感激是沈夫人请你来,而不是陆语请你相见——换个地方,早就让婆子大耳瓜子招呼你了。我家先生到底是斯文人,我不好意思败坏他的名声。”
语毕,她摸了摸下巴颏儿,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有意无意的,她总担心损了他的名声……这样的夫妻,大约是极少见的。
“……”明明是纯美如仙的女孩子,说话时俗起来,也真是能俗得尘埃里——一下子就从清冷云端到了烟火人间。可那份儿无形中显露的慑人气势,又把荀氏压得胆怯畏惧。她只能照办,回身落座时,双腿已经在发抖。
她知道,这一晚,会煎熬至极,也难堪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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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了大半天,真让人泄气~这回应该能过了~
第49章 第49章
林醉与杭七策马来到沈宅, 前者去见陆语, 后者则去找沈笑山和董飞卿。
沈笑山正要去见林远道,杭七有意同去,坐着不动的董飞卿不乐意了, 懒懒地问:“你们都走了, 我怎么办?”
“这是什么话?”沈笑山止步回眸, 微笑,“又不打算凑热闹了?”
董飞卿悠悠一笑, “如果只有恩娆着手,我闲着也是闲着, 就给她打打下手。现在你们夫妻两个一起出面, 我就算有心, 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算了。”他转向杭七, “你听我的, 也别瞎起哄了,横竖没你什么事儿。坐这儿跟我喝几杯。大名鼎鼎的杭七爷,要是在京城, 我可不敢让你这么抬举我。”
杭七失笑,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因此爽快落座, “那我就陪董先生喝几杯, 难得先生瞧的起我。”
沈笑山听得哈哈一笑, 举步出门。
那边的林醉, 已经到了花厅外, 正在与陆语轻声交谈, 她有必要知道姐姐姐夫的态度,更有必要跟姐姐表明态度。末了,她眼含感激与挣扎地看着陆语,“让姐夫也跟着费神,我实在是……”
陆语就握了握她的手,“说什么呢?他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也不只是为你,打心底瞧不上那家人而已。”
林醉点一点头,“如此,我就不啰嗦什么了。”
姐妹两个相形走进花厅。
陆语落座后,不言不语的,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荀氏。
荀氏方才险些被陆语活活气死,到了这会儿,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好林醉,是最重要的事。
她见林醉目光单纯,且无恼火怨怼,心头一松,赔着笑问道:“元娘,还记得我么?”
林醉客气地一笑。
荀氏大喜过望,可是下一刻,便听到林醉认真地看着她,反问:“元娘是哪个?”
荀氏的笑容僵住。
“至于你,我倒是记得。”林醉语声清浅,“你怎样嫌弃我,对我说过怎样的话,我都记得。”
“我……”荀氏咬了咬牙,站起来,走到林醉近前,“当初,的确是我对不起你。”这些事,不能再委婉地为自己开脱,不然,陆语那小疯子少不得跟她犯浑。要说不怕,绝对是假的。
“言重了。”林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荀氏咬一咬牙,知道这些年所会的唱念做打,今日怕是要全部用上。“我对不起你。”她重复着这一句,深深施礼的时候,眼泪掉下来,语气转为哽咽,“是我错了,该罚。等你回到家中,只管由着性子让你爹爹罚我,就算是让他将我撵出家门、送进庵堂,我也不会有二话。……”说话间,她见林醉无动于衷,抽噎着跌坐在地。
陆语敛目喝茶,借此掩饰眼中的笑意。
林醉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和之前一样,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瞧着荀氏在唱的这一出戏。
荀氏取出帕子,一边擦拭眼角一边抽泣道:“我这里,你怎么样都可以,毕竟不是血脉相连的人。可是,你总得顾及着你爹爹和家中手足吧?你爹爹已到中年,对你的思念之情,越来越重。这一两年,常有夜不能寐之时,白了许多头发……你好歹见见他,与他说说话,父女连心,你说可是?”
林醉仍旧不动声色。
如此,荀氏将话说了一车,却没有一句能够打动林醉,而姐妹两个那份儿看起来安然实则透着入骨的冷漠的态度,让她渐渐觉得,自己就像是跳梁小丑。
这戏,是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她不再言语,坐在地上,垂首不语。
过了一会儿,林醉出声道:“你起来吧。听我说。”
荀氏依言站起身来。
林醉道:“我不是聪慧之人,却也没傻到看不出你们企图的地步。
“林家,与我无关。
“原本我与你们本可相安无事,可你们来到长安,用认亲的事情烦扰沈先生和我师姐,让我满心嫌恶。
“好自为之。
“我料想着你们日后没有好日子可过,再不会有做跳梁小丑的习惯。而万一还有,便是我为沈先生与师姐摒弃碍眼的东西的时候。
“信与不信,到时再看。”
林醉转头望向陆语,微微一笑,“我对她,只有这些忠告。”
陆语颔首,端了茶,唤无暇无忧送客.
比起陆语故意故意磨人心魂、给予羞辱,沈笑山这边的情形就简单得多了。
他走进花厅,径自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神色略显淡漠。
林远道已经笃定,对方今日根本不会讲究待客之道。心里苦笑着,上前去躬身一礼,“林远道见过先生。”
沈笑山抬手指了指就近的椅子,示意他落座。
林远道有些拘谨地坐了。
“今日请你来,有几件事要问。”沈笑山开门见山,“到长安后,傅宅、沈宅你们两头递帖子,何故?”
林远道回道:“要认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我们多方查证,确定林醉便是我的长女。”
沈笑山颔首:“只有生恩、没有养恩的亲人,认来何用?她如今比你们过得差么?”
“……”林远道起身,又是拱手行礼,避重就轻,“所以,才想请先生、尊夫人行个方便。我知道对不起亲生女儿,真的想弥补亏欠她的一切。”
“当真?”
“当真。”
沈笑山侧转身,右臂搭在三围罗汉床的靠背上,手指轻轻敲打一下,“林骧与原锦今日定下了亲事,你可知情?”
林远道望着沈笑山,见对方虽然意态随意闲散,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但是笔直望向自己的视线,却十分锋利,刀子一般。
这富甲天下的豪商,超出人想象的年轻英俊,也有着超出寻常人的慑人的气势。让他胆怯。
“嗯?”沈笑山用下巴点了点他,“答话,且不要有废话。”
“……知情。”
“为何?”
“……是二人两情相悦。”
沈笑山轻轻一笑,“我想也是。”
林远道面上一喜。
沈笑山笑意更浓,“跟你说几句闲话?”
“请先生赐教,我洗耳恭听!”
沈笑山语气更为和缓:“内人与原家余下的人,没有大的过节,但绝不会走动,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原家的人若想从她手里谋得好处,那是自寻烦恼。我深以为然,若是原家哪个自作聪明,想通过裙带关系如何如何,我少不得让她成为第二个原太夫人。
“这些,林家可知?”
原本满脸喜色的林远道,随着他的言语,神色转为颓唐、懊悔。
他就说,初来乍到,很多事摸不清底细,偏生继室与林骧不信,说原家二房只损了一个妇人,便说明陆语并没怪罪原家旁的人,再说了,她也不可能与亲舅舅桥归桥路归路,如今僵持着,怕是还在责难那位在牢狱中的二太太。而通过与她的亲舅舅结亲,这不就跟她是亲戚了么?往后凡事谨慎,变着法子哄着敬着,不愁常来常往,这样的话,不也就跟沈笑山常来常往了么?——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捷径。
他便同意了,由着儿子每天围着原家转,想尽法子,与原锦勾搭上了。
这下好了,亲事必须要退掉,可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笑山继续道:“至于林醉,你笃定的亲生骨肉,内人问过她的心思。
“她是如何也不会认你,你就放心吧。
“这些事其实很有意思:原家是内人与我嫌弃的门第,林家则是林醉满心嫌恶的门第。而你们两家结了亲。”
林远道身形一晃。
沈笑山又道:“两年前,我款待过一位来自番邦的生意人,还算投缘。谈笑时,他问我,富可敌国是怎样一回事,而有太多的钱财的乐趣,又在何处?
“我说你不妨帮我找一件事,我有兴趣,而你又觉得不可能。
“他便与我打了个赌。
“几日后,我们两个到了一个荒村。他说我们打个赌,一昼夜之间,你让这荒村变成一个寻常情形的热闹村镇。
“赌注也不大,一些波斯美酒而已。
“我赢了。
“我不至于闲得与人显耀财势,只是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这样的人,若要你林远道一夕间尽失所有,成为盛世中流离街头之人,有多难?”
林远道沉了片刻才全然明白过来,身形猛然一震,向后踉跄着退去,“沈先生,您……手下留情!”说着话,他跪倒在地。
可在这时候,沈笑山却已起身离座,高大挺拔的身形已趋近门口,“起来。你这样的人跪谁谁折寿。”
罗松走过去,把林远道拽起来。
沈笑山在门口止步,回眸望着林远道:“还有什么话?捡着最重要的跟我说。”
“我……我只求先生高抬贵手,来生定当效犬马之劳!”
沈笑山刀子一般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个转儿,轻蔑地牵了牵唇,“让你来,真是多余,平白脏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语毕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此时此刻,林远道如果能说一句想见女儿,日后固然不会好过哪儿去,却不见得真会流离失所.
当夜,林远道与荀氏回到暂居的宅院,马车却不能进门。
他们气急败坏地下车,却见门房不是自家的人,正要询问,便听到门对过传来的林骧的语声:“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才回来……”他语气很奇怪,梦游中的呓语一般。
“怎么回事!?”夫妻两个快步走过去。
“我出去、回来都是雇的马车,回来之后,里面的人不肯放我进去。我急了,说是这家的大少爷。
“可里面的人说,这宅子不是易主了么?你双亲跟人签了文书,交出了地契,已经带着箱笼搬去别处。我不信,身上的银子又只剩了一吊钱……只能在这儿等着。
“怎么回事?你们真的把这宅子卖了?新住处在哪里?”
荀氏预感不妙,却还心存希冀,转头看向林远道。
林远道想到了沈笑山说过的话,知道这已经开始应验了,面如死灰,片刻后,两眼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林醉离开之前,与陆语说了原锦的事,“我固然不喜她的品行,可是,毕竟没有深仇大恨。
“她如今必是觉得家道中落,觉得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却是六神无主出了错。
“姐姐,这事情我都听说了,何况你。但是,你别恼她。说起来,不过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我倒不是觉得你们顺手整治她就怎样了,而是觉着真犯不着。
“她在你跟前,不过是三两下就能打发掉的货色,何必做那掉价的事。
“她若经了此事还是死性不改,那么,日后迟早会应了自食恶果那句话。总之,你和姐夫新婚燕尔,董先生又在做客,就别见那些晦气的人,有时间多花心思,让董先生住得惬意才是。”
陆语听了,笑着携了妹妹的手,“我晓得了。回头跟你姐夫说一声。他也知晓了,有必要知晓我们的态度。”
“那我就放心了。”林醉绽出纯美的笑靥。
姐妹两个权当散步,步行着去垂花门。
半路上,林醉敛目斟酌着什么。
陆语也不打扰。
林醉停下脚步,“姐姐,我想出门走动些时日,十天半个月就回来。”
“这是——”
“林家左一出右一出的,我真是膈应坏了,就想趁节气正好,随意走走,排遣排遣那股子不快。”她歉然地看着陆语,“本想替你孝敬姨父姨母的,可我……实在是……”偶尔,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恐怕难以长久地将坏情绪压在心头,不挂到脸上。
“姨父姨母有我们,不要担心。”陆语笑着搂了搂她,“什么都不要想,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是,要回来。”
“我会的,真的只是出去半个月左右。”林醉紧紧地抱了抱姐姐,“回来就没事了。我心宽,你也不是不晓得。”
“那我就放心了。”陆语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换了是谁,又能真的做到全无感触、憋闷呢?.
翌日一早,林醉辞了傅清明、原敏仪,策马离开,一路疾驰,很快离开长安,没过半日,视野中便已不见那座城。
她这才让骏马放缓速度,取出水壶,喝了一口,却被呛得不轻:姨母给她备了水壶和天寒时用来御寒的酒壶,她心神总有些恍惚,方才也没仔细分辨,错拿了酒壶当水壶。
她剧烈地咳了一阵,好半晌才缓过来,苦笑之后,叹了口气。
“发什么愁呢?”近前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语声。
林醉被吓了一跳,大眼睛寻到那人,定定瞧着,“你怎么来了?”说完,咬了咬唇,不知作何感想。
“被呛到而已,便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你这样独自出门?我怎能心安?”
“……”林醉把酒壶放回行囊中,小声道,“谁管你是否心安。”
“死活我都得跟着你。”杭七笑道,“要不然,你每到一处,我就烦劳就近的锦衣卫、友人的属下去烦你。”
“……”.
杭七到底是如愿以偿了。
林醉瞧得出,他会说到做到,为了不出三日就打道回府,只得别别扭扭地让他跟着,只是有言在先:“我可是只选深山老林,到里面找古刹道观,你要是过不惯辛苦日子,不妨早些回去。”
杭七不以为意,“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林醉还能说什么?在心里腹诽自己今年真是霉运连连。
没成想,未过两日,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所深山中,她没留意到山中猎虎安放的机关:细细的线只要被触碰,便会在正前方射来一支速度奇快的利箭。
她失误在先,迟钝在后,中了招。幸好凭着本能飞身跃起,避过了被伤及要害。
在她身后几步的杭七察觉时已晚,眼睁睁地瞧着她腿部中了一箭。
“混帐!”杭七也不知道是在怪自己,还是在怪她,赶过去抱起林醉,反身折回到就近的参天大树下,扯下身上的斗篷铺在地上,再将她放下,“脑子呢?林恩姀?脑子呢?!”他磨着牙问着。
林醉不语,只是蹙了蹙眉,中箭的疼实在是难以消受,过一会儿才喘息着道:“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这山中有绝妙景致,我才来的。”
“那你就睁眼瞎似的走道儿?先前不是都避过了此类埋伏?”杭七苦笑,语调倏然变得温和之至,“等我一下,忍一忍。要是瘸了腿回去,你姐姐还不得要我以死谢罪啊。”
“就是怪你。”林醉撇一撇嘴,推他一把,“要是瘸了我再跟你算账!”
杭七笑了笑,转身从行囊中找出药物和包扎所需之物。这时,见林醉坐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看着那支箭,有些犯难。拔箭可远比中箭时更疼。
他坐在她身侧,剪开箭支周围的衣衫,又将她揽到怀里,“忍着点儿。”他知道,她这会儿已疼极了,不然,不会允许他这样。
“嗯。”林醉垂眸盯着他的手和那支箭。
“你不能看看别的?”杭七要去拔箭的手倏然转了方向,托起她的脸。
“看你?”林醉讶然,以为他被看得紧张了,“你没经验的话,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杭七双唇覆上,让她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牙齿轻叩,吮咬着她的唇。
林醉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他撩拨所致,双唇轻轻颤栗着,心里恨得厉害。还有比他更黑心的人么?居然在这种时候讨便宜……正在心里抱怨的时候,撕裂的锐痛不期而至。
他利用这空隙拔出了箭,飞快拿过棉布捂住她伤口,阻止血花飞溅。
“是不是疼得厉害?”他和她拉开距离,柔声问道。
林醉深深呼吸,“还……好。”这方式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不得不承认,比眼睁睁等待、承受要好过很多。当然,她也绝不会因此感激他。
杭七一面熟练地给她上药包扎,一面歉意地道,“今日委屈你了。因我而起,对不住了。”
林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有些失力,语声显得虚弱几分,“已经这样了,就认了吧。等我缓过来,说不定会跟你算这笔账。”
杭七看了她一眼,想笑,笑不出。那巴掌大的小脸儿,此时已格外苍白。这种疼痛,寻常大男人都忍不住呼痛,可她却是一声不吭。
他沉默下来,只专心给她处理伤口,手势沉稳,却渐渐连呼吸都屏住。她探出手去,碰了碰他浓眉,低声问道:“杭七,你在担心我?”
“废话!”他语气粗暴。
林醉却微笑起来,问:“你怎么不打开我的手?”
“……”包扎完伤口,杭七握住她的手,“日后让我陪着你,在你身边照顾着,好么?”
“……”林醉凝住他那双漂亮之至的眼睛,仍是沉默。
在杭七以为她不会答复要转移话题之时,听到她轻声说:
“试试也行。你愿意的话。”
杭七笑起来,继而起身将她抱起,用斗篷裹住她,“附近其实有我一所宅子,想让你去住两日,又担心你跟我翻脸。”他叹息一般地吁出一口气,“早知你要受这份儿苦,我如何都会如实相告。”
“……”
就这样,林醉住进了杭七在深山中的一所小院儿,院落有四个老仆人在打理,照料她的是两位笑容朴实但寡言少语的老婆婆。
只是个小院儿,没有前后院之分,只有正屋和东西两侧各两间耳房。
如此,她睡东面寝室,杭七每晚则歇在西面次间.
次日午间,杭七站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她应声,索性走了进去。
林醉还在沉睡。
已经换了一袭丁香色寝衣,头上簪钗除去,一头浓密长发铺散在枕上。脸色很差,唇色泛白,眉宇间却无一丝痛楚,平宁恬静。
老婆婆将饭桌搬到里间,摆好饭菜碗筷,俱是将动作放到最轻,随即无声退出。
杭七轻摇林醉肩头,“醒醒。”
林醉蹙眉,睁了睁眼,“有什么事么?”
“有,吃点东西再睡。”
“不吃,我再睡会儿。”林醉想要翻身向里,伤口作痛,提醒她不要乱动,只得放弃,无奈地嘀咕,“伤哪儿不好?偏偏伤了腿。”
杭七失笑,“快起来,听话。”
“不是说了,不想吃……”
杭七已将锦被丢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没忘了提醒一句,“放松些。”
林醉恨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又想着他也是好心,就忍了吧。坐到椅子上的时候,看到满桌美味,就有了食欲,拿起筷子。
杭七找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给她搭在肩头,在她身侧落座后,故意逗她,举筷挡下她伸向火腿炖肘子的筷子,“你受伤了,这些不能吃。”
“……那我吃什么?”
杭七用下巴点一点她手边的米粥。
“谁说我只能喝粥了?受伤的人最要紧是多吃多睡多走动,饭菜不合心意的话,对伤势恢复全无益处。”林醉气呼呼的,“只让我喝粥的话,你把我抱这儿来干嘛?故意气我馋着我?你不要太心黑行不行?”她是馋猫,只给看不给吃,太不厚道了——她少见地想跟他翻脸。
杭七被引得轻笑,“这倒是难得。我说一句你就有八句等着。我也不求你贤淑大度,说话委婉些不行?”
“不行。”林醉隔开他的筷子,认认真真地道,“我根本不需你无微不至,只要饭菜让我如意些就成,好么?”继而埋头吃菜。
杭七侧目看着示威一般大快朵颐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只生闷气的猫。情绪不佳,吃相却极为优雅悦目。
林醉心里也有分寸,晓得适可而止。由着性子胡吃海喝的话,对伤势全无益处,到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饭后,杭七又将林醉抱回到床上,从一个老婆婆手里接过一碗药,“来,喝了。”
林醉看着颜色深浓的药汁,费力地吞咽一下,“这个……你给我用的是最好的外敷药,不能不喝么?”也不是不能忍受汤药的苦,可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为好。
“喝不喝?”杭七笑笑地看着她,“我喂你?”
“……”林醉扁一扁嘴。
“喝了好得更快一些。别磨蹭,躲不掉。”杭七揉了揉她的脸。
“真怀疑你是故意折磨我。”林醉没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没得商量,只好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药一口气喝下。
“张嘴。”杭七将一块糖送到她唇边。
林醉乖乖含入口中,之后又将盛着糖块的小碟子捧在手里,“一块不够。”
孩子气。杭七满心笑意,可是看到这样的她,是如今最美的事。“我去去就来。”他出门而去。
林醉试着动了动右腿,一动就似牵扯到了伤口,近几日是一定要注意了。想起拔出的带着自己血肉的那支箭,再想到这一路,摇头苦笑。
老婆婆走进来,端来一碗羹汤。
林醉不想喝,但是,见老婆婆虽无言语,但眼神殷切,也便一口气喝掉。
杭七这是用了心思在照顾她生活。可这样的照顾,是出于真情,还是要征服一个女子,还有待观望——毕竟,她的出身,是那么的……一言难尽.
杭七折回来之后,坐在床前,笑笑的,不知道第多少次问她:“跟我过吧?”
林醉侧头看着他,“并不觉得你对我特别好。”
杭七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还是差了点儿什么?”
“……”林醉敛目沉默多时,嗯了一声。
“也对。”杭七起身宽衣,“我睡会儿。”
“……?”林醉睁大眼睛看住他。
他把她托起,挪到里侧,“这是我的床。”
林醉要气迷糊了,挣扎着起身……你的床,你只管睡,我再寻安身之处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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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待调整,明早再来看~
手误买了也没关系,这方面对作者有限制,字数绝不会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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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荨 20瓶;胖兔子 10瓶;Datougu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第50章
杭七一把按住她, “就你现在这德行, 我要是有歹心,绝不用等到现在。就是离你近一些,躺一会儿, 又绝不会有二人传出去, 你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妥。”林醉说,态度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 眸子里却有了慑人的寒意。
“没什么不妥的。我睡的那间屋子,只有座椅茶几硬板床。我没执行公务, 又在自己家里, 且觉得你不是计较这些小节的人——仅此而已。”
“……那你就睡吧。”林醉平静静静地说。
“谢了。”他笑出来。
“客气了。这是你的宅子。”
杭七真就躺到床上, 好好儿歇了一小觉, 起来只觉神清气爽。
至晚间, 饭后,杭七洗漱更衣之后,罩上一件家常的宽袍, 带着个小药箱来找林醉, “换药。”
林醉已经歇下, 挣扎着:这种伤, 哪个大夫也不可能不看就能医治, 他全然看了, 又亲手医治, 就算还在长安, 也不会再换人:但他又动不动说要娶她,还跟她同榻而眠……这就让她很别扭了。
“快些,我还有事。”杭七说。
林醉闻言,慢吞吞地在锦被下扯开伤口近处的睡裤——簇新却不十分合体的睡裤,一如其余一大堆簇新却不合身的衣物,大抵是两位老妪去买来的,不是多好,撕开时也心疼,可也没别的法子——伤在膝上,她总不能把裤子脱掉。
再豁得出去,再不计较繁文缛节,也不该是那个路数。
杭七坐到她身侧,将她右腿托起,打开包扎的棉纱,一层层解开来。
初次包扎不能避免余存的鲜血渗出,棉纱所剩越少,被血浸透的面积越大。剩下最后几层的时候,他将一种药膏涂在棉纱上,“等一会儿,这样揭开容易一些。”
“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林醉是受益者,自然有点儿庆幸,“怎么学会的这些?”
杭七轻笑,“用同僚练手练出来的。有些人小时候是真怕疼,比你差远了。”
“不说还真是看不出。”林醉笑着回一句。
过了一会儿,杭七将棉纱一层层打开来,打开手边的瓶瓶罐罐,“忍着点儿,加了一种药,有些疼。”
“没事。”林醉慵懒地倚着大迎枕,放松身形,“机不可失,你尽管变着法子折腾我。”
杭七唇角向上轻扬,勾出生就的风情纹路。目光只专注地看着她伤口,心无旁骛。
这男人很是冷静克制,她根本不需担心他会趁机让她尴尬羞恼。
包扎完伤口,杭七给她盖上锦被,亲自将手边东西收拾出去,折回来后,跟她闲聊:
“等你好一些了,和我一道回京吧。”
“不。”林醉想也不想就摇头。
“还是看不上我?”
“……也不能那么说。”
杭七缓缓起身,又到了她身侧,托起她的脸,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末了,双唇倏然落下,覆上她唇瓣。
林醉懵了,睁大眼睛。
他初时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舌尖抵进她口中的时候,气息灼热几分,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林醉手抵着他胸膛,身形向后退去,想问清楚他这是在唱哪一出戏。
杭七的手没入她发间,扣住她后脑,手势强势,使得她头上簪钗逐一松脱,掉落在椅子上。
随即,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左腿,模糊叮嘱:“别乱动,别用力。”
林醉低喘着,抵着他胸膛的手没再施力。
良久,他双唇滑到她耳际,合着灼热的气息,低声道:“之前你说,差了点儿什么,差的就是这份儿亲近吧?”
林醉忙着调整紊乱的呼吸,别转脸,手推着他,示意他离开。
他轻轻地笑着,倒也适可而止,回了西面房间歇下.
转过天来,晚间,林醉坐在书桌前,给师父写信。
杭七每日都要用书房,给沈笑山传递消息。进门后,看到她写信的情形,讶然挑眉:她是用左手写字。
他笑问:“你是双手都能写字,还是这会儿被鬼魂附身了?”
林醉抬眼看他,幽幽道:“你说什么?”
她做出的女鬼出没的样子,落在杭七眼中,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情形:
晚风习习,将月色清凉送入室内。莹白灯光下,白衣黑发,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唇色嫣红。皓腕纤细,手指纤长,无意识地抚过纸张,小小动作,却是撩人。她抬眼望向他,目光沉静如水,修长的颈子一览无余。
天生丽质,无一丝媚惑之举,却实实在在的诱惑着他。
至于她的语气——他心生笑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午后还悲恸落泪,此刻便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都说鬼魂阴气重,你呢?”杭七托住了她尖尖的小下巴,触感微凉,细腻如玉。他指腹微动,轻柔摩挲。
林醉打他的手一下,气得小腮帮鼓鼓的,语声却没一点儿气势,“不准总这样。”
杭七笑着收回手,问她:“怎么总瘸着一条腿走来走去的?”他语气不佳,“伤口崩开我不是白忙了?”
“伤了而已,又不是瘫了。”林醉又气又笑地打他一下,“早知道你管东管西,才不让你给我包扎。”
“这不是为你好么?”杭七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小克星,转而问道,“今日疼得厉害么?”
“好多了,没事。”.
林醉的伤复原的很快,可是,伤愈后,她却懒得去别处了,先写信告诉陆语,谎称半路经过友人的住处,觉着景致不错,就打算住一阵。
随后对杭七说:“我还要借住一段日子,行么?”
杭七当然欣然同意。
这日,白日里,杭七独自出门,临走时说,晚间兴许不会回来。
林醉无所谓,只是奇怪,在这样的地带,他有什么可忙的事情。
一整日,她都百无聊赖的,窝在院中的长椅上发呆。
林家那边,如今是个怎样的处境,她一点点知晓的兴趣也无。
以前一直认为,那是与自己无缘、无关的一家人,不值得自己回想以前,更不值得对他们生出怨怼,甚至寻机报复。
也真是一直这样度过来的。
然而到了如今,他们找到近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言行……前所未有的,她觉得难堪、屈辱。
她是出自林家,但是,除了这条命,他们给过她什么?
眼下却要这样,让她觉得身上多了污点,擦不去,洗不净。
出来走动的目的,就是避开人群,有意无意间,不会再听到与他们相关的任何消息,缓解盘桓在心头的那份对自己的厌弃之情。
真的,有时候,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因为林家而这样,太不值得,甚至太蠢太笨,却不能控制。
也许,过几日就能想开,不再耿耿于怀。
晚间,用过饭,林醉让老仆人们只管去歇息,自己仍回到了院中的躺椅上,望着空中明月。
过了一阵子,没来由的烦闷,便去厨房踅摸了一些酒,自斟自饮。姐姐说过,实在难受的时候,喝点酒,任性一回,有益无害。她认可,并且,没人知道,有些个不眠之夜,她会喝闷酒到三更半夜。
总也醉不了。
名字是醉,生平却未醉过。这样想着,她唇角牵了牵。
过了一阵子,杭七拎着一坛酒,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林醉。
看起来,她像是很惬意,又像是很孤单。
杭七走到近前,“没想到,你今日有这般的好兴致。”
林醉其实有点儿意外,问:“不是说今夜有事,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杭七将酒坛放到躺椅旁的矮几上。
林醉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杭七知晓她体恤仆人,入夜便没人服侍着,就自己去搬来一把椅子,落座后,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你带回来的?”林醉抬手拍开了泥封,“我尝尝。”她正嫌找到的酒难喝呢,他带回来的总该好一些。
杭七一笑置之,给她换了个杯子,倒满一杯。
林醉将酒杯送到唇畔,一饮而尽。酒入喉咙,馥郁绵醇,到了胃里,毫无烧灼感。“果然不错。”她微笑赞道。
杭七由着她,等她又喝尽两杯酒的时候,才道:“歇下吧。”
林醉睇着他,“你乏了只管去睡,管我做什么?”
杭七笑意加深,“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林醉问道:“什么酒?”她真不知道。
“俗称三杯倒。”
“……”怪不得,让她这就歇下。
杭七解释:“此酒名为烈焰,大漠冬日夜间奇寒,居民又豪放喜饮烈酒,便有了它。大漠人喝个三杯五杯,可驱寒,又可一觉到天明。寻常人喝了,却是三两杯便醉倒。”顿了顿,又道,“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说不定你天生海量。”
林醉轻声道,“独乐不如同乐,我今日舍命陪君子。”
杭七失笑,“你以茶代酒就是。”
“那倒不用,不过备些解酒茶倒是应该的。”林醉慵懒起身,亲自去了厨房。
杭七留在原处,倒了一杯酒,细细品着。
片刻后,林醉回到他面前。那烈酒性子的确是霸道,却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让人醉得神志不清,是以,她依然目光清明。
随后,二人慢慢饮酒,闲闲说话。
杭七问她:“心里不痛快?”
“……”林醉不吭声。
她是这样的,不论如何憋闷,都不肯找由头撒气,总是安安静静的。有时候,他瞧着,心弦会一抽一抽的,有些疼;有时候,则会没来由地生气,气她这性子,也气自己不能帮她排遣心头的苦闷。
“你这样,会闷坏的。”他叹息一般地道。
“不会。”林醉说,“我心宽着呢。”
“嗯,心宽得很,心宽的跑到深山老林来生闷气了。”杭七没忍住,笑着拍拍她脑门儿。
“不要你管。”林醉轻轻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煞有介事地道,“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你别招惹我,要是真醉了,说不定会跟你撒酒疯。”
杭七轻笑出声,“求之不得。”
林醉侧头瞧了他一会儿,“你真没别的事可忙么?这宅子让我住着,住不坏的。”
“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你。”
林醉费力思索,“说过么?”
“就算没说,我现在不就是那个意思么?”杭七问道,“想没想过咱俩的终身大事。”
“官宦门庭中的日子,哪里是我这种人能过的。”
口风算不算有所松动了?杭七心头一喜,“我从小进了锦衣卫,无亲无故。如今与沈先生情形相仿,只有好友同僚。我们一起过日子,你不需侍奉公婆,由着性子度日便是了。”
“一个亲人都没有么?”林醉转头瞧着他。
“没有了。”杭七笑着刮了刮她鼻尖,“我是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猜猜卖了几两银子?”
林醉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他说的也只有“几两”而已。
“二两。”杭七笑道,“值二两银子的锦衣卫,你听说过么?”
没来由的,林醉又想笑,又有些心酸。沉了片刻,她轻声问他:“恨过么?”
“恨过。”杭七道,“进锦衣卫,是在人牙子手里倒腾了一阵之后的事。总归是命不错,先被当时的首领相中,后来又得了唐侯、陆指挥使的提携。慢慢的,就转过弯儿来了:没有他们的心狠,怎么有后来的好运道?账要是这么算,我倒是该感激他们。”
林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绽出清浅又甜美的笑,“是啊。但是——”
“但是,被他们牵连到的时候,就窝火的不行。是么?”他柔声问。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抚了抚额,“……太丢人了。那滋味,跟谁都说不出……人怎么能那么不讲道理?那样的……无耻、下作。”
在她,这已是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吧?“我明白。”杭七拍抚着她的肩臂,“与你无关。我们这样的命,算是很不错了,只是与家人无缘,被他们早早舍弃。而有些人,可真是天生的倒霉孩子,长辈不仁、家族不睦,可想要离开的话,得生里死里的折腾几场。”
“你说的是……”林醉托腮想了想,“董先生?”
他笑,颔首。
“他好些事,我听说过。那些年,他的确是太不容易了。”林醉感慨之后才数落他,“什么叫天生的倒霉孩子?不要这样说他,那是姐姐的董家哥哥。”
杭七笑出声来。
林醉发觉,自己手势已有些不稳,抬眼看看夜空,前一刻觉得月光太亮,后一刻又觉得天空黯沉无际。
酒意上头了。
“你给我喝这样的酒,安的什么心?”她不是指责,是单纯好奇他的用意。
“就想让你别总做小闷葫芦,醉一场,心里兴许能好些。”他促狭地笑着,“再者,也真想看看,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撒酒疯,得是什么样子。”
林醉皱了皱鼻子,横了他一眼。
杭七慢条斯理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林醉的茶有些凉了,脚步迟缓地去了厨房,换了一壶。
回来之后,她又要为他斟酒。
杭七抬手阻止,“点到为止。”他可不想醉的不省人事,有心结的又不是他。
林醉也不坚持,转而给他斟了一杯茶,起身送到他手里,巧笑嫣然。
杭七倚向椅背,望着月光下清丽绝尘的女子,慵懒地笑着接过茶盏。
茶杯到了唇畔,他因为刚喝过烈酒,未曾察觉茶香不对。
茶水入口时,他觉出了味道怪得很。
也就在这刹那间,含笑在他身边观望的林醉忽然出手,一手强力捏开他下颚,一手把住他握杯的手。就这样,强行让他将一杯热茶悉数喝了进去。
“茶里放了什么?”他问。这才顿悟她为何那么殷勤。
林醉却是不慌不忙,转回到美人榻上,“加了点酒膏而已。”之后少见地现出挑衅之色,“这东西比烈酒还要歹毒,一点点就足以让你醉倒。不是想要我撒酒疯么?”
杭七又气又笑,心说自己可真是吃饱了撑的。他好脾气地摆一摆手,“得,我自作自受,认了。”
明知茶水放了酒膏,他却又倒了一杯,端着起身转到林醉面前,俯身趋近。
林醉此时已是头晕眼花周身无力,眼睁睁看他俊颜趋近,硬是呆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真醉了,也想撒撒酒疯。”他将茶杯送到她唇边,笑容满带惑人的风情,“陪我一杯。”
“休想。”林醉抿紧了唇。
“一口。”杭七做出让步。
“……”
“……”杭七叹息一声,将茶杯收回,送到了自己唇畔,喝了一口。
林醉不明所以,已是目光朦胧的一双大眼忽闪着,像只茫然的兔子。
杭七忽然俯首过去,抬手捏开了她下颚。
林醉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拼命想要别开脸逃脱,又死命咬住牙关。可他的手有着一把强悍得让人无从抗拒的力量,她被动地张开了嘴。
他双唇落下来,含在口中的水,准确无误送入她口中,与此同时,手势改为托高她下巴。
茶水滚落喉间,又落入胃里。
林醉蹙眉,心里恨,恨这酒膏和茶水掺在一起的味道怎么比药还难喝,更恨这男人怎么吝啬得一点点亏也不肯吃,这种事他也好意思陪着她胡闹……
杭七却没有她这些恼火,抿了抿唇,回味着她唇瓣带来的美好感受。
在她心口的手移开去,落在她腰际,另一手却绕到她脑后扣住,容颜再度贴近。
林醉有些恼了,“有完没完?”
杭七不答话,视线锁住她双唇,“味道很好。”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她的唇,而是美味的果馔。
清雅冷冽的气息合着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鼻端。浓密如刷的睫毛垂下,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稍稍别开脸,双唇轻羽般扫过她脸颊,“我醉了。”
醉了能不能成为不克制的理由?可以。他这样告诉自己。
林醉明知推不动他,还是做着无用功。中途意识到自己不是只长了手,一腿猛地弯曲,膝盖发力袭向他腹部。
杭七蹙了蹙眉,随即身形一偏,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双唇毫不犹豫地落下,去捕捉她唇瓣。
林醉别开脸去,用尽全力挣扎。酒精麻痹了头脑,她甚至不记得要拒绝他靠近的理由,却知道必须如此,如同本能。
一张美人榻上,两只醉猫以暧昧的姿势纠缠抗衡,不消多时,俱是低低喘息起来。
林醉狠狠咬住了杭七肩头,拿出了宁死也不松口的执着。
杭七却在此时觉出自己举动已迟缓失力。
还是她狠,一杯加了酒膏的茶水的威力,超出他预计。
他抬手推她,她还是不松口。
真服了。
他抱着她下了躺椅,转去寝室,不顾肩头还被她咬着,将她放到床上。
杭七没好气地除掉外袍、蹬掉鞋子,“我得睡这儿。”横竖都醉成这样了,又不能把她怎样,料想她也没力气撵他。
在床外侧歇下之前,意识到到林醉还穿着鞋,又帮她脱掉。终是意难平,甩手将一双绣鞋丢到了屏风外。躺下之后看向她,她却已堕入梦乡,唇上还有血迹。
隔着锦袍、中衣生生咬出血来……
无暇顾及肩头的伤,他捏住她下巴,咬了咬她红艳艳的唇。
怀念的美好感触再次体会到,重重的咬一点点演变成了吮吸啃噬。
倒是有心享有更多,却压不住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他不无沮丧的仰面平躺,手胡乱掐了掐她柔韧纤细如柳的腰肢,抿一抿唇,笑,“扯平了。”
这一夜,生平未醉的两个人,都破了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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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醉醒来时,晨曦初绽。她是被热醒的,蹙眉撩开被子,揉着眉心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情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在杭七怀中。他的俊颜近在咫尺。
林醉阻止自己再打量他,抬手按着头,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见整整齐齐的,松一口气。
她推开杭七,坐起身来。周身乏力,头疼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让自己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到了外间,寻到茶水,连喝几杯才不再口干舌燥。
老妪听闻林醉已经起来,匆匆进门来。
“葛花解酒快,你去找找有没有。”林醉实在是难受得厉害,嗓子都哑了。
老妪出去了一阵子,找来葛花,照林醉吩咐的,做了一壶解酒茶。
林醉喝了一杯,指了指寝室,“去给他灌两杯。”
老妪惶恐地摇头,“奴婢不敢。”
林醉蹙眉,“有什么不敢的?”
老妪索性道:“……真不敢。”
“……”林醉抚额,无奈地笑了,“我来。”
杭七睡得很沉,林醉很顺利地给他灌了两杯解酒茶,看看天色,想着过些时候他就该醒了吧?
可是到了天光大亮时,她都神清气爽的了,杭七还是没醒。
林醉坐到床边,推他,“醒醒!”
杭七不耐地蹙眉,脸微微侧转,继续睡。
林醉又倒了一杯解酒茶,板过他的脸,捏开他下颚,又给他灌了一杯。
“杭七?”林醉大力摇他,忍着笑意道,“快醒醒,失火了!”
杭七倏然睁开眼睛,她含着得意、戏谑的笑颜入眼来,十足的神采飞扬。
林醉吁出一口气,“总算是醒了,快起来,已是辰时了。”
杭七心念数转,已将昨夜记忆迅速梳理了一遍,见她要走,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施力将她带倒在身侧,“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林醉不解之余,手腕用力翻转,挣脱他钳制,便要跳到地上。
杭七则环住她腰肢,将她猛力带回怀中。身形翻转,他欺身压住她,双腿绞住了她双腿,又将她双臂反拧,一手扣住她双腕。
林醉又惊又恼,甚至有些怀疑他之前是装醉——刚醒酒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我怎么你了啊?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灌醉我也就算了,还咬我,你欠我一句抱歉。”他眼中尽是笑意。
林醉汗颜不已,嘴里自然还是要为自己开脱:“那一定是你不安分在先。”
杭七视线自她眉宇下落到她唇瓣,“我碰不得我认准的人?”
“是你没事找事的,给我喝那么烈的酒,我从没这么难受过。”
他牵了牵唇。
“还好意思跟我算账,你睡这儿了,我说什么了?”她气鼓鼓的。
杭七笑出声来,面容离她更近了一些,近到她能清晰感知他鼻息。
林醉红了脸,紧抿了双唇,身形极力扭动着,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感知到他呼吸急了些、热了些,她不敢再动了。
“给我亲一下。”杭七视线又锁住她唇瓣,语声柔软了一些,作乱的手也到了她肩头。
亲吧亲吧……亲一下又不会死人,又不是没亲过。林醉没好气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僵硬得像根木头。
那因为羞涩、气恼微红的双颊,不安颤动的睫毛,嫣红的双唇,修长白皙的颈子……都在诱惑着他,让他心头发烫。
他的唇覆了上去,在她清醒着允许的时候。
唇瓣被轻柔含吮,林醉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屏住呼吸,侧开脸,睁开眼看住他,没忘记他说的是亲一下。
杭七却扣住她后脑,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眼睑。
她不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
他再度吻上她双唇。
毫无章法、忽轻忽重地吮吻啃噬,舌尖带着探询意味,碰到她的唇齿。
林醉瑟缩着,却是无处可逃。她屏住了呼吸,感受如电流一般,自唇齿流窜到了周身。
“你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不算数?她想说这一句,却因舌尖被他无意碰触而噤声,身形微颤,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打算的浅尝辄止,因为品尝到的甜美,让他想索取更多。因为这种事对她食言,他不在乎。
林醉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感受,可以让人心神迷醉,无从清醒。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还没完全醒酒。
他清雅冷冽的气息,身体炙热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变成了一张冷热交替的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无从挣脱。
她的身形酥软下去,双手已被放开,却已忘了挣扎。
在这一刻,两个人迷失在彼此给予的感受之中.
当日,两个人动身回往长安。
在山中的路曲折又险峻,两个人一如来时,要走出去。
路上,杭七问她:“我要娶你,你给我句准话,答应么?”
林醉不说话。都纠缠到什么地步了?要是打心底很抵触,又怎么会那样。
“回去之后,我要正儿八经地提亲,是去姨父姨母家好,还是去沈宅好呢?”
“我也不知道。”林醉说。
杭七展臂搂住她,在她额头亲一下,“回去我去问你姐姐。”
“这些日子,你知道他们的情形么?”林醉抬手抹了抹额头,问他。
“当然知道。”杭七告诉她,“你姐姐宴请了附近造园名家,逐一请教一些问题,着实忙了几日——黎郡主可是可她列了一小本儿的问题。
“你姐夫不知又对什么事情较真儿了,白日里整日关在书房,谁都不见,到了晚间,又跟董先生商讨至半夜三更。
“董先生每日白日出门,要么闲逛,要么和你姐姐一起去拜访名士。真是没想到的事儿,那么投缘,那不是俩刺儿头么。”
“胡说。”林醉打他一下,“他们都是最好最好的人。”
“嗯,对。”杭七笑应道,“那么,别的事情,想不想知道?”指的是林家的现状。
“听听也行,反正回去也要问几句。”
“那就跟你说说。”杭七心想,那件事,在外人看来,乐子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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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还有一章哈~
本文余下的,都是甜甜蜜蜜开开心心的小日常,算是这一系列文的番外汇总~更新我还是做不到日更,去外地医院修复疤痕、工作室出差的情况较多,到五一假才有时间~所以,下章五一更~
(づ ̄ 3 ̄)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