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林醉站在傅宅门前的人群之中, 目送花轿走远,唇角绽出喜悦欣慰并存的微笑,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她不想在人前失态,强忍住泪意,独自回到内宅, 去了陆语的绣楼。
夫妇二人被掳走的事情发生之后, 陆语便命内外管事更为尽心地调/教下人,且让齐叔悉心点拨并提携傅宅堪用的管事,又针对仆人制定了赏罚分明的规矩。经过这几个月成效显著:下人们行事更为伶俐兼爽利, 经历过一两次赏罚之后, 对主人家多了一份敬畏和忠心。
是因此, 在这样的大日子, 外院内宅虽然喧嚣热闹, 喜气洋洋的仆人们仍是分毫不差的办妥了差事。
比如眼前的绣楼内外, 丫鬟婆子各司其职,院落屋宇收拾得井井有条。
林醉信步走到姐姐最喜欢逗留的小书房, 视线略过姐姐常翻阅的书, 每日必用的文房四宝,往日熟悉的一幕幕在脑海浮现。
姐姐与她同病相怜,年幼时被迫离开家园, 到师父跟前学艺、修行。姐妹两个相伴长大的岁月里,师父的居处便是她们的家。
年少时, 先后辞别师父, 来到少有清净的俗世红尘。
傅宅是姐姐的又一个家。
就在今日, 姐姐即将踏入另一个家,一个钟情她、珍惜她的男子给她的港湾。
但长安沈宅也不是他们定居之处,迟早,夫妻两个要回京城。毕竟,沈先生一生的至交、胜于至亲的人们在那里。
而在携手回京之前,夫妻两个大抵还要远行游历。
有的人,似是注定了长久的漂泊,一直在寻找或回往家园的路上。
包括她。
这倒不算什么,只要自己身心自在,这活法就是对的。
有了沈先生那样的神仙眷侣,姐姐的生活,不愁完满之时。
遐思过后,林醉眼中的泪意化为了由衷的喜悦。
真是,难过什么呢?为姐姐高兴还来不及。该是繁文缛节引发的。
俗话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离愁,多半是因此生出——姐姐日后是沈先生的夫人,再不全然是江南陆氏,亦不全然是傅家的外甥女,更不全然是她林醉最亲最近的姐姐。那感觉,就像是姐姐被抢走一部分似的。
凭什么?每思及此,她就有些意难平。今日尤甚。
意识到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掌灯,她才意识到夜幕已经降临。
她走出绣楼,去往姨父姨母房里,路上算了算时间,料定姐姐与沈先生已经拜堂成亲,这时候,先生——不,该叫姐夫了,姐夫一定已经在应承宾客.
正如林醉料想的那样,仪式以毕,沈笑山已在外院应承宾客,陆语终于得了清净。
大红盖头,要等新郎回房就寝时才挑落。对于这一节,她倒是忘了询问,是遵从了哪里的风俗——沈笑山的祖籍、江南亦或长安?
有好处,就算苦着脸,也不需担心被人看到;
也有坏处,闷得慌,睁眼闭眼眼前都是红彤彤一片。
陆语透过垂下的盖头缝隙,从袖中取出封红,语气柔和地遣走喜娘和服侍在侧的丫鬟。
一名丫鬟退下之前,语气恭敬地道:“先生交代过,等宾客散去,夫人不妨更衣歇息片刻。奴婢将夫人的陪嫁丫鬟唤来可好?”
陆语回以微笑,“不必。”
丫鬟称是离去。
陆语缓缓地透了一口气。这一身凤冠霞帔沉甸甸的,穿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觉得累。
但是比起更衣,她只想静坐着缓一缓。心绪平静下来,才有心思理会细枝末节。
她仍旧如先前一般,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阖了眼睑。
来时路上,她又掉了几滴泪。
走至心欢喜觉满足的阶段,她终于又能够落泪。以前总怀疑,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曾经,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人。
父亲卧病时,她总是哭。父亲就笑着打趣:“阿娆,女孩子家的眼泪是金豆子,要省着掉。”
她说我不要金豆子,我要爹爹痊愈,抱着我出去玩儿。
父亲便将小小的她抱到床上,用温暖的大手为她擦去满脸的泪,大多数时候,唇角噙着无奈的笑,有那么三两次,眼中有泪光。
那三两次,她看到之后,哭得更凶,但是不敢出声,怕吵到父亲,憋得狠了,双肩一颤一颤的。
父亲总是把她安置到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头,大手抚着她的肩臂,或是握着她的小手,逸出微声的长长叹息。
父亲对她,心中的万般不舍,从不曾对她多说。不说都哭个不停,说了怕是真要哭出人命。
父女天人永隔之后,她到了师父跟前。
还是哭,还在牛角尖里困惑着,不明白死亡的真相。
起初的每一个默默望着窗纱流泪的深夜,师父会走进室内,坐在床畔,把她连同被子抱在怀里,轻声拍抚着,柔声给她讲古老的传说、美好的寓言。那些故事,从来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平宁圆满。
“阿娆乖,日后睡前,反复默想师父给你讲的故事,记住了?”师父如是说。
师父收留林醉之后,姐妹两个同住一室,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哭。
一个深夜,她把动作放到最轻,寻找拭泪的帕子的时候,小小的林醉窸窸窣窣地坐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望着她。
片刻后,跳下地,将一条帕子送到她面前,用甜美稚嫩的声音说:“姐姐,是新的,我没用过。”
她接过,轻声道谢。
林醉转身回去,爬上床,躺好之后,轻声说:“姐姐有伤心事,我知道的。”
她其实很不自在,默默地躺好。
林醉继续说:“师父说,女孩子是水做的,哭是寻常事,不哭才是稀罕事。”
师父在师妹面前的维护之辞,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以前,我也每天哭鼻子,来到师父这儿之后,就不用哭了。”林醉语带满足,语速很慢,“现在,有吃有喝,有师父撑腰,有师姐作伴,什么都不缺。”说着该是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再不用担心挨饿、挨打。”
“挨饿、挨打?”她愕然。那种事,对于那时的她,超出认知。
“是呀,经常。”林醉答。
就这样开始轻声交谈,过了一阵子,她的哀伤散去,只余下震惊好奇。林醉则抱着枕头被子跑到她那边,姐妹两个并排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倾诉各自以前的经历。
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两个人才有了睡意。
睡前,林醉探出热烘烘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姐姐,不要哭。白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你也特别漂亮。”
林醉无声地笑着,寻到她的手,“以后,我把你当亲姐姐。”
她握住那只小手,“好。以后,我把你当亲妹妹。”
是两个小孩子的童言不假,但这些年走过来,从未食言。
一次次的促膝长谈之后,她知道林醉是被一个家族舍弃的小可怜儿。
大人的事,林醉并不清楚,只从下人嘴里听说,生父绝情地休弃了生母,迎娶另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进门。
继母进门后,她总吵着闹着找母亲,继母十分厌弃。
一段日子之后,继母在她大哭的时候,板着脸对她说:“哭吧,是该哭。你娘投河自尽了,你也该去别处号丧了。”
懵懂无知的林醉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婆子拎上马车,经过两日颠簸,到了开封一个膝下没有儿女的人家——继母把她白送给人了。
那对夫妇给她改名“招弟”,收留她的居心可想而知,把她当小丫鬟使唤,事情做不好,挨骂挨打不给饭吃是寻常事。
那种日子过了多久,林醉说不清楚。自云端辗转化作尘的巨大差异,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服侍两个所谓的长辈,不论哪一点,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漫长到了可怕的地步。
后来,那一家的男人不知是欠了赌坊的债,还是借了高利印子钱,应该都有,不然以林醉的年龄,不会听说那些词令。
讨债的上门几次之后,夫妻两个寻机连夜逃走了。
讨债的再次上门时,见这情形,粗声大嗓的咒骂几句,说这破房子,也就能抵几十两银子的债。
当时林醉怕得要死,哆嗦着蜷缩在灶房角落,生怕那些人一不高兴就把她摔死。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讨债的面相凶恶,对她却有怜悯之心,无意间发现她之后,为首的把她高高抱起,端详一阵,笑着问她叫什么,是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她说我叫林醉,乳名元娘,被家里送给他们了。
讨债的啧啧称奇,“这样标致的一个小孩儿,居然有人不要。”
对,两家都不要她。
讨债的问:“知道你爹娘的名字么?”
她摇头。
“知道家住何处么?”
她又摇头。
有人就插嘴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日行一善把这孩子送回去,转头岂不是又要转手别人,遇上个好人家也罢了,万一卖给人牙子,你还不如现在就把她——”
抱着她的人笑了,说也是,迈开步子就走,“我给你找个好去处。丫头,多少年以后万一再遇见,我要是正在讨饭,记得赏我俩馒头。”
随后,几经辗转,她被人带到了陶君孺真人面前,终于有了安身之处。
先前林醉选择在开封落脚,意在寻找昔年恩人,予以报答。陆语心知肚明,以妹妹的聪慧流转,彼时一定询问过那人的姓名。
不需问,自然如愿以偿了,否则,林醉会据实相告,不会答应留在长安从长计议。
至于林醉是否记得生父的姓名,陆语从没问过。不需问,那是林醉不需要记得的歹人。
但是,唐修衡已经知晓那家人的底细——上次临行前,他说做了点儿功夫,指的就是这件事。
她只翻了翻,还没用心看。时候未到,不需要提前生气,替林醉不值。何时那家人找到认亲的机会,再用心阅读也不迟。
慢慢的,陆语的心沉静下来,亦要到此刻,才念及此间男子。
不揭盖头,她无法看到他今日的样子,只是没来由的,拜天地、入洞房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由心而生的喜悦。
这样想着,她意识到自己唇角上扬成了微笑的弧度。
说起来,很久没见,倒真想早些看到他清隽俊雅的容颜.
外院大摆筵席的喜堂之中,唐修衡与几位昔年袍泽开怀畅饮——这一桌,沈笑山已经敬过酒。
他们几个在傅宅送完新娘子,又来新郎家中喝喜酒的事,在座宾客都知晓。
唐修衡一度是沙场、庙堂之上出了名的面冷心狠之辈,手法至为冷酷的事做过几桩,煞星的名声便盖过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进入太平盛世,招惹他的只有关乎军务的官员,寻常人对他的畏惧渐渐淡化,留下来的只有对沙场奇才的仰慕与尊敬。
最开始,宾客们都有些拘束,见他与友人谈笑风生,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等沈笑山敬酒时,一对老友相互打趣、一个灌酒一个找辙不喝引得满堂人哈哈大笑之后,气氛转为十足十的喜庆热闹。
先前杭七也在,碍于在长安盘桓时日已久,加之锦衣卫的身份,不宜久留,与沈笑山喝酒、当面诚挚道贺之后,便先走一步。
唐修衡手边的酒杯空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给他满上。这时,他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闪入堂中,穿着深色长袍,那高大挺拔的身姿、矫健轻灵的步伐,像极了他最熟悉的弟兄。想转头去看,却有人对他举杯,他满饮。
此时,那人自顾自拎着一把椅子走到唐修衡身侧,放下之后,跟着他进门的仆人摆好餐具、茶水,另有一碗喜面。
仆人欠身退开去,那人落座,先喝了一口茶,继而拿起筷子,开始风卷残云的吃喜面。
唐修衡侧头端详男子片刻,轻轻地笑了,“这不着调的。”
在座其余的人,自然早就看清楚了男子的样貌:面如冠玉,飞扬的剑眉之下,是一双极漂亮的凤眼,唇角、下巴上有隔夜的胡茬,不经意间看谁一眼,目光锐利。
他是董飞卿,唐修衡的发小,亦是沈笑山除了唐修衡交情最深的人。
闻名于世的名师名士董先生,亦是闲来亲自走镖的三合镖局总镖头,此时没有在书院的温和淡泊,只有作为镖师才有的桀骜不羁。
唐修衡慢悠悠饮尽一杯酒,揶揄道:“董先生,活土匪似的来喝喜酒,你怎么好意思的?”
董飞卿不理他,专心吃面。
明显是饿了,但那吃相却很悦目,起码,有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酒杯,举筷吃菜——看他吃,看饿了。
董飞卿吃完面,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喝了一杯酒,用眼神和其余几人打过招呼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唐修衡:“哥,不是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是东西呢?”
唐修衡嘴角微微一抽,“我怎么你了?”
“是不是你说的,在太原等我汇合……”
唐修衡一边眉毛微微一扬,打断他:“我说‘如果’时间允许,在太原等你汇合。你迟了。”
“只迟了两个时辰。”董飞卿没好气,将刚满上的酒一口喝尽,“就这么会儿,你害得我在路上耽搁了两日。这么大一侯爷,瞧你这事儿办的。”
末一句引得聆听的几个人哈哈大笑。
唐修衡却不明白,神色认真地询问:“在太原没汇合,你直接来长安不就得了?我们董先生迷路了?”
同桌的人又是一通笑。
“什么董先生,”董飞卿气乐了,“这会儿我是董镖头——放心,今儿怎么着都斯文不起来了。我是要直接来长安,可半路上遇见了你一个旧识的家眷,拉车的马病在荒郊野外了,我把马安置好,坐车的人呢又病了……别提了,就这么着,差点儿误了喝喜酒。”
唐修衡无语得很,“谁让你不带随从的?”
“出来走镖,只有镖头趟子手,哪儿有随从?我半道来喝酒,怎么能拉上别人?”董飞卿眯着凤眼睨着他,“你要是多等我半日,轮得着我做好人?”
唐修衡笑开来,拍拍他的肩,“得,董爷,我欠你的,行了吧?今儿陪你喝到尽兴为止。”
董飞卿的火气势头猛,消散的速度也快得吓人,听完牵了牵唇,眉眼间都有了笑意,“真话?”
“废话。”
“嗯,我舒坦了。”董飞卿这才恢复了平时的做派,笑眉笑眼地跟在座的几个人叙谈,碰杯饮酒。
此时沈笑山在别处敬酒,别桌宾客的注意力自然都在新郎官身上,没人留意到唐修衡这边的动静。
董飞卿展目望去,见还有两桌就敬完酒了,笑道:“正好,我等到最后再让他招呼。”
唐修衡则将两盘暖胃养胃的菜肴端到他面前,“正好,你吃点儿东西,慢着点儿。在座的都是弟兄,没人挑你的理……”
“真得听你的,不然招架不了。不尽兴不就白来了么。”董飞卿笑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菜。
同桌的几个人,其实都是昔年与兄弟两个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袍泽,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在军中的时候,虽然只有一两岁之差,唐侯一时把董先生当兄弟,一时把董先生当小孩儿似的惯着训着;董先生一时把唐侯当兄长,一时把唐侯当长辈似的耍赖犯浑。
也掐架,为了彼此不顾自身安危的事情发生后,不是你狠狠踹我一脚,就是我给你重重一拳,气得什么似的。
铁血儿郎不怕死,却怕相伴长大的异姓手足出闪失。
他们几个,比不得唐修衡与沈笑山、董飞卿过命的交情,是单纯的在军中生出的深厚情分,不论在沙场还是庙堂,都以唐修衡马首是瞻,是唐修衡的弟兄,亦是心腹,是以,知晓一些寻常人不知的旧事。
当初南征北战间隙,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也是奇了,两个静下来能活活把人闷死的人,竟是一见如故。
朝廷用兵那些年,沈笑山经商辗转各地的路线,正是沿着唐修衡征战的路线。
几次粮草军饷供应不及时之际,沈笑山化解燃眉之急不要分文回报。
唐修衡一面运筹帷幄,一面记挂着友人处境,小事命亲信去了结,棘手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亲自赶去料理。
有些钻律法空子的匪盗出身的奸商,趁着兵荒马乱官府顾不上跟他们磨烦的机会,大赚黑心钱。那等货色,两个人联手另辟蹊径。冒险潜入机关消息遍布、高手云集的黑心商贾家中,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十根手指都不够数。
每次他们后知后觉,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气得嘴唇直哆嗦:身为将帅,去沙场之外冒非生即死的险,万一出了闪失,弟兄们哭都找不着地方。
唐修衡笑说,他跟沈慕江联手做什么事,都出不了岔子,人只是懒得端官家的饭碗。
唐修衡与麾下将士立下不世之功那一战,筹备时日长远,那次是沈笑山利用商贾身份之便,带心腹深入敌国领地,绘出详尽的地形图,随后有了唐修衡率精兵直捣敌国黄~龙生擒元首的大捷之日。
——这期间,董飞卿自然通过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
战事结束之后,沈笑山专心做商人,唐修衡回庙堂为官。前者不曾有一日投身军中,但为战捷所付出的,不少于任何一名将士。只是,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他无心功名,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同在京城的几年,世人慢慢晓得两个人有来往,也仅此而已,只以为是两个人风雅的一面兴趣相投。
只有知情人明白,他们是真正为彼此豁出身家性命的过命之交,那种军营内外相隔仍能联手成大事的默契,几乎不可思议。
唐修衡成婚之前,沈笑山去了京城,一住好几年。如今唐修衡两次来长安,再自然不过。
看着眼前相伴长大的兄弟二人,再转头望一眼神采奕奕的沈笑山,他们只觉暖心。
岁月如掌中沙,无情流逝,万里江山换了新颜,而故人皆在,风采依旧,赤子之心未改。
沈笑山满场打了一圈酒之后,自是要到唐修衡那桌落座,举步时,一眼望见了董飞卿,笑意立刻到了眼底,快步走过去。
董飞卿笑望着他走近,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道:“走了一趟边关,途中听闻沈先生的喜讯,忙日夜兼程赶来。今日不修边幅,且来迟了,唯请先生海涵。”
沈笑山悠然一笑,“董先生赏光来喝喜酒,在下本该倒履相迎,却到此刻方知先生到来,罪过。还请先生恕我礼数不周。”
看热闹的几个人强忍着笑意。
唐修衡咳了一声。他不但喉咙不舒服,嘴角也要抽筋儿了。幸好,下一刻,董飞卿就直奔主题,唤仆人斟满三杯酒,道:
“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语毕倒酒一般,饮尽三杯酒,动作洒脱自如,随即示意仆人把另外三个空杯放到沈笑山面前,斟满酒,“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远千里赶来道贺,你就说,值不值三杯酒?”
“值。”沈笑山笑微微地颔首,亦将三杯酒饮尽,动作如行云流水。
两人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往口中倒酒,但仪态赏心悦目。满堂的人都看着他们,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来了——灌得了沈先生酒的人出现了。
沈笑山亲自执壶为董飞卿倒酒,“赶在这种日子,我就想起你成婚时候的事了。连个请柬都没给我送吧?你自己说,这笔账,我该不该跟你找补?这件事,你该不该罚?”
“该罚。”董飞卿不得不承认,当初他成亲,是在外漂泊期间,不但没给一般好友送请柬,在当时甚至是有意躲着他们。于是,他喝酒,随后拍一拍唐修衡的肩,“都知道,这是我哥。修衡哥跟新娘子已是兄妹,那不用说,我也是新娘子的娘家人。”他麻利地给沈笑山倒好三杯酒,“来吧,多敬舅兄几杯,绝对不吃亏。”
众人俱是忍俊不禁。
沈笑山喝酒之前嘀咕一句:“这顺口溜让你说的。”
又是满堂笑声。
这一轮之后,董飞卿端起一杯酒,对满堂宾客示意:“容我喧宾夺主。沈先生去不了别处了,得坐下来跟我慢慢喝——有我磨烦着,凭谁也不能让他移步,诸位见谅,我先干为敬。”
宾客们笑着举杯同饮。
落座之后,沈笑山与董飞卿当然不会像之前那个喝法,边喝边叙谈。
沈笑山问:“能逗留多久?”
董飞卿略略盘算一下,“半个月左右。”
沈笑山又问唐修衡:“后天走?”
唐修衡嗯了一声,“人多的地方,喝酒没意思。明晚再畅饮。”
董飞卿飞扬的眉眼间尽是笑意,环顾同席的人,“这种机会,好几年都没一次。”他对沈笑山举杯,语气真挚,目光亦是,“沈哥,恭喜,祝你们夫妻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多谢。”吉祥话今晚听了一车,但从好友口中说出的,便是他能听到心里的。
随后再喝酒,一桌人都是一口一口慢慢来。董飞卿之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沈笑山千杯不醉,他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认真灌酒,来那么一出,不过是断了别的宾客再敬新郎酒的路.
二更天,曲终人散。唐修衡、董飞卿和袍泽转去小花厅叙旧。
沈笑山吩咐老管家和管事,定要尽心服侍小花厅里的几个人,随后回往内宅。
路上,念及董飞卿专程赶来,心海又添三分愉悦。
董飞卿生平之起伏跌宕,没几个比得了:从军征战立功无数却不要封赏,中过探花入过官场,没多久却辞官四处漂泊,漂泊期间与蒋徽成婚,回京安稳下来,建学院教书之余,与友人开了个镖局。
昔年小董探花的这些年,有些人开玩笑说是变着法儿的作妖。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磨折中有狼性,顺遂时有担当。
两人初结缘的几年,没什么共事深交的机会,彼此只是有一份无条件的认可。有一度,他常年行踪不定,直到近几年,才在京城时时碰面,了解了彼此的脾性,成为莫逆之交。
陆语提及董飞卿,总要尊称一声董先生,大概想象不到,那厮是特别有趣的一个,更是最不着调的一个,有时候一惊一乍的——跟她偶尔不长脑子的情形有的一比。嗯,两个人一定也很投缘。
又多一个哥哥。
她这后台,也太硬了些。
遐想着,他牵了牵唇。
空中弯月如钩,星光熠熠。空气中有茉莉香、桂花香和酒香。
宾客众多,委实喝了很多酒。只是,头脑异常清醒。
走过垂花门,他的步调加快。
正房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灯火通明,映照灯光影的窗纱上,贴着大红喜字,门上贴着喜联,廊间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
寝室在二楼东侧,他抬头望一眼那边的窗户,大步流星地入室,上楼。
有丫鬟迎上来,低声告诉他,夫人没叫陪嫁的丫鬟服侍,独自留在房中等待。
他其实有些意外,那些嫁娶的场面功夫,本不需她恪守的。
想到她独自等了这么久,不免生出几分疼惜。
在门外,喜娘捧着托盘迎上来,贴着小小喜字的托盘上,放着合卺酒、酒杯。
沈笑山取出打赏的封红,接过托盘,“辛苦了。没别的事了。”
喜娘于是明白,自己的差事已了,说了几句吉祥话,行礼离去。
沈笑山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反手带上,视线望向千工床。
如他离开时一般,陆语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一袭大红嫁衣,盖着大红盖头,红色中的金丝银线,闪烁着微光。
他走到她近前,托盘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转手取过玉如意,挑落红盖头。
他在门外说话时,陆语就听到了,那一刻,心跳得有点儿急。
眼前那片耀目的红,随着玉如意轻轻摇曳一下,随后,眼前变得明亮。
她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后,意识到眼前是他穿着大红喜服的挺拔身形。
她缓缓地抬眼望向他。
沈笑山正在凝视着她。
累累珠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小脸,双眉漆黑,唇瓣嫣红,目光流转间,大眼睛闪着黑宝石一样的光彩。
视线相交,她眉宇间有了清浅笑意,不知是不是妖冶的红色映衬之故,眼角眉梢平添三分柔媚。
原本想问她为何傻等着,解释为何此时才回来。但在四目相对之际,他忘了,只一味凝视着自己绝美的新娘。
陆语觉得,红色不但没削减他独有的清隽俊雅,反倒在无形中彰显。他一身浓烈的酒味,使得脸色透着些许苍白,双眼却比平时更加明亮,凝望着她的眼中,尽是温柔缱绻。
那眼神,让人甘愿沉溺其中。永远。
永远么?似乎是首次,她在愉悦时想到这两个字。
不要贪心,不需要永远,余生同心便好。
此时,他弯身,怕吓到她似的,缓缓凑近,修长手指托起她的脸,再坚定而温柔地捕获她红唇。
陆语呼吸一滞,一颗心砰砰乱跳。是这日子的缘故么?她居然紧张兮兮的。
他辗转吮吸带来的感触,让她的几分恍惚淡去,有了真实感。他口中是淡淡茶香,或许是周身的酒味所至,让她感觉气息分外灼热。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揽住她身形。
怀抱的温暖,让她踏实几分,长睫缓缓下垂,阖了眼睑。
唇舌交错,引得她轻轻一记颤栗,身形明显地变得柔软。下意识地寻找依托,一手虚虚地搭在他肩头。
没有交谈,可这绵长的亲吻中,又分明有着他无言的诉说:想念,疼惜,要她回应,欢喜,难自制——到了这一步,他恋恋不舍地别转脸,在她耳边轻唤:
“恩娆。”
“嗯。”
“阿娆。”
“嗯?”她应声中有了疑问,总叫她做什么?醉了?
“你肯嫁我,是我此生最长久最纯粹的幸事。”长久的幸运不难寻,弥足珍贵的是长久与纯粹并存。她能让他变得简单、心思单纯,基于此,不再吝啬笑容,时时心怀欢笑与暖意。
陆语无声地笑了。
沈笑山转身斟满合卺酒。该好生完成嫁娶的仪式,如此才不枉她的等候。他递给她一杯,坐到她身侧,语气温柔而郑重:“我大抵不擅长对一个人好,但我会尽力学着对你好。余生为期。”
“我也是。”她亦郑重许诺,“我大抵不擅长对一个人好,但我会尽力学着做好你的妻子。余生为期。”
喝完合卺酒,陆语轻轻点一点他的衣襟,“去洗漱更衣吧?”
他视线扫过撒着红枣、花生、栗子的床榻,颔首说好,唤人备水铺床,随后,亲手为她摘下头冠,低语一句:“傻乎乎的,多累人啊。”
陆语没想老老实实照规矩来,只是胡思乱想太久,回过神来没多久,他就回来了。累,当然累,但有他这一句话,足以抵消。
盥洗室在寝室东侧,是梢间,分成两间,仆人上下经由东侧楼梯即可。
无暇无忧过来,服侍着陆语除掉嫁衣、首饰。
陆语周身松快不少,沐浴又缓解了几分疲惫。换上红色寝衣,在床上歇下,望着红纬,想到花烛夜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生出忐忑。
沈笑山回来时,一眼就察觉到了她心绪,遣了丫鬟,放下床帐,在她身边侧躺,以肘撑身。
陆语不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
他笑,刮一刮她鼻尖,有意用言语缓解她心绪,“怕不怕?”
陆语顾左右而言他,“烛火,不熄掉么?”
“不行,要点一整夜,不然不吉利。”
“……什么时候起,你也信那些了?”
“我不信,仆人们总有信的。”
什么习俗啊这是?陆语皱了皱鼻子,腹诽着,这不是诚心难为新娘子么?
“已经上了贼船,想什么都没用了。”他没正形地打趣。
陆语斜睇着他,“你再吓我,我可就撂挑子了。”
他轻笑着把她揽入怀里,语声低柔:“没事的。我怎么舍得委屈你。”
陆语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轻如羽翼的亲吻,落在她额头、面颊、唇角……
他的手自她背部开始游转,感受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转到前面,呼吸越来越急促,生出炙热的渴望。
但理智又提醒他不能急切鲁莽,不能让怀里的人害怕惊惶。
心中当真是天人交战。
起初,他每个动作,都会让陆语本能的瑟缩,他便以亲吻安抚。
慢慢的,她察觉到他的百般克制,忍得艰辛,不由得反过头来心疼他。
她这一天过得不易,他比她要应承的事情多了数倍。就那样,也是周身透着愉悦,甘之如饴地耐着性子跟她磨叽。——这要是换了别的事,早就抱怨了。
一切,不过是因珍惜而起。
她双臂环住他肩颈,抿唇微笑,“沈慕江。”
“嗯?”
“没事。”只是想叫他一声,随后,她主动亲了亲他唇角,再点一点他的唇,轻轻含住。
一室旖旎,暗涌的情/欲,被这一举动燃起。
衣衫尽除,她因赧然而双颊微红,水光潋滟的眸中似是氤氲着薄雾,气息不宁,目光迷离。
悬身相看,眼前动人心魄的美,让沈笑山呼吸一滞。
肤质雪净,通透无暇,沁出她天生的异常好闻的香气,起伏山峦顶端,是娇嫩粉红,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含情带怯地仰了仰头,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忍不住低低一呼——心口处,印上了他的唇。
他握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陆语便是有心,在此刻也已无力推拒,整个人春水一般软绵绵的。
他完全覆上她身形。
如此的亲密无间,在他高大颀长身形的对比下,她显得娇小柔弱。
温暖到近乎烫热的怀抱,熟悉的男子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吞噬。
怀中的女孩恰如一朵含苞欲放的最美的娇花,过往牵系着他的心魂,此刻燃烧了他通身血脉。
几经试探,几番拨撩,在她动情之后,温缓采撷。
帐中香风萦绕,帐外红烛轻轻摇曳。
第42章 第42章 (捉虫)
红烛焰, 君共眠
已过三更,宅院在秋夜的静谧祥和中沉睡着。
人却还没睡,例如仍在外院小花厅饮酒谈笑的唐修衡、董飞卿等人,例如内宅中结为连理的眷侣。
沈笑山拥着陆语,关切地问:“好些没有?”她是他命定的不可抗拒的诱/惑, 是以, 多少年的冷静自持,在今夜,终究不能贯穿收尾, 情难自制时不免孟浪, 弄疼了她。
“没事,本来就没事。”陆语自认是不怕疼的人,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手被刻刀、锯条、裁刀伤得鲜血淋漓,比起那些, 眼下这点儿事情, 委实不算什么。
她挪动身形, 枕着他的手臂, 把锦被拉高些,再环住他腰身。
沈笑山低头吻了吻她漆黑浓密的发丝。相依相偎的温馨,他实在不愿打破,“过一阵子再叫水?”
陆语嗯了一声, 片刻后, 轻声说:“原来是这样的, 真没什么好怕的。”
“你不娇气而已。”
陆语自是清楚,只稍稍吃了点苦头,全因他的体贴。心念一动,抬眼看着他锁骨下方,笑了,“真留下疤了。”指的是她咬过他的那一口。
他敛目瞧着她,想到当日情形,笑,“多好。这是最好的信物。”
信物二字,提醒了陆语。她摘下戴在双腕上的配饰,本是该戴在颈间的玉坠,时候未到,就先充当了手串。
“你看看。”陆语说。
他拿在手里,细细赏看。玉坠是和田羊脂玉做成,两枚都是半月形,雕篆如意纹样,缀着细细的银链。再看背面,分别雕刻着人长久、共婵娟的小字。是她的字迹。“你做的?”她没有在成型的配饰上留下自己相关印迹的习惯。
“嗯。夏日里,时间宽裕。”陆语问,“喜欢么?”
“当然喜欢。”他为之动容,“戴上?”
见他是打心底喜欢这份心意,她心里甜甜的,自是点头说好,“刻着人长久那个是你的。”
沈笑山选出来戴上,随后坐起来,拎着另一枚说:“来,给你戴上。”
他起身的同时,陆语就手疾眼快地拽住锦被,听他这样说,磨磨蹭蹭地拥着锦被坐起来,“好吧。”随后,又要用锦被裹住自己,又要盖住他腰际往下,手忙脚乱了一小会儿。
他忍着笑意,帮她戴上吊坠。
这期间,陆语视线没个着落。横竖不看他就是了。
“敢碰不敢看?”他打趣道。
“谁说的。”陆语心想也是,前一刻还搂着他,这会儿看看又能怎样?思及此,抿了抿唇,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肩臂、坚实的胸膛……到此打住,抬眼对上他视线,脸在发烧,却嘴硬道,“皮相而已。皮相即为幻象。不看也罢。”
沈笑山低笑着作势去抢锦被,“万物到头皆为空。看即为不看,不看即为看。”
陆语忙拥紧被子,耍赖的笑着躺回去,心里暗怪自己嘴欠,这类言辞,他再擅长不过。
“又不是没看过。”他笑着随着她躺下,把她拥到怀里。
是啊,又不是没看过,且不是只看看而已,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陆语给他盖好被子,“谁还没个别扭的时候。跟我说说话。”
“好。”他眼含宠溺,点一点她的唇,说起外院喜宴上的事情,自然,重点提起的是董飞卿。
陆语喜出望外,“董先生也来了?”
“对,你董家哥哥来了,要在家里小住半个月左右——话里话外的,认定了你这个妹妹,你想不认都不行。”
“那多好,快跟我说说他的喜好,免得怠慢了他。”
他就笑,“他可不是谁能怠慢的主儿。”
两个人头抵着头,轻声言语,似一对儿亲密的鸽子。
同一时间,外院的小花厅里,只剩了唐修衡、董飞卿,其余几个喝不动也熬不起了,已有小厮服侍着到客房安歇。
此刻,兄弟两个的话题,是上次唐修衡带回京城诸多回礼:
陆语送给程阁老的是孤本道教经书;
送给程夫人的是大小狼毫画笔十二支、囊括如今所有作画所需颜色的一套颜料;
送给唐修衡双亲的是一套小巧精致的十二生肖玉雕,一册巴掌大小的画册——薄薄的尺寸分毫不差的书页,皆是玉石制成,正反两面都有赏心悦目的画作;
给唐修衡的是一册没了扉页所以不知年月、不知作者的残旧兵书;
给薇珑的是大大小小的园林、家具模型;
给孩子们的是妙趣横生的各色玩具及衣料、画册等等。
此外,陆语也没忘记唐修衡格外看重的董飞卿蒋徽夫妇。
因此,外出回京的董飞卿收到了一部手抄书籍,其中收录着针对现今学府学院的十三篇见解及建议,是陶真人去年所作,由陆语整理成册。
蒋徽收到的礼物,是陆语从玉霞观和师父两边得来的六种不流于世的香料——教书育人之余,蒋徽喜欢制作香料,名下的香露铺子,如今已成各地闻名的字号。陆语意在供蒋徽参详配方,写在了随附的笺纸上。
——哄得孩子们欢喜雀跃不难,送给一个人心头好也不难,难的是让这么多人都收到心头好,如获至宝。
“我就纳闷儿了,这么多宝物,她是从哪儿淘换来的?”董飞卿说,“瞧这架势,私藏的奇珍异宝,不会比沈哥少。”
“恩娆的父亲就不是凡俗之辈。”唐修衡说,“他留给恩娆的,看得见的是宝物,看不见的是宝藏。”
当年的闷声发大财的江南陆氏,到了今时今日,他自然已了解颇深。
董飞卿琢磨一阵,深以为然,“的确。再加上陶真人教导有方,自己又天资聪颖,可不就活成精了。”
“什么话让你一说,都能不伦不类的。”唐修衡笑着摇头,“才高八斗的小董探花,平日里真是俗得掉渣儿。”
董飞卿一乐,“你也没强到哪儿去。”
唐修衡一笑,“近墨者黑。”兴许从小时候起,就被这厮带沟里去了。
董飞卿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天色微明时分,陆语恍然醒来。眨了眨眼睛,几息的回想之后,才知身在何处。
这是在沈宅,此间男子已是她的夫君。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男子怀抱的温暖,意识到自己被他松松圈在臂弯间,而自己的右臂,就搭在他腰际。大概是平时睡觉爱搂着被子的缘故吧。
几时睡下的?记不清了,横竖已经特别晚了,说笑许久又叫水沐浴后才歇下。
原本以为,会因着疲惫睡过头,睡前还让沈笑山一定要按时唤醒她,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但是,醒的未免太早了些——红烛还在摇曳,曙光尚未流转入室。
身边的男子呼吸匀净,仍在睡梦中。
陆语抬眼瞧着他。
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垂下,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的手滑出锦被,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眉梢。
他浓眉微动,环着她的手臂动了动,随即,将她搂紧些。
她唇角上翘,并不收敛,继续试探,几次后,他习惯了这般碰触、安心沉睡,便以指尖轻柔地描画着他的容颜。
漆黑的剑眉、此刻似是延逸着风情柔情的眼梢、高挺的鼻梁、弧度完美的唇、白皙的面颊……
视线亦随着手势,恣意看着他。
这样的情形,以前从没有过,从来不好意思没完没了地盯着他看。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她的夫君,真正成为了她最亲最近的人之一。
他属于她,她亦属于他。
她不自觉地绽出甜甜的笑容。
手收回被中,静静依偎着他,只觉心安。过了一阵子,她的注意力转移——仍是他,但兴趣在于他的身形,或者说,是男子身体与女子的差异。
她学医是一点好也没学,净学了些歪门邪道,但不论正统还是邪道,都少不得要知晓经脉穴位。了解的方式,不外乎书上的图形、人形木桩。
近距离的接触的男子,迄今为止只有他。
她的手慢吞吞地滑到他肩头,再慢吞吞往下游转,隔着寝衣,用心感知手指所经的骨骼、穴位,在心中默念出来。
随后,又开始描摹他的身形。
嗯,宽肩窄腰,是绝佳的好身形。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肌肤的韧性、弹性。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大部分时日,都在书房以下棋饮酒消磨时间。可是,身体却明显是最佳状态。
怎么做到的?
她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便没有留意到,拥着自己的男子的呼吸已不再是之前的匀净绵长。
在她的手描摹着面容的时候,沈笑山就醒了,心生笑意与暖意,觉得她孩子气,自是由着她。
她之后的举动,便让他啼笑皆非了:像是在一本正经地琢磨他身上的骨骼经脉,要是换个疑心重的,不定能想到哪儿去。
想到她好歹也是通医术的人——虽然好东西一样没学吧,倒也能理解她对男子身体构造的一份单纯的好奇。也随她。总之,不失为一种乐趣。
可她接下来所做的,就不能让他心如止水了。
没猜错的话,她是通过手在看他的身形。
那只小手的动作极轻柔。先前一切,那过程都是享受,在此刻,小火苗就要被点燃——她越轻柔,越似撩拨。
他身形微微一动,转手到背后,捉住那只停留在腰际为非作歹的小手。与此同时,睁开眼睛,亲一下她的唇,“忙什么呢?”
“嗳,醒了?”陆语只当他刚醒,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什么。”
沈笑山看着清晨的她,见她眉眼间存着些许慵懒,双唇有点儿干燥。
他凑过去索吻,直到她唇瓣转为柔润,直到她气息不宁才罢休,“猜错了几个穴位?”他语气随意地问。
“……?”陆语眨了眨眼睛,这才明白,他早就醒了,“你怎么这么坏呢?”她皱着鼻子抱怨,其实是借此掩饰自己的心虚气短。
“怎么只研究上半身?”他低低地笑。
笑得她脸颊直发烧。她转身背对着他,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声道:“我要睡个回笼觉。”
沈笑山笑得更厉害,手落到她纤细的腰肢,“说起来,我也没琢磨过女子的经脉骨骼,更不知道穴位的位置是否有偏差。没机会。”说话间,手就动起来,却不是找穴位,而是隔着衣衫摩挲她的肌肤,缓缓上移。
陆语忙捉住他的手。
他岔开话题,“说真话,还乏么?不乏就说说话。”
他不再拿穴位的事打趣,陆语求之不得,也就诚实地道:“不乏了。”整个夏日只与他在书信中交谈,不知有多少话想跟他说。
“转过来,让我看着你。”沈笑山说着,板过她身形,让她面对着自己,一手寻到她的手,“下午要认亲,来的自然没有亲戚,都是走得近的友人、弟兄。我跟你说过,没忘吧?”
“没忘,备了见面礼。”陆语道,“到时候,谁给我引见?景太太还是代安?”
“当然是景太太。”沈笑山摩挲着她的手,时轻时重。
陆语不以为意,因为提及代安,不免问起:“昨日是代安和几名女管事款待女眷?”
“嗯。”
“想想都觉得累。”那么多人,而且诸多宴席上,女子也不乏喝酒的。
“好像都喝多了。”沈笑山语带笑意,“各省大管事、大掌柜都带着家眷来了,那些人的妻女,有些酒量很不错,跟代安几个又熟稔,少不得要喝得尽兴。”
别的女管事,陆语没见过,关心的只有代安,“代安酒量如何?”
“还行。得空就跟罗松、景竹跑出去喝酒,但昨日人太多,说不好。”
“那你有没有吩咐人准备好醒酒汤、解酒的药啊?”陆语追问。
“醒酒汤应有尽有。”他语速和缓,说话间,仍旧时轻时重地摩挲着她的手,“解酒的药倒是没准备——不至于醉成那样吧?况且外院有药草房,她实在难受得厉害,找你修衡哥把脉开方子就成。修衡现在医术也很不错了。”
陆语轻轻点头,“你们这些人,怎么什么都会?能文能武能赚钱,这也罢了,还通医术,会做菜,菜又做得那么好吃,就差不会绣花了吧?”
他轻笑,“对饭菜特别挑剔的男人,不少都会亲力亲为。你不挑剔,是好事。”
两个人就这样闲闲地说着话,他的手,一直在摩挲着她的手。
陆语一直没当回事,由着他。
但是,过了片刻,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手法其实显得特别随意,慢慢的,却让她觉得特别舒适:似有暖流通过他掌心、手指传递到了她体内,让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包括心神。
于是,她更显慵懒,将身形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与他说话时,声音不自主地变得轻柔。
又过了一阵子,她察觉到了蹊跷:身体开始燥热、躁动。经了昨夜,她知道那是动情的前兆。
她的手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掌——他要是也火急火燎的也罢了,问题是,现在她快管不住自己了,要竭力克制,身形才不至于蜷缩、发颤。
沈笑山不让她如愿,以醒来后独有的略带沙哑慵懒的声音问她:“怎样?”
“……”陆语咬了咬唇,完全明白过来,“沈慕江……”她想说你怎么这么坏?她只是找他身上的穴位,他倒好,直接利用穴位收拾她。可是,一出声,她就知道自己语气不对,太软太柔了,像在撒娇。
“这一招,以前只是看过一眼,我还以为不管用呢。”他眸中闪着清浅笑意。
体内的躁动已经成为煎熬。陆语蜷缩起身形,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你也太……”
她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吻住她的唇。
这关头,这样亲密的举动,立即让她难以自持。
而之于他,先前压制于心的渴望,也只需这亲吻,便能化为实际行动。他利落地除去彼此束缚。
“……”陆语弱弱地道,“说来就来啊……”
他差点儿撑不住笑出来,“早被你扰得要疯了。我沾火就着。”
陆语抿了抿唇,“你这只千年黑心狐狸精……”
“阿娆,好么?”他在她耳边询问,继而吮住那颗白皙圆润的耳垂。
“你说呢?”她不自主地扭动着身形,手无意识地抚着他的背。但是,这笔账,她一定会记很久,直到找补回来才算完。
他再度吻住她的唇,坚定的、热切的,却又存着一份似乎出自本能的温柔。一如接下来的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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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清晨, 代安苍白着一张俏脸, 捂着胃,磨磨蹭蹭地去找唐修衡。
不用问她也知道,唐修衡、董飞卿一定会整夜把酒言欢。
小花厅里, 门窗敞开, 流转着晨间清新微寒的空气。
南窗前的花梨木桌上, 放着四色水果、四色干果,再就是酒具。唐修衡与董飞卿相对而坐, 意态闲散。
水果干果没动过,酒却不知道已喝了多少。
代安走进门, 苦着脸望着二人:“侯爷、董先生。”
董飞卿一看她那个样子, 笑了, “闺女, 怎么打蔫儿了?”
唐修衡牵了牵唇。
代安因为董飞卿的措辞不满, “侯爷也只说我是他半个干闺女。”言下之意是,你忒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董飞卿瞥一眼唐修衡,“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半个干闺女, 那不就见外了么?”
代安无语得很, 慢悠悠地走近几步, “先生, 我没事的时候总是想, 你这样不着调的做派, 在家里, 是你哄孩子,还是孩子哄你?”
两男子同时哈哈大笑,随后董飞卿才道:“甭瞎担心,孩子有程家唐家两头的祖父祖母教导着,差不了。”
“哦。”代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找了把椅子坐下,“那很好啊,你能做好孩子的玩伴就行。唉,只是心疼尊夫人,平时得多累啊。”
这样的话,只有不见外的人才会说,董飞卿自是全盘接下,又与唐修衡笑了一阵。
代安用惨兮兮的眼神望着唐修衡,“笑什么啊,侯爷,没看我半死不活的么?来找你开方子的。”
“喝高了?”唐修衡笑问。
“嗯。胆和胃都要吐出来了。”代安有气无力的,“我不能掺酒,昨天前后喝了好几种,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唐修衡笑着起身,“来,看看你这条命还剩几分。”随后走过去,给代安把脉。
董飞卿在一旁打岔:“我说闺女,你不是也懂点儿医术么?开个解酒的方子而已,怎么还要劳动我哥?”仍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代安横了他一眼,“我只知晓经脉穴位那些,不会治病。难道拿银针的就擅长针灸么?我就只会整治人。”
董飞卿笑着颔首,“说的也是,我跟你半斤八两。”又好奇地问,“沈哥没教你点儿正经的医术?”
“那些啊……”代安嗫嚅道,“自然教过,懒得学。”
“跟我一样。”
唐修衡瞥了董飞卿一眼,“瞧你那德行,好像多长脸似的。”
董飞卿理亏地笑一笑,摸了摸鼻尖。
代安不由得笑了,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把脉之后,询问代安几句,唐修衡唤人备笔墨,给代安开方子。
董飞卿起身伸个懒腰,“我去捯饬捯饬,省得见恩娆妹妹的时候不成个样子。”说话间,高大的身形已经到了门口.
自盥洗室返回寝室后,陆语坐在妆台前的锦杌上,对镜梳头。沈笑山折回来,她问:“等下要我帮你更衣么?”
沈笑山一愣,“我有手有脚的,哪儿就用到你了?”
“哦。寻常夫妻,都是那样,我自然要问你一声。”
沈笑山走到她身后,透过镜子看她,“我们不是寻常的夫妻。你要是同意,我倒是乐得反其道而行,每日伺候着你洗漱更衣。”
“……”陆语望着镜中的他的笑,笑得像只存着餍足之意的大猫,且有点儿坏。不,不是猫,是黑心狐狸。
沈笑山看出她有点儿拧巴,拿过她手里的牛角梳子,俯身搂住她,“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啊,横竖拿你没辙。”她抬手抚着他的下巴。
他亲昵地蹭了蹭她面颊,“累不累?还早,能再睡一阵。”
累是一定的,又折腾一场,腰腿酸软,可再累,今日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今日的事情可不少。“不睡了。吃完饭,喝杯浓茶就好。”
“等到午后,睡个午觉。捱过这两日就好了。”他柔声说着话,一手自有主张地把住一侧丰盈。
陆语抬手打开,嗔怪道:“手往哪儿放呢?”
他一脸无辜,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说放哪儿。”
“怕你了成不成?”她笑着推他,“离我远些。”
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手臂将她缠得更紧,“怕什么?”
“怕你又耍坏,把我拐床上去。”她轻声说。
“怎么会。”凡事得有个度,又怎么舍得难为她。他扬了扬牛角梳子,“好好儿坐着。”随后,帮她梳理七/八分干的长发。
陆语端端正正地坐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早饭十分丰盛,各色颜□□人、香气扑鼻的菜肴,盛在精致小巧的碗碟之中,另有灌汤包虾饺等面食和用大海碗盛着的羹汤,摆了满满一桌。
新嫁娘在这里的第一餐早餐,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陆语真的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昨晚喝酒太多,沈笑山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瞧了她一会儿,也有了食欲,吃了不少菜,喝了一碗汤。
吃过早饭,时间是辰时初刻。沈笑山去外院,与昨日留宿在此的友人打招呼,喜宴后续一些事也需要他调配人手去办。
他抱了抱她才出门。
陆语唤上无暇无忧和本就在沈宅当差的双玉,在正房中转了转。虽然之前通过信件,已经对正房格局了如指掌,但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沈笑山的一个好处,就是话从不说满,这就使得陆语所见一切都比想象中更好。
信步游转期间,随行三名丫鬟笑盈盈地交谈。
陆语听到了不少事情——
双玉和一众丫鬟,都是夏日里才来到沈宅。在那之前,沈宅的女仆只有灶上和针线房里的几位妈妈。
她与沈笑山的婚事,在长安引起了轰动。
一来是她的嫁妆太多:双亲留给她的妆奁已然不少,姨父姨母又完全是嫁女儿的心态,筹备的嫁妆甚多,唐修衡给她添置的嫁妆,两位长辈也要她一并带上。
出嫁前,为这事情,她哭笑不得的,说随意弄几十抬应付场面就得了。本来么,嫁的那个人可是富可敌国的沈笑山,嫁妆就算铺出去几百里,于他也是九牛一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姨父姨母的想法却是不同,他们说,嫁妆不是给他看的,是给外人看的,你得让人知道,自己也是身价不菲,嫁不嫁他,手里的产业都足够一世锦衣玉食。
她就笑,说是啊,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我在商贾之中数得上名号。
姨父姨母说那就对了,更不用低调行事——没法子,我陆恩娆不但银子多,傍身的名贵物件儿也多,姨父姨母给的嫁妆也是面面俱到,嫁妆就是越多越好,就是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被说得没词儿了,索性手一挥,说我不管了。
姨父姨母哈哈地笑,说本来就不归你管,回绣楼待嫁去。
于是,成婚前夕送到沈宅的嫁妆,是一百二十四抬。而出嫁之际,又有一百二十抬随行。理由是,第一次的嫁妆是江南陆氏夫妇留给女儿的妆奁,第二次是傅家嫁女儿。
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两位长辈,她承欢膝下的时日,不过区区三四年。
阵仗大小,她倒是无所谓。往俗了说,她算是腰缠万贯的小财主,姨父姨母的新月坊这些年也没少赚银子,别说二百多抬嫁妆以私藏的古董字画珍玩居多,就算是现买,弄出这阵仗也不是难事。
看热闹的人们却与她心境不同,为之兴奋不已——双玉笑道:“嫁妆安置在外院,好多人看,有人说江南陆家的财势底蕴不可小觑,有人说傅先生和太太真是把外甥女当成了亲骨肉,嫁妆准备得太丰厚了些。”
嫁妆已叫人津津乐道,沈宅这边喜宴的排场,亦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
他是深居简出的人,但两京十三省与他或他的财势有牵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他娶妻一事,打一开始就没想瞒任何人,不然也不会让景老爷景太太说项。为此,该知会的人都发了请柬,只是,碍于赴宴之人太多,喜宴的规格不同,设宴的地点也不同:走得近的人,在沈宅,其余宾客要到指定的酒楼赴宴,由沈家的亲信款待。
就是这种看得出亲疏的安排,来不来随意。
昨日,长安城最出名的四间酒楼被沈家包下来:雅间用来款待赴宴的宾客,大堂则自午间起设十二菜一汤的流水席,愿意沾沈笑山和陆语喜气的百姓,都可以前去,酒水不限,但用饭时间以一个时辰为限。
结果,昨日四间酒楼爆满,过了三更天才消停下来。排队等流水席的人堵住了长街,大多数雅间也都临时增加了一两桌席面——那是不请自来的,到沈宅送上贺礼,自觉地转去酒楼。
——这些,陆语到此刻才听说,暗暗称奇:真没有他办不出的事儿啊。
辰正,一众仆人前来请安,陆语回到正屋,在厅堂落座。
先来请安的是内宅两名管事妈妈、两名大丫鬟。很明显,沈笑山给她留了添加得力人手的空间。
陆语与四个人闲话一阵,命无暇无忧打赏。
几个人满心欢喜地行礼谢赏,退了出去,跟着进门的是二等丫鬟,都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一个个生得唇红齿白,站了一大排——屋宇院落多,用到的人手也少不了。
最后进来的是小丫鬟,人数更多,都是七、八岁的年龄,一张张小脸儿水灵灵的。
陆语看着欢喜之余,不免纳罕:谁挑选的?短短时日,招揽这么多样貌讨喜又伶俐勤勉的丫鬟,实非易事。再一个……是不是有点儿以貌取人的嫌疑?
见过并打赏了内宅仆人,陆语转到做为小书房的西次间,正准备清点嫁妆账目、妥善安置的时候,双玉来禀:“夫人,唐侯和董先生来了。”
“是么?”陆语面露喜色,立时站起身来,“快请。”
她折回厅堂的时候,恰逢唐修衡与董飞卿进门。
走动间匆匆打量,目标自然是唐修衡身侧的男子。身姿挺拔、凤眼明亮,唇角噙着愉快的笑容,这是个让她觉得很矛盾的人:有与生俱来的优雅尊贵,又有几分桀骜不羁。
她来不及多想,走上前去,屈膝行礼,“哥。”又转向董飞卿,“董先生。”是没见过,但来的只有他们两个。
唐修衡侧身,抬手示意免礼。
董飞卿则笑着拱手还礼,“在下董飞卿。”
唐修衡看着陆语,适时接道:“你董家哥哥。”
董飞卿立时颔首,笑道:“对了,叫飞卿哥,不能叫先生。”
陆语微笑,见他神色真挚,又见唐修衡微笑颔首,便再度端端正正地行礼,“飞卿哥。”
董飞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快免礼。”
陆语抬手请二人落座,唤人上茶点。
这些时候,董飞卿自然留心打量她了:容颜娇艳如出水芙蓉,一袭红衣,反倒更加彰显了她清雅绝俗的气韵。
是罕见的美人,最重要的是举止做派也让人打心底觉着自然、舒服。待她落座,董飞卿将手里的一册书和一个小匣子交给一名丫鬟:“贺礼之外,额外的一点儿心意。”
丫鬟转手交给陆语。
董飞卿又道:“我是俗人,送礼自然也俗,你嫂子比我强点儿。看看?”
大名鼎鼎的名师、名士,跟她说自己和夫人俗……陆语心中失笑。当面查看礼物,本不合礼数,但送礼的人要求如此,便可从善如流。
她微笑着说好,将小匣子暂且搁到一侧的茶几上,先看那一册书。
董飞卿瞧着,现出被嫌弃的表情——小匣子里的礼物,是他送的。
唐修衡莞尔。
茶点送上来,两男子也不拘礼,闲闲品茶。
书没有名字,显得格外陈旧,不厚,却给人厚重感。陆语小心翼翼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浏览,才知这是一部关于制琴的著作,且是手抄本。看过开端几页,便知是自己不曾阅读过的,而内容,则分明是制琴高手写就。
陆语望向董飞卿,由衷地道:“太贵重了。”
“在你眼里贵重而已。不懂行的人,不知会如何怠慢它。”董飞卿觉得此刻的她目光过于干净、单纯,像孩童,他语气不由得更加温和,“这是你嫂子送你的,快看看我送你的。”语毕,竟有点儿担心她打心底不喜欢自己那份礼物。
唐修衡撑不住,轻轻一笑。他看得出,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董飞卿对陆语的态度,已经从认定的妹妹变成哄孩子了——那厮怕孩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是此刻这样子。
也难怪,她与他们,毕竟隔着十来年岁月,加之这次见面,她不会心存任何戒备,对董飞卿又一直存着仰慕之情,可不就本性流露,显得孩子气。
仰慕董飞卿……唐修衡摸了摸下巴,想着不出两日,她那仰慕之情就得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董镖头、飞卿哥的兄妹情。
但是,两个人一定投缘。平日里,董飞卿嘴巴毒,她其实跟董飞卿有一拼。
这时,陆语已经让无忧把书籍好生存放起来,取过匣子,打开来,惊见里面是十二颗钻石,红底、充足的光线映衬下,熠熠生辉。要比寻常所见的颗粒大许多。
她微微睁大眼睛,书籍是无价的,钻石却要用真金白银高价买回,所以——“这个,也是太贵重了些。”
董飞卿只是道:“你就说,喜不喜欢这种石头?”
“喜欢啊,”陆语诚实地道,“但这么多,颗粒又这么大,真觉得烫手。”
“喜欢就行。”董飞卿笑笑的,“也是机缘巧合到手的,放心,来历清白得很。再贵重的物件儿,也比不得陶真人的真知灼见——你给我的那本书,我受益匪浅。”
“我借花献佛罢了。”陆语把匣子盖上,仍是让丫鬟好生存放起来,由衷道,“谢谢飞卿哥。”
“乱客气什么?”董飞卿笑眉笑眼的。
说话间,沈笑山走进门来,瞥过二人,道:“不是下午才认亲么?”
“不是就有等不了的人么?”唐修衡说。
陆语轻笑,三个男子却是哈哈大笑。
沈笑山道:“有几个弟兄要走了,等你们送呢。”
唐修衡、董飞卿同时慢腾腾起身,同声道:“还送什么?矫情。”
陆语随之起身,心里已是笑不可支。
唐修衡对她打个手势,“走了。”
董飞卿则道:“下午得认亲,到时候人不少,别怕,有我给你撑腰。”
沈笑山蹙眉:“她怎么就那么缺你给撑腰呢?本来该叫嫂夫人,你非上赶着认妹妹,搅和的乱七八糟。”
董飞卿大乐,“就上赶着了,你能怎么着吧?”说完,挂着璀璨至极的笑,对陆语打个留步的手势。
沈笑山眼含温柔地凝了她一眼,“该忙什么忙什么,没别人来了。”
陆语笑着点头,送到门口,目送三名男子往外院走去。
都是高大挺拔的身形,身量相仿,给人观感却不同。沈笑山何时都是淡泊悠然之姿,唐修衡总是透着一股子清冷,董飞卿则透着锐气不羁。
陆语转身进门时想着,沈笑山昨晚跟她说的果然不假,平日里的董飞卿,不是她仰慕的董先生,做派更贴近他作为镖头的身份。
意外,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觉得那也是个只要愿意,就能与任何人走近的人。
生平大起大落如董飞卿的人,几十年出不了一个,一路走来,必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目。
她看得出,董飞卿在唐修衡、沈笑山面前,是最松弛自在的状态,一言一行皆出自本心。说一个大男人可爱,似乎有些不妥,但她真有这种感觉.
外院事情多,住在沈宅的宾客也多,午间,沈笑山自是不能回来用饭。陆语早就想到了,一个人吃饭,胃口仍是很好——沈宅的饭菜,可不是一般的好吃。
用过饭,她回寝室睡了一觉,得养好精神,免得认亲时精气神欠佳。
下午,认亲的时候,有近二十人到场,其中有几名女眷。
景太太在一旁笑吟吟地帮忙引见。
陆语守着礼数,落落大方地与所见众人逐一行礼、寒暄。
最先自然是唐修衡、董飞卿,两人年岁不比谁大,但地位在那儿摆着呢。说起来是陆语的娘家人,但更是沈笑山的手足,自然是两头的事情都要捧场。
董飞卿瞧着她,见她言行始终从容优雅,与每个人寒暄时,言语都是滴水不漏,至于一些善意的玩笑、打趣,也都应对自如,应对时间越久,她越发的神采奕奕、风采照人。
“这小孩儿,”他微声对唐修衡道,“好多所谓的大家闺秀都比不了她。”
“这还用说?”唐修衡眉梢一扬,“沈慕江的夫人,只能是我这妹妹。”
“对,这话对!”董飞卿颔首附和,随即就拧眉,“啊呸,什么叫‘我这妹妹’?也是我妹妹。”
唐修衡笑容明朗,“你才认多一会儿?我忘了。”
认亲的过场走完,时间已近黄昏,一行人转到花厅用饭,男女宴席中间,隔着屏风。
陆语与景太太、代安及到场的几位女眷坐在一起,因为尚不熟稔,席间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但你一句我一句的,加之代安与景太太妙语连珠,氛围倒也融洽欢快得很。至于酒,一桌人都只是做样子喝了一酒盅。
一众男子坐了两桌,开怀畅饮的缘故,气氛越来越热烈,却没有任何一个说过哪怕一句失格的话。今日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凡俗之辈,能做成事的人,酒后胡言乱语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陆语记下了每一个人的样貌、特征,但是知道,平时不定多久才能见一次。不是相隔千山万水,就是无要事不会来见沈笑山。
没法子,沈笑山就是那个性情,跟谁再亲近,也不需要每日相见。
无疑,她是例外,他们要长相厮守,但以后也少不了小别的时候——就算他改了习惯,她偶尔还需要闭关制琴呢。
女眷这边散席后,陆语回到正房,早早洗漱歇下。
倚着床头看书的时候,沈笑山借着更衣的由头回来一趟,先到寝室告诉她:“我得很晚回来,不害怕吧?”
陆语扬眉,笑,“怕什么?问的好奇怪。”顿一顿,又道,“你不必顾忌时间,今夜不回来才好。”
“你说什么?”他慢悠悠地磨出这四个字,忽的欺身上了床,将她压在身下。
她低声惊呼,继而笑着扭动身形,手脚并用地往下撵他,“吓得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你这小东西,”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身形纹丝不动,手还到了锦被之中,作势要挠她的痒,“什么叫这么大岁数了?谁叫你不早出生几年的?”
第44章 第44章
“你这是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陆语又气又笑, 指尖戳着他眉心,“我冤枉你了么?”假设性的问题,她根本不会费脑筋考虑,直接忽略不提。
“不管我比你大多少,都算是在等你。”沈笑山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煞有介事地叹息道, “等你这么多年,我容易么?”
陆语笑得不轻,勾住他的脖颈, “瞧瞧, 说的跟真的似的。”
“不信?又气我。”沈笑山停留在她肋间的手动了动。
“这招对我不管用。”陆语贴了贴他面颊,她不怕痒,所以有恃无恐,又语气柔柔地挑衅,“跟你一般年纪的, 成婚早的, 儿女都十多岁了, 这是实情——反正我就是不承认说错了话, 沈先生,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能把你怎么样?”沈笑山点了点她的唇,“把你亲的找不着北。”继而说到做到,有点儿蛮横地吻住她。
起初, 陆语仍是忍不住低低地笑, 随着亲吻越来越热烈, 逐步投入,沉浸到那般美好的感受。
沈笑山却是不忘初衷,在她柔软如春水一般的时候,手不安分起来。
这厮!又耍坏。陆语头脑瞬时恢复清醒,托起他的脸,主动吻上他的唇。
这绵软甜香的亲吻让他心旌摇曳,心神却还保持着清醒,暗暗叹息:可惜,还要回外院,不然……
陆语的手又凭感觉摸索着解开他的玉带,随手扔到一旁。
玉带落到床上的声响、与此同时敞开的长袍,让沈笑山一愣,和她拉开距离,低头看了看,开怀而笑,“小兔崽子,没安好心吧?”
陆语整理好寝衣,坐起来,语气软软地道:“哪有,我这不是想你了么。”
沈笑山心头大乐,动手脱掉外袍,信手扔到床尾,坐在床边,蹬掉脚伤的薄底靴子,做出一副下了狠心的样子,“成,就冲这句话,不管外院那些人了,先把我家阿娆服侍得妥妥帖帖的。”
陆语闻言,第一反应是躲到床角,双腿收起来,双手拉过锦被,罩住自己,又紧张又忍不住笑,言语却不肯服软,“别胡扯了。吓唬谁呢?”
沈笑山瞧着她那样子,也是笑得不轻,“这是什么样子?好像我是土匪似的。”
陆语一本正经地道:“土匪可没你难对付。”
沈笑山探手夺锦被,“来,该歇息了,没被子怎么行。”
陆语已经确定,他只是在跟自己闹,但是下意识地抓紧被子一角不松手。笑意怎么也忍不住,笑得她的手都没什么力气。
沈笑山当然也没用力。
浮着鸳鸯锦绣的大红锦被,被两个人拉扯着,锦缎映着灯光,随着位置的变换,折射出不同的盈盈光彩。
沈笑山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也忍不住笑,闹了一会儿,麻利地从床边移到她近前,一把搂到怀里,狠狠地亲一下,“真是要命了。你耍坏,我都喜欢得要命。”
陆语心说我可没你那么大度,这一点,学不来。但是,听到他说喜欢,心里熨帖得很,手臂环住他肩颈,“真喜欢啊?”
沈笑山抵着她额头,“嗯。”
陆语说:“不够,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他用锦被裹住她,又柔柔地强调,“我喜欢阿娆。”
陆语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奖励似的亲他一下,“真好。”
“哄你睡着再回外院?”沈笑山柔声问她。
陆语笑出声来,“哄我睡着——就算不是大我十来岁,我也会觉得,在你跟前就是个小孩子。”委婉地重申:她就是没说错话。
沈笑山轻轻地笑,“平日里,本就该把你当小孩儿一样惯着、照顾着。”
“那样也很好。”陆语抚着他唇角,“说起来,你真的有过我要是早出生几年如何如何的想法么?”
“有过。”沈笑山侧一侧脸,“起初只是想,你怎么才出现?我怎么才遇见你?”
这倾诉情意的言语,并不花哨,却让陆语动容,凝住他明亮的眸子,只觉得那双眸子太亮,似是落入了璀璨的星光。
沈笑山语声和缓:“于是想,早一年半载结缘的话,你与姨父姨母也不至于吃眼前的苦。但这想法委实经不起推敲,我处事的很多习惯早已定型,没有特定的原由,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于是就有了不切实际地想法,设想你若是早出生几年,该是怎样的情形。”
“结果呢?”陆语好奇地问。
沈笑山就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行。早几年,我的日子不安生,偶尔心累至极,周围亦有凶险——还是算了吧。”
“嗯……可是,我怎么听着很心疼呢?”陆语侧了侧头,“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是愿意早生几年了。”眨了眨眼睛,设想道,“帮不到你什么,但你总有个诉说心里话的人,时不时给你弹弹琴、捣捣乱、和你下两盘棋。凶险什么的,不打紧。”
她从来不喜在假设的前提上展望什么,此次却破了例。沈笑山的心弦被柔软地牵动着,“有这几句话,足够了。”停一停,又道,“有些眷侣的情缘,其实早已注定。譬如你我。”
“对。”陆语点头,“不会早,不会晚,结缘的时机,一定是刚刚好。”楼下自鸣钟的声响,让她心绪回归现实,“你真该回外院了。”
“不着急。”他磨蹭着。
陆语笑道:“我说真的,今晚不用顾及我,只管与修衡哥、飞卿哥把酒言欢。想也知道,你们就算同在京城的时候,也鲜少有三个聚在一起的机会。再说了,那可是我娘家人,为了我的娘家人,你几日不归,我和别人都只有夸你的份儿。”
沈笑山哈哈一笑,心境更为开朗,“倒真是那么回事儿。但咱先说好了,绝对不生气。”
“嗯!”陆语用力点头,“绝对不生气。明早再回来,回来早了我才真的会生气。”
沈笑山又哈哈地笑。要说之前一点儿顾忌没有,绝对是假话。他想和两个兄弟好好儿聚聚,但这日子,不免担心她觉得失落孤单。眼下好了,看得出,她是真的希望他珍惜与兄弟团聚的机会。“遇见你,我是几世修来的福?”他低声喟叹。
陆语认真地道:“千年修来的。”
他扬眉。
陆语笑着挣出他怀抱,“你这千年黑心狐狸精。”
沈笑山立时会意,想到早间的事,笑着凑过去,予以迅速而热烈的一吻,“早间的账,你只管记着,我等你报复回来。”
陆语推他,“快更衣走人。我等着明早看谁被灌倒。”
沈笑山给她掖好被子,才转去更衣,回了外院。
宾客道辞或到客房安歇之后,沈笑山与唐修衡、董飞卿去了书房院后面的花厅。
厨房最拿手的几道菜早已备下,三人落座后,罗松、景竹带领小厮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沈笑山交代罗松、景竹:“我们清清静静地说说话,闲人勿进。书房里备好的画轴卷宗,等会儿一并取来。”
二人笑眉笑眼地称是而去.
因着笑闹了那一阵子,重新歇下后,陆语毫无睡意,只好寻回先前在看的书,借读书助眠。
过了许久,有了睡意,她放下书,熄了床头的灯。
那三个人坐在一起,怎么可能只是扯闲篇儿、喝酒,少不得谈及一些要事、大事。是以,沈笑山今晚大抵不会回来就寝,最早也要天亮之际回返。独自睡在宽大的床上,她感觉也很好——安安稳稳睡一觉,养足精神,便该投入到全新的光景了。
翌日,事实正如她所料想的,沈笑山辰时才回房沐浴,而陆语已用过早饭。
她估摸着时间,寻到沈笑山所在的盥洗室,见他穿着中裤,中衣刚上身。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整夜饮酒叙谈,眉宇间也不见疲惫之色,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以前喝醉过没有?”陆语问他。
“当然。”沈笑山和声道,“常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没醉过。”
陆语扬了扬眉,“酒品怎样?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沈笑山想了想,“反正不撒酒疯不胡说八道,只管放心。”
“哦。”陆语放下心来,又好奇,走到他近前问,“现在醉了没有?”他言行举止如常,实在看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一句——连喝两天了,真怀疑等会儿要带着一只醉猫回门。
沈笑山笑开来,“我要是说醉了,你还让我跟你回门么?我要是说没醉,那不就是醉了?”
的确,通常说自己没醉的人,都是喝醉的人。陆语笑了,“看出来了,没醉,不用给你备醒酒汤。”停一停,说起唐修衡:“修衡哥是今日走吧?”
“嗯。回姨父姨母那边辞行了。”沈笑山抚一抚她肩臂,“他不让我们送。”
“……”陆语沉默片刻,轻轻叹息。
“走了一个,还有一个。”沈笑山穿好中衣,半开玩笑地宽慰她,“走的那个哥哥多闷啊,剩下的这个欢实,那说话歹毒、一惊一乍、风一阵雨一阵的样子,跟你有得一比。”
陆语心绪转移,扬眉,“修衡哥怎么就闷了?我怎么就嘴毒还一惊一乍的了?嗳,沈慕江,你这三言两语的,可把我们兄妹三个都诟病了一番。”
“有么?”他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夸人的话。”
陆语笑出来,戳了戳他心口。
他揽住她腰肢,托起她的脸,“昨晚睡得好么?”
“好得很。”
“不会说话。”他说,“你应该说,我不在,你怎么可能睡得好。”
“我才不给你脸上贴金。”陆语催促他,“快些,我急着回娘家呢。”
“不差这一会儿。”沈笑山一手托起她的脸,低头索吻。
“闹什么?我涂了口脂……”她言语被亲吻湮没,口脂亦被他一口一口吃掉,还含糊地说,“饿了。”
陆语无语得很。
一两日的光景而已,他的手就养成了不安分的习惯,手沿着领口为非作歹。
陆语索性也解开了他的中衣,想以此让他罢手。
他却是不以为意,不消片刻,便让她衣衫不整、气息不宁。直到她不轻不重地咬住他的唇,才低笑一声,不再胡闹。
陆语别开脸,把脸埋在他胸膛,调整呼吸。
他抚着她修长的颈子,温温柔柔的。
下一刻,她的手拨开他衣襟,咬住了他锁骨下方一小块肌肤。
沈笑山失笑,“这也值得炸毛?乖,我给你顺顺毛。”语毕,拍抚着她肩臂。之后,却是身形一僵——
她的咬转变成了啃啮,先是轻轻的,再慢慢加重力道。
那滋味……只几息的工夫,他已心痒难耐。刚想抱起她回寝室,便打消了念头:车马已经等在垂花门外。想阻止她,可那虽是煎熬,却是甜蜜的。
他在心里跟自己较劲的时候,陆语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抬眼看着他,说:“我想吃樱桃了。”
第45章 第45章
一大早, 唐修衡就到了傅宅, 命随从准备启程。
傅清明和原敏仪闻讯连忙起身,寻到听风阁。
唐修衡告诉二人,自己是来辞行的。
傅清明由衷地道:“这般劳顿, 看着就不落忍。”
唐修衡笑道:“权当疏散疏散筋骨。”
原敏仪心疼不已, 叹息道:“算上路程, 少不得耽搁好几日公务,又得着实忙碌一阵。”停一停, 又殷切地叮嘱,“只是, 再忙也要照顾好身体, 少喝酒。”
“知道。高兴了才喝几杯, 平时真不胡吃海喝的。”唐修衡温言道, “倒是您和姨父, 身子骨需得好生调理三二年。”
“我们没事,”原敏仪忙道,“平日里其实很清闲。”
傅清明附和地颔首, “你就放心吧。”
“既然清闲, 得空去京城小住一阵吧?”唐修衡顺势与夫妻两个提及自己的打算, “我跟圣手严道人通过信件, 他说今年要四处访友, 便行踪不定, 明年春日到京城, 能住上一二年。您二位要是在京城, 有他亲自把脉开方子调理着,不愁早日复原。”
“这——”原敏仪与傅清明对视一眼,笑道,“要是那样,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就想过,到京城开开眼界。毕竟,那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
“到时静下心来住一阵,住哪儿都行。”唐修衡唇角徐徐上扬成愉悦的弧度,“习惯与否,我们再作打算。”
“好。”夫妻二人同时应声。
唐修衡神色真挚,“我说真的,不是突发奇想。”
夫妻二人笑出来,傅清明道:“我们也没敷衍你,明白你的意思,明年一定去。真的,说定了。”
“那成。”唐修衡逸出舒朗的笑容,“到时阿魏来接你们——还记得那小子吧?”
傅清明颔首,“自然记得。”
说定了这桩事,又叙谈一阵,唐修衡郑重行礼道辞。
原敏仪道:“早知道你这就走,我就唤人去叫恩姀了。”
“不用扰她,送来送去的麻烦。”唐修衡洒脱地摆一摆手,请夫妇二人留步,飞身上马,又拱一拱手,扬鞭绝尘而去。
林醉起床后前去请安,听说了此事,先是遗憾,随即又笑,“侯爷骨子里是洒脱之人,我们随着他处事便好。反正,迟早还能再相聚。”
“说的也是。”傅清明、原敏仪深以为然。
三个人用过早饭,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直到沈笑山与陆语回来。
是正经的外甥女婿了,沈笑山少不得行大礼拜见两位长辈。
傅清明、原敏仪和陆语都是感触颇深。与慕江是一家人了——到此刻,这种感觉才变得真实起来。
礼毕,五个人在厅堂言笑晏晏,至午间,一起享用丰盛的宴席。
饭后,傅清明与沈笑山到书房叙话,原敏仪和林醉一左一右携了陆语的手,和她一起回绣楼,说体己话。
路上,原敏仪道:“送你出嫁的时候,我和恩姀更多的是不舍,今日却是不同,心中只有欢喜。”
“嗯,我也差不多。”陆语笑盈盈的,如实回道。
林醉认真打量着她,笑容透着安心,“看得出,姐姐过得很好。”
原敏仪附和地颔首,“是啊。”
陆语默认。由心而生的知足、愉悦之情,做不得假。
原敏仪说起实际的事情:“这两日,我跟恩姀一起督促着仆人归置箱笼,再过一两日,让齐盛带人给你送过去,自然,到时候,齐盛就不需回来了。”
齐盛随着陆语走,这是没得商量的事。就算陆语肯对生意上的事情亲力亲为,齐盛也不肯违背在老东家面前发过的誓——除了陆语修道他不能陪同,别的情形,一定要在她近前效力。
陆语道:“齐叔跟过去就行了,至于那些身外物,就不用带过去了。”
“那怎么成?这事情就听我们的吧,明年我们要出门。”原敏仪和声给她摆道理,“惯用的东西、所余的藏品,自然要握在你自己手里。以慕江的财势,绝不可能觊觎你的嫁妆,倒是会帮你妥善保管——比放在家里更稳妥。”
“……”陆语无奈,“杂七杂八的,又得多少东西?我这是嫁人还是搬家?”
原敏仪轻笑出声,“又嫁人又搬家。”
陆语和林醉同时笑了。随后,陆语念及姨母刚刚的一句话,问:“明年要出门?去京城么?”
来的路上,沈笑山跟她提了一嘴,说唐修衡会邀请两位长辈到京城,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当时她就问,是不是你和修衡哥商量之后决定的。
他说是。
原敏仪答道:“是。侯爷不外乎是为我们考虑。”随后,把唐修衡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那就去吧。”陆语道,“先生在京城的宅邸颇多,到时候随意选一处住下。要是不愿意承他的情,我帮你们添置一所宅子。”
原敏仪斜睇她一眼,“那还不是一回事?你不要管这些,到时候我们和慕江商量就是了。”
“……”
林醉忍俊不禁,笑着揽住陆语的肩,“姐姐日后可要当心了,姨父姨母如今更喜欢外甥女婿。”
陆语连连点头,“我看出来了。”
原敏仪笑意更浓。
此刻,傅清明和沈笑山正在谈论往后的事。
傅清明先说了唐修衡邀约之事。
沈笑山道:“您和姨母在京城好生调理身体,住上一二年吧。我常住的宅院,是黎郡主督造而成,住着很舒心。”
傅清明颔首,“你的情形,我们已然知晓。恩娆的性情,便不需说了。你们顾念着我们,我们也要为你们考虑。到京城之后,少不得从长计议,留在那里。这事情倒不算什么,你们日后作何打算?——侯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听出来了,你近一二年不会回京城吧?”
沈笑山颔首,歉然一笑,娓娓解释:“短期之内,我不能和恩娆一起回京。回去之后,再出来就不容易了——七事八事的,不定被哪个枝节或哪个人绊住。
“起先我真没敢指望您和姨母到京城定居,想着守在你们跟前,确保你们无后顾之忧了,再与恩娆出趟远门,到名下位置偏远的地方转转。
“眼下既然是这样,您和姨母同意的话,明年我就和恩娆启程,要是不答应,也好,我们一家人一道去京城。”
傅清明不由笑了,“这话说的,我们可不管你们的事。恩娆喜欢游山玩水,是好事。”
沈笑山以茶代酒,“我敬您。”.
陆语和沈笑山盘桓到临近黄昏,起身道辞。
马车自垂花门外行至外院,沈笑山听到了杭七的语声,便吩咐车夫停下,撩了帘子,问道:“过来有事?”
杭七颔首,“找林小姐说点儿事情。”
“是你难得找恩姀一趟就被我逮着了,还是隔三差五过来?”
杭七哈哈一笑,“我总有事情需要请教她,隔三差五就得麻烦她拨冗相见。”
沈笑山微微一笑,“那行,不耽搁你了。走了。”
杭七则望向车里,扬声对陆语道:“嫂夫人,有用得着我的事情,找人传句话就成。”
陆语失笑,应道:“我记下了。多谢。”
目送马车离开傅宅,杭七举步走进待客的花厅。等了片刻,林醉过来了。
这一阵,杭七下帖子请她到外面相见的时候居多,起初不找借口,只是想跟她一起吃吃喝喝,她有时候赴约,有时候婉拒。随后他就总在吃喝之余找个似是而非的由头,信末总会附上一句“不见不散”。这四个字让她觉得有压力,怕这个闲得横蹦的人傻呵呵地等很久。于是,只好前去。
落座后,林醉看着他,问他为何事前来。
杭七道:“这些日子,我查了查开封附近的林氏。知道是哪一家吧?”
“猜得出是哪一家。”林醉平静地看着他,“早晚也要找到姐姐面前。你这样问我,是何用意?”
“我想问你一句准话,想不想见那家人。”
“不想。”林醉不假思索地道,“与他们相关的事,我早就忘了。”
杭七凝着她,想在她目光中探究她心绪,但她平静如初。
“真的忘了。”林醉慢言慢语地强调,“那个门庭中任何一个,都是我最不需要记得的人。”
忘记,自然是假的,她只是不想记得。杭七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头,“明白了。”
“关于那个门第的事,你什么都不管,就是帮我的忙。”林醉语气诚挚,“多谢了。”如果关乎自己的事,必须有人受累出面,在这男子与姐姐之间,她更愿意麻烦姐姐。
“……”杭七非常非常受挫。
这一阵,他与她一点点进展也无。她待他,仍如以往,但明显多了一份戒备,会在他试图表露心迹的时候岔开话题,打岔不成的话,索性编个借口甩手走人。
林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道:“七爷,往后一段日子,我怕是要忙得晕头转向。是以——”
是以,以后就不用再邀她出门了。这是她的未尽之语。
得,帮忙不成,反倒让她决心和他疏远。杭七按了按眉心,“你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我就该这样。”林醉看住杭七,唇角上扬,笑容如往昔一样单纯。
“……”杭七思忖片刻,道,“我年底回京。在你改口之前,每日傅宅各处落锁之后、天亮之前,我在宅院中高处等你。”说着,站起身来,唇角逸出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叨扰了,告辞。”
林醉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他已大步流星出门。
她吸进一口气,蹙了蹙眉。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人实在是让她头疼.
回到沈宅,下了马车,沈笑山问小厮:“董先生呢?”
小厮回道:“先生还在睡,午间吩咐小的们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吵他,让他睡到自然醒。”
想也知道,董飞卿定是累狠了。沈笑山与陆语都有些不落忍,前者道:“别不当回事,照办。”
当晚,管事送来一摞厚厚的账册,上面写的,都是收到的贺礼。
沈笑山命人把账册放到寝室外间,让陆语一起看。
陆语兴致缺缺,摆一摆手,“不看,又不是给我的。”
“这叫什么话?”沈笑山扬眉,“这是给我们两个的。”
陆语道:“都是冲着你的名头。”
沈笑山抿了抿唇,“程府、唐府、董家也是只冲着我?”
“先认识你的。”陆语抿唇一笑,“反正我不管,你好生记在心里,往后哪家有喜事的时候,得给相应的回礼。”
沈笑山无法,笑着嗯了一声。
“我这也是多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陆语笑着去了楼下的小书房,忙自己的事。
她的嫁妆太多,时间太少,到现在还没安置完。等到家里那些东西送来,数目又很可观。随着东西一并过来的,还有名下产业的所有账目,这也要另行安置。
沈笑山早就考虑到了这些,空闲的地方也很多,只是,需要她对照着堪舆图选出最合心意的院落。
再有,她记挂着薇珑的事情,要给长安城中诸位造园名家写好请帖,尽快让他们来赴宴并答疑解惑。
不知不觉的,她就忙到了夜阑人静时。
沈笑山起先以为,小妻子只是到小书房看看书、写写字,片刻即回。没想到,这人一去就没了影,他看完礼单明细,沐浴更衣,又在床上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她回房安歇。
谁家的新娘子像她似的?嫁过来的第三晚,就把夫君晾在一旁。
再说了,不知道他等着跟她算账么?早间她耍坏的事,怎么可能翻篇儿?要是定力差点儿,不知道会多狼狈。当然,他早间也仅限于没有很狼狈就是了。
但是,事情得来回考虑,昨晚他整夜没回来,她不也高高兴兴的么?
一事归一事,他得讲道理。
所以,等着吧。
沈笑山从千工床上的暗格中找出一本奇门遁甲来看,慢慢翻阅,以此消磨时间。
过了子时,陆语直接走外侧楼梯去了盥洗室,沐浴更衣之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见沈笑山还在看书,不由意外,“以为你早就睡了。”说话间,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穿着寝衣走到床前。
陆语穿着一身淡粉色绣牡丹花的寝衣,加之刚出浴,面颊白里透红,为出水芙蓉现身说法。实在是娇柔之至。
沈笑山先前以为,她穿素净的颜色最美,但这两日看下来,是怎样的颜色都能驾驭。
他遐思间,陆语在床边落座,除掉束发的银簪,随着动作,一头长发水一般倾泻到后背。她回身点一下他面颊,“要继续看书么?”
“要。”沈笑山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就醒过神来,忙改口,“不是,不看了。”
“……瞧你这份儿颠三倒四的。”陆语笑着取过他手里的书,放回暗格,在他身边歇下之后,伸手熄了床头的灯。
“亮着灯多好。”沈笑山将她拥入怀里,“黑灯瞎火的,你看得见我么?”
陆语语气很无辜地煞风景:“大半夜的,我看你做什么?”
沈笑山说她平时嘴毒,真没冤枉她。“行,你不看我,我看你,这总成吧?”他把玩着她凉凉的发丝,“幸好,有没有灯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语无语得很,心说你要想显摆你身怀绝技、双眼一如夜猫子,什么时候不成?怎么偏要选在此时?
“又在心里数落我什么呢?”沈笑山语带笑意,手去寻她的手。
手落入他掌中的时候,陆语立刻攥成了拳,“你要是再那么算计我,我可就豁出去了,往后只要你急着出门的机会被我逮住,我就把你拖回到床上。”
昏黑的寝室内,响起沈笑山清朗的笑声。
陆语趁机抽回手,背在背后。
沈笑山狠狠地亲了她一下,“我真是服气了。我犯得着总跟你耍花招么?照你这样,往后我是不是就不能握你的手了?”
陆语点头,很诚实地“嗯”了一声。
沈笑山不乐意了,“你跟我耍坏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不一样。”陆语有点儿底气不足。
“坏孩子,不讲理。”沈笑山搂紧她,啄了啄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唇。
陆语轻轻地笑着。
沈笑山把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呼吸,低低喟叹:“这么香。”
陆语沉默。这种话,就不是她能搭茬的。
沈笑山摩挲着她面颊的肌肤,呓语一般地道:“这样细致滑嫩,像什么呢?”
“……”像什么?陆语只知道,这像是不带脑子的他才说得出的话。
沈笑山烫热的身形如小火炉一般笼罩并温暖着她。她阖了眼睑,闻着他独有的类似药草清香一般的气息。
缓缓地,因着那份温暖,陆语全然柔软亦放松下来。
真好。
有他在,真的很好。
他的亲吻落下来,热切的。
她予以温柔的回应.
林醉醒来没多久,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自鸣钟声响。她默默数着,随后知晓,时间刚至寅时。
幼年习武起,林醉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数年不改。在如今,算是很纵容自己的惰性了。
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想起昨日杭七说过的话。
说什么在傅宅高处等她,不见不散。
昨晚睡前,她四处看了看,没瞧见,便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只是……她睡前,还没到各处都落锁的时辰。
万一那厮在哪个楼顶等她壹夜……那是傻还是疯?
林醉揉了揉眼睛,没惊动丫鬟,用冷水洗漱一番,随后换了身行动灵便的深色衣衫。准备妥当之后,在仍是昏黑一片的天色中,越窗而出,到厢房的屋顶上向上观望。
不消片刻,林醉就看到了杭七。
杭七悠然自得的坐在月明楼顶,仰头望着星空。
林醉气不打一处来,飞身赶至他面前。
杭七意识到她到来,语气闲散:“来了?”
林醉却是磨着牙道:“这是月明楼,你怎么能来这里?”说着话,就不由分说地去拽他手臂。
杭七则趁势握住了她绵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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