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落定 、故人至
留在上面的无暇, 惊惶无助地呼唤陆语。
沈笑山扬声告诉她没事, “安心等着。”随即,关切地询问陆语, “你怎么样?”
“没事。”陆语坐起来,催促他, “我们快上去吧。”
“既然没事,就在这儿看看景致。”他说。
“你受伤了。快些。”陆语拉他起身。
沈笑山见她面带愧疚、紧张,问:“心疼了?”
陆语睇着他,“是又怎么样?”
他低低地笑着, 把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后颈, “真没事。别瞎担心。”
“嗯。”陆语的双手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背后, 又慢吞吞地搂住他。
沈笑山留意到她的反应,心里暖洋洋的,俯首吻了吻她眉心,“傻乎乎的。”
陆语不明所以,“嗯?”
他数落她:“有我呢, 在上面你添什么乱?要是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陆语解释道:“我身边数来数去, 就那么几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那时候哪儿顾得上斟酌什么。”
沈笑山拍抚着她的背。他总算是明白, 为什么在她遇到大事小情的时候, 也能控制住局面——她待无暇如此,待齐盛等人必然也是如此, 人心换人心, 心腹自然也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快上去。”陆语拉着他站起来, “除了后背,别处有没有伤到?”语毕,紧张兮兮地打量他。
“没了。”沈笑山环顾周围,寻到通往上方的路,携了她的手,“走着。”
这一次,她不同于以往,手始终安然地由他握着。
“今儿怎么这么乖?”他故意笑问她。
陆语斜睇他一眼,“怕你走不动啊。你少说也得比我大十来岁吧?”
“……”他磨了磨牙,“你这小孩儿吧,嘴忒毒。”
她逸出轻快的笑声,“那你还对我这么好。”
“好么?”他问,语声柔柔的。
“好。”
“好到什么份儿上了?”
“……嗯……”她的大眼睛忽闪一下,语声亦是柔柔的,且真挚,“好到我想嫁你了呀。”
“真的?”他停下脚步,眸子亮晶晶的。
“问的真多余。”她小声嘀咕。
他就笑了,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她绵软的小手一个翻转,反握住他的手,先一步举步向前,“我们快些回去吧。”.
钓鱼的事,因了那宗意外作罢,可是沈笑山一点儿遗憾也无——陆语陪他返回宅邸,等到罗松帮他敷药之后,又与他下棋、谈笑到临近傍晚,期间少见地变得絮叨,一再询问他还疼不疼、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碍。
搁平时,他一定会抵触,在今日,则是分外受用。
霞光映照下,陆语回到傅宅,先回绣楼更衣,又命人给无暇备一碗安神茶——在沈宅时,已有大夫为无暇开了方子,更有人为她备了压惊的汤药。
无暇没服安神茶,却是目光微闪,在陆语耳边低声言语几句,笑盈盈地去了正房.
原敏仪听无暇一番诉说,动容之后是后怕,“你们这些孩子……谁准你们去地势那般险峻的地方的?”
无暇赔着笑,“去之前,谁也不能料到会出这种岔子。”
原敏仪关切地问及陆语:“恩娆呢?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没有。”无暇笑道,“伤都在沈先生身上。”
“……”原敏仪笑一笑,起身去了陆语的绣楼。
陆语刚穿戴打扮齐整,见到姨母,笑盈盈相迎。
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提亲的事,不会告知闺秀,但是陆语不同,这次请人说项的沈笑山亦不同,原敏仪索性据实告知陆语。
陆语听完,微笑,“您和姨父要是觉着不踏实,就往后推,要不就索性把这事情否了。”
“胡扯。”原敏仪无奈地戳了戳她的面颊,“我可找不出不答应的原由。”
“那就答应呗。”陆语道,“我听您的。”
原敏仪笑着携了她的手,“瞧你这态度,怎么看怎么不着调。你得给我句准话。”
“我明明是挺认真地让您答应的。”
“你这孩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当下我真分辨不出来。”原敏仪笑道,“这事情,你得亲口告诉我,我才能心安。”
陆语眨了眨眼,故意道:“我怎么都行。你们答应,我高兴;不答应,我也高兴。”
“瞧瞧,瞧瞧,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原敏仪失笑,“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我早就跟你说了,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我们绝不会替你做主。
“今日的事情,我多问了几句,无暇没法子,就跟我多说了几句。
“依我看,先生可是把你看得比自身安危更重,你就更不能有一搭没一搭的——那叫没心没肺,知道么?
“好生思量一番,再给我句准话。”
陆语听完,又是感激又是想笑,却都要忍下去,依照姨母的话忍了片刻才说道:“我要是不在意他,怎么会在他的宅子逗留那么久啊?——我也怕他伤重不吱声,才要亲眼瞧着的。”
原敏仪面上一喜,“这样说来——”
“姨母,我愿意嫁他。”陆语轻声道。
原敏仪由衷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继而担心起外甥女来,“你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让大夫给你开方子?”
“什么事情,能大得过您和姨父双双不见踪影的时候啊?”陆语实话实说,“现在真没什么事儿能吓到我了。但是,他的心意,我能品出来。”
“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原敏仪神色一缓,“既是如此,就不要难为人家了,下次景老爷景太太再来,我跟你姨父就不抻着了,痛痛快快地应下亲事。景老爷公务在身,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专程过来啊。”
“依您的心思就是。”陆语笑眉笑眼地说。
随后几日,原太夫人没找到任何能够要挟陆语或沈笑山的机会,反倒被子嗣气得不轻。
不知不觉的,沈笑山给解奕帆、解明馨的七日期限到了。
陆语最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的态度、说辞的转变,而是这个期限的到来。
这天上午,她知会了原溶,要他派人将已经去庵堂修行的原太夫人请回来。
原溶自是爽快地照办。
这几日,原太夫人过得非常不痛快,不论长子勒令她去庵堂修行,还是向二小姐的事,都让她窝了满腹无处排遣的无名火。可不论怎样,她到了听人差遣的地步已是事实。
见到原太夫人,陆语一句话也无,直接带她去沈宅看望解奕帆、解明馨。
看到解家那对名义上的兄妹的现状之际,原太夫人因着震惊、恐惧,忍不住簌簌发抖——
干净整洁的地牢之中,解奕帆残了半边身子,一条腿与一条手臂已经动弹不得。
解明馨虽然衣饰,神智却明显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见到原太夫人,便抬手指向她,恨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唆使我们的!我要是有一个字不属实,便让我天打雷劈、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解奕帆颔首表示赞同,“她说的属实。不论怎样,给我们个痛快吧。”
除了原太夫人,陆语又唤了几个人前来,见到随后而至的人,他们并没这种反应。
不是逮住谁咬谁,足见指证原太夫人的言辞非虚。
陆语颇有闲情地为原太夫人解释了解奕帆的现状因何而起。
原太夫人思忖一阵,身形颤抖着跌坐在地。
陆语目光淡漠,语气亦然,“到哪日,这等刑罚落到您身上,您可要怎么过啊?”
原太夫人抖得更厉害。
陆语目光冷然地看住原太夫人,“你需要多久给我答案?”
原太夫人说不出话,只是定定的满含恐惧的看住解奕帆。
“我等你。”陆语有时候是最没耐心的人,有时候又是最有耐心的人,这一次,她是后一种状态,“等我耐心耗尽的时候,不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别怪我一刀一刀地把你哪条胳膊或腿剁掉。”
此刻的原太夫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语摆一摆手,命人把原太夫人架出去,随即审问解奕帆与解明馨,开门见山:“你们有孩子,那孩子现今在何处?”
解明馨双眼有了焦距,定定地凝住陆语,良久,轻声道:“孩子在原太夫人手里。
“樊氏是遭了原太夫人的毒手。
“孩子到如今是死是活,我们一直拿不准——正因此,才生出万般焦虑,总有行差踏错之处。”
陆语蹙了蹙眉,“所说当真?”
解明馨凄然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境地了?奕帆又是怎样的情形?我怎么可能再有只言片语的欺瞒。”
沈笑山的刑罚,真的击垮了他们。陆语缓缓颔首,“想知道孩子的下落么?”
解明馨立时急切地点头,“想!”
“那么,来日上公堂时,如实道出原太夫人的罪行。”
解明馨陷入片刻愣怔,继而嚅嗫道:“你真的要将她告上公堂?”
“这是自然。”
这无疑是超出了解明馨预料的答案,“原大老爷——”
陆语懒得理会这种问题。
解明馨抬眼望着她,揣度着她的神色,半晌才讷讷地道:“我们……真的低估了你。太蠢了……”
陆语目光淡漠,“真希望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可惜,晚了。”
解明馨凄然一笑。
陆语举步走出地牢,望一眼站在阳光下却满脸颓唐的原太夫人,吩咐随从:“把原太夫人送到地牢,交给管家发落。”
原太夫人身形一震,又面露惊愕。
陆语笑容冰冷,扬一扬眉。的确,她是有耐心等待原太夫人诉诸原委,却没有放虎归山的闲情,人还是放在跟前最踏实。
老管家乐颠颠地过来,“陆小姐,先生有事请教您,若你不急着回府,请移步书房。”
陆语笑意中的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骄阳般的璀璨,“眼下倒是没别的事,不需急着赶回去,有些事,也需当面答谢。”
“那就好,那就好。”老管家殷勤地躬身相请,“您随我来。”.
陆语步调轻盈地进到书房。
在忙着看帐的沈笑山对她歉然一笑,指一指窗前的座椅,“先坐一会儿。”
“只管忙你的。”陆语先在书架上选了一册书,才到窗前落座,“来之前我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沈笑山笑笑地凝了她一眼。
陆语知道他在看自己,并不回眸,而是神色安闲地翻开手中的书。
沈笑山一心二用,边看帐边和她闲聊:“这宅子,你觉得怎样?”
陆语的睫毛忽闪一下,“不如傅宅。问这个做什么?”
“成婚之前要修缮宅邸。”沈笑山道。
陆语故意道:“要不然,我们往后就住在傅宅。”
“不成。”沈笑山瞥她一眼,“你实在不习惯的话,我们就再建一所更好的宅子,到时候,把姨父姨母接到跟前就是了。”
陆语就笑了,“何必那么麻烦。沈先生是谁啊,形同入赘那种闲话,凭谁也不会说的。”
“两回事。有些事一定要走捷径,有些事一定要舍近求远。”
陆语笑意更浓,“开玩笑而已。这宅子很好。”
“淘气。”他瞥她一眼,转而问起她对原太夫人等人的打算。
陆语照实说了。
沈笑山颔首说好。到了如今的局面,她怎样应对都在情理之中。随后他说:“我在看京城一个银号的细账,你不想看看?”
“可以么?”
“快过来。”
陆语走过去,站到他身侧,俯身瞧着账册。
沈笑山索性重头看起,边看边给她讲解一些要点。
“你慢点儿看不行么?”没看几页,陆语就抱怨道,“打量我是你啊?根本就一知半解的,你不让我细看,我哪儿听得懂啊。”
他笑着揽过她,把她安置在怀里,再一次重头来过。她对开银号,只有入股分红的兴致,并无亲力亲为的打算,但是,开银号这行当,有不少有趣的事情,很值得琢磨,能够举一反三地用到别处。
陆语的不自在只有片刻,很快就被他讲解的内容吸引,凝神聆听。
如此,他算是顺道给她上了一堂关乎生意经的课。半个时辰之后,他放下账册,陆语则起身去给他亲自沏茶。
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视线不离她的倩影。
今日她穿了淡粉色春衫、白色暗绣花影裙子,裙子薄而多褶,随着她步调漾出优美涟漪;绾了高髻,斜插坠珍珠簪钗,戴着珍珠耳坠,抬手时,现出腕上的鸳鸯手镯;漆黑的眉尾端上扬,大眼睛灿若星辰,小鼻子鼻梁高挺,唇色泛着本色的嫣红。
——那么美,美得让他心旌摇曳。
热茶送到他手边,他忍不住勾低她,索吻。厮磨半晌,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好看?”
“有么?”陆语想了想,“大抵是没穿灰扑扑的道袍吧。”
他不由想起以前的事,低低地笑起来.
齐盛见到原太夫人之后,便把人送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是陆语和他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原太夫人在密室里,被真切的绝望一点点吞噬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孤身被囚/禁,地牢中除了四面墙、一张床、被褥枕头,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东西让她打发时间。
要如厕,便要拍打密室厚重的门,力道轻了,外面根本听不到,需得她用尽全力。在外面看守的两名婆子察觉到了,便会按下启动机关的石门,问明原由之后,会立刻带她去如厕的地方。
生平不遇的难堪经历。
要喝水的结果却不一定:看门的婆子心情好,就当下给她一碗水,要是心情不好,就要过一两个时辰才给她水喝。
陆语已经把她当做锒铛入狱的人犯来对待了。
如果她不说出实情,那么,她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到日光.
正如先前原敏仪对陆语所说的那样,景老爷、景太太第二次登门的时候,夫妻二人便应下了亲事,没两日便互换庚帖,开始商议接下来的事项。
这件事,知情人不曾刻意宣扬,却也不曾刻意隐瞒,一来二去的,消息便传遍街头巷尾,再传得四方皆知。
时光无声消逝,至三月末,这日早间请安的时候,原敏仪提点陆语:“没事就别满大街晃了,在家做做针线。”
“做针线?”陆语小手一摆,“不。”
原敏仪柔声哄道:“要嫁的人了,好歹学些皮毛,我给你请几位绣娘来教你,好不好?”
“不。”陆语蹭到姨父身边,“姨父,我姨母这是要逼着我上吊,您也不管管。”
傅清明哈哈地笑起来,“张嘴就是不吉利的话,该打。”停一停又道,“不学就不学,我们雇几个绣娘随你嫁过去就是了。”
“好呀,”陆语携了姨父温暖的手,轻轻摇着,“还是姨父疼我。”
原敏仪没好气地瞪着两个人,片刻后就笑了,“随你们吧,横竖我是拿阿娆没辙。”
傅清明说起妻子刚才谈及的另一件事:“往后要是觉着闷了,出门前安排一番。俗例就是这样,定了亲的女孩子,尽量少四处走动。”
“知道。”这一点,陆语倒是不抵触,“我往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制琴、琢磨经商之道,实在闷了,就去玉霞观或是秦老爷子那里转转。”
夫妇二人满意地笑了。
一起吃过早饭,原敏仪问起原太夫人的事:“我听无暇说,原太夫人早就要见你,你却没理会。怎么打算的?”
“再磨她两日。”陆语道,“我是铁了心要把她送上公堂,你们同意么?”届时少不得有官差来询问证词,甚至要到大堂作证。
“同意。”夫妻两个同时应声,随后傅清明道,“你放心,这件事由你做主,我们这边,你不需顾虑什么。原大老爷要是出幺蛾子,我们自会应承。”
陆语绽出甜美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夫妻两个因着外甥女的亲事,这一阵心情格外愉悦,身子骨便恢复得很好,这日起,开始如常度日,相形去了新月坊。
已经吃过不带随从的大亏,如今出门,夫妻二人自是依照陆语的安排,带足身手上乘的人手。
陆语转去找林醉。
这些日子,林醉如贪睡的猫,早间总是赖床不起——前一阵真的是累到了,如今事情已至尾声,心神放松下来,疲惫袭来,要好好儿地缓一阵。
陆语拎着食盒、无忧捧着黑漆小几、无暇端着漱口的茶走进林醉的寝室。
在这样的季节,林醉不论日夜都喜欢开着窗,让含着花香的清风入室。今日也不例外。
此刻,天青色薄纱帐随风轻轻摇曳,林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姐姐?”
“是我。”陆语柔声应道。
无暇走过去,用银钩收起帘帐,
“麻烦你抽空吃点儿东西。”陆语把食盒放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打开来,饭菜的香气溢出。
“好香啊。”林醉揉着眼睛坐起来。
无暇笑着服侍着林醉漱口,“您不用动,吃完接着睡。”
林醉伸个懒腰,逸出满足的叹息:“唉,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陆语和无暇无忧都笑了,手脚麻利地摆好小几,再摆好饭菜。
早饭是陆语昨晚就吩咐厨房准备的:红烧肉、素炒时鲜、骨酥鱼、粉羹分别用小盘子盛着,另有一碗银丝面,一小碗燕窝羹。
“姐姐吃过没有?”林醉问。
“吃过了。”陆语在床边坐下,“我跟姨父姨母一起吃的。无暇无忧也早就吃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啦。”林醉绽出纯美的笑靥,举筷大快朵颐。
对陆语来说,看妹妹吃饭,从来都是享受。
林醉边吃边与陆语闲聊:“你和先生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杭七爷说,不出三日就会天下皆知——要知道,多少人都盯着先生的亲事呢,只他手里的掌柜伙计,就盼着有个内掌柜的。”
陆语就笑。
“定了日子没有?”林醉又道,“姨父姨母肯定舍不得你,不会三两年后再让你出嫁吧?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拘在家里很久?”
陆语轻笑出声,“哪儿啊,姨父姨母翻了黄历,来回倒腾八月头尾的两个吉日呢。”
林醉也笑出了声,“倒腾什么啊,自然是月尾啊,总得过完中秋再送你出嫁——得了,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起来,他们对先生也太好了些。”
再好,那厮也不见得领情,依着他,恨不得下个月就成亲。陆语腹诽着。
“对了,下午我要和杭七爷去妙手秦的铺子,你得帮我引荐一下,不然秦老爷子一定不会见我们,也不让我们见识他那些宝贝。”
“行啊。”陆语取出随身携带的印章,“这是他老人家给我刻的,你拿着这个,说是借用半日就成。”
林醉放下碗筷,擦净手才接过印章,“老爷子对你这么好啊。”
陆语笑道:“我也算是手艺人,有幸与老爷子投缘罢了。”.
因着陆语这一层关系,杭七和林醉很顺利地见到了秦老爷子。
秦老爷子七十来岁,须发皆白,双眼神光充足,笑容分外和蔼。观其举止,杭七与林醉心内笃定,老人家是习武之人。
老爷子把印章还给林醉,问道:“恩娆近来可好?”
林醉恭敬地回道:“还好,在忙家事。她要我们带来了一些孝敬您的物件儿,已经交给掌柜的了。”
老爷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二位随我来。”
他们随着老人家走到店铺后方的庭院,再转入东厢房。
这三间厢房中陈列着的东西,都是出自秦老爷子之手,且是他最满意的,只售予有缘人。
一进门,林醉就逸出了欢喜的笑容,所见一切,都让她惊喜兼好奇。
比起她,杭七要冷静许多——她要添置物件儿,而他只是来开开眼界。她兴致勃勃地观摩一个书箱的时候,他与秦老爷子信步至次间。
他自报家门:“在下是京城的杭七。”
秦老爷子笑问:“与沈先生同来长安的杭七爷么?”
杭七一笑,不敢托大,“在长安,只是借住在傅宅、叨扰陆小姐的杭七。”心下很是钦佩老爷子的消息灵通,他想,陆语尊敬并交往之人,大抵都非寻常人物。
“先生与恩娆的好消息,老朽听说了,高兴得很。”秦老爷子笑得似个由衷欢喜的孩童,“最早她过来的时候,那份儿挑剔啊,气得我恨不得把她撵出去——制琴的人么,雅致又细致。那孩子的眼光是真好,一来一往的,觉着她那性子也是真招人喜欢。”
杭七莞尔,“近日逛了不少店铺,听说您老人家与陆东家是忘年交,便烦她卖个人情,来长长见识。要不然,这些宝物,我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言重了。”秦老太爷笑道,“只要是与恩娆搭边儿的人过来,不用她引荐,我也会好生款待。”
杭七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梳妆台上面的一大一小两个首饰匣子。
两个匣子与平时所见的样式不同,大一些的,三面都有抽屉;小一些的,只有正面有抽屉,却分为大小共九个。
挺有意思的。
秦老爷子抬手道:“不妨细瞧瞧。”
杭七笑着道谢,逐次打开两个匣子,匣子里面盛着做样子的零碎物件儿。大的那个,把有限的空间合理又巧妙地运用起来;小的那个,适用于盛放小巧的修饰妆容的物件儿,还可以存放信件银票等等。
看完表象,他又开始琢磨有没有机关,果然有——两个匣子都一样,背面及盖子皆有玄机,藏着大小不等的几个小抽屉,按到机关,抽屉便会弹出来。
“有意思……”他转头看着秦老爷子,“您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秦老爷子却对他刮目相看,“这么快就把这些机关识破的人可不多。”
“我这不是早就听说您爱在物件儿上设机关么,要是平时,也不会当即琢磨。”杭七如实解释,随即又道,“太有意思了,我得带回去瞧一阵,再给它们物色个好去处。两个匣子连同妆台,能卖给我么?”
“这是自然,既然把你们领进了门,这儿的东西就随你们挑。”
“那就成。”
如此,盘桓多时,杭七买下了女子闺房中用的妆台、杌凳、首饰匣子、贵妃榻,林醉买下的则是书箱、药箱、书桌、书架。
妙手秦的伙计会从速送到傅宅,二人付账之后,与秦老爷子道辞,相形离开。
秦老爷子目送二人,等他们走远之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下一个好消息,大抵不远了。”
信步游走期间,杭七与林醉开始琢磨晚间要去哪儿吃晚饭。他们饿了的时候,可哪儿是哪儿,不饿的时候,却会为光顾哪家绞尽脑汁——招牌菜只有一道的,不想吃招牌菜的时候不去;大堂与雅间不够干净的,不去;价钱太便宜或太贵的,不去……俩吃货林林总总的条件太多,矫情的很,符合他们条件的便屈指可数。最终,两个人选定了京城醉仙楼开在此地的分号。
席间,两个人说起在妙手秦买下的家什,赞叹之后便开始后悔了——
杭七说:“我一个大男人,买那些干嘛?”
林醉说:“我在用的书箱药箱,也都是秦老爷子的手笔,有异曲同工之妙。”
“算了,送给你吧。”他说。
“我也正想着把买下的东西送你呢。”林醉嫣然一笑,“这样就好了,物尽其用。”
他凝着她,有片刻恍惚.
午后,陆语在外书房理事。
期间齐盛来禀:“原太夫人又闹着要见您,说会告知您存疑之处,只要您给她个痛快。”
“今日没工夫搭理她。”陆语道,“对了,打官司的章程,你给我写出来——过一阵就要忙活这种事了,我不是很清楚。”
“您等着。”过了一阵子,齐盛奉上相关律例摘要。
陆语看完之后,心烦起来:要走的过场委实不少,她担心姨父姨母刚刚痊愈的身子骨撑不住。
怎么办?
不报官了,自己钝刀子磨人?那可不成,那等于在跟前养了一群需得日夜防范的贼,最重要的是,不经过官府,她又不是出自官宦门庭,把好几个人整治死,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就得好生打点,让这事情干脆利落地收场。杭七、沈笑山一定会出面帮衬,但是,傅宅该做的门面功夫还是要做,混个好人缘儿,以后行事更方便。
齐盛揣摩着她的心思,不等吩咐就列出了一张名单,“小的事先扫听了几句,要麻烦到这些人。”
陆语感激地一笑,“您辛苦。”
接下来,主仆两个开始琢磨如何把人情送的让人满意又不需过金银——过金银是行贿,是以,傅宅在这当口,要送的是心意——多少人都会迫于沈笑山、杭七的压力忙活一阵,傅宅得让人家知道,自己知道好歹。
齐盛如数家珍地说出每个人的生平、现状,让陆语拿主意。
越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越是费脑子。
没过多久,陆语就开始按眉心,发了今日不再会客的指令。
齐盛建议道:“您去刻会儿印章?”
“不去。”陆语说,“静不下心来。”
“那,您到房顶上凉快凉快去?”——大小姐的习惯,他最是了解。这两招要是都不管用的话,那就麻烦了,要不了多久她就得炸毛。
“好啊。”陆语笑出来,“虽说不能随意出门了,我看看门外的景致总不为过。”
齐盛笑着请她出门,“正是。”
书房院的三层楼,屋顶样式与月明楼相同,陆语有事没事就上去看看。于她,于仆妇,都不足为奇。
却是没想到,这习惯在今日,会引来她与一位远客不按常理出牌的相见.
唐修衡策马走在长安的街巷之中,管家阿魏和一辆盛满厚礼的马车相随。
沈笑山是他的至交,离京之后,他就安排了人手遥遥随行——沈笑山离京之前,活脱脱一只病猫,病情委实不轻。恩师程询和他都挺担心的,怕那厮怠慢自己,不好好儿医治。
由此,沈笑山的消息,总是及时传回唐府和程府。在长安知府携发妻到傅宅提亲的时候,他就知道,挚友好事将近,就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遂以伤病复发为由,磨烦了皇上几日,得了一个月的假。
今日刚到长安,先去了沈宅,沈笑山却出去跟此地大掌柜找辙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住处。
他总不能在沈宅傻等着,就生出了亲自送名帖到傅宅拜望的心思——离京时,恩师、师母、妻子薇珑和双亲都备了给陆语和傅家的厚礼,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傅宅一趟,当下把礼送出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由此,前往傅宅。
趋近傅宅的时候,阿魏策马赶到他身侧,“公子,这可罕见啊,您瞧。”语毕,抬手指引。
唐修衡循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女子在宅邸外院的一栋小楼顶上漫步。
女孩身着一袭烟青色衫裙,容颜娇艳如出水芙蓉,气韵清雅绝俗。
同一时刻,女孩察觉到主仆两个的瞩目,回望过来。
唐修衡在她回望之际便收回视线,微声问阿魏:“像不像?”
“像什么?”阿魏不明所以,老大不情愿地收回视线。真正的美人,实在是少见。他想多看两眼,身边的爷却不成全。
“像不像先生?”
阿魏又望一眼女孩,认真思忖片刻后道:“像。起码得有五分的相同。”
“把廖家的拜帖送过去,我在这儿等着。”
“……”阿魏回神后,踌躇地问,“自称姓廖么?”
“不行?”
“得嘞,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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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部大面积烫伤入院,期间手术治疗,导致延误更新很久,万分抱歉~~
唐修来打酱油了哈~
第37章 打哑谜
此刻的陆语, 见刚才望向自己的人直奔家门口, 只得下楼去——身在闺中,没事在房顶上转悠, 少不得让人觉得奇怪。当然了,没事往房顶上瞧的行人也不多见就是了——闲的他们。
刚到书房, 便有管事来禀:有客至,用的是京城廖家的名帖,来请安、送礼。
之前陆语并没仔细端详那主仆两个,只隐约觉得气度不凡, 名帖不清不楚的,传话的也没细说, 便不能让她知道对方出自哪个京城廖家——泱泱大国, 人多,同姓的也多。
她想到早间姨父姨母对自己的提点,便吩咐道:“告诉来客,两位长辈不在,我不方便见客, 不妨改日再来。若是还没有下榻处, 傅家可以帮忙安排客栈。”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在家中见外客便更不妥了。
管事即刻前去传话。
那边的唐修衡听了, 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刚刚还在房顶上晃悠,这会儿怎么就不方便见客了?顾忌男女大防?这都什么年月了?
是以, 他吩咐阿魏改换说辞:“我来送礼、谈生意, 必须见到陆东家。”
阿魏知道, 自家这位爷不定哪根儿筋又不对了,忘了陆小姐与沈先生的亲事已定。可也之敢腹诽,不敢言明,老老实实地前去传话。
陆语听了,想一想,颔首道:“请到花厅,请客人稍等。”放下手边的事,她缓步去了花厅。一进门,便看到了那名男子。
穿一袭深衣,负手而立,正望着花厅正面墙上的水墨山水。听得她的脚步声,男子转身。
这是她家中待客的花厅,尚无一句交谈,氛围却与平时不同。男子生得俊美无双,眉眼间凝着清冷沉郁;明明是暖融融的大白天,他整个人却似被明月清辉笼罩,由此使得室内氛围没来由地变得清冷、安静——有些过分的安静。
陆语举步走向他的时候,发现这人眼神干净而锋利,有久居上位者的慑人气势,和……
杀气、煞气。
唐修衡拱手一礼,“在下冒昧登门,叨扰了。”
陆语微笑着还礼,“劳阁下久等,失礼了。”
“廖公子?”落座后,她问,“来自京城么?”
唐修衡颔首,“是。”
“要见我,是为何事?”陆语问道。
“谈生意。”他说。
陆语眼中的笑意更浓,“我一直闲居家中,不打理生意。”
男子神色淡漠,但语气温和,“好歹听一听?”
还挺霸道的。她心生笑意,“我要是说不想听,阁下会怎样?”
“不怎样,日后每日过来叨扰几次而已。”
陆语失笑,“免了。请说。”
唐修衡直言道:“我想带走你私藏的一架古琴,条件随你开。”
陆语凝了他一眼,心念数转,“夏莺千啭么?”前一阵的日子太闹腾,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使得她收藏着夏莺千啭的事传扬了出去。
“是。”
“那要看你与它是否有缘。”
他颔首一笑,仍是言简意赅:“愿意一试。”
这人笑起来是真好看,足以颠倒众生的那种好看。她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带男子去了月明楼,推开厚重的木门,“请。”
无暇、无忧随行。
进到月明楼的男子,身上的杀气、煞气消散于无形。
逐层走过楼内的楼梯,来到顶楼。
陆语取出夏莺千啭,放到琴台上,“请过目。”
在他验看期间,她亲手燃起一炉傍琴台。这期间她留意到,男子验看古琴的方式、顺序,与沈笑山完全相同。
他不是什么廖公子。陆语已经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她微声吩咐无暇无忧备下净手的水。
“的确是夏莺千啭。”唐修衡说,“依你看,我与它是否有缘?”
陆语不答,只是道:“弹一曲《广陵散》,不敷衍,琴就是你的了。”语毕,她示意他净手。
唐修衡剑眉微扬,看着她,玩味地笑了,“仅此而已?”
陆语回以玩味的笑,“你若是敷衍,只能让你失望而回,此生,此事不得再提。”
唐修衡见她神色认真,将话说到了这地步,不由生出迟疑,“能否退一步,再做商量?”
陆语笑容和煦,但态度坚定,“公子没听清么?”
“……”唐修衡抬手,用指关节刮了刮眉骨,暗怪自己多余:应该自一开始就自报家门,眼下……这事儿闹的。“但愿琴声能入你的耳。”
他认认真真地清洗双手。这期间,眉宇间的沉郁转为平和淡泊。
陆语踱步至一架屏风前,瞧着上面俊逸有力的字迹,“庙堂上有首辅程阁老、五军大都督唐意航文武两奇才。这幅字是依照唐侯的笔迹绣成,我瞧着格外的好,阁下觉得呢?”
唐修衡望过去,唇角弯了弯,“凑合。少见的适合放在琴房的字,没戾气。”
陆语一笑,“的确。唐侯的字,大多存着锋芒。”
“哪儿淘换来的?”随着交谈,唐修衡不自觉地说起了京片子,“我瞧着这些屏风中有不少名家手笔,有一些好像并没流传到外面。”
“照原样临摹下来的机会,总是有的。”
“照我看,沈慕江的字最是难得,干净、洒脱,是真的字如其人。”唐修衡说道。
“是么?”陆语笑笑的,“还有谁的字好?”
“程阁老与程夫人,”唐修衡一边擦手,一边如实道,“也是字如其人。”
“的确。”陆语道,“只是,那二位的字,不及他们的画。”
“这倒是。”唐修衡一笑,极漂亮的双眸似是落入点点阳光璀璨的芒,“阁老的骏马、夫人的山水,无人可及。”
“那么,阁老的爱徒唐侯爷呢?”陆语问他,“他的画如何?”唐修衡原本是临江侯世子,前几年皇帝亲封他为济宁侯,便有了唐家父子两侯爷的情形。
“画还不如字。”
“唐侯一些工笔画最佳。”陆语笑道,“其余的,仍像是他的人。”
“怎么说?”
“有些画,初看惊艳,但是看久了,心绪会被影响。”
“是么?”他一边眉毛扬了扬。
“我收藏了他一幅猫图,一幅八骏图,前者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千看不厌;后者却越看越觉得气势凌人,压得人心里不舒服。我真是佩服他,笔下的马儿都能随了他的性情。”
唐修衡逸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思忖片刻,和声道:“流传到外面的图,该是前几年所作。”
陆语故意问道:“如今他画里的锋芒有没有少一些?”
“不知道。”他说,“这几年只偶尔画亲友,再就是猫狗花草——性子张扬的人与物,没画过。”画的最多的,是薇珑和孩子们,笔调想有脾气都不成。
陆语颔首,语气真挚:“是我这俗人人心不足了。唐侯的才智,倾注在了军国大事,对那般人物,不该有锦上添花的奢求。”
唐修衡凝了她一眼,“你是风雅之人。”
“不敢当。”
“工笔最好的,不是唐家人,是董先生和他夫人——董飞卿和蒋徽,知道吧?”
“闻名且仰慕已久。”陆语笑着凝了他一眼。他很有意思,但凡她称赞他的言语,他都要扯到别人头上。是的,她确信无疑,这男子是唐修衡。
唐修衡放下帕子,活动活动指关节,“有很久没碰琴了,我这会儿还真有点儿心虚了。你将就着听。”
陆语婉然一笑:“我不听手法,听心境。”
男子颔首以示赞同,随后和声道:“这一曲《广陵散》是送你的。琴是否给我,再说。”
“这么快就改主意了?”陆语调侃道,“先前可是打定主意要带走的架势。”
“凡事就得先用架势压人。”唐修衡半开玩笑地道,“眼见着压不住陆东家,不低头怎么成?”
陆语生出满心笑意。这人,实在是有意思。
唐修衡道:“献丑了。”
“是我的荣幸。请。”
唐修衡在琴台前落座,娴熟地调琴之后,十指一旋,宛若山间清泉、美玉相击的琴声流转开来。
清绝出尘,真是天籁之音。
随着曲子的韵律,琴声发生转变,一时悠缓婉转,一时深邃苍远,一时悲凉悠远,一时大气磅礴。
饶是陆语本意存着挑剔,不消片刻,也被那琴声吸引,全然沉浸其中,心绪随着旋律起伏,一时满心舒畅,一时万念俱空,一时心生悲戚,一时满腹豪情。
嵇康作此曲的心境,他全然明白,亦在琴声中全然展现出来。
琴声止,室内陷入静寂。
片刻后,陆语才回过神来,轻声而由衷地道:“这琴声,算得当世一绝。”
“谬赞了。”唐修衡起身,“琴棋书画,我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今日唐突了,改日设宴赔罪,届时还望赏脸。”
这就要走了。陆语心头又生出笑意,“言重了。”
“告辞。”唐修衡拱一拱手,举步离开。
陆语相送,期间道:“琴是你的了。稍后我会命人送到沈先生的府邸——是住在那儿吧?”
唐修衡脚步一顿,认真地看着她,“不为难?”
“不为难。”陆语亦是态度认真地道。
唐修衡不再推辞,到了垂花门外,停下脚步,再次道歉:“今日的事,多担待。”
“客气了。聆听你的《广陵散》,可不是谁都有的好运气。”
唐修衡的笑容透着心安,“留步。”
陆语欠一欠身,“多有怠慢,侯爷多担待。”
唐修衡问:“眼神儿怎么这么毒?”
“有些人,看到了,自然而然就知道是他。”
“何时看出来的?”他笑笑地问。
“见到你,就猜出了几分。程夫人出自廖家,你用的是她的姓氏。”停一停,陆语故意道,“说到底,你并没想隐瞒身份。”
唐修衡解释道:“本意只是想借故与你混个脸熟,寒暄几句就说实话,没成想,你没给我那机会。”
陆语盈然一笑,“你既然来了,自然要把琴带走。”
“那我就不客气了。凭你,迟早会制出最好的琴。”
“借你吉言。”因着先前的事,陆语就没刻意在言语间用敬称。他不喜繁文缛节,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相见。
“既然不是外人,那么,请傅先生、傅太太两日后拨冗一见——还有你。”唐修衡取出礼单,“我恩师、师母、内人、双亲给你的见面礼。”
打着送礼的名义登门,却到此刻才让主人家看,也只有他做得出这样的事。陆语神色恭敬地收下礼单,“我就却之不恭了。”
“走了。”唐修衡轻一摆手,举步离开。
目送他远去之后,无忧喃喃低语:“原来真是那位爷啊……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啊?这就是活脱脱的男妖精吧?一点儿也不像驰骋沙场的人……”
陆语、无暇同时笑出声来。
之后,陆语吩咐齐盛,那夏莺千啭送到沈宅。
齐盛还不知道造访的是谁,不免迟疑:“那架琴,您不是说过么,除了唐侯爷,谁也别想拿走。”
“我并没食言啊。”
齐盛听了,双眼一亮,“您是说——”
陆语微微颔首。
齐盛又惊又喜,“明白,明白了。您交代的事,我这就去办。”
此刻的唐修衡,正坐在去往沈宅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见面之前就笃定,沈笑山的意中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意料之外的是陆语的性情与做派。
那女孩子,处事利落直接,且在无形中给人压力:他本意真是用琴做由头跟她混个脸熟,她舍不得夏莺千啭的话,他把春雷、秋笛、冬雪送给她就是——都是爱琴之人,名琴在谁手里都一样,但是春夏秋冬要凑齐整,不然总是别扭。
可她呢,不消多少言语,就柔中带刚地给他摆出了你要么带走要么这辈子都别再提这事儿的局面。他想报出真名实姓的时候,她不给机会,他要是坚持,太跌份儿了,只得随着她的言语行事。
但她也真会缓和局面——譬如他弹琴之前与他的交谈,很委婉地点破了他的身份,方式让人挺受用的。她若不那么做,他必须得承认,局面会让他很尴尬,会小小的栽个跟头,还是栽了也自认活该的那种。
可是,这样,他只有更心安,更愉悦。
沈笑山能添个神仙眷侣,一直都是他和亲友的心愿。要不然,那厮真能活成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没什么坏处,可也没什么益处。人么,日子还是热闹一些的好。
到沈宅的时候,霞光满天。
刚下马车,唐修衡就看到沈笑山走来,不由由衷一笑。
沈笑山走到他近前,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个慢性子,不是早就启程了?怎么走了好几天?”
“又不急着见你。”唐修衡笑微微地回敬一拳.
傅清明、原敏仪回家之后,陆语禀明唐修衡前来的事,轻描淡写地提了提琴的事,末了道:“侯爷说两日后会再次登门,我替你们答应了。”
夫妻二人惊喜交加。毕竟不在京城,能一睹沙场奇才的风采,于很多人都是莫大的幸事。
陆语取出礼单,命人把礼物搬到厅堂,与长辈一同过目。
程询让唐修衡带来的是三把折扇,扇面上分别有骏马、墨竹和琴赋;
程夫人的是三幅小幅山水画;
黎郡主,也就是唐修衡发妻的是一套文房四宝、一套宝石头面和一个宅邸模型——模型是给陆语的;
唐修衡双亲的是一件玉雕和两方古琴样式而年代久远的镇纸。
皆是弥足珍贵。
此外,自然是唐修衡的,很有些意思:他给傅清明的是首辅程询给新月坊的匾额题字,附带的笺纸上说,他的字拿不出手,便请恩师题字;给原敏仪的是两部关于琴的古籍;给陆语的是一幅偌大的亲笔画,画的是一个宅邸的花园部分景致,有山有水有桥廊,分外怡人。
陆语觉得画中布局眼熟,思量片刻便回头去看黎郡主给自己的宅邸模型,比对之后,便知唐修衡画的是那个宅子的花园。
那对羡煞天下人的眷侣,是何用意?
身边没人能答得出的问题,陆语很快放弃徒劳的揣测,与姨父姨母商量着筹备怎样的回礼。
杭七、林醉在外面用过晚饭才回来,得知唐修衡登门的事,兴高采烈地去了沈宅,一去就是整夜,返回时一身浓烈的酒气。
齐盛恰好遇见他,笑着打招呼:“七爷不会是喝了整夜吧?”
“就是喝了整夜。”杭七笑道,“那俩酒仙儿还没尽兴呢。”
齐盛失笑。
“我有事要问大小姐,她得空么?”杭七说。
“得空,小姐在外院书房。”
“等会儿我就去见她。”杭七回房,从速洗漱更衣,穿得板板正正的去见陆语,落座后,好奇地问道:“那架名琴送到了沈宅,我问唐侯,他只说是你赏他的。真的?”
“侯爷这话说的,是抬举我,还是敲打我呢?”陆语失笑,“是我拱手相赠。”
“你啊,应该磨他一段日子,横竖他要逗留小一个月。”杭七笑道,“一来就让他了了一桩心愿,也太便宜他了。”
“我怎么敢。”陆语笑道,“要不然,你把琴借回来,据为己有一段时日。”
杭七老老实实地认怂:“我看见他就打怵,更不敢。”继而岔开话题,问起原太夫人那边有无进展。
陆语如实相告:“等会儿就去见她。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杭七摆一摆手,“侯爷来了,这事儿就轮不到我管了。”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跟恩姀出门,踅摸好吃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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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过往真相
陆语与齐盛顺着密道来到地下, 先去了存放着各色宝物的一间密室。
唐修衡带来的那些物件儿, 过于珍贵,为此, 她少不得找出些压箱底的宝物用来回礼。前所未有的,在送出礼物之前, 心中唯有欢喜。
齐盛安排好问话的密室,备好笔墨纸砚。
陆语忙了好半晌,经由齐盛提醒,才想起原太夫人的事, 转去问话之处,“把人带来。”
几日不见而已, 原太夫人却明显苍老很多, 以往充斥着淡漠寡情的双眼,失去了光彩。
陆语冷冷地审视片刻,道:“你要见我?”
“是。”
“为何?”
原太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我想当面求你,给我个痛快的了断。”
陆语挑了挑眉, “没听清, 再说一遍。”
“我……求你了, 给我个痛快的了断。”原太夫人眼睑低垂, “过往很多事,你不知道最好。真的, 这一次, 请你相信我。”
“给你个痛快的了断?”陆语明眸中闪烁着寒意, “何为痛快?让你落发修行?或是让你净身离开原家?”语毕,定定地看住原太夫人,不放过对方每个细微的表情。
原太夫人抬起眼睑,眸色复杂,“可以么?”
陆语牵出玩味的笑,“让你落发修行,去玷污清静之地?让你净身离开原家,继续祸害无辜之人?”她摇了摇头,“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原太夫人身形一僵,眼中刚刚焕发出的光彩在她语声落地时泯灭。
陆语换了个闲散的坐姿,语气却是格外缓慢冷酷:“你要是再跟我讲什么颜面、纲常的浑话,那么,我保不齐就亲手把你一刀一刀剁了。”略顿一顿,又道,“解奕帆的现状也不错,他那情形,再继续动手的话,就会变成活死人。那门手艺,我倒是想学一学,若能拿你练手,很好。”
原太夫人死死地咬紧牙关。必须这样,不然,她无法止住牙齿的打颤。
陆语又道:“有话就说。没话说,权当是我又太闲了,最后一次敲打你。但是,你见我,是有代价的。”她漠然的凝视着原太夫人,留意到对方眼中的惊惶、恐惧,心头冷笑。
果然,原太夫人这种人,与任何品行卑劣的人没有差别,怕遭受酷刑,更怕死。虽然在那之前,一直把别人的性命视为草芥,无情地践踏。
这更让她憎恶。
过了好一阵,原太夫人才能应声:“既然如此,我就跟你细说由来。我所说的事,兴许会让你一生都耿耿于怀。你一定要听,我就讲给你听。”
陆语弯了弯唇角,“辛苦了。”
原太夫人又一次垂了眼睑,看着脚尖,思忖良久后道:“你或许也猜到了,解明馨的经历,与我相仿。
“我在闺阁时,意中人是伯父过继的子嗣,名义上他是我的堂哥。
“我嫁你外祖父时,是十七岁,在那之前,已与堂哥有夫妻之实。
“原家的姻缘,我想尽了法子,也没能使得双亲回绝。
“在那时,我想过私奔,却在那时发现,堂哥是无情无义之人——比起我,他更在意能承袭的产业,放不下,不肯走。
“我心灰意冷,嫁入原家。
“成婚没多久,堂哥暴病而亡。
“我猜想是你外祖父做的手脚,恨极了他,但是什么都没问过,不曾提起。
“婚后诸多不如意,一点点的累积,我受不了了,加之你外祖父是症结所在,便打定主意报复他。
“我不想他有任何绵延血脉的子嗣。”
陆语瞬间想到原大老爷在太夫人之前的唯唯诺诺,也想到了他在知道案情后的果决——“怪不得。”这样说的时候,她示意原太夫人继续讲述。
原太夫人继续道:“我算着时间,假装有孕,先后有了四个孩子,那时你外祖父常年在外奔忙,根本顾不上家事。如此,我行事自然容易。
“第一个,是从外面抱来的。
“你娘亲的生身母亲,是个通房。
“你姨母也是一样。
“他们……”
陆语打断她,问道:“你名下有四个孩子,只说了三个——第二个是怎么回事?你给原家生的吧?”
原太夫人震惊地望着陆语,好半晌做不得声。
“怎么?”陆语在她回神时问道。
“你太奇怪了……你只是庶女所生……”在原太夫人看来,这该成为陆语的一个打击。
“你并不是我的外祖母,这再好不过,得空我会庆贺一番。”
“……”
“真的。”陆语展露出由衷地轻松的笑靥,“说说原二老爷吧。他是你生的吧?”
原太夫人挣扎片刻,黯然点头,“可惜,他不成器,妻儿也不成器。”
“照你那个管教的法子,就算是奇才,都别想展露头角。”
“……”
“说下去。”陆语吩咐道。
“还说什么?”原太夫人现出些微茫然,“随后种种,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陆语闲闲地望一眼一旁默默记录的齐盛,“要说,这是口供。今日我心情不错,你别惹得我发话整治你才好。”
原太夫人沉默一阵之后,轻声道:“膝下三个孩子都是那般来历,我如何都不能疼爱。
“可是,你外祖父却分外疼爱你娘和你姨母。
“虽然有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子,我却愈发恨他,大抵是因此,便大事小情的跟他作对。
“只是,好歹是官宦门庭,平日里,并不能处处亏欠名下两个女儿。而且日积月累的,我对她们,有了些情分。
“没想到,她们长大之后,都是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为了江南商贾神魂颠倒,一个为了长安小商贾心醉神迷。
“你娘出嫁之前,我跟她说,要么断了生儿育女的路远嫁,要么按照我的心思定下终身大事。
“她选了前者,我也成全了她。
“到了你姨母的姻缘,情形大同小异。
“她们都恨我入骨,百思不得其解。
“你出生,是我没想到的事情。你娘因为难产身死,倒在我意料之中。
“你娘身死之后,我只是觉得,与她的尘缘彻底了却。可是,十多年之后,你却来到长安,而且样貌与她酷似。
“我每次看到你,都是满心嫌恶。我没来由的觉得,你就是我这辈子的讨债鬼,不把你死死拿捏在手里,我余生将不得安生。
“平日里,也只是这样想一想,向氏利用我与堂哥的旧事言辞隐晦的要挟,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时我才知道,苦心寻到跟前的儿媳妇,才是我真正的灾星。
“后来想,有钱能使鬼推磨,等到事成之后,给她大笔银钱,给向家好处,她自然就会缄默不语。
“见过解家兄妹之后,我看出端倪,整件事便在我心里有了轮廓。
“随后的事不需我多说,你也能想见到:我彻查解家所谓兄妹两个的奸/情,着人逼着樊氏自尽,夺走他们的孩子,以此作为他们虏获傅清明、敏仪的把柄。
“他们照做了。
“我是想,事情不论成与不成,对原家都有莫大的好处。成了,第一豪商沈慕江便会成为我的外孙女婿,不成,也会从中拿到你与他不干不净的把柄,他会成为长期予以原家益处的冤大头,如此,我亲生的儿子、孙儿都能走上仕途。
“我只是没算到……你,是那样的人——脑子里所思所想,都与我背道而驰,而且,会那么快寻到傅清明和敏仪的下落……经了这些日子,我已想见到。
“再一个没算到的,自然是沈慕江的心思。他居然在区区几日间,就真的对你动了真情,且雷厉风行地帮衬你。”
她没料到,陆语压根儿就是冷酷无情之辈,根本不顾忌原家在官场的地位,更没算到的是,傅清明、原敏仪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依照陆语的心思行事——以前明明都是大事化小的性情,之所以改变,如今反思,大抵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无形中受了外甥女的影响。
陆语问道:“我娘与我姨母的生身母亲,还在么?”
“不在了,在她们小时候就处置了。”
这答案在陆语意料之中,转而问起另一件事:“解奕帆和解明馨的孩子呢?”
“生了一场病,没熬过去,早就死了。”
“……”陆语的指关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你有无过错?”
“有,我不曾发话让仆妇善待那孩子,她们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大人也就罢了,娇气的小孩子,一旦出了事,便会关乎生死。”
“原来你知道,你竟然知道。”陆语讽刺地笑了笑,“把那些仆妇的名字告诉我,不要少说,也不要牵连无辜,这都是轻易能查证的事。”
原太夫人黯然点头,老老实实道出相关仆妇的名字,继而问道:“你要把她们也送进大牢么?”
“自然。”陆语凝着对方,“所有牵连其中的人,所有助纣为虐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让官府主持公道。”
“打算何时把我告到官府?”
“那就不一定了。”陆语笑意酷寒,“还没把你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是以,我真不着急。”
“……”原太夫人愣愣地凝视她片刻,抿出不屑的一笑,“原本是我的一枚棋子,侥幸反败为胜,是该有这般嘴脸。”她想激怒陆语,让她在此刻就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激怒我,没有任何好处。”她转头望向齐盛,“齐叔,吩咐下去,加派两个人时时刻刻看守她,三日内,她离开这房间之后,便让她面壁思过,不吃不喝不能言语,只要说一个字,就剁掉她一根手指。”
齐盛恭敬地道:“是。大小姐放心,我记下了。”
原太夫人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继而匪夷所思地望着陆语:“如今你既然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置涉案之人,又何必要我清清楚楚地诉诸原委?”
陆语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其实已经不需要你再细说原委了,但我还是想听。你说这是为什么?”
原太夫人语凝。
思量片刻之后,陆语如实道:“或许是因为,我想验证一件事:你所做一切,并不是因为我或我本有的钱财。现在,话里话外的,我也听出来了,你并不稀罕我那点儿钱财,你稀罕的是财势并存。毕竟,您老人家的眼界大、野心更大。如此,我就心安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桩祸事,是否因自己而起。归根结底,有些祸事,如果根苗是自己的话,她就无法原谅自己,余生何去何从,就要重新思量了。
是的,如果原太夫人的说辞是另外一种情形,如果那桩祸事的根苗在自己身上,那么,她真的无法原谅自己,会生出诸多自责隐忧,会退掉与沈笑山的亲事,继而遁入空门——先前一直懒得见原太夫人,正是因此而起——她害怕听到的事实与最残酷的设想相符,害怕与亲人、沈笑山别离。
别离,她不想的,只要自己不曾做错事,姨父姨母与沈笑山,都是她不能割舍的人。反之,便只有忍痛离去。
话说回来,虽然原太夫人所说的一切不会影响到她的命途,相关诸事,也让她特别不舒服。
例如母亲与姨母的生母被处置了,例如解奕帆、解明馨的孩子已经病故。
那对兄妹为了孩子才铤而走险,却不知道,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陆语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起身道:“齐叔,送这人到官府之前,不需对她客气。找几个擅长折磨人的妇人过来,日夜看守在身边,把看家的本领都用上。”
“是。”
陆语走向密室门口。
“你何时把我送到官府?”原太夫人的语声分外古怪,高亢,却又明显地透着怯懦。
石门开启,有近身看守的人分列在原太夫人左右之后,陆语转身回眸,定颜一笑,缓声道:“到你生不如死的时候。”.
原太夫人讲述的一切,陆语命人誊录了几份。其中两份,此刻呈现在沈笑山与唐修衡眼前。
沈笑山看完之后,把纸张扣在桌上,转去取酒。
唐修衡看完之后,把纸张揉在手里,蹙着眉运气。他来之前,只听说了个梗概,一半日间得知期间这么多的龌龊、歹毒,又与沈笑山意中人相关,不免气闷。
沈笑山给他斟满一杯酒,“压压惊。”
唐修衡苦笑,“你倒是见怪不怪了。”
“的确。”
“陆大小姐作何打算?”唐修衡问。
沈笑山坐回到书案后方,饮尽一杯酒之后才道:“好歹得磨原太夫人几日,她不是性子急的人。”
唐修衡莞尔,“那多好。”
沈笑山一面斟酒一面叮嘱:“你别介入太多。”
“明白。我只帮点儿小忙。”.
原太夫人的口供,陆语自然也给了姨父姨母一份。
原敏仪愤怒哀伤之后,便意识到在如今都是无谓的,于是告知陆语:“你看着办吧,那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陆语说知道了,转而把原二老爷唤来,让他看生身母亲的口供。
原二老爷陷入震惊引起的长久僵滞之中,继而竟是暴跳如雷,嚷着要见原太夫人。
陆语答应了。
随后得到的消息是,原二老爷把原太夫人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原太夫人当场崩溃,号哭不已.
而陆语,始终没有切实的感触。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没完全消化掉原太夫人那些话。换言之,她还懵着,没回过神来。
稀里糊涂的过了两日,到了唐修衡再次造访傅宅的日子,代安随行。
态度和气的寒暄之后,唐修衡指一指代安:“算是我半个干闺女。”
代安与沈笑山的渊源,傅清明与原敏仪、陆语都有耳闻,又知晓他与沈笑山的交情,听了这一句,因着他的年纪和出奇俊美的样貌,都忍不住笑了。
代安也笑,“年岁不大,却总说这种让人误会你已然一把年纪的话。”
“有么?”唐修衡笑容清朗,又转向陆语,“跟代安算是熟人了吧?”
“是。”陆语笑着点一点头,请他落座,唤人奉上大红袍和精致可口的点心。
叙谈期间,唐修衡始终是柔和又略显随意的态度,便使得傅清明与原敏仪的敬畏消减,随之发生的,是对于晚辈而生的喜欢、疼爱。
陆语自然看得出,他是刻意放下架子,讨得长辈欢喜,不由动容——他与沈笑山的交情之深厚,怕是和她与林醉的情分有得一比。
代安随行,便是来陪陆语说话的,这会儿坐过来,低声谈及沈笑山这两日的行径:“先生这两日脾气坏得很,连番的发落手下呢,把侯爷都惊得一愣一愣的——先生那样子,侯爷以前还真没什么机会见到。”
陆语心生笑意,“我还以为,他们只忙着喝酒呢。”
代安就笑,轻声道:“两只大醉猫,到晚间就开始喝。”
此刻的唐修衡,正与傅清明、原敏仪说着乐坊的事情。三个人相谈甚欢。过了一阵子,他提出觉得这宅子很不错,想四下转转,“听说两位刚痊愈,想来不宜走动,便烦请陆小姐为在下引路,让代安陪着你们说说话。”
傅清明与原敏仪自然称好。
陆语应声起身,与唐修衡相形出门,离开花厅,她问他:“想去何处?”
“哪儿都行。我其实是觉着这宅子地底下的玄机不少,就想四下看看。”
陆语失笑,“你倒是实诚。”
“一向如此。”
“那就先去高处。”陆语道,“到月明楼吧,在楼顶看看宅子的格局。”
“行啊。”
去往月明楼期间,陆语告诉他所经小院儿、小楼的名称及用处。
唐修衡神色悠然地观望。
到了月明楼,顺着外面的石阶到达楼顶,他问陆语:“那天你在房顶上晃悠什么?是偶然还是经常如此?”
“经常。”
“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笑笑地看她一眼。
陆语如实道:“没法子,心烦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盛不下自己。”
“有时候我也那样。但是,京城大多是四合院,鲜少建楼,唐府、程府亦然。我就算上房,也看不到多远。”
陆语忍不住轻轻一笑,“说起来,你是把程家也当做家了吧?”
“是,本就是我另一个家。”
陆语凝着他,“原来,传言非虚?”
“关乎我的传言,别的我不知道,但我是程家唐家两家的儿子这一种,属实。”唐修衡闲闲地道,“从记事起,我从小到大,有一半的时日都在程家。师父师母待我,比他们的亲生骨肉更好,我待他们,自认像他们的儿子一样孝顺。”
“唉,那是怎样玄妙的缘分啊。”陆语喃喃叹息之后,问道,“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在师父家里住呢?明明都在京城,师徒之间情分再深,照常理说,也深不过与父母之间的情分。”
唐修衡一笑,转身,缓缓在屋顶踱出去几步,“可能是因为,我手足多的缘故吧。”
“嗯?”陆语不懂,而且并没掩饰,但也并没指望他予以答复,却没想到——
“自我二弟出生后,细枝末节的,我娘就顾不上我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但她就是那样。”唐修衡一面缓缓踱步,一面缓声道,“师母与恩师一样,待我极好,到如今,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我的喜好。待我到那地步的长辈,我怎么能不依赖且敬重,自然就想常住在程府,而且,也如愿了。”
陆语释然一笑,“原来如此。”略顿一顿,又道,“侯爷,多谢。”
谢谢他讲述这些不为外人道的实情,谢谢他对自己的信任。
“这就见外了。”唐修衡脚步未停,继续缓缓踱步,在这期间观望视线所及的景致,“那都是你该知道的。对于与你相关的事——我指的是姨父姨母那档子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陆语想了想,“之后要报官,还能有什么。”
“何时报官?”
“……不知道,等我消气了再说。”陆语很诚实地告诉他。
他微笑,“慕江料到了。”
他提及了意中人,引得陆语莞尔一笑。
“实在不解气,就交给我们。”唐修衡说。
“不用。”陆语说道,“对于原太夫人那种人,寻常的刑罚就够用了。她其实是特别懦弱的人。”
唐修衡脚步停了停,“懂了。”
片刻后,陆语低声道:“不是我说啊,你怎么这么吓人啊?”
“嗯?”唐修衡停下脚步,望着她,不明所以。
“你……”陆语指了指他穿着薄底靴的双脚,“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怎么跟猫一样?”
唐修衡失笑,“武夫么,有什么本事,便不需掩饰。”
“不。”陆语摇头,“你是真的一点点声音都没有,真跟猫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真没遇见过你这种人,你该知道,我师妹也是身怀绝技之人,但真没你这道行。说句实在话,我瞧着你,真有些瘆的慌。”
唐修衡逸出清朗悦耳的笑声,“行家啊。随你怎么想吧,我就这样儿。”
陆语玩味片刻,也笑了。先前她以为,他只是坐镇中军帐运筹帷幄且算无遗漏的悍将,现在想来,关乎他一马当先杀敌的传言也是实情。
这样百年不遇的男子,也只有黎郡主才配得起。前所未有的,她带着满腹善意腹诽。
这时候,唐修衡眯着眼睛环顾四周,继而凝望陆语:“我想在这宅子住一阵,你同意么?”他是看出来了,傅宅真正当家做主的,是陆语。
“为何?”陆语并没当即答应,“如果是为了地底下的东西,我可以把布局图给你。”
“不。”唐修衡轻轻一笑,“我想认个妹妹。”
“嗯?”陆语一头雾水。
“跟你做兄妹,以后就是你的娘家人了,在沈慕江跟前,就更有底气了。”
“……”陆语听了,心里笑得不轻,“你就跟我说实话吧。堂堂侯爷,犯不着为了不住在沈宅找莫须有的借口。”
“你这小孩儿……”唐修衡微声咕哝一句,才用平时的语声回答,“我这一离京,皇上遇到军务相关的事,就少不得派锦衣卫给我加急送来。我是没所谓,可沈慕江膈应。再说了,我是真想添个妹妹,正儿八经认的妹妹,明白我这意思吧?”他说着,眼里已有了孩童般的真挚单纯,“成不成?”
陆语扬眉,笑,“侯爷,你这日子怎么过的?怎么就过到上赶着认义妹的地步了?”
“我也正纳闷儿呢。”他说。
陆语绽出由衷的笑靥。
“怎么着?”他煞有其事地说,“要是不同意,我可就上赶着找傅先生的辙了。”
“怎么可能不同意啊。”她又不傻。
就这样,事情定下来。两日后,唐修衡便连同傅清明原敏仪夫妇在傅宅设宴,摆了几桌酒席,到场的都是他就近的属下或傅家的朋友。
随后,唐修衡理所当然地住进傅宅。
沈笑山通过阿魏知晓头尾之后,笑着摇头,“我是真服了他。”家里家外,唐修衡最不缺的是兄弟,最缺的是让他疼着宠着的妹妹。不想要姐姐,他不需要同辈照顾呵护他。
阿魏也是满脸的笑,“侯爷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
“杭七和林小姐呢?这两日都没听人提起他们。”
“那二位去了终南山。本就离得不远,加之林小姐想请教圣手严道人一些事,七爷就带她去了。”
“好事。”沈笑山颔首,玩味地笑了.
唐修衡住进沈宅第三日,便有人登门求见,言明的事由是认亲。
当时,陆语与他正在书房参详一架由新月坊得来的古琴,听得管事通禀,俱是讶然失笑。
“要是你,会怎样应对?”陆语问他。
“让他滚。”他说。
陆语就笑着吩咐管事:“不见,送他走。”
第39章 第39章
一晃, 唐修衡已在傅宅的听风阁住了五日, 每日不过几件事:看公文卷宗、回信、钓鱼、喝酒、晒太阳,偶尔瞧瞧有来历的古琴。到晚间, 比照着堪舆图,到地下的密道间转转。
这日上午, 陆语亲自去酒窖找出两坛陈年好酒,送到听风阁。
唐修衡正在书房写信,见到她,用下巴点一点桌案对面的太师椅, “坐,跟我扯扯闲篇儿。”
无暇、无忧听了, 俱是笑得眉眼弯弯。她们都很喜欢听这位年轻的侯爷说京片子。
陆语落座后, 说了来意,“酒交给小厮了。”
“谢了。”唐修衡笑眉笑眼的。
阿魏奉上一盏热茶,随即侍立在一旁。
陆语问唐修衡:“杭七爷到这儿,四处踅摸好吃的,满世界游玩, 你却怎么没有那个兴致?以前来过?”
“长安的地形、布局、防务, 我一清二楚, 都在心里——都在心里了, 我还转什么?”
“……在心里的,跟亲眼瞧见的, 总归不同。”
唐修衡如实道:“人多的地方, 懒得去。”
陆语轻笑出声。
唐修衡又指一指身边的阿魏, “他每日要么亲自出去,要么派手下出去转,看到的、听到的,都会告诉我。”
言下之意是,有人帮他看、帮他听。
陆语叹服,随即留意到,他正在书写的信件很长——起码手边的一页信纸已经写满了,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三言两语了事。“在写家书?我在这儿会不会影响你?”
“不影响。”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给师父写信而已。”
五军大都督给首辅写信,还这么多话,怕不是在信中讨论军国大事吧?陆语想着。
“我从小就这样。跟别人话少,跟师父话痨。”唐修衡瞥她一眼,猜出她的心思,“只是跟他聊聊家常话。”
陆语莞尔,“门都不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跟他显摆,吃了哪些可口的饭菜,喝了哪些陈年佳酿,再叮嘱他,切勿与我一样胡吃海喝,饮食要以养身为本。”
陆语睁大眼睛,“哪有这么给人添堵的。”
很少见的,唐修衡眉眼间延逸出狡黠的笑,耍坏的狐狸似的。
“对了,哥,”陆语想起一事,诚心求教,“我给长辈的回礼都备好了,只差郡主·的,回赠她一些模型妥当么?就是长安部分园林和林林总总的家具的模型——秦老爷子制成的。毕竟没见过面,不知道郡主的喜好。”
“把那些模型给我吧。”他说。
“嗯?”
“送她一两样首饰就行。”
“……”陆语沉了片刻,“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那就打个商量,好歹把那些模型分我一些。”
“……你们是夫妻,还分什么啊?”停一停,陆语忍不住嘀咕,“回礼有你的份儿——跟我矫情什么呢?”
唐修衡手里的笔移到一旁,哈哈地笑起来,“不是已经送了我最好的礼么?别的可千万别准备了。听我的。别大手大脚的,像样些的东西都留着做嫁妆,我又不能时时在你跟前儿。”
陆语啼笑皆非,随即神色柔和地瞧着他,“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真的很少。”
“谁碰见你这么个难缠的主儿,都得成话痨。”他说。
陆语笑一笑。
“等我歇够了,带你到街上转转。”唐修衡说,“添置些东西。”想给她添置些嫁妆。
“好啊。”陆语欣然点头。跟他出门游玩,凭谁也不敢诟病。
信写完了,唐修衡搁下笔,等墨迹晾干,折叠起来,放入信封,连同一些重要信函一并交给阿魏,“派人送回去。”语毕起身,对陆语偏一偏头,“钓鱼去?”
“好。”
春日和煦的阳光、徐徐的清风交织的气息,煞是怡人。
小河畔,柳荫下,兄妹两个闲闲垂钓。都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意思,要在这样的时刻,斟酌一些事。
唐修衡问她:“原太夫人的事,你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她让他这慢性子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可能是还没醒过神来吧。”陆语如实道,“最早我不论如何都要查出罪魁祸首,只是想证明,祸根是或不是我。”
唐修衡低眉敛目,思忖片刻,颔首,“明白。”
“目前为止,我不能说是我,也不能说不是我。”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神色茫然,“眼下据我所知的一切,是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因此,我就愿意多折腾原太夫人几天,不急着把她告到官府。”
“有没有想过,在原太夫人或向氏背后还有人?”
“想过,这几日也派人查证了。没有了。”
唐修衡满意地点一点头。
齐盛快步走过来,交给陆语一封信,“林小姐给您的。”
陆语即刻看了看,随后把信收起来,交代道:“再有来认亲的,还是不见。”
齐盛称是而去。
唐修衡牵了牵唇。
陆语侧头看他一眼,“你早就猜出来了,对么?”不然,上次有人登门认亲的时候,他也不会是那样的态度。
“既然是兄妹,你周围的人,我少不得派人查查生平。”
“你这种人啊,简直活成千年的狐狸精了。”
唐修衡哈哈一笑,“林醉怎么说?”
“她说,不相干的人,不要理会。不管真假,找上门的那家,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唐修衡又是一笑,“那小孩儿,看着像是不谙世事,其实很聪明。”
“那是自然。师妹比我聪明得多。”
“陶真人的徒弟,都差不了。”顿了顿,他吩咐阿魏,“沈先生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你派人去问他,能不能送我。”
阿魏当即唤一名小厮快马加鞭去传话。
过了半个时辰,小厮回禀:“先生问您要那玩意儿干嘛。”
唐修衡说:“借花献佛。”
小厮又去传话,过了半个时辰,又回来通禀:“先生问您要送谁。”
“林小姐。”唐修衡说,“她是身怀绝技之人,那把匕首她用着更妥当。”
小厮又去传话,再回来时,道:“先生说,您小时候,阁老和夫人没少画您的肖像,要用几幅图换匕首。”
唐修衡抿了抿唇,“想得美,不给。跟他说,再跟我蝎蝎螫螫的,我可就去抢了。”
小厮忍着笑,再次离开,回来时道:“先生说,抢到匕首之后,喝几杯,他新得了几坛北地的烈酒。”
“这厮。”唐修衡失笑,“那就这么着。”说着话,取出一锭银子,赏了小厮,“去歇着吧。”
在一旁的陆语,全程看完这一场戏,很有些叹为观止,“你们一直这样么?”
“嗯。小事都这样,大事反倒是一句话就成。”
陆语满心笑意。
“在长安好多了。”唐修衡望着澄净的河水,“在京城,挺多时候我问一句话,要等几日才有回音,这么来回倒腾几次,一件事得一个来月才有结果。”
陆语绝倒.
这日傍晚,罗松来到傅宅,送给唐修衡和傅清明各一坛好酒,临走时交给齐盛一封信,“给大小姐的。”
齐盛当即转交给陆语。
信上只有一句话:今夜我来见你。
陆语不由绽出甜美的笑。
晚饭时,与之前一样,傅清明、原敏仪、唐修衡和陆语围坐在一起。
经过几日相处,傅清明与原敏仪对唐修衡的敬仰之情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
是的,心疼。没来由的,他们心疼这个俊美无双的沙场奇才。
席间,唐修衡并没喝酒。三个都是病秧子,要好生将养,如此,他自然不会在饭桌上饮酒。
原敏仪提及西面的原府:“下午我在乐坊的时候,原大太太去找我了,一味的赔不是,又说原大老爷这一阵病倒在床,实在起不得身,这才没到东府问安。”
“目前的事,原溶处理的还凑合。”唐修衡说,“只是,到底少了些仁心,不然,也不会让恩娆一度孤立无援。”他指的是沈笑山出手帮衬陆语之前的光景。
“对。”傅清明道,“就只为这一点,那一家,我们再不会来往。”
唐修衡颔首以示赞同,“那种人,离远些就对了。危难时刻只想撇清关系的人,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
原敏仪叹了口气,“所以,我没好生应承原大太太。只恩娆这一笔账,就够我记一辈子了。”
陆语笑着看一眼姨母。
原敏仪则眼含疼惜地拍了拍她的手。
唐修衡道:“过一段,原溶就会被安置到别处。山高水远的,又常年不挪窝,等他衣锦还乡的时候,起码十年二十年之后了。”
陆语问道:“有没有搭人情?”
“没。”唐修衡笑说,“吏部有熟人,一句话的事儿。”
陆语心里暖暖的。
唐修衡解释为何这样安排:“原家就算还在长安,也不敢再给你们添堵。可我是想,这种人,离远一些更好——他要是总存着那种心思,说不定就会重蹈向氏原太夫人覆辙,又何苦。”
傅清明与原敏仪深以为然,俱是以茶代酒,敬了唐修衡一杯.
这晚,绣楼上下一片静寂。
沈笑山来访的事,陆语并没隐瞒无暇和无忧:“先生要过来一趟,在密室跟我说说话。你们早些歇息。”
两个丫头闻言,同时绽出理解的笑容,无暇更是道:“我们提前备下美酒茶点,把在房里服侍的打发走,然后就偷懒睡觉去了——别的也用不着我们管,凭沈先生的身手,外面值夜的人绝不会察觉。”
陆语笑着揉一下她白皙的面颊。
子时,沈笑山如约来到。
陆语已经在等,他进门后,就眉眼含笑地走过去。
沈笑山张开手臂,将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又满含宠溺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想我了?”陆语笑问。
“这还用问?”沈笑山啄了啄她的唇,“你这小没良心的,我要是不传信来,过不了多久,就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陆语道,“侯爷时不时就提起你。今日你们来回传话,磨烦那把匕首的时候,我正跟他钓鱼呢。”
沈笑山失笑,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脸,“那你评评理,谁更烦人?”
“都一样。”他下巴蹭着面颊,让她觉得痒痒的,不由得笑意更浓,别转脸,寻到他的手,“来。”
绣楼的书房里,有两间密室,一间就是他们此刻身在之处,只用来安置总机关,另一间则用来陆语盛放自己所作的图纸、字画、藏书——这一间,无暇无忧是知道的,并且陆陆续续地帮陆语布置得更舒适。
宽敞的房间里,燃着两盏八角明灯,书柜、书桌、茶几、座椅、软榻妥当地安置在各处,墙壁雪白,没有字画挂屏之类的饰物。
沈笑山敛目望着散落在地上的坐垫,“还打坐么?”
“偶尔。我只是习惯了在地上坐着。”陆语走到茶几前,打开食盒,取出点心、果脯、瓜果,“喝酒还是喝茶?”
“先喝酒,再喝茶。”
陆语莞尔,斟满两杯酒,两杯清茶。
沈笑山走到书桌前。桌上有一叠纸张,他拿到手里观看。是琴身、琴各个零件的样式图。墨迹很新,看得出,是最近绘成。
“正好,你看看。”陆语一面说,一面捏开一个小核桃,“那些木料不能总闲放着,闲下来就该制琴了。式样不是很满意,又想不出更好的。”
“那些木料,做两三架琴不成问题吧?”
陆语吃完小核桃才答:“嗯,不出意外的话。”手艺活儿就是那样,不出意外,所有的材料都能用上,可要是出意外,就会全部打水漂。
“没我的份儿?”他问。
“有啊。”陆语语声一顿,又捏开一颗小核桃,“我只做一架,余下的都给你。”
“那就做一对儿。”
“……好啊。”她想了想,欣然点头,“这主意好。”
“不急,往后慢慢商量。”
“嗯。”陆语说完,慢条斯理地品尝第二颗小核桃。
放下那一摞纸张,沈笑山仍是不急着就座,移步到书柜前,“里头的东西,我能看么?”
“我要是说不能,你就不看了?”
“你要是说不能,我就不看了,但会很不好过。”谁会心大到能够对意中人的有所隐瞒不以为意?他说完,等了片刻,听到咔吧一声,继而才是她的回应:
“那你还问。看就是了。”
沈笑山一笑,打开镶嵌着玻璃的偌大的书柜,发现里面存放的都是用狭长的盒子收起来的字画。
他随意取出两幅,在书桌上铺展开来。居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幅字画是董飞卿不知何时所作的一首豪情飞扬的诗词,那幅画则是程夫人最擅长的山水画。
一看之下,便生疑窦:他与这两个人,见面时少,近几年平均一年也就三五次,但是因着唐修衡的缘故,情分深厚,因而对他们的大事小情也就了如指掌。据他所知,刚看过的字画山水画,都不曾外传——外人观瞻时有,当下恳请临摹下来时有,却不曾赠予他人。
根本不曾流传到外面的东西,恩娆是怎么收藏到手里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那手法、布局,又分明就是出自董飞卿与程夫人之手——不会看错的,要是连这都分不出,他也就白认识他们一场了。
怎么回事?
他不由得细细回想程夫人与董飞卿是何时落笔,又凝神甄别眼前两幅做成的时间。
万幸,眼前这两幅似乎并没有做旧的心思,根本没动过手脚,是以,时间上就分别晚了一年和四年。
这就有点儿神了——时间不同,却有相同的画作,凭他对程夫人与董飞卿的了解,他们是绝对没有那份闲情的。
这就是赝品,却又让人没法儿说是赝品。
此时,捏开小核桃的咔吧声又一次传入耳。陆语对他说:“书柜里的存着的字画,都是这样,也有侯爷和你的。”
沈笑山默默地把字画山水画收起来。
陆语吃完小核桃,用清茶漱口之际,沈笑山走向她。
她放下茶盏,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他已到了眼前,俯身,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凝着她,不无困惑地问:“怎么回事?”
陆语思忖着如何应答之际,左手伸向茶几,取了一颗小核桃,随着咔吧一声,小核桃被捏开——她其实并不想继续吃核桃了,这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沈笑山与她调换了位置——也不能这么说,事实是他坐到了椅子上,把她安置到了自己怀里。“别卖关子,快说说。”
“猜猜看。”陆语把手里的小核桃抛回果盘。
“明明是赝品,却找不出端倪。是不是你的手笔?”
“是啊。”陆语笑着躲避,和他拉开些距离,继而,素手闲闲落在他肩头,认真地望着他,“我最初见你,就要挟你可能会做假的银票,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他颔首。
“我也知道,这句要挟的话,不会比激将法的效果更好,但是,我该告诉你的,就得说出来。”他心神紧绷了,她反倒放松了,任由自己意愿寻找到最舒适的位置,末了,头靠在他肩头,
“如果你那时不帮我,那我只能伪造银票,那东西,只要有合适的纸张,就能做出来,所需的印章、字迹,于我是很容易模仿。
“除了制琴,弄虚作假是我另一个绝活。”末了,她这样揶揄自己。
“这就有点儿神了。”沈笑山把玩着她绵软好看的手,“怪不得,只收藏名家名作,却没有自己所作的字画。”
陆语转手端起酒杯,送到他唇边。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这门手艺,我不会用的,又不是长脸的事情。存在这里的东西,都是闲来无事消磨时间。”她说,“琢磨各名家的手法,特别有意思。”
“写过我的字么?”他饶有兴致地问。
“写得很少。”
“嗯?”没来由的,他生出些许不满。
“你那么抠门,传到外面的真迹太少了。”她抱怨他供自己练手的东西太少,“我总不能摁着一两样东西来回倒腾吧?”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陆语忽然心头一动,淘气地笑了,“说起来,我倒是能用这本事气气原家的人。唉,怎么这才想到呢?”
“当心些,别一不留神把人气死。”
她笑着嗯了一声,说起黎郡主送的模型和唐修衡那幅画,大致讲述了布局、景致后,问:“那是哪一家的宅邸?”
沈笑山却反问:“觉着如何?”
“特别好。”陆语由衷地道,“不论怎样的宅邸,其间都不大可能有山有水有绝美的景致——定是营造出的,却是一点点匠气也无,浑然天成一般。郡主是造园名家,那宅子定是她的手笔,只是,属于何人呢?”
他这才如实相告:“是我在京城的住处,前几年请郡主帮忙建成的。”
陆语敛目思忖,片刻后,唇角上扬。那对眷侣的用意,她明白了。“随你回京城,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她倒是并不觉得他很思念京城的友人长辈。他这样的人,一旦与谁有了深厚的情分,就是一辈子的事,却不见得需要时时相见——能在京城那地方深居简出的人,也只有他。
他若是不成家,便是悠然自得的隐士。
“我的打算,就是你的打算。”沈笑山笑说,“你如果愿意,近三二年,我们得空就天南海北地去转一转。”他拍一拍她的背,“横竖你这小身板儿也需要好生调理三二年,子嗣的事不用急。”
“……”陆语嘀咕道,“想的还挺长远。”
他哈哈一笑。
陆语看着他,“那你打算带我去何处?”
“山中,海上。”
他措辞看似是泛指,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山中、海上有落足之处。“好啊,我跟你同去。”她说起唐修衡为姨父姨母做出的安排,“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我也真喜欢四处游玩,时常憧憬,你是同好,这再好不过。”
“说定了?”
“当然。”
他抬手。
她会意,与他击掌,继而就打趣:“幼稚。”
“你坏的都没边儿了,凡事不像模像样的让你承诺,不定何时就得出岔子。”
“……”陆语转手取过酒杯,喝了一口,然后道,“今日我醉了,不管说了什么,明日大抵就忘了。”他那么委婉地揶揄她不像是一诺千金的人,她索性此刻就耍赖。
“你看,说来就来。”
陆语逸出愉悦的笑声.
转过天来,唐修衡就知道了陆语那门自觉不长脸的手艺,起因是他跟她要字画:“给我两幅,为难的话,一幅也成,我带回京城,显摆显摆。”
“……”陆语很是无语,心说我的字和画有什么好显摆的?要不是与沈笑山定亲,你们知道我是谁啊?“没有。”她照实说,“一幅都没有。”
轮到唐修衡无语兼费解了:不论是初见还是近几日闲谈,他都发现她对字、画的见解非常人可及,偶尔的看法,甚至是让他意外且惊喜的——这样的人,书、画造诣必然很深厚,绝不输于名家——不论什么事,只要是行家,功底就一定差不了。
沉了片刻,他说:“不信。”
陆语瞧着他想指责又懒得指责的拧巴神情,笑了,“真没有,我怎么可能骗你。”
“……还是不信。”
陆语没辙了,只好亲自取出几幅自己仿写名家的字、画,也包括他的,“最好的,我都晓得是怎样的笔法,就不用再有自己的画作了。”
唐修衡用心观摩之后,多看了她几眼,眼神中欣喜与欣赏并存,“你这小孩儿,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这门绝活,能做到她这种真假难辨的地步的人,实属罕见,而她为人所知最擅长的却是制琴与经商,算起来便是难能可贵。
对于他的褒奖,陆语并不当真,“放心,我绝不会用这门手艺祸害好人。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能用得到我这手艺,派人传句话就行。”
唐修衡爽快地颔首,“不定哪天,就真得让你帮忙。”
接下来,陆语就开始用这门手艺祸害原太夫人和向氏了。
她命人找来二人的字迹,做到深谙于心后,她先替原太夫人写了一封悔过书,话里话外的,是替原太夫人自省,非常委婉又非常歹毒地把原太夫人数落得一无是处,骂得体无完肤。
据回禀的人说,原太夫人看完悔过书之后,就开始筛糠,过了一会儿,晕厥过去。
陆语不以为意,又连写了几分备用的口供,交给仆人:“每日给她一份。”
越是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对脸面看得越重,就算到了绝境,也会权衡轻重:我要死了,但我只是利欲熏心犯了一次错;我要死了,我这些年就是个令人发指的畜生——两者之间,自会选择前者。
陆语笃定自己对原太夫人的了解,所以才有此举。不论如何,让原太夫人老老实实上公堂且招供罪行才是最重要的。
拿捏住了原太夫人,陆语挺舒心的,正琢磨着哪天把向氏唤到面前的时候,让她腻烦的原锦来了。
原锦最先求见的是唐修衡,声称自己有天大的冤情要请他做主。
“让她一边儿凉快着去。”唐修衡是这样打发她的。
原锦别无他法,求见陆语。
陆语想了想,吩咐无忧几句。
于是,无忧来到外院,对等在门口的原锦说:“我家大小姐说了,您事先连个亲笔书写的拜帖都没有,不见。”
原锦无功而返,亲笔书写的拜帖却在当日午后送到傅宅。
陆语神色愉悦,“让她明日上午过来。”原锦固然没恶劣到伤天害理的地步,但给个教训也是该当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原锦这件事是真正的一波三折——
第二天,原锦悉心打扮之后,命人备车,却被下人告知:“太太说,今日不让您出门。”
她不免气闷,当即去母亲房里讨说法:“娘,您是怎么回事?我去傅宅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您么?”
向氏当即给了她一耳刮子,“分明是为了你自己,要寻机见唐侯爷!”
“……”原锦捂着脸,一时间做不得声。
“你那点儿花花肠子,谁看不出?”向氏满脸怒容地看着她,“上次的教训还不能让你长记性?这次要是惹了唐侯爷的眼,你是不是挺着尸回来都未可知!给我滚回房里,继续绣屏风去!”
母亲从未有过的慑人的怒意,让原锦打心底害怕了。她倒退两步,慢吞吞转身,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了。
向氏深深吸进一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角,“备车,去傅宅。”.
见向氏前来,陆语不难想到是怎么回事,愈发觉得这女子通透。可是,一码归一码。她要跟向氏算的账,还得算。
落座后,陆语取出两份口供,着无暇交给向氏,直言道:“您看看我给您备下的东西,选一条路。”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这一刻,向氏也不知道是真的绝望了,还是真的解脱了。她面色苍白的接过两份口供,阅读时,看到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字迹,当即满脸震惊。
她试图寻找这不是自己书写的凭据,然而,费神好半晌都是徒劳。
这事情给她的感觉,到末了是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惧。
她放弃寻找端倪,悉心阅读字里行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一份口供,是骂人不带脏字的自己骂自己的悔过书,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她一样都没有,为此,便有了蛇蝎心肠,胁迫原太夫人作孽;
第二份口供,是言辞委婉但用意毒辣的指责原太夫人,话里话外把一切过错推到了原太夫人头上,细数了原太夫人身在闺中的不堪之事,除此之外,亦承认了自己贪婪、歹毒,由此才全力帮衬原太夫人作孽。
她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却死死地捏住纸张。
陆语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座椅扶手,“这两条路,我给你设想过了,第一条路,你与原太夫人同罪;第二条路,你坐几年牢,就能回到尘世。你想怎样?”
向氏哽了哽,到底是轻颤着回道:“坐牢。”
“好。”
“这是……”向氏竭力望向陆语,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怎么来的?”她几乎怀疑这是自己梦游的时候写下的。
陆语权当没听到,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向氏当即放弃,强撑着站起身来,施礼道辞:“我回去静候发落。多谢。”
陆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手势命无忧送客。
当天下午,原太夫人疯魔了一般,没完没了地絮叨要见陆语。仆人担心她疯了,不得不通禀。
闻讯时,陆语正在和唐修衡下棋。
他先一步站起身来,“正好,我随你去开开眼界。”
于是,两个人来到关押着原太夫人的密室。
原太夫人神色异常,是随时会发狂或崩溃的那种眼神。两人进门时,她留意到了气势慑人、气度尊贵的唐修衡,当即冷笑着问陆语:“这是又巴结上了哪位大人物?”
陆语一笑置之。
唐修衡不动声色,寻了张椅子落座。
“你居然还有脸带外人来见我?好,很好。”原太夫人走到陆语面前,恨声道,“那我们就把彼此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说道说道。”
“哦?”陆语挑一挑眉,“那就说来听听。”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在原太夫人面前,有什么心虚理屈的事。
“先说今日这一桩事。你找人仿照我的笔迹写出的几分所谓的悔过书和口供,到底是何居心?!”原太夫人眼中跳跃着仇恨、憎恶的光芒,“把我作践得一无是处,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不屑地轻哼一声,“别说你是危言耸听,就算真的把那种东西交给外人,我也不怕!到最终,世人耻笑的只会是你!”
陆语敛目微笑,抚了抚绣着花朵纹样的春衫袖口,随后,双手背到身后,踱开去几步,“耻笑我么?我怎么了?”
“你生来就冷心冷肺,不值得任何人怜惜。”原太夫人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斥责道:“我要是成为街知巷闻的笑柄,你外祖父若是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你大舅二舅再不成器,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
“——只要是知晓一点点人情世故的人,在这当口,为着他们,也会大事化小。
“可你呢?你偏要扰得原家离心分家各过,置人论纲常于不顾!
“你就是个扫把星,根本就不该出生。自己没想过么?为何年幼时父母双亡?为何回到长安后,遭亲戚觊觎手中钱财?是你自己不招人待见!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到你娘,她是白眼儿狼,而你还不如她!”
陆语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这个老妇人,摆明了是受不住眼前的处境,跟她破罐破摔。这种人,跟她理论一句都嫌多,都掉价。
她举步向外,走出去两步便停下来。
凭什么被这样一个毒妇数落一通?为什么要只给她轻蔑却不给还击?只因为她已是阶下囚?
陆语回转身,凝住原太夫人。如果目光有形,原太夫人那张脸已被她凌迟。
“我是不该出生。”这时候,陆语的语气出奇的平缓,“该怪谁?你在我娘出嫁前让她服用避子药,可她却不信邪,千方百计地医治,有了我。
“你告诉我,这件事,该怪谁?”
有那么一刻,原太夫人的视线游离至别处,是因招架不住陆语冷酷的视线,“那是长辈之间的恩怨,轮不到你问东问西!”
陆语轻轻一笑,“你这样子,都不如撒泼打滚的泼妇。说人话,行么?”
那轻笑间的鄙薄嫌恶带给原太夫人重重一击,让她愈发的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再说外祖父,”陆语道,“他生前对我不薄,可我也不曾忤逆过他老人家,自认算是尽心孝敬了。不是看在他的情面,谁要跟你们比邻而居?要是住得远,你们可能就找不到算计我们的机会,我姨父姨母不会吃那么多苦。
“于我,外祖父是慈爱的长辈,于我娘、我姨母,他并非称职的父亲,他自己应该也清楚。
“我不招人待见?我再不济,也比你亲生的孙儿孙女强一些,起码不会见到富贵门庭中人就舔着脸自讨没趣。
“说到这儿,得多谢你教子有方——教出来的儿子碌碌无为,到如今,孙辈还不如儿子。可喜可贺。”
原太夫人反诘:“你又算什么东西?那沈慕江有意娶你,谁知你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心真脏,脏得令人发指。”陆语走到原太夫人面前,用满带杀气的眼神逼视着她,语声轻而冷冽,“外祖父病故之后,我就觉得与他尘缘已了,不肯让原家大事小情的占便宜,就是因为他娶了你这样一个满心污浊、脏得令人作呕的披着人皮的畜生。”
原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成拳。她想狠狠地掌掴面前的女孩。可是……她那么迫切地想动手,却不敢。
陆语看出她的心思,牵了牵唇,语声徐徐:“到此刻为止,你还没看清楚事态。好,我告诉你。
“你最关心的,不过是你最终的下场,想早日得个解脱。
“我会尽快把你送到官府,最重要的是,一定会把你做过的那些歹毒恶心的事情昭告天下。
“不论我娘、我姨父姨母还是我自己,都以有你这样的明面上的亲人为耻。
“天下人如何评判,无所谓。向着我们,我们感激之至;用孝字说事,随他们去,有本事就替我来孝敬你这么个祸根。哦,不用,我居然忘了,你亲生儿子都不管你死活了,别人哪儿还顾得上对我说三道四的?
“我告诉你,在你进大牢之前,别惹我。
“忘了跟你说了,那些仿造你笔迹的悔过书和口供,是我亲力亲为。我什么都能替你写,书写时间也由我做主。
“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让你有多不堪,就能有多不堪。
“你要是在进大牢之前自尽,我会让你的儿子、孙儿、孙女一并陪葬。
“你也别想入土为安。
“要是在进大牢之前自尽,在你死后,我会当众鞭尸,把你挫骨扬灰!
“犯了罪过,就要接受相应的惩处。你想逃避,那是做梦!
“原太夫人,你自己说,”陆语语气森寒,“我这种不招待见的人,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原太夫人面色早已转为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陆语收回手,深深吸进一口气。
原太夫人倒向地面。
眼尖手快的仆人立时奔上去扶住她。
唐修衡从头到尾观看,一直保持沉默,此刻,闲闲站起身来,说:“恩娆,犯不着跟这种东西置气。”
陆语缓缓颔首,“说的是。”
“你……”原太夫人犹不死心,挣扎着站定身形,“你就是个……”
“明日就送官府吧。这事儿我做主了。”唐修衡的语声慢条斯理,却阻止了原太夫人随后的言语。
“好。上去就着人去办。”
唐修衡走过原太夫人的时候,轻描淡写地道:“在下唐修衡。”
已经离开密室,往前走去的陆语听着,心生笑意。
唐修衡刚出门,就听到仆人的呼声:“晕过去了!快去叫大夫!”
陆语回眸,瞧着他,打趣道:“瞧你这名声,直接把人吓晕了。”
唐修衡就笑,“你要是觉着不亏心,这么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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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当日傍晚, 唐修衡派人唤景老爷来傅宅。
景老爷是长安知府, 要经手原太夫人、解奕帆等人的案子,他有必要事先打个招呼, 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枝节。毕竟,傅清明和原敏仪看事情再通透, 现在身子骨也虚弱得很,万一连日着急上火的,少不得又病倒在床。到那地步,最不好过的还是陆语。
那小孩儿吃的苦受的累已经太多, 该过静好安逸的日子了。
景老爷闻讯之后,连轿子都没坐, 快马加鞭而至。
彼时, 唐修衡正在和陆语在后花园信步,因为薇珑的缘故,他对园林总会比较留心,一面走,一面询问陆语一些问题。
各地的造园手法不同, 亭台楼阁的样式也存在差异。幸好, 陆语识得一位当地造园名家, 又常与工匠探讨, 知晓其中很多门道,对他当然是知无不言。
景老爷来了, 陆语便先一步回避:“我去吩咐人备茶点。”
唐修衡颔首, 走向就近的一座凉亭。
陆语避开与景老爷碰面的石子路, 绕弯回往内宅。期间止步回眸,见景老爷仪态无比恭敬神色分外肃穆地向唐修衡行礼。这种时刻的唐修衡,有着久居上位者的慑人威仪,便是神色语气温和,仍会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她收回视线,举步前行。
她了解京城文武两奇才的生平:程阁老在唐修衡这个年纪,已经跻身内阁,未到而立之年便入阁拜相;唐修衡在诸多少年郎安享富贵或对前途茫然无措的年纪,已然投身军中,屡立奇功。
唐修衡儿时既是程阁老的爱徒,亦是程家半个儿子,一个月有大半个月住在程府。随着岁月消逝,唐修衡长大成人,俨然就是程家另一个异姓子嗣。
所以,世间情缘,并不是只有血亲才是情分最深厚的。
所以,她并不需要为过往耿耿于怀。
说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不过是缘分深浅只差,这差别并不取决于血脉.
经过陆语、沈笑山、唐修衡合力安排之后,一场状告原太夫人、向氏、解奕帆、解明馨的官司正式开场。
击鼓鸣冤之人,是曾作为棋子的董岚。
董岚只有这样做,子嗣才不会被他的事殃及太重。
对于景老爷来说,这案子简单得很:人证、口供俱全,他需要做的,只是在公堂上详细询问一番,聆听几个恶人之间的相互指责、攀咬。傅家那边,他只命人去认真细致地询问了一遍,当场记下口供,请傅清明、原敏仪、陆语及齐盛等人签字画押之后,再没去打扰。
随着原太夫人、向氏被关进牢房,原府的人迎来了每日心惊胆战的光景。
原溶真的病了,却不敢再躲避,拖着病体到傅宅求见唐修衡。
唐修衡只是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几句,末了叮嘱一句:“安心养病,来日好生为官。”
原溶这才松了一口气,自此闭门谢客,除了应承上门的官差,再不应承任何人。
原灏、原成梁和原锦那边,则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他们其实一直都心存侥幸,并不认为陆语会把事情闹得街知巷闻,哪成想……
原灏带着一双儿女去求原溶,吃了闭门羹,又去求傅清明和原敏仪,亦是没见到人。陆语那边,不要说她绝不会见他们,就算有那份闲情,他们也真没胆量去见。
至此,他们知道,除了等候最终的结果,再无别的选择.
原太夫人生平所作的令人惊掉下巴的那些不可理喻的事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唐修衡把傅宅琢磨透了,有了出门的闲情。这日,对着长安街巷的绘图琢磨了一阵子,带陆语出门闲逛。
他得给这个妹妹好好儿添些嫁妆。
陆语想的则是,得好好儿给这个哥哥和他的妻儿添置些东西。是以,出门之前,从钱匣子里取出一叠银票和不少散碎银两。
走在街头,唐修衡瞥一眼她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抿了抿唇,“多余。哪儿就用得着你花钱了?”
陆语斜睇他一眼,“管得着么?”
他牵了牵唇,笑得有点儿无奈,“你要是不跟我抬杠,这一天就过不去,是吧?”
“嗯,是那意思。”她笑说。
“快,带我去拜见秦老爷子。”唐修衡兴致盎然,“我得从他老人家那儿淘换点儿好东西。”
陆语笑着给他引路,“你可别太贪心,好歹给我们这些老主顾留一些宝物。”
来到妙手秦,伙计一看到陆语,就笑道:“大小姐、这位客官,随小的来。”一面说着,一面躬身带路。
“老爷子忙什么呢?”陆语问道。
伙计轻声道:“擦拭他那些宝贝呢。”
陆语和唐修衡俱是莞尔一笑。
秦老爷子毕生珍藏的宝物,都安置在后罩房——厢房是比较有缘的人才能进的,后罩房则只有与他投缘又有眼力的人才能进。作为老爷子的忘年交的陆语,来到妙手秦,就算他不在,也能随意出入后罩房。
陆语和唐修衡相形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擦拭一套家具模型的秦老爷子。
二人一起上前行礼。
“总算来了。”秦老爷子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陆语,“还以为你得过一阵才得空。”
“再不得闲,来您这儿总是有空的。”陆语笑笑地侧身,抬手指向唐修衡,“这位是……”说他的爵位,还是说他的名字呢?一时间,她拿不准。
唐修衡却先一步对老爷子拱一拱手,“晚辈冒昧,叨扰了。”继而指一指陆语,“这是舍妹。”
“……?”陆语讶然失笑。
秦老爷子则是哈哈一笑,“晓得。一看到人,就知道是谁了。快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物件儿。”拱手还礼之后,抬手相请,又轻咳一声,补一句,“先说好啊,这儿不少东西是我私藏的,只给看,不准拿走。”
唐修衡老老实实地道:“嗯,尽量吧。”
一句话惹得老爷子逸出慈爱的笑容,嘴里却道:“尽量可不成,必须得照我的规矩来。”
唐修衡一笑,认真地道:“规矩能定就能改。”
“我瞧出来了,你是来抢东西的,不是来看的。”
“您珍藏的宝物,恩娆如数家珍,我早就‘看’过了。”停一停,唐修衡半是自嘲地道,“再说了,我本就是土匪性子,您该知道。”
秦老爷子哈哈大笑,“你这样的小土匪,我只盼着越多越好。”
不消几句话,两个人就聊上了,还是都不拿架子那种情形。陆语对此并不意外。这个半道捡来的哥哥,她到目前为止,算是了解了:只要他愿意,怎么样的长辈,都会对他生出由衷的疼爱之情。
她由着二人叙谈,自己停在一个新建的园林模型跟前,凝神观望,片刻后喃喃地道:“哥,我要这个。”
“成。”唐修衡想也没想就说。
惹得秦老爷子气哼哼地道:“瞧瞧,你们就是来抢我宝贝的。”
“这么多年认个妹妹,不惯着怎么行?”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
秦老爷子道:“这就是强词夺理了。董夫人不也与你情同兄妹么?”
“您也说了,是情同兄妹。”唐修衡笑笑地解释,“她常年忙忙叨叨的,一直没正儿八经地跟我结拜为兄妹。”
秦老爷子笑问:“她最近忙什么呢?”
“还不就是学院、香露铺子那些事儿,偶尔闹着要跟飞卿一起走镖。”
秦老爷子大手一挥,“那可不行,走镖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太苦了。”
“是吧?十之八/九我都拦下了,偶尔顾不上,后知后觉。横竖是没辙。”语毕,唐修衡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老爷子又是笑又是叹气。
陆语听到耳里,也是满心笑意。董夫人蒋徽与唐修衡的渊源,她自然清楚,那女子与夫君,是在都脱离家族之后结成眷侣的,成亲后回京,一些事闹得天下皆知。
那是一对不曾被亲人善待却一直被友人、异姓长辈呵护的眷侣,自然,最重要的,是自身的才干。不然,哪里能在几年间成为天下学子敬慕的名士与名师。
如果可以,谁都会选择家丑不可外扬,可有些家丑委实令人发指,不由得人不追究、惩戒。
陆语和唐修衡在秦老爷子这里流连许久。
老爷子这里存放着诸多亲手制作的形形色/色的模型,珍藏的是苦心孤诣谋到手的古籍、玉雕、乐器。兄妹两个感兴趣的都是前者——前者是老爷子相较而言愿意售出的物件儿。
由此,倒是没经过多少周折,两个人就选定了不少模型。
付账的时候,陆语没拿钱袋子,只说:“送到傅宅的时候再结账。”
唐修衡摇头,“不行,这就结。”
秦老爷子瞧一眼陆语,笑着对唐修衡道:“还是听这孩子的吧,不然她得跟我找补好几年。见谅,见谅吧。”
“……”唐修衡很无奈地瞧了瞧陆语。
陆语却是笑靥如花,出门的时候才道:“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了吧?”
“花了钱怎么还一副占了便宜的德行?”唐修衡没好气,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她脑门儿。
“管不着。”陆语捂着头,抬手推开折扇,笑容璀璨。
接下来,两个人去了多宝阁、璞玉斋等铺子,唐修衡认真又利落地搜罗了不少文房四宝、头面、珍贵的首饰。已经有了前车之鉴,自是让阿魏事先打过招呼,断了陆语付账的路。
陆语不觉得怎样,只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随后,陆语开始为唐修衡的一双儿女添置衣料玩具。他与郡主膝下是一对儿龙凤胎,现在大概五六岁了——那是她的侄儿侄女,只要想一想,心里就暖融融的,要为他们添置的东西当然是多少都觉着不够。
唐修衡瞧着她那个架势,先就忍不住了,“嗳,做姑姑的,这么宠孩子可不好。”
“这儿就近的一些衣料,这几年也是贡品了,拿得出手。这儿的孩子的玩具,我问过了,跟京城的有些不同。”正在选玩具的陆语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再说了,这是给孩子们添置的,关你什么事啊?”
唐修衡无声地咬了咬牙根,手里的折扇又一次敲在她脑门儿,“不是我说,你这小兔崽子,就没有缺理的时候。”
陆语抬手隔开折扇,煞有介事地道:“你可注意了啊,再打我,我跟你急。”
他笑开来,很快做出选择:“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成吧?”
“你要去哪儿啊?”陆语认真地问。
“你别管了。”他转身,晃一晃手里的折扇,大步流星地走远,走出去几步就停下来,对阿魏道,“你跟着我就行,别的人都守着大小姐。”
“是!”阿魏即刻吩咐下去。
到晚间,陆语瞧着齐盛交给自己的各个店铺送来的衣料、首饰、珍玩的清单,才知道唐修衡大半晌都忙什么去了——给自己添置嫁妆去了。都不需想,这些东西是一车一车送回来的。
“这也……太多了吧?”她托着腮,喃喃叹息。
这个哥哥,也太好了.
翌日,陆语邀沈笑山、代安和唐修衡一起垂钓。
这次她选的地方,是近山地带,少有人至,且途中绝不会出岔子。要求只一点:要早到,越早越好。
晨曦初绽、阳光微露时分,沈笑山与唐修衡坐在水流湍急的河畔树荫下的竹椅上,望着两道置身于河水之中的倩影。
一次次的,她们轻摇着鱼竿,慢慢加重力道,再将鱼线甩出去。若是鱼饵落入之处合乎意愿,便静心等待,若相反,便重来。
陆语今日穿着深灰色道袍,因着钓鱼之故,将下摆向上移了几寸——在适当的位置打结,隐约现出玄色中裤。脚上蹬着一双玄色小靴子,过膝。
——沈笑山有意无意间,对陆语的观望更多一些。
她越走越远,要面临的河水的湍流愈发迅猛。
但她不在意。
河水没过靴子的时候,她脚步停下来,慢慢的、优雅的旋转着手中鱼竿上的鱼线,停止的一刻,鱼饵垂落之处,正是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
也许很短暂,也许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扬杆而笑,“嗳,逮到了!”
她钓到了一条二斤多的鲤鱼。
沈笑山当即笑道:“今儿你得下厨做鱼。”
唐修衡神色愉悦,爽快颔首,“成。”
陆语喜滋滋地折回来,听到他们的言语,故意问唐修衡:“真会做菜啊?”
唐修衡一面接过鱼,放到身边的桶里,一面不满地咕哝:“总瞧不起我,这是什么毛病?”
“还不是你惯的。”她说。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一乐。
在远处的代安扬声道:“侯爷、先生,午间做烤鱼,晚间回家做骨酥鱼吧?”
“你倒是会给我们安排。”唐修衡笑道,“行。”
代安就转头对陆语道:“侯爷和先生做的骨酥鱼算是一绝,特别特别好吃,烤鱼也是一样,别提多香了。”
“是吗?那我们得多钓几条鱼。”陆语立时眉飞色舞起来,重新上了鱼饵,再一次缓步走进河流深处。
沈笑山和唐修衡都有些不放心,怕她一不小心扎河里去,也就不再看热闹,带上渔具,系上长袍下摆,走进水中,在她附近钓鱼。
她用的垂钓手法,他们并不擅长,这会儿都是现学现卖,幸好对二人来说,领略诀窍并非难处,区别只在于钓到的鱼是大是小。
阿魏、景竹、罗松等人见他们兴致颇高,眼下又没需要帮衬的事情,便各自取出带来的渔具,在不远处寻了个安静的所在,坐在岸上垂钓。
这个春日的清晨,氛围静谧,却又分外祥和。
“不想走了。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钓到一条鱼,送回岸上的时候,唐修衡跟沈笑山说,“这会儿想着,把京城的亲友都接过来,往后就这么过下去。”
沈笑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没错,你是中邪了。”唐意航是喜欢清静,却不是闲得住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唐修衡笑出来,“你这人吧,忒会煞风景。”
到了巳时,一行人收获颇丰,上钩的鱼不论大小,都很肥美。
沈笑山唤陆语和代安:“找地儿歇着去,等着吃饭。”
两女子欣然说好,上岸后,到马车上换了衣服鞋袜,转到一片芳草地晒太阳。
代安与陆语这一阵没怎么见,不愁没有话题,笑眉笑眼地闲谈着,同行的男人们则张罗起饭食来:找干草枯树枝、搭烤架、取出带来的厨具、燃火、收拾鱼、烤鱼。
都是平时看起来稍嫌慢性子的人,又都是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全然是训练有素的做派,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观望着,委实是一桩美事。
唐修衡忙里偷闲,逗陆语和代安:“你们不来帮帮忙?”
陆语诚实地道:“我就会吃,不会做饭。”
代安道:“我也是。”
他就笑,“笨。”又叮嘱她们,“好歹走动走动。水里泡半天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她们笑着说好,依言起身,漫步在附近,赏看周遭潋滟的美景。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在鱼的香味飘在风里的时候,忙循着味道找回去。
几条鱼同时烤,这会儿刚刚烤好、撒上了调料。烤鱼的是沈笑山和唐修衡。
陆语和代安携手走过去,又同时伸出双手去拿,“正好,一人一条。”指的是他们亲自烤的鱼,都要尝一尝。
沈笑山莞尔,“急什么,没人跟你们抢。”
“馋猫么,都这样儿。”唐修衡笑道。
陆语、代安由着他们揶揄,烤鱼拿到手,只顾着用心品尝。
鱼烤的外酥里嫩,加之鱼肉鲜美、调料鲜香,当真是满口生香。
陆语吃一口沈笑山烤的鱼,又吃一口唐修衡烤的鱼,喃喃道:“好吃,真好吃诶。”
“是吧?我没骗你吧?”代安忙里偷闲地应道。
“嗯,真的太好吃了。”陆语由衷地道,除了这样简单直接的言辞,她找不出更好的词令来诉说唇齿间的美味。
沈笑山和唐修衡瞧着她们的样子,俱是唇角上扬,都觉得,这会儿的她们,像足了爱吃鱼的猫,享受美味的样子煞是讨喜。
到晚间,正如先前说过的,唐修衡在傅宅亲自下厨,给傅清明、原敏仪和陆语亲手做了骨酥鱼和几道菜肴。
傅清明和原敏仪为之满心欢喜,案子引发的些许阴郁情绪,一扫而空。
接下来的日子,陆语陪同唐修衡去拜访了诸如玉霞观方丈、长安造园名家等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细细游览了几座名园。
唐修衡则让她扮成小厮模样,随自己去了行宫、衙门内游转一番,当然,都是先向皇帝讨了个不大不小一半日就能办完的差事。那种地方,到底不是能够随意进出之地。
这晚,更是和陆语站在城楼之上,俯瞰长安夜景。
这是因为,思来想去,他能让这个妹妹觉得新鲜一些的事情,实在是有限。毕竟,这是在她的一亩三分地。
陆语自是觉得其乐无穷,尤其长安夜景,实在是一幅宏大瑰丽的画面。
彼时,唐修衡站在一旁,慢慢地饮酒,显得格外的松散惬意。
“以前也经常这样看夜景吧?”陆语问。
他扬了扬唇角,“不一样。以前看的是守备防务,这次看的是人间烟火。”
陆语莞尔.
杭七和林醉离开终南山,雇了一辆马车,返回长安城。
路上,他问她:“听说,有人到傅宅认亲?”
“就那么一次。”林醉说,“见唐侯和姐姐不理会,大抵是知难而退了。”
“该是惧怕侯爷之故,但是不难想见,他们不会断了这份念想,定会绞尽脑汁寻找机会。”
“姐姐说了,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解闷儿了。”
杭七一笑。
林醉素手托腮,望着窗外思忖一阵子,道:“可那种事,应承起来难免气闷。偶尔我会想,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的话,姐姐说一句不知下落就行了。”
“凭什么?”杭七挑眉,“是他们不要你,又不是你离家远走。没听说过占理的躲着缺理的人的事儿。”
林醉笑了笑,现出讽刺之意,“他们现在想认我,不外乎是知道我们姐妹情深,又知道姐姐如今将要嫁给第一豪商,又有了唐侯爷那样的异姓兄长。这般身份,别说在长安,就是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又有哪个敢惹?”停一停,唇畔的讽刺转变成不安,“他们不是要认我,是想跟姐姐搭上话罢了,那种人,谁不腻烦?我实在是不想让姐姐因我心烦动气。”
“那就把事情揽过来,我们亲手收拾他们。”杭七语气坚定。
林醉认真地看着说话的人。他的言辞,她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杭七见她满眼疑惑,思忖片刻,问:“你是觉得凭你我之力收拾不了他们,还是觉得,我之于你,还只是个外人?”
“你……”林醉缓缓吸进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本来就不能不算是外人啊。”
“……”杭七瞪着她,眼神却显得很受伤。
林醉苦恼地蹙了蹙眉,“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本来就是么,你我非亲非故的,因为姐姐的家事才结缘,你帮沈先生,我给姐姐打下手。你迟早要回京。何年何月若有缘再碰面,杭大人若还记得我,便是我的荣幸了。”
“什么叫我迟早要回京?”杭七也蹙了蹙眉,却因烦躁而起,“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林醉愕然,“我跟你回京干嘛?我要留在长安,送姐姐出嫁,还要物色个适合自己在这儿长久经营的营生。”
杭七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他踅摸一阵,找到酒壶,旋开盖子,连喝了几大口,才摆一摆手,“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生气了。”
“就要”生气了?不是已经生气了么?可是,生的又是哪门子气?她怎么惹着他了?——林醉敛目,又想笑,又疑惑。
杭七满心气闷:如果不是很欣赏又很信任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子,他怎么可能与她四处游玩?如果不是很欣赏又很信任一名非亲非故的男子,她怎么可能与他四处游玩?相互都是这样,那说明的还能是什么?——多多少少也得有点儿情愫吧?这种事,这辈子,他可是头一遭,打心底这样认为的。
难道之于她,只是因为是通过陆语、沈笑山结识的,才对他放下戒备?
难道说,这么多天,都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那这玩笑可太大了,他受不起。
他不相信。
他得想辙.
景老爷分外缜密地核实过所有人证的口供,派出诸多人手前去查证。他明白,越是唐修衡亲自交代过的事,自己越不能只听凭吩咐、走个过场,要尽到自己为官的本分。
万一唐修衡哪天又来询问一些细节,他一问三不知的话,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要说枝节,也有,原太夫人不论在公堂、牢房,都是一言不发。不论怎样的询问,都是神色平静或呆滞,不予承认,也不否认。
这倒是不难,有实打实的旁证在,她就算不露面,也能定她的罪。
对原太夫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然于胸之后,景老爷都生出了几分火气,回到宅邸,跟发妻说了原委,末了,气哼哼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人?你说她是怎么想的?简直是个疯子!”
景太太递给他一杯清心的茶,亦是蹙眉,“往远了说,养在膝下那么多年的孩子,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也该生出真切的情分,她却那般歹毒。往近了说,恩娆何辜?解奕帆与解明馨那个孩子何辜?她怎么就不能善待恩娆,不能吩咐下人善待那个无辜的孩童?”
“这个毒妇。”景老爷道,“决不能轻饶了她!”
“那么,解家兄妹——”
“按律处置。”景老爷语气坚决,“那两个太蠢了。换个稍稍聪明些的,从一开始就该对恩娆开诚布公,联手对付原太夫人。若是那样,亲生骨肉大抵就不会丧命。”
景太太思忖片刻,缓缓点头,“对啊。原太夫人和向氏打恩娆的主意,已是经年之事。早一些有恩娆帮衬,应该能找到那孩子的下落。”
“不说这些了,越说越生气。”景老爷喝了一大口茶。
“那就说说高兴的事。”景太太道,“得空我去找傅太太一趟,商量商量沈先生和恩娆的事,等到这案子结了,选个吉日下聘。婚期也商量一下吧?早些定下来,两家也能早些在明面上着手准备。”
景老爷神色有所缓和,“说的是。我忙外边的事,你好生张罗这件事。沈先生的终身大事,我们能牵线搭桥,实属幸事。”
景太太深以为然,“我晓得。”.
这日上午,林醉和杭七回到傅宅,洗漱更衣之后,前者倒头大睡,后者急匆匆地去见陆语。
陆语正在书房料理家里家外的事,见到他,笑着起身见礼,唤无暇无忧上茶点。
杭七并没落座,而是走到书案前,“我有件大事要求你。”
“真的?”陆语半信半疑,放下手里的账册,审视着他。
杭七肯定的一颔首,“你可得帮我。”
陆语摆手遣了留在书房的小丫鬟、管事等人,“说来听听。”
杭七这才落座,正色道:“我想娶林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的心思?”
陆语闻言,立时笑了,想了想,颔首道:“好。”
“她要是不同意,你得帮我劝劝她。”
“……?”陆语一头雾水。居然到此刻还不知晓林醉的心思,合着在一起就是结伴胡吃海喝游山玩水了?
“明白没有?”他问。
“明白,走一步看一步。”陆语道,“她要是断然回绝,我该做的是支持她。”
这倒好,他找了个随时会把自己晾到一边的帮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目前能做的只能是请她去探口风,先做到心里有数,才好再做打算。
他颔首以示同意,问起唐修衡:“侯爷呢?”
“我姨父姨母带他去拜访名士、雅士,这几日都是这样,早安排好了。”陆语说。其实,他是想在回京之前,多陪陪两位长辈。
“怪不得,又是你在打理庶务。”杭七心想,等她出嫁之后,夫妇二人一定很不习惯。
陆语一笑置之,问起他在终南山的见闻,杭七据实相告,叙谈多时方道辞回房。
下午,陆语去找林醉,闲话几句,切入关乎杭七的话题:“仆人们都说,杭七爷对你格外的好。”
当初,林醉提起她和沈笑山的事,说的也是这类言语。
“他对我好?”林醉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和我一起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就是对我好?”
陆语和声反问:“如果他不是觉得你特别出色,不是想经常见到你,不会这样吧?”
“我是你师妹,他当然要高看一眼。”林醉斜倚着大迎枕,意态慵懒。
“反过来呢?你对他是怎样的看法?”
“……”林醉敛目思忖,良久,笑一下,“我怎么知道啊,懒得想那些不相干的事。”语气已经有点儿耍赖的意味,“说些别的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你瞧瞧。”语毕,唤丫鬟去取来。
陆语笑着说好,话题就此打住。晚间用饭前见到杭七,笑着告诉他:“恩姀说她懒得想那些。”
那就是有希望,起码不是无望。杭七立时喜上眉梢,“没告诉她,托你探口风的是我吧?”
“没。”
“那就好。多谢多谢。”杭七深施一礼。
陆语侧身避开,“受不起。快去用饭吧,侯爷等你跟他喝酒呢。”
杭七笑得现出一口白牙,“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盛世清明、案件少的缘故,原太夫人、向氏等人一案,从审案到出结果只用了半个月左右。
原太夫人秋后问斩;
董岚流放千里;
解奕帆、解明馨该受到的处置,本该本该比董岚重,但因二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身子骨彻底败了,便处以三年牢狱的刑罚;
向氏亦如此。
此外,其余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之人,诸如原太夫人与解家、董岚手里听命行事的下人,都按律予以相应的惩戒。
无暇听说之后,跟陆语抱怨:“怎么才三年的牢狱责罚?”说的是谢家兄妹和向氏。
陆语耐心解释道:“监牢那种地方,待一年半载,人就差不多废了。判三年刑罚的,古来就不多,在如今,他们已算异数。”
无暇这才释然而笑,“没便宜他们就好。”
而随着案件的了结,到了唐修衡回京的日子。他总得留出几日,陪伴家中亲友。
他离开前夕,陆语问明他回程安排,得知他与几名随从快马加鞭返回,阿魏则负责带人护送箱笼回去。
于是,她和齐盛监督着仆人们将一些物件儿妥善包裹起来,放入箱笼,又和阿魏商量着安排好相应的车马。
翌日清晨,傅清明、原敏仪送到街巷转角处才止步,望着唐修衡远去的背影,前者目露不舍,后者则红了眼眶。
陆语、林醉、杭七策马送到城外。
天空湛蓝,骄阳璀璨,和煦的风暖意融融。
到了城门外,唐修衡带住缰绳,示意随从。
随从立刻将两个大大的厚实的牛皮信封呈上。
唐修衡交给陆语:“提前做的一点儿功夫,日后你兴许用得着。”
陆语默默地接过,手摩挲着信封。已到兄妹分别的时刻。
他对人的好,从不在言语间流露,却又时时刻刻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关心照顾。
她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一次这样难过,是林醉只身远行的时候。
唐修衡见她鲜见的现出不舍、落寞,笑:“恩娆啊。”
“嗯?”陆语抬眼看他。
“哭一鼻子,我立马回去,再哄你仨月。”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小孩子似的。听了他这不着调的言语,她失笑,“想哭也被你扰得没眼泪了。”
唐修衡神色温和,语气亦是:“如今且由着你的性子,随你在何处居住,再过三二年,定要接你回京城的家。”
这般言语,如此暖心。陆语含笑点头。这时候,她隐隐听到飒沓的马蹄声趋近。
不需看也知道,是沈笑山。
唐修衡对她颔首一笑,又用眼神照顾到林醉,随后对杭七道,“你好生养伤,公事私事的,如实告知你上峰就行。”
“明白。”
“回吧。”唐修衡用下巴点了点渐行渐近的沈笑山,“我跟沈先生还有点儿事情要商量。”
三人听他这么说,便顺从地点头,拨转马头。
扬鞭之前,陆语回首对唐修衡道:“哥,珍重。”
唐修衡笑容和煦,“珍重。”
沈笑山是从城外另一条岔路来的。要是也走官道,知道的是他送挚友,不知道的怕要误会他追着陆语满大街跑,传出去便成了笑话。
由此,他与陆语等人便只是遥遥相望,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到了唐修衡近前,沈笑山望一眼前方,“走着,我再送你十里八里的。”
“行啊。”
一行人慢悠悠地去往远方.
仆人收拾听风阁的时候,在书房发现了用狭长的匣子存放着的匕首,上面有一张笺纸,写着“赠林恩姀”。
于是,林醉刚回到傅宅,就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取出来鉴赏之后,是削铁如泥的无价之宝。
他用这样的方式将宝物交给她,不外乎是不想她为着回礼伤脑筋。名动天下的唐意航,似乎只要愿意,就算是微末小事,也会办的妥妥帖帖。可面对尖酸小人的时候,却是十足十的冷酷狠辣。
林醉感动得不得了,捧着宝物去找陆语,“侯爷这个人啊,善良周到的这一面,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
语毕,她想到了他在傅宅时的情形。虽然她与他相处的光景少,却能感觉到,他因着姐姐而对自己于微末处的照顾。很奇怪的,他对姐姐,完全是兄长的样子,对她,则是一时向对待妹妹,一时又像是对待晚辈。
不管是长辈还是拐着弯儿的兄长吧,都太暖心了。
而今日,他离开了。既然选择策马回京,想必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然,就会和来时一样乘坐马车了。
这一路,不知多辛苦。
林醉有点儿鼻子泛酸。
陆语看出她的难过,为着转移对方心绪,打趣道:“你这小妮子,上次离开长安的时候,有没有哭鼻子啊?”
林醉吸了吸鼻子,“哭了几百里路而已。”
“一想那情形,就心疼得不行。”陆语笑着揽住她,“有长远的打算之前,都留在我近前,相互照应着,好么?”
林醉认真地问:“这样好么?”
陆语亦是神色认真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听我的吧,从长计议。”
“好,我听你的。”
唐修衡离开三日后,杭七物色到了一所宅院,离开前对陆语交了底:“我又没有沈先生、侯爷那样洁身自好的好名声——不是我不洁身自好,是外人不知道。虽然长辈也在,可我长期居住,总归对恩姀不好。以后若能如愿求娶她,到时也不至于传出闲话去。”
考虑得的确是那么回事。陆语理解地一笑,“宅子里的酒窖美酒多的是,想喝什么酒,随时派人过来拿。”
杭七笑容爽朗,“成。我得了什么乐器相关的好东西,也会借花献佛,送给傅先生。”
他离开之后,起初几日,陆语观察林醉的情绪,结论是小妮子一切如常:有时出去闲逛,有时闷在房里噼里啪啦地打算梳理账目,有时则在征得同意之后,在月明楼及宅邸的密室、密道中流连忘返。
陆语遂不再关注。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就好。林醉不同于寻常闺秀,有主心骨,杭七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她总留意的话,保不齐就会在无意间做出偏帮谁的事——别人可以敲边鼓,于她却是不妥。
时光荏苒,炎炎夏日来临。
到室外就似进入蒸笼的时节,陆语一向不喜,除了晨昏定省,终日留在绣楼的小书房里,写写画画、刻印章、研读琴谱,实在没事做就打坐。
沈笑山得知她白日不愿走动晚间又习惯早睡之后,舍不得让她出门或晚间费神相见,便与她时时书信往来。没过三两次,两个人就开始在信中打哑谜卖关子,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语,要琢磨一阵才辨出,如此小事,也觉其乐无穷。
傅清明和原敏仪也都由着她,在她这边的小厨房里增派了人手,叮嘱一定要打理好她的饮食。
林醉却不是受季节影响的人,照样隔三差五出门。
过了端午节,到了沈笑山那边下聘的日子。当日,外院很是热闹,内宅的仆人都欢欢喜喜地跑去前面看热闹。
陆语却烦恼地挠着下巴颏儿:聘礼送来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定下婚期,到时候,得准备嫁妆。那意味的是,她要离开姨父姨母,再不能与他们朝夕相对,再回来,是嫁出去的人回娘家。
想一想就已生出百般不舍。
事情也不出她所料,没过几日,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那日起,不论是她还是两位长辈,每晚饭后,谈笑的时间明显延长。时不时的,原敏仪会到陆语的绣楼,姨甥两个单独说许久体己话。
婚期越来越近,沈笑山开始与她在信中商量具体事宜,例如描绘出琴房书房正房修缮的图形之后,问她如何布置,一并附上的是备用的种种家具明细。末了,则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供她考虑。因此,信不似信,总要用大大的牛皮信封装着,更要随附着各类图纸。
对于这种事,陆语没办法做出贤淑柔顺的态度说什么让他做主的话,认真揣摩、反复思量之后,详尽道出自己的主张,他的想法,同意的就说好,不同意的就否掉。
两个人偶尔会在信件中各执己见,有条有理但措辞柔和地说服对方。终归是两个人新婚及之后一段岁月的家,因为在意,都想面面俱到。
争执的结果,各有输赢,差不多持平的样子。
琴房的格局,自然要沿袭月明楼的样子,这是他打心底认可的。陆语说,这边存着很多水墨屏风,成婚后送过去就好。
他拧巴的那根儿筋不知怎么被触动了,回信说我已着人筹备,这事情你不用管了。在娘家的物件儿,理应留给长辈,哪有连屏风都倒腾的?
陆语就说,确实存了很多,这三二年一直让精于此道的绣娘慢慢绣制,横竖用不完,搬一些过去又怎么了?况且你一个大男人,看得出绣艺的好坏么?
他回信说是我们两个人的琴房,我当然要出一份力,关乎刺绣,不论男女,只要不善此道,都是外行,我们有什么差别?我会看,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几句话真把她呛住了。她没来由的想到了送给黎郡主的那些模型,彼时唐修衡知情后,说什么让她分他一些。她当时只奇怪,夫妻怎么还分你的我的。眼前这位倒好,还没成亲,就开始跟她计较你的我的了。原由是她原以为最不需要计较的小事。
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她琢磨一阵,回信说那就各出一半。你也说了,是你我共有的琴房,而琴房不同于别处,不可将就。必须如此。不然的话,我的嫁妆就算铺十里,也是清一色的水墨屏风。
眼瞅着就要炸毛了。沈笑山对着她的信笑了大半晌,回信说照办,随即言辞转为平时的柔和,好生哄了一番。
陆语只回一句:日后事事皆如此。
沈笑山郑重应允。
陆语这才满意,转而与他商议下一桩事.
盛夏时节,酷热难耐的时候,原大老爷带着家眷,悄无声息的搬离了原府,与此同时,将房契地契派管事送到傅宅,交给陆语。
管事道:“老爷说,承蒙大小姐开恩、唐侯大度,才有重回官场之日。如此恩情,无以为报。为今能做的,不过是给大小姐一份清净。”
陆语淡然颔首,“有心了。几时启程赴任?”
“夏末。”
陆语示意无暇打赏送客,收好房契地契之后,唤齐盛派人将西院收拾出来,安排相应的仆人。
之后她将林醉唤到面前,把绣楼中所有的机关密室都告诉她,末了道:“日后住到西院的,不外乎是姨父姨母的好友,或对傅家忠心耿耿有头有脸的管事——房子总空着也不好。等我嫁出去之后,你就住到绣楼来,下面的密室,你知道的,存着师父赏我们的很多宝贝,可以随时去看。”
林醉沉默片刻,点头,“好。”
陆语展颜一笑,“那我就把家交给你了。”
林醉却凑到她跟前,搂住她,把小脸埋在她肩头,“虽说只是从傅宅到沈宅,可我心里怎么这么不好过?”语声闷闷的。分明不是离别,却让她满怀离别之情。
“我也不好过。”陆语轻拍着她的肩,“等我安稳下来,就把你接过去住,好么?”
“不好,我要孝敬姨父姨母,和你在家时一样,直到他们适应你不时时在跟前的日子。”
“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陆语逸出轻轻的一声喟叹。
“这是说什么呢?”林醉的面颊蹭了蹭她肩头,“要这么算,我不是还有一堆麻烦等着你收拾么?时机未到而已。”
“是是是,”陆语微笑,“我这个俗人,又说俗话了。”.
七月末,唐修衡的亲笔信送到陆语手中,起先是一些家常话,比如长辈孩子和平辈对她的回礼有多喜欢爱重,比如京城夏日的一些冰饮、习俗,随后说八月将离京巡视,他算了算,在她吉日之前能路过陕西,到时会来长安盘桓三两日,送她出嫁。又叮嘱她,一些友人会跑到傅宅凑趣,记得知会长辈,多备几桌酒席。
这固然是与她有一份兄妹的缘分,但更多的,是他要喝至交沈笑山的喜酒。陆语心头如被阳光普照,欢欢喜喜地给他回信,言辞简练地讲述秦老爷子又做成了什么样的家具、他曾拜访的名士雅士又有怎样的新作,夏日里,长安有哪些冰饮、哪些开胃的果馔,她又淘换了哪些美酒……
不知不觉,写满三页信纸。遣人将信送出之后,她才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话痨了,之后,便隐约明白唐修衡给恩师写信话痨的缘故了。
那是对不是亲人却胜过至亲的人的随心之举.
八月二十五一早,风尘仆仆的唐修衡如约而至,还没坐稳,一班故交便寻了过来,样貌迥异,却都是双眼神光充足、言辞举止利落爽快。
大抵是他的昔日同袍、同僚。
傅清明和原敏仪早有准备,将一行人请到西府,尽心款待。
唐修衡找陆语说话,未开口先取出一个小册子,“你送的那些模型惹的祸。”
陆语忙问:“怎么说?”
唐修衡解释道:“你嫂子对着琢磨到我动身之前,攒了一大堆问题,原打算派个专人过来一趟。这次我又过来,就把这事情揽下来了。
“你要是都明白,抽空写信告诉她,不明白的话,差人去请教一下。这事儿得麻烦你了。”
“乱客气什么?我记下了。”陆语让无忧把小册子好生存放起来,又道,“嫂子那样的名家都不明白的事,我怎么可能晓得?哪天宴请诸位名家就是,逐一请教。”
唐修衡笑着颔首,“也只能这样了。回信少不得写好几本,你权当给她记账。何时她过来,或是你回家,让她好好儿犒劳你。”
话里话外的,都已经把她当做家人了。
陆语失笑,“那是我们姑嫂的事,你别管。风尘仆仆的,快去听风阁洗漱用饭歇息一阵。”
唐修衡笑容清朗,“成。”.
这日傍晚,陆语来到供着父母灵牌的小祠堂。
她虔诚而恭敬的上香、叩拜,继而双手合十,望着灵牌,在心中对双亲道:
娘亲、爹爹,明日便是女儿出嫁之日。
娘亲拼上性命换来我的出生,爹爹生前故后为我殚精竭虑,始终予以呵护照顾。
我曾怀疑,是否辜负了爹爹如山的父爱、长远的寄望。总是消沉、消极。
不论如何,我走过来了。
如今,我上有姨父姨母,身边有意航哥哥、恩姀妹妹的呵护帮衬,明日此时,又将与沈慕江结为连理。
他待我很好,紧要关头,看重我的安危胜过他自身。
——爹爹、娘亲,我过得很好,出嫁会也会不骄不躁、不忘初心,好生度日。
你们放心吧。
没有一日,我不想起他们,时常视你们不在眼前为缺憾。
时常想,对我嘘寒问暖的长辈,是你们,该有多好;时常憧憬,如果你们还在,我会如何彩衣娱亲,如何做你们的贴心小棉袄。
可是,我们此生缘短。
没关系。来生,恩娆还做你们的女儿。
今日起,我仍会牢牢记得娘亲的恩情、爹爹的音容笑貌。为着你们,我会努力过得更好。
——她深缓地吸进一口气,再次恭敬叩拜.
自八月二十四开始,沈宅便处处洋溢着欢笑、喜庆的气氛。
诸多故交、手下纷纷赶至,总有几个会在夜静更深时仍缠着沈笑山不妨,与他畅谈、饮酒。
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害得他没了去看陆语的机会——就要成亲了,过分的喜悦,总让他如在最美的幻梦之中,想寻到她面前,证实一切属实。
虽然心有不甘,还是要如常应承友人们。
得到唐修衡已到傅宅的消息,沈笑山放下心来。
傅宅若万一有什么事,唐修衡自会及时知会他。而唐修衡所在之处,如今又怎么可能有意外之事发生。
恩娆会顺顺利利地与自己成亲。他心头安稳下来.
八月二十六,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透明的阳光璀璨而不炙热。
陆语早早起身,沐浴、穿嫁衣、由人服侍着装扮起来。
萦绕在身边的,一直是欢笑声、赞美声。
这些让她心神陷入恍惚,仿佛走入了一个只有喜悦的梦境。
不是不担心的:下一刻梦醒了,该怎么办?
绣楼中的人散去,只剩下她自己,才恢复了冷静,暗笑自己竟然会患得患失。
她想展望成婚之后的光景,心绪却自有主张,总在回忆过往。
就这样,在回忆中,迎来了吉时。
她向姨父姨母辞别。
傅清明叮嘱的语声半是欢喜半是不舍。原敏修则语带哽咽,两次用帕子飞快地拭去掉落的泪。
陆语心头酸楚难忍,鼻子泛酸。片刻后,泪水无声滑落。
如何的不舍,在这样的日子,都不会被纵容。
大红盖头落下,她由喜娘扶着起身,步出房门,走过长长的铺就红毡的路,上轿。
喧嚣的锣鼓声中,花轿起,带她去往生涯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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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今天就写到拜堂了呢,结果估算错误,删掉好几个情节,一万多字,才写到恩娆出嫁~
明天花烛夜,开启两只的甜蜜模式~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不用说,继续哦~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