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无暇回禀道:“前去查看的妈妈说解明馨的确生养过, 瞧着腹部上那些瘢纹, 必是足月生产,胎儿也定是白白胖胖的。”
景竹回禀道:“近几年, 原二太太向氏一直与解家有来往,向家亦是因为她, 才与解奕帆合伙做点儿短时日见盈亏的生意,从一年前开始,明面上再无往来,私账也没有走动的记录。”
陆语和沈笑山听了, 摆手示意他们下去,相视一笑之后, 俱是若有所思。
按照目前情形来看, 应该是原太夫人与二房同流合污,缺少的只有解明馨、解奕帆的口供。
杭七和林醉回来了,进门后,俱是先喝了一杯茶,随后, 前者才道:“听了大半晌的窗跟儿, 也没听到几句有用的。”
林醉见陆语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便走过去磨墨。
陆语瞥一眼乖得不得了的师妹, 微笑道:“我已经安排了人手,随时留意原府动静, 七爷往后不必亲力亲为。”
“是么?”杭七说着, 笑微微地瞥了林醉一眼, “往日也没觉得有多辛苦,今夜却是不同,着实累得慌,你能办妥,再好不过。”
林醉凝了他一眼,有那么几息的工夫,现出些微的不自在。
原成梁回到房里之后,便百般调/戏一名丫鬟,让她不自在得很。幸好那厮还知道在孝期,没敢动真格的,不然,她真少不得落荒而逃。
那会儿才觉出自己整晚都在犯傻:西院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在姐姐掌握之中,既然如此,自己还傻呵呵地跟着杭七听什么窗跟儿?
也是奇了,脑子怎么就变成摆设了?
沈笑山将话接过去,把今夜的进展言简意赅地告知杭七。
杭七看看好友,再看看陆语,目露欣赏之色,“你们两个联手,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摆设。”
沈笑山和陆语俱是一笑置之。
“得了,都查到这地步了,只等着解奕帆、解明馨的口供就成了。”杭七现出以往了结案子时才会有的轻松神色。
“那怎么成。”沈笑山摇了摇头,“该做的还是要做。”
陆语颔首以示赞同:“万一那两个人出什么岔子呢?例如得暴病、疯了什么的。”
“对。”沈笑山说。
杭七左看看又看看,继而哈哈大笑,末了起身对林醉招一招手,“走,跟我吃饭去,让这两个继续劳心劳力好了。”
林醉侧头,分别打量陆语和沈笑山两眼,笑盈盈说好,与杭七相形出门。
只可惜,他们的好意,沈笑山与陆语并不能在无意间接受:确定再不能有新的发现之后,两个人开始着手生意相关的事,不断有人被唤进遣出。
陆家字号一名管事告诉陆语,今日上午,有两个掌柜的协同铺子里的二掌柜、三掌柜和精明能干的伙计前来辞号。说完情形,把那些人的辞号信呈上。
这件事让陆语挺上火的,当下强按着火气道:“我到下月初才有时间理会这些,让他们安心等着。另谋高就之前要是出了岔子,严惩。”
管事称是退下。
沈笑山却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陆语把那一沓辞号信归拢在手里,用力地在桌面戳了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就算我姨父姨母出了事,眼下正病着,也不关陆家的事啊?我不一直活蹦乱跳的么?再说了,也不用指望我啊,生意上的事,都是齐叔出面——我跟姨父姨母怎么样,都不会影响生意。”
“人辞号跟傅宅的事儿有什么关系?”沈笑山笑道,“你那疑心病,不该用在这儿。”
陆语看着他,若有所思。
“做到掌柜的人,决定辞号的话,前前后后需要的时日可不短,往最短了说,也得一个来月。更何况,他们是抱团儿辞号,所需的时日更长远。”沈笑山笑眉笑眼地提醒她,“傅家的事,到现在也就半个月左右。”
“……那倒是。”这种事,陆语自认没资格与他争长短,他说的也的确在理。
“新的店规,还没立起来么?”沈笑山问道。
“是啊。”陆语沮丧地挠着下巴颏儿,“上次经你点拨之后,我是有些开窍了,但改善规矩的时候,还是没处下手。”
沈笑山漫应一声。
“先生,”陆语眼巴巴地望着他,“能不能再教我几招?”
沈笑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合着白天看的账都白看了?”
“白天的账……”陆语脑筋转得飞快,“你是说,账册上就有沈家字号给掌柜、伙计的好处?嗳不行,我还没顾得上留心这些呢……”说着就站起身来,要去拿账册。
沈笑山轻笑出声,“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也站起身,走向棋桌,“跟我下几盘棋,我多教你几招。记不记得住,就是你的事儿了。”
“好啊。”陆语欣然应下。
二人相对坐在南窗下的棋桌前,打好座子,开始对弈。
沈笑山问:“你知晓掌柜伙计求的是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最犯难的是什么?”
陆语不好意思地笑了,“除了第一点,后两个都犯难。”
沈笑山凝了她一眼,笑,“那就是职位还没设立周全。据我所知,陆家在江南各地、长安都有不少成气候的铺子吧?”
“这么说也行吧,反正在同行之中还算不错。”
“这不就结了。”沈笑山道,“产业涉及地方多了,就得有更多的人手尽心打理。打个比方吧,只说这长安城,所辖就有多少县?每个县衙门,又有多少官员官差?而朝廷若只让长安知府独自管理,该是怎样的情形?长安知府闹着辞官的时候,上峰会不会觉得棘手?”
“你是说……”陆语目光流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凡事都一样,要用到的章程都差不多。再一个,就是多花一些聘请人手的银钱,能免去很多麻烦。”
沈笑山颔首一笑,“差不多是这意思。不是早跟你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经商也得有相应的规矩。”
“说白了就是,经商小有所成的阶段,就该制定出与律法相似的章程,约束也挽留所有的人手,让他们觉得这辈子都留在一个字号也值得。这样的前提之下要是还闹着走人,就是打心底觉得辛苦,或是不认可大东家的经商之道。”
“对。”沈笑山颔首。
陆语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脑子里想的,全是制定新店规的事儿。
他抬手敲了敲她额头,“你想怎么着?”
陆语回过神来,先是歉然一笑,思忖着落子之后又抱怨:“打量谁都像你似的么?比起下棋,我更愿意斟酌正事。”
“下棋就是我的正事。”沈笑山审视着棋局,“这一局,你会输得很难看。”
陆语凝神斟酌,计算之后挑了挑眉,“才怪。我棋艺也不差的,走着瞧。”
沈笑山笑而不语。
一局棋走完,他险胜之后,她才明白他先前用了激将法,不由失笑,拿过案上一把折扇,打了他的手一下。
沈笑山明明能躲开,却并没躲,笑微微地道:“去忙你的吧。”
“我才不呢。”陆语把棋子收起来,和他重新开局,“起码得赢你一局。”
“那可难办了。”
“又用激将法?不管用了。”陆语说。
沈笑山轻笑出声,“但愿不管用了。时候真不早了,还不乏?”
“不乏。”陆语给他续了一杯茶。
他失笑。
第二局期间,她把他先前的话都消化了,缠着他更加细致地告诉她规矩该怎么立。
他也不卖关子,如实道:“约束惩罚人手的同时,得有相应的奖赏。落到实处的时候,务必奖罚分明。
“寻常的规矩就不需我多说了,主要的激励着掌柜伙计总有兴头、冲劲儿的章程。
“都以一年为期即可,没有经商的脑子和好品行的,随时发现随时打发掉。
“相反,有头脑又勤勉的,得给出相应的奖赏,例如一间店铺一段时间内的进项的分红,是十中之一还是百中之一的分红,要看实际情形;例如年底额外给予多少实打实的现银,这也要看店铺的实际情形来定。
“如果是一个地方的大掌柜,就给所在地一年内的进项分红。”
陆语频频点头,又问:“那么,怎么能让人总有冲劲儿呢?”
“在你手下做事满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好人手,给的奖赏可以适当增加。说白了,经商之人求的都是财,所有立的名目都该是让他得到钱财,他如果是尽心尽力,辛苦就不该白费,更不该与混吃等死的人拿一样的银钱。”
陆语用心记下,举一反三:“那么,无后顾之忧这一点,是不是就像有头有脸的管事、管事妈妈一样,给予类似容养的好处?要每月给例银,家境拮据或是无依无靠的,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沈笑山颔首一笑,“就是这意思。”
而所谈及的这些,在如今,大多数商贾还做不到,对待能力出挑的人手,更善于挖别人家墙脚,也习惯于被别家挖墙脚,被争来抢去的那些人,多数时候都是选择出价更高的东家,会不会被旧东家整治,就全看运气了——作为东家,平日恐怕都和陆语一样,一听到有人辞号就窝火,只是,她的火气是一时的,有些人的火气则要在给人穿了小鞋之后才会消散。
“这事儿有意思。太值得琢磨了。”陆语笑盈盈地道,“这么好的事,沈家为什么一直秘而不宣呢?以你的地位,还不是一呼百应啊,别人都会效法你行事的。”
“没到适合的年月,就不能对外宣扬。”沈笑山耐心地解释道,“士农工商,如果从商之人的长远境遇都比其他人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朝中会有官员没完没了地提议打压商贾;求财心较重、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的人会为商贾效力。
“人心浮躁了,这世道就乱了。
“世道不怕商贾处心积虑地对着干,就怕所有的商贾齐心协力。”
顿了顿,他自嘲一笑,“说白了,有些事我该出头,有机会不抓住的话,有些心愿便永远别想实现;有些事却只能是管好自己就成,触犯多方利益的事情,时机差一点儿,就是害了自己和同行。
“商贾想要有大动作、大变化,必须是世道自然而然地促成,而不是一两个人求新求变、先见之明。毕竟,朝廷随意一道命令,就能让商贾十数年苦不堪言。”
陆语不由想到了几年前他与几位巨贾倡议将银号开遍各地的事情。
她那时年岁还小,也是听姨父和齐盛说的。
银号开遍各地,是利民的大好事,不论是谁,都能揣着面额或大或小的银票走遍天下,不需再为了运送银两的事大费周章。
而这件事,若是运作不好,会让朝廷生出钱财这一大命脉掌握在商贾手中的隐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谁都知道好处颇多,但要想否定,只需要一个危害自己切身利益的理由。
为此,他与几位巨贾通过官员向朝廷提出稳妥可行的建议:限制商贾开设银号,每个商贾名下的银号不得超出两个字号;
在各地设有分号的银号,需得每年向朝廷呈报账目;
几大商贾合力帮朝廷在各省开设用于国库银两流通的银号,如此,每年各省上缴的税银,只需派锦衣卫或当地精兵良将银票送达京城即可——这种银号开出的银票,不在户部大员手中、没有皇帝最终的朱批印章、没有禁卫军前去银号取银两的话,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是一张废纸。
国库的银两,还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由此,商贾便不需要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银号的事情,归根结底,商贾只是于人于己方便,最终目的只是方便四方货物流通,那些出借银两赚利钱、向别家借银钱的事,对于已经富甲一方的商贾而言,都在其次。
这件说起来利国利民、谁不答应就是犯傻的事情,他与几位巨贾整整斡旋很久才如愿。
没办法,想让一些官员相信这世间有仁义的商贾,不亚于让他相信白日撞鬼,固有的坏印象、轻蔑、鄙视让他们在听到这章程之后陷入反反复复的猜忌,不遗余力地与赞成的官员唱对台戏——这种人是大多数,饶是天子圣明,文武两奇才都立场鲜明地予以支持,也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批准,来来回回地口头辩解、打笔墨官司。
毕竟,这件长远的大事,也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多少官员或家眷都把银两放到一些银楼,打着吃利息或入干股的名义,得到银楼给予的颇为丰厚的回报。
这种好处,银号给不了——通过朝廷施行的这一举措,凡事到了银号,都有明确的价钱,比起银楼巧作名目借用官员名头给的好处,甚为微薄。
皇帝、首辅程询、五军大都督唐修衡与那些跳着脚反对的官员足足磨叽了两年,一步一步的说服,又惩戒了几个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通过银楼放印子钱的官员,事情才在明面上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而沈笑山与几位巨贾,足足等了两年之后,殚精竭虑地协助朝廷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落到实处,一面让同行与百姓认可,一面让朝廷看到他们的初衷是通天下货,并无见不得人的私心。
几个人携手同心,又有天子与文武两奇才的认可协助,事情自然就进展得颇为顺利,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有了银号开遍两京十三省的可喜情形。
开路人的苦,谁没经受过,谁就不知道彼时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辛劳,承受的风险又有多大,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他们把路趟平之后的益处。
思及此,陆语忽然想到一事,手里迟迟未落的棋子落下之后,她抬眼看住他,轻声问:“你身体有恙,是不是在那三二年累的?”
沈笑山下意识地蹙眉。一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喜欢谈论自己曾有过的、如今仍有的病痛。但是,对上她关切的视线之后,不悦立时消散于无形,且当下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事,唇角不自觉地上翘成愉悦的弧度,“什么意思?心疼了?”
陆语拿他没辙,笑一笑,“倒是说啊,是不是?”
“也不算是吧。”沈笑山道,“不定哪一年,过的就是睡得太少、酒喝太多的日子,也是自己不往好处过。”
“然后就落下了一些病根儿?”她问。
他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陆语瞧着他,觉得他别扭的样子很是有趣,可也……很让她敬重。
她没见他之前就有敬仰认可之情,不是因为他是自己制琴的同好,不是因为他的惊才绝艳,而是他为这世道开了先河,为这世道下的商贾与百姓谋得了长远的益处。
她真的能在他身上领略到商魂。
“我想你长命百岁。”陆语敛目看着棋局,轻声说,“我想你硬硬朗朗地活到一百岁。”
沈笑山先是失笑,继而心海便起了柔软的涟漪,“我对你也一样。日后一起把身子骨养好?”
“……不一起,也该养好。”她说。
“要一起,我才能养好。”
“……”陆语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实在是受不了他说车轱辘话的毛病。
他就笑,笑得十分愉悦,落在她眼里,也格外地……迷人眼眸.
早间,原敏仪起身,由丫鬟服侍着梳妆。
陆语走进门,行礼之后,接过牛角发梳,遣了丫鬟,手势轻柔地为姨母梳理长发,笑道:“今日我来打扮您。”
“好啊。”透过镜子,原敏仪打量她,“我只怕你手艺不成——都没好生打扮过自己。”
陆语笑道:“无暇说了,我天生丽质,只要不穿灰扑扑的道袍就行。”
原敏仪望着她活泼泼的笑容,随着笑起来,由衷地道:“这倒是。”
“我是懒得打扮,却不是不会打扮。”陆语选出所需的簪钗,手势麻利地给姨母绾了牡丹髻,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微眯了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给姨母戴到耳上,“好看么?”
原敏仪笑着颔首,“好看。”
陆语俯身,亲昵地搂住姨母,“那么,等会儿多吃些东西,今日少睡些。到晌午,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晒晒太阳,别总在床上躺着。生病的时候,最怕的其实就是没胃口、不走动。”
“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原敏仪望着镜中的外甥女,忽然心酸难忍,落下泪来。
陆语慌了,忙取出帕子给姨母拭泪,“是不是觉得我管东管西的太烦人?只当我没说。不哭,不哭了啊。”
原敏仪愈发难过,“明明该是我照顾你,情形却正相反……”
“您可真是的,这是说什么呢?”
原敏仪转身搂住她,“就是觉得,这一阵,实在是把你累苦了。”
陆语拍抚着姨母的背,柔声劝慰:“您和姨父好端端地在我跟前,让我孝敬,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小事。”停一停,无意识地套用了沈笑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风浪。我都不怕,您就更不需怕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嗯!”原敏仪用力点了点头,“一定会有后福,我们阿娆,一定是最有福气的人。”
陆语失笑,给姨母拭去眼泪,又温言软语地宽慰了好一阵。
原敏仪平静下来之后,问起昨夜的事:“见没见原太夫人?”
“见了。”陆语点头,随后把两人的对话如实告知姨母,末了,又生出昨日就有过的狐疑,“我其实也在气头上,说的话算是信口开河,可她却气成了那个样子——我从没见过她变脸、失态,昨晚却分明是被我气坏了。”
原敏仪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叹息着道:“可惜,不能查她的生平。”
陆语颔首,“是啊。年月太久了,无从查起。就算谁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查清楚的。”
原敏仪沉默片刻,唇畔延逸出有些恍惚的笑容,“我倒也罢了,只是希望,你与她不是血亲。那样的长辈,与你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该辱没了你的名声。”
陆语失笑,“我有什么名声啊,只是长安城中一个商贾罢了,要与原家撇清关系,也不太难,您放心吧。”
原敏仪小看谁,也不会小看自己这外甥女,一来是出于本能的对亲人的认可,二来则是这几年的相处、这件事情上陆语始终沉着冷静的应对,无一不让她引以为豪。她拍了拍陆语的肩,“等我们好了,帮你一起谋划。”
“您和姨父不用记挂这事儿,眼下不是有沈先生么?”陆语巧笑嫣然,“他能教我很多东西,不论是经商,还是为人处世。而且,他已经介入此事,敲打过原大老爷了。”
原敏仪喜出望外,“原来下人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
“嗯?”陆语眨了眨大眼睛,“他们都编排我什么了?”
原敏仪笑着点一点她额头,“也没什么,只是说沈先生对你格外照顾而已。”
“……哦。”陆语扶着姨母回到床上,“您说,我要是嫁给沈先生,好不好啊?”
“……?”原敏仪一时愣住了,眼神格外复杂地看住陆语,“阿娆啊,是你钟情沈先生,还是两情相悦啊?”要是单相思,这孩子可不愁吃苦了。
“嗯……”陆语蹭了蹭下巴颏儿,想大事化小,道,“他说的,想娶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会儿就想着,要是不趁热打铁,他过了这兴头,我就是想嫁也不成了吧?”
“……”原敏仪困惑地看住她,“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都变得特别复杂又特别让人心惊胆战的?”
陆语笑出来,“我跟您说的是实话,也是悄悄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明白,我明白!”原敏仪当即轻声说道,重重点头。
“反正,他是提过几次了,我也辨不出真假。”陆语道,“这事儿吧,我刚刚也想了,凭他的好名声,凭他的财势,我要是嫁了,绝对是我高攀,很值得,是不是?”
“……”原敏仪呆呆地看着外甥女。
“您怎么了啊?”陆语有些紧张,“哪儿不舒坦?”
原敏仪就在这时掐住了她白皙的通透的面颊,用了些力气,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啰嗦这么多,也没跟我说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情分。劳什子的财势、名声能当什么?就你这恨不得每日插竹簪、穿道袍的德行,给你多少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名声什么的,那是人家自己修来的,跟你愿不愿意嫁有什么关系?姻缘得是两情相悦,你要是只图利,那就别去祸害人家。”
“诶呦……”陆语讨饶地笑着,慢慢移开姨母的手,“瞧您说的,先前好好儿的,末一句怎么就不对啦?什么叫我祸害人家?合着我嫁谁就是祸害谁啊?”
原敏仪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打心底喜欢的,就千万不要嫁,大道理我就不跟你说了;相反,你要是打心底喜欢的,就算出身再寒微贫贱,我跟你姨父也赞同。明白么?”说着便是神色一肃,“阿娆啊,你跟姨母说实话,我们这件事,是不是需要沈先生帮衬太多?以至于……到了他想娶你做挂名夫妻的地步?”
陆语笑出声来,“什么啊,没有的事。”她笑着坐到姨母身侧,搂住她,“要是你想的那么不好的情形,我怎么有脸跟您提起啊?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对他是什么心思,想请您日后帮我观望着,他好的、不好的地方,您都及时告诉我,好么?”
原敏仪听完,沉思片刻,长舒了一口气。这孩子说的不假,要是到了被人胁迫着出嫁的地步,她恐怕会一本正经地做出一副对男子一往情深的样子给人看,不会让她和傅清明心生歉疚,眼下这样实诚……其实,已经动了三分情意,只是不自知罢了。
由此,她笑吟吟地满口应下.
一大早,原成梁便去向家请母亲回府。原二太太向氏见了他,当即二话不说,从速赶回原府,直奔太夫人房里。
刚进门,看到的便是原太夫人正将主持中馈的人才持有的钥匙、对牌交给原大太太,一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原溶。
不知何故,原太夫人比起她离家之前,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之多。向氏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上前去见礼。
原溶牵唇笑了笑,敷衍地说了两句寒暄的话,便晃着胖胖的身形离开了。
原大太太拿到了掌管府中大小库房的钥匙、安排一切事务的对牌,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说笑几句之后,也脚步轻盈地离开。
向氏面露忐忑,慌忙走到婆婆跟前,“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要出事了。”原太夫人面色冷凝,下地去往里间,“走,进去说话。”
“是。”
到里间落座、屏退下人之后,原太夫人道:“这几日的事,你已知道多少?”
向氏已经镇定下来,语气和缓地道:“沈慕江入住傅宅、傅清明和敏仪获救回家、解家兄妹和董岚不知所踪——我只知道这些。”
“那你知不知道,成梁与阿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那桩丑事?”原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
向氏微微挑眉,“瞧您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少年人,您怎能奢望哪一个都天赋异禀、通达世事?成梁才十九岁,这种事,是他该吃的亏;阿锦就不需说了,不是您纵着她制琴么?她是那块料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原太夫人目光森寒地望着二儿媳,心里却是颇为不安:不论向氏此刻的意态,还是她的言语,都让她觉得不对劲。
向氏冷然一笑,“您这是还没品出来,还是不想认命啊?事情已经败露了,没得转圜了,您明白么?”
原太夫人嘴角翕翕,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向氏语气幽冷:“陆语就是个小人精,不是人精,怎么可能把傅清明和原敏仪救出去?这个小人精,现在又有了沈慕江这样一个真正活成精的主儿做靠山,将会怎样?
“若是不出所料,他们现在正在彻查整件事的始末,不揪出元凶不算完——不为此,早把解家兄妹和董岚送进官府了。
“您唤我回来,我还以为是事情有了转机,您找到了让沈慕江离开长安的由头,结果……您说的却是那些有的没的,想要做什么?您要做什么,才能让恩娆不追究您挟持她姨父姨母的事?”
原太夫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向氏,“你!……那件事,你是主谋,是你逼着我协同你的!”
向氏却是笑意冰冷,“我怎么逼迫您了?有谁知情?我逼迫您什么事儿了?我只是两年前说了一些话,您就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把傅清明和原敏仪劫持了,我随后做的、被您胁迫所做的,不过是帮您遮掩而已。太夫人,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换来的不该是你遇事拉我一同下水的结果。”
“你混帐!”原太夫人抄起茶盏,用力掷向向氏。
向氏竟也不躲,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
可惜,原太夫人气结之下手抖,茶盏掷出的方向有误,贴着向氏的耳朵飞了出去,碎在地上。
向氏面露失望之色,“我是真想死在你手里,老天爷都不成全,可见也是看清楚了,您还不如我,我死在您手里,实在是太冤得慌。”语毕从容转身,举步向外。
“你站住!”原太夫人喝住她,“这么多年了,我待你不薄,此刻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氏回眸望向她,“待我不薄?那不是我自己赔小心赔笑脸才换得的么?您几时善待过身边的人?就算老太爷,您又何曾善待过?您啊,照我看,就是个没心肝的货色。”顿了顿,鄙夷一笑,“我猜想着,大抵与您出嫁前的一些事有关吧?”
原太夫人的脸色立时由青转红,身形也变得僵硬,手脚不听使唤。
向氏眼中的不屑更浓,“我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陆语一定会顺着这条路查下去,到末了,别的我不敢说,把您弄得生不如死是必然。您可要多加小心啊。”
“我好不了,你也休想得善终!”原太夫人几乎嘶吼地道,只是,气力不足使得气势犹在,而声势全无。
向氏闻言就笑了,“谁告诉你,我想得善终了?”
“……”原太夫人少见地说不出话了,缓了好半晌才问道,“你、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能把一双儿女都豁出去?啊?!”
向氏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的儿女,不是我的,是原家的,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没他们什么事。至于为什么,只是一笔俗得掉渣的旧账而已,我也懒得跟你细说——但你放心,我一直有闲情筹谋着跟你算总账的一日。”语毕,她回转身,微扬了脸,举步走出门去。
原太夫人则是深深地蹙眉,陷入极大的困惑之中。很多事情,她实在是想不通了.
没过多久,陆语也陷入和原太夫人相似地困惑之中——她及时得到了婆媳两个那番对话,已经能够判定,姨父姨母被劫持的事情最终促成,婆媳两个都功不可没,可是最终的原因,却到目前都没有眉目。
她在外院书房的里间撑肘托着腮,陷入种种猜测引发的沉思之中。
“想什么呢?”沈笑山施施然走进来,敲了敲书案,在她对面的座椅落座。
陆语心下稍稍一惊,继而就平复了心情,放下手,笑笑地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看看你。”
“……”一句话就让陆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无暇、无忧各自寻了由头,退了出去。
陆语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沈笑山轻笑出声,“不就那婆媳两个的事儿么?至于这么头疼?”
“怎么能不头疼呢?”陆语抿了抿唇,“单听昨晚婆媳两个说的话,我真是难以相信。以前也派人听过窗跟儿,都是和和气气的,最起码,二太太对太夫人很恭敬。结果,到了昨日,她们居然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真是都是都没想到过”
“秋后算账。”沈笑山真是打心底没办法生出惊异之情,“向氏只是少见的眼看马到功成还不张狂的人而已。”
“嗯?”他的话引起了陆语的注意,“怎么说?”
“向氏那些话,摆明了就是要假你之手整治原太夫人,但是到今日,她也没提及憎恶原太夫人的原由。”沈笑山说道,“我觉得,她好像是自一开始就笃定你能查清真相,知晓你外祖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略顿了顿,又连忙补充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见得……”
“那么,不管是她原二太太,亦或原太夫人……到底都是怎样的人呢?”陆语讷讷低语,无意识地打断了沈笑山的话。随即,她站起身来,匆匆走到门边,扬声道,“去原府,把原二太太给我请来。”
“是!”无暇、无忧齐齐称是,快步而去。
陆语略松了一口气,站在门边,对他招一招手。
沈笑山扬眉。做什么?又要面对面地相看他?
陆语又招手。
沈笑山不理。
“你怎么回事?”陆语又气又笑,“想求你赶紧去办一件事。”
沈笑山却将高大的身形安置到美人榻上,“今儿懒得动。”
“……怎么这个时候端架子?”
“除非你求求我。”
陆语走到他近前,笑盈盈问道:“说吧,怎么样求你,你才肯答应?”
“我想想。”
陆语俯身,撑着美人榻的扶手,“先生,这会儿可不是没正形的时候。”却不想,语声未落,被他展臂勾低。
沈笑山凝视着眼前绝美的容颜,视线锁住她的唇,随即,牢牢捕获,吸/吮、吮吻、轻轻咬啮。
让她发出一记又一记轻轻的颤栗。
第32章 原由
仅存的一丝理智, 让陆语拼力别转脸, 双眼冒火地看着他,“什么时候啊你就胡闹?”说完连打他手臂好几下。
沈笑山笑得像只餍足的大猫, 抬手握住她的手,“手疼不疼?”
“……瞧你这个欠打的劲头, 真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她气哼哼的。
他一副无赖相,“牙根儿痒可别忍着,大可以咬我几口。”
陆语皱了皱鼻子,又磨了磨牙, 嘀咕道:“别让我逮住机会。”
沈笑山大乐,“这会儿就是机会, 我保证一动不动。”
“……”陆语牙疼似的吸着气, 被他握着的手到了他面颊,捏住他高挺的鼻梁,“你这个人吧……”真让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沈笑山笑容更显愉悦,语声与神色一样柔软:“这不是想你了么。”
“闭嘴。”陆语拉他坐起来,“大白天的你挺什么尸啊?办正事去。”说着心虚地瞥一眼门口, 担心有下人不管不顾地进门来。
“笨。”沈笑山笑着站起来, 把她揽到怀里, “有人进门之前, 我就听到了。”
“那也不能胡闹。”陆语一本正经地给他立规矩,“白日只能忙正事。”
他不吃她那一套, “我白日向来没正事。”
陆语蹙眉瞪着他, “不是我说, 你怎么这么混呢?”
沈笑山捧住她的脸,啄了啄她红润润的唇,“再数落我试试?”
“……”陆语自知挣不过他,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便没吭声。
沈笑山趁机又亲了她一口,随后才道:“上午我敲打敲打原二老爷,下午一起出去逛逛?”
他说的前半句,正是陆语想请他帮衬的事。她听了,点头说好。
沈笑山对她,从来不介意趁火打劫,又深而辗转地吻住她的唇。
陆语起初气得要跳脚,可不消片刻,便被那至甜美的感受抓牢,呼吸又变得颤巍巍,掐在他腰际的手,怎么也用不上力。
唇舌交错,心弦都在轻轻地颤抖。
“恩娆,”他侧脸,双唇移到她耳畔,“商量商量婚期吧?”
陆语又气又笑又不自在,抬手推开他的俊脸,“快出去,眼前的事不了结,我什么事都不会斟酌。”
沈笑山心念一转,笑了。小家伙这会儿的说辞,跟以前可不大一样——有戏了。
“成,我这就给你忙这事儿去。”他说着,整一整衣衫,神采奕奕地出门。
陆语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必须得承认,有他帮衬着,心里特别踏实.
无暇过去传话,向氏没有耽搁,当下就换了身衣服,来到东院。
东西两院的人都清楚,陆语在傅宅,算是又当子嗣又当闺秀,平时白日留在家中,只要不制琴弹琴,时间都消磨在外书房。
走进书房,在厅堂见礼之后,陆语请向氏到宴息室说话。
落座后,向氏打量着陆语头上的银簪、身上的道袍,笑着摇头,“你啊,真是可惜了这好样貌——怎么就不知道好生打扮呢?”
“这样穿戴自在,习惯了。”陆语一拂袖,敛了笑意,直来直去地道,“原二太太,我请您来,是为了我姨父姨母的事。”
明知道对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还是说了说原委,以及查证的进展,“……如今我已经得到消息,这件事情的主谋,是您和原太夫人。神神叨叨的伎俩,我也知道不少,只是觉得,您是行事爽利的人,就不绕弯子了,当然,这要看您肯不肯坦诚相待。”
向氏端着茶盏,敛目看着茶汤,神色平静如初,沉了片刻,缓声道:“那件事,我只是太夫人的帮凶,很多细枝末节,我都是听命于太夫人。否则,以我的头脑,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到让你提心吊胆数日的地步。”
陆语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该是打定了主意,咬定原太夫人是罪魁祸首。这一点倒是不打紧,重要的是能说出怎样的秘辛。
“原由,我要合乎情理的原由。”陆语语气清冷,“为了算计我们,你们着实筹备了很久。”
“筹备得再久,纰漏仍是不少。”向氏淡淡一笑,“不出所料,是解奕帆、解明馨二人先出了破绽吧?”
陆语语气闲散地反问:“怎么说?”
“他们固然想一夜暴富,但终究是受了胁迫才应下此事。”向氏微笑,“这样的人,难免心浮气躁,不堪用。”
陆语声调凉飕飕的,“多亏了他们不堪用,再堪用些,我姨父姨母都未必能活着回来。”提到这件事,她就生气,就想把不顺眼的人拎几个到面前,往死里收拾。
向氏唇角浮现出含义不明的笑容,“敏仪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你承欢膝下,消灾挡难。”
陆语顺势问道:“那您呢?您有没有福气?您的儿女有没有福气?”
“我?”向氏眉眼微扬,这一刻的笑容,竟很是妩媚动人,“我从不是有福之人。至于成梁、阿锦,随着二老爷的造化活着就是了。”
陆语又问:“看起来,您的姻缘,很不如意?”
“岂止不如意。”向氏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与原府一向亲近不起来,对我的事情,所知不多吧?”
陆语点一点头。
“向家是书香门第,没出过权臣,在官场做的始终是六七品的芝麻官。日子原本平平淡淡,到了我议婚的年纪,出了不少是非。”向氏平静地讲述道,“最早,我双亲相中了一个资质尚可的举人,家境贫寒了些,但有向家接济着,日后又能做个一官半职,日子定不会太苦。哪承想,我这深闺中人,竟被太夫人一眼相中。”
陆语啜了一口茶,料定这事情一定被原太夫人搅和得很热闹。
向氏也啜了一口茶,神色恍惚地回忆片刻,才敛起神思,冷静地复述当时情形:“那时我与那举人,已经算是定了亲,互换了信物、庚帖,只是没有敲锣打鼓地宣扬。
“太夫人当时却料定向家没有回绝的余地,托人前去说项时,恨不得连婚期都定下来。
“家父家母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不管说项的人怎样,就是不答应。
“太夫人便命人查我与那举人有没有私情——都没见过面,哪里来的私情?她放下心来,便用原府的权势打压我们两家。
“家父一生,就是太耿直了,那时受了几次无妄之灾,又连累得举人、亲友受了些委屈——举人家先一步受不住,退亲了,他心里始终过不了那道坎儿,气病了,没多久撒手人寰。
“家母与他情形相仿,本就是强撑着,后来见家父辞世,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太夫人在那时火上浇油,请说项的人让我在热孝期间出嫁,说什么,原家不会嫌弃我不吉利。
“家里没了家父家母持家,家兄本就像是没头苍蝇,一听那些话,气得要打官司。
“我把他拦下了,我说我嫁。
“就这样,脱了孝服穿嫁衣,我嫁进原府。多少年了,我始终战战兢兢、陪着小心度日,直到老太爷病故、家兄在官场上压原溶一头。
“谁都以为,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父母是怎么辞世的。可我没忘,始终都没忘。我的双亲,不见得是最疼爱女儿的人,但比他们更好的,整个长安,屈指可数。那般恩情,我忘不了。我甚至始终都觉得,是我害得他们英年早逝。我,就是个灾星。”
说到这里,向氏语声顿住,沉默下去。
陆语也好一阵子没说话。她不能因为向氏没有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地诉说就小看这件事。
不能,任何人都不该看轻向氏与双亲的情分。
父母对孩子的付出的分量,在孩子心里的地位,因人而异。对于很多人来说,父母就是不会坍塌的天,就是遮风挡雨的山,不可失,尤其不可因为自己而使得双亲受磨折。
那种自责……
恰如姨父姨母的事之于她,如果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钱财的缘故,使得夫妻两个受了那么多苦,她真的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而向氏的事之于原太夫人,只是再一次地验证了她跋扈专横的性情。
只是,有些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可以理解的这些事情,绝不代表别人可以危害到她的亲人。
是以,陆语在沉默良久之后道:“你明知道那种切肤之痛,以你的头脑,也该想见到,我姨父姨母出事之后,我是怎么样的不好受。可你还是那样做了。”
“对,我还是那样做了。”向氏抬了眼睑,定定地看住陆语,“我是想,原太夫人的外孙女,就跟她一样,我怎么算计都不为过,不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样的说辞,倒也不能说是错,毕竟,她以前与原府的牵系,只有外祖父。陆语牵了牵唇,将话题引到别处:“你对原太夫人恨之入骨,那么,对她的生平,了解的应该不少吧?”
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除了最爱你的,便是最恨你的。
向氏将茶盏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抚了抚锦缎衣袖才道:“自然,对她的生平,我花费了几年工夫,了解了一些。”
“说来听听。”陆语说。
向氏语气变得不阴不阳的,“她啊,也没什么弱点,唯一的一个,是她出嫁之前,家里有个义兄。我也是听一个常年服侍她的老人儿说的,说她跟那个义兄不清不楚的,为婚事好几回寻死觅活的,在她娘家,这笑话原本能讲几百年,但是当家的人哪丢得起那种脸,知情的人都被陆续处置了——跟我说过那些事情的人,眼下也已不知所踪。”
陆语微微睁大眼睛。
向氏笃定地对她点了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要是撒一字半句的谎,就让我今日横死家中。
“不过,她经了那种事,也有好处,只要是以兄妹名分活在一屋檐下却生了私情的,她观望片刻就心知肚明了。
“最早,是解奕帆、解明馨接近向家——打通官员的门路,做生意的路面就宽了。向家懒得理他们,他们就找到我这儿了。我那时也是贪财,见他们每次备的礼都特别丰厚,就一直不咸不淡地来往着。
“恰好有一次,兄妹两个见我的时候,太夫人过去了,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太夫人就看出不对了。过了一段日子,解家兄妹就不搭理我了,一门心思地给太夫人送礼送银钱。我自然心里奇怪,就派人慢慢去摸兄妹两个的底细。
“结果就不需说了,那兄妹两个……解明馨十三四起就开始不安分了,跟解奕帆有了夫妻之实。把柄在太夫人那儿,太夫人怎么找到的证据,我真就不知道了。”
陆语审视着她。
“我今日前来,就是把命搁在你手里了,我没必要骗你。尤其关乎太夫人的事情,我更没必要骗你。”向氏显得比之前更为平静地道,“帮凶与主谋的罪名有差别,可刑罚其实差不多,你我都清楚,对不对?”
陆语失笑,“罪名上的差别,正是你所在意的。偷盗一万两,要砍头;为一些由头报仇杀人,也是砍头。你选哪个罪名?”
“但这件事,我就算是主谋,又能怎样?”向氏问道,“你还能把这件事闹到官府不成?”
陆语扬了扬眉,很真诚也很困惑地看着她,问:“我为什么要压下这件事?”
“……”向氏哽住了。
陆语眯了眯眸子,冷声笑问:“我请您来,可以这样说家常,也可以严刑逼供,您是不是把我想的太纯良无害了些?”
向氏抿了抿唇,刚要说话,陆语已继续道:
“今日您过来,对我最好是知无不言,下一次我们再见面,保不齐就在别的地方,您少不得受些可见不可见的残酷刑罚。何去何从,您自己选。”.
下午,沈笑山和陆语走在长安街头。
他如何敲打原二老爷,有没有奏效,对她只字不提。为此,她是真有点儿着急,却没法子逼着他原原本本道来,只能等待适合的时机。
不过,跟沈笑山闲逛,收获还是很多的。例如有些小摊贩,她问有没有兴旺富家的可能,他就说,再熬两三代,熬成老字号,地儿再偏、陈设再破也能赚钱;例如有些新开起来的字号,他只需看到招牌就说,长不了,多说五年十年的寿命,只因为大东家的惰性,被人排挤得倒招牌是迟早的事;再例如一些新开起来的字号,他也只需看看招牌就说,这行当能长远地经营下去,一来是选对了路,二来是经营的人也对了,没那些虚头巴脑的坏毛病。
——这些当然不是他每日逛出来的心得,大多数是手下及时呈报给他的消息。
可就算是这样,在陆语看来,也有点儿吓人了。最起码,是把她吓到了——这情形,就像是帝王对一个州府的情形如数家珍一样。
是以,她慢慢放下了别的顾念,亦步亦趋地跟他四处游逛,消遣之余,增长见识。
“恩娆,来。”
——正凝神看着街头捏泥人儿的摊位的陆语,听到这一声唤,立时循声望去,没来由地觉得亲切。
正走向一家玉石铺的沈笑山停下脚步,一手伸向她所在的方向,再次道:“恩娆,来。”
“嗯!来了。”陆语笑应着,快步走向他所在的位置。
“走,给你置办些首饰。”他说。
“什么?”陆语不明所以。
沈笑山上下打量她几眼,“一天到晚穿的灰扑扑的。我给你添置些打扮的物件儿。”
“……”陆语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道袍,轻声道,“你去找会打扮的人不就得了?我怎么那么缺你给添置东西?”
沈笑山笑笑的,引着她往前走,“我看重的可不是爱打扮的人,我一直缺的,是一个我想给她添置东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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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日常
沈笑山带陆语前去的玉石店铺名为璞玉斋。
二人进门后, 掌柜的亲自款待, 笑呵呵地对陆语拱手行礼,“陆东家, 您可有段日子没来了。”又问起沈笑山,“这位是——”
“这是沈先生。”陆语只能这样不清不楚地引见。
沈笑山微笑着一颔首, “来选些首饰、玉石,劳烦您将成色不错的取出来。”
“得嘞,您二位随我来。”掌柜的请两人随自己到二楼,亲自沏了一壶好茶之后, 转去取来诸多首饰、成色上佳的珍珠、玉石,以及一些在经营范畴之外的好东西。
陆语一眼就相中了一块古琴形状的黄铜镇纸、一块适合做印章的田黄石。
她把玩镇纸片刻, 便让掌柜的包起来, 又拿起那块田黄石,问:“来历没问题吧?”
“没有,绝对没有。”掌柜的笑道,“您是行家,一看就知道, 这块石头最适合做印章。做印章的材料的讲究, 我们再清楚不过。”印章若是自己做自己用, 来历还能忽略不计, 而若送给亲友,便务必要来历清楚, 不能是让人觉着不吉利的东西——有些人是忌讳这些的。
陆语放下心来, 细细审视着手里的石头, “可以在表面雕刻月色山景。”
掌柜的笑道:“正是。做好之后,一定极为雅致。”
陆语绽出愉悦的笑容。这块石头,比家中存着的那些石头要好,她想着,用这块石头给沈笑山做一枚印章,更拿得出手。
沈笑山在看的,都是珍珠、美玉、钻石和名贵的首饰。
他闲时对这些自然没有兴趣,但因着她的缘故,今日兴致颇浓。心里是想着,这些小石头固然不会给她的容貌增色,但这些漂亮的亮闪闪的东西,她应该拥有,越多越好。
他见她选完镇纸选印章石头,随后又认认真真地挑选扇坠,有点儿没辙地叹了口气,唤她:“过来,一起看。”语毕腹诽道:这叫个什么女孩子?
相识至今,她好像只在初见那一日,打扮得像模像样的,随后这些天,简直是怎么难看怎么穿,幸好小模样不是一般的标致,不然可禁不起她这么胡来。
简直是暴殄天物。
陆语到了他近前,道:“你选吧,我看看你眼光如何。”
沈笑山欣然颔首,“行啊。”
掌柜的亲自取来几套名贵的头面,放在二人近前。东珠、南珠、祖母绿、鸡血石、和田羊脂玉,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沈笑山看一眼首饰,看一眼陆语,再眯一眯眸子,想象她戴上之后的样子,逐一让掌柜的收起来,晚一些送到傅宅。
掌柜的乐开了花,忙完手边的事,又把店铺里压箱底的几样宝物拿出来。
陆语则在想,今日就当是自己提前置办嫁妆了——并不打算让沈笑山付账。要知道,他买下的这些,可都是首饰,换做寻常人,随意选一样送给意中人,就能做定情信物。
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可是瞧着他把银钱打水漂的架势,真有些肉疼。
沈笑山此刻正在看几十颗珍珠的成色。
掌柜的解释道:“这等成色、大小一样的珍珠,小店存着的委实不少。几颗几十颗卖出去的话,不值当,能吃下这么多珍珠的主儿,又委实不多。”
沈笑山问道:“存放的珍珠,能否在宽敞的居室做一道珍珠帘?”
“能做,能做!”
沈笑山望向陆语,“月明楼三楼缺一道珍珠帘。”
“……是么?哦。你都说了,那就是缺。”陆语实在是想不出反对之辞。
沈笑山撑不住,笑了。
掌柜的笑容愈发殷勤,“您稍等,我这就去全部取来,您过过眼,确定我所言非虚之后,再给您送到傅宅。”
沈笑山颔首,“辛苦。”
掌柜的走后,只留下一名小伙计在一旁侍奉茶水。
沈笑山道:“等会儿去添置些布料。”首饰需要相应的衣衫来衬。
“好啊。”陆语道,“春日要预备夏裳,多选些细葛布。”
他嗯了一声。
陆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眼前的一把折扇上,目露惊喜,“象牙骨呢,墨玉扇坠儿,扇面儿是名家手笔……果然是压箱底的宝物,不然,玉石铺怎么可能售卖这等宝物?”夸了一同,却又放回去,“也用不着,算了。”
沈笑山莞尔,“你又不缺银钱,平时怎么总是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之前的翡翠白菜、鸳鸯手镯都是这样,她比谁都了解行情,也不是不喜欢,但就是不买。
“乱花钱怎么行啊。”陆语道,“动辄要二三十万两,对于你,是九牛一毛;对于我,却是十多双筷子少了一根——眼瞧着就少了一笔银钱,我真受不了。”
“那么,每年留多少银钱应付日常开销?”
“三五万两吧,也不少了。”陆语说,“遇见实在喜欢的物件儿,少不得动用积蓄。”
沈笑山缓缓地点了点头。
“今年不一样。”陆语笑道,“今年我打算散一部分钱财。”她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尤其今日。”
沈笑山瞧着她,笑,“不怕我把你花的倾家荡产?”
她不假思索地道:“那也值啊。”
“真这么想?”他问。
“那还有假?”
他唇畔延逸出分外愉悦的笑容.
同一时刻的杭七,看着林醉,目露钦佩。
上午,他和林醉去了沈宅,核实部分口供,亲自审讯了几个人,忙忙叨叨的,没顾上用午膳。
午后,他饿了,又想吃街头贩卖的辣味小吃,就带着她一起来街上觅食。
此刻为止,小东西吃了两份肉脯、两份包子鸡皮、两份姜虾、一份煎鱼、一份粉羹——看起来跟小猫似的,却比他还能吃。
“七爷这么看我做什么?”林醉用帕子抹了抹嘴,老老实实地说,“我是真饿了。前后一共也就花了一钱银子左右,瞧你的样子,好像我把你吃穷了似的。”
杭七轻笑出声,“没,我只是见惯了吃得特别少的女孩子,瞧见你这么个真性情的,有点儿意外。”
林醉笑一笑,没吱声。
“当然,还有惊喜。”他又补了一句。
林醉没留心听,正眼巴巴地瞧着卖旋炒银杏的小贩。
杭七笑着对她抬手示意,“走着。”
林醉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多谢。我……出来的匆忙,一文钱都没带。”
杭七哈哈地笑,“想吃什么咱就吃什么,管够。”
林醉嫣然一笑。
等她吃饱之后,两个人坐在茶摊的散座喝茶。杭七问她:“你祖上是何处?”
“不知道。”
“嗯?”
“真的不知道。”林醉说。
“你是怎么到了陶真人跟前的?”
林醉说道:“我是师父捡到的。到了她老人家跟前,这么多年,都是恩娆姐姐养着我。”
“那时你记得自己的姓名,却不记得双亲姓名?”不自觉的,杭七犯了锦衣卫凡事寻根问底的毛病。
“是啊,不行吗?”
“行是行,只是不大合常理。”杭七如实道,“是你不愿意记得他们吧?”
“我记不记得他们是谁,又不打紧。反正他们也不稀罕认我。”林醉垂了眼睑,“我姓名从没改过,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是江南陆语的异姓姐妹——这些年了,他们想找我,不是太难的事。”
“这倒是。”杭七凝住她,“你有没有想过认祖归宗?”
“我才不稀罕。”林醉神色冷漠地扯一扯嘴角,“是他们不要我的,我还有什么好顾念的?”
“明白这个就行。”杭七笑着碰了碰她手里的茶盏,“你有陆恩娆,有傅清明、原敏修这样的长辈,很多人盼都盼不来你这样的福气。”
“嗯,我晓得。”林醉绽出甜甜的笑靥,“我跟恩娆姐,比一母同胞的姐妹还要亲厚,傅家叔父婶婶,待我也特别好。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平时总是犯愁,我要怎么报答姐姐才好啊?”
“你值得人待你好。”杭七笑笑地看着她,“在陶真人跟前那几年,挺苦的吧?“
“不苦啊,苦的是姐姐。”林醉想起幼时光景,现出几分苦涩,“姐姐小时候很爱哭的,晚间总是不声不响地哭鼻子,到了第二日,大眼睛总是红红的,凭谁看了都心疼。现在的她,跟小时候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说到这儿,目光一闪,她懊恼不已,“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了也没事,我又不是随意传话给别人的人。你小时候的事,我很愿意听听。”
林醉想到他锦衣卫的身份,心下释然,随着他的话题说道:“小时候,每个白日,其实都过得很好。师父给我们讲诗书礼仪,隔三差五地会带我们出去看景致、采野果、放风筝……特别特别多好玩儿的事情。
“我早晚要习武,姐姐早晚则忙于经商、制琴的事,其余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道,只是,我们两个都不成器,那些只能用来修身养性。
“姐姐不爱做针线,长大后碰都不碰,但是小时候会给我做衣服、鞋袜,还会让齐叔给我置办不显眼的首饰——镯子、手钏、玉坠之类的。
“知道我馋荤腥了,就带着我跑出去胡吃海喝,回去之后被师父责问,都是她独自抗下,不让我陪着挨罚。
“我就总想,再也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
“怎么会。”杭七立时道,“就算不会有人比她对你更好,也会有人像她对你一样好。”
林醉放下茶盏,撑肘托着腮,“但愿如此吧。可我更希望的是,能像姐姐一样,对一些萍水相逢的人好,很好、很好的那种好。这样,我才会觉得,是在因果中回报了姐姐的恩情。”
“……有道理。”思忖之后,杭七颔首,深以为然,心里在想:修行过的人到底是不一样,心中的格局,不同于常人.
离开璞玉斋之前,陆语拿出钱袋子,唤掌柜的结账。
沈笑山视线冷森森地凝了她一眼,继而又这样冷森森地凝着掌柜的,道:“你这儿来。”
掌柜的架不住他这样的气势,不自主地就到了他跟前,随后有问必答,再随后,收下了沈笑山付的银钱。
陆语睁大眼睛:什么情形这是?掌柜的怎么忽然间就当她不存在了?
沈笑山留意到她的反应,不自主地牵出由衷的笑容。
陆语横了他一眼,转念就又笑了。她从不跟自己过意不去,更不会跟银钱过意不去。横竖大部分东西都是他要买的,可不是她要添置的。最不济,把东西送还到沈宅就是了。
付账、吩咐好相关事宜之后,沈笑山和陆语走出璞玉斋。
走出去一段,陆语见掌柜的仍然站在门外,便笑眉笑眼地折回去,和他嘀嘀咕咕一阵,走进铺子,过了片刻才出来。
沈笑山问她去做什么了,她也不说。
随后,二人相形去了沈家字号的绸缎庄。
路上,陆语问他:“绸缎庄的掌柜见过你么?”
沈笑山想了想,“应该没有。”
陆语不由心生笑意。知道东家是谁,却没见过东家真容,那是个怎么样的心情,她倒真有些好奇。
“买好衣料,去看看花鸟鱼吧?”她提议。
“行啊。”沈笑山横竖无事,与她闲逛又其乐无穷,自是爽快应允。
选好衣料,陆语兴致勃勃地和他去挑选盆景、小鸟、金鱼——这些都是姨父姨母平时喜欢的,个中学问,她只是一知半解,少不得要沈笑山帮忙。
沈笑山问:“你不想养只黄鹂、八哥什么的?”
“不要。”陆语连连摇头,“连我自己都养不好,还养活物?”
沈笑山忍俊不禁,“猫猫狗狗的呢?想不想养?”
“不养。”陆语又摇头,“那些都是有灵性的东西,要养,就得有给它们养老送终的打算。我还是省省吧。你要是喜欢,倒是可以养几条大狗、几只活泼的大猫。”
他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又不喜欢,我养着有什么意思?”
“……”陆语当做没听到,搬起一盆盆景,“这个叫什么来着?挺好看的,一起带回去。”
“墨竹有什么好看的?”沈笑山端详着盆景,笑微微地凝着她,“花园里的那片竹林,不就植着墨竹呢么?”
“不一样。”陆语跟他胡搅理,“我瞧着不一样。”
沈笑山心里笑得不轻,“好好好,不一样,带回去。”
陆语瞧着他,发现他神色中竟有着不容忽视的宠溺,不由片刻恍惚。
沈笑山看看那盆小竹子,再看看她,笑意更浓,“快放下,花盆上有土,不知道么?”
“哦。”陆语老老实实地放下盆景,心想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不是被嫌弃穿戴不够好,就是被挑剔言行。
再往前走,她说:“你瞧没瞧见建兰?我想买一盆回去……”
“不行。”这件事,沈笑山可不会由着她,“你和两位长辈都不善养兰,带回去也是糟蹋珍宝。”
“你不会么?”陆语振振有词,“你要是会,我跟你学不就得了?”
“不准。”沈笑山摆了摆手,“这种坏毛病,别指望我惯着你。”
陆语皱了皱鼻子,却没再说什么。
“不准耍小脾气,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陆语看他一眼,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好啊。”.
原灏搓着手,在外院走来走去,好一阵子,才硬着头皮去书房见原溶。
原溶正在盘算往后要怎么行事,见到原灏,挤出一丝笑,“二弟来了?坐。”
原灏行礼之后落座,期期艾艾地道:“上午,恩娆见向氏、沈先生见我的事情,大哥听说了吧?”
“自然听说了。”原溶问道,“沈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原灏一想到那些话就恨不得冒冷汗,“他说,傅清明、敏仪前一段日子被人劫持了,还说……说娘和向氏是元凶。问我知不知情,若不知情还罢了,若是知情,该早做打算——我能打算些什么?家里家外的,当家做主的从来是你和娘。”
原溶叹息一声,却定定地审视着原灏,“你当真不知情?”
“我怎么可能知情呢?”原灏登时站起身来,“这件事,不论怎么算,都捞不着好处,我怎么会那么蠢?”
原溶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要是能捞着好处,你就做了?”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原灏面皮涨得通红,“我是来找你商量求你拿个主意,你怎么话里话外都怀疑我?”
“你也别怪我多心,毕竟,这么多年了,娘一直偏疼你,时时处处都为你考虑,更想为你谋得长远的益处。”原溶现出在官场上才有的圆滑世故,“你要是知道些什么,赶紧与我交底;要是真的清白无辜,也给我个准话。不论怎样,我们都是兄弟。”
“我知道什么啊!?”原灏急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跳,“我要是知道的话,宴请沈慕江和恩娆那日,怎么可能刻意安排阿锦到前头来见客?——做贼的就得心虚吧?心虚就得躲着沈慕江和恩娆吧?”
原溶一想,倒真是这么回事,打手势道:“坐,坐下说话。”喝了一口茶,他问原灏,“这事情,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恩娆现在要追究因何而起,等到她查清楚了,也就该跟原家、解家等人算总账了。我们兄弟二人,不妨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赶在那之前,拿出个章程来。”
原灏欲哭无泪,“能拿什么章程?就算我能休了向氏,娘那边也没法儿撇清关系。唉……大哥,现在是你该跟我交底,你想怎么办,我全部照办就是了。”
原溶又长长地叹息一声,“正如你说的,我又能怎么样?得了,没辙,等敏仪和恩娆给个痛快就是了。”
原灏凝眸望住原溶,恨不得把手边的茶盏拍碎在对方圆圆的脸庞上。他原溶没辙?才怪。他只是不定从何处吃了定心丸,不肯正经理会他罢了。
他强按捺下火气,又跟原溶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便道辞回房。
向氏站在窗前出神,已经有好一阵了。
原锦听得母亲去过傅宅,和陆语叙谈多时才回来,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道:“娘,您和陆语叙谈得怎样?有没有提一提我这明着做绣活实则被禁足的事?”
向氏缓缓地转头,瞥了她一眼,唇角向下一撇,现出几分不耐烦。
“您倒是说话啊。”原锦携了她的手臂,撒娇地摇晃着,“这次要是没顾上,下回再见到她,您可千万别忘了。娘,我真的要闷坏了,你们好歹给我想个脱身的法子才是。”
向氏动作强硬地拂开她,“做绣活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的,总要好过四处招摇。”
原锦不免气恼,“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那日的本意可是为家里谋得财路,千错万错,这初衷总没错吧?我哪里想的到,陆语是那样的心黑……”
“别和我啰嗦这些。”向氏望着花圃中开得正好的香花,“讨了便宜便是别人傻,受了教训便是别人心黑——怎么凡事都是别人的不是?照这样,你的前程好不了,再好的日子也得让你自己折腾成水深火热的情形。”
“娘……好端端的,您怎么这么咒我啊?”原锦满腹委屈,红了眼眶。
“你长大了,日后行事千万谨慎。你的事情,我能管的不多了。”向氏语声中透着浓重的疲惫,神色却流露出解脱之色。
说话间,原灏急匆匆地走进门来。
原锦连忙上前行礼,忧心忡忡地对父亲道:“爹爹,出什么事了?娘亲很是不对劲呢……”
原灏皱了皱眉,冷着脸道:“不在房里做绣活,来做什么?出去!”
“……”原锦刚忍回去的眼泪霎时掉下来,哭着奔出门去。
原灏问向氏:“跟我从头说说吧,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
向氏回以漠然一瞥,“去问你娘,我做什么,都是听她吩咐。”
“我要你说!”原灏重重地坐到太师椅上,高声道,“不跟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别怪我家法伺候!”
向氏闻言笑出声来,“不定何时,我就要去恩娆跟前回话,你只管由着性子惩戒我,害得我语无伦次的话,看她会不会找你算账!”
“……”原灏跳起来,指着她欲言又止,旋即急吼吼地出门,去了原太夫人房里。
他必须得弄清楚事态有多严重,由此才能明白沈笑山那些敲打得他心惊胆战的话因何而起。
走进原太夫人房里,看到侍立在室内、满面愁容的原成梁,他心头突地一跳,预感很糟糕。
他连向母亲行礼都忘了,站在原地,死死地看住儿子。
原成梁心虚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你也掺和进来了?”原灏轻声问道。
原成梁不敢回话,只是飞快地瞥了祖母一眼。
原灏的心瞬时凉了半截。他慢慢地走到原成梁面前,凝聚了全身的力气,给了儿子一巴掌。
原成梁被打得趔趄着后退,倒在地上,片刻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触手温湿。淌血了。
原灏瞪着原太夫人,“您到底要做什么!?您怎么能让成梁跟着您胡来!?”
原太夫人这道:“成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参与。此刻起,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原灏心里更气,“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要查出来能有多难?到这会儿了,您就别睁着眼睛骗您自个儿了,行不行!?”他焦虑地在房里团团转,“祸害!除了添乱还会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在抱怨他的母亲,还是在数落他的儿子。
原太夫人闭上眼睛。
原灏狂躁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之后,颓然落座,“娘,您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了钱财,还是为了惩戒敏仪?——要是为这个,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要连恩娆一并算计进去?”
原太夫人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恩娆对我,何时有过一丝敬重?同她娘一样,不孝的东西。既然如此,就合该被原家所用。”
原灏俯身,抱住头,发出低低的一声哀嚎,“您利用到她什么了?眼下我们都到绝路上了,就别说那些没用的泄愤的话了,成不成?”
原太夫人冷笑,“这件事的结果,全在你大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将我逐出原府不成?还能与你分家各过不成?只要还是一家人,他就得管我们。只要他还管我们,傅清明和敏仪行事就有顾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开罪官宦门庭。”
原灏可没有太夫人那份儿笃定与乐观,“万一我大哥不管不顾了呢?”
“三十几年的软肋都是颜面,到眼下,他也改不了。”原太夫人道,“这事情只是刚开了头,你别心浮气躁的,静心等待便是。此外,管好向氏。对了,你让她过来一趟,有些话,我得提前跟她说清楚。”
原灏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他没有别的选择,当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慢吞吞地回房去唤向氏.
临近傍晚,沈笑山和陆语回到傅宅。出去这大半日,收获颇丰,添置的东西真是人一车一车送回来的。
两个人先到外书房说话,茶点上来,无暇等人便笑盈盈地退到外间候着。
沈笑山提起原灏:“那厮不知情。被我敲打了几句,脸都没人色儿了,反过头来问了我不少事情。烦得我够呛。”
陆语坐到书案后方,不满地道:“这么点儿事情,跟我卖了这么久的关子。真好意思啊。”
沈笑山一笑,“他知情与否还不是一样。”
“这倒是。”陆语取出钱袋子,在里面摸索片刻,拿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望着他,“想送你一样东西,但是,得看你跟它有没有缘。”
“什么?”沈笑山来了兴致,走到书案对面,撑着桌面望着她,“送个东西怎么还拐八个弯儿?”
陆语的笑容显得有些淘气,“就是讲究缘法的物件儿。”语毕,握着东西的手伸到他近前,“接着。”
沈笑山摊开手掌,片刻后,一枚和田羊脂玉戒指落到掌上。
他看了一眼,眉眼间便飞扬起了笑意。
“戴着不合适的话,我要送回去。”陆语催促道,“你试试看。”
沈笑山没来由地觉得,她有点儿紧张兮兮的,猜测道:“你出了璞玉斋又折回去,就是为了这戒指?”
陆语不答,只是神色认真地道:“快戴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你不会把我撵走吧?”沈笑山嘀咕道,“你这小孩儿,弄得我都跟着你紧张兮兮的了。”
陆语横了他一眼,又笑。
沈笑山慢腾腾地把戒指戴到指间。
陆语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望着。
“合适。”沈笑山端详着戴上戒指的手,强调道,“很合适。”语毕伸手到她跟前,让她看。
“真的啊……”陆语喃喃地道,“我只是觉得差不多,这会儿瞧着……你是真的跟这物件儿有缘。”
沈笑山见她神色有些复杂,一瞬间,很多念头闪过脑海。他绕到她身边,“陆恩娆,这戒指是一对儿吧?你的那个呢?你跟它有没有缘?”
“没有,胡说,哪有啊……”陆语弱弱地否认着,却忙着把钱袋藏起来。
“小骗子,快老老实实交出来。”沈笑山笑着去抢钱袋。
这会儿,陆语也没来由地笑起来,小孩子一样,双手背到背后,“先生,真的没有,钱袋里的物件儿,你不方便看……”
“傻子才信你。”沈笑山愉悦地笑着,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双手,力道适中地把钱袋拿到手中。
“先生……”陆语又是笑又是蹙眉,“最烦你这个较真儿的毛病了。”
“乖。”沈笑山俯身,飞快地亲了她的面颊一下,随后麻利地取出另一枚戒指,又不由分说地给她戴上。
居然也是刚刚好,正合适。
连他都微微愣怔一下,轻声道:“不知情的,一定会以为,这是我们量好尺寸让璞玉斋做的信物。”
“是啊。”陆语凝了他的手一眼,“这样巧的事,居然就让我遇上了。唉,真是的……”
沈笑山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偷着嘀咕什么呢?”
“不告诉你。”陆语仰脸,大眼睛眨了眨,绽出活泼泼的绝美的笑靥。
这样可爱的陆语,让他的心都要化了。他忍不住抚了抚她面颊。
陆语却抬手推他,“离我远点儿。”
他再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成,离你远点儿。”语毕坐到她对面的位置,又道,“这事儿吧,不是我们跟物件儿有缘,是我们有缘。说说吧,我几时请人上门说项?等眼前的事儿了了就行了吧?”
这一次,很意外的,陆语只是笑,没反对。
沈笑山没想到,到了这年月,自己还能体会到心花怒放的好心情。
陆语摘下戒指,找出一个精致的锦匣,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
“不戴?”沈笑山道,“不戴也行,明日把鸳鸯手镯戴出来。”
“……好吧。”她轻声说。
沈笑山惊喜,“今儿你是不是被活菩萨点化过了?这么好说话。”
“闭嘴。”陆语睇着他,笑着落座,“说说正事啊?”
“你说。”
陆语慢慢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亲手整治原太夫人和向氏之前,不妨先让原大老爷让她们吃些苦头——我可是铁了心了,就算姨父姨母宽宏大量,我也办不到。
“这样的话,原大老爷总要做些撇清关系的工夫,不然,原家就是蛇鼠一窝,都要被我拉下水。
“根本的原由,我已经知道一些,剩下的,也不追着问了,犯不着。我等那些人求着我、告诉我。”
沈笑山颔首,“这事儿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接下来怎么着?我替你去知会原大老爷?”
“嗯!”陆语笑着颔首,“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跟他说话更方便些。”
“等会儿我就去。”
“好。”
“那这事儿就算是结了吧?”沈笑山凝着她,眼波温柔醉人,“信物也有了,那提亲的事,我可就开始张罗了。”
“你怎么万变不离其宗啊?”陆语笑着拿起手边的镇纸,作势要砸到他脸上。
沈笑山不为所动,笑意更浓,“说定了。”他喝了一口茶,给了她反对的时间。
但她没有,没有摇头,也没有出言否定。
真是神了。沈笑山用拇指转着刚戴上的戒指。这简直是他的福源,何时这小姑奶奶没正形了,不妨把这戒指供起来拜一拜。这样想着,他已觉得好笑——为了眼前这个小人儿,有时幼稚得简直让自己都嫌弃。
可是,真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陆语则缓缓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盛着戒指的小锦匣。
这对戒指,璞玉斋存放好几年了,一直没遇到有缘人——成色再好,戴着不合适也没用。
今日她想起了这件事,问过掌柜的,得知东西还压在店铺里面,便想跟自己打个赌:如果彼此戴着都合适,那么,他想娶,她就答应,其余的事,随他去就是了。
为何如此?也许只是因为,思来想去,也没法儿找出一个反感他的理由。虽然明知道,他有嘴毒的时候,更有残酷的时候,还是没法子反感。甚至于,不见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既然如此,那还矜持什么呢?
没人能教她,心动是怎样的情形,却不妨碍她珍惜与他这一场际遇——横竖又没打算再结识除他之外的男子。
余下的路,随缘、随他就好了。
第34章 亲事
试探/提亲
傍晚, 沈笑山和杭七一同去原府见原溶。
落座后, 杭七亮出自己的身份。
原溶心惊不已,好一通作揖赔罪:“……我治家不严, 让上差见笑了。”
杭七语气闲散:“无妨。我今年请假养伤,在外面的见闻, 能看个花红热闹,也能照实禀明上峰。归根结底,还是局中人如何应对。”
“下官明白您的意思。”原溶赔着笑,抹着汗落座后, 看看沈笑山,再看看杭七, 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沈笑山一个, 就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眼下又多一个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七,不亚于要了他半条命。定了定神,他说道:“二位此次过来,有何吩咐?只管说, 不管怎样, 我都照办。”
“这事儿听沈先生的。”杭七对沈笑山打个请的手势, “傅家与陆小姐想怎样, 先生跟原大人念叨念叨吧。”
原溶恭恭敬敬地道:“请先生示下。”
沈笑山一笑,把陆语的意思复述一遍, “……说白了, 陆小姐顾念着你, 想让你尽早把自己摘出去。你要是办不到,那就没法子了,到时候,一锅端。”
“我记下了,记下了……”原溶的脑筋搅成了一团乱麻,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至于如何施行,要等眼前两尊佛离开之后再盘算。
沈笑山和杭七哪里看不出他的六神无主,闲话几句,便道辞回了傅宅。
二人离开一阵子之后,原溶才清醒过来,挺直了脊背,望着墙角的盆景,陷入沉思。良久,他起身去了原太夫人房里。
原太夫人的膳食,一直是厨房的头等大事,每一日都为了让太夫人多吃几口菜费尽心思。
原大太太这日正式主持中馈了——不再是挂着个虚名,大事小情都能做主。新官上任三把火,她最先拿来开刀的,便是那养尊处优得过了分的婆婆。
下午,她拟出了一张菜单,此时亲手送到原太夫人面前,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日查了查账,才知内宅的账目多有亏空。没银钱可赚的时候,就只能在衣食起居上节省些。这份菜单您瞧瞧,选出六菜一汤,随后我再让厨房照做。规格跟以往真没法儿比,毕竟,日子不好过了。”
原太夫人不置可否,拿过菜单来看,发现荤菜只有三道:酱肘子、清蒸鱼、酒醉鸭肝,其余的十几道都是素菜,所需食材,随处可见。
“你瞧着安排吧。”她神色不虞,把菜单送回到原大太太手里。
原大太太也不跟她客气,“如此,儿媳就帮您做主了。您吃着实在不合口的话,倒也不用我担心,毕竟,您这儿小厨房的饭菜做的极好,您私下拿出些银钱,小厨房就能买回上好的食材,做出上好的席面。那些我不管,只管家里的开支。”
原太夫人眼神森冷地睨着她。
原大太太一副没看到的样子,笑着行礼,告退离开。
没多会儿,原溶来了。进门后,沉吟片刻,他摆手遣了下人,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太夫人面前。
原太夫人难掩意外,“你这是——”
“娘,”原溶仰脸望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您和二弟妹做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事到如今,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何做出那等愚不可及的事?”
原太夫人冷了脸,“合着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没有,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原溶语气透着沉重与无奈,“时至今日,您最让我心寒的是,做那件事之前,甚至都没提醒过我一句,这一阵,好几回,我都有五雷轰顶之感。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分,您怎么能这样待我?您得记得,是您先抛下我的。”
原太夫人冷笑,“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原溶望着她,满眼失望,“我想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跟我商量;我想您在算计别人之前,想想别人到底有没有对不起您;我更想,做错事败露之后,您能为整个家族着想,给儿孙多一些安身立命的出路。”
原太夫人不说话。
“您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也罢了,我不问。”原溶语声徐徐,“只是有一点,您得记住:来日不论我做出怎样的抉择,您都别怪我。”
“这话怎么说?”原太夫人问道。
“您一直以为我是为颜面活着,其实我还真不是。”原溶语气悲恸,“我顾及家族颜面的时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应该被人尊敬,我是家中长子,凡事都该顾及着他老人家——也就是原家的颜面。
“眼下不同了……真的不同了……三年孝期,你们没用来思虑父亲在世时的好,却用来算计他最疼爱的女儿、外孙女,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要作何感想?
“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挠,便是我的错。做错事,便该善后亦或承担罪责。
“如今原家也的确没有别的出路了。往后,儿子要是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多担待。”
原溶说完,俯身叩头,重重的,声声作响。
原太夫人冷笑出声,“这些话,你要是说到做到,那我也就不会在乎这些年的母子情分。你真的想好了?”
原溶缓缓地站起身来,第一次神色冷然地睨着她,“原灏如果真是能成大器的人,这些年您能容着我?那件事,随您怎么样吧,我真不在乎了。大不了,日后我找恩娆讨一碗饭吃。”
原太夫人眼底慢慢浮上恐惧之色.
晚间,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席面,陆语、沈笑山和各自的至交、亲信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陆语和众人聚在一起,意在告知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让他们都打心底松口气,好生休息几日。
众人听了,果然都打心底松快了几分。
杭七笑着对陆语端杯,“往后我可就只叨扰、吃闲饭了,你多担待。”
陆语随着端杯,笑道:“七爷是贵客,傅家理应盛情款待。”继而又郑重地对罗松、景竹、代安道谢,各自敬了一杯酒。
罗松笑得没心没肺的,景竹唇角噙着浅淡而愉悦的笑,代安则瞥一眼沈笑山,笑得意味深长。
林醉对这些并不关心,坐在陆语身边,专心致志地吃饭。
杭七看着她西里呼噜地吃饭,等到她吃到七分饱,招呼她:“嗳,那小孩儿,跟我喝一杯?”
林醉愣了一下,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绽出纯美的笑靥,端起酒杯,“好啊,我敬七爷一杯。”
过了一阵子,三个女孩离席,让几个男子畅饮。
林醉随着陆语回绣楼,“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啊。”陆语携了她的手。
洗漱之后,姐妹两个一起整理下午买回来的首饰、衣料。
林醉悄声道:“听罗松说,要是平时,谁都别想让先生出门买这买那的。先生得多喜欢你啊。”
陆语失笑,“这话从何说起?”
“明知故问。”林醉俏皮地笑问,“他什么时候提亲?”
“不知道。”不管什么事,陆语都不会瞒着这个妹妹,“他说话要是作数,过一阵就该请人说项了。”
“太好了啊。”林醉压不住欢喜之情,双眼更加明亮,“那是不是说,今年我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陆语却乐观不起来,“也不一定啊。万一他只是一时头脑发昏呢?”
“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林醉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问,“你喜欢他么?”
“反正不烦他。”
林醉笑起来,“不烦他就行。这满天下,能让你不烦的男子,有事没事还能一起出去转转,估摸着只他一个。”
陆语不由嘀咕:“好像我多挑剔似的。”
“那你以为你不挑剔呀?”林醉摇着陆语的手,又搂住她,“我真高兴。要是这样,我今年可就不回开封了,留在这儿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成啊。要不然,在长安再开个客栈吧?走到哪儿,就把银钱赚到哪儿。”
“嗯!好!”.
夜静更深的时候,沈笑山和杭七相对喝茶、闲聊。
沈笑山说:“过几日,你再找个人,给我保媒。得找夫妻两个,要有人到内宅跟傅太太说项。”
杭七立时逸出愉悦的笑容,“成!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包在我身上。”停一停,又问,“要是这样,你就得搬回沈宅了吧?”
“这是自然。”
“那你走你的,我可不走。”杭七说。
沈笑山睨着他,“你到哪儿不是胡吃海喝?去我的宅子不也一样么?”
“那怎么一样?”杭七道,“我觉得恩姀那小孩儿挺有意思,现在得空了,我让她带着我在城里逛逛。她是又能吃又会吃,跟我挺投缘。”
“恩姀?谁?”
“林醉啊。恩姀是她的小字。”
“哦。”沈笑山缓缓颔首,牵出玩味的笑容,“不是你想唤人小醉儿的时候了,有长进。好事。”
“闭嘴!”杭七哈哈地笑着,拿起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抛给沈笑山,“给我把皮儿削了。”.
翌日,沈笑山、代安分别给傅清明把脉、针炙。
再过三两日,傅清明就能下地行走,已无大碍。比起他,原敏仪的情形更好一些。
于是,沈笑山与傅清明提出搬回傅宅的事:“我另有要事要办,往后每隔两日过来一趟,给您针炙。”
“既然有事,我便不留先生了。痊愈之后,再登门道谢。”
“不敢当。”沈笑山笑着行礼道辞。那边的代安,提前得了他的吩咐,也是这样告知原敏仪的。
于是,主仆几个当日上午便离开了傅宅,或是乘车,或是策马。
此事,陆语到下午才知情——连续熬了这么多天,实在是累了,这天便由着自己贪睡一次。
说走就走,他都没跟她当面道辞。
不教她经商之道了?原府那边的后续的事,他也没有要叮嘱她注意的?
洗漱的时候,陆语看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发了会儿呆。
不过,得到原府那边今日的动向之后,她便忽略了这点可有可无的情绪。
这一次,原溶的举措,带给陆语的是有些意外,却让原府的人惊掉了下巴:
一早,请安的时候,原溶毫无预兆地宣布了一件事:要与二房分家各过——下个月孝期满了,原灏便要带着妻儿搬离。
原灏惊惶交加,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太夫人则被气得脸色铁青,亦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溶没给人斡旋的余地,像是宣布指令一般道出意愿之后,便唤上妻儿离开,出门前丢下一句:“往后诸事,我如何安排,由新管家、管事知会你们。”
态度是从没有过的强硬,手段亦是:没过多久,新上任的管家、管事便带着一大堆账册来找原灏,请太夫人做旁证。
原太夫人连摔碎了两个茶盏,才把几个人撵出门去。
而事情并没有到此打住。
下午,原溶请原太夫人到外书房,仍旧是先来昨日那一套:二话不说,撩袍跪倒在母亲面前。
原太夫人有了特别不好的预感,语气反倒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兼平静:“你想如何发落我?直说便是。”
“多谢您体恤。”原溶对她拜了一拜,道,“儿子想请您……三日内,自己寻个修行的地方,去修行一段时间。”
原太夫人的心彻底凉了,却仍是问:“缘何而起呢?你要对外人怎么交待?”
原溶抬头望着她,现出意外之色,也现出深埋在骨子里的冷漠无情,“对外人交待?我对外人交待什么?我眼下只是要给恩娆一个交待,给沈先生、杭七爷一个交待。
“我要让他们看到、相信,我对您和向氏之前做的蠢事,一无所知,而且,到了这地步,我也无意包庇你们。
“不是我六亲不认,这件事绝没有人能说我六亲不认。
“恩娆是父亲的外孙女,敏仪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不能因为是您的儿子,就让她们忍受那等天大的委屈。真要是出尽法宝上蹿下跳地为您和向氏周旋,才是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朝廷历年来对父亲的恩宠,对我的栽培。
“我日后能否回到官场,两说。但在之前数年,我到底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如果这件案子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的应对之策。
“我还是那句话,有父亲在的原家,我凡事都会为他着想,为原家着想。
“父亲不在了,到如今,您牵扯其中的事情,不论事大事小,我都会是这样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做派。
“因何而起,您明白,我更明白。
“今日与其说是我给了您一个痛快,不如说是想要您给我一个痛快。
“您可以跟我翻脸,去官府告我不孝,也能成全原家和二弟的名声。
“何去何从,全在您。
“何去何从,我都感激。”
语毕,他深深一拜.
一般的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不会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是,原太夫人不是一般的人。
原溶想见到了,但他已经对深宅之内的尔虞我诈生出彻底的疲惫,只想顺其自然,让原太夫人给自己一个痛快。
可是,陆语没那份好心——已经确定原溶是无辜的,而且他做官期间每年考评皆为优,既然如此,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人吃原太夫人的亏?
哦,原太夫人算计了姨父姨母,眼下还要算计那个在家事上没心没肺的胖乎乎的大舅,凭什么啊?
她可没闲情惯着那个所谓的外祖母。
于是,她命人时时监视原太夫人的举措,只要发现原太夫人派人到富贵门庭通风报信,便将人当即拿下,押回原府,送到原太夫人跟前。
到傍晚,陆语这边的手下便陆续押回了三个去别家报信的丫鬟和管事妈妈,见到原太夫人,完全按照陆语的吩咐,并不隐瞒身份和意图。
原太夫人气得脸都要绿了,而在震怒之后,陷入了绝望。
思前想后,原太夫人终于意识到了眼前最棘手的一个情形:陆语除了用言语刺伤她,其实什么都没做过,可是明明,背地里已经将解奕帆等人擒获,甚至于,已经拿到了证供。
饶是如此,陆语也没明打明地到她面前质问什么,更没放过任何狠话。
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小丫头如何行事,已经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正如下棋,她都摸不清对方的路数,怎么可能有胜算?
栽了,她已经栽到那个小丫头手里。
可是……
原太夫人让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落难之前说服陆语的可能性。
要抓紧,原溶能给她的时间有限,想来是陆语、沈笑山给他的时间有限.
傍晚,罗松满脸是笑地回到傅宅,这一次,他是来送请帖的。
到了陆语跟前,呈上请帖之后,他说道:“先生今日走的匆忙,实在是事出有因,万望大小姐海涵。先生说,与您还有几桩生意没谈妥,想请您明日上午到长安沈宅一趟,面谈。”
陆语打开请帖看了看,笑,“好。我记下了,明日上午只要没有意外,便去见先生。”
“多谢大小姐拨冗前去。”罗松拱一拱手,笑着道辞。
陆语抬手摸了摸下巴颏儿,目光微闪,笑得有点儿坏。
沈慕江,明日你要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那事情就简单了;要是仍旧提起嫁娶之事,也简单,只是,我也要试探你一下.
回到自己的宅子,享用的是最可口最合心意的菜肴、茶点,沈笑山却觉得过得分外无趣。
他真是高估了自己。
上午离开傅宅的时候还在想:长点儿出息,过几日再去见陆语,看看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寻找由头过来见他。
想的是特别好,自己却是特别的不争气:不管在做什么,那张绝美的小脸儿总在脑海浮现,总是走神。
到下午其实就有些忍不了了,可是,只能强忍着,只能盼着出现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意外:那小兔崽子派人来问他,为何匆匆忙忙地搬回私宅。
结果……
他觉得自己颇有些灰头土脸的:人家那边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这边却等得心急火燎的。
什么事儿啊?
这回事,大抵就是谁先动心谁吃亏吧?
意识到这一点,他险些跳起来:他是动心了,可是她呢?
谁说过她对自己也动心了?这是哪儿来的信心?
眼下其实不该搬出傅宅,应该继续磨烦着她,让她烦得没法子了、肯低就了才是上策——怎么会那么蠢?谁说过她送给他戒指就代表认可他的情意了?谁说过她不反对就意味着默认他能请人上门说项?那样一个小骗子,万一昨日只是懒得多说话呢?
真是要了亲命了。
他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由此,临近傍晚他便写好了请帖,又唤罗松到跟前,吩咐下去。
要是可能,真想让她即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要是还住在傅宅,用得着上这种火?
怎么会那么缺心眼儿了呢?
他死死地掐着眉心,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
翌日,陆语赶早出门,去往沈宅。
出门前,原太夫人派人过来下帖子,意思是她几时得空,要过来叙谈片刻。她并没犹豫,说明日再说。
在这一日,旁的事,都比不得去见沈笑山更重要。
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他今日的态度。
如果他变了,变回了初见的冷酷无情……没事,她会把他当做这辈子最大的血淋淋的教训,日后再不会接触任何一个男子。
如果他态度没变……想到自己的盘算,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马车进到沈宅,陆语随着老管家去了沈笑山的书房院——也就是她初次见他的地方。
走进门,她噙着微笑对他盈盈失礼。
他起身回礼,请她落座。
老管家奉上茶点之后,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随即,沈笑山到了她跟前,端详着她,“陆恩娆,想我没有?”
“……?”陆语抬眼看着他,口不对心地道,“想你做什么?”
沈笑山由衷地笑出来,抬手抚了抚她面容,“不用想我。其实只要没忘记我,我就知足了。”
陆语推开他的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沈笑山才没跟她讨论茶的心情,“我估摸着,姨父三日后便可下地走动、会客,姨母那边,代安说明日便可随意下地走动——这样的话,我明日先请人到姨母面前说项,随后再请人到姨父跟前说项,你说好不好?”
陆语抬了眼睑,笑盈盈地审视他片刻,“你是说,想与我共度余生的话还作数?”
“废话。那种话,我怎么会乱说。”
“那,你要依我三个条件。”
“你说。”
第35章 算计
耍坏
“先生, 请您坐下聆听。”陆语打个手势, 敛了笑意,神色转为郑重。
“好。”沈笑山研读着她的神色, 却看不出端倪。
陆语起身,踱步到书案近前站定, 恰好是首次前来初时与他说话时的位置。
沈笑山的心悬了起来,心里是清楚,一定要拿出第一次相见对付她的精气神儿——瞧这架势,事情小不了。
陆语欠一欠身, 神色和煦、面不改色地撒谎:“先前你在傅宅小住,下人生出不少揣测, 风言风语的, 我姨母听说了一些。对此,她疑心是我不自重,贪图先生的财与势。”说到这儿,她抿唇笑了笑,“不瞒你说, 有时候我都会生出这样的疑心。”
“此事不难。”沈笑山道, “我能让你们打消疑虑。”
“这不是关键。”陆语轻轻摇了摇头, “关键在于, 这事情总归是太快、太突然了。不论是沈先生,还是我, 数日光景便要定下终身, 任谁也会觉着过于草率。”
沈笑山扬了扬眉, “要照你这么说,这世间岂不是压根儿就没有一见倾心的事情?”
“自然有。可你我不是。”
沈笑山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峰,忍不住跟她抬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那你的一见倾心可够高明的。还没怎么着呢,我就签了卖身契。先生真是尽管算尽——怎么都能如愿,是吧?”
“……”沈笑山打个手势,“那事儿我们可早就说好了。”
陆语继续反问:“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贪图你的钱财?”
“我不需要知道。”沈笑山语气平平,“一来你不是,我确信无疑;二来你若是贪图钱财,等亲事落定后,我将全部产业拱手相赠便是——你既然是我的意中人,你想要什么,我都该让你如愿。”
“……”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真没思虑周全,最起码,他这般应对,她就没算到。
他算是将了她一军。她总不能说那好,你把白银帝国送给我吧;更不能说不行,话题毕竟是她引出来的。
这只狐狸……
她决定奉行少说少出错的处事之道,直接诉诸意愿:“这些有的没的,就不多说了。
“这件事,我姨父姨母全看我愿不愿意,所以,关乎我自己的事,再大再小,我都能做主。
“你先前说过的一些话,来的路上,我反复斟酌过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觉得太仓促了。
“你能答应我三件事,到时候,我二话不说,一定追随在你左右,不论多久。”
沈笑山正色道:“你说。”
“第一,不论你是否尽快请人说项,今日之后,你我再不能相见;下次相见,是三年后的今日。你在或不在长安,都不能打扰打我,不能干涉我的事情。
“第二,我只是不想你打扰到我,但很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姨父姨母。这一点,我知道很不讲理,可我最在意的,就是这两位长辈。
“万一你应下前两条,才有这第三条:我们以后怎么过,在哪儿过,都要随着我姨父姨母的心愿。也就是说,只有我觉得放心了,才会去别处,要是余生都不能放心,那我就会一辈子守着他们。
“这就是说,万一你娶我,有些事说起来也等于是你入赘,在何处度日,要随着我与亲人的步调。”
“你说话怎么让我听着那么别扭呢?”沈笑山第一反应是不悦,“什么万一万一的?当我是十几岁的小孩儿么?终身大事,怎么可能儿戏。”
陆语歉然一笑,“我失言了,望先生海涵。”
沈笑山凝着她,“认真的?我是指,三年不见你那一条。”
“认真的。”陆语望着他,目光悠远,“三年换余生,先生觉得值不值?”
他当然不是觉得不值,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原本想让她通融一下,可是,对上她的大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所以,他便愿意抛开所有合理与不合理的情形,去思量她所列出的条件。
其实真不用思量,她说的,他必须照做。眼下需要思量的,是那三个条件要如何能做到最好,不让她挑刺儿。
虽然,心里存着一万个不情愿……
他就算是没对她一见钟情,也是几日之间生情的,怎么可能受得了三年不见的煎熬?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怪她么?她第一次见他,可是跟他谈生意,还是恨不得挖他祖坟的那种谈生意的法子——搁谁受得了?搁谁还顾得上看她有没有动人之处?
开出这样的条件,都不是要命,简直是缺德。
可是……有什么法子?
谁叫他看中的就是这么个人呢?
稍有一点儿含糊,恐怕这婚事就别想提了。
三年换余生。
她说的。
的确,值得。太值了。
“我答应。”沈笑山说,“我都答应。”
“……”陆语凝着他,“认真的?”
沈笑山险些光火,“谁会拿一辈子的大事儿谈笑?”
陆语微笑。
“要立个文书么?”沈笑山问道。
“悉听尊便。”陆语说。
“你对我的话,总是存着怀疑,那就立下文书。”沈笑山亲手备下笔墨纸砚,磨墨的时候,不时看她一眼。
陆语神色淡然地回视,目光沉静如水。
沈笑山心头五味杂陈,最多的是不舍。想到要长达三年见不到她,就难受得厉害。要怎么能时时知晓她的近况、远远地不被察觉地看到她,都需要格外谨慎妥善地安排下去。
头疼死了。
一大早,这小姑奶奶就给他出了一堆难题。昨日真应该给自己算一卦——今日是灾日,应该避出去,打死都不见她,直到她歇了这份儿心思。
但是,悔之晚矣。
沈笑山写好两份文书,与陆语先后签字盖上私印。
陆语想起印章的事,道:“给先生做的印章,过几日,我派人送过来。——不着急走吧?”
沈笑山嘴角轻轻一抽,“我哪儿也不去。”
陆语笑了笑,欠一欠身,“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等等。”沈笑山唤住她,取出初见时签下的生死文书和卖身契,转到她面前,送到她手中,“这些不宜过别人的手。”
陆语接到手里,查看之后,轻声道谢,有心当场撕毁,又觉得太失礼。
沈笑山从案上拿过一个火折子,递给她。
陆语将纸张点燃,与他一起看着燃烧成灰。
沈笑山问道:“我能写信给你么?”随即就自问自答,“能写信给你,你方才并没有提及此事,文书上自然也没有。”
陆语失笑,“先生说的是。”
“那就好。”那他就不用在此刻倾诉衷肠了——正儿八经地对她说些什么,他还真没学会。
陆语再次道辞。
沈笑山送她出门,边走边叮嘱道:“今日我就给你写出一些药膳方子,再给你找一位药膳师傅。这事儿必须依我。你和姨父姨母的身子骨,都需要好生调理一段时间,尤其你,你已经落下病根儿,总不当回事的话,迟早出大事。”
陆语笑着说好。
“原府那边,我派人盯着呢,杭七也是,日后你只管随心处置原府一些人。何时来这儿看解家两个人,派人打个招呼就成,需要的话,我避出去。”
“知道了。”陆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在临别之际,他最记挂的是她和姨父姨母的身体,其次是原府那边的事。看起来都是与风月离愁不舍不搭边儿的事,其实证明的正是他对她的心疼、关心。
行至室外,走到楼梯口前,她停下脚步,“先生就送到这儿吧。”
沈笑山不说话。
“送到这儿就够了。”陆语对他一笑,“我知道,今日又不讲理了,又成了你的难题。”
“正像初见一样。可是,预兆的一定是好事。”沈笑山飒然一笑,“听你的,就送到这儿。”
“珍重。”
“好好儿照顾自己。”
“我会的。”陆语凝了他片刻,转身下楼。
沈笑山视线不离她的背影。
恰如初见的女孩,衣袂飘飞,步履优雅,清逸如仙。
他在前所未有的被动情形下,看她走下长长的石阶,唤上随行的无暇、无忧,向院外走去。
他想起初见时她的憔悴、步步为营、锋芒迫人,想起自己动怒后的不留余地;
想起同住在傅宅的时日,他的试探、讽刺,她的隐忍伤心;
想起近日她展露的欢颜、狡黠。
往日种种,最让他后悔的,自然是对她说过的那些刺心的言语。
而她又分明提起过,说要跟他算那笔账。
三年的期限,算不算对他的惩罚?
算不算都不重要了,此刻最重要亦最让他揪心的是,她的背影,没流露哪怕一点点的迟疑、不舍。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着实刺痛了他。
此刻就是这般态度,要不了多久,她岂不是就要忘了他?而他,岂不是就要失了她?
那……
生平第一次,他想在郑重许诺之后耍赖、反悔。
就在此刻,即将离开他视线的陆语止步、回眸望向他。
笑盈盈的。
沈笑山硬生生地按捺下举步赶到她面前的冲动。说好了的,不送。微末小事都出尔反尔的话,她对他的不信任会更重。
同一时刻,陆语遥遥凝望着驻足目送自己的男子。
他神色复杂,不舍、难过与忐忑是那么真切,不容忽视。
这是第一次,他的样子不再是从容淡泊,无法掩饰心头情绪,清晰地展露在她面前。
陆语定一定神,轻声交代无暇、无忧两句,原路折回。
沈笑山心头惊喜交加,却不知她返回的意图为何,一时间竟愣怔在了原地。
一如离开时,陆语回返到他面前。
沈笑山愈发忐忑,想问她是不是不忍心了,是不是也觉得条件太过苛刻了,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没过脑子的话:“不走了?”
“……”陆语转头望向楼下,确定没有下人,才轻声道,“就算我想,你好意思么?”
“那你这是——不是,我脑子成摆设了,斟酌不了什么事儿。”
“……”陆语无奈地望着他。到底是在室外,她总要担心隔墙有耳——有些话,就算被他的心腹听了去,也是不妥。
沈笑山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侧身相请,“到书房说话。”
陆语笑着颔首,与他相形回到书房。
沈笑山不知她又要说什么,索性拖延她近在咫尺的时间,亲自去沏茶。端着茶返回来的时候,见她仍旧站在书案前,望着他平时就座的位置出神。
他将茶盏放在临窗的圆几上,轻咳一声。
陆语回过神来,转身看着他。
“不管你要说什么,喝完一盏茶的工夫总得有吧?”他询问的同时,打手势示意她到窗前落座。
“当然有。”陆语抿唇一笑,“今日出门前,我跟姨父姨母说,要傍晚才回去。”
沈笑山惊喜笑道:“那多好。到何处消遣,其实也不见得比在我这儿更好。”又因着喜悦,一面说着话便已一面飞快转动脑筋,“我私藏在这儿的东西不少,算得上宝物的也不少,你瞧瞧,给我帮帮眼?”
陆语莞尔,“那些都是小事。”
“对,”沈笑山不甘不愿地承认,“是小事。可保不齐就有一两样物件儿,是姨父姨母心悦之物。”
“我要是不想提姨父姨母过目呢?”陆语走到他近前。
沈笑山反问:“……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条道,让我把你留到傍晚?你只管说,不论有无可能,我都会尽力而为。”
陆语认真地看着他,“我对你,就那么重要?”
沈笑山蹙眉,“废话。”
陆语轻轻地笑了,“可是,我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身家性命。”沈笑山道,“恩娆,能不能再跟我再签一份生死文书、卖身契?”
“……”
“这一次,身份调转过来。日后我何去何从,全由你发落,只要你能让我追随在你左右。”
陆语讶然。富甲天下的沈笑山,要跟她签卖身契,要把这辈子交待在她手里……
泪意到了她眼底。至于因何而起,她也说不清楚。
“这事儿吧,我想来想去,还就得这么办。”沈笑山眉眼之间有了神采,“你不答应都不行,回头我就去找姨父姨母说。不管稀不稀罕我的钱财,好歹把我这个人留在跟前,总不是坏事。”
陆语瞧着他,片刻后,缓缓地抬起左手,抚上他面颊,“沈慕江,你可得想好了——值么?”
“值。”沈笑山颔首,“就这么着了,行么?你想跟我说什么,都省下。今日傍晚之后,沈家就是你当家了,不管什么事儿,依着你的心思去办就成。”
“……”陆语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你啊……”
沈笑山一头雾水,看牢她的眼睛,偏偏什么端倪都没看出。
陆语的手落下去,携了他的手,“我回来,是想跟你说……那份文书,作废了。”
“……”沈笑山不自觉地握紧她的手,随即又因为过分的惊喜,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片刻后才问,“原由呢?”
“……”
没了禁锢,没了痛苦,沈笑山的脑子就又转得飞快了,“到底是你不舍,还是这本就是你设的局?”他侧头,没好气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小兔崽子,你得给我句实话。”
给实话,是个什么说法?——她自己都不知道。
今日这事情,就是她对他的一次最重要的试探,他的反应过于恶劣的话,那就算了——他与她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如果他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她会观望一阵,看他是否守诺,若是守诺,几个月之后,自然会找由头偶尔见上一见。
可他今日的反应,既不恶劣,也不在她预料之中——她看到的、品出的,是他对自己的……无法忽视又超出预计的情意。
且已是情深意重。
定了定心神,陆语回道:“没什么好交代你的,我就是……”
“我要娶你。”他说。
陆语沉吟着,双手握住他右手,摩挲着他右手的拇指,“真是这样的话,我嫁你。不管怎样,都嫁。”
“我当真了。”沈笑山凝着她眼眸。
“是否当真,你看着办吧。”她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沈笑山端详着她,忽而俯首,狠狠地吻住她,惹得她低呼出声,他也不管。
她用的这种试探的手段,他招架住了,只能说是鸿运当头,并不敢认为是自己的情意打动了她。
好一阵子,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饶了她,温暖有力的手掌在她背部轻轻一拍,“小崽子,你这都坏的没边儿了。”
陆语无声地笑了,把脸埋在他胸膛,直到气息恢复如常才道:“我们就得是这样,多大多小的玩笑都能开。你要是再挖苦我品行不端、谋财害命,那我真就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信,这回的教训,足够我记二十年。”沈笑山捧住她的脸,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唇,“我再也不会了,你再别这样折磨我了,成么?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她又忍不住笑开来。
下一刻,便被他趁虚而入,再度深深吻住。
这一日,沈笑山以报复为名,磨烦到傍晚才肯放她回家,当然,期间也不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做,让她看了看自己给各个字号的店铺立的店规,又让她看了看自己珍藏的一些物件儿,觉得她与姨父姨母喜欢的,都命罗松、景竹收起来,送到傅宅去。
陆语看过他立的店规,只觉耳目一新,那是这世道下别的字号没有也想不到的,看起来是给了掌柜伙计管事太多的好处,实际上,却又在同时设立激励并约束着他们的条条框框,最终目的,只是留住有上进心、对东家忠心耿耿的好人手。
——这种账,要往长远了算,对自家只有好处。
不消片刻,她就打好了一个照猫画虎的腹稿,并当即写给他看。
在这方面,沈笑山之于她,是绝对的良师益友,该夸的夸,该否的否,亲自帮她调整、修改。
就这样,江南陆家的新店规出炉了.
翌日,陆语在外书房,忙着告知齐盛新店规和额外的不准外传的规矩。
杭七那边,则请了现任长安知府景老爷、景太太登门为沈笑山与陆语的亲事分别在外院、内宅说项。
原本是不用这么急,但沈笑山经了昨日被陆语那么一吓,快吓出心病来了,觉得还是趁热打铁的好。万一迟两日这小姑奶奶又气儿不顺了,又摆他一道……他不认为自己受得住。
陆语和齐盛同时从一名管事口中得到消息,前者笑而不语,后者笑眯眯的,像足了要嫁女儿的长辈.
傅清明拖着病体见了景老爷,听清楚对方来意,心下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心。经过开方子针炙时与沈笑山的接触,他真的说不出对方半点儿不足,那般的人物心悦恩娆,自然是喜事;只是恩娆对他是怎样的心思呢?若只有感激,若只为了感激而嫁,那岂不就是他与发妻耽误了那孩子的一辈子?
是以,他首次的没答应说项的人,不是端架子,而是真心实意的。
景老爷不明所以,只当是抬头嫁女儿,没当即答应是应当应分的,更何况早就做好了登门几次说成这事的打算,当场自然是笑呵呵的,丝毫不悦也无,不中听的话更是一个字都没有。
在内宅的原敏仪见到景太太,得知原委之后,面上委婉地应承着,心里则生出不尽的喜悦,料定沈笑山定是得到了恩娆的默许,才请人来说项的——恩娆可是昨日才去过他的私宅。恩娆要是对他压根儿没那份心思,他也不会麻烦杭七在这时就做足场面功夫.
林醉听说之后,脚步轻快地寻到外书房。
齐盛笑着行礼退出去。
“姐,这事儿定了?”林醉难掩喜悦,走到坐在太师椅上的陆语跟前,俯身抱了抱她。
“算是吧。”陆语盈然一笑。
“太好啦。”林醉高兴得不得了,“你嫁的如意,我这辈子的心愿,也就了却了一桩。”
陆语轻笑出声,“你这小丫头,别只顾着我,你自己呢?”
“我?”林醉眨了眨眼睛,“我还早着呢。”
“嗳,我可没比你大多少,怎么就叫还早着呢?”
“论年纪,我是跟你差不了多少,可是论心智,我就算再活三五年,也比不上你。”林醉很无奈地侧了侧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当着我的面儿,怎么好意思说这些的?”陆语笑意更浓,拍了拍她的手臂,“是不是要趁这时候听我夸你啊?”
“好啊。”林醉笑出来,“先前你顾不上,这会儿总该有闲情夸我几句了。”
“我才不呢,等师父她老人家来了,我请她夸您。”
“可别。”林醉立时扁了扁嘴,“我最怕见师父了,她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训我三天三夜。”
陆语逸出愉快的笑声,“放心,不会的。现在我们家恩姀长大了,懂事了,师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姐妹两个说说笑笑的时候,原太夫人得到了傅宅这边的消息,不由神色一凛。
她问身侧的丫鬟:“你说的当真?真是景老爷、景太太登门说项的?”
“千真万确,奴婢可不敢有一句假话。”丫鬟正色保证之后,又提醒道,“况且,不是说那杭七爷是锦衣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么?他是沈先生的至交,请景老爷景太太来说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原太夫人脸色更差,心绪亦然。
请了那般分量的说项的人,她还能拿什么压着傅清明和原敏仪?
至于陆语那边,就更难打动了,那原本就是个随时豁得出一切的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孩子。
而最讽刺的是,这一节,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是应该发生的。真的发生了,局面却与南辕北辙,全不由她控制了。
她缓缓地逸出一声叹息。
算来算去都没算到,沈笑山对陆语动了真心。
怎么发生的呢?
陆语那种精刮过了头、冷静过了头的心肠,怎么样的男子都该受不住才是。
沈笑山就算是要娶她,也该是受胁迫、被逼无奈,只要没有旁人敲边鼓,有权有财有势的男子,都不会选择她做枕边妻。
哪承想,沈笑山就受得住陆语那种性情,并且动了真情。
是陆语在沈笑山面前矫揉造作么?
是沈笑山只看中了她的美貌么?
大抵是这样的。
沉了片刻,她吩咐丫鬟:“去把向二小姐请来。”
丫鬟嗫嚅道:“可是,太夫人……万一传话的人又被半路绑回来……可怎么好啊?”
“不会。”原太夫人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去向家,向家如今与我算是一体,恩娆的人不会阻拦。”
丫鬟这才称是而去。
事情真没出原太夫人所料,至下午,向二小姐便轻车简从地来了。
向氏闻讯之后,给气得不轻,冷着脸静坐片刻,却又冷笑,微声自言自语:“真是好良言劝不住该死的鬼。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日,原灏什么都没做,自早间就被原府管家、管事困在书房看帐,听人报账。
原家的家底,他怎么会不知道,一直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地过着,原溶要把他分出去,也给不了他多少维持生计的银钱。
他一概好好好、是是是地应承着,从速打发了管家管事,让他们告诉原溶:今日傍晚之前,便搬回原家先前的宅子。
传话的人没多久就折回来,说大老爷准了,小的们会帮二老爷、二太太收拾箱笼。
原灏垂头丧气地回到内宅,连和向氏算账的心思都没了,只是问她:“我要是带着你走,恩娆不会责难你我吧?”
“不会。”向氏道,“这边的事,我料想着,她什么都知道。既然懒得理会,便是默许了。”
“那可就见了鬼了,她怎么会知道的?”原灏想了想,不免一阵心惊肉跳,“难不成,她把原府上下的人都收买了?”
向氏到了这会儿,反倒笑了,“是啊,恩娆连太夫人和我都收买了,让我们变着法儿地寻死路,给你添堵。”
“……”原灏这才说起景老爷、景太太到傅宅说项的事,“看起来,恩娆嫁给沈慕江,是迟早的事了吧?”
向氏轻轻地嗯了一声,“小时候受过的苦,长大之后,老天爷总会用福报弥补。人人如此。坏事做尽的人,迟早会得到清算,想死怕是都死不成。”
“……不是,你这是咒谁呢?”原灏不免蹙眉,将话题拉回去,“既然是这样,那你应该有活路吧?——你不是与景太太很熟稔么?等搬回老宅子,我跟成梁捣鼓出点儿像样的东西,你拿到景府,好歹让景太太给你递几句好话,让恩娆既往不咎。”
向氏闻言,面露意外,“怕我出事,损了你和成梁的颜面?”
“胡说八道!”原灏瞪着她,“我倒是有一把掐死你的心,可你到底是成梁和阿锦的生身娘亲,你要是出了大事,他们可怎么办?说来说去,你对他们,是不太尽心,可也只是没尽到十分的心思,比起挺多人,算是很不错了。”
“……”向氏语凝。
原灏长叹一声,“唉——我知道,打一开始就知道,你嫁我,看起来是高嫁,其实是我高攀,得以拜堂成亲,是娘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遇到事情,我当下是生气,恨不得把你怎么着,可一静下心来,就想起了这些年的夫妻恩情,就想起了成梁和阿锦……”
向氏因着他的言语,想到了一双儿女,不由泪盈于睫。
“别不好受,不管怎么着,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没了娘。”原灏哀伤的望着她,“你说是娘吩咐你做了糊涂事,我就相信,让成梁和阿锦也相信。娘往后……大哥的意思是让她寻个清修的去处,既然如此……我们就趁势保住你。
“冤有头债有主,恩娆总不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娘日后去清修了,她也就该消气了。
“我知道你比我聪明,那么,眼下你就算是只为着一双儿女,给自己盘算一番,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成么?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老夫老妻了不是,说多了就矫情了。”
向氏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别哭,还没到哭的时候呢。”原灏又长叹一声,“归根结底,是我不争气,对不住你,要是和大哥一样,早早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让你过得更体面一些……唉,说这些没用,眼下你得给我划出个道儿来,要怎么着,才能保你渡过这一劫。赶紧想,我在这儿等你给我个准信儿。”
向氏陷入愣怔。求生的对策,她根本没想过。甚至于,她从没想到过,原灏会在这种时候要管她——不管是为了儿女,还是他所说的夫妻恩情,她都没想到。
她原本以为,这些年,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罢了,谁都没把她放在心里,谁都不会在她陷入绝境时为她寻求转圜的法子。
这时候,有管事请示后进门,禀明了向二小姐来到原府的事。
原灏立时目露喜色,摆手遣了下人,眼神殷切地望着向氏,“你外甥女过来,能不能帮到你?”
向氏却是一脑门子官司,瞪了他一眼,“你打量我的侄女,也是陆恩娆那般的人么?”
“……那……娘怎么会让她过来?”原灏讷讷地问。
“我们的向二小姐,容色出众,是我们的原太夫人打两年前就开始栽培的人。”向氏冷声道,“这俩人,哪一个跟我都不是一条心。这时候,去求哪个,都不亚于自寻死路。”
“……唉——!”原灏站起身来,走到向氏跟前,用力戳了戳她眉心,“你这个惹事精!能不能少说丧气话?你快些想辙!想不出来,我就亲手打死你!”
向氏心里颇有些啼笑皆非,片刻后,缓声道:“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照着恩娆的安排行事,我兴许能有一条活路,要是自作主张,她就真容不得我了。”
“你这话当真?”原灏正色询问她。
“当真。”
原灏犹豫片刻,又郑重点头,“那行,我们就照着恩娆和大哥的安排行事。这样要是出了事,姓向的,我可饶不了你,生生世世都会咒你、找你玩儿命!”
向氏心头的笑意终是到了面上,“随你怎样。打量谁怕你似的。”
“……没良心的东西!”原灏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向氏却是笑意更浓,继而,泪水悄然滑落。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流露对她的顾念与不舍?
可这些又有什么用?换了谁,能不与她这个帮凶清算那笔账?.
向二小姐来到原府之后,箱笼还没安置妥当,原太夫人便唤她随自己到傅宅去。
向二小姐喜出望外,“听说沈先生就住在傅宅,那我随您前去,岂不是就能见到他了?哎呀呀,那样的人物,我日盼夜盼着要一睹真容呢。”
原太夫人一听这话,多看了她清雅绝俗的面容两眼,“你这样子是忒讨人喜欢,可你这做派言语,实在是叫人厌烦。你给我记住了,不论见到谁,都不准多说话,除了是、否能回答的话,别的一概给我装样子不做声。”
“……哦,我知道了。”向二小姐不免生出几分沮丧。
“走吧!”原太夫人没好气地起身,快步向外。
向二小姐望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她以为到傅宅是要见沈笑山,却不想,原太夫人要见的是杭七。
下人传话期间,她不免嘀咕:“杭七爷是哪位啊?我们见他做什么?”
“沈慕江已经回自己在长安的私宅住了,眼下在傅宅的贵人,只有杭七爷。”
“那您是……”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向二小姐脑海,可是太快了,没容得她抓住。
“安生些,看我意思行事,看不懂就装得矜持些,别说话。”
“……哦。”向二小姐又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又不是逮住谁就跟谁口没遮拦的,今日听到的这都是些什么话?真是莫名其妙的.
原太夫人、向二小姐造访的事,齐盛亲自前去禀明杭七。
杭七第一反应是:“原太夫人过来是意料之中,她带着个什么二小姐算是怎么回事?”
“这,小的哪儿知道啊。”齐盛牵出憨厚的笑。
杭七思忖之后,笑容可掬地道:“原太夫人带了女孩子……那这么着吧,您把林小姐请来——陆小姐这不是刚有人提亲么,不便款待外人,您说是不是?林小姐是外来客,向二小姐也是女孩子,见面想来能有些话说。我说实话,款待女客的时候,十年八年才有一回。您多担待,帮我说服林小姐受累过来一趟?”
齐盛略一思忖,便满脸笑容地道:“您等着,万一林小姐不应,我就回来传话,要是应下了,林小姐就由丫鬟婆子陪着过来了。”
“有劳。”杭七起身回礼。对于陆语视为亲人的这位管家,不论是沈笑山还是他,都是很尊敬的。
“您瞧,这我哪儿受得起啊?您这可又折我寿了。得嘞,您等着!”齐盛深施一礼,快步出门而去.
林醉听清齐盛的来意,爽快地应允下来,“您这一通说,我要是不去,怕是要担上欺师灭祖的罪过了。得了,咱走着。”
“您瞧您这话说的,好像小的逼着您去似的,我哪儿有那个胆儿啊?对不对?”齐盛陪着笑,乐颠颠地随她往外走,“我就是照实说,杭七爷真心实意地想请您去罢了。”
林醉斜睇他一眼,“不管怎样,我已然应了,客气话就不需说了。再说了,原太夫人带着女孩子过来,指定没安好心,姐姐不方便去,我再不露面,岂不是太不成样子了?”
齐盛打心底赞同,连连颔首,“对对对,您说的是!”
行至外院花厅,齐盛止步,林醉带着随行的丫鬟款步而入。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已然在座。
林醉行礼时,匆匆打量,见向二小姐看起来是清雅绝俗,却不禁细看——只要多看一眼,就能捕捉到她眼中的市侩——精明、精刮与市侩可是两码事。
她心安不少——这等女子,不论杭七还是沈笑山,都不会看中。他们要是只看人样貌不分人品行的话,也不会至今孑然一身了。
杭七客客气气地请林醉落座。
林醉去开封之前,安身之处都是傅宅,原太夫人自然见过,但在此刻,她却明知故问:“杭七爷,这位闺秀是——”
“刚刚不是说了么?林小姐,陶君孺真人的俗家弟子,陆语的师妹。”杭七回身落座,“此外,亦是我的至交。”
“哦。”原太夫人笑微微地颔首。
林醉虽然觉得原太夫人在自己自报家门之后还问出处很多余,却也很感激他那一句“我的至交”。没想到的是,杭七下一句说给原太夫人的,便存了质问的意味:
“怎么,我的至交碍您的眼了么?先前明明已经自报家门,您却明知故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您得给我个说法。”他闲闲地抚弄着茶盏,“瞧不起我可以,瞧不起我的至交,在我这儿,要能定律法的话,那就是罪该万死。”
林醉睁大眼睛,心说不至于吧?你这到底是帮恩娆姐呢,还是害她呢?——她得仔细琢磨琢磨。
杭七闲闲地瞥了她一眼,心里真是没好气。
这傻孩子,心里怎么就只有她师姐、没有她自己呢?可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她师姐也是那种缺心眼儿的人——为了姨父姨母,忍辱负重都是轻的,卖身契和生死文书都签了。唉……这俩女孩子,世间女子要是都学她们,男人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呦。
只是,若世间的女子都像她们一样争气,这世道挺多宅门内的冤孽也就出不了了吧?
说到底,挺多事儿都是女色引起的,挺多案子也都是好面子重女色的窝囊废男人使阴招做下的,那种男人,也不见得是从根底上就是坏的,要是都有个明白事理、制得住夫君又有本事治家的女子在身边,应该就不会到外边作孽去了。
好事,这绝对是好事——敛目思忖之后,杭七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却无从揣测他的所思所想,前者笑吟吟地道:“七爷,实不相瞒,老身是带着人来为你的友人说项的。”
“哦?是么?”杭七微微挑眉,“我的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您想给我哪位友人说项?”
“沈慕江。”原太夫人道。
杭七失笑,“这不是开玩笑么?沈慕江已有意中人。”
原太夫人抬手指一指向二小姐,“七爷,您瞧瞧她,姿色有哪一点不及陆恩娆?按理说,我是不该偏向向二小姐,阻挠外孙女的婚事,可我……”
“您想怎样?”林醉冷声接道,“您就是不想让我姐姐过得好,傻子都能看明白,您就别再掩耳盗铃了成不成?
“这些天了,您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您不累,不嫌磕碜,我看着都累,都替您窘迫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明摆着就该低头认错求饶的事,到了这地步,居然还异想天开。
“真是开眼界了……我就算是得道成仙,再过五百年,也不见得能看到您这么不要老脸的人。”
原太夫人听了,猛然拍案起身,“你!你是哪里来的贱人!哪里来的胆子羞辱我?!我可是诰命夫人!来人呐!”
杭七将话接过去,“得嘞,原太夫人,您省省吧。”
原太夫人有求于他,自是强敛起怒容,笑脸相对,“杭七爷,您这是——”
“我刚刚听到了贱人两个字儿,您是骂谁呢?”杭七望着她的目光冷幽幽的,“要是骂林小姐的话,我得替她抱不平,跟您讨个说法;要是骂向二小姐,我得请您主持公道,抽那贱人几十个耳光了。就这两条路,您这就想想,这就给我答复,不然,您和向二小姐,还是一起去衙门回话的好。”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皆是满目震惊。
林醉也是,不明白杭七为何借题发挥到这地步——用得着么?对姐姐林林总总的事情有益么?嗯……并没有。
那他这是抽哪门子疯呢?
真是的。
这不二百五嘛。
她在惊愕之后,瞪了他一眼。
这下,轮到杭七惊愕了,心说这是什么事儿啊,自己为她讨公道,她还瞪自己……找谁说理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哪天死了,一准儿是被她冤死的。
小混蛋,早晚拾掇你。他腹诽着、磨着牙,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原太夫人,您就跟我交个底吧,还想怎么折腾,还想怎么折腾陆恩娆?
“她不是有耐性的人,沈慕江与我也不是多有耐性的人,这一点,按您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应该早就算到了。
“这步棋,是最后一招,还是所余的奇招之一?如果只是奇招之一,那麻烦您下次选个样貌能看得过眼的,也省得我坐在这儿瞧着她就觉得难受。
“来人!送客!”
原太夫人闻言脸色骤变,听到末尾,站起身来,却非求饶,而是冷声警告:“杭七爷,不论您是谁,我夫君在世的年月,也是官居封疆大吏的人!他不在了才多久,您怎么就能这么欺辱我这么个妇人?!您就不怕我递折子给皇后娘娘么?”
一听这话,林醉不免担心杭七的前程,眼角余光瞥向他。
“甭跟我扯这个,没用。”杭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要是能上折子,您夫君病故之后就该上折子了——那么大的事儿,您都没找辙找后路,眼下的事儿,除非心里有鬼,也该早上了折子了。太夫人,明白点儿事理、长点儿脑子再说话,行么?不然啊,就您那蠢劲儿,我都恨不得当即给您一巴掌让您下地狱去了。”
原太夫人听完,嘴角翕翕,半晌说不出话。
向二小姐却惦记着自己那几十个耳光,起身跪倒在杭七跟前,连连告饶。
杭七不搭理向二小姐。
原太夫人缓了好半晌才能言语:“如此,老身叨扰了,七爷另有大事要忙,您忙着,老身告退。”
“去吧。”杭七漫不经心地摆一摆手,“只是,向二小姐明日要是没掉几颗牙,我可是容不得。”
“……”原太夫人面色颓败,“是。”
“啊?!”几乎在同时,向二小姐惊呼出声——三言两语的,就要把她打得掉几颗牙,凭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了你听凭恶人摆布,你就该受这个教训。”杭七冷声道。
向二小姐对上他森寒的视线,立时胆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就这样,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灰溜溜地离开了傅宅。
随后,杭七笑眉笑眼地看着林醉,“一说你师姐你就炸毛了,什么时候对我也能这样?”
林醉鼓一鼓小腮帮,又斜睇他一眼,“凭什么对你也那样啊?你拿什么跟我师姐比啊?”
“嗳你这小崽子,说这种话可就没良心了啊。”杭七起身,“要不是你说了那些招惹原太夫人的话,我至于放狠话么?”
“那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凭你跟沈先生的交情,凭你的阅历,总不会看不出原太夫人的意图,难不成,您要先脚请景老爷景太太来说项,后脚就又替沈先生相中别的女子。可那也不成啊,沈先生的主,这种事的主,除了他自己,谁都做不了吧?再不然,是您相中向二小姐了?这事儿倒是好说,我就能请人帮您和她说项。”
“……”杭七给她气得不轻,“你啊,你太能说了……”杭七蹙眉,又掐着眉心,“这会儿给我走远点儿,我得消化消化。”
林醉失笑,行礼告辞。
这事情的结果,不出杭七所料,向二小姐被打掉几颗牙之后,哭天抢地地回家去了.
提亲的事情施行之后,沈笑山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危害:他不能再随意地见陆语了,想要见面,就得编排出根底是偷偷摸摸明面上却是光面堂皇的理由。
这情形,先前怎么就没想到没事先留后招呢?
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眼下自己这份儿糊涂,只能归咎于被情意冲昏了头脑。
嗯,还昏得五迷三道的。
幸好还来得及想辙。
但是,对她,又能想什么辙呢?
这事儿真不是现想就有对策的事儿,愁的他够呛。
同一日的陆语,却在听方方面面得到的关乎原府的消息。
消化完之后,她就想:治标不如治本。过一两日,还是让原太夫人、向氏开开眼界为好。
转过天来,沈笑山的请帖送到陆语手里。他邀她去山中踏青、钓鱼。
踏青什么的,别说他提的不合时宜,就算正合时宜,她也没兴趣,可是,却对山中钓鱼有浓厚的兴趣——她儿时、年少时,就是跟着师父在山中长大的。
是以,收到信她就对姨父姨母扯了个谎,翌日天没亮,她就唤上无暇无忧,和自己乘坐马车,前去沈宅与沈笑山汇合,去往山中钓鱼。
渔具,她一直都有,准备得特别充分,只是少有出门钓鱼的机会而已。
路上她一直在想:也不知道自己擅长的钓鱼的法子,他是否知晓。
无暇无忧在这时候,则在检查小姐备用的衣物鞋袜有没有带齐全,见没有疏漏之后,又开始操心午间的饭食,在车里找了个遍,也没瞧见饭菜,便透过小窗子问跟车的护卫、婆子。
陆语听着就笑了,摆一摆手,“你们就放心吧,午间一定有人送饭给你们吃。”
“小姐,我们是为自个儿么?”无暇恨不得打她一下的样子。
陆语笑意更盛,把两个丫头先后扯回原处,“我都安排好了,你们乖乖地在山下等着就成。”
无暇道:“那可不成,您到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平时也罢了,这次去的可是山里……您没个贴身服侍的人怎么成?”
无忧立时颔首以示赞同,“是啊小姐,我……”
“得了,我怕你们了,成吧?无暇跟着我上山,无忧在山下照料车马、看顾随行的人,此外,还要顾及齐叔有没有派送信的人来。这些事儿吧,应该是你们两个做,只留一个……”
无暇抢话道:“小姐,无忧肯定能担待得了。您方才说的这些事,虽然琐碎了些,但归根结底是没大事。”
“是啊小姐,您就放心吧。”无忧附和,频频点头。
陆语心知肚明,这两个丫头一向是本着既为她好又为彼此好的前提行事,由此不再说什么,颔首以示允许。
到了山下,安排好随行人等,沈笑山、陆语和无暇策马上山。
沈笑山在前面带路,引着主仆两个去往自山中自上而下的河流。
途中,他不免回首,细细打量陆语,先是讶然,继而失笑。
她换了男子装束,长发用竹冠束在头顶,上衣样式与短褐相仿,玄色,长度及膝;脚上登着一双玄色小靴子,高及膝下;中间现出一截同色的缎面中裤;而手里,则拎着个原木箱子,与书箱一般大小。
这样看起来,她像是个十三四岁的拎着书箱去上学的小男孩。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对她说了。却引来她的不满:
“钓鱼这种事,还要分男女么?”
“当然不分男女,”沈笑山连忙道,“我这不是觉着你累得慌么。”
陆语这才没再吭声。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前行的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速度。途中,他们遇到了三个行人,一个樵夫,两个猎户。
山路越来越狭窄难行。
陆语慢走几步,让沈笑山走到前面去。
沈笑山再看了一眼她的马背上驮着的沉甸甸的箱子,对她伸出手。
“快走吧。”她不领情。
“我这马跟了我好几年了,受得起这点儿累,再重的行囊都驼过。”沈笑山说,“你那匹,一看就没出三两岁,忍心让它吃苦?”
陆语被他说得没话好反驳,便默默地把箱子交到了他手里。
早间,又是山中,袭来的风寒凉萧瑟,在马上驰骋时,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陆语随着沈笑山策马到了一片山林中间,速度时快时慢,也不管地势陡峭或是平缓。
将要行至一个陡坡边缘时,陆语胯/下的骏马身躯猛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陆语不明所以,展目一望,才知一旁是悬崖峭壁。
沈笑山的马反应如出一辙。他腾身落地,回首循着她的身影而去,疾步行至悬崖边缘时,语声和缓地道:“恩娆,把手给我。”
就在这一刻,原本在陆语身后的无暇赶上前来,“小姐,危险!您快躲一边儿去!”
在这一刻,陆语心头被莫名的暖意与悲伤抓牢,险些落泪。
下一刻,无暇策马赶到了她前面。
骏马险些栽到悬崖下边儿去,而无暇,也随着骏马的失蹄向悬崖下面栽去。
“无暇!”陆语急了,虽然生平没学多少功夫,但在这会儿,也把所学的一切用上了。
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去记挂,飞身扑向无暇。
万幸,在无暇跌落悬崖那一刻,陆语抓住了她的手。
可在此刻,她身形也已跌至悬崖边缘,她的力气也没多少,撑不了多久。
“小姐……”无暇哭起来。
“等着,等着!”陆语这才想起来,还有随行的人,扬声道,“沈慕江!你死哪儿去了?!”
刚喊完,便有一只有力的手扣住她的肩颈,“抓紧!”
随后,她身形一轻,站起起来,连带着的,也将无暇带上来。
无暇想要跪地行礼,陆语却将她推开去,“滚开去,要烦死你了——平白无故的,惹这么大祸……”
可就在她抱怨数落的时候,横出的斜坡崩塌了。
她与沈笑山同时一愣,亦同时栽下去。
马儿比他们的反应更敏捷,嘶鸣着退开去。
地势太过陡峭,两个人向下翻滚的速度很快。陡坡上的野草之间,分散着诸多坚硬的碎石,人的身形碾过,疼得尖锐。
陆语阖了眼睑,直到与他一同滚落坡底,才慢慢睁开眼睛。
沈笑山放开她,坐到一旁。
陆语双腿、后背疼得厉害,却懒得起身,只是换了个姿势。
她像是忽然之间丧失所有气力,不说话,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湛蓝的天空
沈笑山忽然起身压住她,双唇残暴地落下。与其说在亲吻,不如说他是在宣泄心中的怒火。
捏着她下巴的手似是铁钳一般,双唇也被咬得生疼。陆语不能再平静以对。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僵。
陆语觉出方才手的触感温湿,她手势僵住,随即在他背部摸索,寻到了后肩胛骨周围那一块被浸湿的衣料。
他受伤了,方才被石块尖厉地棱角刺伤了。
沈笑山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继续蛮横地亲吻着她。
她的安静、顺从,让她整个人都绵软下来。沈笑山的火气一点一点消减,与她唇齿间的厮磨也慢慢柔和起来。
逐步探询,加深这亲吻,带来的是那般美好的感觉。
最美最美的,无可替代的感受。
她战栗着,喘息着。渐渐地,予以回应。
她搂住他,搂住这个不论何时都把自己安危看得最重的男子。只这一点,就已让她动容至落泪。
沈笑山安然享有着这一刻。
他的恩娆,就在他眼前。
她就在他怀里,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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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的有点儿着急了,末尾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修改,望见谅~.
这几天出了点儿意外,腿给烫伤一片,再就是挨烫没过两分钟就摔了一跤,还摔得不轻,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一直留院观察治疗着~
一大家人,赶上哪个堂哥堂嫂抽疯,就得有人倒霉,一向是这样,这回轮到我了而已o(╥﹏╥)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