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俗
这时候,无暇快步走过来,行礼后禀道:“原大老爷早间来过一趟,要见您,老爷听说之后有些不悦,让管家把他打发走了。这会儿,他遣人送来了帖子,邀请小姐和沈先生今日傍晚去原府用饭。老爷让您二位做主。”
陆语问沈笑山:“先生得空么?”
“不得空。”出于长年累月懒得应酬的习惯,沈笑山想也没想就摇头。
陆语对无暇道:“我得空。”
沈笑山看她一眼,“那我也得空。”
无暇垂下头,忍下心头笑意,“那么,奴婢就说您二位会一同前去?”
陆语嗯了一声,又道:“我要陪先生在这里赏鉴古琴、木料,你们在外面守着,不管什么事,都等我出去再说。”
无暇称是而去。
陆语引着沈笑山走到一楼,启动密道机关,引着他走进去。
沈笑山看得出,她已派人收拾过。路两侧燃着灯火,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没了长久不流通的霉味,含着淡淡清香。
“下面有一些密室,大多空着,只有几间存放了一些东西。”陆语走在前面,“我请先生来,是想让你看看我藏在这里的东西。”
沈笑山问:“然后,让我估量价值几何?”
陆语诚实地嗯了一声。
他没应声,望着她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青莲色道袍,宽衣广袖,一头青丝用竹簪束在头顶,步调闲适从容。这样看,便少了女子的柔美,多了几分飘逸洒脱。
“恩娆。”良久之后,他唤她。
“嗯?”陆语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目露困惑。何时起,他们这样熟络了?
沈笑山说:“你也可以唤我的字。”
“不敢。”陆语转身,走到密道的岔道口,向右转弯。
“你先前打算怎样过一生?”
“先前想着,守着姨父姨母和家产过完这一生。”陆语笑了笑,“我能如愿么?”
“不能。”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漫不经心地问,很明显,并不指望他给予多好的答案。
“像寻常女子那样过,不也很好么?”
“有什么好的?”陆语不以为然地道,“经营一个家的苦与乐,哪里比得上独自一人的逍遥自在?”
“以前我也这么想。现在不是了。”
陆语不接话,略略加快脚步,走至一间密室前,启动机关,石门开启后,走进去,拿出火折子,点亮密室中的明灯。
沈笑山已经能够确定,她并不是不明白——起码不是完全不明白他一些话语的意思,只是不想回应。
这间密室里,只散放着几个大小相同的箱笼,显得空荡荡的。
“下边的地形图,应该是放在这儿了。”陆语一面打开一口箱子,一面咕哝着,“找不到图的话,我连放着私藏的宝物的密室都找不到。”
沈笑山笑出来,“你姨父姨母知道这些机关么?”
“知道,但是一看图就已头疼了,懒得用,觉得我多余。”陆语笑着叹气,“一来二去的,我也没了兴致,索性搁置了。”
他释然。随着她打开箱笼,瞥见里面都是一些卷轴、账册。
到了第四口箱子,陆语总算找到了地形图,现出愉悦的笑容。她将箱笼合上,用帕子拭去箱盖上的尘土,把地形图铺展开来,又移灯过来。
沈笑山走到她身侧,俯身凝眸,扫了几眼便已讶然,“说把这宅子下面挖空了都不为过吧?”
“差不多。”陆语解释道,“是秦老爷子引荐给我的一位高手。营造时的诸多能工巧匠,也是他帮忙找的。我是想,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密室能派上用场。没想到,秦老爷子称为高手的人,是真有绝活,地下这阵仗……我真是没想到。”
“怎么样的阵仗?”
陆语对他一笑,“在这宅子,东西两院,每一个院落正屋住着的人,只要我愿意,想听谁墙角就听谁。”
“这就有点儿吓人了。”他说。
陆语语带笑意:“你可要留神了,不要在房里说我坏话。”
他轻轻地笑,侧头凝视着她。
陆语权当没留意到,专心看图。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沈笑山说。
“不敢当。先生请说。”
“对一个人倾心,需要多久?”
“……”陆语纤长的睫毛颤动一下,手指在图上沿着几个线条迅速描摹一遍,站直身形,退到一边,再一次地,避开这种话题,“路线我都记下了,先生是在这里看图,还是把图带走?”
“有些话题,你怎么一直逃避?”沈笑山双手撑着箱盖,一面看图,一面问她,“你在怕什么?”
陆语笑一下,沉默以对,坐到一旁的一口箱子上,也不管上面的灰尘。
怕什么?
她在他面前,自一开始就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有什么好怕的。有些话不予应对,是不想自己难堪罢了。
“怎么不说话?”他语气已有些咄咄逼人。
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昨夜我讯问解奕帆、解明馨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刻意回避了——他们知道我拿不出四千万两,是以,当初开的条件是要我勾引你,得个被你迎娶或是与你苟合的结果,那样的话,你会帮我出那笔银两。在当时,我答应了。现在他们已经在杭七爷手里,你不出今日就会知晓。”
“那又怎样?”她并没那样做,是通过自己的人脉、胆色见到他的。
“没怎样。我只是要先生明白,我与你结缘,是因有所图而起。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做派,如果我被逼迫到了不得已的情境……我真的会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不论能不能成。”
“所以——”
“所以,先生就别再试探我了。”陆语抿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我如果对你再有所图,不过是设法请你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其他的,我不敢,更不会觊觎。”
原来,她把他表心意的话统统当成了试探——也是自作孽,前两日都还在对她步步紧逼,言语间招她伤心委屈的时候必然不少。
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转变,她又怎么可能参透。
参不透没关系,他得让她自此刻明白、记住。
沈笑山站直身形,踱步到她面前,凝着她,“我并没有试探你。我是认真的请你考虑,余生与我携手。”
“……?”陆语吃惊之下,只能用眼神表达心绪。
“你若是答应,劳什子的卖身契、生死文书的事情,就此翻篇儿;你若是不应,我只能揪着那件事不放,留在长安,留在你近前——除此之外,我没别的法子可想。”
“……”陆语仍是望着他,做不得声。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近距离地看着她,“答不答应?”
陆语抿了抿唇,蹙眉道:“我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不是现在这情形,我可能会……”
他接道:“勾引我?投怀送抱?”
“嗯。我会是很恶劣的做派。”
他眼中有了笑意,“那多好,你就当事情毫无进展,不妨一试。”
陆语立时摇头,“还没学。”
“是么?”他趋近她面容,“那是谁轻薄我了?”
陆语睁大眼睛,“我什么时候轻薄过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再凑近她一些,“你都上嘴咬了,还想怎么轻薄?”
“……”灼热的气息让陆语紧张起来,向后躲避的同时,一手撑身,一手抵住他胸膛,嚅嗫道,“谁轻薄人会用那个路数啊……”
“往严重了说,你是不是跟我有了肌肤之亲?”沈笑山握住她的手。
陆语慌乱地抽回手,特别认真地提醒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计较这种小节?再说了,随后你不也抱我了么?”
“嗯。”他颔首,“那又怎样?”他当时不抱她上去,还能扔着不管么?
“那不就扯平了么?你也说过,我们算是半个道友,既然如此,就不该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现在我觉得,必须计较。”
“那、那你想怎么计较?”很罕见的,陆语说话磕巴起来,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被他气的。
沈笑山噙着笑意,故意瞥一眼她领口。
陆语抬手掩住领口,大眼睛里有震惊之色,“难不成,你还想咬回来啊?”
他撑不住,笑出声,“好提议。”
“……”陆语身形慢吞吞地向后移。
沈笑山抬手扣住她后颈,靠近她,直到呼吸相闻的距离。
陆语不但脖颈动弹不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害怕了?”他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低柔。
不怕,她只是紧张得要命,另外是气他闲得慌,又跟自己较真儿。
他抬了抬下巴,双唇落在她眉心,印下轻柔的一吻。
陆语懵住了,面颊上似是着了火。窘迫至极,却不敢发作。扯平了、扯平了……她在心里碎碎念。
飞起霞色的脸,煞是动人。他柔声道:“日后我陪着你、照顾你。好么?”
陆语用了些时间才能动了。她用手背抹了抹眉心,“你,能不能先把卖身契还我?”
他在跟她谈终身大事,她第一反应是卖身契……沈笑山原本柔软至极的心绪立时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他磨了磨牙,“不是我说,你有时候怎么这么——俗呢?”
第22章 吻 (一更)
“人都不归自个儿管了, 谁还雅的起来?”陆语如实道出心绪, “你不给我卖身契,又怎么谈得上照顾?”
“你先答应我, 我自然就还给你。”
陆语又抹了抹眉心,神色趋于平静, “你先把卖身契还我,我自然会考虑。”
末尾六个字,中间有足可忽略的停顿,但他留意到了。也就是说, 她多少存着敷衍之心,不是打心底对他无意, 就是不能相信他是诚心诚意。
她在他面前, 怎么一直是引得他肝火旺盛的难题?沈笑山觉得头疼,“你就给我句准话,答不答应?”
“先生,你混淆了主次顺序。”陆语不得不提醒他,“卖身契在你手里, 我就没有……”
“闭嘴。”沈笑山浓眉蹙起, “卖身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动不动就提起?”
陆语奇怪地看着他, “那不是你跟我签的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不能提的?”
沈笑山忽的心念一动, “你怎么只提卖身契, 不提生死文书?”
“那个不打紧……”陆语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先生是说,你可以一起还给我?”
“……”他实在气不过,抬手给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陆恩娆,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将事情本末倒置。”
“我有么?”陆语强忍着才没撇嘴:她仗着他喜欢她?就他这种所谓的喜欢的路数,谁受得了?谁敢相信?
“你有。”他加重语气。
“好,我有。”陆语抬手示意他退后,“我们离远点儿行不行?离这么近……不好。”语毕,再一次抹了抹眉心。那似是亲吻婴孩一般的举动,却似在她眉心打下了火热的烙印,分外不适。
沈笑山又气又笑,维持原状,不让她如愿,“别打岔行不行?”
陆语无法,认命的叹了口气,“先生,我的意思是,生死文书和卖身契——你再不爱听我也得提,这两样东西在你手里,我不论答应你什么,都有可能是为了换回自由之身,不定何时就会反悔——做不得准的。”
“我不在意。”
“……我在意。”陆语终究是被磨烦的有了些火气,“你不把那两样东西还我,那我就是任你发落的处境,你让我做你的丫鬟、陪房、小妾或是到庄子上种地,甚至让我死在你面前,我都不能有二话。鉴于这些,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讨价还价?你想怎样,直接说、直接做就行了。”
语毕,她摆出一副“来吧,我随时能死给你看”的样子。
他怎么就理不清楚这件事呢?怎么就非要让她把最难启齿的话说出口?
前所未有的,她觉得灰头土脸,便又沮丧至极地嘀咕道,“都跟你说了,他们最初是让我出卖色相,我都答应了……别说谈情了,你想……怎么样,我又怎么能说不行?等到杭七爷把解奕帆的口供拿来,你就明白了。”
又不是没应下那一桩肮脏下作至极的生意,你跟我装什么矜持?——她不想有朝一日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只得再一次跟他掰开揉碎了说。
沈笑山的心又柔软下来,两指托起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当时谈及这些的时候,言辞是不是特别不中听?”
“有点儿吧。”她悻悻的,“不是说了,你很快就会看到相关口供。”言下之意是:别想让我重复给你听。
沈笑山话锋一转:“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大风大浪。都太太平平的,算命的早就饿死了。”
陆语不以为然,“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并不能宽慰自己。”
“你忽然遇到这样的变故,在当时,应下他们什么,都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不能因此轻看你。”沈笑山深深地凝视着她,“恩娆,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陆语微微动容。
“你对我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他眼神依旧清明真挚,“小兔崽子,是我栽到你手里了,不关你的事。”
“……”陆语一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下。
“这件事情中,所有参与其中的,所有想从中获益的,我们都要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他眼中闪过寒光,“一如昨日,我会全力帮你了结此事。”
“多谢先生。”
“眼前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我算不算也被人当成了棋子?”他正色道,“凭解家,你给他四千万银两,他都没命花。所以,他只是分一杯羹的人。”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谈及这些,陆语的脑筋就又灵活起来,“解奕帆之所以敢出面促成此事,一定是唆使他的人攥着更致命的把柄,或是他能想见,收到银两后,也能安然无恙。解家的下人,要一个个排查;解明馨招出来的已经死去的樊氏,也要详查生平。——这些我已经吩咐人去办了。”
沈笑山目露欣赏之色,继而对西方偏一偏头,“那边,你就没怀疑过?”
“从原府把所谓的报平安的信宣扬出去的时候,我就起了疑心。”陆语苦笑,娓娓道,“原大老爷最怕我这个亲戚跟他找辙,我固然能利用他这个弱点,不怕他,却也真不敢硬碰硬。
“另外安排人手、不着痕迹地查证诸事,原因之一,也是担心原府盯着我这边的动静。
“说到底,我只是个小商贾,而原府在长安官场上人脉很广,因着我外祖父的缘故,名誉很好。
“在我为姨父姨母寻到更安稳的光景之前,我都不能与他们在明面上撕破脸。”
沈笑山听出了很多弦外之音。面前的女孩子,在前几日,当真是四面楚歌的处境:原府急于撇清干系,不肯帮忙;他这被她逼着出手的人,言行间总存着质疑。
他有点儿酸楚,满心疼惜之情。
陆语则继续说着自己的打算:“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等到杭七爷有了最终的结论,就把那些相关的人交给我吧?我还会用到他们,但要等待时机。安置他们的地方,我尽快准备出来。”
“不必。我说了,会帮你,就要帮到底。”沈笑山和声道,“把你跟我谈生意的那份儿精明拿出来,你自己说,我和杭七全力帮你的话,是不是好过你单打独斗?”
陆语当然承认。
“再有,我们是三月十七立的字据,一月为期,我把四千万两拨给你,字据才算落到实处,你和陆家产业归我。”
陆语点头。
沈笑山正色承诺道:“到下个月十七,不论怎样,我都会把卖身契和生死文书还给你,立的字据会销毁,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陆语双眼一亮,焕发出喜悦的光彩。
“但是,”沈笑山微微侧头,瞧着她,笑,“在那之前,我教你一些货真价实的生意经。每日上午,你去我那里上课。再者,关于音律,你我能探讨的也少不了。”每日和她见面,是必须要保证的事。
“我做得到。”陆语笑眉笑眼地承诺后道,“那么,先生,那些字据文书的事,你和友人、亲信是不是要对我姨父姨母守口如瓶?”如果动辄威胁她跟亲人揭她的底,她可不干。那样的话,不如破罐破摔。
“这是自然。”他感觉得到,她面对自己已经有了底气,很好,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情形。
陆语推他,“我们快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原府那边的密室暗道。”私藏的珍宝已经不需要让他看了——目的只是为了赎身,他已经做出承诺,她自然能省则省。
沈笑山一听就猜出了她的心绪。
他很喜欢她眉飞色舞地小模样,但非常不喜欢她对自己也那般精刮。“虽说你不用再头疼那些字据了,让我看看私藏的宝物又能怎样?”
陆语气定神闲地道:“沈先生,你自己说的,栽到我手里了。既然是这样,偶尔迁就一下我的爱财之心,不过分吧?”
他拧眉,“你怎么能把我对你的心思和身外之物放在一起说?”
她笑盈盈地用他说过的话应对:“因为,我就是这么俗的一个人啊。”
“我看上你就缺理了是吧?”
“我看过一些戏折子,似乎是这样。”陆语很真诚地提醒他,“而且,你眼神儿似乎不大好。”
一句话,让他那一点点火气化作了由衷的笑意。他再一次扣住她后颈,低头瞥一眼领口,“我记得谁问过我,还疼不疼。”
“……”陆语暗骂自己脑袋抽筋儿兼嘴欠。
他逼近她,侧转脸,怕她听不清、听不懂似的,在她耳边道:“我疼,怎么办?”
“可我们不是扯平了么?”陆语的脸颊再一次烧起来,“我是咬了你,可你不也……”
又跟他算账,又煞风景。他问:“你咬得我见血,我亲你一下,就算扯平了?”
“……那你说吧,怎么样才能不再提?”陆语非常不喜欢被人翻旧账,不消片刻,就又跟他起了豁出去的心思,“你要是好意思,就咬我一口。高兴的话,大可以咬我的脸。这总行了吧?”
“你说真的?”沈笑山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视线真就在她脸上梭巡着。
陆语抿了抿唇,“真的。只要你日后不再提。”
她脸红的厉害,可理智却能摒弃忐忑不安,平平静静地跟他谈条件——她倒是有始有终,自一开始到如今,绝大多数的事,都演变成一桩又一桩的、见银钱或不见银钱的生意。
“你能不能把你自己当成个女孩子,把我当成对你有意的男人?”他问。
“不是你先跟我算账的么?”陆语瞪着他,“就咬了你一口,还是我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就没完没了的……”
他那叫跟她算账?那是情不自禁,那是打心底的喜欢。却被她曲解成了这样。
是有多不解风情?
脸皮薄一点儿的,这会儿都想跳河了吧?
“小兔崽子,我还就没完没了了。”他低头,双唇准确地、牢牢地捕获她红艳艳的唇。
吸吮、咬啮,一点儿也不温柔,重重的。
“先生……”那触感,似有惊雷在她脑际忽然炸开,她陷入从没有过的慌乱。她最坏的设想,不过是他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可此刻……太亲密了吧?
“先生,我失言了……”她急于认错,想终止他的举动,却是不清楚,此时言语,恰好能给他可乘之机,不过几息的工夫,因着唇齿相依、他舌尖的探入,周身一阵战栗。
“沈慕江……”她近乎呜咽地唤他。失误再一次光顾。
他就像是一个初试身手却天赋异禀的猎人,在这场甜美的较量之中,笃定地探寻着汲取着她的美好。不消片刻,如鱼得水。
她明明震惊、气恼至极,身形不可自控地绵软下去。
这亲吻,随之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悱恻。
男子灼热的含带着淡淡清苦药香的气息环绕住她整个人。她意识到自己的溃不成军,他的攻城/略地,却已失了气力,头脑陷入混沌,无法扭转现状。
有那么一刻,她想,为什么不对他痛恨?为什么不拼死抗拒?这才是该做的。
是了,因何而起?
只是,念头一闪而逝,不容她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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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窃听 (二更)
她扣住他肩头, 扯住一点衣衫, 攥在手里,虽然力道微薄, 还是一点点加重力道。
他终是肯饶了她,侧转脸, 在她耳边轻唤:“恩娆。”
她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紊乱的呼吸,再开口时,语声沙哑:“这回,是不是就真扯平了?”
沈笑山服气了, 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以后不再提了。”她轻声说,“这种事, 我都会忘记的。”
“为何要忘记?”他和她拉开距离, 看她此刻神色。
陆语避开他打量的视线,定了定神,红着脸推开他,起身,慢腾腾地收起地形图, 拿在手里。又用了些时间, 才能步调如常地向外走去。
沈笑山随之向外, 追到她身侧, “怎么不说话?”
“总归是你觉得两不相欠了,我为什么要记得?”陆语语气平静, “往后你忙你的, 我忙我的, 谁能如愿,顺其自然便是。”
因着她第一句,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情不自禁。你不跟我一本正经地算账,我大抵就不会这样。”
“你就是在讨债。”陆语停下脚步,双眼冒火地看着他,“你讨完债了,我也还了那笔债了,这类事情就翻篇儿了。你认可么?”
“……”
“你要是还觉得不够,那我随你回你的宅子,好生服侍你……”
他霎时寒了脸,“你给我闭嘴!”
陆语也冷了脸,扬了扬眉,“你今日所说的所有的话,我就算是想相信,也没半分凭据可循。既然如此,我就只能还是那个舔着脸去见你、逼出你的火气跟我签下那些字据的江南陆语……”
“闭嘴!混帐!”他咬着牙逼近她,在她退到墙壁前无处可退时,手如铁钳一般扣牢她的下巴,“我是看出来了,男欢女爱,你不稀罕,或是从没想过。
“没关系。
“但我只要你此刻起记住:我容不得任何人贬低你,尤其容不得你自己折辱自己。
“我对你从一开始就只有质疑、怀疑,把你当成了一个有胆色又有头脑但明显居心叵测的商人。但我从没看低你。
“我这回决定帮你之前,没问过你的意图,是因为已经打定主意,不论你意图再纯良、再歹毒,我都会成全。——明白这意思么?你就算坏到没边儿了,我也认了。大不了,我带你走。
“我喜欢你,但我不欠你的。之前对你的质疑试探,都是应该的,我要是轻易放下戒备的做派,这些年早已死了多少回。
“这两日我一再表明心意,一再与你走近,也只是因情意而起。
“你要是再认为我只是在试探你,再说那些自甘卑微的话……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我以沈家字号的名誉起誓,承诺你的,绝非虚言,如若有违,就让我倾家荡产,为天下人唾弃。”
语毕,他情绪缓和几分,手缓缓松开,再轻揉她的下巴,“对不起。”对不起,又被你这嘴毒的小女子惹得来了火气。
陆语用了好久才消化掉他一番话,先是愣怔地看着他,继而,便是哀哀的眼神。
“我明白你的委屈,真明白。”沈笑山抚着她的眉眼,“日后不高兴的时候,往死里诟病我就好,别贬低你自己。”
“如果我初心就是牟取暴利,你也肯成全?”她讷讷地问。
“成全。”
“结果呢?值得么?”她哑声问。
“值得。怎样都值得。”他笃定地颔首一笑,“我说过,大不了,带你走。”
“带我去何处?”她问。
沈笑山就笑,“与我两情相悦之前,你不用知晓那么多。”
“哦。”
他抚着她肩臂,眼中尽是疼惜,“我对你没有歹心。相信我,最起码,别总往坏处想我,好么?”
片刻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继而转身,引着他向前走去。
“其实,我们就这样,让我每日看到你的笑,便知足了。”他似是在自言自语。
陆语脚步微顿,只当他在自言自语,心海却翻涌起别样的浪潮.
原溶走进原太夫人房里,行礼后道:“恩娆和沈先生答应傍晚前来做客。”
原太夫人嗯了一声,“虽说你们还没出孝期,酒菜果馔也不要显得寒酸,好生款待。”
原溶称是,继而道:“我听东院管家那意思,傅清明和敏仪似是有些不舒坦,我记得,家里有两支三十年的山参,是不是给他们送过去,表示一下心意?”
原太夫人道:“你可以巴结着恩娆一些,对他们却大可不必。总有见到他们的机会,摆明轻重是最要紧的。原家落得个薄情寡义、任由至亲自生自灭的名声,对他们和恩娆的生意也没益处。他们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总该听得进这些道理。”
原溶却没办法乐观,“万一他们真生气了,宁可迁居别处也要让原家声名扫地……”
原太夫人冷笑一声,“迁居别处?原家向哪里的芝麻官吏递句话,不够他们受一阵磨折?他们倒是好说,恩娆这几年在长安置办的产业,也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就不怕原府使绊子,让那些店铺关张?”略停了停,继续道,“你就别寻思那些没用的了,敏仪巴不得活生生把我气死,最要紧的是,迁居别处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恩娆是如何都不会答应的。那丫头,虽然是低人一等的商贾,骨子里却比谁都傲气。”
原溶叹道:“您说的这些固然对,可到底是片面的考虑……”
原太夫人冷淡地斥道:“啰嗦,一时间我又哪里能把方方面面的考量都说给你听?照我吩咐行事就是了。”
“……是。”
母子两个并不知道,此刻,有人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一番对话,尽数听了去.
往回走的时候,沈笑山费解地道:“士农工商,说商贾低人一等不假,但这种话,由你外祖母随随便便说起,我听着是真别扭。”
陆语面无表情地道:“她是原太夫人。我才不稀罕有她那样的外祖母。”
沈笑山不由扬了扬眉,“你偶尔会提起你外祖父,在我看,对老人家尊敬有加。”
“外祖父跟她是两回事。”陆语说道,“但凡她稍稍有点儿人性,家母和姨母也不会在出嫁之前被她折磨得生了重病,出嫁之后的际遇,多少跟婚前的事有些关系……总之,那是个极为专治的没人性的人。外祖父病故之后,我一向当做没那个人了。”
“可你今日答应赴宴了。”
“今时不同往日。我要多与原府的人走动,想着法子的打探消息。”
他笑着补充道:“还要安排人手,该听墙角就听墙角。”
“嗯!”陆语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不管有没有用,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上。
“再有,你姨母和原太夫人的恩怨,你是否一清二楚?”他问。
陆语摇头,“我只知道个大概。再多的,也不好多问,怕勾起我姨母的伤心事。”
“还是问问吧。应该有知情的老人儿吧?”沈笑山道,“我是真觉得原府对你姨母或你的态度,都不对劲。只说原太夫人,她那些言语,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厌弃你姨母。而对你,她多少该有些迁怒、嫌弃,但我听着,她似乎很了解你——只是因为你外祖父在世时疼爱你么?”
陆语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
沈笑山:快夸我聪明!
吃瓜群众:嘚瑟什么?旁观者清而已。
陆语:这章红包我发哦~^_^.
一更忘记定时了,二更写着写着睡了一觉,三更在路上,会比较晚,大家明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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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无名火 (三更)
有些事, 身在局中, 便以为是合情合理: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她和姨父姨母便与原家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外祖父去世之后, 她和姨父姨母便与原府相敬如冰。
更多的,从来没反思过。例如原太夫人对姨母的厌弃到了那等地步, 为何会同意搬来这里与他们比邻而居?当初她要是坚决反对,就没有搬过来的事情发生——最重要的是,她理应反对。
其次,原太夫人又为何会在她跟原溶置气的时候, 拿出体己银子,帮原溶买下西院?
那样专治霸道的一个妇人, 在威严及至尊严被外孙女挑衅的时候, 该做的难道不是动怒、硬碰硬么?
说到底,东西两院闹翻了,传出去不过是原溶家中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谁都不长脸。原太夫人为何不予计较?
至于姨父姨母这件事,如果解奕帆所说的那些成真, 如果沈笑山真的娶了她, 或与她有染, 原府能否从中获益?
依照解奕帆所说的, 最好的局面是沈笑山娶她,那么, 原府就是第一豪商的姻亲;最坏的局面是沈笑山与她有染, 那么, 原府若是闻讯,不论是圆滑地斡旋还是为她主持公道,是不是也能从中获益?
不,不对,不止如此……
如果原府是幕后真凶,就是现在这局面,对原府也只有益处:她就算与沈笑山清清白白,也能在来往之间生出三分交情。
沈笑山住在傅宅,没对外隐瞒的意思。不消多久,他与原溶的妹妹、妹夫、外甥女交情匪浅的消息,便会传得沸沸扬扬——能请得动他做客小住的人,数年来屈指可数。
如此,原府已经可以得到一些无形的益处:着人做生意的话,商贾会自发地给几分方便,甚至于上赶着帮衬,以图与沈家字号搭上关系。甚至于,原溶及其二弟原灏出了孝期之后,仕途上也能得到好处。
要知道,沈慕江的至交是名动天下的悍将唐意航,唐意航的恩师则是权倾朝野的首辅程知行。原家的人若是打着与沈慕江交情不错的幌子行事,吏部的人会不会在原溶候缺的时候给些方便?
首辅与悍将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及时注意到这等小事——左不过是一个前任长安知府补缺的事罢了。
而沈笑山就算及时获悉,因在傅宅居住过,又能说什么?还能跟人细数原府与傅家的烂帐不成?
“不管怎样,原府都能从中获益。”陆语得出结论,语速很慢,语声有些沙哑,神色已经寒凉似霜雪。
沈笑山及时提醒她:“现在一如你之前寻找你姨父姨母那样,凭借的只有推测,没有真凭实据。”
陆语点头,手攥成拳。
他和声缓解她情绪:“目前只是怀疑而已。但愿是我们太多疑,误会了他们。毕竟,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很多人都有嫌疑。”
陆语用力咬住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笑山眯了眯眸子,忽然凑近她一些,凝着她右边唇角。
陆语立时后退,瞪着他,“又要干嘛?”
情绪正恶劣,直接跟他炸毛了。
沈笑山却闲闲地道:“我才留意到,你嘴角有疤。”细细的,自唇角向下巴的方向,半寸长左右。不留意的话,都不会发现。
“哦。”陆语抬手摸了摸唇角,知道他不是胡闹,情绪便有所缓和,“小时候,被甘蔗皮儿划的。”
“嗯?”他讶然。
“很奇怪么?”
小孩子不论哪儿受伤,伤疤都会慢慢变淡,只要不是很严重,成年后,大多疤痕会消失不见,除非——“你是不是很容易落下疤痕?”
“不是吧。”陆语抬起左手,看了看之前被刻刀划伤的地方,又看手背,“只要不是很深的,都不会留疤。要是一受伤就留疤,我这手早没法儿看了。”
沈笑山哦了一声,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是容易留下疤痕的皮肤,小时候吃甘蔗受的伤,长大后还有疤痕——她那时是笨到了什么份儿上?
难以想象。
陆语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有点儿窘,“我就是这么笨。刚才不是提醒过你么?你眼神儿不好。”眼神儿好也不会看上她了。
沈笑山忍俊不禁,“我是眼神儿不好,而且死心眼儿,一棵歪脖树上吊死的那种死心眼儿。”
“……你才是歪脖树呢。”陆语皱了皱鼻子,气冲冲地往回走。
这男人,忒过分了,忒讨厌。
沈笑山哈哈大笑.
傍晚,陆语窝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无暇、无忧哄着她换衣服。
无暇捧着一叠衣服,“小姐,虽说您天生丽质,可也别总穿灰扑扑的道袍吧?简直是暴殄天物。您只要随便穿一身寻常闺秀的衣服,就是倾城之姿。”
无忧捧着首饰匣子,“就是就是。而且,您改改可哪儿坐哪儿的习惯成不成?别处不像绣楼、书房这么干净,您瞧瞧,进了一趟月明楼,回来就灰头土脸的,知情的是您不拘小节,不知情的岂不是要说我们不尽心?”
陆语皱眉,侧头打量二人,“这一本正经地委婉地教训我做派,想吓死我不成?”又问,“我怎么灰头土脸了?”
无忧改为怯生生的样子,“道袍沾了那么多灰尘……奴婢是不是用错词儿了?”
其实,真就是灰头土脸的回来的。陆语暗暗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起身去洗漱一番,由着两个丫鬟帮自己换了衣饰.
陆语和沈笑山相形去往原府,无暇、无忧、罗松、景竹随行。
陆语问沈笑山:“稍后要是有人问先生以什么名义住进傅宅,我怎么说?”姨父姨母已经归来,之前的说辞不能用了。
沈笑山道:“我与你以琴结缘,其次是有生意要做,再就是有心帮你把生意经营得更好。总之,你我目前是友人。”
“好。”她收回视线。
沈笑山则凝眸打量着她。
大抵是顾虑到原府仍在孝期的缘故,她身着一袭荼白衫裙,袖口、衣摆、裙摆处浮着花朵暗影。
窈窕而纤弱的身形,在素淡颜色的映衬下,更显羸弱,那份似是与生俱来的高雅韵味却更显著。
只戴了珍珠耳坠、银坠珍珠钻石簪子两样首饰。
看似低调,却完好地衬托出了她的气韵。
珍珠便不需说了,那盈盈珠光,衬得她肌肤胜雪;这几年,因着番邦友国的使臣接踵而至,钻石弃了最早的金刚石之称,被广泛地用到饰物上,此刻那两颗亮晶晶的小石头摇曳在她头上,熠熠生辉。与她相映生辉。
最悦目的,自然还是她这个人。
侧脸的线条,真是有心挑剔也找不出瑕疵:额头饱满光洁,漆黑的尾端上扬的眉色如墨,小鼻子鼻梁高高的,天生微微上扬的唇红艳艳的,小下巴不知为何抽紧,却依然是极美的线条。
分开看赏心悦目,合到一起,便让人有怦然心动之感。
这小崽子说他眼神儿不好?
胡扯。
他看中的,可是遗世独立、可遇不可求的美人。
要说眼瞎,也是真瞎过——先前那几日,真没意识到,她有着这般的美.
原府花厅里,在座的是原溶、二老爷原灏、大少爷原成栋、二少爷原成梁、二小姐原友兰和三小姐原锦。
看着沈笑山、陆语相形走进来,俱是陷入片刻的愣怔,室内因此陷入静默。
男子一袭净蓝直身,女孩一袭荼白衫裙,都是寻常衣料,可穿在他们身上,并不能折损半分气度。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竟如神仙眷侣一般——不是一般的般配。
陆语没闲情探究原家人的心绪,示意沈笑山与自己走到原溶跟前,行礼后笑为二人引见。
沈笑山拱手行礼。
原溶自是回过神来,忙笑着起身拱手还礼,继而让陆语落座,亲自为沈笑山引见在座的原府其余的人。
陆语倒是没想到,原友兰与原锦也会在场。
以往,这两个人与原友梅一样,在她面前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对商贾的不屑,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没少惹得她动气出手整治,在孝期内两个人安分了些,但还是逮住机会就奚落,今日露面,要说不是居心不良,她可不信。
她落座后,望向姐妹两个,却发现,两个人竟然都没了以往的高傲骄矜,正目光柔如春水地望着沈笑山。
陆语皱眉,不由得多看了沈笑山两眼。
确实是少见的好看,但是,也没好看到让女子失态的地步吧?
随即,她就生气了。
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也懒得探究。
她只知道,那两个对着他犯花痴的人膈应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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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虽然迟到,但还是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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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づ ̄ 3 ̄)づ.
沈笑山:我想吊死在你这棵歪脖树上,认真脸.jpg
陆语:闭嘴,前方有两个貌似惦记你的,先灭了再说╭(╯^╰)╮
第25章 淘气 (一更)
此刻, 原大太太正在房里训斥原友梅:“你去做什么?你的牙还没镶上, 说话都不清不楚的,见客太失礼了。”
“我只是想隔着门窗看一眼。”原友梅气恼地道, “您怎么也揭我的短儿?我的牙是怎么被打掉的,您忘了不成?”
原大太太压低声音:“当时是你祖母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你要怪就怪她, 别跟我絮叨别的。”
原友梅抱怨道:“她怎么那么心狠?”气闷了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事情的症结不是陆语心狠,是长辈不给她撑腰。
原大太太道:“我得去外面应承着。你老老实实留在房里, 早点儿歇息,千万别自作主张。要是惹得你祖母厌烦, 不定又怎样罚你。”
原友梅没精打采地道:“知道了。”
原大太太去了花厅, 见礼、寒暄之后,她坐到陆语跟前,先解释原二太太没露面的原因,“她娘家有事,前两天就回去了, 过几日才能回来。”又问起傅清明和原敏仪的情形:“听说有些不舒坦?”
陆语颔首, “要将养一阵。”
原大太太目露困惑, “那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陆语就笑, 意味深长地轻声反问:“是啊,那十来天, 他们去了何处?”
原大太太紧张起来, “他们那些天……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明日我去看看你姨母, 方便么?”
原大太太是很耿直的性情,不善于掩饰情绪。陆语和她相互之间并无成见,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大多是因为原府别的人与事。
“您只管去。姨母若是不得空,您不妨去我房里坐坐,下午我都得空。”
“那就好。”原大太太主动说起原友梅的事,“……这次虽然罚得重了些,但终归是个教训,已经有所收敛。”
两人说话期间,原友兰、原锦沉默着端坐在一旁,侧耳聆听几个男子在说什么。
原溶问起沈笑山怎么会住到傅宅。
沈笑山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应对。
二老爷原灏则笑道:“沈先生难得来一次长安,打算逗留多久?”
沈笑山道:“没想过。”只要陆语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
原溶笑道:“到了先生这地位,自然能随心所欲。”
沈笑山微笑,“生性散漫罢了。”
随后,原成栋、原成梁态度恭敬地请教沈笑山一些琴棋书画制艺相关的问题。一来二去的,话题转移到制琴。
原成梁看了胞妹原锦一眼,对沈笑山道:“去年起,舍妹也在学制琴,因为没有高人指点,走了不少弯路。”
原锦站起身来,对沈笑山福了福,语气柔婉地道:“若是没入门就请教先生与表姐这样的高手,便是给人徒增烦扰。如今摸索出了些门道,有些不懂之处,便成了迈不过去的门槛儿,恳请先生与表姐日后拨冗赐教。”
最早张罗着学琴的,是原成栋、原成梁,原锦凑趣跟着一起学。兄弟两个以此事为由头,总去找陆语。
没几次,陆语就烦了,让他们去找新月坊里一位学徒,说入门了再找我。兄弟两个倒是照做了,却耽搁了学业,被原太夫人下了禁令。
原锦那边,原太夫人却是鼓励的态度,说艺不压身。为此,原锦就一直没放下。
此刻这样说,不外乎是想与沈笑山攀上交情,能时时前去傅宅。陆语心知肚明,想着原锦也算是很有勇气了——初相见就立名目攀交情,不是谁都做得到。思及此,她转头望向原友兰。
原友兰正望着原锦,神色平静,死死揉在手里的帕子却泄露了心绪。
沈笑山不接原锦的话茬,只是含笑望向陆语,“制琴是门学问,我不过是浪得虚名,眼下住到傅宅,也是想向陆小姐学几招。”直接把事情推给了她。
“先生谬赞了。”陆语凝了他一眼,心里的笑意到了眼底。他的态度,她还是很满意的。
原友兰也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心里不免幸灾乐祸:沈慕江要是会轻易应下这种事,怎么会落得个不近女色的名声?
原锦闻音知雅,虽是意料之中,到底有些窘迫,微红了脸,戏却必须得唱下去。她转身向陆语深施一礼,换了小女儿家的姿态,语气稍稍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表姐,我们是表姐妹,又是同好,你好歹就收下我这个资质愚钝的徒弟吧?”
比起以前傲慢甚至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态度,眼前原锦的仪态,惹得陆语一阵恶寒。
原成梁在一旁笑道:“好啊,我看成!”
陆语抿出微笑,语声和煦:“这些话,我是要当玩笑,还是——”
“绝不是玩笑,”原锦忙换了郑重的态度,语气诚挚,“我是诚心喜欢制琴,求表姐成全。”心里在想:我把你架到高处,你只有答应的份儿。如此,日后我去傅宅的时候,你能用什么借口拒之门外?
沈笑山闲闲地喝了一口茶。跟陆语用这种招数,是自讨苦吃。
花厅里安静下来,众人都等着陆语表态。
陆语神色一整,对原锦道:“承蒙家师不弃,收我为俗家弟子,这是我生平一大幸事。她老人家说过,制琴这门学问,真心想学的话,定要有吃苦耐劳的好品行。”
“我吃得了苦。”原锦道,“表姐,我是真心要向你求教。”
“是否有心,只嘴上一说可证明不了。”陆语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当初我恳请家师教我,她让我做了六个月的琴弦,每日从早到晚,只做这一件事。”
原锦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半年之久,只做琴弦,累不累放到一边,只那份儿枯燥就能把人闷疯。陆语要是照本宣科……不对,她凭什么让她做那样的苦差?还没成名家,没资格收徒。
陆语徐徐道:“我资历尚浅,学艺不精,自是不敢收徒,辱没家师的名声。
“但你一心求学,我似乎没有不帮衬的道理,但那些学问毕竟是家师的心血,外传于人之前,我总要看看其人是否心诚,找个由头考验一下。
“你做不到,就算了;做得到的话,我禀明家师,请她同意,尽心帮衬于你。
“别怪我絮烦,这种事不是儿戏,你一定要想清楚。我要是想敷衍你,也不会说这么多。”
原锦预感不妙,却已没办法反悔。陆语将计就计,把她逼到了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她嚅嗫着问:“表姐想怎样考我?”
陆语道:“制琴时,诸如上琴弦、刮灰胎之类,是很细致的手艺活儿,手要灵巧,要有耐性。
“我自然不能用这类事让你过于辛苦,便给你找一件相近的事情。
“听说你针线尚可,曾与长安最有名的绣娘学习,擅长双面绣。九月初,是太夫人的寿辰,你给她老人家绣一幅双面屏风吧,一面绣松鹤延年,一面绣花开富贵——有一次我去她的小书房,瞧着她门口那扇屏风不大好。
“等到她寿辰,我借花献佛。你的针线,原府与傅宅的人都认得出,太夫人亦然,看到后,定会夸你有孝心。
“制琴的事,要是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放下一段时间,其实好过做无用功。
“如何?”
原锦求助地望向原成梁。
她女工是很好,但毕竟不是以此为生的绣娘,速度慢。
五个多月的时间,想绣成那样大一幅双面屏风,一定要放下所有的事,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赶工。
不能找人帮衬。陆语说了,认得她的手法。
这等于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禁足五个多月。
太歹毒了。
原成梁倒是想帮她,苦于自己起哄在先,怎么拉得下脸反对?
原大太太笑道:“我觉着可行,既能沉淀心性,又是在尽孝心。就算初衷不是求学,这也是该当的。”她是故意敲边鼓,上次友梅受罚之后,原锦明里暗里说风凉话,把友梅气哭了好几回。她惹不起陆语,还惹不起二房一个小丫头?
原大老爷哈哈一笑,难得地在人前支持发妻,“的确是这个道理。”
原成栋亦是笑着附和。
原友兰也带着笑意道:“对三妹来说,此事不难。你放心,我得空就过去帮你分线。”
原灏干笑着望向原成梁,目露不悦。两个孩子这是办的什么事?当着外人的面,平白给长房看笑话。
沈笑山眼含笑意,在陆语不经意望过来时,用口型道:“淘气。”
到此刻,原家的人都没意识到她言语中的陷阱:她说“会禀明家师,请她同意,尽心帮衬于你”,到时候陶君孺同意与否,还不是她说了算?
陆语微不可见地对他扬了扬眉,很自然地移开视线,再一次问原锦:“如何?”
第26章 怒了 (二更)
到了这地步, 原锦只能应下, “全凭表姐吩咐,我定会尽力而为。”回到原位落座, 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原成栋则通过此事心生警惕,借故把原友兰唤到门外, 正色警告:“你给我听好了,千万别招惹恩娆,除非你也想被她拘在房里好几个月。”
“我知道,娘也叮嘱过我了。”原友兰见哥哥面色特别严肃, 不由打起了退堂鼓,“哥, 要不然, 我寻个由头回房吧?”余光瞥向花厅,想到风姿俊朗的沈笑山,便又踌躇起来,“来都来了,中途离开, 便是失礼于人……我记住你的话了。”
原成栋立时看出是怎么回事, 烦躁起来, “谁叫你和三妹来的?恩娆有娘款待就行了, 你们来添什么乱?”
“是二叔和二哥的意思。”原友兰如实道,“他们向爹爹提起的, 说我和三妹跟陆语年纪相仿, 又能听到沈先生的高论……”
原成栋语声低而沉冷:“不是我贬低自家的手足, 但你们姐妹几个的资质,哪一个比得了恩娆?沈先生和她以琴结缘,冲着她才住进傅宅的。不管他如何出色,原家的闺秀,看看就罢了。明白我的意思么?”做哥哥的,只能这样委婉地提点。
原友兰听了,又是羞赧又是难过: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那样明显;知道那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可也想在其中沉沦一段时日,哥哥却连这机会都不给。
她红着脸,垂下头,已经带了哭腔:“我明白……你放心吧。”
原成栋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友兰再回到花厅的时候,虽然极力掩饰,仍是被陆语捕捉到时时出现在眼中的失落难过。而且,再也没看过沈笑山一眼。
陆语心情好了很多。
用膳时,男女分席,已经叙谈了一阵,便没用屏风隔开。两桌席面的规格相同,只是酒水不同,男子享用的是陈年烈酒,女子用的是果子酒。
原大太太见原友兰老老实实的,原溶与原成栋跟沈笑山谈笑风生,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款待陆语,亲自为陆语布菜,又哄道:“原家虽说还没出孝期,可你不是外人,先生又是你的友人,今日便随意些。这果子酒清淡可口,对身体也有好处,我们不妨喝一些。”
陆语称是,“那我就陪您喝两杯。”
原大太太的笑愈发和蔼,“这就好。”
原友兰、原锦默默地吃饭,都是味同嚼蜡。
男子那边的气氛自然是越来越热闹。沈笑山酒量佳,从来不是秘辛,甚至于,有过他嗜酒的传言,是以,原家四个男子都是不遗余力地劝酒。
陆语想着,这倒好,有人陪着他畅饮,夜间大抵不用独酌了。可是,病愈没多久,酒喝多了只有坏处,他以前的、新得的丹药,在她和姨父姨母手里,病痛万一发作起来……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蹙眉,数落自己:他怎样,关你什么事?专心应对原大太太才是正经事,言行间亲近一些,日后问起母亲与姨母出嫁前的事,更容易得到答案。
这种陈年旧事,不能只听一两个人的说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顾虑或忌讳,对她一定有所保留。那么她该做的,便是多方面打听,将听闻的枝节拼凑完整。
沈笑山并没贪杯的意思,瞧着原家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说点到为止,改日再开怀畅饮。
原家四人见他面色毫无变化,便知真是海量,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不敢再劝。
用过饭,喝了几口茶,沈笑山与陆语起身道辞,原家的人一起送二人出门。
原大太太又与陆语提及明日下午去傅宅的事,“你可别忘了。”
陆语笑道:“怎么会。我等着您。”
沈笑山则对原溶说:“有些事情想请教您,明日下午您若是得空,能不能移步到傅宅?”
原溶立时道:“当然有空,我一定去。”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成了他一块心病,急于知晓原委,只要有一丝打听消息的机会,便会抓住。
又寒暄几句,沈笑山与陆语返回傅宅。
沈笑山叮嘱她:“我有空就到地底下转转,你记得吩咐下去。”她的人要是把他当贼,未免尴尬。
陆语一笑,“我记下了。”辞了他,唤齐盛到外院书房,将所需要安排下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齐盛一一记下,随后道:“杭七爷、林小姐一起审讯安置在沈宅的那些人,早就带着口供回来了。都乏得紧,用饭后歇下了。”随后将口供交给她。
陆语只是问:“解家那两个人改口没有?”
齐盛摇头。
“那就先交给沈先生过目吧。”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她需要时间消化,实在没精力核对口供中有无细微的出入。
齐盛称是。
陆语去给姨父姨母请安,闲话一阵,回到绣楼,早早洗漱歇下。
夜半醒来,短暂的恍惚之后,最先浮上心头的事,是他说喜欢她。
他说他栽到她手里了。
她有种立刻下地照照镜子的冲动。
虽然那厮心狠嘴毒促狭的时候十分可恨,但在她心里,终究是值得尊敬的一号人物。所以,实在是想不通,他看上自己什么了?
可要说是逗着她玩儿的玩笑,也不可能。她何德何能,值得他毁掉自己的清誉?
呸呸呸——她揉了揉头发,他清誉重要,她的名节就不重要么?——这般贬低自己的想法,委实不该有。
不用有了。
在彼此面前,他的清誉、她的名节,都各自亲手毁的差不多了。
算了,想来无用的事,不如省省脑筋。
辗转反侧多时,了无睡意。她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带着当值的无忧去了外院书房,铺开宣纸,写下诸多人名、事件。这样能让眼前局势一目了然,看久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到转机。
同一时间的霁月堂,书房里灯火通明。
沈笑山正在看杭七刑讯得到的口供。刑讯逼供是杭七的看家本领,又是旁观之人,诸事都是从头问起。
陆语不一样,她是局中人,问起的便是最关心的、最起疑的环节。
果然,他看到了她提及的受要挟接近他、出卖色相的记录。
解奕帆、解明馨似乎认为他已经知情,对此没有丝毫隐瞒,不乏让他一看就光火的言辞。
幸亏如今富甲天下的是他,要是换个色.欲熏心的,那她岂不是注定要跳进火坑、被人恣意欺辱?
解奕帆铤而走险,除了求财,也是在保护解明馨——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怎么就想不到那样的计划兴许会让陆语余生都在耻辱愤怒的炼狱中挣扎?
反观陆语当时的应对,那份儿冷静敏捷,便是久经风雨的男子,也不见得做得到——既然如此,解奕帆为何意识不到她会走出困局,为何不反过头来与她联手?
明知对手能力非凡却心存侥幸就是蠢,又蠢又贪财的人,死不足惜。
他把口供摔在书案上,起身来回踱步。
良久,他停下脚步,双手交握,活动一下指关节,扬声唤罗松:“备车!”
正在外间打瞌睡的罗松闻声立时跳起来,高声称是,又问:“要去哪儿?”
“回宅子一趟。”
“是!”.
沈笑山大半夜要回沈宅的消息,陆语当即获悉。
他是不是在口供中找到了破绽,要回去亲自审问?
这对她太重要了。陆语赶去霁月堂,恰逢沈笑山走出院门。
夜色中的男子,穿着玄色箭袖长袍,神色冷酷。
这样子的他,让她想起了初见那日。也许他不是有所发现,是看了部分口供之后,要离开吧?
沈笑山已看到她,不由蹙眉,责怪道:“怎么还没歇息?”
“回先生的话,早就醒了。”陆语不带情绪地道,“听说先生要出门,我担心仆人安排得不妥当,过来看看。”
沈笑山意识到她神色、语气比之平时都有微妙变化,心生不解。
难不成有起床气?可她不是说早就醒了么?
他走到她近前,审视片刻,语气柔和下来,“横竖也醒了,要不要跟我回趟沈宅?”
“可以么?”陆语眼眸变得亮晶晶的。
沈笑山背在身后的握着一沓口供的手动了动,克制住了刮她鼻尖的冲动,“可以。我要亲手收拾那个人渣。完事后,你不妨瞧瞧。”
陆语意外,凝着他,目光越来越柔和。
他笑着偏一偏头,“走着。”
陆语笑着跟上去。到了马车前,刚要唤人再备一辆车,他已抬手示意,“快些。”
她只当他要骑马,便由无忧服侍着上了车,刚坐定,他随后而至,坐到她对面,吩咐无忧:“你再备一辆车随行。”
无忧当即称是而去。
陆语张了张嘴。何时起,她的丫鬟这么听他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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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双更合一
静寂的夜色之中,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
沈笑山出门时带上的口供,此刻已转到陆语手中。她借着小小的羊角宫灯阅读。
“不用急着看。”沈笑山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旋开盖子喝一口酒,“到沈宅之后,你要在书房等一段时间。”
陆语哦了一声, 收起那些纸张, 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一股子无名火,不由担心, “你可悠着点儿, 别把人整治得断气。”
沈笑山莞尔, “我像是那么冒失的人?”
平时自然不会意气用事, 可那脾气一上来, 什么事做不出?陆语腹诽着。
沈笑山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 化作了小火苗,一路燃烧着落入胃中。这让他情绪有所缓和, 对上她视线, 看出她的担忧,笑着叹了口气,“你这年纪, 不该这样冷静。你有时候冷静得已经反常了,怎么做到的?”
她这年纪, 该是遇到恶人只想杀之而后快的光景, 而不是处处顾及全局。
“谬赞了。”陆语笑了笑,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不缺银钱,缺的是自保的能力。——八岁起,师父就这样告诉我,凡事都让我自己拿主意。慢慢的我就明白了,凡事结果最重要,其余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说的对。”沈笑山深深地凝视着她,“你真该从一开始就告我原因。”
陆语目光流转,“我倒是想,你不会相信的。”
“对,这一点,说的也对。”他移到她身边,“你怎么那么了解我?”
“……”陆语往一边挪了挪,“谁了解你了?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能想到这些。”
“你就是了解我。”
陆语不知道他又在抽哪门子邪风,“好,我了解你。”
“我们有缘,是命中注定的那种有缘人。”
“……”谁跟你命中注定了?她强忍着没出声反驳。
沈笑山展臂,一手落在她肩头,侧头,在她耳边轻语:“看不到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想起过,可那是出于他一些言行,算么?思忖间,他灼热的带着酒味的气息萦绕在耳际,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于是她抬手推他,否认道,“没有。”
“你有。”
“没有。”
“有。”
“……”陆语是觉得,说车轱辘话太幼稚了。
“你有。”他阖了阖眼睑,闻着她身上极为好闻的香气,亲了她面颊一下,“你说谎的时候,我感觉得到。”
陆语气得不轻,偏又要顾及着外面的车夫、跟车的人,发作不得。她微声道:“想这样那样的人,是你,不是我。照你这架势,我是不是过几天就要嫁你啊?”
几个时辰之前,他才对她表明心意,总得给她斟酌的时间吧?
“那多好。”沈笑山闻言只有喜悦,甚而立时生出憧憬,立时算起了日子,“四月有两个吉日,你觉得怎样?”
陆语气结。
在她炸毛之前,沈笑山放开她,柔声道:“你没忘记我说过的话就好。我会一直等你答复。”
陆语用手背蹭了蹭脸,用力的。
沈笑山噙着愉悦的笑,坐回原位.
解奕帆、解明馨再一次被安置到同一间地牢,只是,一如上次,他们背对着背,不要说交谈,连传递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这间地牢很反常,反常之处在于,纤尘不染,布置得很雅致。
两名护卫走进来,把解奕帆放在居中的半人高的硬板床上,将他呈大字型捆绑起来;继而调整解明馨座椅的位置,让她处于观望解奕帆的最佳角度。
两张高于床的四方桌放在墙角,罗松亲手搬到床两侧,放到适合的位置。
“行了,去忙吧。”罗松对两名护卫打个手势。
片刻后,沈笑山来了,进门时带上牢门。
他和罗松各自从刑具架上拿起一个药箱,放在四方桌上,打开来,先后取出两个乌木托盘。
罗松手边的一个托盘里,是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沈笑山从药箱里取出来的也是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数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瓶子里有颜色不同的液体。
罗松取出一把小剪刀,把解奕帆的右边衣袖剪开、扯掉,又把右边中裤豁开至膝上。
沈笑山取出止血粉、疗外伤有奇效的药膏、包扎伤口的棉纱。
这一幕幕落在解明馨眼里,唯有可怖之感。
解奕帆是要被整治的人,感触比她还糟糕,“你们……”
沈笑山道:“放心,不是给你放血。”语气居然很温和。
“你有福了,”罗松接道,“我家先生好几年没亲自收拾过人了。”
解奕帆道:“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
沈笑山的手在手臂上缓缓移动,停顿处,皆是关节、穴位。
罗松那边亦是如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解明馨抖着声音问道。
罗松闲闲地解释道:“今日,先生只是要他一条胳膊、一条腿。日后,他右臂、右腿就是摆设了。”
沈笑山拿起一柄闪着森寒光芒的柳叶刀,刀在指间飞速旋转几下。
“哥……”解明馨抽泣着唤道。
那一声呼唤,反倒让解奕帆镇定下来,“这是我该得的报应。”
“很好。”沈笑山打量着他,视线比手里的刀更锋利,语气却仍是温和的,“我不妨跟你们交个底。
“就算你们此刻招出幕后元凶,我也会废掉你一臂、一腿,如你所说,这是你该得的报应。而且你们放心,这种情形无药可救。”
解明馨抽泣的声音更大。
“不准哭!”解奕帆哑着声音呵斥她。
解明馨强自收了声,泪水却落得更急。
沈笑山转眼凝望着她,“至于你,今日起,每日用一碗有解药的汤药即可,你少不得要在毒发时体会一番近似肠穿肚烂的感触。药性不发作的时候,你与常人无异,可以照顾解奕帆。——你们不是想厮守么,我成全。”
疯子,简直是歹毒残酷至极的疯子!——解明馨想说出口,对上他森寒的视线,生生哽住。
“七日内,你们什么都不需告诉我。”沈笑山道,“七日后,我再问你们。到时依然嘴硬,我就继续收拾收拾解奕帆。”
解奕帆、解明馨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沈笑山对罗松打个手势。
罗松取出一枚银针,走到解明馨身后,银针刺入她的哑门穴,还不忘为沈笑山做补充:“这种事,大同小异,能废掉人的胳膊腿,就能把整个人废掉。解奕帆要是变成那样,再被扔进大牢,那日子……”
解奕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解明馨神智已近崩溃,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沈笑山,眼中的恐惧,一如看到了猛鬼、恶魔。
这人太可怖了,动刑的同时,亦是在诛心.
沈笑山的书房很舒适。
老管家送来了清香四溢的茶、香软可口的点心,笑容慈爱:“陆小姐先用着。先生还交代厨房给您和随行的姑娘做些易克化的饭菜,迟一些就送来。”
陆语由衷地笑着道谢,“辛苦您了。”
“不敢当,不敢当。”老管家摆了摆大手,笑眯眯地转身向外,“小的只盼着您能常来。”
无忧抿了嘴笑。
陆语等老管家走远,睨着无忧,“你怎么回事?临来的时候,怎么一副把沈先生当东家的样子?”
“因为先生开始全心全意帮您了啊。”无忧笑容更灿烂,“他吩咐的事,错不了。”
“……”陆语无语得很。深更半夜的,男女共乘一辆马车,也能叫错不了?但也怪自己,动辄与他单独相对大半晌,落在这丫头眼里,可不就不用时时遵循着礼数规矩了。
她转头就抛下这件事,细细环顾书房。
上次过来,全部心神都用来应对他,并没仔细打量。
东面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一幅偌大的疆域图。她走过去,细细观望,才知这图并非常见的舆图:两京十三省境内,都有颜色不同的标记。
陆语对沈家字号还是有些了解的,此刻便将所知情形与舆图做了比对。
红色记号是票号,橙色记号是银楼,玄色的是酒楼,绿色是客栈,青色是粮米铺……
寻找到规律之后,陆语再看这幅图,便被震慑到了。
他产业之庞大、拓展地域之广,超乎她预料。说他富可敌国,真的不是夸张之辞。
眼前的这幅图,所呈现的就是他的白银帝国,而作为这白银帝国的君主……偶尔那德行,说游手好闲都不为过吧?
陆语不懂,要用怎样的经商之道,才能悠哉悠哉地度日之余,又将一切掌控于手?
他是经商奇才?
不,他的头脑能力简直让她觉得可怕。
陆语摇头,低低叹息着转回到书案前落座,喝茶、吃点心。
老管家送来四道菜、两碗热汤面,放到临窗的圆几上,退出去之前道:“沈宅的人在一楼候着,陆小姐要是有什么吩咐,让随行的姑娘到楼下传话便是。”
陆语说好,再次道谢,随后唤无忧一起用饭。醒来后到现在,真有些饿了。
四道菜是云片火腿、水磨丝、芙蓉鱼片、鸡丝豆苗,用五寸碟盛着,色香味俱佳。
比之菜肴,陆语更想吃的是热汤面。汤汁鲜美,臊子新鲜,最上面码着薄薄的肥瘦均等的肉片。
她尝了尝,煞是可口。
“这厨艺,太好了吧?”无忧西里呼噜地吃了一阵之后,忍不住赞道,“越是家常的菜肴面食,越见功底。单说眼前这些,就算一等一的勋贵之家、生意最红火的酒楼里的厨子,也就这样了吧?要知道,这可是临时准备的。”
陆语笑了笑。沈笑山那性情,对什么讲究起来,必要讲究到极处的。
吃完这一餐,无忧收拾起碗盘,送到楼下。
待她折回来,陆语道:“你到西次间歇着,有事我再叫你。”刚刚去看过了,那边有躺椅、薄毯,分明是值夜的人备着的。她近日睡得少,犯不着总让心腹陪自己熬着。
无忧知晓她的性情,依言行事。
手边的口供,只是更为详尽,多了些枝节。陆语反复看了几遍,也没什么收获。
那么,沈笑山的火气,只能是源于那些刺目的言辞。
所以,再一次的,他帮她。用他的方式。
意识到这一点,陆语心头一暖。
十多天孤立无援、单打独斗,那种煎熬,偶尔几乎逼得她要发狂发疯。事实上,在那些日子里,有时候的言行已经很反常。
太需要人分担、帮衬,所以请了妹妹林醉过来,所以诱使沈笑山好奇并介入。
如今的情形,是超出她预计的乐观。
没别的事好做,陆语移了明灯到舆图前,长久地看着。图中其实大有乾坤,可以看到银号、丝、茶、绸缎、粮米逐步拓展至四方的路线,可以发现以往忽略的存着商机的地带,亦可以发现有些地方较之别处还很贫穷,饶是沈家,也无法让生意遍地开花。
不知不觉,晨曦初绽,陆语没有察觉,仍在研究着图中玄机。
沈笑山走进门来,见她毫无察觉,便轻咳一声,问:“找到适合陆家的新财路没有?”
陆语闻言转身,回眸,笑,见他已换了平时常穿的净蓝色长袍,眉宇间亦恢复了惯有的平和淡泊。
沈笑山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关乎海运生意的图正在做,等做好了,拿给你看。”
“那太好了。”陆语欣然点头,继而就好奇地问他,“你每次看到这幅图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是斟酌如何安置那些根本花不完的银钱,还是运筹帷幄,亦或生出种种隐忧?
沈笑山却道:“我看这图的时候,只是往上面添加记号。其他的,别的时候才会思量。”
“下棋、独酌的时候么?”话说出口,陆语才觉得不妥。他的行径,按理说,她不应该留意的。
他嗯了一声,继而笑微微地转身,凝着她的侧脸,“你怎么会知道?”
陆语有点儿窘,索性强词夺理,“你不是说我了解你么?”
“没错。”沈笑山唇角上扬,笑意更浓,“来。”他携了她的手,去往东次间。
动作是那么自然,仿佛他们经常这样,她却是从骨头缝里觉得不自在。她停下脚步跟他较劲,一次不能挣脱,就来第二次、第三次。
沈笑山控制着力道,不让她疼,也不让她挣脱,“我连你的小爪子都不能碰了?”
陆语生生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不刁难我么?”
沈笑山笑道:“只是让你看样东西。来。”
陆语随他走入东次间。
沈笑山让陆语落座,启动一个机关,书架自中间徐徐分开,现出里面一个存放着珍玩的檀木架。
陆语揉了揉自己被他握过的手,问:“解奕帆、解明馨那边怎样了?”
沈笑山的视线在檀木架的木格间梭巡,“等会儿你可以亲眼去看。”
“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这是不是说,你相信我?”他问。
陆语很诚实地点头,“是。”到如今,她没有不信他的理由。
他笑一笑,将对二人的处置如实道来。
陆语听完,思忖片刻,问:“为何是七日后?”
沈笑山解释道:“前三四天,两个人必要想着自尽求个解脱,自然不能如愿。而这期间,他们招出的人很可能是攀咬,不足信。
“随后他们才会认命,知道怎样做才是上策。
“经验之谈,但诸事总会出意外,或许用不了七天,或许会更久一些。”语毕,他看到了那个想找的首饰匣子,从架子上取下来。
陆语思量之后,迟疑着问:“你先前是没想到用这法子,还是懒得动手?”
沈笑山挑了挑眉。寻常人在此刻,该感激不尽才是吧?可她是什么意思?埋怨他没尽早出手?
陆语也意识到了言辞的不妥,连忙补救:“我只是稍稍有些好奇。毕竟,这意味的是,我七日左右就能获知真凶是谁,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忘乎所以了?”沈笑山打断她,拿着首饰匣子走到她近前,“能不能忘乎所以地答应嫁我?”
陆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人魔怔了不成?
沈笑山哈哈一笑,放下匣子,问她借帕子。
陆语以为他要擦拭匣子上的浮尘,便将随身带的素色丝帕递向他。
沈笑山则在此时打开匣子,接帕子之际,手势一转,丝帕就罩住她的手,随即,另一手取出一只玉镯,给她戴上。
“嗳……”他动作太快,陆语反应过来的时候,玉镯已经到了腕上,敛目一看,便认出是鸳鸯镯中的一只。
沈笑山又取出另一只镯子给她戴上,这才回答她先前的疑问:“我听着你先前的意思,是想凡事做主,我跟杭七给你打打下手就行。到这上下,我实在是压不住火气了。这法子歹毒了些,却能攻心,我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原来如此。”陆语应着,要将镯子摘下。
他则收起她的帕子,眯着眸子端详一下,“好看。戴着吧。”
价值二十万两的镯子,只这价钱,就让她觉得沉手。而没有帕子垫着,要摘下来,还真不容易。
“初见你给我开的单子上的东西,都买回来了。”沈笑山在她对面落座,解释道,“看口供的时候,才知道你目前最喜欢的首饰是这对儿镯子。”
“这算是——”陆语凝着晨光中的男子。
“当信物成不成?”
“不成。”
他笑,并不意外,“只是给这对儿镯子找个妥当的去处。你要是不收,这就替我扔下楼。”
陆语心念一转,道,“我私藏之物中,有一支狼毫,犀角制成,颇有年月了。晚一些赠予先生。”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沈笑山道,“要礼尚往来?”
“应该的。”陆语端详着腕上的镯子。
“送我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他说。
陆语第一反应是:“琴?”
他皱眉,“我又不能整日把琴带在身边。”
陆语细细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檀香手串?”
“……”
“念珠?”
“……”
“绣心经的道袍?”
沈笑山忍无可忍,探手过去,连连拍在她额头,“闭嘴!”
陆语一面躲闪,一面逸出开心的笑声。
第28章 合力
相识以来, 他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而璀璨的笑颜, 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开心的笑声。
被她情绪感染,他也笑了, 收回手,“再说下去, 你就要送我木鱼儿了吧?”
陆语笑道:“我会做又适合送你的物件儿,实在是不多。”
沈笑山不予置评,“你亲手制成的琴,印章、铭文请谁雕刻?”
在琴背面雕刻印章铭文的, 必须是高手:琴上的漆若是裂损,制琴者痛心疾首事小, 难以修复如初留下瑕疵事大。
“不请人啊, 我自己刻。”
沈笑山笑着颔首,“那成,给我做个印章。”这两件事,有相通之处:字数少、字体大的铭文,用的就是刻图章的刀具;字数多、字体小的铭文, 用的刀具更小更锋利。她就算不曾做过玉石印章, 找块好木头现学现卖也能做得不错——功底在那儿呢。
陆语爽快点头, “外书房存着些做印章的石头, 回去之后,你选一块。”
沈笑山嗯了一声, 瞥她的左手一眼, “没事了吧?”
“没事了。”
他这才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口头上虽是说定了, 陆语心里哪儿能过意的去,回到家里,洗漱更衣、请安用饭之后,带上跟他提过的那支犀角狼毫、二两密云龙去了霁月堂。
密云龙产量极少,在本朝是贡茶,若非天子赏赐,达官显宦平时都很难尝到。
沈笑山不免好奇:“从哪儿淘换来的?”
“一位师叔赏我的。”陆语解释道,“一些孝敬姨父了,手里这些,就请先生笑纳吧。”
他说道:“回头我传话给福建那边的人,明年起,让他们给傅先生每年送一些密云龙过来。”
“……”陆语不由嘀咕,“敢情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啊?好没意思。”小财主跟豪商的距离,偶尔实在是让人沮丧。
沈笑山莞尔,拿起那支狼毫来看。犀角笔杆,蓝田玉笔帽,笔头恰如其名。年代久远,材质不论在什么年月都属罕见,任何喜欢文墨的人,都会视为无价之宝。
“收下吧,我也用不着。”陆语道。不然,宁可看着他把鸳鸯手镯毁掉,也不能收在手里。
“行啊。横竖放在哪儿都还是你的。”
陆语权当没听到。
沈笑山道:“我得去给傅先生针炙。傅太太那边有代安。你在这儿看看账册。”他收起狼毫,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大摞账册。
陆语不明所以。
“这是去年长安丝、茶、银号的总账目,我调过来几日。”
陆语会意,欣然点头,又提醒他:“我姨父姨母还虚弱得很,眼前的事,只说将元凶抓到了、在盘问就好,别的等他们好一些再如实相告。”
沈笑山笑微微地道:“他们心绪不宜大起大落,我似乎比你更清楚。”给夫妇二人诊脉开方子的就是他。
“……要跟你统一口风而已。”陆语横了他一眼,“你说话能不这么噎人么?”
“你把我气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更多吧?”他笑着举步出门。
陆语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的账册,心情就如得到了无价之宝:在账册里能看到、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更何况,他要她看的,是长安过去一年的总账目。
他说过要点拨她经商之道,以为是随口一说,到此刻才知道他言出必行,惊喜之余,是由衷的感激。
他的经商之道,哪怕只学到皮毛,也够寻常人受益终生.
针炙期间,沈笑山与傅清明闲话家常。
傅清明瞧着眼前清雅出尘的年轻人,笑,“看着你,总是恍惚,怀疑你不是名动天下的沈慕江。”
“那我该是谁?”沈笑山也笑,“行医之人?”
傅清明摇头,“不像俗世中人。”
沈笑山在心里叹气:你们家的人都什么毛病?我一门心思地往红尘里扎,你们话里话外地老把我往空门里推。“大抵是近几年总闭门谢客的原因吧。”他说。
傅清明自然知道,对方的气度是心性使然,与习性无关,面上则是笑着颔首,将这话题跳过去,提起玉霞观那些木料的事:“我听说木料的事出了些波折,我那外甥女出尔反尔?”
说着话,已面露不安,担心外甥女那时一定是急糊涂了,有些事便率性而为。虽说沈笑山摆明了没当回事,到底是她不对在先。
陆语用木料作为结缘的引子,参与并旁观的人很多,知晓她本意的却只有方丈和齐盛。沈笑山道:“没有的事,是我临时改了主意,下人来回传话却不及时。木料由恩娆保管,最是妥当。”
傅清明不疑有他,放下心来,说起外甥女,不自觉地现出自豪之色,“那孩子,制琴已有所成,经商方面的头脑,比你是相距万里,比我却要精明得多。”
沈笑山和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您那新月坊,本意就不是为了求财。”
傅清明出自书香门第,自幼痴迷音律,精通各类乐器的制作、弹奏。十几岁就开建了新月坊,制作售卖乐器,若有人想学艺,有专人悉心教导。
原敏仪与傅清明结缘,就是在新月坊。
二人成婚之后,齐心协力经营,到如今,新月坊已有数间分号。
——这些事,住进傅宅之前,他便有耳闻。
略顿了顿,他又道:“恩娆的确聪慧,是少见的好苗子。这会儿,我让她在霁月堂看我手里的部分账册。她若是看得出门道,近期我就让她把陕西各地的账目过一遍,每日上午前去即可。您意下如何?”
傅清明大喜过望,“难得你这般赏识恩娆,这是她的福分。多谢,多谢!”若不是正在针炙,就要下地行礼了。
“您客气了。”沈笑山生怕他下一刻也生出陆语曾有过的心思,提议让陆语拜他个师父、认个叔父什么的,道,“陶真人、玉霞观方丈都是我打心底敬重的前辈,他们视我与恩娆如弟子,我们两个小辈,于情于理,都该相互扶持。”
“原来如此。”傅清明不由得感叹缘法的玄妙。
沈笑山笑笑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针炙后,沈笑山让傅清明安心歇息,回返霁月堂,进门后,就看到陆语正在翻阅账册,神色专注,小扇子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手边备了笔墨纸。
小模样煞是动人。
他并不扰她,亲自去沏了两杯密云龙,随后将一杯送到她手边。
陆语这才察觉到他回返,闻到密云龙的香气,先是讶然,随即就望着他笑。
那笑容除了固有的美,还让他觉得甜甜的。
这一定不是错觉。他坚持这么认为。
为了不打破此刻的温馨氛围,他不言不语的,喝完一杯密云龙之后,转去给她磨墨。
等到罗松在门外问要不要传饭,陆语即刻起身回内宅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到密室暗道中听墙角的事,齐盛昨日便安排下去了:挑选出最值得信任的人手,每日轮班窃听,及时将听到的值得一提的事或是拿不准轻重的言语记录下来。
齐盛的办事效率,自来是立竿见影——午间,陆语一边用饭,一边看昨夜至晌午得到的消息记录。
于是,原府一些事情呈现在她眼前:
原锦攀交情未遂的事,原太夫人说,等着寿辰当日鉴赏那幅双面绣屏风。
原灏结结实实地训斥了原成梁和原锦一通。
原锦回到房里,哭着咒骂了陆语一阵。
上午,原大太太出门前,把原友梅、原友兰唤到跟前,问她们有没有亲手绣的帕子。
姐妹两个说有。
原大太太当即让她们唤人各取五条来,看到帕子之后才说,还过得去,下午我去东院的时候带上,说是你们给恩娆的一点儿心意。
两姐妹抱怨了几句,却架不住母亲的声色俱厉,也就依了。
没有大事,没有想听到的秘辛。本能生出的失望浮上心头之际,陆语就想到了解奕帆、解明馨那边的事,心情立时转好。
急什么呢?就算这七日一无所获,那兄妹两个也不会再有退路,定会招出元凶。
就算她直觉出错,沈笑山也不会的——他们两个一起出错,是绝不可能的事。她笃定.
下午,原溶与原大太太如约而至,前者去霁月堂见沈笑山,后者见原敏仪未遂后,转去陆语的绣楼。
陆语出门相迎,请原大太太到宴息室说话。
原大太太带来了原友梅、原友兰各自送给陆语的几条帕子,“都知道你没工夫做针线,她们就送你几条帕子,针线虽然不及阿锦那么好,倒也勉强能看。”
陆语不动声色地收下,笑盈盈道谢,唤丫鬟上茶点。
原大太太又道:“我还带了些阿胶、燕窝过来,放在你姨母房里了,只盼她不要嫌弃。”
“瞧您说的。”陆语从无暇手里接过茶盏,送到原大太太手边,“姨母实在是精力不济,需得静心将养。”落座后,如实道,“您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有些体己话想与您说。”谁都不傻,将话摆到明面上,有益无害。
原大太太如何看不出这一点。陆语与长房相安无事的时候,对她一直淡淡的,与长房哪个生了是非,就当她不存在。
自昨日到此刻,这孩子话里话外都表露了要与她叙谈的意思,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如果能走近一些,日后陆语能看在她的情面上,对她的儿女少一些敌意,遇到分歧少一些计较、多几分宽容,就是她烧了高香了。
“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只盼着,你也跟我交个底——你姨母没有大碍吧?”原大太太神色坦诚、真挚。
“没有大碍。”陆语搬出了沈笑山,“我姨父姨母要是情形不好,沈先生也容不得,昨日怎么可能与我一起去原府做客。”
原大太太闻言神色一缓,笑了,“的确。倒是我胡思乱想了。”
“您也是担心我姨母。”陆语抬手示意无暇、无忧到门外守着。
原大太太亦遣了随侍在侧的丫鬟。
陆语开门见山:“我娘和姨母出嫁前后的事,以前我只隐约听说过一些,也不好当面问我姨母。这三年呢,原府在孝期,我也不好拿这些事烦您。现在原府就要出孝期了,我就想,您能不能把所知的说给我听听?”
“这……”虽然早有预感,陆语迟早为生身母亲、姨母追究陈年旧事,但在眼下,原大太太不免觉得这时机有些微妙,“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陆语理由充分:“我姨父姨母那封所谓的报平安的信,原府一收到就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了——我倒不是怨大舅什么,他急于脱身,还不是笃定太夫人不在乎我姨母的死活?太夫人但凡有过一句担心的话,我大舅也不会那么做。”
“那件事……”原大太太面露不安地道,“我和成栋、友梅、友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大舅就请示过太夫人,火急火燎地出门了。我们真想不到那么多,你大舅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
陆语一笑,“这些不难想见。”
原大太太心念一转,紧张地道:“清明和敏仪的事——”
“我只能跟您说,有蹊跷。大舅要不是觉得不对劲,昨日怎么会请沈先生和我过去?”
“那……”原大太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她对原大老爷的怨念不是一日两日,却知道他的仕途关系到三个孩子的前程,万一陆语把他整治得不人不鬼的……
陆语笑着安抚她:“您放心,我知道大舅孝顺,太夫人说的对不对,他都只能照办。我心寒、窝火,都是冲着太夫人。”
“对对对,你心里有数就行。”
陆语趁势道:“所以我就想弄明白,太夫人和我姨母,到底生过哪些罅隙?”
原大太太不由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不过是敏仪的姻缘不合太夫人的意。”停一停,念及陆语的生母原敏修,目光一黯,“敏修那时候也是。”
陆语一笑,“儿女姻缘不合父母心思的事,比比皆是,她们怎么就闹到了仇人一般的情形?”
原大太太啜了一口茶,想起昔年旧事,神色有些恍惚,“我嫁进原家之后,老太爷常年在外地做官,太夫人带着一家人留在长安,督促子嗣的课业,张罗儿女的婚事。”
她放下茶盏,坐到陆语身边,压低声音:“太夫人在府中,多少年来都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到如今,说起来是我主持中馈,其实只是挂了个头衔。
“她那个人,打心底瞧不上商贾,带的我家老爷也是那样。
“敏修当初与陆东家结缘,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年多,亲事才定下来。”
陆语问道:“怎么个闹法?”
原大太太语声更低:“那时候我还没在原家站稳脚跟,凡事都是后知后觉,只听说,陆东家请人上门说项之后,太夫人就把敏修关到了别院。
“我跟敏修虽然谈不上姑嫂情深,但我们平时相处得挺融洽的——这真不是在你跟前讨好卖乖的话,你可以跟府里的老人儿打听去。
“我瞧着敏修被关在别院的日子久了,很担心,便吩咐下人想法子去打听消息。没两日,下人给我回信,说……太夫人饿了敏修好几天,敏修那身子骨哪儿受得住啊,病了。就那样,太夫人都不给找大夫,不给饭食。”
陆语抿紧了唇。
原大太太携了她的手,“我瞧着不是个事,就跟老爷照实说了。老爷也怕闹出人命,就带着我一起去太夫人面前求情。
“我们跪了一天一夜,到了还是我家老爷说要将事情告知老太爷,太夫人才松了口,派人把敏修接回府中,请大夫诊脉开方子。
“敏修病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动,出嫁前都还在服药……”
说到这儿,她不由长叹一声。
陆语深缓地吸进一口气。
“敏修嫁到江南之后,与原府全然断了来往,逢年过节做场面功夫的礼品都不送。两家生疏至此,大抵也是后来你被送到陶真人跟前的缘故之一。”
陆语缓缓颔首。
原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到了敏仪,她要嫁的也是商贾,太夫人脾气更盛。我跟老爷一早料到,先一步求着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又及时写信请老太爷干预,总算没让她在明面上大动干戈。
“可我们没料到的是……”
陆语忍不住问道:“没料到什么?”
原大太太握紧了陆语的手,神色颇为复杂,“你姨父姨母这些年都无所出,就是因为……太夫人当年让敏仪服了一段日子的避子汤药。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房里知情的下人,都被太夫人寻由头处置了。我家老爷又秉着百善孝为先的处世之道……”
陆语咬了咬牙。
同一时刻,沈笑山正在与原溶叙谈。
沈笑山单刀直入:“傅家的事,到今日,你是摸不着头脑了吧?”
原溶自是颔首称是。
“傅家若是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是不是在情理之中?”
“是,可是……”原溶拿出帕子擦汗,“我并不知情啊沈先生……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沈笑山牵出一抹冷笑,“你以为,该被追究的只是你知情与否?”
原溶懵了,冷汗直流,不知所措,“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以为,如果你知情,便该重塑家风;若是不知情,那我可就由着性子来了。”沈笑山笑微微地道,“说到底,不管你知情与否,先把家风正一正,碍眼的应该尽早予以发落。”
第29章 承诺 /应对
原溶用了些时间, 才明白沈笑山的意思, 登时脸色煞白,“先生是怀疑……”
沈笑山取出解奕帆的口供, “不是怀疑。”
原溶接到手里,一目十行地看完, 瞠目结舌,随后又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越看,汗出的就越多。末了, 他把口供捏在手里,对着面前虚空陷入沉思。
守孝三年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 在大事当前的时候, 终于飞快地转了起来。
沈笑山一直凝眸打量着原溶的神色,连最细微的反应都没错过。
不出所料,原溶与傅清明原敏仪被劫持的事情无关。
说白了,原溶对家事迟钝也好、敷衍也罢,到底是官至知府的人, 要是做出那等事, 不是疯了, 就是蠢到没边儿了。
再一个原因就是, 找到傅清明与原敏仪之前,原府有意无意间招惹过陆语的, 只有原溶和原友梅——是贼就有三分心虚, 如果事情与原溶有关, 他不论怎样,也会约束自己和儿女的言行,不会在收到报平安的信件的时候急于撇清关系,而会用官场上那一套与陆语虚以委蛇。
退一万步讲,如果事情就是原溶一手谋划,也该让他看到解奕帆的口供——打草惊蛇。
只有原家动起来、乱起来,他们才会现出破绽。
原溶回过神来,递还口供的时候,只觉得手有千斤重。
沈笑山道:“原大人刚才什么都没看过。”
“是。”原溶颔首,正色道,“没看过是一回事,该说的还是要说。先生怀疑原家与那件事有关,是情理之中。想来你们已经在着手查证。今日起,我亦会设法彻查。只盼着是我们都多疑了,而若与原府有关,不论是谁,我都不会姑息!”
沈笑山颔首,“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先生只管拭目以待。”
沈笑山岔开话题:“原太夫人不看重母女情,而你似乎也不看重兄妹情,为何?”
“这……”原溶挣扎片刻,诚实地笑道,“这真不能说……实在是不能说。”
沈笑山扬眉一笑,也不勉强,“无妨,我自己查。”
“……”原溶苦笑,叹气,心说真是作孽啊.
将至酉时,陆语亲自送原大太太出门。
原大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陆语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一定难受得紧。她携了陆语的手,“那些事,便是我不说,你也能从别处打听到,所以我就没瞒你,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就是想,你要是计较……”
陆语对她盈盈一笑,“那笔账,与您和您儿女没关系。往后我跟你们好生走动着。”
原大太太暗暗透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您回去之后,太夫人少不得问您跟我说了些什么,寻找您的错处。”陆语道,“她要是为此不悦,您就往我头上推。”
原大太太冷笑,“随她去就是了。上次友梅的事,她真是让我心寒了——我也不是说你对不对的,可作为长辈,在孩子闹矛盾的时候,是不是该从中调和?可她是怎么做的?
“这上下是你教训友梅,该当的。下次要是换了比原家门第更高权势更大的人家,也出了类似的事,她也不为孩子做主的话,我两个女儿还有活路么?她们便是再不成器,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跟你说心里话,就那件事,真是让我把她和老爷看清楚了,心寒得不行——都是只看功利不计情分的人。往后啊,我得多长些心眼儿,给孩子早做打算。”
不管什么事,陆语都是一样,做了就是做了,连说自己有错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她想一想,道:“归根结底,是您到如今还没主持中馈,不管谁都知道,原府的事情,太夫人说了算。您要是当家做主的人,我就算找友梅算账,让她吃亏,也绝不会是当日那个情形。”
原大太太若有所思。
送走原大太太,陆语被原敏仪唤到房里说话。
陆语见姨母气色比早间又好了一些,不由绽出愉悦的笑容,“针炙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是啊。”原敏仪倚着床头,示意陆语到跟前落座,问道,“你这两日,不是去原府,就是款待原大太太,走动得未免勤了些,是为了什么?”
“就是生气啊。”陆语面不改色地道,“您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那个行径,我生气,也想不通,就请原大太太过来,问问原由。”
“陈年旧事了,我都忘了,你还追究什么呢?”原敏仪握住她的手,“这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往后我们多加小心,高高兴兴地度日就是了。”
陆语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您真能忘么?”
“大嫂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原敏仪坐直身形,目露警惕。
“没什么。”陆语道,“我只是想,要不趁着沈先生肯帮衬的机会整治一下原家,不是太傻了么?”
“阿娆,”原敏仪握紧她的手,“有什么话,你不妨跟我交个底,我是一点点事情都经不起的人么?你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陆语犹豫片刻,照实说了:“您多年无所出的原因,我知道了。”
原敏仪身形一僵。
“我知道了。”陆语强调后道,“以前您不肯跟她计较,定是有着诸多考量。我想的到。现在不用了。您不计较,我也要替您计较。”
原敏仪泪盈于睫,“阿娆……”
陆语轻轻地抱了抱她,“再就是我娘在她手里遭过的罪,我总要讨个说法。虽然,我没见过娘亲,都不知道她的样子。可我想,如果她没在出嫁之前差点儿被饿死,弄得身子骨那么孱弱,也不至于难产而亡。”
原敏仪的眼泪滑落到腮边。
“我一直以为,是八字克双亲,请师父算,自己也算了好多次……”陆语垂了眼睑,抿出一抹艰涩的笑容,“姨母,现在我是不是找到那个我不是丧门星的理由了?”
原敏仪哽咽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这样怨怪自己呢?”
陆语的笑容愈发艰涩,甚而有了些难堪的意味,“从爹爹走后,我一直这么想。”
“不是,不是你的错。”原敏仪把她搂到怀里,泪如雨下,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当初服药的事,你一定知晓了……我只是步了姐姐的后尘,明白么?
“姐姐不认命,想尽法子寻医问药,才有了你……可毕竟是勉为其难,身子骨受不住……你姨父这些年都不准我为儿女之事寻找良医,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前面有活生生的例子摆着:不可行。要孩子,她大概就要难产而亡,她走后,他可能就会因为自责郁郁而终。
陆语身形僵住,接下来的时间,眨一眨眼睛,似乎都需要莫大的力气。
她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姨母的院落回到绣楼的.
原溶离开之后,沈笑山遣人去请陆语到霁月堂。他的意图,有必要及时告知她。
得到的回信是她手边有事,实在来不了。
他等。
等到傍晚,又差人去请她,由头是让她帮自己挑选做印章的玉石。
得到的回信跟上次一样。
他索性把无忧唤到面前询问:“她忙什么呢?”
无忧嚅嗫道:“我家小姐在书房,书房里有个密室。她把自己关里边了。”
沈笑山扬眉。
无忧补充道:“大抵是不高兴了。以前小姐不高兴的时候,都是这样,在里面一闷就是一半天。”语毕,眼含期许地望着他。
她把自己关在密室?关在那间除了机关再无其他东西的密室?——坐都没地方坐,应该是去了下面的密室。“没什么事,晚一些她就出来了。”沈笑山道,“去忙吧。”
无忧称是告退.
几间存放着珍玩字画古籍的密室,陆语在堪舆图上做了标记。沈笑山一间一间地寻过去。不出所料,她就在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不大,陈设比起别处,已算不少:书柜、桌椅、醉翁椅、软榻,地上铺着兽皮毯子。
此刻,陆语坐在地上,在一块玉牌上雕刻兰草。听到密室的门缓缓开启又关拢的声音,看也不看,只是皱眉。
“小气包子似的。”沈笑山语带笑意,走过去,席地坐到她身侧。
陆语不吱声,闷头忙自己的。
也不知道原大太太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没好事就是了。沈笑山没问,顾自与她说起和原大老爷相见的情形,末了道:“我问过他,为何漠视兄妹情分,他说不能说。”
陆语嗯了一声。
他柔声问她:“自己在这儿闷着,闷什么坏主意呢?”
陆语放下玉石、刻刀,拍了拍手,转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杀人。”
“杀谁?”他说,“我给你把他拎过来。”
陆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沈笑山趁势哄道:“不管想做什么,没力气可不成,上去吃饭吧?”
“晚一些再上去。”陆语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取出的却不是书籍,而是一壶酒、两个小巧的白瓷酒杯。
沈笑山起身坐到软榻上,留意到枕畔有两个小老虎布偶,一个是卧姿,另一个是坐姿。
做的栩栩如生,却已经很陈旧,磨损得很严重。
他拿到手里端详着。
“那是爹爹、娘亲留给我的。”陆语斟满两杯酒,走到他近前,递给他一杯,“坐着的那个,是娘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做的。另一个,是爹爹买给我的。”
沈笑山把布偶放回原处,接过酒杯,“一直带在身边?”
“嗯。”她回身拿过酒壶,又坐到地上,“爹爹病故之后,师父去接我,说不要带太多累赘的物件儿。我最喜欢这两个布偶,不带什么也要带上它们。”语毕,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斟满。
沈笑山重新坐回到她身侧,把玉石、刻刀归拢起来,放进工具匣,“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哭鼻子?”
陆语用下巴点了点他的酒杯,“陪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他就笑,“不怕喝多了之后,我欺负你?”
“我自找的,就不能算欺负。”
“而且,你也不会把自己灌醉。”他笑着和她碰了碰杯,一起饮尽杯中酒,随即拿过酒壶斟酒。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爱哭?”陆语问道。
他如实道:“就是这么觉得。”
“没错。到师父跟前起初那两年,晚上经常哭。想爹爹,没有一天不想。总想梦见他,他总是不肯入梦。那时起,就总病歪歪的。师父有一次开玩笑,说照顾我那两年,生生让她老了十岁。”她喝了一口酒,“小时候哭的太多,长大之后,没眼泪了。”
沈笑山似是能够看到,小小的女孩,在暗夜中蜷缩着身形,搂着自己心爱的布偶,默默地流泪。他抚着她的肩臂,心里酸酸的。
他眼中的疼惜不容错失。她笑了笑,说起心里一直存着疑影儿的一件事:“你决定帮我的那天下午,在街上说了不少让我特别难受的话,可到了晚上,你就决定帮我。先前总顾不上细问原由,现在能跟我说说么?”
“行啊。”沈笑山慢条斯理地喝了小半杯酒,“在街上说那些话,是试探你,原本想步步紧逼,逼着你多少透露点儿实情。到半道我就不能照计划行事了。你那个样子,我看了,心里很难受。我早就过了动辄起善念、同情谁的年月了,不是在意的人,出手相助时只是知道该那么做,心里并无触动。对女子尤甚。挺多年,我都觉得很多女子意味的是麻烦。”
陆语抿唇微笑。
说完自己的原因,他说起别的方面的影响:“回来之后,罗松、景竹、代安又再一次一致认定你有天大的难处。
“我就想,不论你是善是恶,不论他们是对是错,这事儿都该管。
“我见过的恶人实在是太多了,也从不认为有绝对的良善之人。不论真实情形是怎样的,结果都必须是罗松他们想要的局面——他们是我最得力的心腹,平时撺掇我做什么都无妨,一旦落到实处,那就是我认可了他们的想法,我要让他们的想法变成事实。”
陆语听出弦外之音,“这也是你的用人之道。”
沈笑山颔首一笑,“聪明。就像你说过的,有些事,错到最后,也就对了。你说的是世情,但很多人会把这句话做成事实。”
“受教了。”陆语和他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酒,倒酒时笑道,“跟你在一起,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停一停,目光一转,故意气他,“我提过想拜你为师,这话现在也算数,怎样?”
沈笑山板起脸,给了她一记凿栗,“做梦。”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又有闲情气他了,可见心境已有所缓和。
陆语笑着摸了摸额头,“你还提过带我走的话,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哪儿都行,山中、海上,你想去的,或是我想去的地方。”
“都说狡兔三窟,沈先生,你算过你有多少窟么?”
沈笑山轻轻地笑,“没。我连存的银子的具体数额都不清楚。”又趁机问她,“往后你帮我清点家当?”
“不。”陆语立刻摇头,“还没清点完,我就先妒忌死了。”
他哈哈一笑,“我的不就是你的么?”
“明知道我财迷,还说这种话。你这等于是拿着小鱼儿哄着猫往坑里跳呢。”
他朗声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这小人儿,这份儿直率忒可爱。
陆语又和他干了杯中酒,随后站起来,“我好过多了。一起去外书房吃饭吧?叫上齐叔、罗松、代安、景竹。对了,杭七爷和林醉——”
“杭七是夜猫子,这会儿一定唤上林醉出去了。”
陆语哦了一声,把酒壶、工具匣收拾起来。
沈笑山漫不经心地道:“等你姨父好一些了,我就请人提亲。不如就杭七吧?”
“嗯?”陆语在书桌前转过身,凝着他,“不应该是我同意了你再提亲么?”
“你同意么?”
陆语招招手,“走近些,让我好好儿相看一番。”
沈笑山撑不住,笑出来,走到她跟前,手撑着桌面,将她困在臂弯之间。
陆语抬眼审视着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
“脑子灵,能气得我火冒三丈,也能让我开怀大笑——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我能说一车。”他笑微微的,“真正的原因,我反倒说不清。”
“那我该看中你什么?”她问。
他照葫芦画瓢地给她说了一串子理由:“脑子不慢,能气得你跳脚,能陪着你喝酒,也能让你由衷一笑。最重要的是,我心疼你,我想陪着你。以后,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当孩子一样宠着——怎么都行。”
陆语忍俊不禁,笑得现出整洁的小白牙。
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相看得怎样?”
“这事情让你弄得颠三倒四的,我想起来就犯晕。”陆语和他拉开距离,“反正,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不会与任何男子纠缠不清。所以,你不用有顾虑,也别催我。”
“真心话?”
“真心话。”
“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沈笑山笑眉笑眼地问她,“这意思就是说,你横竖都吊在我这棵歪脖树上了,没错吧?”
陆语又想笑了。
“来,让我抱抱你。”说话间,他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难过的时候,在他心疼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好好儿抱抱她。
陆语仰脸看着他,对上他唯有温柔疼惜的眼眸,没有抗拒。
他一番插科打诨,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难过愤懑;他此刻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给予她片刻的依靠。
她懂得。
这男子,可以成为任何女子的依靠,只要他想。
她低下头,把脸埋在他胸膛,阖了眼睑,感受着他予以的温暖、安稳,聆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沈笑山和缓地拍抚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说道:“如果除了我,你不会考虑嫁给其他任何人,那就不如嫁给我。”
陆语不吭声,晓得他还有下文。
他继续道:“成婚之后,我可以留在长安,和你一起孝敬两位长辈,几时放心了,我们再去别处。说到底,我只是想每日看到你,比起这一点,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你实在不甘愿的话,我们可以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陆语沉了片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容我想想。”
沈笑山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陆语想起一事,和他拉开距离,“就算是无意的、应该的,你也说过伤我的话,认不认?”虽然合情合理,但在当时,他那些言语,她听着是真难受。
“认。”沈笑山颔首,“我认账,也认罚。你想怎么罚我?”
“迟早会罚你的。”陆语一时间哪里想的到,“以后再说。”
“好。饿了没有?上去吧?”
“嗯。”.
杭七和林醉策马去往沈宅。
路上,他见林醉明显还在打瞌睡,打趣道:“小小年纪,正该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你怎么却像睡不够的猫似的?”
“我不是回去之后倒头就睡。”林醉掐了掐眉心,让自己精气神儿足一些,好脾气地跟他解释,“好些事要忙呢,要回两封信,要找管家询问姐姐那边的进展,还要做些针线……嗯,在房里瞎忙,不知不觉就晚了,没睡多久。以后不会了。”
杭七失笑,心知小丫头跟着熬了几日,不声不响地做了好些事,挺乖的。心念一转,他问:“出门前是不是都没顾上吃东西?”
“没有。”
杭七吩咐身侧一名手下,“你先去沈宅,知会管家,备些饭菜。”
手下称是,快马加鞭而去。
林醉道谢。
到了沈宅,林醉用饭,杭七坐在她对面自斟自饮,越瞧她越是好奇:
明明身怀绝技,平日却一副小白兔的样子,一点儿习武之人的不羁也无;
明明身世飘零,近几年在经商,却是一点儿市侩俗气也无,那气质,与小家碧玉、高门闺秀都不同,是遗世独立的洁净的美。
同是陶君孺的俗家弟子,林醉与陆语不同。
陆语太复杂,傲气、韧性、高雅、精刮并存,不为她容貌惊艳的男子不多,但不被她矛盾的性情、精明的头脑吓退的男子也不多。那女子,是迟早活成精的主儿。
林醉呢,也矛盾:单纯却又聪明,单说眼前的事,她时时跟进,不外乎是怕他不为她姐姐尽心竭力;有本事却不当回事,听说这三二年就闷头打理一个客栈,心无旁骛。
恰如遗落在深谷的明珠,熠熠生辉而不自知。
这小孩儿,很值得人琢磨。
总而言之,还是人家陶君孺教导有方啊,俩小徒弟,都这样的难能可贵。——对着林醉出了会儿神,他得出结论。
“你小字是什么?”杭七脱口问道。
“嗯?”林醉睁大眼睛看他,目露惊讶。她不是姐姐,姐姐在长安商贾中是一号人物,在制琴的名流雅士之中也是后起之秀,小字常被一众长辈挂在嘴边,想瞒都瞒不住。她就不一样了,是籍籍无名之辈,而寻常女子的小字,只有亲友才能知道。
“我总连名带姓地叫你,不合适。”他笑说,“你是陆恩娆的师妹,不至于秉承着那些繁文缛节行事吧?”
“……哦。”林醉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到碗里,“恩姀。师父给我取字的时候,我央着她带上姐姐小字中一个字。”
“恩姀。”杭七念了一遍,眉宇间笑意更浓,“好听。”
林醉继续埋头吃饭。
“你一个女孩子,饭量倒是不小。”他开玩笑,“你要是跟着你姐姐过,不得把她吃穷啊?”
林醉又夹了一块黄鱼到碗里,吃完之后才气呼呼地闷出一句:“我姐姐养得起我,一般男子都不会比她更会赚钱。”顾忌着他身份,她能用的反驳之辞有限。
他哈哈地笑起来。
笑什么笑啊。林醉看也不看他,继续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饭后,喝了几口茶,两人一同去了地牢。
地牢里多了些董家、解家的下人,审问他们,自是不用杭七亲自出马。
解奕帆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右腿亦成了摆设,满脸的绝望。
解明馨早间服了一碗药,傍晚发作,即将崩溃的时候,被灌了一碗解药。直到这会儿还瘫在床上,力气尽失,无法照顾解奕帆。
不论两人背后有着怎样的隐情,两个人待彼此情深意重属实,这是任谁也无法反驳的——先前固然可以说是一起起了贪念,但在如今,可就是实打实地受刑共患难了。就算这样,也没相互推诿过罪责。
查看一周,杭七招呼林醉:“走,跟我听窗跟儿去。”该做的,沈笑山和陆语都做了,他们不如从别处着手帮衬。
“好啊。”林醉爽快点头,“去哪里?”
“自然是原府。”
“好。”虽然知道陆语已安排人窃听原府每一房的动静,林醉仍是不动声色——暗道密室的事,她相信,沈笑山和姐姐都不会与杭七提及。不是防他,没必要而已——那是“傅宅”,地底下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溶回到府中,并没如常去原太夫人跟前回话,而是径直去了书房,遣了下人,独自沉思。
原太夫人派人来唤他过去,他一概充耳不闻。
毋庸置疑,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闹大了,且大到了他无从料想、难以招架的地步。
原府只要参与其中,只要事情不败露,不管是个什么结果,原府都能从中获益——沈笑山的猜忌,正是源于这一点,他的不安惶惑,亦是源于这一点。
怎么办?怎么办?!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只盼着父亲显灵,教他如何度过这一劫。
念头一起就打消。与其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不如静下心来,慎重应对。
到底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整肃家风、查清原委之前,他的仕途只能搁置——沈笑山都把事情给他摆到明面儿上了,怎么可能容着他继续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单说遍及各地的沈家字号,只要有心散播消息,不出数日,他就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唉——
作孽啊……
他唤来管家,吩咐道:“进京候缺的事情,别再张罗了。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管家却是犹豫着不敢应:“太夫人那边……知情了么?依小人之见,还是先去请示过太夫……”
原大老爷一拍桌案,猛然站起身来,“这府里当家做主的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的管家!?你这就给我卷包袱,滚!”
管家惊愕,愣住片刻,随即就没了畏惧,称是告退。
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儿。原大老爷这才想起,此人是母亲的心腹,没来由的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唤人:“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杖责二十,撵出府去!在他滚出我原府之前,哪一个去见他,就当即给我打二十板子!”
管家这才知道大老爷是真发威了,忙跪倒在地,磕头告饶。
原大老爷却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先去领罚,有事再找你。”语毕又招手唤亲信到跟前,微声道,“把他安置到别院。”.
原大太太还在原太夫人跟前立规矩:服侍着用膳之后,又服侍着用茶点。
原太夫人喝了几口茶,冷声问道:“你跟恩娆到底说了些什么,想起来没有?”
“儿媳一直就记得清清楚楚。”原大太太不卑不亢地道,“我去看我小姑子,恩娆见我顾念姑嫂情分,就请我去她的绣楼闲话一阵,仅此而已。要说说了什么,不过是友梅友兰的琴棋书画针线、成栋的功课,就这些。”
原太夫人沉冷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原大太太似无所觉。
原太夫人道:“你是我苦心孤诣娶进来的儿媳妇,按理说,凡事都该照着我的心思行事。”
原大太太险些冷笑出声:“我嫁过来之前,并不知晓是您相中了我的门第;嫁过来之后,也没觉着您曾善待我。我的儿女在您膝下彩衣娱亲这么久,也没得着您什么庇护吧?”
原太夫人目光森寒:“不孝!”
原大太太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儿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婆媳之间,凡事要是都没个商量转圜的话,那还叫婆媳么?进门二十来年了,我只是挂着个主持中馈的头衔,这就是您苦心孤诣把我娶进原家门的本意么?”
原太夫人扬眉,“你想主持中馈?凭你?”
原大太太打定主意跟她杠上了,闭了闭眼,道:“我既然是您选的长媳,就说明了是您认定的原家宗妇,既是您认定的宗妇,连主持中馈的能力都没有?这在情理上说得过去么?”
原太夫人脑中灵光一现,即刻问道:“这是不是恩娆给你出的主意?”
“瞧您这话说的。”原大太太笑了,神色极为自然地撒谎,“您是恩娆的外祖母,她于情于理,怎么可能帮我?”
原太夫人哽住了。
室内陷入令原大太太心慌的静寂。幸好,过了一阵子,原溶过来了,可她一瞧他那个脸色,心里便开始打鼓了,想着要不要寻机吩咐丫鬟,去找陆语求救。倒是没想到,原溶落座后就道:
“娘,管家不把我当回事,我把他打出府去了。”
婆媳两个俱是震惊,只是,片刻后,原大太太就现出笑容。那个管家,就是太夫人的狗腿子,除了太夫人,从不把任何人当回事,原溶把他撵走了,实在是一桩喜事。
原太夫人却多看了说话的人几眼,“你把他打发走了?是何居心?”
“我能有什么居心?”原溶打着哈哈,“我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该立威的时候就得立,外院的人手,理应安排一些我信得过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的独断专行,在如今这档口,他实在是不能迁就了。父亲在官场上挣得的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说句最丧气的话,原家就算要灭,也不该灭在他手里。
“你再说一遍?”原太夫人切齿责问,眼中寒芒四射。
原溶避开她视线,“我也不瞒您,已经调派了人手,把管家的心腹都替换了。孝期将尽,府里里里外外的事,该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语毕站起身来,对发妻示意,“有事交代你,随我回房去。”
原大太太忙称是,又对婆婆屈膝行礼,告退离去。
原太夫人深缓地吸着气,控制着怒意,没想到,原溶和发妻嘀咕一阵又独自折返回来,恭声道:“明日起,您就不用再费心主持中馈了,我房里的人虽然不是那块料,可慢慢学着,总能上手。”
“你!”原太夫人再也克制不住火气,手里的茶盅碎在他脚下,“你到底要做什么?!那沈慕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原溶定定地看住盛怒的母亲,“他沈慕江只要动一根手指头,我就在官场上死无葬身之处——唉,就别说他了,就算恩娆跟我较真儿的话,我也受不住。您明白么?
“沈慕江觉得原家门风不正,我就得更正。这不丢人吧?一点儿也不丢人啊,对不对?
“再就是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也实在是想不出我罪该至死的过错。您能否担待,都随您吧,我对您尽孝是一回事,对不对得起祖宗是另一回事。这回的事儿跟以前可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语毕,他板板正正的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脸色煞白,嘴角翕翕。
第30章 进展
原溶刚走, 原灏与原成梁过来了。
一进门, 原灏就发现原太夫人脸色有异,行礼后紧张地上前, “娘,没出什么事吧?”
原成梁则将茶盏送到太夫人手里, “祖母,您喝口茶。”
原太夫人无意识地接过茶,握在手里,过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定定地看住次子。
原灏心弦绷得更紧,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原太夫人的视线又缓缓转移到原成梁脸上, 直到对方再也招架不住时, 道:“明日把你娘叫回来。你大伯父要让你大伯母主持中馈,你大伯母要是杀鸡儆猴,给二房没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原成梁即刻称是。
原太夫人啜了一口茶,出言责怪:“昨日你和阿锦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做那种自讨没趣的事情?”
原成梁垂下头去, 嗫嚅道:“祖母也是知道的, 东府的门, 我们轻易进不去, 前两日屡次三番派人传话,想过去请安, 可那边门房的人一句都不得空就把人打发回来了……我跟阿锦估摸着, 别说恩娆了, 连管家怕是都不知情。”
“所以就自作主张?”
“……是。”原成梁道,“这也算投石问路吧,瞧瞧是恩娆有求于沈慕江,还是沈慕江另有所图才住进东府。”
原太夫人敛目看着茶汤,“看出来了?”
“也算看出来了。”原成梁上前两步,赔着笑道,“沈慕江言行间都给足了恩娆情面。恩娆要是有求于他,也会凡事瞧着他的脸色行事,可她并没有那样。”
原太夫人没说话。
原成梁继续道:“这样更好,您说是不是?不管怎样的门第,手头要是不富裕,不定什么时候就吃瘪。
“单说前几日买下这宅子的事,要不是有您老人家顾着我们的情面,拿出体己银子帮衬,我们不就得灰溜溜地搬走啊?
“是因此,我跟阿锦才想与沈慕江搭上话,日后开个铺子什么的,不就能得到些方便么?”
原太夫人神色略有缓和,“初衷是不错,事情却办得一塌糊涂。”
“吃一堑长一智。”原成梁忙道,“往后再有什么事,孙儿一定先请您老人家给拿个章程。”
原太夫人眼中有了一丁点笑意,转头吩咐原灏:“没什么事。你们回房吧。我要去东府一趟。”
“什么?”原灏、原成梁异口同声。
“等不得了。”原太夫人缓缓下地,对原灏道,“不知道沈慕江用什么话敲打你大哥了。你还不知道他么?一旦关系到他的前程、名誉,就吓破了胆,对谁都言听计从。天色还不算太晚,我过去探探口风。你们好生留在家中,别惹长房的人。”
父子两个诺诺称是。
——听了半晌,听来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林醉和杭七都有些失望。
杭七打手势示意林醉回傅宅休息,他要跟着原灏、原成梁回房。
林醉不同意,坚持要跟他一起去。锦衣卫每日做什么,最好是让姐姐一清二楚。
杭七就瞪她,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男人的房,她怎么能去?万一父子两个跟丫鬟通房妾室打情骂俏什么的,她要怎么办?
她无辜地回视。
杭七虎着脸做了个掐人脖子的手势。
林醉只是微笑。
杭七彻底没了脾气,只好由着她.
用过晚饭,傅清明遵照沈笑山的叮嘱,服了一粒丹药,过了一阵子,便沉沉睡去。
比起傅清明,原敏仪情形要好一些,饭后精气神儿不错,命丫鬟取来一册书,倚着床头翻阅。
陆语还在外院花厅,和沈笑山、齐盛、代安等人一起用饭。
饭后,几个人一起转到外书房,参详着眼前情势。陆语抽空去看了看两位长辈,见姨父神色安详,姨母神色愉悦,也随之高兴起来。
姨甥两个说笑期间,有小厮来禀:“原太夫人过来了,说要看望太太,还想与小姐说说话。”
陆语没表态,只是望着姨母。长辈回来了,这类事情,便不是她该由着性子做主的。
原敏仪讽刺地牵了牵唇,“她到底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傅宅还能把她拦在门外不成?只是我缠绵病榻,不能出门相迎,请她多担待。”
小厮称是而去。
原敏仪拍了拍陆语的手,“你只管去忙你的,不需对着那张脸。与她说了什么,我会如实告诉你。晚一些,你再听她絮叨那些有的没的。”
“……”陆语犹豫着。
原敏仪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吧。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陆语略一沉吟,恭声称是,吩咐房里的下人几句,回了外书房.
原太夫人走进原敏仪的寝室。
天青色幔帐半掩,盖着素缎面被子的原敏仪眼神冰冷地望着她。
“我这些日子都不舒坦,一直闭门谢客。这两日又总听人念叨你病了,便过来看看。”原太夫人说着话,走到床前,站在榻板上,俯视着原敏仪。
“劳你记挂,实在是罪过。”原敏仪似笑非笑的,“瞧见了?我离死还远着。”
原太夫人牵出一抹微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说说吧,自你与傅清明离奇失踪到回返,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我倒是也想知道,这是哪一出大戏。”原敏仪凝着她,“你以为呢?”
“我以为,不外乎是锦帛动人心。恩娆小小年纪,却是腰缠万贯,凭谁能不觊觎?”原太夫人稳稳对上她视线,“而最清楚她家底的,莫过于你们夫妻二人。”
原敏仪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仍是饶有兴致,“说下去。”
原太夫人语声徐徐:“先来一出离奇失踪的戏,随后送一封漏洞百出的报平安的信回来,原家一看就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懒得管,会及时撇清关系。
“恩娆定会因此对原家生出百般怨恨,大事小情上寻衅生事。
“之后,你们再遣人向恩娆要赎金。那孩子孝顺,一定会让要挟她的人如愿以偿。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是被恩娆识破了诡计,找到了藏身之处,还是恩娆上当,让你们拿到了大笔银钱?”
原敏仪听完,竟是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怎样的事情,让你一说,罪该万死的一定是我。你还别说,这番说词,乍一听居然能说得通。要是让不明就里的局外人听到,一定会半信半疑。”
原太夫人微微一笑,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敏仪却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如今你和傅清明到底是缠绵病榻,还是被拘/禁起来了?”原太夫人审视着她,“恩娆这两日行径与以往大有不同,昨日去原府做客,今日原家人回访,你都知道么?”
“知道,我还知道她为何这么做。”原敏仪话锋一转,“听说你孙女又被我外甥女整治了?”
原太夫人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阿锦是官家闺秀,晓得轻重,自是不会在人前与恩娆争长短。”
“是啊,晓得轻重。”原敏仪轻笑出声,“当着一屋子人,巴巴地与沈慕江攀交情,太晓得轻重了。我真有些不明白,你不是最厌恶商贾么?怎么能容着儿孙巴结两个商贾呢?”
原太夫人冷了脸。
原敏仪让丫鬟在背后加了个大迎枕,笑意愈发舒缓,和声道:“你看不起的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贾,对于商贾中的翘楚却是不同,心里都巴不得认人家当祖宗吧?可惜啊,他们不稀罕。”
原太夫人呵斥道:“行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对谁有好处?!”
原敏仪瞧着她已震怒却不能发作的样子,逸出愉悦的笑声,“我就知道,见你没坏处,见了你,心头的火气,能排遣几分。”
原太夫人垂了眼睑,敛去眼中的怒意,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后,才再一次望着原敏仪,“我来,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想由着恩娆与原家势不两立?对,你可以说,你大哥是遇大事不偏不倚的人,但我也告诉你,我想整治他,让他对我言听计从,轻而易举,只看你们是不是逼着我出手。”
原敏仪语气淡漠:“这话说的,你整治他,跟我和阿娆有什么关系?”
“是跟你们没关系,但他若是在原府成了傀儡,最难受的一定是你、傅清明和恩娆。”原太夫人笑容阴寒,“沈慕江能在长安逗留多久?你们还能打着他的幌子过一辈子不成?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做主把恩娆许配给一个官宦门第,到时候我倒要瞧瞧,你们是站着接受,还是跪着回绝。”
原敏仪冷笑,“恩娆的婚事,只要她自己不情愿,谁都别想给她做主。那种龌龊的心思,你就歇了吧。”停一停,秀眉一挑,满带挑衅之意,“你当初连我和姐姐的婚事都阻挠不了,还想阻挠恩娆?十个我和姐姐,也比不了她一个。你做做梦就成了,大话就别乱说了,平白惹人耻笑,又是何苦来的。”
“你是说,打定主意要把恩娆的一生豁出去?”
“我说了,她自己不情愿,谁都别想给她做主。言下之意是,她自己要是情愿,谁也别想阻挠。”原敏仪唇畔又漾出了笑容,“至于往后的事,她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夫妻两个听天由命,只管陪着她。”
原太夫人费解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人与以往大有不同:言辞间看似与她针锋相对,却不会被她激怒,更没说出半句她想打听到的消息。到底,是经得起事的性子,历经磨折之后,没被打垮,心思反倒更为缜密敏锐。
这儿是白来了。原太夫人冷着脸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原敏仪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只有憎恨、冷漠.
夜凉如水,星光寥落。
陆语负手等在外院路旁的花树下。
她穿着男子式样的藏青色箭袖长袍,灯笼光影映照着她高挑窈窕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的容颜,因为所在的位置的缘故,一半在光影之中,一半隐于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如此时天幕中的星辰,亮闪闪的,却无半分暖意。
原太夫人由丫鬟婆子的簇拥着走近她,停下脚步。
陆语没动,只是睨着她,没半点行礼寒暄的意思。
原太夫人瞧着这不是回事,摆手示意下人们退远些,继而解嘲地笑了笑,温声道:“恩娆,自你外祖父病故之后,你对我便明显冷淡了许多。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大事小情的都给足你颜面,你却一直是这个样子,到底是何缘故?”
陆语眯了眯眸子,“您真不知道?”
“真的想不通。”
“那我就告诉您。”陆语背着手走到原太夫人跟前,语声转低,“外祖父病故之前,您和他起过争执,我没说错吧?”
原太夫人颔首,语声亦低了几分:“没错。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争执是常事。难道你以为是我把他气得病倒以至身故的?”
陆语不动声色,“你们争执的原由,是您要给我定亲,要把我许配给向家,没错吧?”
猝不及防之下,原太夫人没办法掩饰眼中的惊愕。
“向家是原二太太的娘家,您想让我嫁的,是原二太太兄长的庶长子,没错吧?”
“……”
“怎么说来着?”陆语唇畔现出凉薄的笑意,“商贾之女,嫁入官宦之家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照常理,许配给官家当差的管事都是情理之中。外祖父为此大怒,扬言要把你休了。没错吧?”
原太夫人终于缓过神来,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说的?”又急切地追问,“告诉我,是谁在我们之间挑拨是非?”
陆语不答,自顾自说下去:“我对你本来就没半点儿情分,也明白你对我也一样——但凡你是个人,但凡你对我和我娘稍稍有点儿眷顾,家父怎么会在身故之前,把我托付给陶真人?知晓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当原府没你这个人了。”
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心里承认,却容不得别人当面道破——原太夫人就是这种人,她闻言变了脸色,冷笑一声,“你想做什么?要学你娘忤逆犯上不成?!”
“这就恼羞成怒了?”陆语望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也配为人/母?”
原太夫人脸色铁青,后退一步,像是这样才能把她看清楚一样,片刻后,切齿道:“到底是谁跟你胡说了些什么?!枉我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到眼下一看,你也不过是听风就是雨的蠢材!”
“到这时还想往别人头上泼脏水?”陆语上前两步,笑微微地凝着她,“你问是谁跟我说的?好,我告诉你。是我爹娘,是我外祖父——他们托梦给我了,他们说,你这种毒妇,十八层地狱都不稀罕收,让我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说着,扬了扬眉,“怎么,他们没跟你说么?嗯,没说也对,哪一个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丑恶至极的脸了。”
“陆语!”原太夫人语声虽然压得极低,语气却已是气急败坏,“你说话给我当心些!别逼得我与你撕破脸,到了那地步,谁都别想得着好!”
陆语却是回以盈盈一笑,“我倒是巴不得与你撕破脸呢,有你这种亲戚,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原太夫人身形一震,瞳孔骤然一缩,看住她,做不得声。
陆语与原敏修的长相并没多少相像之处,但在这一刻,那神色、意态,像极了。
又来了。
多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呈现了:原敏修眼神孤绝,却笑靥如花的说,“有你这种母亲,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原敏修简直是她的煞星!死了还不安生,又留下一个小煞星来跟她作对!
原太夫人憋闷得要死,心口堵得厉害,脸色由青转红。
陆语却逼近她,轻声问:“原太夫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对女儿下那样的毒手?嗯?您是怎么想的?是深宅大院把你逼疯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娘与我姨母的生身母亲?”
她观察着原太夫人的眼神,但对方还没从前一刻的恼羞成怒中缓过神来,她能看到的,便只有愤怒与恍然。
她不免大失所望,嘴里却是继续挖苦兼责问:“你出嫁之前,你爹娘是不是也灌了你许久的避子汤药?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为何那般歹毒?你是怎么缓过来的?不对,那种歹毒的手段,毁的是女子的身子骨。就那样,你还生下了两儿两女,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合常理呢?你这些儿女,该不会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吧?不然,你怎么能狠到那份儿上?——不对,”她微微侧头,若有所思,“你也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吧?但凡是亲生的,也养不出你这种禽兽不如的货色!”
“住口!”原太夫人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口!来人!”语毕,身形已经簌簌发抖。
陆语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她那些话,是歹毒了些,原太夫人的反应这样大,却在她意料之外。那么,原太夫人是觉得被冤枉了,还是恰好说中了、戳到了她的痛处?
丫鬟婆子齐声称是,一起赶到原太夫人面前。
就在此刻,齐盛在不远处扬声道:“来人!”
有护卫、小厮高声称是,一起赶到陆语身后。
齐盛小跑着走到陆语跟前,问:“小姐是不是要送客了?”
陆语笑着颔首,“正是。”
“小的明白。”齐盛站直身形,给了原太夫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原太夫人,天色晚了,小人就不留您了,您请。”语毕抬手示意对方走人。
原家的人在傅宅,跟别人怎么着他不管,想要对小姐颐指气使,那是做梦。他就容不得。
原太夫人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在此刻,偏就没法子排遣,只得由丫鬟婆子搀扶着,踉跄着离去。
去往书房的时候,陆语问齐盛:“你怎么会带着人手候着?”她并没吩咐过。
齐盛就笑,“沈先生提醒我的。他说,您今日气儿不顺,要把原太夫人当场气死,总归是不好。”
陆语忍不住笑了。
这一日,外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陆语和沈笑山留在里间,当下情形,用笔墨书写勾画出来,再琢磨零打碎敲的口供和消息。
未到子时,事情便又被两个人往前推了一大步:
陆语在解家下人口供中发现,两年前,解明馨曾离开解家五个月之久,而且解奕帆没随行,她回去之后,人显得丰腴了些,脾气却委实暴躁了一阵子。
她思来想去,觉得以解明馨那种性情,除非有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然绝不肯离开解奕帆那么久。
对于他们来说的大事,除了嫁娶、生儿育女、身世相关,还能有什么事?她想不出别的。
让解奕帆和解明馨抵死不肯招供的,在这三项之中,在眼前又还有什么?
脑海中闪过很多线索促成的推测,她不能逐一抓住,却不妨碍得出最终结论。
她立刻去外面吩咐无暇:“找个有生养经验的人,去沈宅一趟,看看解明馨是否小产或是生养过。”
与此同时,沈笑山把景竹唤到里间,吩咐道:“查解家明账私账的时候,不用留意他们与谁频繁来往,要留意的是,他们以前曾来往过却在这一半年断了来往的人——着重查解家与原家上下的来往。一比对就见结果。”
子时过后,两人的猜测都得到了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