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更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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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失笑。
回家的路上, 太夫人解释道:“姜氏姐妹两个, 又不是出自樊夫人的娘家, 到底什么来路,怕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是远房亲戚家里的孩子,也没道理带着她们出门做客。即便是樊家看重姐妹两个, 也该先在家里办个宴请,把她们引荐给亲朋好友。今日我可没听说樊家曾举办过宴请。”
听话听音儿, 薇珑由此知道, 婆婆对各家的动向了如指掌。“的确是娘说的这个道理。”她笑着应声, “但是没办法啊,程老太爷和程老夫人近来让人觉得一头雾水的事情可不少,兴许他们就是要让在场众人看出来并四处宣扬。”有这么多外人在场,姜氏姐妹日后与哪个男子结缘,人们听说之后,都不会觉得太意外。
程二夫人追出来相送——程夫人现在不方便出面见人。
太夫人神色淡淡的, 由着程二夫人送到垂花门前, 含笑道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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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阁老与唐修衡同席而坐。
阿魏在外面见太夫人与薇珑半路离席, 便寻到唐修衡面前, 做出附耳低语的样子,问道:“太夫人与夫人先走了, 您是怎么打算的?”
唐修衡放下手里的酒杯,对程阁老歉然一笑,“有点儿急事,先告辞了。”随后对程阁老打个不要起身的手势, “您留步。”
“失礼了。”程阁老回以歉意的一笑,“改日赔礼。”
“这就见外了。”唐修衡闲闲起身,踱步出门。
程阁老真就没送,更没知会程老太爷和程二老爷。
人们并没想到唐修衡出去是离开,主要是想不到程阁老会不送人出门。
程老太爷瞥见唐修衡出门,和别人心思一样,没往心里去。
樊成则因这情形望向姜五娘,心说这女子的琴艺还是不成。真的琴艺绝佳的话,弹奏的又是唐修衡年少时最喜欢的乐曲,他没道理宁可出门吹凉风,也不想留在这里聆听。
姜五娘抚琴期间,姜六娘在一旁备好的书案上挥毫泼墨。
程阁老命人唤来外院一名管事,交代了两句,站起身来,到了程老太爷近前,道:“有贵客等在外面,我去应承一番。”继而也不等程老太爷搭话,便拱一拱手,离开了花厅。
程老太爷蹙眉。
观望着这一切的樊成犹如吃了黄连:那两个人都不在场,有意无意的,是一点儿捧场的意思都没有。该不会是白忙一场吧?
有贵客前来,当然是程阁老的托辞。
他径自回了外院的书房。
管家已经听说了原委,大抵猜得出唐修衡和自家老爷因何提前离席,恭声请示:“要把樊大人请过来么?”
“自然不必。”程阁老一笑,“他什么都没说过,就把他唤过来询问,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管家想想也是,继而自行请罪:“近来小的真没留意到内宅的人与府外的人有来往。”
程阁老轻一摆手,“不关你的事。”管家不知道,他倒是知道老夫人近日做了些什么事。
先是吩咐二夫人想法子去物色妙龄女子,要年轻貌美,有颇有才情。
二夫人又唤自己手里的管事去办。
到头来,在樊家那里找到了十分合适的人。
至于樊成是如何寻到那两名女子,他不得而知,只是看得出,樊成的胆子不小。但女子是谁准备的,他心知肚明,这是不需要证据的事。
他暂且放下这些事,吩咐管家:“宴席散了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到那时再请樊大人过来一趟。”随即伏案处理公务。
那边的宴席照常进行,有姐妹两个开了个好头,别家闺秀、子弟也陆续登场展露才华。
氛围很好,曲终人散时,人们都有些意犹未尽。
樊夫人程老夫人面前道辞,有些不安地道:“这两个孩子,似是惹得唐太夫人有些不悦。”
“换了我也会不悦。”程老夫人莞尔,“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家太夫人盼星星盼月亮,才把黎郡主盼进了门。眼下长子长媳还在新婚,她又见惯了是非,一眼就看得出我们的用意,自然不会纵容。”
“这倒是。”樊夫人赔着笑,“可是……我也是没法子啊。”她家老爷执意让她这么做,程老夫人又很乐意,她还能甩手撂挑子不成?
“我晓得。”程老夫人瞥一眼姜五娘,眼色有些深沉,“这孩子不论是谁安排进樊家的,都不堪用。”
樊夫人倒是不以为意,“是,我清楚。”她这时想起了自家老爷提及姜五娘时提过一句“投石问路”,想着不是他没把姜五娘当做一击得手的利器,便是姜五娘今日有所保留,没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的功底。
程老夫人见她如此,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是问道:“至于别的事情,我都让二儿媳给你传话了,你没异议吧?”
“自然没有。”樊夫人喜笑颜开起来,“这对谁都是好事一桩。”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
待得人们都走了,她回到房里,唤人把程夫人唤到面前,吩咐道:“明日起,你亲自张罗一番,准备给大老爷纳妾。”
“……?”程夫人透着茫然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虑,“给大老爷纳妾?”说着就笑起来,“这事情可成不了。”别说她连他的人都不容易见到,便是能够不时相见,依他那个性情,这类法子也不能奏效。
“我也只是跟你这么一说。”程老夫人笑道,“你的难处,我都清楚。我要的只是你不反对的态度,别的事自有你二弟妹帮你办妥。”
是啊,不论怎样,纳妾这种事,都要先得到老夫人和她的同意,新人才能进门。程夫人无所谓,“我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让您劳心了。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回房了。”
程老夫人看着程夫人神色又变得无精打采,看着有些心烦,摆一摆手,“你去吧。”
程夫人转身向外走去,到了几步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婆婆,“这件事,成不了。”她有些不解,“您就是给他找个天仙,在他眼里也是庸脂俗粉。”
“我总得试一试吧?”程老夫人笑容有些无奈,还有些苦涩,“他不死心,便让我死心。眼看着长房始终无所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可是,您张罗一场,终究会成为闹剧。”程老夫人轻声道,“何苦伤了母子情分。”
“我是为了程家,为了他。”程老夫人叹息一声,“眼下我能依仗的,也只是与他的母子情分。”
程夫人凝视婆婆片刻,讽刺地笑了笑,“母子情分?您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与您还真有些母子情分;只要您做这种事,他日后对您就跟老太爷没有差别。”
“万事都随他。”程老夫人眼神变得冷酷,“我纵着他这么多年,腻烦了。”
“我没别的意思。”程夫人语带伤感,“我对您只有感激。当年没有您与老太爷成全,我不可能嫁入程家。”
程老夫人笑容苦涩,“嫁进来,也没得着好。你可曾后悔过?”
“没有。”程夫人缓缓摇头,“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后悔,也会那么做。”他有他的执念,她也有她的执念。
若能重来……若重来时便知道今时今日的情形……程老夫人想,她还有勇气促成长子长媳的婚事么?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你回房歇息吧。”程老夫人温声道,“这种话,日后不需再说。”当年的事能带来的只有不快,只有挣扎,若有可能,她情愿完全忘记。
程夫人行礼告退。
程老夫人吩咐丫鬟:“把大老爷请来,我有事情跟他商量。”
丫鬟应声而去,过了一阵折回来回话:“大老爷在书房与人议事,不能及时前来,他说您要是能等,就明日再说。”
程老夫人面色一冷,“我等不了。今晚不论多晚,他都得过来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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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书房。
樊成挂着笑容进门,仪态谦恭地行礼。
程阁老凝视着他,“你做官有些年头了吧?”
“的确是。”樊成道,“进入官场已有十载。”
“十年,日子不短了。”程阁老眼神凉凉的,“因何还不知道,官场上没有捷径?你为何一再周旋于各家的裙带关系?”
“……”樊成心说也没几次吧?但他不敢反驳。眼前人是什么人物?在程首辅面前,即便是唐修衡那种战功赫赫的人,言行间都透着打心底的恭敬;即便是他的顶头上峰吏部尚书,也从来是战战兢兢,随时都怕被降罪。更何况他了。
程阁老从一册书里取出两张银票,“本朝律例,行贿多少银两能获死罪,你应该清楚。”
樊成一头雾水。
“这是汇丰银号的银票,据我所知,你在那里存着六万两银子。”程阁老掸了掸银票,“这是你行贿给我的。”
樊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阁老饶命!”首辅当着他的面,气定神闲地扯谎、栽赃,极为荒唐可笑,说出去真是没人相信,只会认为是他污蔑首辅。
程阁老语气平静:“你要人证的话,等一刻钟就好;你要看看我能不能撒谎之后圆谎,等到明日就好;你要是还想活下去,这就给我个准话。”
樊成的手直哆嗦,腿也不可控制地有些发抖,“还请阁老明言。”
“先前你为周家、唐家牵线,看起来是你受周家所托,实则不然;今日你看起来是体谅家母一片苦心,实际上这件事另有人授意于你。”程阁老一笑,“不管那个人许给你什么好处,都已经是镜花水月。你现在该想的是,这仕途要如何走到尽头。”
樊成不敢搭话。
“济南廖家的案子,刑部正在查办,多你一个凑趣的贪官,刑部尚书也忙得过来。”程阁老把话跟他挑明了,“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话,尽快写个辞官的折子,明日送来。”
“……”这是樊成没办法当即作出选择的事情。
“你回府之后,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看看他会不会管你的死活。”程阁老微微一笑,“能让人看出端倪的,便不是他的党羽,他只是顺手利用而已。此外要当心,我只是让你离开官场,他若是想多了,说不定会取你的性命。”
“……”
“道理都跟你摆明了,是非轻重,你自己去斟酌。”程阁老站起身来,“不送。”
他去了程老夫人房里。
进门落座之后,他环顾室内,“老太爷呢?”
“多喝了几杯,在他书房歇下了。”程老夫人和声道,“你找他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找到他头上。”程阁老笑微微地看着母亲,“您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情跟你商量。”程老夫人问他,“樊夫人带来的那两个女子,你还有印象吧?”
程阁老沉了片刻,道:“没有。”
“……”程老夫人抿一抿唇,“你没留心,我却是正相反。你半途离席之后,我又与她们说了一阵子话,觉着她们可是招人喜欢,有喜是……”
“您直说吧。”程阁老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我若是耽搁得您不能照常歇息,便是我之过。”
他的棱角都是无形的,越是这样,越硌得人难受。程老夫人颔首,“好,那我就直说。你的情形,外人不清楚,我却是心知肚明。这么多年都由着你胡来、置气,眼下忍不了了。子嗣是大事,不为家族添丁进口便是不孝……”
程阁老轻笑出声,“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真不是没有子嗣就是不孝。这句话别人说也罢了,您可不能这样说,有失身份。”
程老夫人被他这样温和地揶揄一番,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你别跟我抠字眼,我又不是你们读书人。你也别跟我打岔。我是看中了姜六娘,决定让你把他迎进门。你这些年都不曾纳妾,眼下为了子嗣的原因添个人,任谁也不会说什么。你来之前,我已问过你媳妇,她无异议。”
“我不同意。”程阁老和声回道,“而且这件事也成不了。”
“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程老夫人定定地凝视着他,“这件事能不能成,你都得给我办妥当。你若还是程家的儿子,便该在我膝下尽孝,不要说我这是合情合理的心思,便是做出了不合情理的决定,你也只能为着孝道成全我。”
程阁老不说话。
程老夫人的态度越发强硬:“我也知道,这件事若是提前跟你说,保不齐就要出岔子。但我要你明白的是,这件事你就当我求你,决不能生变。”
“那两个女子的来路,您知道么?”程阁老问道,“是不想知道还是不在意?”
“你说对了,我不想知道,而且并不在意。”程老夫人自嘲地一笑,“你对至亲之人都有的是法子,对别人就更不需提了。不论是怎样的女子到了家中,你都有降服的法子。那些是最不需要我考虑的。”
“嗯,也对。”程阁老牵了牵唇,“那我也把话跟您说明白,不论是怎样的女子,不论在您眼里是如何的样貌出众、品行过人,我都不愿意看一眼。您也说了,我对至亲之人有的是法子——这话您既然说出口,我就不会让您白夸我一回。”
他把纳妾这回事完全否定了:不要说今日的人不行,日后再换人也不行。
他也跟她把话说绝了:不管怎样,这事情只要是他不同意的,她就没法子办成。
“那你什么意思?”程老夫人苍老的手攥紧了衣袖,“就要这样过一辈子?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老太爷和我做错了。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让我们引以为豪的儿子,我们总是打心底盼着你过得如意一些……”她怔怔的落了泪,“七十已是古来稀,我们还有几年活头?这样算来,你也是过了半生的人……怎么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强硬的态度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程阁老抿一抿唇,懒得说话。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可是……”程老夫人望着他,迟疑片刻,“她都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都放下了,你何苦还如此?但凡如今你还有一点儿念想,我都不会往你身边安排新人,问题是你没有念想了,你跟她的缘分已经走入绝境。”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哽咽道,“周益安与锦绣的婚事你忘了不成?你跟她已经做亲家了。为她落到这步田地,她心里能好过?她若是连这点儿都看不出,也就不是你该看重的女子。”
程阁老垂了眼睑,凝视着脚下的方砖。
周夫人对他说过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喉咙,望着程老夫人,“您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与您有关?这些就能让我换个活法?不能。”
哀兵之策用不上,程老夫人只好转回强硬的态度,她吸了吸鼻子,神色一整,“那好。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三日后,新人进门,若是出了岔子,别怪我跟你翻脸。你位极人臣,但你终究还是姓程,终究还是我和老太爷的儿子!
“你这样下去的话,程家得不着好,我们既然看得出,便会设法改变现状。程家的基业,决不能断送在你手里。官场上的事,我们的确已经无能为力,可你别忘了,在家中忤逆不孝的臣子,并没资格在御前行走。
“你别逼我们。”
“那您就把我扫地出门吧。”程阁老的语气很温和,“这些年,在你们眼里,我都是不孝的子嗣。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至于日后的路,我已经有了安排:大不了就出家,云游天下。
“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多少有些功劳。再不孝,在皇上眼里,估摸着也能功过相抵,不会治我的死罪。
“倒是您,要和老太爷安排好家里的一切。的确,我在仕途上走得顺遂,多多少少是家族根基相助。但是近年来,程家也是依仗着我的身份更为风光。
“这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跟您说实话吧,我这样活着,自己也真觉得没什么意思。承蒙圣上隆恩,我也还想为朝廷、百姓做些事,是为此,还能行尸走肉地活着。您发难的话,我求之不得。
“儿孙自有儿孙福,程家后人有没有继续光耀门楣的人,不是谁能决定的。说起来,您已算是儿孙满堂的人,真不差我房里再给您添人。
“您和老太爷说我不孝,我不会否认,迟早会给您二老一个交代。
“您实在看着我厌烦了,也只管照实说,我绝不会让您再有机会看我一眼。”
程老夫人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慌。
的确是,现在不是程家给他照拂,是他决定着程家的运道。
她让他成为不孝子,他不会在意,倒霉的只是别人。
他居然已有了遁入空门的心思……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这一次,再不是之前的故作哀伤,是真的满心无望、无力之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程阁老歉然一笑,“让您受累一次听完,是避免日后再惹得您伤心。”他站起身来,行礼道,“您早些歇息。”
“你、你就这么恨我?!”程老夫人胡乱抹了一把泪,“只为那一个女子,你就这么恨我!”
程阁老讽刺地笑了笑,“有人能为了儿女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我有一度认为,您也是那样的人。可惜,您不是,而且正相反。
“今日这种事,您再动心思的话,最好事先跟我提一句,不然的话,我保不齐会让您跟老太爷在人前丢尽颜面。
“一把年纪了,您难道还想让老太爷再添新人么?”
“你!”程老夫人眉头紧蹙,气得身形直发抖,“你枉为人子!”
程阁老笑容愉悦,“总是这样,凡事都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相同的事情让您换个立场设想一下都不行,都要把别人骂的体无完肤。这么霸道,底气从何而来?一直这样,我心里一直不舒坦。您点到为止,好么?您是有福之人,出嫁前后都没长辈刁难,要惜福。”语毕再度行礼,告退离去。
翌日,他如常出门。
程老夫人思来想去,把这件事分别跟老太爷、二老爷说了说。
程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程二老爷语气生硬地道:“既然如此,就别勉强。横竖他就没几天顺心的日子,纳妾的事既然惹得他不快,便及时罢手。”
“你这叫什么话?”程老夫人又来了脾气,次子说话从来是很生硬,总像跟谁赌气似的,今日尤其让她不快,“我难道不是好心么?我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有个子嗣继承他手里的一切么?让你把儿子过继给他你又不肯!”
程二老爷听得直拧眉,“爹总说这事儿,您也总说,这事儿是程家能够决定的?那是需要礼部核实、皇上应允的事儿,你们瞎张罗什么?别说大哥没那个心思,就算他同意,我为什么要让他养着我的亲生骨肉?来日我在孩子眼里成什么东西了?三弟不是很乐意么?您跟他说去,别跟我再提这档子不可理喻的事儿!”
“反了,反了,一个个的都要造反了!”程老夫人觉得自己就快真被气病了,“我可告诉你,他这长房要是过不好,你迟早也会被他连累!”
“没有大哥的话,我哪里有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程二老爷脸色变得十分冷淡,“沾他的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已经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就算是有朝一日落魄,我也感激他。”
“你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
“得了得了!”程二老爷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不是您以为的那么笨,真对不住您。往后这种事别找我,也别找您的二儿媳,如果您不想我连请安都免了、不想我半路休妻的话。”说完猛然起身,疾步出门,似是再多待一刻就要发疯似的心急。
程老夫人只觉得心口分外憋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丫鬟婆子慌忙围上前去,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好一番忙碌。
程二老爷是急着回房教训妻子去了,把程二夫人数落的嚎啕大哭才消了气,出门去了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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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一日,薇珑在荷风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昨日自己又反应迟钝了一回。
只觉得好笑,并没往心里去,和唐修衡开玩笑,“我要不要苦练琴艺?”
唐修衡失笑,“我喜欢过琴棋书画,你棋艺差,琴艺估摸着是压根儿没有。另外,我小时候痴迷武学,明日起你就三更起身习武强身吧。”
薇珑满心笑意。
唐修衡拍拍她的额头,“这种事根本就不该往心里去。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是没往心里去,可娘当时就察觉到了不对。”想到婆婆昨天的反应,薇珑心里暖暖的,“娘对我真的很好。”
“娘怎么能不对你好?”唐修衡笑道,“我提及婚事之前,娘每日最怕的就是我不肯娶妻,心里想的估摸着是给她怎么样一个儿媳妇都行,只要我肯娶。”
“这倒是真的。”薇珑心情是真的不错,听着只往好的地方想,“要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更踏实——不足之处再多也没事,横竖在娘眼里是你肯娶就行的人,凡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才奇怪。”
唐修衡哈哈地笑起来,转去更衣,“我还得去笑山那儿,给他打理好宅子。对了,过几日你得跟我出门几次,帮他去相看几个宅子的风水。这种事还是你最在行。”
“到时候要不要我帮他的忙?”薇珑双眼亮晶晶的,“柔嘉的公主府就快建好了,我明年没别的事情。”
“真是这么想的?”唐修衡问她。
“……”被他这么一问,薇珑反倒犹豫起来,“都嫁给你了,再做这些不大合适吧?爹又得训我不懂事……要不然就算了,也真是不大好。”
任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透着些许失落。唐修衡道:“皇上都乐意看你多建几个园子,娘和我也不会因为你进门就让你放下这事由。到时候我和笑山去跟岳父和娘说,你不用管别的。”
“真的?”薇珑走到他身边,笑着搂住他的腰,“这也对我太好了些。”
“你高高兴兴的最要紧。”唐修衡停下穿长袍的动作,把她搂在怀里,“更何况,等我如常上朝去衙门的时候,陪你的时间会比较少。成婚之前,我跟娘就提过这件事,娘说你在王府都能如常应对,嫁过来更不需担心。”
“嗯,娘对我最好。”薇珑诚实地道。
唐修衡笑起来。看着母亲和妻子相处得这么融洽,他心里不知多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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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阁老的敲打立竿见影,樊成从速辞官。
吏部尚书、侍郎没有异议,并在同时推荐了一名官员补缺。态度很明显:这个人在吏部可有可无,怎么都行。
皇帝见状,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那是吏部尚书的分内事,根本不是让他分心的事情。
樊成带着家眷离开京城那一日,程老夫人病倒在床。
生气事小,丢人事大——她态度郑重地吩咐二儿媳张罗的事情,被长子用这样的方式阻止,等于挨了一记狠狠的无形的耳光。
程家管事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程阁老向皇帝请假,要回家侍疾。
皇帝没好气,“你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有的没有的事情,朕都不往心里去,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动不动就病倒,动不动就让你回家侍疾,到底还让不让你当官了?你也是,如今是怎么了?亲人有个头疼脑热你就想撂挑子不干,没见我积压了这么多奏折么?不分轻重!你要是这样折腾下去,这一年的假就请完了,明年就光当差别拿俸禄了!”
官员一年请假的日子也是有定制的,超过了天数就要罚俸,超过太多的,朝廷就可以考虑换人了。
程阁老这样的人是谁能取代的?可是瞧这势头,程家是想把他钉在家里。
程阁老唯有苦笑。
“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这次不准!”皇帝认定了程家二老是因为济南廖家的事刁难程阁老,变相地给他添堵,转头唤刘允,“把程老太爷给朕叫过来!”
见到程老太爷,皇帝没好气地敲打了一番:“你是曾经当过次辅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怎么反倒不知轻重了?三五日就闹一出病倒的事,这是想让亲生儿子丢掉饭碗么?
“首辅是怎样的位置你不清楚么?别说侍疾,就连丁忧的事情都可以酌情减免。赋闲在家,就好生养花种草下下棋,别理会门外事。真与程阁老有关的事,朕不会忽略不计,真与他无关的事,朕自初时就不会往心里去。他的为人,朕兴许比你更清楚。
“这些天你们左一出右一出闹得这么欢,弄得他积压了那么多政务,朕多少事情都不能及时找他商议,每日批折子到三更半夜。在这样下去,病倒的就是朕了!”
他是真窝火。做官的都是给朝廷当差,不是给爹娘当差。该闹的时候是该闹,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啊。
历代如此,做皇帝的精力有限,忙不完朝政,这才有了首辅、内阁这样的臣子。平白缺了一个最得力的帮手,他这里不慌手忙脚才怪。
一番话的分量很重了,程老太爷连忙下跪请罪,承诺下不为例。
皇帝的态度这才有所缓和,“让太医好生为老夫人调理着,别的事,你们不需多虑。”还是委婉地告诉程老太爷,济南廖家的事情跟程家无关,就别瞎折腾了。
程老太爷回府的路上,品着皇帝那一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天子无戏言,皇帝说济南廖家不会牵连程家,便是实情。
可再想想别的话,不难看出皇帝有多看重程阁老——为了让他安心理事,连他的爹娘都训上了。
这样想的话,他似乎已经什么都不需做了,只等着程阁老继续振兴家族或是把家族毁掉即可。
甘心么?不甘心。
失落么?失落至极。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他们父子这个情形。
可这局面又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真是有苦难言。
望了望车窗外萧瑟的街景,他险些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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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付兴桂到了沈宅附近。
奉梁湛之命,他安排人手监视并且调查沈笑山,若有机会,不妨将人生擒,关押到端王府。
然而进展一直特别缓慢,也没有可乘之机。
近来遇到的事情太多,办事吃力的时候居多,他的表现已非差劲可言。总这样下去,饭碗怕是要丢掉。
这样的情形,他不可能不急躁,吩咐手下尽快下狠手,把沈笑山抓起来——那厮几乎掐断了王爷八|九成财路,怎么惩戒都不为过。
但是手下不敢,说不可能白日动手,但是夜间的沈宅很不对劲,瞧着就诡异,似有杀机。
今日他不信邪,准备亲自带人动手。
这会儿,他藏匿在沈宅不远处的一所宅院的屋顶上,几名手下分散在近处。他看着天色,只等子时到来。
夜色很深了,附近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远处有家犬的叫声。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付兴桂心下一惊。后面的人绝不是手下,手下没有脚步声微不可闻的好身手。
“谁?”他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右手则握紧了匕首。身后的人答道:
“唐修衡。”
“唐、唐侯爷?”付兴桂挂上笑容,转身看去。
唐修衡站在他半步之外,神色冷漠,“夜间风大,随我去沈宅喝杯热茶。”
付兴桂明知对方已经清楚自己的意图,还是要硬着头皮装糊涂,“不知侯爷有何见教?”
“方才摸骨牌,算不出今日是不是杀人的日子。”唐修衡转身走向房檐,步履宛若闲庭信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如棉花一般的轻,脚步声无声无息,“这件事,问你最合适。”
第57章 更新(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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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
东面三间耳房是沈笑山的小书房。
唐修衡与付兴桂一先一后进到室内。
灯光下, 沈笑山坐在书案前, 凝神阅读一本琴谱。穿着一袭道袍, 面如冠玉,眉宇昳丽,透着雅士才有的淡泊疏朗。
付兴桂已在暗中见过这人几次, 每一次的感触都相同:总会怀疑这个人是假冒的沈笑山,因为从对方身上, 找不到哪怕一丝丝商贾该有的精明市侩。
室内东侧有个小炉子,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 此刻水已沸腾。
小炉子北面有个矮几,上面放着茶具;南面是一张四方矮桌,上面有一副骨牌。
唐修衡走过去,手势优雅而随意地沏茶、斟茶。
阿魏走进门来侍候,把一盏武夷岩茶送到沈笑山手边。
唐修衡自己端着一杯茶,转到矮桌前, 坐在软垫上。品色、闻香, 啜了一口茶, 先前凝着冷漠的眉宇舒展开来, 唇角扬了扬。放下茶盏,手指修长洁净的一双手落在骨牌上。
付兴桂站在距门口两步的距离, 凝眸打量唐修衡片刻,心说果然是人以群分:此刻的临江侯,身着玄色绣云纹的锦袍,完全就是个一身清贵的世家子, 让人无法把他与悍将、五军大都督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阿魏给付兴桂倒了一杯茶,又指一指西侧的一把太师椅,示意他落座。
付兴桂满心惶惑,可又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得强作镇定地落座。
沈笑山合上书,放到一侧,喝了一口茶,微微扬眉,略显不快地望了唐修衡一眼。
这厮在他这儿,沏茶总是不顾他这主人家的喜好。他是真不爱喝岩茶。
唐修衡权当没察觉到。
沈笑山没法子,只得忽略这件事,望向付兴桂,“侯爷把你请过来,是让我跟你谈一笔买卖。”
“承蒙先生抬爱,不胜荣幸。”明知道对方只是把话说得很好听,真实用意一定会要他半条命,付兴桂却只能客客气气地应对,略停了停,望向唐修衡,道,“敢问侯爷,卑职那些手下——”
唐修衡语气平静:“天色已晚,让他们睡了。”
睡了,是睡一觉,还是长眠了?
付兴桂没问。就像唐修衡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样,手下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人收拾了,他需要了解的是这一点。
他已经站在了生死两条路的岔口上。
他转头看着沈笑山,“先生请赐教。”
沈笑山满意地颔首一笑,“此刻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而沈笑山也没有让他说的意思,自问自答道:
“是不是你身在北地的双亲、妻儿?”沈笑山道,“如今京城就快入冬,可你亲人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寒地冻。”
付兴桂诧异而恐惧,看看唐修衡,再看看沈笑山,拿不准是哪一个查清楚了他的底细。是在两年前,他让亲人离开京城,回了祖籍,梁湛知道之后,给了他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又态度柔和地说已经派出人手,去照顾他一家老小。
所谓照顾意味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一直不敢往深处想,只明确一件事:日后尽心竭力地为王爷办事,保住饭碗,并让王爷始终信任自己。
沈笑山继续道:“我不大喜欢天冷的地方,可那里既然是你的祖籍,你的亲人也不会住不惯,是以,就收了让他们换个地方的心思。”
他语气平和,付兴桂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求先生开恩,不要殃及我一家老小。”
“这是自然。”沈笑山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商贾心黑,可心再黑,也不会殃及无辜之辈。我也是好心,瞧着端王爷派去的人手不尽心,你的亲人偶尔会受些委屈,便给了那几个人一笔银钱,让他们照着我的意思给端王爷回话。”
付兴桂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个月了。”沈笑山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嗯,两个月零十四天。”
付兴桂觉得周身发冷。
沈笑山又取出三封信,“是你的老父亲、妻儿让人带给你的。”
阿魏把东西转手交给付兴桂。
付兴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他与老父亲和妻子定过暗号:假如他们察觉到了危险,写信给他的时候,纸张要用普通的宣纸,把他的名字少写或多写一笔。若在平时通信,则要用父亲特意制作的熏香过的纸张。
此刻他看到的信件都没问题,看得出,父亲和妻子心绪都很愉悦,说如今行动不再受阻,可以去相邻的县城走亲拜友,庆幸他办差得力。
如果办事不得力,亲人的情形,就等同于被软禁吧?
“有孝心的人,我与侯爷通常不会刁难,只谈买卖,不取人性命。”沈笑山和声道,“但也有例外,遇见不想活的人,谁也没法子。你呢?”
付兴桂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苦笑,“我自然想活,更想一家老小平安无恙。”
“这就好。”沈笑山问道,“用这手段,是效法端王,你心里对谁都是一样,未必服气。我与侯爷只是用这件事加个砝码,对你自然还有别的法子。德妃自尽之前,你曾去过她宫里,与她说了一阵子话。”
付兴桂颓然。
原来在他暗中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私下见德妃的事情捅到皇帝跟前,那么,他也是死路一条。毕竟,皇帝会怀疑他知道德妃一些陈年旧事——德妃终归是自尽的,皇帝已经为此震怒,不然的话,怎么会将一众宫人处死。
“德妃宫里有一个名叫小凡的宫女,你应该记得她。她并没死,如今过得不错,但是锦衣卫查到的却是她已投河自尽。”沈笑山笑微微地道,“如果锦衣卫再找到一封小凡的遗书,她又恰好在遗书之中提及你,和一些事,你也活不成吧?”
付兴桂默认。
“这些绕弯子的事,我此刻只是随口一说。”
“多谢先生高抬贵手。日后我一定对您与侯爷言听计从,眼下您二位有何吩咐?”付兴桂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明确表态,那么自己和亲人都落不着好——他死之后,就算是唐修衡、沈笑山无意刁难他的亲人,梁湛却会把他的亲人处死,为的是灭口。
梁湛疑心重,不相信他的心腹不会跟家人提及王府的是非。如果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不会有派人监视他的亲人的事情发生。
沈笑山又满意地笑了笑,神色惬意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却瞥了专心看着骨牌牌面的唐修衡,略显嫌弃地蹙了蹙眉,“吩咐谈不上,眼下我只想知道端王的美人计是怎么个用法。”
“……”付兴桂欠一欠身,“几个月之前,端王就让我物色几名有才有貌的女子,不拘什么出身。有两个已经在人前现身,还有两个是为宁王、康王准备的。先生给提个醒吧,您想知道的是——”
“姜五娘、姜六娘。”沈笑山问道,“樊成离京之后,那两名女子不知去向,如今人在何处?”
付兴桂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姜五娘回了王府,每日专心练琴。姜六娘则住在西大街,等待时机。程老夫人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她也会前去,与老夫人偶遇。至于端王具体安排她们做什么事,我并不知道。
“我负责打理的大多是监视、跟踪一些人,端王只与我说这些,其他的事,关乎朝廷官场的,另有谋士相助,他很少与我提及。同样的,那些谋士也不会知道我手里的差事。”
沈笑山嗯了一声,“那么,端王要让你监视周家多久?”
付兴桂道:“直到有可乘之机。除了周夫人、周益安夫妇二人,端王似乎对周素音比较留心。”
梁湛有时候比谁都有耐心,有时候又比谁都没耐心。
知道了这些不在掌握中的事就已足够。沈笑山道:“日后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或侯爷的事,便去东大街的福来茶楼,把消息告诉掌柜的。
“至于今日的事,给你留了两个活口,带着他们回去,告诉端王,我这里没有可乘之机,根本进不了门。”
付兴桂称是,拱手道辞。
等人一走,沈笑山便亲手给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他只喜欢花茶的清香,尤其是茉莉花茶。
他对身边一事一物的喜与不喜是没道理可言的,像唐修衡喜欢的大红袍,他不喜欢的原因是名字恶俗——不喜红色,更不喜红那个字,连带地不喜名字里有红字的茶,尝都不肯尝。
喝了两口花茶,他心绪变得很是愉悦,看向专心致志研究牌面的唐修衡,“你怎么会知道付兴桂的软肋?”在外人眼里,付兴桂出身低微,得了梁湛的破格提拔,才有了现如今在端王府的地位,他的家人籍籍无名,在不在京城都不是人们会在意的。
唐修衡唇角上扬,“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其实这是薇珑告诉他的。
前世到最后,付兴桂、刘允都成了薇珑手里的棋子,正是因为薇珑长时间调查之后,知道了梁湛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她下了一番工夫,让这种人为自己所用。
有些事情,他要付诸耐心去等待,有些事情则愿意走捷径。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道,“我说的是姜五娘和姜六娘,前者像是为你准备的。”
“姜五娘就不需提了,根本不需在意。”唐修衡道,“至于姜六娘,还有周素音的事情,知会程阁老就行。这类事情,我们有必要了解,但没必要帮他去做什么。”
“嗯,我明白。”沈笑山继续耍坏,“说起来,姜五娘的琴艺到底如何?”
“平心而论,应该凑合。”唐修衡平静地答道,“在程家宴席间,她是刻意把曲子弹得只是动听,没显露真功底。”
“这也能听出来?”
“与人过招的时候,对方有真功夫却不下重手,我看得出,别的也一样。道理是想通的。”
沈笑山撇一撇嘴,“才怪。琴艺和功夫是两码事,最起码,在你心里应该是两码事。”
“归根结底就是一回事。”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我瞎争论什么?”
“……”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怀疑你已经忘了很多东西的本质。”
“嗯,挺多时候都会忘记。”这是唐修衡不会否认的,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他起身到了书案前,提笔给程阁老写了一封信,唤阿魏派人送到程府。
忙完这些,他提及一事:“得琢磨着给付兴桂安排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付兴桂办事不力的情形太多,梁湛就会放弃他,那样一来,他与沈笑山也就白忙了一场。
“这倒是。”沈笑山取出棋具,示意唐修衡落座,“边下棋边说。你今日就别回府了。虽然没亲自出手,到底是有几个端王府侍卫在你面前毙命,晦气。”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唐修衡笑了笑,却没反对,“大半夜的,懒得来回折腾是真的。”
沈笑山率先落子,“有我这么个神神叨叨的人,你就能少带些晦气回家,我是为太夫人着想,只凭你,我才懒得说这些。”
·
柔嘉这一阵分外安生,与薇珑只是通信,不再像以前似的催着薇珑到宫里找她,自己更是不曾到唐府。
一来是因为薇珑是刚进门,想也知道正是忙于融入唐家、孝敬婆婆的时候;二来是因为她一向对武官有着莫名的畏惧,这应该是受皇后熏陶所致——武将是用来敬重的,但也是用来打怵的。
归根结底,上过战场的武将,都是杀人无数的人,只这一点,就让柔嘉脊背发凉。
当初赞同薇珑与唐修衡成亲,是因为知道黎兆先也是习武之人,薇珑打小也不抵触武官,加之唐修衡的样貌也是出奇的俊美,与薇珑特别般配,她自然双手赞同。
她给薇珑写信的时候,总会把宫里的大事小情娓娓讲述,也总会特别关切地问薇珑过得是否如意,一再叮嘱要说实话。
薇珑收到信,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回信时也会详细地说说家里一些事,告诉好友自己过得真的很好,不需担心。
一封信件中,柔嘉提起了安平的婚事。
陆开林把手里相关的卷宗整理之后,回禀皇帝:江浙总督正如程阁老与唐修衡评价的那样,品行端正,做官很有能力,并且教子有方,膝下几个儿子都是自幼习文练武。
皇帝听了,愈发心安,打算明年开春儿就给安平公主赐婚。
这话是皇帝私底下与柔嘉说起的。
当时柔嘉就问,要不要她事先去给安平交个底。
皇帝摇头,说现在就告诉安平的话,她不免会疑心他对德妃厌恶到了骨子里——尸骨未寒,他就给安平赐婚,做女儿的心里终究会不是滋味。又说虽然真是厌恶德妃,可是安平的确无辜,日后又要远嫁,惹她伤心的事情理应尽量避免。
说起这些,柔嘉是一丝不满也无,反倒更加敬重皇帝。
与安平不睦太久,可安平现在已经成了没娘的孩子,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那些矛盾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完全放下。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死了都不让人说好。但是柔嘉现在也看出来了,安平以前浮躁的性子,是受德妃影响所致,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分明晓得了这一点。
到了这地步,谁又还忍心刁难安平呢。
柔嘉如此,皇后也如此,近来对安平赏赐不断,时不时亲自过去看看安平。
薇珑得知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感慨,这些也的确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虽然不能与柔嘉见面,薇珑却记挂着好友的公主府,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这时候,周夫人命双晴送来帖子,问薇珑何时得空,她想见上一面。但是因为以前的一些是非,不方便登门,问薇珑能不能在外面相见,地方由薇珑选。
薇珑斟酌之后,请周夫人次日到梅花阁相见,把具体地址告诉了双晴。
双晴走后,薇珑去跟太夫人说了这件事。
太夫人有些意外,并没掩饰,道:“我以为你会很反感周夫人。”毕竟,周清音、周益安以前的事情摆在那儿,谁想忽略都不行。
薇珑笑道:“周夫人与周家的人不同,我又知晓她一些事情,打心底对她反感不起来。对别人就不行了,看一眼都会嫌烦。”
太夫人不由想到了修衡对周家的态度。自从周国公病倒之后,修衡就把周家放到一边,再无举措。也许,他与薇珑的心思相同吧。不为此,他哪里肯饶过周家。
随后,她又想到了程阁老,修衡对程阁老可是打心底的敬重。周夫人如今已经是程府的亲家,必然有着让程阁老认可的过人之处——远的近的三个人都这样,她自然就很快释怀,笑着叮嘱薇珑:
“就快入冬了,出门时记得穿暖和一些。不管周夫人与你有没有要紧的事情商量,都不需急着回家,尽量留她在梅花阁用午膳。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嗯!”薇珑欣然点头,继而又有些不安,“近日还要出门几次,相看宅子,也不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陪您……”
太夫人打断了她的话,“你这傻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让你嫁过来,又不是让你来立规矩替修衡孝顺我的,在娘家怎么过,在婆家就还怎么过日子。不然的话,你岂不是要害得我被皇上和皇后娘娘数落?有才又有用武之地,就不该荒废了学识。”
薇珑由衷地笑了,“娘,您怎么这么好啊?”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薇珑的脸,“你也是我的孩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笑靥如花。
·
翌日。
周夫人去往梅花阁之前,收到了程阁老一封信。
他信里提了梁湛对周素音很留意的事情。
这样的信件,他都是用左手书写,外人便是看到,也不会知道是出自他之手。
他双手都能写能画,并且手法迥异,这一点,只有她知道。
周素音,二房的长女,周家二小姐,一直都不是很安分的性子,近来因为行动受限,满腹牢骚。
周二夫人也是如此,相见时就会直接或委婉的抱怨,说什么以前国公爷当家理事的时候都不曾打压过二房,如今家里却是变了天。
周夫人从来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今日得知了这些,去梅花阁的一路,她都在斟酌这件事。
要如何应对呢?
监视周家的人,一直坚持不懈;暗中保护他们的唐家的人,亦是如此。
这些是凭直觉就能知晓的事情。
益安今非昔比,凡事都因为替她鸣不平、心疼她,百依百顺。
锦绣更是头脑清醒的人,对她与益安的叮嘱特别在意,完全照办。
自己这个小家,不会出岔子,应该是再过几年都如此,只能更好更安稳。
可是,别人呢?尤其二房。
行动受限的日子久了,对她和益安的不满怕是要发展成怨恨。
况且,那对母女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程家设宴那日,她们明知道唐家婆媳和唐修衡都会前去,也知道她是为了避嫌婉言谢绝了邀请,还是竭力争取去了程家。
或许,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个妯娌只是想让周素音嫁的好一些。
但是,周素音最终是嫁得如意郎君,还是会落入别人对周家布置好的圈套,谁都说不准。
如果是这样,如果二房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于会跟她窝里斗,那还有必要留着么?
她总不能真的防贼似的防她们一辈子吧?
凭什么?
除了一双儿女,周家没带给过她任何好处,她凭什么要为这个家族劳心劳力?
不划算的事情,她可没兴趣一再去做。
她得跟薇珑交个底。
到了梅花阁,她无心打量园中精致,随着引路的丫鬟去往正屋。
薇珑迎出门来。
到了室内,只闻添喜郎、花香,怡人的氛围让周夫人心神有所缓和,现出了柔和的笑容,又打量着室内陈设,赞道:“简简单单,却显露了主人家的风骨、性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薇珑歉然一笑,“您不嫌弃就好。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便请您来了此处。”
“很好。真的很好。”
两女子在居中的矮几前落座,荷风、涵秋奉上茶点,随后依着薇珑的眼色退了出去。
周夫人也将随行的两名大丫鬟遣了,开门见山:“我要见你,是为着国公爷的事情。前不久,我知道了一个方子,……”把用砒|霜下毒的方子如实告知薇珑,“这样的话,国公爷病倒的日子便更加长远,但是何时入土为安,便是我无从估算的。据说只要他肯活着,便还能拖上几年。”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薇珑莞尔一笑,“周家现在由您打理,我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夫人也笑了,“终归是怕你以为我要食言,理当如实相告。”
“这结果就很好。”薇珑想到了德妃那种不死透就不死心的德行,提醒道,“您把人看好就行。”
“这是自然。”周夫人啜了一口茶,说起程阁老告诉她的事情,末了问道,“这些事情,是侯爷最先知晓,我婉转得知。对于素音,你有什么打算?”
周素音。这个人并不在薇珑的记忆之中,对于周夫人提及的事情,她倒是都通过唐修衡做到了心里有数。
沉吟片刻,她面上的笑意更浓,“夫人之所以问我,是因为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吧?”
“的确是。”周夫人笑开来,“我记得郡主说过,让我换个人膈应你。眼下我这心思歇了,别人却与当时的我不谋而合。实在是叫人啼笑皆非。”
“既然您没有这心思,那就看着办吧。怎样对您更有好处,您就怎么做。”薇珑如实道出心绪,“寻常宅门里的日子,我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也有耳闻。心思不同的时候不少,毕竟人与人考量的不一样。”
“你能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周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我这个人,你应该也看清楚了,很多时候薄情寡义,对太多的人与事,都没耐心。碍眼的,我就随她去,及时撇清关系就是了。”
薇珑闻音知雅,颔首道:“那您就随着心思行事。那些人的歪心思,您也不能防范一辈子,尤其是您在他们眼里,怕是从来不肯为他们着想。既然如此,何必留着碍眼。”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端茶与薇珑的茶杯轻轻一碰,“多谢。”
薇珑欠一欠身,“夫人太客气了。”
·
十月初一,程老夫人身子骨好利落了,又已不需进宫给皇后请安,这日便去了护国寺上香。
程家的人到了那个寺庙,都会提前打好招呼,寺庙也会做出相应的准备:会将所有上香的男子拦在门外,请他们日后再来,如此可以避免一些登徒子混进人群之中生出是非。
程老夫人上香之后,在厢房歇息的时候,有恰好也来此处上香的女子求见。
女子是姜六娘。
程老夫人心念数转,让随行的丫鬟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态度和蔼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因为樊大人辞官,你们姐妹两个已经随他离开京城。”
姜六娘深施一礼,恭声回道:“樊大人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不得不辞官。樊夫人怜惜我们姐妹两个,不想让我们经受路途颠簸,留了一笔银子让我们傍身,在京城暂且住下,等樊家的人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我们过去。”
“哦。”程老夫人颔首,“你和五娘如今在何处?”
姜六娘迟疑片刻,竟因此潸然落泪,“我姐姐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分明是被掳走的,可她写给我的信里,总说自己一切都好,我因此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为此,常到寺庙上香,只盼着佛祖怜惜她,她说的一切都可成真。”
“是么?”程老夫人思前想后,心头一动,“可知你姐姐是被怎么样的人掳走的?”
姜六娘迟疑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人,毕竟,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我与姐姐不敢四处打量,况且掳走的人也不见得就是赴宴的人。姐姐被掳走当日,我倒是看到了那个人,只觉得气势慑人,像是带着杀气似的,但是样貌极为俊美,风华、气度都非寻常人可比。”
程老夫人心头一动,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人是谁。
难不成,唐修衡当日提前离席,只是因为乍一听就看出了姜五娘琴艺的深浅?
不会吧。他不像是对音律痴迷到那个地步的人。
或许,是看中了姜五娘的样貌、气质?
也不会吧。怎么样的人,能比得过他的娇妻?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可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门亲事究竟是怎么成的,外人只看得到花红热闹,并不知其中详情。
如果只考虑将人掳走这一节,她倒是觉得合情合理——武夫么,你能指望他有多文雅的做派?人前的样子,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罢了。
但是,转念再一想,她心头疑窦丛生,看姜六娘的眼神就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
程老夫人敛起思绪,问道:“你现在住在何处?”
姜六娘照实说了,之后道:“眼下每晚噩梦连连,虽然自知比不得姐姐的姿容,可也真怕被登徒子惦记上……偏生樊夫人的回信未至,姐姐又是下落不明……”说着,又落了泪。
“别哭,凡事想开些。”程老夫人斟酌片刻,道,“这样吧,你要是信得过我,便随我回程府,小住几日。你在我身边,那些闲杂人等,总不会还打你的主意。”
“是、是真的么?”姜六娘喜出望外。
“我一把年纪了,还会哄骗你不成?”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我让人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起,你就住进程府。”
“多谢老夫人。”姜六娘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头。
·
当晚,程老夫人把姜六娘唤到面前。
姜六娘穿着藕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行礼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闷得慌,有些事情想要找你问个明白。”程老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语声徐徐,“白日里,你话里话外的,所指的把你姐姐掳走的人,任谁听了,都不难想到那是谁。我出自添喜郎电子书,对武将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可唐侯爷却不同,他真不像是能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姜六娘并无慌张之色,“回老夫人,那个人本来就是唐侯爷啊。先前我是怕您想到别处,没敢直言告知。那种事,他也的确做了。”
“……”程老夫人扬了扬眉,很是意外。
“不瞒老夫人,宴请当日,我最好奇的便是程阁老和唐侯爷两个人,留心看了。”姜六娘垂首道,“而且,他们又是提早离席,我便是没那份心思,也会留意到,事后打听起来也很容易。”
“原来如此。”程老夫人笑容转冷,“这样看来,你对我说过的话,恐怕没几句能够当真。说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虽然她恨死了程阁老,但那毕竟是她的儿子,他说过的话,她不可能不往心里去。
姜六娘嫣然一笑,“我是樊夫人的远房亲戚,您不是自最初就知道么?”
程老夫人也笑,“我这辈子都管不了的人,是我的长子。他在我面前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挺多时候都分不清真假。可外人不同,尤其女子。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在我面前耍手段,下场都会很凄惨。”
姜六娘无动于衷。
“执意不说?”程老夫人看住姜六娘。
姜六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您问我这些,的确透着精明世故。但是,您自一开始就错了。”语毕,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自鸣钟。
程老夫人预感不妙,扬声唤人:“去请大老爷过来,即刻!”
丫鬟匆匆称是而去。
丫鬟刚走,外院有小厮前来通禀:“康王爷来了,要即刻见老夫人,小的们不敢阻拦,他说话的工夫就到。”
程老夫人很意外,姜六娘也没好到哪儿去。
程老夫人想去换身见客的衣服,可是刚下地,梁澈就到了,径自转到东次间来。
“王爷夜间前来,不知是为何事?”程老夫人行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虽然梁澈是金枝玉叶,却是程阁老懒得搭理的人,为此,她实在不需要对这个人客气。
梁澈笑声愉悦,“是来救您的命。您刚见好,要是阁老因为您和女子卷入是非,怕是又要病倒在床。”说到这儿,想到唐修衡的提醒,将数落程老夫人的话忍了下去,指了指身侧一个人,“这位是端王府侍卫统领付兴桂。老夫人今日从寺里带回来的女子在何处?您赶紧让她来见见他。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晚一刻,阁老就要面临一番是非。”
梁澈并没见过姜六娘,并不知站在程老夫人身后的便是她。
程老夫人惊讶不已。
付兴桂则已凝眸看住姜六娘,“跟我走。端王心意已改,你要从速离开此地。”
姜六娘惊疑不定,“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二人的言语不多,却不妨碍程老夫人听出背后的意思。
“要快。”付兴桂拧眉看着姜六娘,语气冷酷,“你是想跟着我走出去,还是让人抬着你的尸身离开程府?”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六娘如何还敢质疑、犹豫,垂着头到了付兴桂身侧。
付兴桂对程老夫人道:“您找个丫鬟带我走侧门离开——虽然我事先已知晓捷径,但想从速离开的话,还是有人带路为佳。”
“……”程老夫人已经说不出话,她云里雾里的,预感自己做错了事,却不知道错在何处。
梁澈没闲情看她犯嘀咕,吩咐随行的亲信,“带他们走,有人阻拦的话,不妨用我的名义惩处。”
程老夫人已回过神来,转身点了一名丫鬟,“快去,快去带路!”
付兴桂带着姜六娘刚走,程阁老来了。
看到梁澈,程阁老自嘲一笑,“王爷为我的私事奔波,真是无地自容。”
“小事而已。”梁澈笑着拱手一礼,“但愿今日不是我多事,能帮到阁老一二。”他是真怕了唐修衡——万一又是摆他一道,他也没辙。
“不会。”程阁老连忙还礼,“王爷古道热肠,不论怎样,这份恩情,程家都会记在心里。”
梁澈心安许多,“那就好。”笑容蔓延到眼里之际,有丫鬟疾步进门,脸色煞白,语声有些哆嗦:
“端王爷与宁王爷来了,带着很多侍卫。”
梁澈与程阁老相视一笑,程老夫人则是身形微晃,险些跌坐在地。
她已经隐约明白了原委。
她的儿子不可能不知情,看他进门时对康王的态度就能得出结论。
他兴许从她与姜六娘见面那一刻起就知道,可他不提醒,只言片语也无。
第58章 更新(三更)
58
程府各处已经生火,烧上了地龙。
暖阁内, 程阁老请宁王梁澋、端王梁湛、康王梁澈落座。
梁澈瞧着两位兄长, 笑笑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是赶巧了,还是盯着我呢?”
梁澋失笑,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赶巧了。我们过来,是要询问阁老一些事情。你要是没别的事情,不妨先行回府。”
“我找阁老也有要紧事。”梁澈笑意更浓, “况且, 是我先到的, 只要阁老不发话,就没有先走的道理。”
程阁老颔首一笑, 视线在梁澋、梁湛之间打了个转儿,“有话不妨直说。三位都是皇家子嗣, 想来也不需康王爷回避。”
梁湛回以一笑。
梁澋略一迟疑,笑道:“也好。”
梁澈端茶喝了一口,脑筋则在迅速转动:付兴桂随自己进到程府的时候, 是扮成了随他前来的寻常侍卫,而且在进到老夫人房里之前, 一直用黑纱罩面——为了不让他引起人的注意, 他安排了两名侍卫也做这样的打扮。
没人知道付兴桂前来, 意味的就是没人知道梁湛的心腹与他同行。
至于如何处置姜六娘,就是付兴桂接下来要做的事了,不需他关心。
所以, 今晚他一直装糊涂就行。
由此,梁澈心里愈发镇定。
梁澋问梁澈:“你方才好像是从内宅转回来的?好端端的,去内宅做什么?”
梁澈面不改色地道:“既然来到程府,又知道程老夫人前段日子不舒坦,我自然要去探望,看看她老人家的情形。”
“这倒是。”梁澋又问,“程老夫人身子还好?”
“看起来还好。”真就是看起来还好,现在怎么样,梁澈也不知道——离开内宅之前,程老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面色特别难看,他想忽略都不成。
也是啊,她差点儿让长子陷入是非之中,心里定是悔恨得紧——站在自己的立场,他只能这样推断。
梁澋深凝了梁澈一眼,转头看向程阁老,“不瞒阁老,我带了不少侍卫前来,因为要问你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又不想让你名声扫地,所以已经替你将程府戒严,任何人不准出入。”
程阁老态度淡然,“已有耳闻。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梁澈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但愿是真有什么事情,不要闹出笑话来。”又敲打梁澋,“首辅的府邸,你们竟敢率众包围起来,没点儿切实的证据,别说阁老,我这个看热闹的都不会答应。”
“不是我们。”梁湛这才出声道,“我此行只是作陪。”
梁澈有些意外,他以为,这种居心叵测的事情,只有梁湛才做得出。他看向梁澋。
梁澋颔首道:“的确。此事与三弟无关,是我让他陪我走这一趟。”
“……”梁澈心说那我就放心了,今日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不惹上一堆麻烦,日后我管你叫祖宗都行。
几个皇子之中,梁湛的心思最缜密,心肠也最歹毒,如果这件事是他亲自出面,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不论能否得手,都会把程阁老拉进是非之中。
要知道,近一年了,皇帝都没正眼瞧过梁湛,换个别的皇子,怕是早已陷入困境。明里暗里使绊子的人少不了,但他并没受到明显的影响,眼下不如别人的地方,也只是皇帝对他不如以前而已。
当然,程阁老也不是软柿子。说句不好听的,程家一直是各个皇子巴结不上的门第——程阁老没有与任何一位皇子常来常往的意思,不难想见,为的是避免卷入皇室争斗。
一直以来,几个皇子都要看程阁老的脸色,他有这个实权,有这个资格。平日里遇到事情,他要么立场分明,要么陪着皇帝和稀泥,谁若找到他面前闹事,那是自寻烦恼。
文人大多孤傲,程阁老是百年来文人中的翘楚,连中三元、稳坐首辅位置的资历摆在那儿,不光是说起来好听,那是才学、心智、城府的彰显。
他的孤傲,也是文官中的翘楚。越是这种性子,越是眼里不揉沙子。
这样的一个人,梁澋也敢惹,莫不是吃错了药发了疯?梁澈腹诽着。
梁澋说起由来:“樊成辞官之前,与我府里的人有些交情。他辞官之后,没人出面弹劾,便再与官场无关,是清清白白白的一个人。我瞧着他可怜,便送了他二百两程仪,又将他唤到面前,问他是否有为难之处。
“他说别的都好说,只是受亲朋之托,代为照顾三个孤苦无依的女子,眼下他要回祖籍,三个女子怕是受不起路途颠簸,他要让她们暂时留在京城,等他安顿下来,再命人来接她们过去。
“贵妃平日常吃斋念佛,这样的熏陶之下,我对寻常人常怀有恻隐之心,宁王妃亦如此。
“樊成收养在膝下的三个女子,有两个是程家人已经见过的——姜五娘、姜六娘,再有一个是沈婉。
“宁王妃已经跟皇上、皇后娘娘请示过,来年春日,正式将沈婉迎入宁王府做侧妃。”
程阁老与梁湛听着,俱是唇角微微上扬。
看起来,他们不知情的事情可不少,那个沈婉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连宁王都不清楚。
樊成走之前,战战兢兢地找到程阁老面前,询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程阁老知道他担心什么,让他不必害怕,若是方便,将所知的事情告知一二即可。
樊成说只要他知道的,都会如实道来,唯求日后安稳,不会殃及子孙。
姜五娘、姜六娘两人,是端王府的人送到他手里的,让他照着端王的心思行事。他辞官的事情一出,两名女子主动说了端王的意思,要继续留在京城,日后说不定还要用樊家说事。之后,两女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去了何处,樊家的人不知道。
——樊成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惹得程阁老继续责难,却又不敢惹梁湛,便让程阁老帮忙拿个主意。
程阁老当时思忖片刻,说你不需管这些,离开京城之后,别人就算有心用你做文章,也不能成事。
樊成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从头到尾,樊成都没提及过第三个女子,也就是将要成为宁王侧妃的沈婉。
程阁老不是自信樊成不敢骗他,而是各路的消息都根本没提及沈婉这个人。
很明显,现在梁澋是在用樊成做借口,给沈婉找了一个来路,仅此而已。
程阁老明知道宁王在撒谎,却无意戳穿,继续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对方胡说八道——
“因着宁王妃的怜惜之情,沈婉已经住到了宁王府。她与姜五娘、姜六娘交情甚笃,平日常命人去看望姐妹两个。
“前些日子,姜五娘被人掳走,我已命人四处寻找;而在今日,姜六娘又被程老夫人带进程府,她住处的下人都说,她是不得已离开。
“我真是不明白,堂堂高门,怎么会有闲情欺压一个弱女子?”
梁澋冷冷地凝望着程阁老。
程阁老失笑,微一颔首,“王爷的意思,我已明白。你带了诸多侍卫前来,是不是意在搜查程府?”
梁澋冷笑,“如果阁老肯将人交出来,自然不需大费周折。”
程阁老莞尔。交情甚笃的不是沈婉与姜五娘、姜六娘,而是宁王与沈婉。若非如此,梁澋做不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情。
往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位王爷竟是个性情中人——没脑子的那种性情中人,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居然跑来他的府邸无事生非。
“人,我不会交给你;搜查府邸的事情,我也绝不会答应。”程阁老笑意消散,视线变得凉凉的,“王爷是凤子龙孙,程某何时见到王爷,也要毕恭毕敬,但你还真没搜查朝廷大员府邸的资格。”
“这样说来,人在你府中了?”梁澋问道。
程阁老态度愈发冷漠:“无可奉告。朝廷大员府中哪些人来、哪些人走,也不是王爷该过问的。”
梁澋冷笑,“的确,换在平时,这种事不该是我管的,更不是我该过问的,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阁老若是执意不肯将人交出来,那我这就进宫请示皇上。而为程府把门的侍卫,还会原地待命。”
程阁老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弹跳两下,“王爷好像是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我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没资格吩咐我什么事,更没资格要挟于我。怎么,你要我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与你耗着?抱歉的很,没工夫奉陪。”
“那阁老的意思是——”梁澋不慌不忙地道,“要我将程府挟持弱女子入府的事情宣扬得满城皆知?何苦呢?你把人交出来,唤到此处也行,不论什么事情,说开了就总会有解决的法子。小事而已,实在不需要大动干戈。”
程阁老轻笑出声,“刚走完第一步,还没站稳,你就说到了十步之后的事情,未免太急躁。”
梁澋道:“我手里有证据。”
程阁老仍是不以为意,“那可要好生保管。”
“既然如此,”梁澋放下茶盏,抚了抚锦袍,“我这就进宫面圣,将事情原委告知皇上,证据也会一并带去。阁老当真没有异议?”
“在你看来,我程府这一亩三分地,怎么就像是能够随意出入的茶楼酒肆一般?”程阁老若有所思地望着梁澋,“你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给我个交代之前,就想走出去?”
“我给你交代?”梁澋哈哈地笑出声来,笑声里透着浓浓的讽刺,“你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举足轻重,但你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皇上也不会不让人提,更不会不让人查。”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程阁老牵了牵唇。
梁湛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地笑了笑。
梁澈端坐不动。
梁澋走出门去。
梁湛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就见梁澋折了回来,陪他一同进门的,是陆开林。
陆开林道:“方才宁王一番高谈阔论,我在门外都听到了。”说到这儿,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个差事就是这样,时不时就要听听窗跟。”
梁澋凝视陆开林片刻,又望向程阁老,“你们——”
陆开林笑容和煦,眼里却闪着锋芒,“宁王爷是怎么了?莫不是近日饮酒作乐的时候太多,连锦衣卫是怎样的所在都忘了?但凡在京官员,尤其朝廷大员,只要出现不同寻常的情形,便有人即刻飞马告知于我,我会立即派人禀明皇上,更会亲自到官员府中问清原委。巡城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及时处理官员贵胄之间的是非,则是我的分内事。”
意思是告诉梁澋,你光让巡城的五城兵马司做睁眼瞎可不行,还有锦衣卫在盯着你。
梁澋不无懊恼地蹙了蹙眉。
陆开林敛了笑意,奇怪地问道:“宁王爷是失心疯了不成?竟然带人包围首辅的府邸。就算你不是无事生非,这已经是犯了大忌。据我所知,皇帝只让宁王爷在户部时不时走动三两日,就算说破天,朝廷重臣府中的是非,都轮不到你来管。”
梁澋呵斥道:“事出有因,你知道什么?”
“原由我会尽快查实。”陆开林拧眉看着他,“在我查实之前,你留在这里,就别惦记进宫的事情了,皇上今日有些疲惫,用过晚膳便歇下了,不准任何人惊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梁澋暴躁起来,“也敢让我听你的吩咐行事?!”
陆开林哈哈一笑,“王爷说话可要当心。依你之见,我该怎样?与你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程阁老府里有人行差踏错?这与栽赃有何差别?皇上有口谕在先,在锦衣卫这儿,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用下巴点一点座椅,“请王爷安坐,但凡你走出暖阁,谁面子上都不会好看。”语毕对程阁老一拱手,“阁老等一等,我会尽快查清楚宁王所说诸事,最迟两个时辰便能给您个交代。”
“有劳陆大人。”程阁老起身拱手一礼。
“客气了。”陆开林转身出门,吩咐身边的亲信,“传话给唐侯爷,让他从速行事,时间有限,让他千万别拖延。”那厮慢性子的毛病一犯,不要说两个时辰,拖延两天都有可能。
“我要见程老夫人!”室内的梁澋高声道。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程阁老当即颔首,“去请。”
·
唐府。
静虚斋的西厢房,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生药铺,室内流转着淡淡的药草味道。正面与南北三面墙下,都有高低不同的柜子林立,柜子上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
正中有一张宽大的黄杨木桌案。
阿魏把姜六娘带进门,便静静地站立在一旁。
姜六娘飞快的打量一番,心生疑惑。她不知道小厮把自己带来这里做什么,却是知道凶多吉少。
付兴桂已经背叛了端王,不然不可能遮人耳目地带她来到唐府。
唐修衡要见自己,是为什么事呢?问端王是如何吩咐她的?他应该已经看出来,哪里还需要她说什么。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有男子负手走进门来。
唐修衡平时走路,会故意加重脚步声,不然的话,平时经常会让人吓一跳。
他可没有让人觉得自己喜欢装神弄鬼的嗜好。
姜六娘听得脚步声,匆匆一瞥就知道是他,刚要屈膝行礼,他已经走到南面一个柜子跟前,看着小抽屉上面的标识。
阿魏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端着一个铜盆。
姜六娘瞥了一眼,见水里面有细碎的小冰块,愈发云里雾里,心里的恐惧却是更浓。
阿魏将铜盆放在一张杌凳上,拿着帕子,等着服侍唐修衡净手。
唐修衡转到别处,继续查看抽屉上的标识。
姜六娘慢慢抬起头来,打量着缓步游走在室内的男子。
身形高大挺拔,只一个背影,就给人十足的威慑力,让她特别紧张。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转去净手。好看的一双手浸入冷水之中,他却是没有感觉一般,面上不动声色。
净手之后,他再度转回到药柜前,很有顺序地取出一些东西,放在桌案上:
一盒药粉,一把精巧的匕首;
一把闪着寒光的一尺来长的弯刀;
一个白玉小瓶子。
他进门之后,连一个字都没说。
他这些看似奇怪的举动,把姜六娘吓得随时都要哭出来。
她的身形簌簌发抖——那些东西,只能是为她准备的。
“明白么?”唐修衡问阿魏。
“除了这个。”阿魏指一指白玉小瓶子,“别的都明白。”
“够了。跟她说说。”唐修衡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落座,取出一册医书,慢慢翻阅。
阿魏看向姜六娘,神色里有着些许同情,他指一指精巧之至的匕首,“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你听说过剔骨刀吧?剔骨刀跟这把匕首相比,就是废铜烂铁。侯爷要你稍后再去程府一趟,告诉要见你的那些人,你种种行径,都是受宁王唆使。若是不同意,我就要用这把匕首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切断。”
姜六娘踉跄着后退一步。
阿魏指了指那盒药粉,“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手指切下来之后,便会及时给你撒上止血的药粉。”
姜六娘竭力让自己镇定一些,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别的选择,偏生双腿不听使唤,抖得愈发厉害。
阿魏拿起那把弯刀,眯了眸子凝视片刻。看得出,他很喜欢这把刀。“如果你能受得住十指都被切掉的痛苦,我敬佩你,但是还有法子——这把刀与方才的匕首一样锋利,我会一刀一刀砍掉你的四肢,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变成残废的。”
姜六娘嘴角翕翕,用口型说着“不要说了,别再说了”,偏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阿魏放下弯刀,很为这把刀惋惜似的摇了摇头,随后饶有兴致地问姜六娘:“侯爷征战时,对付内奸的法子,你听说过没有?”
姜六娘身形一软,瘫坐在地。
阿魏似是十分热心地给她解释:“让人只剩下一半的传言,是真的。当初侯爷就是让人这样惩戒内奸的。因为一个内奸就会害得万千将士无辜殒命,该在承受酷刑之后死去。
“你也该死。你受奸人唆使,意图辱没当朝首辅的清誉,死一百次都是活该。”
姜六娘恐惧得就要发疯了,她勉力抬起颤抖的双手搂住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之后嘤嘤的哭泣起来。
“这个——”阿魏看向唐修衡,他不知道白玉瓶要在这时派上什么用场。
唐修衡拿起白玉瓶,对着灯光看了看,继而望向姜六娘,“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服下三日后,人会倏然毙命。那三日内,没有痛苦。但是有解药,只看服毒的人想不想要——是为此,我没给你准备解药。”
姜六娘挣扎一番,跪倒在地,膝行两步,“侯爷,我听你的吩咐,我什么都听你的……”她凝望着他手里的白玉瓶,“我不要那样痛苦的死……我想活……还请侯爷开恩。”语毕,俯身磕头,声声作响。
阿魏连忙上前去扶起她,“这是做什么?弄得头破血流的有什么用?”
“是我鲁莽了。”姜六娘匆匆认错,继而望住唐修衡,“侯爷,真的,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不承受那些酷刑。您给我服那种药吧,三日后便是您不肯给我解药,我也认了。”
唐修衡不动声色,缓声道:“先前服侍你的人,我抓到几个。若是你不能说到做到,会有起码两个人站出来指证你,你可曾想到?”
“想到了,想到了。”姜六娘频频点头,“我一定听您的吩咐行事。”
“姑且信你。”唐修衡站起身来,将白玉瓶抛给阿魏,“看着安排吧,早些带她回程府。”
“是!”
唐修衡去了书房。
一刻钟之后,阿魏前来复命:“已经把人交给等着的锦衣卫了,他们会尽快赶到程府。”
“那就好。”
阿魏犹豫片刻,终是没压住心里的好奇:“侯爷,小的明明记得,那个白玉瓶里面是我为您寻来的安神的药露——难不成我记错了?”
唐修衡笑起来,“你没记错。”
“那您这是——”阿魏摸不着头脑了。
“就算这世间真有那种药,我又能从何处寻得?”唐修衡不愿意对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对身边的人却不吝啬言语,耐心地解释道,“那种人,吓唬一下就能奏效,犯不上动真格的。”
“哦……”阿魏释然。
“开林催得太急,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法子。”唐修衡蹙了蹙眉。姜六娘的事情,本该是陆开林负责,可那厮被皇帝支使得团团转,根本分不出人手做这些,便有了把人扔给他还让他从速行事这一节。
这还叫幼稚?阿魏笑了笑,心说这幼稚的法子都是层层施压,差点儿把人当场吓疯掉,若是不幼稚了,那落到您手里的人……境遇真是不可想象。随后,他问道:“为何要让姜六娘说是受宁王指使?让她把端王拉下水不是更好么?”
“端王是那种做事不留后手的人么?”唐修衡一笑,“若是直接指认他,说不定会真的让程阁老卷入是非。
·
程老夫人颤巍巍地走进花厅。
在场几个人同时起身行礼,请她到主座落座。
程老夫人顾不上谦辞,直接询问梁澋:“宁王爷要见老身,老身自是不敢推脱,却是不知道是为何事,还请王爷明言。”
“只是要问您一件事情。”梁澋态度变得分外谦和有礼,“今日您去寺里上香,是不是遇到了一名女子?”
“女子?”程老夫人思忖片刻,“主动求见的倒是有几个,不知王爷指的是哪一个?”
梁澋直言道:“姜六娘。”
程老夫人抚了抚额,“上了年岁,记性奇差,尤其前一阵又病了一段时日,许多人都混淆不清。王爷所说的人,真是不复记忆,还请王爷提个醒。”
你倒是会装糊涂。梁澋腹诽着,笑道:“据我所知,此人曾是程府的座上宾,上一次程府的宴席上,这女子曾经当场献艺,书画皆佳。”
“哦。”程老夫人恍悟,“想起来了。今日的确在寺里见过她,怎么了?我不该见她?”
“倒不是该不该见的事儿,”梁澋笑意更深,“是您不该将人带回程府。”
程老夫人讶然,“什么叫我把她带回了程府?她与我说如今境遇窘迫,我起了恻隐之心,便让她等我回府之后过来一趟,与我仔细说说现在的情形,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她的。就这样,下午她过来了,与我说了一阵子话,我给了她一些傍身的银两。之后她就走了。到了王爷这儿,怎么就成了我将她带回了府中?”
梁澋不以为意,“可是我所知的情形,却与老夫人的话有不小的出入——是您身边的下人跟着她回到住处,她说是收拾行囊,其实却是留下了一封求救的书信,命人从速送到我府中——宁王府里,如今住着她一个交情甚笃的姐妹。”
程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王爷的话真是叫人发笑。她与我说境遇窘迫,我不该命人送她回府么?不该叫人雇马车陪她前来么?明明是好心之举,落到你眼里,怎么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我说了,”梁澋强调道,“她留下了求救的书信。”
“没见到她本人,没看到她的亲笔书信,王爷说什么都不作数。”程老夫人冷了脸,“王爷是皇室子嗣,老身一向尊敬,却也不会由着你自说自话。”
“好。老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你是该记住。”程老夫人站起身来,“没别的事,我就回房歇息了。”随后也不等人应声,径自离开。
随后,室内陷入沉默。
梁澈心情不错。
梁湛的神色一如平时一般温和。
程阁老敛目斟酌着一些事情,眉宇平宁。
只有梁澋的脸色不大好看。沈婉是绝不会骗他的,这样一来,程家人的强硬、有恃无恐就让他分外厌恶。
大不了就把事情闹大。
程阁老这样的权臣,除了今上,是任何人都不能驾驭的。不管皇帝最终是立长还是立嫡为储君,有程阁老这样的人把持朝政,他与顺王都得不着好。
假如来日的新君是顺王,恐怕会成为傀儡;假如皇帝的嫡子登基,程阁老只需稍稍煽动群臣,便能让他和顺王成为窝囊废。
说到底,如果程阁老有心辅佐皇长子登基,就不会与他们兄弟二人划清界限,这态度像是不欲掺和皇室之争,其实根本就是看不上他们的资质。如今皇后所出的梁洛一天天长大,程阁老态度依旧,证明的只能是来日要辅佐那个奶娃娃。
新帝与兄长年纪相差太大,即便是新帝少不更事不忌惮手足,皇后与内阁就会先一步心焦起来,会设法把他们除掉,以防朝堂生变。
而如果换一种情形,内阁或权臣与他们有些交情的话,他们就不会面临那样的隐患。
但是叫人窝火的就是情形无可更改。首辅当政的时间可长可短,也就是说,只要程阁老愿意,到六七十岁都还能在内阁稳坐第一把交椅。
这说起来,就是二三十年的光景。他和顺王哪有那么久的时间可等?又哪有那么大的耐性让程阁老钝刀子磨着?——只要程家与他们没有来往,疏离相待,对他们就是威胁。怎么样的人,才能忍受长年累月的威胁?
反正他是受不住了。
他一直在等待程阁老露出破绽,一直在等着抓住程家的把柄,一点点撼动程家的地位。
以往真是找不到,直到如今。
前几日,他与沈婉在酒楼偶遇,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才是他打心底想要的女子。
值得庆幸的是,沈婉对他也是一见钟情。
不过三两日光景,他就将她接进王府,她亦是满心欢喜。
仔细询问之后,他才知道她身世孤苦,来京城后长期闷在樊家内宅,是因此,她受不住长期的单调沉闷,得空就到酒楼茶楼消磨时间。
遇到他,纯属偶然。
是个最值得珍惜的意外。
他对她允诺:余生会好生照顾她,弥补她以前受过的苦。
宁王妃打心底为这件事伤心,但是听他道明心意之后,认了命,再无反对之辞,凡事都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林林总总这些事,过于顺遂,而他相信,这只是开端。
沈婉定是苍天赐给他的福星。她的话,绝对可信,拿在手里的证据他也看过了,笺纸上写着“将入程府,已陷绝境,救命”,落款正是六娘,绝不会有假。这次的事情不论怎么收场,日后程阁老在皇帝眼里,都不会再是那个两袖清风的权臣。
这就够了。
·
陆开林带着姜六娘走进暖阁,室内的沉默被打破,他指一指梁澋,问她:“你可识得此人?”
姜六娘飞快得瞥了梁湛一眼,对梁澋凝眸片刻,轻轻点头,“认得,这位是宁王。”
梁澋意外地挑眉。他不记得见过这女子。
“认得就行。”陆开林落座,对梁澋道,“有什么话,王爷只管问她。我与康王仔细听听,不难看出谁对谁错。”
梁澋审视着姜六娘。她眼里尽是恐惧,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那种恐惧。因何而起?他问陆开林:“你从何处找到的这个人?”
陆开林一笑,“我说的话,王爷会相信么?都说了,你问她就行。”随即神色狐疑地道,“王爷像是根本不认得她?都不认得,却为她大动干戈,也真是奇了。”
梁澈察言观色之后,对梁澋道:“她就是姜六娘。你有事快说,别人今日可不像你似的这么清闲。”
梁澋没搭理他,把方才的问题抛给了姜六娘,“锦衣卫从何处找到的你?”
“在、在街上。”姜六娘显得有气无力的道,“离开程府之后,我心神紊乱,不知何去何从,一直在街上走……实在是心乱如麻,都没留意到天色已经很晚。”
梁澋听着不对劲,尽量让自己面色缓和下来,温声道:“你可识得沈婉?之前又是为何事心乱如麻?”
姜六娘看着他,一点畏惧也无,“我为何事心乱如麻,王爷不是最清楚么?沈婉我当然认得,她不是攀上你这个高枝了么?没有她,我怎么会有如今的大祸临头。”
梁澋的眉毛拧成了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六娘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分别对程阁老、陆开林屈膝行礼,语气有着近乎麻木的平静:“宁王要我污蔑程家对我意图不轨,可是老夫人待人和蔼,仁善之至,老太爷和阁老又都是我特别尊敬的人,我终究是做不到污蔑忠良。为此,我没听宁王的吩咐,匆匆离开程府,原本想逃命,可是天色已晚,我连城门都走不出,也不敢回住处……被锦衣卫找到,应该就是命,老天爷要我说出实情,弥补以往的过失。”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梁澋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是你让人送信到我府里,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救命,你能胡说八道,却不能改变字迹!”
姜六娘慢吞吞地转头看向他,“我的确给沈婉写过信,我是想看看她知不知道王爷背地里做的这些事,她若知情,一定会为我求情的。她若是不知道,那不论我写了什么,都没用处。”
“胡扯!”梁澋手点着她,“这般的信口雌黄,就不怕我将你关进大牢大刑伺候!?”
姜六娘的举止显得有些僵硬,她朝梁澋拜了一拜,“王爷如何处置,我不难想见。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听从您的吩咐,绝不会帮你辱没程家的名誉。”
陆开林站起身来,对梁澋笑道:“王爷,带上你府里的侍卫,随我去卫所。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必须要禀明皇上,你得跟我去卫所等着皇上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家里网路出了问题,有时候连wifi都蹭不上,就用了贴防盗章的方式,能有点儿缓冲连网的时间。
明天技师过来修理,下章手欠发错了,是最后一个防盗章。
晚安(づ ̄ 3 ̄)づ
第59章 更新(万更)
59
偷鸡不成蚀把米。梁澋就算反应再慢,到这时候也明白了。跟陆开林理论的话, 等于自取其辱, 毕竟之前是他先说话带刺儿。犹豫片刻,他转头望向程阁老, 赔着笑, 道:“阁老,原来此事另有隐情,是我失察之过, 能不能网开一面……”
程阁老摆手打断他的话, “王爷慢走, 恕不远送。”
“阁老三思。”梁湛把话接了过去,“事情闹到皇上面前, 不论有理没理,都要各大三十大板, 何苦。”
梁澋不无感激地望向梁湛。
陆开林心生笑意。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也不怕皇上降罪。”程阁老站起身来,对梁澈歉然一笑, “王爷是有事前来,可我今日无暇待客。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梁澈忙道:“阁老太客气了, 改日我再送帖子过来便是。”
程阁老笑容温和, 语气诚挚:“多谢王爷体恤。”语毕亲自送梁澈出门。
陆开林笑笑地望着梁澋。
梁澋冷声道:“端王是应我之邀过来的, 恰好去我府里商议事情,我执意让他随行。”
“我几时说过要连端王一起带走?”陆开林笑容加深,眼里的寒意也更浓, “有说废话的工夫,不如想想你那些侍卫会因你落得怎样的下场。”
梁澋一哽,快步走出门去。
梁湛对陆开林礼貌地颔首一笑,往外走的时候,似是无意地看了姜六娘一眼。
姜六娘只低头看着脚尖。
陆开林亲自带着姜六娘离开暖阁,走在路上,很随意地取出一个白瓷瓶,握在手里,低声问她:“你可明白?”
姜六娘看见白瓷瓶,似是看到生机一样,眼睛亮了亮,“这是——”
陆开林颔首,“三日后。”
姜六娘频频点头,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明白,明白……”
陆开林一笑,这才唤亲信带走姜六娘。初时听亲信说完原委,他笑得不行,却并不怀疑唐修衡这法子的效果。那厮站在人前,不说话就能把胆小的人吓得不轻,真使手段做点儿什么,没人会怀疑有诈。
·
梁澈离开程府之后,急匆匆来到唐府。
唐修衡在家,梁澈今日又是不问缘由就完全照他的意思行事,自然要以礼相待。
梁澈进门后,唐修衡起身行礼,“今日之事,多谢王爷出面斡旋。”
“跟我乱客气什么?”梁澈笑容灿烂,深施一礼,“出点力而已,却能帮到程阁老,这可是我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是好心,我很清楚。”
两人落座之后,唐修衡唤小厮把酒菜送来,又问梁澈:“还没顾上用饭吧?”
梁澈哈哈地笑着拍拍腹部,“还真是,今晚只顾着看戏了。你不说,真没觉得饿,你这一说,很有些饥肠辘辘。”
“料想着也是。”
“怎么样?等会儿喝几杯?”
“嗯。”唐修衡颔首应下,陪梁澈转到饭桌前落座。
席间,梁澈大快朵颐之后,说起今日的事情:“宁王纳侧妃的事情,我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确有其事?”
“应该是确有其事,只是宁王不便让外人知晓。”唐修衡颔首,“宁王只能私底下与皇上、皇后提及,毕竟,不论怎样,宫里刚少了一个人,这种事不宜声张。皇上跟皇后能答应,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不知道皇帝是借此事发泄对德妃的怒火,还是再一次委婉地敲打梁湛。依唐修衡的猜测,应该是两者都有。安平只是个女孩子,皇帝一定会宽容相待,但梁湛不同。
梁澈也不难想到这些,与唐修衡相视一笑,“确有其事就行。依我看,宁王嘴里那个沈婉,恐怕不是等闲之辈。闹不好……”他语声低下去,似在自言自语,“是他中了美人计。”
有人想用美人计算计程阁老,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梁澋也一心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独独忽略了自己的处境——要知道,沈婉与姜氏姐妹可是相识已久。
区区数日光景,梁澋就对沈婉神魂颠倒,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计该有的效果。
“应该是。”唐修衡不需要跟梁澈细说原委,便只是含糊其辞。他起身取来五张银票,“你今年都没吩咐我什么事,这次的事情,就送你五万两银子。你权当是我行贿,日后手里也有了拿捏我的把柄。”
“胡扯。”梁澈啼笑皆非,把唐修衡拿着银票的手打开。他能与唐家攀上关系,哪里还需要做别的工夫?这一年可不就没事求唐修衡帮忙了,“我就是再愚钝,也知道这次是你与程阁老联手,作何打算,我静观其变就是了。最要紧的是,你们俩是什么人啊?尤其程阁老,千年的狐狸都没他精。你们这种人,会留把柄给人?我不缺银子花,快收起来。”
唐修衡把银票放到他手边,“既然知道不是把柄,那更得拿着。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银子我不要,管不着你踏实不踏实。”梁湛看着唐修衡落座,打量着对方英俊的面容,不由得想到了薇珑。想到这两个人已经成亲,他就开始心急,就急着生个儿子,展望着十几年之后,把唐修衡的女儿娶回家——虽然极可能是白日梦,却真的是最让他满心愉悦的憧憬。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他连个王妃都没有,孩子就更别提了。
“不要银子,”梁澈态度诚挚地强调完,又道,“等我安排妥当,铁了心娶妻的时候,你得帮帮我。”
唐修衡不免想到了代安,又想到了因为代安一直啼笑皆非的沈笑山,心绪就变得与好友一样了。“到时候要看情形,不适合我帮衬的事,我有心无力。”万一代安对眼前这个色|胚动了真心,这厮却转头要娶别人,还想他帮忙?他不帮着沈笑山给代安出气、拆台已是不易。
“这我明白。”梁澈道,“终身大事,我自然要慎重考虑。眼下……”他吸了一口气,“我是越来越真心想娶,可是人家不肯嫁。”
唐修衡有点儿意外,扬了扬眉。
“真的。”梁澈沮丧地道,“你说我这是不是遭报应了?以前就该老老实实地等着她,是吧?”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我看像。”
·
送走梁澈,子时将过。阿魏把一封书信呈上,“程阁老给您的。”
这次的信件,有三页之多,是用草书写就。
程阁老把自己近日的打算、针对皇室子嗣的计划详尽告知唐修衡,询问他的意见。
程阁老也把自己一个习惯告诉了唐修衡:看人的品行,他通常是通过书信、公文、奏折;与人交谈,他最乐意以书信会友,因为见面商谈的话,他不见得能一针见血。
唐修衡莞尔。
有一种人,有着最灵敏的头脑、最善辩的口才。毋庸置疑,程阁老就是这种人,而比他头脑更快、口才更佳的,是他手里的笔。
常年累月下来,程阁老已经习惯在字里行间看人、表态,也已习惯别人在字里行间观摩他的态度。
神态、言行可以作假,落之笔端的言辞却最见人心,有些话,一个措辞不对,就能让人怀疑或窥探到居心何在。
作为一个常年只愿意与几个人说话的人,唐修衡对程阁老这习惯喜闻乐见。
他理清楚信中相关之事,提笔回信。
回到房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路上他还在想,薇珑恐怕又要咕哝着抱怨他晚归。回到房里才知道,她根本就没回来就寝——昨晚陪太夫人在兰苑的小暖阁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太夫人担心她夜半折腾一趟着凉,便没惊动,让何妈妈传话回正房。
唐修衡听了原委,心里失笑。
回到寝室,沐浴之后,他倚着床头躺了一阵子,没有睡意,索性又起身穿戴,回到外院书房,唤门客陪自己下棋。
独自等着天亮的夜,太过漫长。
那个时不时就跟他在床上闹别扭的小东西,已经让他习惯了相拥而眠的情形。
多可怕。
她都没养成这习惯。不然怎么会没心没肺地睡在太夫人房里?
不是最计较最怕陌生的环境么?太夫人的暖阁,她才去过几次?怎么就能睡着的?
是真的与太夫人亲如母女,还是只跟他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一面下棋,他一面思忖这些,又气又笑。
·
翌日,皇帝在养心殿起身之后,听刘允说了梁澋、程阁老的事情。
皇帝沉默片刻,吩咐道:“唤陆开林、宁王先后过来回话。别的事情押后。”
刘允称是,吩咐下去。
皇帝坐到龙椅上,陆开林到了,把所知的事情详细告知。
女人,又是女人。近来怎么这么多关乎女人的事情?程老夫人病歪歪,宁王要娶侧妃,有人要对程阁老用美人计……
有的女人自恃过高,有的女人则是心甘情愿做别人手里的棋子。
省心的总是太少。
陆开林讲述了事情的结果:姜六娘亲口承认,是受宁王唆使做了糊涂事,好在还有良知,及时悔悟。
皇帝听了,暗暗运气。
末了,陆开林请罪:“微臣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便将宁王请到了卫所,并将宁王府一众侍卫一并带过去。终归是以下犯上,冲撞了宁王……”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皇帝恼火地摆一摆手,“难不成要看着他闹出天大的笑话?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能及时干涉。他要是敢对你心怀怨恨,真就是要不得的混帐东西!”
除了锦衣卫,任何一个衙门或官员,都不能介入皇室贵胄与朝廷大员的争端。这是皇帝给锦衣卫的一个特权。
皇帝现在最关心的是程家,“程家老太爷、老夫人,有没有为此事大发雷霆?”
陆开林道:“昨日只见到了程老夫人,瞧着她只是气色有些差。至于程老太爷,微臣不曾见到,料想他不会为这种小事大动肝火。”
“那就行。”皇帝并不担心程阁老,做首辅这些年,怎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他只怕这件事成为压倒程家二老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一哪个气得发病一命呜呼,程阁老就要丁忧,内阁的局面就要随之更改。不论是怎样的改变,都不会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总不能让程阁老夺情,那会让程阁老陷入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之中。
都是先帝埋下的祸根。
文官节制武官的相关律法,惯得一些品行浮躁的文官不知天高地厚,弄得帝王、首辅、武将动辄就要挨他们的数落,没完没了。
在那帮闲人心里,全天下都欠他们的,从来不会反思自己有多招人痛恨。
这弊端一定要改。眼下看起来是初见成效,其实是因为近几年没出过引发争议的大事,平日的小打小闹,压下去自然容易。只要那种事情一出,那些最喜指点江山纸上谈兵的货色就会跳出来说个够。
在位期间,一定要实现文武并重,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受那种罪。唯有文治武功的帝王,才是贤君,有可能成为明君。
想到武将,唐修衡的名字浮现在脑海。再过几日,唐修衡就该回朝堂行走。到时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让那年轻人与程阁老齐心协力,帮他如愿。
一文一武两奇才相助,不愁可喜的前景。
就这样,皇帝的思绪从眼前的乱遭事转到朝政,由恼火转为冷静。
皇帝吩咐陆开林:“这样吧,让宁王的侍卫各领二十廷杖,随后传朕口谕,命顺王与你一同处理此事,尽快给朕一个交代。他若是有意袒护宁王,就让他回府凉快去。”
陆开林恭声领命。
皇帝此刻已不想见等在外面的宁王,唤刘允去把人打发掉。
·
胞弟惹出了是非,还是惹到了程阁老头上,对于顺王梁潇而言,简直是惊天霹雳。
他想不通,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言行沉稳的梁澋,怎么会忽然如疯了似的鲁莽行事。
得知皇帝的意思之后,他心绪愈发恶劣。
不了解皇帝的,一定会以为皇帝有意息事宁人;了解皇帝的,便会笃定皇帝真的恼了梁澋,连带的迁怒于他。
皇帝真正的意思是:你不好生管教胞弟,出了事就由你负责,最好是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逃脱干系。
这种君父之心,落在别人头上,只觉快意;落在自己头上,唯有惶惑。
在陆开林面前,梁潇特别客气。事情是由女子引起,他便建议从查证女子的底细着手。
陆开林笑着拿给他一份公文,劝他打消这心思:“昨夜,姜六娘就说了她和姜五娘、沈婉的出身,涉及的两名地方上的官员,都在编制内,前几年因为不同的原因丢官罢职,家族支离破碎。
“沈婉、姜五娘、姜六娘,这三个人名确实存在,年龄也对得上,一度下落不明也是事实。但若想要寻找她们的亲人核实,那是锦衣卫力所不能及的事,一如大海捞针,根本不能尽快交差。”
梁潇先是失望,随即听出了蹊跷:“陆大人似乎另有所指,你方才只说人名确实存在,无法寻找到亲人核实。”
陆开林颔首,“她们是否被人冒名顶替,谁也不知道。如果真是被冒名顶替,她们及亲友应该已经被灭口。的确,还可以找樊成查证此事,但是,王爷觉得有必要么?”
梁潇一时语凝,继而苦笑着摇头,“说起来是一个辞官返乡的人,但与他有牵连的人怕是不少。”
没人想让樊成回京。
在陆开林这边,是知道樊成辞官是程阁老的主意。程阁老如果想从重惩戒樊成,就不会这样行事。有些官员,公务上并没过错,只是品行不端,对这种人,适度给个教训就行。说白了,终究是给朝廷当差数年的人,没功劳也有苦劳。
在梁潇这边,是因为已经知道梁澋一心要娶的侧妃沈婉拿樊成说事——曾经住在樊家的事情,锦衣卫已经确定是谎言,以前沈婉只是偶尔去樊家走动。把樊成带回来核实这一点,樊成若是与沈婉统一口风,便是白做了工夫;若是否定沈婉的话,便是梁澋没脑子轻信于人,会让皇帝更生气。
而且,梁潇知道,樊成给梁湛办过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从本心里,他希望自己兄弟两个倒霉的时候,把别人也拉下水,而在理智上,清楚这绝对不可行。
皇帝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刚一提出就会否决,并且会让他避嫌,亲自跟梁澋算账。那种后果,他承担不起。
梁潇无声地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那是不是三个冒名顶替的女子,樊成到如今应该都没意识到。如果有这种怀疑,他根本不会收留姜氏姐妹。”
做官的,心里起了疑虑,意味的就是袖手不理,避免做冤大头的可能。只有认为真是樊家人的亲友之后,才会愿意帮衬她们,更愿意听从收买她们的人的意思,期待着自己能获得的益处。
反过头来,如果怀疑三个人根本就不是自家的亲朋之后,就要担心她们攀上高枝就会翻脸不认人。谁会做亏本儿的买卖。
“没错。”陆开林颔首表示赞同,“真实来路无从查证,别的都是无用功。”
“那——”梁潇苦笑,“就照章程来,询问宁王、沈婉、姜六娘和那些侍卫。我会秉公办事。”提都没提程阁老。
陆开林一笑。
·
卯正,唐修衡回到内宅,估摸着太夫人已经起身,便过去请安。
太夫人满脸是笑,“薇珑刚走,特地给我和你做了早膳,等会儿赶紧回去吃。”
唐修衡颔首一笑,“昨日她歇在您房里,没给您添乱吧?”
“怎么会。”太夫人眉宇愈发舒展,“昨晚用完饭之后,她陪我在小暖阁说话,挺喜欢我存的一本食谱,说说笑笑的就到了很晚,睡在了大炕上。她身子骨单薄,我总不能把她叫起来折腾一番。”
唐修衡见母亲分外愉悦,便笑着颔首,“也是。”
太夫人笑意更浓,“这一大早,薇珑就去了小厨房,亲自做了早膳。真就像女儿似的。”显得特别欣慰,“以往总是心怀遗憾,想着你们几个有一个换成女儿就好了,眼下三个儿媳妇都这样懂事、贴心,再没有可抱怨的。”
唐修衡笑道:“如今轮到我们担心您厚此薄彼了。”
太夫人笑出声来,继而问他:“昨晚又是锦衣卫又是康王找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修衡把程阁老府中那档子事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母亲,末了道:“眼下我跟程阁老算是来往不断,日后也有一些事要联手。”
太夫人神色一整,“那你可要收敛些,在程阁老面前,可不能由着性子行事。你终究是晚辈,阁老可是真正的人中龙凤,留心学习他的处世之道、为官之道。”
“我明白。”
“我能提醒你的也只有这些,至于程家,日后我不会带薇珑前去。程阁老再好,别的人不成体统,我和薇珑也犯不上去生嫌气。”太夫人道,“横竖我和薇珑掌握着分寸就是,不会无事生非地开罪人。”
“这样最是妥当。”唐修衡由衷地道,“有您当家做主,我在外面从来没有顾虑。”
太夫人听长子这样说,心里特别欣慰,“尽力而为罢了,能做的只是不给你添乱。”随后摆手撵人,“快回房用饭去。今日不是要跟薇珑一起出门相看宅子么?”
“的确是要出去。”唐修衡起身道辞。
回到正房,薇珑见到他,笑靥如花,“正心急呢,琢磨着要不要给你送去兰苑。”
“娘催着我回来的。”唐修衡去洗了洗手,转到饭桌前落座的时候,薇珑已经亲自为他摆好了早饭。
桌上摆着雪里蕻、冬笋等开胃的小菜,另有小肉包、肉末烧饼、豆腐脑和冰糖燕窝。
不用说,除了开胃的小菜,都是薇珑做的。
唐修衡先尝了一口豆腐脑,笑,“连这个都会做了?”
“是啊,听说你小时候喜欢吃,跟娘厨房里的人学的。”薇珑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娘有不少小吃、名菜的秘方,日后得空都要学会。”
“不错。”唐修衡又夹了一个小肉包,入口只觉面皮松软,汤汁不多不少,很是鲜美,又称赞一句,“你做面食的确有一手。”
“这也算是手艺活。”薇珑只是遗憾,“豆腐脑搭配油饼会不会更好吃一些?可惜,我还不会做油炸的面食。”
“这就挺好。”他有食欲的时候,亲人给他做什么都是美味;没食欲的时候,怎样的珍馐美馔都像白开水似的没滋没味。
薇珑支肘撑着桌子,素手托腮,笑盈盈地看他用饭。
太夫人说,最怕他懒得吃饭,最喜欢看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
她也是。
唐修衡把手边的冰糖燕窝端到她面前,“别闲着,陪我吃两口。”
“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薇珑给他端回去,“我吃半个烧饼就行。”
“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唐修衡又把燕窝送回到她手边,“别罗嗦。”
“怎么不知好歹呢?”薇珑又气又笑,“你也要好生调理着。”
“不吃。味道古怪。”唐修衡道,“汤药都比这东西可口。”
“……”薇珑笑起来,“冬日里我得多看些医书,请王太医过来一趟,让他给你开些药膳的方子。”
“嗯。”
薇珑无奈。他这脾气,估计没人治得了。
“快吃。”唐修衡睨着她,“昨晚的账还没跟你算呢,居然把我晾在一边儿,睡在娘房里。”
“你不是有事情么?”薇珑道,“而且娘房里好舒服,我一觉睡到快天明的时候。”于她算是特别难得的好觉。
她今日倒的确是神采奕奕,唐修衡笑了笑,“这次就算了。”
饭后,两个人相形去了兰苑,告诉太夫人,要傍晚才能返回。
太夫人只叮嘱他们午间用饭不要将就,笑着送他们出门。
路上,唐修衡跟薇珑说了昨日的事。
薇珑听完原委,问他:“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姜六娘是不是还有用处?”
“没错。”唐修衡颔首道,“不需人提醒,顺王就会分外留意姜六娘。等到事情在皇上面前了结之后,姜六娘才会告诉顺王、宁王,她与姜五娘是梁湛的人。”
薇珑思忖片刻,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这事情一定要这么做:
梁澋与程阁老生出是非,惹得皇帝惩戒梁澋;
梁澋、梁潇在此事之后,要担心程阁老对此事耿耿于怀,从而寻机整治,双方就此结下梁子;
随后,梁潇、梁澋知道幕后的人是梁湛,愤怒之后,便会揣度梁湛的用意——是挑拨他们与程阁老生罅隙,还是蓄意打压他们兄弟二人。
而让他们最愤怒的是,梁湛一直在他们面前做好人。
在皇帝面前,他们还是会继续兄友弟恭,离开皇帝视线,则一定会下决心把梁湛除掉。
但是,这样一来……
思及此,薇珑蹙了蹙眉,“那兄弟两个设法刁难梁湛的话,梁湛一定会设法让皇上知情。如此一来,他在皇上眼里就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皇上对他的态度会有所缓和,慢慢的,他应该就又会成为皇上的好儿子。”
唐修衡嗯了一声,并没接话,是知道她在一面叙说一面分析。
薇珑继续道:“可是,顺王、宁王绝不会让他得势,他得势的话,他们兴许就要落入凄惨至极的处境。就算明知会惹得皇上生气,还是会处心积虑地算计梁湛——皇室子嗣会陷入明争暗斗。”得出这结论,她笑了,“到了那时候,情形已非任何人可以控制。”
唐修衡笑道:“到那时候,是三败俱伤,有人推波助澜,就能让皇上早下决心,册立储君。”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中意的储君人选,只有自己嫡出的幼子。之所以不干脆地下旨,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忧心、惧怕——他害怕自己眼睁睁地看到骨肉相残的情形,便想先给幼子找到尽心扶持的权臣、站稳脚跟,之后再下旨册封太子。
皇帝一定也害怕意外:万一他忽然重病不起,那就只能从成年的四个儿子之中挑选一个,继承皇位。他最疼爱幼子,但他也是帝王,不能意气用事。
小孩子登基的前例摆在史书里,大多数会引发祸患,不是后宫干政,便是有人谋朝篡位。哪一种情况,对于朝廷来说,都是走向灭亡的转折。
事实上,前世的皇帝就是遇到了意外,暴病而亡,之后梁湛登基、首辅远走天涯、山河陷入战乱。
虽然到最终还是五皇子登基,皇帝也算是如愿以偿,但期间太多人都付出了过于惨痛的代价,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顾虑太少,不是好事,顾虑太多,也不是好事。
前生不难想见,不论程阁老、唐修衡,都跟皇帝一样,没料到梁湛有胆子弑父,便没想过建议皇帝早立储君。
今生要想得到一世的安稳,储君之事,也是重中之重。
不然的话,唐家、程家的前程还是不好说。
而要促成这件事,谈何容易。好端端提出来,皇帝便会生疑,得不偿失。
时机很重要,主张这件事的人尤其重要。
幸好程阁老在今年就意识到了梁湛其人的阴狠卑劣,也意识到了梁澋对他心存忌惮,否则昨日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是有了这些前提,程阁老才早下决心,要与唐修衡合力打造那个时机。
要到这时候,薇珑才知道,看起来琐碎纷杂的事情背后,是两个男子这般深远的考虑。
至于眼前这件事,以梁湛手里的女子为开端,以梁湛手里的女子为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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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潇见到沈婉的时候,便知道梁澋为何昏了头。
沈婉当真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诗书画只是略懂皮毛,但是善歌舞。所以,就算言谈举止偶尔失了分寸,旁人也会因为她的美貌而忽略,觉得无伤大雅。
梁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女子:简简单单,没有心机,只会取悦男子。男子应对这种女子容易,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不像有才情的女子,说起话来你兴许还没她有见识,会生出沮丧、自卑感。
梁澋分明是把沈婉当成了单纯柔弱的小白兔,喜欢,并且信任,压根儿不会怀疑她言行有无蹊跷、矛盾之处。
梁潇端详她片刻,一句话没说,就让锦衣卫把她带走了。
怀疑、质问甚至惩戒这女子,是梁澋的事。他自己惹出的事,理应自己承担后果。
更何况这种女子最爱诉委屈告状,说话多了,她抠字眼说他看中了她的美貌的事儿都可能做得出。
那种让他反胃的事,能免则免。
随后,他见的人是姜六娘。
那个千娇百媚的刚走,这一个站在他面前,并没给他略逊一筹的感觉。
这女子有才情,便因此有了独有的韵味。有的人的书卷气,会让别人取笑书呆子,有的人的书卷气,则是无形的光华。
姜六娘便是这种人。
锦衣卫都不曾对姜六娘用刑,梁潇自然不会在人家的地盘唤人动刑,从头到尾都是态度温和地询问。
姜六娘已不似昨日那样慌乱、恐惧,一直平静而镇定地答话。
梁潇问了半晌,她都没有改口的意思,咬定是梁澋唆使她陷害程家人。
梁潇无奈,委婉地威胁道:“那些刑罚,我不想用在你一个弱女子身上。确定没有别的说法了?”
“没有。”姜六娘垂眸道,“不论怎么说,都是受皇室子嗣唆使。用刑的话,总能找到自尽的机会吧?”在有些人面前,她自知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幸好,那种人是极少数。
梁潇凝视着她,心头一动,语气愈发温和:“不论怎么说,你都让我明白,宁王做了一件糊涂事。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愿意答谢你。你不要害怕,眼下是迷途知返,相信没人会刁难你。”
“多谢王爷开恩。”姜六娘面色平静,心想,我到底是死是活,真不是你说了算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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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梁潇说服梁澋,兄弟二人一同上了请罪折子。
梁潇对这件事的建议是:梁澋登门给程阁老赔礼,随后闭门思过半年。
梁澋自然也是这样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对梁澋道:“你还愿意迎娶那个侧妃的话,朕不会反对,只是要到明年再说。这两日先去程府赔礼,程阁老真的释怀之后,你去护国寺思过。寺里清净,又有高僧,你安心住上几个月,回来之后,性子会沉稳些。”
居然把人打发到寺庙去思过。
梁潇、梁澋心头惊诧,面上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叩谢皇帝开恩。
皇帝叮嘱道:“那件混帐事,不得声张。关乎皇家、首辅的颜面,你们丢得起那个人,朕也奉陪不起。宁王是办差不力,在朕面前言行不当,才去护国寺反省。记住没有?”
兄弟二人齐声称是。
皇帝的发落还没完:“宁王府里的侍卫不知深浅,领了廷杖的那些,朕要安排人另行安置他们。宁王就别惦记他们了,日后少养那样杂七杂八的人在府里。退下。”
梁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低声领命。
这就是开罪程家的下场。
在皇帝心里,他们兄弟绑一起,恐怕都没有程阁老的分量重。
遇见这样一个偏袒臣子的父皇,真就是命。
梁澋走出养心殿的时候,分外颓丧。
对于梁潇来说,这件事还没完,他继续道:“相关的那名女子,儿臣会让她守口如瓶。到底是迷途知返,没让程阁老因为这等可笑的事卷入是非,换个人便不好说了。儿臣只是不知如何安置,是流放,或安排到皇家庄园服役,还是从宽处置,给她安排个去处?”
“让开林看着办吧。”皇帝并不相信梁潇有那么好心,事情关乎自己和胞弟,任谁都不会善待给胞弟拆台的女子,“开林从不是刁难女子的做派,此事由他安排,你只管放心。”
“……父皇圣明,儿臣遵命。”
在皇帝心里,长子不如锦衣卫指挥使可信、牢靠。
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办法不怨皇帝。对女儿那么宽和,对儿子怎么就那样严苛?庶出的儿子就该被这样嫌弃?寻常门第都不会这样打压庶子。
梁潇心说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要让嫔妃生下儿子?
皇帝也清楚,成年的几个儿子都怨恨自己,遇到事情被他责罚的时候,恨得尤其厉害。
只是,他有什么法子。
身为帝王,没有儿子是罪过。若是登基三年还没子嗣出生,会被人絮叨死。
他也疼爱过几个儿子,只是他们不愿意记得。到了近几年,一个个的明里暗里结交官员,与各自的母妃一唱一和地跟他讨差事、要好处,通过得到的这些,结交臣子、寻找谋士。
那些就算他们不要,他也会给,问题在于他们太心急。
寒心、失望是相互的。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程家人坐在家里,梁澋带人找了过去,别说是胡说八道,就算确有其事,他也会这样惩戒梁澋。
活该。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了个女子去惹他倚重的臣子,失心疯了不成?想让他丢脸,也不是这么个路数。
·
转过天来,梁潇给陆开林送去一份厚礼,恳求对方通融一下,让他见一见将要离京的姜六娘。
陆开林婉言推辞几句,见他的态度分外诚恳,便顺势答应下来。
梁潇要问什么,姜六娘会如何回答,陆开林不需听就知道。
梁潇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翌日,陆开林去找唐修衡喝酒的路上,听说了一件趣事:贵妃和梁潇一同去了端王府,命人搜查各处。
他们要找的人是姜五娘,而且也如愿找到了人。
陆开林笑得分外愉悦。
梁湛苦果自尝的日子已经开始。
第60章 更新(三更)
60
端王府。
贵妃和梁潇站在正殿,望着梁湛的眼神分外冰冷。前者恼怒至极, 质问道:“顺王、宁王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你竟用这种歹毒的方式算计他们!”
梁湛神色平静,“是我算计人, 还是被人算计, 眼下你们已经不愿意区分。日后诸事,随心即可。”
贵妃冷笑,“竟是一点儿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不论我是何种态度, 都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能让宁王不去护国寺。况且你们已经认定是我有错在先, 与其争辩,倒不如顺其自然。”梁湛笑容温和, “不如爽快些。”
梁潇沉声道:“你若幡然悔悟,将功补过, 便还有别的路可走。”
梁湛失笑,随后躬身道:“两位请回。还想带走谁,尽管带走。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这样的态度, 是母子两个如何都没料到的,却也明白, 今日的端王府绝非久留之地, 闻言冷着脸离开。
“日后, 你好自为之。”梁潇出门时说了这么一句。
梁湛转到主座落座,摆一摆手,示意服侍在室内的人退下, 拿起手边的账务,看了两眼便放下。
今日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
他意料之外的,是之前姜六娘那档子事。
委实蹊跷。
姜六娘最终是被谁控制?
只分析事态的话,他能怀疑的只有程家,程家也具备这种手段和能力。
可直觉又告诉他,事情不会是这种想当然的情形。
有过种种怀疑:唐修衡、陆开林,或是唐修衡与陆开林联手,因为这都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事情的关键在于姜六娘:她要心甘情愿地说出那些害宁王在先、指证他在后的言语。
唐修衡与陆开林即便是莫逆之交,她若是不情愿,言语自相矛盾,这件事也成不了。
讯问姜六娘的时候,陆开林固然需要亲自出面,但是也需要他的下属陪同。锦衣卫里人多嘴杂,如果姜六娘不把谎言说的跟真的一样,口供就不能作数。
而且口供最终要请皇帝过目。皇帝若是看出不对,便会察觉到事情另有蹊跷,不会再信任锦衣卫,又是事关他的子嗣,定会亲自审问。
可事实证明,姜六娘的假口供在情理上说得通,她是在最后关头死心塌地帮别人办事、拆他的台。
能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定然需要威逼利诱。但是当日时间很短,在她拉宁王下水之前,陆开林都没见过她。
那就是唐修衡暗中介入了?——思来想去,梁湛觉得,也只有那个才做得到这一点。
那么,这意味的岂不就是唐修衡与程阁老联手了?毕竟,姜六娘当日有一段时间不知所踪,这需要用障眼法骗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的事情关系重大。
一文一武两权臣联手,朝廷的格局都可能因此发生变化。而这偏生又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军国大事方面,他还是很了解皇帝那些不曾言明的心意的。
要是那样,成年的几个皇子,包括他,迟早要遭殃。依程阁老和唐修衡的性情,是打心底嫌弃他们几个,不会给他们分毫好处。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他们若是真的联手,不知会让多少文官做噩梦,但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两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皇帝要的是文武并重,改掉文官节制武官的现状,若是内忧外患的年月,促成这件事不难,但现在天下太平,最能说最能折腾的是文官。
就算是两个人不犯错,也能引着他们犯错,让他们引发文官的众怒。
到那种时候,连皇帝都不能控制事态。
做官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长年累月在刀尖上行走。皇室子嗣也一样。
都是在用前程甚至生死做赌注。
想到这里,梁湛的心绪平静下来。都走在险境,只看谁更会应对,更会见机行事,与其担心,不如从容。
至于眼前的事,在姜六娘反口的时候就已料到。姜五娘现在已经形同废人,他们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拿不到指证他的把柄。
日后顺王、宁王少不得暗地里打压他,不算什么。对他来说,所谓的手足从来不需要忌惮、畏惧,让他们得意一阵子的事情而已。
他如今要重视并着手的,是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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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梁澋备下厚礼,亲自到程府赔罪。
程阁老刚下衙回府,在书房见了见他,随意挑了一个礼盒,道:“礼品我收这一样,王爷的来意我也明白。我岂敢怪罪王爷,请回吧。”
“阁老,您听我解释几句。”梁澋想委婉地把梁湛从中作梗的事情告诉程阁老,“我与程家之所以生了嫌隙,是……”
程阁老唤小厮:“老太爷不是要见我么?去传话,我得空,送走宁王就去给他请安。”
宁王一听,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深施一礼,颓然离去。
程阁老转去内宅,见程老太爷、程老夫人。
程夫人也在,她是循例来给二老请安的。
行礼落座之后,程阁老说道:“济南廖家的贪墨案已经审理完毕,内阁的意思是流放交趾,折子已经递上去,只等皇上批示。”
程夫人瞬时落泪,“流放交趾……”那么遥远的地方,那样漫长崎岖的路。
程阁老语气平静:“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有几个人按律当斩。”
程夫人用帕子拭泪,“老爷,我能去看看他们么?”
“自然。”程阁老颔首,“这是人之常情。你为廖家做了那么多,他们临行之前,理应见一见你。”
“……”程夫人哽住了。他就是这样,总能用最平静的态度说出最诛心的话。
没有她,廖家兴许根本就没有如今这一劫。
程夫人对二老行礼,微微踉跄着走了。
程老太爷对济南廖家的事情已经心里有数,毕竟,那是皇帝亲自跟他提过的事情。他现在着急上火的是当下的事:“宁王的事情,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设局,引发皇室子嗣内斗?今日贵妃、顺王去端王府搜查,你二弟都听说了。”
“我设局?”程阁老微笑,“明明我才是被算计的人。”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程老夫人一眼。
程老夫人神色木然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色颓败,“那女子的事……你倒是言出必行,说过让我当场出丑的话,也真的兑现了。”
“大事小情的,除了不便回答的,我怎么会骗您二老。”
程老太爷只觉得尴尬至极。发妻想给长子纳妾的事情,他在最初就知道,也赞同,却没想到,会变成一出闹剧,还是皇子介入的闹剧。
他咳嗽一声,对程阁老道:“不说那些,你就给我句准话。”
程阁老说道:“这正是我不便相告的事。”
“如果你已打定主意要将前程、家族、性命压上去,我也无话可说。”程老太爷语气有些颤巍巍的,“毕竟,你深得皇上器重;毕竟,你是了无牵挂的人。”
换一个人在面前,他这些话就是淬了剧毒的刀子,能将人瞬间伤到骨子里。
但是,在他面前的是程阁老。
程阁老不会反对,“您这么想也行。”
程老太爷道:“日后,我们父子不需再相见。”
“好。”程阁老温声答道,“要不要我搬出去?”
“不必。”程老太爷苦笑,“阁老是公务缠身的贵人,别说内宅外院相隔,便是同在一屋檐下,我哪次见你,都要三催四请。日后,我要过一段清净的日子,也给你清净。等我临死之际,你再来做做样子就行。”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程阁老不露声色,语气随意地问道,“特别恨我吧?”
“恨。”程老太爷颔首。
程老夫人的眼泪一滴滴掉落。
程老太爷凝视着程阁老,“你也一样,恨了我很多年。生来的冤家。”
“私事上,我恨,我不甘。”程阁老缓声道,“政务上,您与我是道不同。”
的确是生来的冤家,他赞同这一点。
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多少官宦子弟都是那样过的,遵循着家族的意思,娶妻生子;父辈的过错,责无旁贷的承担,毫无怨言地被连累。可你天生反骨,你不过寻常人的日子。我有错,你就对?”
“可归根结底,是不是有人在人前道貌岸然,暗地里却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是不是有人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为了脸面让子嗣屈服?”程阁老心平气和地望着程老太爷,“这些年,哪怕您有过一次后悔知错,我对您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失去了那女子,得到的却是一世的功名、荣华,这两者之间,在你心里不可相互抵消,我无话可说。”程老太爷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显得极为疲倦地摆一摆手,“你走吧。”
程阁老起身,毫不犹豫地举步离开。
程老夫人低低地哭了起来。
父子俱在,他们却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在生时便诀别。所谓的名门望族,带给人的,竟是彻骨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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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澋回府之后,出于习惯,要去沈婉房里,走出去一段,才想到那些让他懊恼窝火至极的事情。
他转身去了书房。
姜五娘、姜六娘身上的疑点,梁潇都已经跟他细说。
沈婉与她们相识在先,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更可疑,更脏。
爱之深责之切。
以前有多喜爱那女子,现在就有多厌恶,连带的厌恶自己。
想到自己因为她而有的愚蠢的行径,简直无地自容。
沈婉就在他府里,所以他不用报复,由着性子惩戒便是。
宁王妃来找他,问他何时去护国寺,得知明早就去,又问起沈婉:“沈侧妃——不,沈姑娘如何安置?王爷有没有要叮嘱我的?”
“那个女人,不配做我的侧妃。只是,我不想把她打发走,日后她就交给你了。”梁澋看着妻子,“她害得我到了这个地步,给我埋下诸多隐患,如何行事,你应该明白。”
宁王妃恭敬地称是。
擅长收拾女子的人,往往是女子。宁王妃不知有多妒恨沈婉,眼下得到了这个机会,不想尽法子才怪。
梁澋明白这一点,所以这样安排。等他回来之后,还不解气的话,再另行处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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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修衡的假用完之前,和薇珑一起给沈笑山相看了宅子、地皮,选了一个最适合建造园林的所在。
所谓风水,只是个说辞而已。沈笑山又不是等闲之辈,入手的宅子、地皮,风水都不可能差。更何况,从他本心而言,并不看重这些。
唐修衡与薇珑亦如此。
随后,唐修衡如常上早朝、去五军都督府。
入冬了,女眷们在进腊月之前都很清闲,闲时常相互走动。薇珑减少了留在书房的时间,白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陪太夫人料理家事、应承来客、去别家串门。
柔嘉的公主府已经建成。她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开心得似小鸟一般,有两封信都在讲述自己的喜悦。
薇珑见她这样,去看了一次,觉得还可以,完全可以交差。里里外外查看的时候,对她来说等同于走马观花。
那不是她的宅子,估摸着也不会是柔嘉常住的地方,亭台楼阁、花墙台阶的小问题她都尽量忽略。
整座府邸的格局是按照她的心思落成,意境大致符合她的心意,便已足够。
皇帝见爱女高兴,允诺何时得空了亲自去看看,等柔嘉布置妥当,可以时不时在公主府宴客,之后给这府邸命名静慧园。
柔嘉因此兴致勃勃地忙碌起来,有两次因为布置室内犯了难,邀请薇珑过去给她出出主意。
薇珑欣然应邀。
说起来,没见面的日子也没多久,但可能是因为薇珑已出嫁,偶尔又是想见不方便见,盼着团聚的心就更为迫切,相见时更为亲热。
在静慧园首次团聚的时候,柔嘉说起了姜五娘:“贵妃亲自陪顺王去端王府,带回的那个姜五娘却是毫无用处——也不是痴傻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在做梦一样,问什么都是一句不知情。
“我之所以知晓这件事,是因为父皇曾问过贵妃,近来为何肝火旺盛,贵妃说听到了一些消息,意思是端王被歹人利用,收留了姜五娘在身边,她担心姐妹两个居心不良,有意挑拨皇室子嗣的手足情分,这才亲自出面。却没料想,那人是那个情形。
“父皇什么都没说,只劝她心平气和地度日。”
像是梦游一般,反应只有一句不知情,姜五娘应该是被人催眠了。薇珑思忖片刻,确定了这一点,更确定梁湛手里精通催眠术的人道行不高。但她什么都没说。
没必要。
那是顺王的事情,找人确定原由,再寻高人让姜五娘清醒过来。
不管是怎样的情形,皇室子嗣窝里斗的情形都避免不了,外人实在不需做任何事。
况且,依梁湛的性情、城府,一定已经预料到了日后的情形,在姜六娘反过头来指证宁王的时候便能料到。
他没把人打发走,只用了这种手段,不管有没有后招,都是表明了对内斗无所谓的态度。
的确是,任何事都可能有意外,更可能因为意外反遭其害。顺王、宁王会不会被他害死,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就前世的记忆而言,梁湛从来就没忌惮过手足,因为他了解每一个人的弱点。
今生他不能掌控的皇子,兴许只有前生第一个被他害死的梁澈。
梁澈与代安的事情,让她这活过一世的人都只有意外,何况别人。
说完皇室之中的事情,柔嘉问起唐府的情形,要薇珑面对面地告诉自己过得的确不错。
薇珑便把太夫人和两个妯娌的性情与柔嘉说了说,也说了自己平时的情形,末了道:“比起在娘家,每日都觉得热热闹闹的,婆婆妯娌又都特别容易相处,我这日子过得真是挺顺心的。”
柔嘉很为好友高兴,随后笑问道:“只婆婆妯娌对你好可不行,你家侯爷呢?对你好不好?有些人特别宠爱妻子,新婚时尤其会出尽法宝,只为着哄娇妻开心,我听说过不少这种事,可是你们……”她显得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我可是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薇珑轻轻吸了一口气,口不对心地道,“我是需要人哄的性情?寻常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被宠上天是你的事儿,可与我无关。”
柔嘉先是微微赧然,继而掐了薇珑一下,“以往都是我打趣你,眼下倒好了,日后怕是要经常被你打趣。唉,早知道这样,就让父皇把你的婚期定在两三年之后了。”说着又揉了揉薇珑的脸,“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欢看你不自在的小模样。”
薇珑笑着打开她的手,“我也是啊,瞧你方才的样子,实在是享受,日后我可要再接再厉。”
“这小妮子,真是要反天了。”柔嘉和薇珑嬉闹起来,过了一阵子,又正色提起先前的问题,“你别敷衍我,什么叫寻常人怎么过你们就怎么过?别人怎么过的,你又怎么知道?给我句实话,侯爷对你好不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要是过得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薇珑心里暖暖的,颔首道:“对我挺好的。”
“是吗?”柔嘉见她态度诚挚,不由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怎么个好法?是不是每日嘘寒问暖的,看到贵重或是适合你的物件儿就会送给你?”
“……”薇珑心说你也太看得起唐修衡了,他要是能做到那一步,也就不是他了,“侯爷的性情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哪里会像寻常男子那般细致。只是,他对家父很好,得空就去陪家父说说话,大事小情的,也愿意帮我。”
帮的最多的,是有意无意地试图改变她那些好的坏的小习惯。
柔嘉思忖片刻,赞许地一笑,“这种情形委实很好。方才仔细想想,还是这样最见人心。正是新婚,对他的岳父体贴周到一些,就能让你心安,比送给你怎样的珠宝都要好。出嫁的女儿,最牵挂的可不就是娘家人么。”说着就重重地点头,“嗯!他这样真是很好了。你可要惜福啊,平时也要好生孝敬太夫人。”
薇珑感激地一笑,“这是自然。”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梁湛亲自带人送来了一些摆件儿。
柔嘉对这个哥哥没有好感,更看得出薇珑有些膈应这个人,但是明面上与他没起过冲突,他又是特别温和有礼的做派,不好当场把人打发走,只得命人将他请到暖阁喝茶,口不对心地道谢。
就算是寻常闺秀,只要皇子不发话,都不能避开而不请安行礼。薇珑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连寻常的官家子弟都不需回避,更何况是遇到皇子,还是在柔嘉的府邸。
她不能让好友为难,落落大方地给梁湛行礼。
这片刻间,梁湛凝眸,失神。
这极美的女子,这让他自相识到今日都放在心头的女子,如今已经成为唐家媳。
她气色很好,衣饰仍如在闺中的时候,不艳丽,也不过于素净,清新飘逸。
她眉宇间凝着无形的喜气、平和。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好。
意识到的这些,都让他心头似被钝刀子慢慢地磨着、割着。
他迅速敛起思绪,抬手示意免礼。落座之后,说笑一阵子,他对柔嘉直言道:“有些话要烦请黎郡主转告唐侯爷,想与郡主借一步说话。”
柔嘉看了薇珑一眼,颔首一笑,“虽然已经入冬,可我这园子的景致很好,三哥不妨与黎郡主一面赏看景致一面说话,我就在你们不远处,能随时吩咐人侍候茶点。”
她不可能让好友与梁湛在暖阁独处,又担心梁湛会把下人撵走,便有了这安排。
略停了停,她用开玩笑地语气道:“黎郡主与唐夫人这两个称谓,在我眼里,分量不相伯仲,按惯例的话,还是称唐夫人更为妥当。”是不软不硬地敲打梁湛,“三哥就不需再称黎郡主了,落到别人耳里,说我们皇室子女不成规矩可怎么办?说到底,唐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梁湛只是回以一笑,道:“正好,我也想看看园子的精致。”随后问薇珑,“你意下如何?”
薇珑却是笑盈盈地向柔嘉道谢:“多谢殿下。”
柔嘉对梁湛有点儿气不顺:她的建议,他是打心底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干脆两个称谓都不用,直接你来你去的。
“唐夫人客气了。”柔嘉嫣然一笑,举步向外的时候,瞥了梁湛一眼,“唐夫人还记得见过你么?命妇也是你能言语随意的人?你倒是自来熟得很。”
薇珑心里大乐。
梁湛仍然一笑置之。
走在园中,梁湛与薇珑相隔五步的距离,都没心情看精致。
跟随在不远处的柔嘉亦是,只盯着两个人,满心防范着梁湛有出格的举动——虽然明知道梁湛没道理唐突,但事关好友,她做不到不紧张。
梁湛停下脚步,凝视薇珑片刻,问道:“近来可好?”
“很好。”薇珑神色从容,“不劳王爷惦记。”
不劳他惦记?他此生都会惦记她。梁湛莞尔,“在京官员,消息一向灵通,近来与我相关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
“的确。”薇珑颔首。
“有何想法?”
薇珑看着他,眼神有些轻蔑,“对你利用女子的事,极为不齿。”
梁湛却是神色从容,“有的事若是几个女子就能办到,我为何要浪费更多的人力财力?”
“你都拮据到这地步了?”薇珑笑了笑,“不论品行,还是银钱。”
“我知道,你听说这些之后,会愈发认定你没嫁错人。”梁湛轻轻一笑,“这样口无遮拦地与我说话,并非明智之举。”
薇珑失笑,“你这种人,与你怎样说话都不明智。既然如此,我为何要以礼相待?”
“为何?”梁湛问道,“我一直想不通,你只是一个闷在内宅的女孩子,怎么就敢嫁那种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人?”
“寻常人都比畏畏缩缩的蛇鼠之辈要好,何况侯爷。”薇珑微微扬眉,下巴抬了抬,“更何况,你若是污蔑我的夫君,不妨到圣上面前细说。”
梁湛却不动怒,和声道:“这样看来,你是真的认为你嫁对了人,你心里是真有他。”
“与你无关。”薇珑目光变得分外冷冽,“王爷居然已经沦落到议论别人家事的情形了?”
“自然不是。”梁湛道,“对你,我自然要更关心一些。别的女子是死是活,从来与我无关。”
“你丧母的日子并不久,”薇珑戳他的痛处,“而且你母妃还是自戕。可我瞧着你对此事无动于衷,这是为何?秉承了德妃娘娘的那些性情么?——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连至亲也无。”
“程阁老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句,是试探唐家与程家是否联手。“那我就不知道了。”薇珑反应极为灵敏,即刻接话,“我只知道你们母子完全不是应该有的母慈子孝。王爷慎言。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高高在上。”
“哦?”梁湛一笑,“这话怎么说?”
“你言行要注意一些,把那些混账话压在心底;不然的话,我虽是一介让你轻看的弱女子,却说不定能给你带来麻烦。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少在我眼前晃。膈应。”
“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梁湛因为她的话过于刺心,笑容不可控制地融入些许阴冷,“说到底,还是你不开眼。要嫁,也应该嫁入皇室,成为哪个皇子的侧妃。与我平起平坐的情形之下,你才有资格避而不见。”
“嫁入皇室就是与你平起平坐?”薇珑轻笑出声,似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你倒真是看得起自己。嫁入唐家,我是唐夫人,嫁入寻常门第,我仍然是黎郡主。不论唐夫人还是黎郡主,除去繁文缛节,都不会低你一头。正相反的是,我若嫁入皇室,才是真的低你一头,会受制于你。”她笑容转为灿烂,“不相信的话,王爷可以试试,不论是你,还是你日后迎进门的王妃,都没胆子在明面上跟我做对,能用的,只能还是那些下作龌龊至极的手段。”
“……”梁湛抿紧了唇。
“放心,我不会怪你。”薇珑转身,抬手示意不远处的安亭琴书过来,语声未停,“毕竟,有句俗语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能无耻到什么地步,不难想见。”
安亭、琴书疾步而来,陪着她去寻柔嘉。
梁湛略略拔高声音:“三日后,我有一份厚礼赠予郡主,只望你记得因何而起。”
薇珑不曾顿足,只是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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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
午后,周二夫人和周素音来找周夫人,见礼、落座之后,周二夫人笑道:
“素音正是喜欢热闹的年纪,近来家里却太过冷清,连个上门找她的人都没有。她若出门,也只是坐在马车里看看花红热闹。大嫂,你就让她出去吧?说到底,她并不是轻浮的性子,一眼就看中谁、生出糊涂心思的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这些话看起来是商量事情,其实是在敲打周夫人:你女儿那种事,我都知道,素音跟清音可不一样。
周夫人笑了,“依二弟妹之见,我近来让府里的人少与人走动、少出门,是糊涂之举?”
“也不是这个意思。”周二夫人笑道,“只是思来想去,实在是觉得没必要。又没外人惦记着家里的人,家里的人也不能再惦记别人,在不在家的又有什么不同?我不会让素音行差踏错,周家的前车之鉴,二房绝对出不了。你就放心吧。”
还是在委婉地冷嘲热讽:你女儿已经出嫁,你儿子已经娶妻,那两个糊涂东西已经有了归处,你还担心什么?我的女儿自有我管教,轮不着你管闲事。
周夫人不予理会,深凝了周素音一眼,“你也是这个意思?”
周素音抿了抿唇,“大伯母,这段日子实在是闷得慌,我那些小姐妹都不来找我了,我若还是闭门不出,不去主动交好,那……这辈子都没个交好的人了。”
周夫人问道:“你出门,是要看望姐妹,还是要在街头闲逛,亦或是另有目的?”
“我哪里有什么别的目的?”周素音面色迅速由白转红,“大伯母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周夫人失笑,转而望向二夫人,“我真的是一番好意。你呢?真的不赞同?”
周二夫人嘀咕道:“总这样下去怎么行?实在不是个法子。”
“赞不赞同,给个说法。”周夫人言简意赅,“别的我不想听。”
周二夫人望了她一眼,摇头,“不赞同。”
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周夫人又笑了,“你们几次三番为这种事找我,我也实在是腻烦。真想好了的话,你们二房的事情我不会再干涉,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想好了,想好了!”周二夫人拉着周素音起身,“多谢大嫂体恤!”语毕匆匆行礼离去。
周夫人望着她们的背影,笑意一点点转为冷漠。
铁了心自作主张,一心认为她多事、霸道,这种人若是自讨苦吃,她绝不会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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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之后,周素音坐马车离开家中,满心喜悦地去往沁香楼。
那是一个茶楼,她要去那里见一个人。
那个人,她已经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路上,一次就是在沁香楼的雅间。
他对她说,若她愿意,他愿意娶她。
他对她承诺,每过三日,都会来沁香楼等她。
他的身份,她费尽周折之后,已经打听清楚。
与父母说过这件事,他们都是从默许到主动帮她的态度。
这样多好。
锦绣前程就在前面等着她。
周清音费尽心思,想嫁的不过是一个侯爷,而想娶她的人,却是皇室子嗣。
这就是命啊。有些人就算累死也不能如愿,有些人得到荣华富贵全不费功夫。
她起先想着,把这件事如实告诉大伯母,行动就不会再受限制。
父母却不赞同。
他们的意思是,只有皇帝应允之后,这件事才算尘埃落定,不然未免显得太浮躁,沉不住气。
她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人近期诸多是非,要到明年才能恳请皇帝赐婚。
不过也没事。横看竖看,他都不是能够随意看中一个女子的男子,断不会朝三暮四,让她空欢喜。
怀着这些心绪,周素音走进沁香楼,循着木台阶走上二楼,转入北面居中的雅间。
坐在桌案前的男子,有着一双漂亮的凤眼,举止优雅尊贵,笑容和煦如春风。
这个人,就是出身于皇室的端王。
周素音见到他,便不自觉地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屈膝行礼。
“已说过不需拘礼。”梁湛抬手示意她免礼、落座,“不是说家中管教甚严么?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儿?”
“是大伯母不准人出门的。”周素音现出很委屈的表情,“今日好一番恳求,她才准我出门的。”周夫人具体是什么态度、什么言语,她当然不能跟他细说。又不能让她脸上增光,还是少提为妙。
“原来如此。”梁湛给了她一个分外柔和的笑脸,“辛苦你了。”
“怎么会。”周素音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话,“到底是怕你过来,空等半晌。”
梁湛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自觉地跟心里那个人比较起来。
那个女孩,就从来没有过这样扭捏作态的时候。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她态度温和中透着疏离;惹得她心头动怒的时候,也只有眼神变得寒凉。
高贵、优雅、有涵养,生的娇柔之至,却全无他以为的娇弱做派。
与她相较,眼前这女子未免过于矫揉造作。
心里不喜,却不能流露,他必须得耐着性子应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