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更新(万更)
唐修衡笑起来, “我壹夜不睡倒是无妨,你呢?明日还要出门。”
薇珑会过意来, 明白了他所指的麻烦是什么,理亏地笑,“看起来,我得反省一下。”随后闭上眼睛,“睡吧。”
但在心里, 她并没放下这件事, 反而更沮丧。
在她看来,有情人之间的有些事,是不能做到理智的。可他能做到, 一点点挣扎都没有, 在脑子里把事情过一遍,就能态度淡然地做出选择。
理智与欲|望之间, 尤其在情投意合的女子面前,对于寻常男子,应该是前者屈从后者, 他正相反。
太理智了,对她都不破例。
在他面前,她真的是一点点成就感、虚荣感也无。
她逐步把呼吸调整得平缓、匀净,不希望他察觉到自己毫无睡意。
后来她发现,根本没有这必要——感觉得出,身边人早已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斟酌什么事情。
转过天来, 唐修衡和太夫人、薇珑一同去往程府。
薇珑主动陪太夫人坐一辆马车,让唐修衡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就算今日不是去探病,不需分头去内宅外院,她也懒得看到他。
哪个女子没小脾气?她闹小脾气的时候其实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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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
程老夫人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望着近前的长子、长媳。
程阁老与程夫人沉默不语。
程老夫人吩咐程夫人:“你去给我沏杯茶来。”
程夫人闻音知雅,称是避出门去。
程老夫人斜倚着大迎枕,语带嘲讽:“人老了,身子骨不争气,要劳烦当朝首辅侍疾,不能照常处理政务,实在是于心不安。”
程阁老微微一笑,“娘说的哪里话。”
“昨日我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你岂不就要丁忧三年?想来真是后怕。”程老夫人凝视着他,“不论心里是亲近、疏远,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相互影响彼此的运道,区别只是好坏而已。”
程阁老不接话,垂眸看着脚下的方砖。
“你父亲说,廖家的事情是你促成。”程老夫人叹息一声,“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能怪你。但是,凡事要有个度。你给廖家一点儿颜色也就罢了,让他们适度地尝些苦头,就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吧。至亲不会刁难你,廖家却不一定,况且,当家做主的终究是你大舅兄,让他落魄,你面子上能好看?”
至亲不会刁难他?程阁老牵了牵唇。
“你听到了没有?”程老夫人又叹息一声,“这次你父亲是动了真气,你不息事宁人的话,他绝不会善罢甘休,闹不好装病就会变成真病。万一他有个好歹,在家里人看来,你就脱不了气死生身父亲的罪名——这么些年的风光日子,你过够了、过腻了不成?”
“不至于。”程阁老终于应声,语气温和,“您二老不止我一个儿子,老太爷不会不顾及二弟的前程。”
程老夫人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到如今,你竟还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孩子。”
程阁老不动声色,只是道:“外面的事,您不需劳心费神。”
有丫鬟在门外禀道:“禀老夫人、大老爷,唐太夫人、临江侯和黎郡主前来探病。”
唐家的帖子,昨日就送来了。程家能用各种理由拒绝别家的人前来探病,却不能不见唐家的人。
“请。”程老夫人吩咐道,“服侍我换身衣服,到里间歇下。”不舒坦是真的。昨日她瞧着老太爷对长子大发雷霆,胸口发闷,险些晕倒。今日理清楚原委,好了一些,但是胃口很差,什么都不想吃。
程阁老站起身来,缓步出门。唐修衡前来府中,他得出面应承。
走出院门,程夫人追上来,“老爷。”
程阁老停下脚步,回眸看着她,神色淡然,似在面对陌生人。
程夫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低声恳求:“你放过我娘家,好么?当年的事情,只是我和兄长两个人的过错而已。如今的事情若不压下去,济南廖家满门都要被连累。”
这些话,她只有在这个时候说。别的时候,她根本见不到他的人。
程阁老微微一笑,“当年的事,只是程家一个人行差踏错,旁人何罪之有?”
“可是,”程夫人泪盈于睫,“你常与道士高僧参禅论道,不是对众生怀有慈悲之心么?你真的忍心连累无辜?我兄长的孙儿刚满两岁……”
“孩童无罪,不会受牵连。”程阁老语气转为温和,“大不了,我帮他抚养。你该知道,我最愿意做这种事。”停一停,问道,“你说的是你大哥,还是你二哥?”
她二哥的长女,做了他的长女。此刻想到这些,再品一品他的话,要多戳心就有多戳心。程夫人难堪至极,又因难堪生出怨恨,“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把我兄长钉在济南那么多年,还不够么?”
“我是好心。”程阁老认真地看着她,“若是很早就让他如愿进京为官,他早已尸骨无存。离厌憎的人太近,我克制不住自己。”语毕,打量着与她之间的距离。
程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面色有些发白了,语声多了一丝沙哑,“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怎的这般歹毒?”
“我歹毒的时候,还没到。”程阁老转头望向院内,“去服侍老夫人,做个孝敬的媳妇。那才是你的日子。”
程夫人沉了沉,鼓足勇气道:“你难道就不怕我与人胡言乱语,说你和周夫人的闲话么?”
程阁老笑容清朗,语气诚挚:“你随时都可以胡言乱语,也随时都可以死无全尸。不妨抓紧验证这句话的真假。”
“……”程夫人身形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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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爷昨日在书房院发病,不便移动,便留在书房里间将养。
程府管家将唐修衡请到书房,恭声道:“大老爷稍后就到。老太爷这会儿醒着,精气神很好,想跟侯爷说说话。”
唐修衡颔首。
管家躬身带路,请唐修衡进里间。
程老太爷半倚着床头,看到唐修衡,便和蔼地笑了,招手道:“难得侯爷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快坐下。”
唐修衡上前行礼,随即依言落座,“您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程老太爷蹙眉哼了一声,“心里不舒坦。你是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
唐修衡打量着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的程老太爷,笑,“我瞧着您更像是在闹脾气。”
程老太爷笑着叹了口气,“活到我这把年纪,与小一辈人计较的时候,能用的招数已经不多。”
“凡事看开些。”别说唐修衡不擅长宽慰人,便是擅长,此刻也只能说些场面话。不是局中人,不了解父子两阁老之间的矛盾,外人说什么都不合适。
程阁老走进门来。
唐修衡起身,待得程阁老给程老太爷行礼之后,与之见礼。
两人落座之后,程老太爷问唐修衡:“廖家贪赃行贿一案,你怎么看?”
“事不关己,我没看法。”
程老太爷笑呵呵地道:“我知道你性子清冷,但对这种事情,总该有些感触,觉得是人之常情,还是极为厌烦?”
唐修衡微笑,“做好分内事,不问旁人事——我向来如此。”
程老太爷却对这话题很执着:“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如——我是说假如,这种事落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
唐修衡看了程阁老一眼,“用阁老的方式应对。”
程阁老笑了。
程老太爷也笑,“你们一文一武倒是投契。”
“侯爷今日心情不错,愿意抬举我罢了。”程阁老看着唐修衡,笑意加深。这年轻人脾气不对的时候,不论说话与否,都能让人恼羞成怒却怒不敢言,这类事情,他平日听的不少。
唐修衡莞尔,“我说的是心里话。”
三个男人谈笑期间,太夫人与薇珑到了程老夫人房里。
婆媳二人其实有些意外:程家放出两位老人家都病倒的消息,外人自然要做做门面功夫,递帖子前来探望,但是从本心里,都没料到程老夫人会见客。
行礼落座之后,薇珑留心打量着程老夫人,见对方六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气色欠佳,态度分外和蔼可亲。
程老夫人道:“身子骨不争气了,倒也没什么大碍。劳烦太夫人和郡主前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昨日听说了,自然要登门探望。”太夫人笑道,“您可要快些将养好,我还等着请您光临寒舍呢。”
“这次是急火攻心,昨日有些头晕目眩,没胃口。太医没开方子,只让我用药膳调理着。”程老夫人说了自己的病情,为的是让唐家婆媳心安——不是会过病气给人的症状。
“哪怕勉强自己,也要照常用饭。”太夫人语气诚挚,“人的身子骨,依仗的就是一日三餐。”
“你说的对,这道理我也明白。”程老夫人感激地一笑,望向坐在一旁的薇珑,“瞧瞧,多标致的一个孩子。以往总听人说郡主是罕见的貌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又对太夫人道,“你有福了。”
“是啊。”太夫人并不掩饰自己对儿媳的喜爱,“这孩子性子柔和,又很懂事。”
薇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懂事,有才情,又精明干练——在娘家的时候就打理王府的庶务。”程老夫人眼含赞许地看着薇珑,“不需多久,就能替你婆婆当家理事了吧?”
薇珑欠了欠身,和声道:“老夫人谬赞,实不敢当。娘家事情少,所谓的打理庶务,不过是虚挂的名头,大事小情的,都是管家打理。日后还是要婆婆费心教我,只望着过一两年能帮上忙。”
程老夫人不由笑起来,“哪里需要那么久?”
太夫人笑道:“什么都好,就这桩事与我唱反调。我让她尽快主持中馈,她就是不肯。也罢了,先一起打理着家事,过几个月再说。”
“你年岁又不大,不需急着躲清闲。”程老夫人道,“换了别人,只怕你不肯放权。你可要惜福啊。”
太夫人称是,“我明白。”
说话间,程夫人亲自端着一碗羹汤走进门来,恭恭敬敬地送到程老夫人手边,之后转身与太夫人、薇珑见礼。
薇珑看得出,程夫人情绪特别低落,此刻正在为强颜欢笑四字现身说法。
这女子当年到底做过什么?没有过错在先,程阁老不会长年累月地钝刀子磨着她——两个所谓的女儿,是她一生最大的屈辱吧?如今娘家又陷入风雨飘摇,她心里作何感想?
文人狠起来,杀人不见血。
程夫人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与否并不重要。最起码,对程阁老没有任何用处。
失去的,他已然失去,此生再不可得。
思及此,薇珑为自己一向敬重的程阁老不甘、心痛起来。
又坐了片刻,太夫人与薇珑道辞。程老夫人在病中,探病的人不宜久留,怕影响老人家休息。
外面的唐修衡也已走出程老太爷的书房,程阁老亲自相送。
程阁老歉然道:“家父年纪大了,未免絮叨,还请侯爷海涵。”方才老太爷一直揪着济南廖家那件事,用各种方式委婉地套唐修衡的话。今日唐修衡真就是心情不错吧?或者也是出于对老人的本能的迁就,一直和颜悦色的。
“人之常情。”唐修衡一笑,“瞧着老太爷倒是没有大碍,我这个外人都宽心不少。老夫人怎样?”
“也无大碍。”程阁老笑道,“只是,我肯定要在家侍疾一段日子。有的人年纪大了,会故意耍小孩子脾气。”
这意思是说,两位老人家要把他扣在家里一段时日,试图劝他放过廖家,避免里外不讨好的局面。唐修衡眼里有了些许笑意。
程阁老说起别的事情:“德妃的死,暂时不会影响到端王。”皇帝不会让梁湛、安平为德妃守孝表孝心,意味的也就是梁湛平日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不在朝堂,在家又被琐事缠着,端王若是暗地里有什么与我相关的举动,还请侯爷告知一二。”
“哦?”唐修衡微微扬眉,“阁老何出此言?”
程阁老凝视着他,打趣道:“侯爷居然也会明知故问,难不成想看我成为端王的爪牙?”
唐修衡轻轻地笑开来,“成,我记下了。反过来,阁老也是一样,我看不到的地方,您多费心。”
“这是自然。”
唐修衡后退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阁老留步,改日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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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新婚的周益安与程锦绣也来到程家探病。
二老并没见他们。不见就已满腹火气,见了更生气。
这门亲事,是程阁老给他们添堵的开端,他们自开始就竭力反对,怎奈毫无用处。
程夫人送走太夫人和薇珑之后,便撑不住了,回到房里窝火、流泪。听说新婚的小夫妻来了,不耐烦地蹙眉,“若是来了,便打发走!”
程阁老早已料定是这情形,自开始就让周益安、程锦绣去了自己的书房说话,随后让他们去给程锦绣的母亲王氏请安。
夫妻两个不会没有自知之明,走完过场,打道回府,去周夫人房里回话。
周夫人神色温和,把几本账册拿给程锦绣,“这是内宅的一些账务,你看看。账册里面就有持家之道,先了解一下内宅的情形。”
程锦绣恭声称是。婆婆说的话,程阁老也说过。
这些年,程阁老从没把她当女儿看。记事起,就觉得他不喜欢与家里任何人拉近距离,与她更像是师徒。只要她想学的,他都倾囊相授,没时间的时候,就给她请先生到家中。出嫁前,她学会了珠算、心算,持家的一些道理,程阁老也悉心提点过。
周夫人端详儿媳妇片刻,满意地笑了。锦绣样貌秀美,做派端庄大方,作为婆婆,她没什么不满意的。
程锦绣见周益安欲言又止,便道辞回房。成亲后,婆婆待她一向温和,但是从来没有婆媳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情形。有事说事,没事最好别来——婆婆没明说过,但对任何人好像都是这个态度。
与程阁老名为父女实为师徒的相处情形她已经习惯,眼下便毫无失望,反倒觉得轻松——她从来就不知道怎么跟长辈撒娇套近乎,若是遇到个需要她每日哄着陪着的婆婆,才是莫大的难题。
妻子走后,周益安到了母亲近前,低声道:“观音庵有人来传话,说清音想见见您。”
周夫人颔首,“过几日,我去看她。”
周益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母亲的神色,“清音这一辈子,都要在那里度过么?您真的舍得?”
“不舍得。”周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可是,她不是我能教导的孩子。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都是别人不该害她,亲人不该不竭力帮她,却不想想,谁无事生非害过她?缺理在先的事,亲人又怎么帮她?”
她凝了周益安一眼,“她打黎郡主的主意,真的只是想拿捏着黎郡主的把柄?那叫什么把柄?那是一个女子的清白——你敢拍着心口说,她不会起下作的念头,不想害得黎郡主身败名裂?”
母亲看起来是连番发问,其实是在讲述清音的种种过失,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周益安无法接话。
“黎郡主是顾着黎王府和自己的颜面,没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说,但不代表她没料到。那件事,锦衣卫指挥使知道了,意味的就是皇上也知道了,任谁都救不了她。”这是第一次,周夫人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告知儿子,“况且,那种手段……我厌恶之至。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用女子的名节做文章。”
周益安意识到,母亲末尾的言语,暗指姨母当年的经历。这下他真的明白了母亲对清音的失望有多重。深受其苦的人,看不了别人走上姨母的旧路——方式不同,但结果相差不到哪儿去。
“娘,您很想念姨母吧?”周益安坐到母亲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些年,是不是都在为她不甘?”
“嗯。”周夫人垂眸,笑容苦涩,“我们姐妹两个,是由奶娘带大的,每日见你外祖母的时候,不过是一早一晚问安。你外祖母望子成龙,时间都花在了你舅舅身上。
“你外祖父是严父,只有一点好,我求他什么他都答应。是因此,有了女先生常年教导我们诗书礼仪。
“我对娘家,打心底觉得最亲的,是姐姐和奶娘。
“姐姐走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没家的人。至于父母的恩情,我已经用嫁进周家报答了。”
如果外祖父、外祖母当初强势一些,不想攀上周家这个高枝,姨母与母亲的命途就算不如意,也不会走到这般凄清寂寥的地步。周益安想到这些,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除了这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周夫人空闲的一手抬起来,抚了抚儿子的面容,“不说这些。如今看你娶妻成家,是我最欣慰的事。只盼着你懂事些,善待锦绣,你们要尽快当家做主。”
周益安郑重地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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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太夫人听管事回事的时候,薇珑在一旁一面看帐,一面留心听着。
有的管事喜欢绕着弯子说话,两句话能说完的事儿,偏要说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有的管事喜欢话里话外数落别人的不是,事情没办好,都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不堪用。都不好,只她没错。
心情好的时候,薇珑只觉得有趣,想着漫漫光阴这样打发掉也很有趣;心情不好的时候,薇珑要时刻忍着不蹙眉,想着这宝贵的光阴被这些琐碎磨叽的人浪费掉,委实可惜。
今日她心情不好,也发现了自幼失怙的人的不足之处:受父亲熏陶长大,处理事情时态度再柔和,方式未免过于强硬。
相同的事情若是落到她手里,不出三次就把管事打发到庄子上去了,绝不肯和太夫人一样委婉地敲打、循循善诱。
太夫人骨子里是杀伐果决的人,都要这样应对,可见这就是寻常门第里的常态。
嫁了人,就要过寻常的日子。
日后不论情愿与否,她都要效法太夫人的做派。
真是让她压力倍增的事情。
熬到太夫人把管事打发掉,薇珑道辞回房。
唐修衡回家之后,换了身深衣就又去了沈宅。她便如之前一样,整个下午都消磨在书房里。
有那么一刻,看着与梧桐书斋布置得大同小异的书房,她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还没嫁给他,仍然在王府。
之后,她暗暗心惊。
初时觉得这是不该有的错觉,过一刻便认为是情理之中。
与太夫人、两个妯娌熟稔之后,每日只需早晚说说话,聚一聚。别的时间,她们都有自己的消遣,又知道她喜欢闷在书房绘图看书,便互不干扰。
每日她独自用饭的时候居多,唐修衡不在家的时候不需提,在家的时候也只是晚间一起用饭,白日他都在外院。
这种日子,让她的心绪很快恢复到了出嫁之前,略有的不同之处,是失落更多一些——在家还能时常与父亲一同用饭。
如果是这样,那她真的需要早早出嫁么?——现在她只是换了个府邸的内宅,依然是偶尔与他说说外面的事。不管她嫁不嫁,他和她都会尽力让梁湛处于被动的局面。
唉。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憧憬、期望太多了,现在失落也是自找的。
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不断,绘图的时候便总出错,画残了好几张图纸。
荷风体贴地给她端来一盏热茶。
她坐回到椅子上,细细地品茶,让情绪快些恢复平静。无意间一瞥,撞上了荷风不无担忧的眼神。
薇珑眨一眨眼,不明所以,也没问。
一盏茶喝完,她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如果是别家新婚的夫妻,新郎成亲几日后就连续几日不着家,自己会怎么看?少不得要怀疑新郎与新娘子的光景不美满。
唐修衡的行踪,府外没人知道,可府里的人都知道。
直到昨晚,她才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那本来就是!
薇珑放下茶盏,按了按太阳穴。
自己居然到此刻才意识到,是有多迟钝?
至于唐修衡,不需问,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这症结在于,都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各自心里想起来又都是在前世曾经成亲,便不拘小节。
可前世只是成亲而已,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过日子。那时他忙于朝政,一日都不得闲,她明白这些,自然体谅。
稀里糊涂的,他们就变成了在这方面不懂也不顾俗例的做派。
万一荷风等人为她鸣不平,跟吴槐抱怨,那可就把人丢到娘家去了。薇珑暗暗下了决心:今日起,她得让他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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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戌时将过,唐修衡回到房里,把一本书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俯身亲了亲薇珑的脸,转去沐浴。
歇下的时候,已是亥时正。
薇珑了无睡意,还在看书。他躺在身侧之后,问道:“明日晚间还出门么?”
“不出门。”
薇珑心里好过了不少。
唐修衡继续道:“明晚笑山来家中,给娘请个安,在外书房说点儿事情。”
“嗯,你在家就行。”
唐修衡抚了抚她的脸,问她:“乏了么?”
“还没。”
“正好,我也看会儿书。”唐修衡拿起书,把羊角宫灯移近一些,借着灯光凝神阅读。
薇珑瞄了一眼,见他手里是一本棋谱。
应该是出自沈笑山之手。
沈笑山身份是巨贾,其实极有才情,前世遁入空门之前,闲时所著的棋谱、食谱、琴谱和几幅字画流传于世,得到了世人一致的认可,精绝的书法、画技让他成为名家。
身在方外之后,世人方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然而再高的赞誉都已与他无关。
他是孤傲、洒脱得可敬的人。
薇珑看不进书,便把书放到枕畔,先行歇下。
唐修衡也随着她躺下,把她圈在怀里,绕到她背后的手依然拿着书,继续阅读。
薇珑看了他一眼,心里是越来越没好气。
唐修衡柔声道:“明日陪你回趟娘家。”近日的事,他得与岳父说说。是他让岳父什么都不用管,门外的事都交给他,但事情的进展,都要如实告知。不然的话,岳父凭什么相信他?
薇珑嗯了一声,懒得说话,闭上眼,想压下火气尽快睡觉。
睡意迟迟不肯光顾。
他很喜欢手里的书,过了子时,还在看。
薇珑轻轻推开他,起身窸窸窣窣地穿戴。
唐修衡拍拍她的背,“梦游了?”
“不是。”薇珑语气如常,“去跟荷风说几句体己话。”
“天凉,明日再说。”她的小身子骨那么单薄,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不行。你看你的书吧。”薇珑自顾自下地,穿戴整齐之后,去找歇在西次间大炕上的荷风,“明日回王府,我这会儿得去书房,你帮我点上灯,备些茶点。”
“嗯。”荷风感觉不大好,却不敢多话,麻利地下地出门。
薇珑转回到寝室,取出一件斗篷,望着唐修衡,和声道:“横竖我也睡不着,去书房绘图。爹爹明年要建棠梨苑,让我给他些意见。我看看今晚能不能赶出来。”
“……”唐修衡望着她。她在闹脾气,他感觉得出,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
“你看书吧,要不就早些睡。”薇珑转身,一边披上斗篷,一面往外走。
“这大半夜的……”唐修衡心里啼笑皆非,动作迅速地下床趿上鞋子,追上她,拦在她面前,“你把我弄懵了,先说说话,好么?”
“不好。”薇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老老实实地道,“我这会儿瞧见你就生气。”
唐修衡要抱她,她抬手,打出阻止他上前的手势,“都说了,我瞧见你就生气,没办法跟你说话。”
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她能心平气和才怪。言语最伤人,她不想发生自己有口无心却伤情分的事。
“生气总得有个原因吧?”唐修衡后退一步,让她心安,“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原因是她被冷落了。好话都不说二遍,何况这种透着诉委屈意味的话,“不想说。”
唐修衡打心底认可她这种处理不快的方式,但是没办法接受她把自己晾在房里的事实,眼含宠溺地商量她:“那我去书房陪你?”
“不要。”薇珑对上他的目光,感受到那能将她溺毙的温柔、宠爱,心软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委屈。她不自觉地鼓起了小腮帮。
唐修衡最柔软的那根心弦被牵动,觉得此刻的她分外可爱,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正在气头上,但是真不想跟你吵架。明日一定跟你细说原委。”薇珑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带着些许恳求,“好不好?”
这种时候都能跟人商量着来,也只有她做得出。亲近的人,她是不肯伤害分毫的。
“不好。”唐修衡到了她跟前,“我等不了。”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她的唇,又加一句,“你也没跟我吵架的本事。”
“……”薇珑气结,抬眼瞪着他。什么叫她没跟他吵架的本事?她懒得搭理他罢了。
“说说,怎么惹你生气了?”
薇珑微微侧头,眼神逐渐变得平静,“这会儿想想,是我不好。之前以为是你不够喜欢我,实情应该是我太自私,不够喜欢你。”
他不在家,她前几日都觉得很正常,不回家也无所谓——这是相互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想他,他怎么都会回家就寝的……吧?
问题是她不想他。
他不像寻常新婚的男子,她又何尝像新婚的女子?不会嘘寒问暖,不会给他做衣服鞋袜,甚至一直懒得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餐饭。
她的爱,不能落实到寻常的微末小事。
凡事都得公平对待,之前就有失公允,把错都推给了他。
今晚轮到唐修衡牙疼似的吸气了,“这话题太大也太重,你得让我消化消化。”说着把她揽到怀里,“回床上自行检点去。”
语声刚落,荷风返回来,走到了寝室门外。
唐修衡一面打横抱起薇珑,一面吩咐荷风:“没事了,夫人方才是一时兴起,现在改了主意。”期间忽略掉薇珑变得气恼的眼神,抱着她走向床榻,在她耳边低声威胁,“要不你就走到院子里,让下人们看着我把你抱回来。”
听得荷风称是离去,薇珑才掐了他一把,“居然跟我来这一手。”
“不然呢?让你自己生闷气?”唐修衡把她安置到床上,按住她肩头,语气愈发温柔,“接着说正事儿,喜欢不喜欢的,你把我弄晕了。”
薇珑沮丧地垂了眼睑,“就是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他的笑容有点儿坏,“你指哪方面?”
“你少打岔。”薇珑的情绪迅速转变成又气又笑,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她没有跟他吵架的本事,“我的意思是,自己天生就不是特别招人喜欢吧?不会照顾你,不懂人情世故,满心满意惦记的都是门外的事。”
唐修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里确定她是真的犯了病:开始不是生他的气么?这会儿怎么数落起自己来了?他耐心地点一点头,“还有呢?”
“还有……”薇珑双手交叠到一起,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望了望水红色纱帐,“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解风情,一点儿都不能吸引你。”
“胡说八道什么呢?”唐修衡的脑筋搅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麻,“能不能先把数落你自己的事儿放放,说说我的过错?”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薇珑气恼地瞪着他,“好几天去沈宅,把我扔在家里,还夜不归宿,落在府里的人眼里,就是你冷落我——这个我没想到,可你也没意识到。你比我大好几岁,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唐修衡险些抬手掐眉心。这是真的,他是真的没意识到。闲云野鹤、随着自己心意行事的日子太久了,在衙门都如此,何况在家里。
薇珑见他眼神里有懊恼,并没觉得好过,继续控诉:“还有,我们刚成亲,你怎么能对我不闻不问?你不想,我也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算是这样,也应该应付一下做做样子吧?从昨晚到今晚……”
“不是,你等等。”唐修衡认真地凝视着她,“打心底觉得没什么意思,应该应付一下——你真的这么想?”他莫名觉得某方面的能力被她完全否定。
“难道不是么?”薇珑对着他的视线,毫不退让,“你分明也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唐修衡漂亮的剑眉蹙了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牙疼得很厉害似的。
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一大半,薇珑心里舒坦许多,这才留意到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缎面衣裤,便要起身,“快躺下吧,怪冷的。”
她的火气来得不管快慢,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现在轮到他上火了。
唐修衡捉住她的手,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倒是痛快了,我呢?”
“那你说。”薇珑不挣扎,期待地看着他。彼此所思所想,说清楚最好。
“没良心的小东西。”唐修衡低下头,重重地吮了一下她的唇,“自成亲到今日,我都特别高兴,想每晚都要你。可那样行么?”
行么?薇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已给出回答:
“不行。我怕你认为我急着娶你就是为了满足色慾。说实话,我对你,除了心疾发作,守着你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有那份心。
“这种时候,我真不能守着你——你也说了,正在新婚,我不可能保证每日都能控制自己。你不是别人。
“心绪愉悦的时候,我只是病症轻一些,这你知道。
“愉悦的时候欲求不满,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是真的不闻不问——那样你会更难受吧?”
薇珑心里的歉意到了眼底。她昨晚就应该委婉地跟他说说这件事。他的性子不就是那样么,不被逼急了,不会不分巨细地解释。
唐修衡留意到她的眼神,予以安抚地一笑,“我以为你了解这些,所以就没说过。怕管不住自己,就去找笑山议事、下棋,没考虑周全。这件事是我不对,如常上朝之前,我不会再夜不归宿。”
薇珑愈发不安,“我也有不对。”
“的确是有不对。”唐修衡直言不讳,“单说这两日,我一起那个心思,就会想到你事后要沐浴,折腾大半晌,壹夜都不能合眼,第二日能打起精神出门?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是为这档子事着凉甚至染了风寒,划算么?”
“……”薇珑汗颜,“那怎么办?不洗睡不着。”
“怎么办?”唐修衡眼神戏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累得你下不了床就是法子。”
薇珑不自主地瑟缩一下,“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大灰狼看着小绵羊似的。”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低头索吻之前,说道:“本来就是。我家小绵羊嫌我冷落她,今日好好儿补偿一下。”
薇珑第一反应是想到了他那句累得她下不了床,心慌慌的,“今晚可不行,明日不是还要陪我回娘家么?”
“说好了的,下午过去。”他加深亲吻,“闭嘴,专心点儿。”
薇珑实在是不能照办,弱弱地求他,“那……你悠着点儿来。”真把她整治地下不了床,笑话可就闹大了。
“嗯,让你觉得有些意思了就行。”她那句无心之语,他可是记在了心里。
第52章 更新(万更)
没完没了
绵长灼热的亲吻落下来,薇珑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中, 她的衣衫褪去……
唐修衡听到了有人走进厅堂, 转到西次间,与荷风低声说话, 随后荷风往寝室这边走来。
他解开她肚兜系带的手势没有变得迟疑。这大半夜的, 能有什么事?眼下最重要最盼望的事情是要她。
“侯爷、夫人,”荷风的语气透着些许沮丧,“陆大人与沈先生来访, 有要事求见侯爷。”她很反感有人来扰夫妻两个——本来就不如寻常夫妻恩爱, 再有人打岔, 情形怕是更坏。
称有要事,来的是两位好友。会是什么事儿呢?
唐修衡斟酌着, 心里却是清楚,今夜又不能如愿了。
都说无巧不成书, 巧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有时候真是让他窝火。
他沮丧地把脸埋到她颈窝,吁出一口气。
薇珑低低地笑起来, 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快去吧。”
唐修衡搂紧了她, 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她的耳垂。
“快起来。”薇珑柔声哄他, “明日再说, 我又跑不了。”
“不生气吧?”他问。
“高兴还来不及。”薇珑扬声吩咐荷风,“让陆大人、沈先生稍等,侯爷这就起身。”
荷风称是而去。
唐修衡缓了一阵子, 体内的火焰平息,这才坐起身来。
薇珑也起来,快速穿上寝衣,披衣下地,给他取出一套簇新的中衣、一件锦袍。
“让带来的绣娘给你做的,看看合不合身。”薇珑帮他穿衣。
这次,唐修衡由着她,展开手臂,享有她的照顾的时候,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竟然喜滋滋的。
他失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薇珑俏皮地对他眨一眨眼。
“我这儿是觉得被人浇了冷水,你呢?”他笑问。
“我觉得是及时雨。”薇珑如实道,“不然真要担心起不来,都不能给娘请安。”
唐修衡笑开来。穿戴齐整之后,抱了抱她,“今晚早些睡,等我明日收拾你。”
“……”薇珑笑着往外推他,“快去吧。”
·
陆开林与沈笑山夜半前来,真有要紧的事:
梁湛虽然去了山西几个月,但并没让留在京城的谋士、党羽闲着。
这两日,济南廖家的事情闹起来,梁湛的党羽也有了动作。他们之前一直在查周国公府、京城廖家以及程府与外面的生意往来。
程阁老做事滴水不漏,有他当家做主,程家当然不会有把柄落在外人手里。
周府与京城廖家却是不同。有周国公当家的周府,不出问题才是稀奇事;京城廖家与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亲家,自然也不会特别干净。
如果两地廖家、周府都出了问题,程阁老兴许就会被殃及:程府现在与两家都是亲家。
如果梁湛以此为把柄,让程阁老为他所用,那么,日后第一个要被针对的就是唐修衡。
沈笑山之所以陪同陆开林前来,是因为他最了解生意场,哪些人与周府、京城廖家有来往,他都心知肚明。
唐修衡走进书房,落座之后,陆开林把这些事情如实相告,末了道:“我今晚才得到消息,觉得应该及时告诉你。”
沈笑山补充道:“周国公与京城廖家倒是不敢受贿,介入的有些生意却等同于受贿:入干股拿分红。事情如果闹起来,那些人是怎样的说法,不好说。”如实相告也罢了,若是咬定曾经一再行贿,够两家喝一壶的。
唐修衡想到了程阁老与自己说过的话,牵了牵唇。程阁老已经料到梁湛会这样做,又知道陆开林与他是至交,他一定会及时得到消息,便说了请他及时提醒的话。
梁湛的为人,程阁老想来已经看清楚:得不到、用不了的人,便打压甚至除掉。
已经料到,程阁老会没有准备么?
不会。
程阁老的用意,是探一探虚实,看唐家和陆开林有没有与程家相互帮衬的诚意。
唐修衡备好笔墨纸,动手磨墨,写了一封书信,唤来阿魏:“唤一名侍卫,把信件尽快送到程府。”
阿魏称是,快步出门。
唐修衡这才与两个好友说了原委,末了道:“这事情归根结底,要看程阁老作何打算。我们不能先于他有所举动,方式得当还好,若不得当,等于给他雪上加霜。”
陆开林心安不少,“阁老有与你交好的心思就行。”
“不是我,是我们。”唐修衡笑着看着近前两人,“我们三个。”
沈笑山转到书案前,拿起笔来,“我给你列出那些相关的名单来,来日程阁老兴许用得上。”
“嗯。”唐修衡站起身来,把座椅让给他,在一旁给他磨墨。
陆开林睁大眼睛,对沈笑山道:“他对你是真好,对我就爱答不理的。”
“胡说八道。”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也就今年好点儿,以前见了我就哭穷,拐着玩儿跟我要银子花。谁会愿意伺候你这讨债鬼?”
“……”陆开林瞪了他一眼。
沈笑山轻笑出声,一面慢悠悠地书写,一面对唐修衡讲述写出来的一个个名字背后的底细。
陆开林一面听着,一面坐到棋局前,研究唐修衡与一个门客留下来的一盘残局。
·
夜访程府的,不光有唐府的人,还有梁湛。
唐府侍卫到达程府之前,梁湛已经身在程阁老的书房。
程阁老进门,拱手行礼,“王爷当真是不速之客。”德妃草草下葬,就算皇帝再生她的气,做儿子的梁湛也该着实悲痛一段日子才是。就算没有母子情分,也该做出个样子来。
梁湛起身还礼,“的确是,我来的不合时宜。可也只有不合时宜的时候,才能登门与阁老议事。”
程阁老莞尔一笑,落座后开门见山,“王爷是为何事前来?”
梁湛直言道,“为你的岳家、亲家而来。”
“哦?”程阁老对服侍在室内的小厮轻一摆手,待人退下之后,道,“还请王爷细说。”
“济南廖家的事,我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像是阁老的手笔。”梁湛凝望着程阁老,“这事儿错不了吧?”
程阁老反问:“我像是自寻烦恼的人?”
“不是像,你的确是。”梁湛微笑,“因为你是重情长情之人。”
程阁老一笑置之。
“这种人,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很钦佩,并且敬重。”梁湛缓声道,“而且,一心交好。”
“想与我交好,便去查程家的亲朋?”程阁老笑道,“查查好事也罢了,王爷查的却都是不大好的事。”
梁湛道:“好事谁都知晓,没什么值得着手的。只有查清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才能与阁老坐在一起,从长计议。”
程阁老语气淡淡的,“王爷看我像是在乎亲眷的人么?”
“你不在乎,在乎的另有其人。”梁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程阁老,“在乎了很多年——不为此,我也不会觉得阁老是重情长情之人。”
“王爷恐怕是偏听偏信了闲杂人等的胡言乱语。”
梁湛语气笃定:“京城廖家与济南廖家的口风一致,不会有假。”
程阁老知道他所指何事,笑了笑。
“为当年那一件事、那一个人,才有了济南廖家如今的风雨飘摇。”梁湛笑意加深,“我说的对么?”
“自然不对。”程阁老唇畔的笑意渐渐隐退,“王爷似乎习惯把事情往复杂处想,这习惯真是不可取。济南廖家若是行得正坐得端,宁阁老拿不到他们的罪证,不会上折子弹劾,若真清白,谁弹劾也没用。”
“可你置身事外,不行大义灭亲之举,也不为他们证实清白。”梁湛玩味地凝视着对方,“这正常?”
“这才是为官、为人之道。”程阁老目光转凉,“假如济南廖家是清官,是国之忠良,就算我心怀怨恨,也不会出手打压。廖家是否清白,在人心,在圣心。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龌龊无能的官员,哪怕关系再近;亦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刚正清白的官员,哪怕结怨再深。
“朝廷要的是能够尽忠为民的官员,不是蛇鼠之辈——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真不能进入内阁。”
梁湛一笑,“这番话,我深信不疑。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龌龊无能的官员——这句话可包括令尊?”
笑容重新出现在程阁老面上,“这句话,你要去问皇上。已经赋闲在家的人,我又是他的儿子,给不出评价。”
“的确是。”梁湛又问,“那么,龌龊无能之辈,包括令弟么?”
“这一点也不能问我。”程阁老仍是笑,“既然是一母同胞,我看待他,便做不到公允。正如我对济南廖家一事避嫌,对亲人,更要避嫌,不论是言谈、实事。”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梁湛将手边的一份卷宗交给程阁老,“阁老看看这些,看我有无必要交给皇上——如果你看完之后,认为对自己的事情更要避嫌,那就只当我今夜不曾来过。”
“好。”程阁老神色淡然,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看完,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一叠纸张照原样放好,递回到梁湛手边,“王爷去交给皇上吧。”
“这是誊录出来的,阁老不妨留在手边。”
“我留在手边?”程阁老的笑容凉凉的,“王爷的意思是让我自己交给皇上,让皇上以为你私底下要挟我听命于你么?”
“没有人能证明这是我送给阁老的。”梁湛站起身来,欠一欠身,俯视着程阁老,“阁老精明,我此行的目的,你心知肚明,不需我赘言。我需要什么,你亦清楚。”
程阁老一笑,默认。
“这一年,我心绪焦躁至极,因为遇到的烦心事实在太多,日后难免有激进之举。”梁湛委婉地道,“我这个人,愿意结交朋友,不给我脸面的,便是我的敌人。对敌人,我会不择手段。什么事能让敌人痛苦甚至生不如死,我就去做什么事。”
“看得出。”程阁老起身,“王爷说完了?”
“嗯。”梁湛笑着拱手一礼,“告辞。”
“我送送王爷。”程阁老神色如常,亲自将梁湛送出门外。
梁湛走后,管家来到程阁老面前,呈上一封书信,低声道:“唐侯爷派人送来的。”
程阁老一笑。那个年轻人,他果真没看错。
“随我来。”程阁老唤管家随自己回到书房,看完信后即刻写了回信。信件上的墨迹晾干,他把纸张折叠起来,放入信封,“即刻送到唐府。”
他知道梁湛要的是什么,但他也知道皇帝要的是什么,更知道朝廷、百姓需要怎样的储君。
那件事,只关乎他为官该尽的本分。
杂七杂八的私事,与这件事无关。
·
唐修衡收到程阁老信件的时候,正与沈笑山一面对弈一面议事。
陆开林坐在一旁,阅读沈笑山写的棋谱。
程阁老的信件上只有一句话:若侯爷方便,请费心留意周家。
陆开林凑过去看了,对唐修衡道:“这件事,用你的人吧?你的人办事更牢靠。”
“嗯。”唐修衡看向阿魏,把信件递给他。
阿魏看完信件,即刻会意,“小的明白。安排好之后,就去程府回话。”
“记得,是周家的人。”唐修衡叮嘱道,“周家别的房头、庙里那个,都要留意。”
·
翌日下午,唐修衡和薇珑去了平南王府。
黎兆先看到唐修衡的时候,由衷一笑,看到薇珑的时候,却是忍不住微微蹙眉,“你怎么又来了?”哪有刚成亲就往娘家跑的人?
薇珑无奈。
唐修衡道:“是家母的意思。她本不想来,家母责令她与我一同过来。”
这算是实话。一早请安的时候,他跟太夫人说下午去王府。
太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让薇珑一同去。”
黎兆先听女婿这么说,放下心来,看着女儿的眼神变得慈爱,“倒是个有福气的。”
薇珑看着父亲,笑了笑。
随后,她让翁婿两个说话,自己则回到梧桐书斋,把吴槐唤到面前,说起她所知的一些事,末了叮嘱道:“我让你留意的事,你继续留意着,别的不要让爹爹介入。”
吴槐称是,“您放心,侯爷也不让王爷管门外的事,不然的话,王爷怎么可能有闲情着手园子的事儿?”
“这倒是。”薇珑笑起来。
同一时间,周夫人和周益安到了观音庵,随着引路的人,进到一所小院儿。
一早,程阁老派人传信给母子两个:今日起,有人会在暗中保护或监视周家一众人等,她若是察觉到,切勿气恼,这件事是他托人帮衬。
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人用周家人等的安危要挟他,否则,他绝不会去求人帮忙。
周夫人心里酸酸的,允诺日后自己会和益安尽力照看好家人,尽量不出岔子。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看望女儿的日程就提前了。
清音现在是什么样子,什么心思,她得去看一看,如此心里才有底。
周益安不放心母亲单独出门,也想见一见妹妹,便随行在侧。
在堂屋门前等了片刻,周清音走出门来。
她素着一张脸,一如寻常女尼的打扮,刚出门的时候,神色淡然娴静,看到母亲、兄长的时候,目光倏然有了怨恨。
周益安暗暗叹息。
周夫人不动声色。
周清音指了指院中大树下的石桌石凳,“二位施主请到那边说话。”
周益安心痛不已。
周夫人却微微扬眉,“你没地方待客的话,便去师太给我留的厢房说话。”也不知道这丫头的脑筋是怎么长的,不是她吵着闹着要见亲人的么?见到了却唱这一出,委实小家子气。
周清音狠狠地横了周夫人一眼,转身进门。
周夫人与周益安随之进到堂屋。
堂屋只有一张矮几,地上放着三个蒲团。
周清音在居中的蒲团上落座,待得母子两个落座,看着周夫人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先前我还以为,是黎薇珑阻挠,你不能来这儿看我。前两日试着跟师太求情,托她命人请你过来……你今日就来了。由此可见,是你根本不想见我,并非外人阻挠。”
“是,我是不想见你。”周夫人面不改色,“你要见我,我恰好得空,就来了。有事情就直说,没事也不要耽搁我和你哥哥的工夫。”
周清音用力咬住了唇,面色涨得通红。
周益安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周家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母亲的对手,她的冷静和貌似无情是常态,谁都不能在明面上伤到她。妹妹应该也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尝试着去刺痛母亲。
傻丫头,那是不可能的。
周清音把矛头转向周益安,“听说哥哥成亲了,娶了程二小姐。我以前见过她几次,听说她很得程阁老的宠爱,最起码比程大小姐要得宠,她的琴棋书画,都是阁老亲自教导。我倒是想不通,你是怎么攀上这高枝的?——在你成为笑柄之后?”
换个人这般的冷嘲热讽,周益安一定会动怒,但说这些话的人是妹妹,是他觉得有所亏欠的妹妹,便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温和地笑了笑,“这门亲事,的确是我高攀了。以往我的确是做过糊涂事,还连累了你……这些我都知道。”
他这样诚心诚意又满含歉疚的应对,让周清音很是意外。她奇怪地审视他片刻之后,困惑地道:“居然是脱胎换骨的样子……呵呵……哈哈……”她由轻笑转为高声地笑。
周益安无可奈何。
周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说来,”周清音止住了笑,“家里没了我,真就是好事连连啊。可是,爹爹呢?嗯?我听说爹爹病重,你和程锦绣之所以抓紧成亲,是程阁老体谅周家,让你们冲喜。爹爹现在怎样了?好些没有?”
说到周国公,周益安不自主地冷了脸。
那个人,他此生再不会唤他“爹爹”,打心底不想承认那个父亲。那个人,先是一时的荒唐冲动,毁了姨母、母亲的一生,随后这些年,又毫无悔意,把他和清音带的愚蠢莽撞。
父亲不对他实话实说,让他也成了德妃的帮凶——那是为人|父的办得出的事儿?
如果没有母亲出面,果决行事,那么到今日,他和清音怕是不知走上了怎样的绝路。
沉了片刻,周益安神色郑重而冷峻地对周清音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指手画脚。娘不来看你,自然有原由。可你在此之前,也从没有过要见娘的意思。到现在都认为娘亏欠你,是你糊涂、不孝。这种话不准再说!”
周清音讶然地睁大眼睛,随后再度大笑起来,“你……哈哈……如今倒真是改头换面了……”说到这儿,笑声忽然顿住,她看住周夫人,“你终于肯教导儿女了?眼下看来,颇有成效啊。”
周夫人神色如常,语气凉凉的:“你到底有事没事?相见就只是为了冷嘲热讽?当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可要当心啊,别连这观音庵都待不下去。”
到此刻,她已经有些后悔。根本就不需来。
这丫头钻进牛角尖到现在还没出来,一言一语背后的意思,其实都在责怪别人。
都是别人欠她的,只她没错。
都是别人害的她,只她无辜。
周清音冷哼一声,“这种话还真吓不到我,到何处还不是一样?我就是一个被生身母亲嫌弃的人,这是命,被这种命数害死也是活该。”
周夫人逸出清越的笑声,“你知道就好。这是你此生的命,若不认命,想继续做跳梁小丑,那么,我不会再留着你现世。”她笑意更浓,目光却是悲凉、残酷交织,“你敢再自不量力,我就拉着你一同去地狱。”
周清音嘴角翕翕,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早就活腻了,这会儿也真不认为你还有活着的必要。”周夫人的语声低缓、冷静,凉飕飕的。
她已心寒到极点。
很久的时间了,她与女儿红尘内外相隔。
她私心里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错,悔恨自己不曾亲自教导一双儿女。
她一路上都在憧憬,母女相见时能说说体己话。只要女儿已经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就会为她再谋出路,去下跪请求薇珑也无所谓,只要能换来让女儿悄无声息地还俗、寻个像样的归宿就行。
真是这样打算的。
事实呢?女儿毫无悔意,不知错。
这样的孩子,她真的教不了、管不了。
她能用的,只有惩戒的方式。
周益安因为母亲不被理解、尊重,心急起来,“清音,很多事你不知道,爹和娘……”
“住口。”周夫人语声冷静地打断他的话,慢慢站起身来,“什么都不要跟她说,除非你也想遁入空门。你跟她说了,不但没用,反而会成为害死你的祸根。我对不起你,让你有了这样一个妹妹。”
周益安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心痛得险些落泪。
“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周夫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周清音,“你想算计黎郡主那次,假如得手,你作何打算?是让你哥哥如愿娶了她,还是让她嫁给一个寻常门第的人?是不是想让黎王爷为你和唐侯爷保媒,从而如愿以偿?”
“……”周清音抿了抿唇,眼神变幻不定。
“你想让黎郡主对你低头,听你摆布,所以才不择手段地要拿到她的把柄。我说的可对?”
周清音仍是没接话。
可她的眼神、神色已经给出了答案,非她所愿,但是周夫人和周益安太了解她,一看便知。
“我真是没有看错你。”周夫人闭了闭眼,“好生修行,过几年再相见。”语毕决然转身,快步出门。
周益安稍一迟疑,之后急急起身,追上母亲。
周夫人在门口停了停,正色吩咐他:“回府之后,我会命人传话给唐府,让黎郡主更加费心地照看周大小姐,只要她还有肮脏的心思,当场杀了她我也认。三年之内,我不准你来看这个手段卑劣的货色。当然,我若是三年之内遭报应身死,你就权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话说到这个地步,是心意已决。
周益安黯然点头。母亲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并没有高的期许,只是希望他安然度日。
周夫人回眸望向周清音,“你真是我做的孽。是我的错,我就会承担,会陪着你面对,亦或结束。”她讽刺地笑了笑,“你没有自尽的勇气,我有。再不知好歹,我会陪你下十八层地狱。”
母子两个默然走出院落。往前走了一段,周清音哭着追出来,语声含糊地喊着:
“哥哥,你也不管我了么?爹爹他……他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只是两句话,意味的事却不少。
周益安蹙了蹙眉,叹息一声,脚步没有停留,陪着母亲向前走去。
他恨周国公,更恨自己。
妹妹是被他们带成了这样糊涂的样子,错不在她。但现在的她,是谁都不能拯救的。
救她走出困境,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认为的自己遭遇的不公去找黎郡主的麻烦。那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母亲费心经营出来的现状会一朝坍塌。
与其那样,不如让她真的认命。
本质上没有过错却不知错的人,在某些情形之下,是最棘手的。
·
当晚,唐修衡与薇珑在王府用过饭才返回家中。
回家之后,两人先去了太夫人房里请安。
太夫人瞧着夫妻两个都是神色愉悦,自己也很高兴,说了一会儿话,便端了茶,“时候不早了,回房歇息吧。”
二人称是,回到正房。
薇珑沐浴之前,让荷风点上了助眠的香,是考虑到唐修衡怕是有几日没好生休息了,香料对他平时没作用,在这时候应该能有些功效。
原本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先于他歇下,事实正相反——沐浴的时候,唐修衡斟酌着程家、周家相关的事,之后又考虑到三个弟弟的前程,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三个弟弟什么都没说过,为他做出的牺牲却很多。
他心里都清楚。
他们与母亲一样,总觉得欠他一些。
可事实在他看来正相反。
他欠家人的,一直苦于无从弥补、偿还——不是不着家,就是在家相对没什么话可说。
沟通是相互的,尤其亲人之间,没有特殊的事情、特定的场景,谁都不会主动说及心底的话——太突兀,万一对方慌乱尴尬起来,只会让情形更糟。
他和亲人应该都是出于这一点,平日相互回避的时候其实更多。
只有四弟是例外。可四弟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真是没有能说到一处去的话题。
怎么办呢?
这种别别扭扭的局面,他早受够了,偏生没法子改变。总不能忽然改头换面吧?他倒是想,做不到,也怕吓着家人。
回到寝室,他才像以前一样,暂且放下了这些,注意力被娇妻吸引过去。
她穿着粉色寝衣,衣服的颜色娇嫩,人更娇嫩。
七八分干的漆黑长发散落在枕畔,面颊上染着水汽蒸腾后留下的浅淡霞色,双眸如亮晶晶的星辰,唇瓣宛若嫣红花瓣。
极美。
明明是早已刻入心海烙上灵魂的女孩子,如今相对,却总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欢笑、趣致。
明明是相同的人,却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情路。
超出预料,更让他爱。
他在床畔凝视她片刻,先熄了灯,之后宽衣,将她揽到怀里,惊觉她竟已在方才除掉了寝衣。
“这么体贴?”他的手指在她后背游走。
“帮你省些麻烦。”薇珑环着他的身形,手的触感微凉,“冷么?”
“当然不。”唐修衡辗转索吻,“帮忙怎么不帮到底?我喜欢你像滑溜溜的小鱼。”这会儿还有阻碍,他边说话边将这些清除。
“不是没来得及么?”薇珑的语声和他一样,有些含糊不清,“打量谁都像你似的么?”
“这倒是。”他忽略掉她的不情愿,探寻着,“让我看看,想我了没有?”
想么?她都说不清楚。身体自有玄机,是连她都参不透的玄机,自会给出真实的答案。
黑暗中,他的体温由沐浴后的微凉逐渐转为灼热,温暖着她,萦绕着他。
黑暗中的她,让他觉得愈发娇柔。
手指执意的轻拢慢捻间,他加深亲吻,让她慢慢软化。
薇珑无措地轻轻瑟缩着挣扎着,又担心着,“今日……不会再有人来找你吧?”
“不会。”他手上力道微微加重,“专心点儿,不然我会恨你。”
“你才不会……”四个字都没说完,她忍不住因为他刻意的坏心的举动抽一口气,继而自觉面颊在发烧,有无形的、有形的暖流在骨骼、幽谷之间涌动。
他愈发肆意。
薇珑身形有些僵硬了,纤长的手指扣着他的肩头,越来越用力,呼吸再克制也无法如常,“意航……”她唤着他的字,“你给个痛快行不行?”
唐修衡险些就笑出来,“你当这事儿是上刑场么?”继而带着些刻意,去胡作非为。
薇珑的心绪放空,仅剩的一丝理智都专注于现在的困境和如何走出这困境,“没……真不是。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么……”这么坏,这么要命——她没办法把话说完,那说不清是恼人还是快乐的感触让她完全慌乱紧张起来,“意航,”她无助地唤他,“你再这样,我……”她能怎么样?不知道。
“你报复回来。”唐修衡语带笑意,收了手,轻轻碰触着她,“敢么?”
薇珑的手指离开他肩头,攥成了拳,运了会儿气,又缓缓摊开。
她不敢。准确地说,是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她怕他突然袭击,又期待他突然袭击——是一份让她煎熬的空虚所致。
“想我么?”他摩挲着她的唇。
“……应该是想吧。”她分析了现状之后,这样回答。
“什么叫应该是想?”他和她拉开一些距离,让她陷入更大的空虚。
薇珑勾低他,即刻示弱,“想你,好不好?”
唐修衡轻轻地笑开来,再度深深地热切地吻她。
身形被捞起,膝弯碰触着他的手臂,是任他撷取的姿态,薇珑有些紧张。
随后,便因他坚定却温柔的举动放松下来。
她闭上眼睛,一手抚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形的起落。
唐修衡最担心的是她半路神游天外,那样的话,等于先前一切作废,重新来过。这次不同,他似乎不需要再担心她忽然没了兴致、艰涩地包容他。
是因此,他愈发放松,也愈发恣意。
她带来的每一分每一毫的美,他都享受,亦忍不住探索更多。
某一点会让她不安、抵触——那意味的,通常并非坏事,而是她不愿去尝试去触及的快乐。
他反复轻柔温缓地碰。
薇珑难耐地别转脸,喘息着。
他不给她抱怨的机会,板过她的脸,以吻封唇。
“唐意航……”她呼吸很急促的时候,哀求道,“别这样。”
“这样怎么了?”他问。
“……好难受。”
“那算了?”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那,没事了。”她不甘地道。
唐修衡爱煞了此刻的她,行动上却是变本加厉。
薇珑的身形慢慢绷紧,就要语不成调了,“唐意航……我真的挺难受的,真的。不这样,行不行?”
他是永远做不到拒绝她的,因而道:“好。”继而换了方式,轻送浅抽,待她真的适应之后,才放松下来,肆意起来。
一下一下,直达芯底。
薇珑又煎熬起来,却不好意思再出声阻止。
这不行那不行——换了她是他,也会歇了这份心思的。
他由碰触转为停驻在那儿,先是宛若轻轻地按揉,继而加了些力道,反复磨碾。
薇珑失力,手臂无力地落下去,微微蹙眉,轻哼出声。
被缠得越来越紧,他不自主地再度加重力道。
薇珑知道自己就要失去控制了,分外紧张起来。不在控制之中的任何事,都让她惊慌。
她支肘撑身,在昏暗中对着他摇头,“不行,不行……”
唐修衡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克制、罢手。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让她揽到自己面前,焦灼地索吻,“不能忍一忍?”
她犹豫期间,他一记用力,继而重重研磨。
“哦……嗯!……”
薇珑抬手,狠狠地扣住他肩头,喘息得分外急,自知此刻一定是满脸通红了。身体全然陌生的不在意料之中的反应,让她惊惶、尴尬。
“抱着我。”他说。
“……”薇珑抱住他,勾紧他颈部,撒气一般去吻他、咬他。
他喉间逸出低低地轻叹。
那里绵绵密密的吮吸、轻咬,愈来愈紧的缠绕,让他脑筋都发麻,陷入空白,宛若行走在云端。
骨酥魂销。
他回应着她带着小脾气的亲吻的同时,大起大落。
室内旖旎流转,身体碰撞的声音、温湿的声音尤为清晰。
情潮褪去,他仍然不肯退离,热情深埋在她那儿。
薇珑周身绵软无力,却仍是急于下床,“我要去洗个澡。”
“今晚想都别想。”他动了动。
她立时难耐地扭动起来。
几经反复之后,梅开二度。
……
·
这日早间,薇珑罕见地起晚了。
眼看着卯时已过一刻钟,她心焦起来:要洗澡、梳妆,加起来总要一个时辰左右,怕是要耽误了请安的时辰。
一面穿衣,她一面恨恨地看着唐修衡,气恼地道:“我跟你说,一个月之内,不准回房睡。”
不是他昨晚没完没了,她不会连沐浴的力气都没有,以至于现在要这么焦急而狼狈。
第53章 更新(万更)
唐修衡圈住她,在她耳边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八遍也是那意思。”薇珑挣扎着, “快放开, 瞧着你就烦。”
“要造反啊你?”唐修衡满心笑意,不知为何, 他如今特别喜欢看她闹情绪的小模样, “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什么啊?”薇珑明知徒劳,还是试图打开他的手臂。
“这叫吃饱了就骂厨子。”
“胡说八道。”薇珑嗤之以鼻,“天亮了, 不准再闹了。”
唐修衡笑出声来, “请安早一些晚一些都行, 你紧张兮兮地做什么?”
“明明可以早一些,为什么要晚一些?”薇珑低头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 掰不动,索性掰他的手指,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梳洗完不知要什么时辰了, 一想都要急哭了,你还胡闹……”
唐修衡板过她的脸, 以吻封唇, 近乎蛮横。
舌尖的颤傈让她心头悸动, 他的强势让她提心吊胆:他在家里可从来是由着性子的,连太夫人都百般迁就他,这会儿真跟她较劲的话, 那她今日能不能走出寝室都不好说。
她安静下来,柔顺地依偎着他,却不回应。
唐修衡心里的笑意更浓。小东西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有一大堆计较,但在他面前很识相,不会挑衅他,害得自己吃亏。
他的亲吻慢慢变得温柔之至,手轻抚着她的肩背,透着安抚之意。
薇珑不自觉地回应他的同时,一手却落在了他胸膛,是推拒之意。
要多矛盾有多矛盾。
唐修衡绷不住了,别转脸,揉着她的长发,再度笑出声来。
薇珑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唐修衡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下,“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薇珑蹙了蹙眉,一头雾水。
“别发脾气了,好么?”他眼神温柔似水,语气亦是。
“嗯。”薇珑心里舒坦了一些。
“快一些沐浴,我给你掐着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去唤你。”
“好吧。”薇珑摆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态度,她现在只想快些下床,离他远点儿。
唐修衡心里笑得不行,帮她穿上衣服,“饶了你了。”
薇珑匆匆下地。
唐修衡在她举步之前,拍了拍她的俏臀。
薇珑身形顿了顿,走出去几步之后,才回眸瞪了他一眼。
唐修衡哈哈大笑。
“混帐……”薇珑嘀咕着,转去沐浴。
唐修衡一面慢悠悠穿衣,一面回想着她一早的每个表情,心海阳光普照,暖融融的。
那边的薇珑惦记着他给自己掐着时辰的话,打心底怕他继续跟自己胡闹,把一头长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避免沾水,抓紧洗了个澡。他叫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穿戴衣服。
这样一来,今日去请安的时辰一如以往。薇珑松了口气,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从醒来到现在,心弦都绷得紧紧的,要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身体的疲惫。
薇珑侧头看着唐修衡,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
唐修衡笑微微的,眼里有着无尽的愉悦与宠溺。
每日早间,唐家二爷、三爷、四爷都是最早来请安,随后回外院处理大事小情。越是家务事,越是琐碎磨时间,三兄弟从来都不比唐修衡清闲。
他们走了之后,是妯娌三个——唐修衡通常早间都是直接去五军都督府,没时间请安。
到了兰苑,薇珑的神色恢复如常,唐修衡则不同,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眼里的愉悦、惬意,是谁都不能忽略的。
即便如此,二夫人、三夫人也不敢多做逗留,坐了片刻就道辞。
太夫人则为长子的愉悦而愉悦起来,莫名觉得薇珑兴许就是他的小开心果,待长媳便愈发慈爱。
薇珑坐到婆婆身边,亦是言笑晏晏。
唐修衡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问起小佛堂的事:“娘觉得怎样?有需要更改的地方么?”
太夫人笑着摇头,“没有,薇珑每日陪我去佛堂,她都没挑出不足之处,我就更不需说了。”心里对他是很服气的:小佛堂建成很久了,他要到现在才想起来询问。同样的,他怕是到现在都还没问过薇珑,喜不喜欢他一手规划、监工的正房。思及此,她和声询问薇珑,“正房住着怎样?习惯么?”
“都好。”薇珑由衷地笑道,“住着很舒适。”
唐修衡并不是吹毛求疵的性情,平日里一些事,因为打心底懒得着手,态度敷衍的时候都有。
但他代替她监工的小佛堂、为彼此建成的正房,刻意用了她严苛之至的态度去要求工匠。
工匠有很多会被她逼得想寻死,对他却是没见面就怕得要死。在他眼皮底下做事,自然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唐修衡到这时候才知道,她每日会陪着母亲去佛堂,不由问道:“你去佛堂能做什么?”诵经还是在佛前许愿?那种情形,他想象不出。
“帮我抄写佛经啊。”太夫人险些瞪他,“薇珑说抄写经书能够静心,字写得尤其好,只是慢一些。又不是着急的事,闲来打发时间就很好。”
一页不知要废掉多少张纸,不慢才是奇事。唐修衡这样想着,语带笑意:“也是。”
薇珑望向他,一眼就看出他所思所想,微微扬眉,心说你怎么还不走?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眼底,继续和太夫人拉家常:“四弟近日忙忙碌碌的,您给了他什么差事?”
太夫人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哪里敢差遣他去做事,毛毛躁躁的。”
“那我去看看他。”唐修衡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今日还得去一趟王府。”他凝了薇珑一眼,“你就别去了,岳父说的。”
太夫人险些蹙眉。哪有这么说话的?
“我晓得。”薇珑却是一笑,站起身来,“侯爷出门记得加件斗篷,天凉了。”
“嗯。”唐修衡转向太夫人,行礼告退。
薇珑送他出门,微声问了一句:“晚间回来用饭么?”
“自然。”唐修衡温声答道,“下午就能回来。”
“那就好。”薇珑见外间没有丫鬟,便省了做样子行礼这一节。
唐修衡笑笑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薇珑横了他一眼。
“走了。”他笑着走出门去。
薇珑磨了磨牙,转回房里。
太夫人招手让薇珑坐回到身边,“他说话就是这样,不会绕弯子。”
“这样不是很好么?”薇珑笑道,“侯爷若是说话太委婉,我反倒会云里雾里的。”
太夫人舒心地笑起来,“你不怪他就好。”
“娘,”薇珑拉着太夫人的手,“今晚,您去我们房里用饭吧?我会做几道菜,您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好啊。”太夫人喜出望外,“太好了,我一定去。”
“那就好。”薇珑凑过去,蹭了蹭太夫人的肩,爱娇的小猫似的,继而喜滋滋地道,“我陪您去佛堂吧?”
“好好好。”太夫人宠爱地搂了搂她的肩,“我真是有福啊,添了你这样一个贴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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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薇珑吩咐小厨房准备好晚间要用的食材,之后,周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双晴来传话。
双晴所说的,正是周夫人昨日在观音庵对周益安的吩咐。当时周夫人只是做样子说给周清音听,不可能让儿子派人跟薇珑说这种事。
薇珑听了,颔首笑道:“知道了。”随即命涵秋打赏,礼送出门。
周夫人去看周清音,她昨日就得到了消息,却没想到,母女两个见了这一面,矛盾反倒更大。
最让人唏嘘的世事,便是养儿养女养成仇。
薇珑思忖着这些,从妆台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和一个很小的银勺。
舀出一勺药粉到杯子里,用温水冲开,慢慢喝完。
这是一种不伤身的避子药,前世就跟一位太医讨了秘方,今生还记得方子和做法。出嫁之前,她就让荷风今日抓一味,隔几日再抓一味,这样凑齐了,自己动手做成。
前世那个情形,不大可能会有孕,但她还是以防万一。怀胎这件事最没道理可讲,当时又考虑到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倒霉命,自然要寻找方子,避免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唐修衡前世就知道这件事,而且确认过方子的确不伤身。昨晚耳鬓厮磨之际,她又与他提了提。
不想有儿女,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他说何时改主意了,一定要告诉他。当然,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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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廖家的事,皇帝交给了刑部彻查,命锦衣卫协助。
昨日,便有锦衣卫离京从速赶往济南,目的是将廖家一族涉案人员带入京城。
今日,刑部尚书与锦衣卫指挥使、宁阁老坐在一起,细说案情。
程老太爷听说这些之后,真急了,把程阁老唤到面前,脸色阴寒、目光阴鸷,与平日和蔼可亲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沉声道:
“廖家的人进京之前,不把这案子压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程阁老面色冷淡,“一个贪官、一帮乌合之众,不论是怎样的后果,他们都应该承担。”
程老太爷质问道:“可你想没想过,他们进到刑部大牢之后,会不会胡言乱语?会不会毁掉程家的根基、断送你们兄弟二人的前程?!”
“自然想过。”程阁老回道,“他们不敢。”
“你当你自己料事如神么?有人怕死,有人怕生不如死——只要进了大牢的人,就会受到这种威胁。”
程阁老牵了牵唇,“比起死,有人怕腰斩、凌|迟这样的酷刑;比起生不如死,有人怕全族都陪自己生不如死。”
程老太爷凝视着他,“你的意思是——”
“文字|狱引发的连坐,历朝历代都有,您很清楚。”程阁老迎上父亲的视线,“我手里握着能让廖家的人死百次都不够的证据,他们这一两日就会知道这一点。”
“你——”程老太爷目光变幻不定,“怎么会有这种罪证?”
程阁老笑了,“设陷阱的事情,廖家擅长,我娶妻之后,也学会了。”
“你竟然设陷阱让他们犯这种大罪!”程老太爷又惊又怒,“你想过后果没有?!这事情只要被任何一个外人知晓,程家就会被连累!你又如何确定,他们不会主动招认这件事拖你下水?!”
“挖井的人,怎么会让自己掉进去。”程阁老态度平静得出奇,“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程老太爷怒意更盛,“这所谓的分寸,便是养了两个别人的女儿,便是你到如今都不曾为家族开枝散叶!”
程阁老哈哈一笑,“有何不可?我自最初就跟您说过,此生我对家族的忠心、对您和娘的孝心,便是娶廖氏女进门,除此之外,长子的责任与我无关。”
程老太爷记得这些,但要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并承认:他说到做到。
一个不肯为家族绵延子嗣的男子,意味的是没有让亲生骨肉继承自己才学、地位的欲|望,家族的荣辱、安危——恐怕也不是他在意的事。
思及此,程老太爷心生惶惑,态度决然地说起家事:“你尽快把三房的长子过继到你名下!若连此事都不让我如愿,那你就等着给我丁忧吧!”
程阁老从容接话,“您心意已决的话,我这就去知会二弟: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过了孝期,我就遁入空门,家里的一切,只能让二弟费心打理。”
“你这个逆子!”随着这一句,程老太爷手边的茶盏掷出,在方砖地上粉身碎骨,“这些年,你一直为不能娶那个女人耿耿于怀!天底下的女子都死绝了不成?!没有她又怎样?!换在寻常门第,这是多正常的事!偏生你是死脑筋!”
程阁老微笑,目光却变得冷漠之至,“是我让廖家的人行贿、受贿的?我一再的敲打,他们听过没有?我是在报私仇,可我也是在为民除害!”
程老太爷低声嘶吼:“万一殃及程家,又当如何!”
“没有万一。”程阁老语气森冷如冰,“即便有,那也是程家该得的报应。”
程老太爷震怒,“你的心怎能如此歹毒!”
程阁老讽刺地笑了笑,“岁月不知人事改,永不会老。可人心会老,会死。”
“那你到底想怎样?”程老太爷心生恐惧,“要我这把老骨头下跪求你不成?”
程阁老失笑,“我也求过您,我给您跪过两日两夜,有用么?”他端起茶盏,敛目凝视着清澈的茶汤,想到了当年的自己的狼狈、无助,和绝望,“我是您的儿子,再狠再毒,也是您教的。更何况,我没让人贪赃枉法,这事情您真不能怪我。”
“滚!滚出去!”程老太爷被气得直哆嗦。
“一定要闹得家宅不宁么?”程阁老抬眼时,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温煦、清澈,“生气伤肝,您息怒。您火气大,我也会跟着迁怒旁人,怒到极点,说不定就会家丑外扬,何苦来的?”
程老太爷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
周夫人今日过得也不安生:父母来找她说事情。
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是济南廖家的案子。
周夫人坐在花厅,二老絮絮叨叨的时候,她一直没专心听,让自己忽略掉这些,思忖着家里的事。
她吩咐双晴:“去二小姐房里,告诉她,不准再往外跑。大小姐在观音庵闷得很,正缺人作伴。”
两位老人的语声戛然而止,俱是诧异而恼火地望着周夫人。
双晴险些发笑,恭声称是,快步出门。
“我们说了这大半晌,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廖家老太爷心里再恼火,语气却是不显分毫,甚至透着些许讨好之意,“你不比寻常女子,我们再清楚不过。到了这关头,你不帮忙斡旋的话,我们怕是要被连累啊。”
周夫人歉然一笑,“那些是官场里的事,我无能为力。”
廖家老太爷道:“可周家现在与程阁老是亲家。”
周夫人定定地凝视着父亲,片刻后一字一顿地道:“那又怎样?国公爷还没死呢。”
廖老太爷哽住了。
“您想做什么?”周夫人扬了扬眉,“要我去求程阁老么?求他什么?让济南廖家满门抄斩,还是诛九族?”
“不是,不是。”廖老夫人把话接过去,“我们……”
“不是就好。”周夫人从容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我听不懂。”
“可是……”廖老夫人低下头,潸然泪下,“我们家里,怕是也要获罪啊……”
“嗯。”周夫人颔首,“周家也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国公爷还没死,他带来的恶果,我们只能受着。”
“你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廖老太爷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们?”
“您怎么会这么想?”周夫人笑吟吟的,“如今的我,七情六欲皆无,对谁都没有感激,更没有憎恨。陈年旧事,我已忘了,您也不需记着。”
廖老太爷苦笑,“真这样就好喽。”
“说别的事情吧,若是没别的事,去看看国公爷也行。”周夫人语气分外平和地道,“他病得越来越重了,但是没有大碍。我寻思着,要过三四年才能撒手人寰——刚刚好,到那时益安应该已经有了儿女。要是现在就断气,益安小夫妻两个还要为他守孝三年,怪麻烦的。”
两位老人无言以对,只觉得室内冷飕飕的。
“那就听你的,去看看国公爷。”廖老夫人慢慢站起身来,凝了周夫人一眼,低低叹息,“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是啊,您真是命苦。”周夫人赞同地颔首,“长女等同于自尽,年纪轻轻就入土为安;次女嫁入周家这样的高门,从来不肯帮衬娘家;我记事起您就望子成龙,结果呢?人中龙凤我没看到,窝囊废倒是不少。”
廖老夫人面色转白,眼神转为嫌恶。
周夫人也不恼,反而笑了,“这般嫌弃,又为何前来?您的儿子,可与我无关。”
廖老夫人向外走,“回府!”
“不送。”周夫人端坐不动,“日后只要是会提及程阁老的事情,您二位都不需来。你们说着累,我听着膈应。横竖你们都是心宽的人,怎样的事情都不算什么,来见我又注定是不欢而散,何苦。”
“孽障!”廖老夫人终于压不住火气,呵斥一声。
周夫人莞尔,“可不就是么。”
“走吧。”廖老太爷叹着气,阻止发妻再与次女争执,话却带着刺儿,“已经是没心的人,说什么都没用。”
“知道就行。”周夫人扬声唤人,“十天之内,我不见廖家的人,谁把人放进来,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两位老人气冲冲地走了。
下人们绝大多数都是一头雾水。以前是这样,今日更是这样。
她们不明白,夫人怎么会一直对娘家态度冷漠、疏离,甚至带刺儿。
当年,到底发生过怎样伤人伤到骨子里的事儿?不是这样,夫人怎么可能是打心底厌烦娘家的做派?
·
唐修衡去平南王府,只是陪岳父下棋、闲谈。
他看得出,薇珑自出嫁之后,最担心的就是父亲独自在家过于孤单、寂寞。
他没时间也罢了,只要有时间就愿意去陪着岳父。虽然心里很清楚,岳父只是看起来孤单,手边拿来消遣的事由比谁都多。
他觉得自己与岳父挺投缘的,什么话说了开头,岳父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反过来也是一样。抛开亲眷关系,他与岳父也可以成为隔辈的至交。
再有一个好处,便是岳父偶尔会说起薇珑小时候的趣事、耍性子时的征兆、样子。关乎薇珑的话题,又是出自岳父之口,他最愿意聆听。当然也明白,岳父用心良苦,意在给他提醒,委婉地让他包容薇珑一些。
做长辈做得好的人,真是特别辛苦。
申时,唐修衡回到家中,换了身衣服,便要去书房寻薇珑,出门时问了涵秋一句:“夫人在何处?”
涵秋答道:“夫人在小厨房。”
他扬眉,很意外,心想幸亏问了一句,继而去小厨房找薇珑。
薇珑正忙着做馅儿——今晚她除了几道拿得出手的菜,还要做灌汤包。见他进门来,她有些慌了,“你怎么能进厨房呢?”
唐修衡抬手,并拢的食指中指轻轻一晃,示意厨娘、灶上的婆子退下,随后才道:“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
“真的?”薇珑记起他提过为太夫人做饭的言语,笑了,“给娘做过饭?”
“嗯。”唐修衡看着她菜案上的食材,“学了新的菜式?”
“是啊。”薇珑有些眉飞色舞的,“这些也是做过很多次了,今晚请娘尝一尝。”
“……?”唐修衡用眼神表达着情绪,又问,“今晚?”
“对啊。”薇珑用肘部往外推他,“你快出去。君子远庖厨,可别坏了我的名声。”新婚时让夫君下厨,传出去还了得?
唐修衡失笑,“都说了,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这要归功于母亲房里的下人,口口相传,还把他和沈笑山的厨艺夸得神乎其神。
“那你也得离我远点儿。”薇珑斜睇他一眼,小声道,“烦你。”
唐修衡离她更近一些,认真地端详她。
“看什么?”薇珑神色戒备,“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唐修衡敲了敲她的额头,“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我怎么敢有脾气,心里别扭罢了。”薇珑拌好馅儿,去做包子皮,“比我大好几岁,就会欺负我……”欺负到后半夜也算了,主要是一大早就让她一通着急上火、敢怒不敢言。
唐修衡亦步亦趋,抬手板过她的脸,满眼都是笑意,“亲一下,就当我给你赔礼了。”语毕,予以迅速而火热的一记亲吻。
薇珑望向门口,没看到人影,稍稍放松一些,把擀面杖放回到案板上,绷着小脸儿问他:“唐意航,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做河东狮?”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又满心怜爱地吻了吻她红嘟嘟的唇,“你不是那材料,歇了那心思吧。”
薇珑懊恼地蹙了蹙眉,“这一天……真想跟你分家,打今儿起我跟娘过,不要你了。”
唐修衡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低柔,“那你说,我怎么待你才妥当?”
“也不是不妥当,我就是不自在。”薇珑抬头凝视着他,鼓了鼓小腮帮,“想哪儿哪儿别扭。”
“习惯了就好。”唐修衡认真地对她道,“依着你我也落不到好处,还不如依着我,其乐无穷。”
是啊,他从一早到现在都很愉悦,把一年的笑容都预支了吧?她则是把一年的不自在都预支了。
“再说了,有什么不自在的?”唐修衡语声更低更温柔,“不知道多让人喜欢。”
“这种话,你说说我听听就算了。”薇珑仰着头思忖片刻,“你得哄哄我。说,你喜不喜欢我?”他不爱说这种话,她也难为他一次。
唐修衡险些又笑出来,面上却是摇一摇头,“这有什么好说的?”
薇珑坚持:“就要你说。”
他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是三个字的那一句。
薇珑眉宇立时柔和下来,大眼睛熠熠生辉。
他点了点她的唇,补充一句:“只有更爱。”这真是心里话。
薇珑唇角上扬,心里那点儿坏情绪一扫而空。
“往后凡事听我的,别紧张兮兮的,好么?”
“嗯。”薇珑笑着点头。
“现在,我能帮你打打下手了吧?”他问。
“再好不过。”薇珑给他安排事情,“你刀工好,还是帮我切菜吧?”
“行。”
薇珑帮他卷起衣袖,用小夹子固定起来,又去给他准备好净手的水。
洗净双手,唐修衡一面帮她切菜,一面问她:“怎么想起给娘做饭吃了?”
“一直各吃各的,只偶尔陪娘吃一餐饭。”薇珑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料想着娘也不喜欢。今日你又在家,我就想着,我们晚间陪娘用饭。”
唐修衡思忖片刻,“那以后这样,你午间、晚间都陪娘用饭,我要是不在外面,也去娘房里。一来二去的,二弟、二弟妹他们也会效法,这规矩也就慢慢地改了。”
“真的?”薇珑笑逐颜开,“之前还担心你反对呢。”毕竟,以前一家人用饭的时候,于他一如受罪。
“以前也想过这事儿,一直没机会跟娘说。”唐修衡微笑,“恰好你提及,我也没了拖延的理由。这事儿要谢谢你。”
薇珑开心地笑出声来,“听你道谢,真是不习惯。”
“你这么懂事,也是让我特别意外。”
“也不是懂事。”薇珑如实道,“我只是很向往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今晚其实没安好心——应该事先知会你。”她本意是要刁难他一次,当然,他欣然接受的这现状最好不过。
唐修衡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日后不妨多几次这样的不安好心。”她是长媳,一心为家里好的心思,就算是真的勉强他,他也只会欣然接受。不接受,岂不是不知好歹,白活了?
“你拿手的菜是什么?”薇珑商量他,“你也给娘和我做一两道吧?”
“行啊。”唐修衡想了想,“五香鳜鱼、椒油银耳,汤……娘好像喜欢酸辣汤。”
“我这就让人去厨房。”薇珑踩着轻快的脚步,到门口唤来厨娘,让她去厨房取食材,随后把小厨房的人都唤回来——要准备的菜不少,灌汤包要提前烧水,做好就要上屉蒸;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家之主,夫妻两个闷在厨房,不成体统。
几个人起先都像是受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后来见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心情都很好,这才放松了一些。
荷风听到消息,寻了个借口,在厨房门口站了片刻,望着其乐融融的夫妻两个,拍了拍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有了笑意。
侯爷待夫人,是真的很好,那透着宠溺的眼神,是无法伪装的。
夫人在侯爷面前,显得有些孩子气,明显是被包容、忍让的那一个。
这就好。
下次吴槐再问她“夫人过得好不好”的时候,她就可以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说好,好得很。
霞光满天的时候,薇珑唤荷风去请太夫人过来,回正屋去等候婆婆之前,眼含挑剔地看着唐修衡。
他在准备做酸辣汤,切火腿丝的时候,明显地随意起来,火腿切得大小不一、长短不齐。
薇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管,走出去几步,到底是忍不住,折回到他身边,道:“你别那么敷衍啊,这是给娘做的,切得大小一样多好。”说着,又看了看切成细长条的豆腐,“这个也是。要不然我帮你吧?”
“你省省吧。”唐修衡笑道,“让你做,娘得到半夜才能喝上一碗汤。”
“……”薇珑不服气,“我现在刀工也勉强过得去了。”
“去,别捣乱。我做我的,你不碰不就得了?”唐修衡道,“这是京城最常见的,太讲究了反倒没了味道。”
“歪理。”薇珑皱了皱鼻子,往外走的时候直嘀咕,“我凭什么不碰?你就是不想让我吃。”
“胡扯。”唐修衡没辙地笑了。
厨娘、婆子心里已是笑不可支。
太夫人过来之前,已经听说夫妻两个都在厨房亲自做菜,先是心花怒放,继而生出的便是满心酸楚。
薇珑是真的把她当亲人,一定是不想她孤孤单单地用饭,才起了这心思。
那孩子进门到现在,独自用饭是常事——这还不比在娘家吧?其实是唐家委屈了她,难得的是她一点计较也无。
至于修衡……
年少时从来是饭来张口,连菜都认不齐,如今却做得一手好饭菜。在外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哪一家的子弟不是养尊处优一辈子?独独他,被生身母亲赶出家门、扔到军中,出生入死之余,学会了经商生财之道,学会了很多男子嗤之以鼻的厨艺,习惯了穿粗布深衣,更习惯了整夜不眠守着棋局的情形。
昔年的一时心狠,换来了一个当世名将、一份唐家的无上荣耀。谁都觉得她当年明智。
可是作为一位母亲,她不能这么看待整件事。
她把自己外向开朗、性子飞扬、聪明绝顶的孩子硬生生改变成沉默寡言、沉郁内敛、时常夜不能寐的人。
假若能够重来,她只要那个会与自己耍赖、笑容璀璨的修衡。只要他凭借满腹文采从文,而不是无数次看着、经历生离死别,无数次陷入凶险、孤独,和无尽的寂寞苍凉。
以前想到这些,过一阵子就能把那份痛心压下去。
而今日,她做不到,心弦像是一直被无形的手拉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只能在面上做到神色如常。
换了身衣服,薇珑听得婆婆来了,脚步轻快地迎到门外,“娘。”她不安地解释道,“侯爷给您做了两菜一汤,原本不该让他下厨的……”
“他和沈先生给我做过两次饭,府里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有顾虑。”太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相形走进厅堂,转入东次间,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
唐修衡走进门来,“等会儿饭菜就能上桌。”说着进到里间,麻利地换了身衣服,转回到东次间。
太夫人正在跟薇珑说话:“知会过二房、三房和你四弟了,今晚不需请安。”
唐修衡从果盘里拿起水果刀和一个苹果,一面削皮一面歉然地对太夫人道:“宁立江办事不力,庄子上的屋宇要过几日才能完工。您再等几日,到时候我陪您去住两日。”
“好啊。”太夫人鼻子发酸,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到时候不论你得不得空,都让薇珑一道过去看看。”
“嗯。”
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唐修衡削苹果。他的手好看,不论做什么,手势也都特别漂亮,赏心悦目。
苹果削完皮,唐修衡把果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在小盘子里,备好竹签,送到太夫人和薇珑之间的炕桌上,“开林说这苹果好吃,一早派人送来的,您尝尝。”
“好。”太夫人凝视着他,目光里有哀伤。
唐修衡察觉出母亲心绪不对,牵了牵唇,“再去给您沏杯茶?”略停一停,道,“说好了,要在家陪着您。”
“嗯。”太夫人语声很轻,点了点头。
“我去吧?”薇珑也察觉到了不对,隐约明白因何而起,就想让母子两个说说体己话。
“不用,我去。”唐修衡打趣她,“沏茶你还真不如我。”
“……是啊。”这是薇珑没办法否认的事。
他不在室内,太夫人情绪有所缓和,与薇珑说笑期间,吃了几块苹果。
涵秋来问要不要摆饭。
太夫人颔首。
这件事,薇珑要亲力亲为,知会了太夫人,到西次间亲手摆好餐具。
唐修衡端着热茶走进门来,闻到饭菜的香气,笑了,“喝一口尝尝味道就行。”
太夫人接过茶盏,凝视着他的手,问道:“怎么再不曾抚琴?”
唐修衡吸了一口气,不想说这事儿,可不回答也不行,“太久没碰过琴,没了那份心思。”
“是手伤了吧?”当初他有多喜欢,她很清楚。
“没有。”唐修衡面不改色地扯谎。
“胡说。”太夫人喝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炕桌上,泪意到了眼底,“你年少的时候,闲暇时热衷的都是风雅之事,眼下……”她又看向他的手,“你这双手,最合适的其实是舞文弄墨。你想走的路,是从文。”
“娘,”唐修衡柔声请求,“不说这些,好么?”
“为何不说?”太夫人语声哽咽,“不说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不说我就能不后悔、不觉得亏欠你么?不能……”她摇着头,积压了太久的悔憾袭上心头,片刻后,已满脸是泪。
她抬手掩住面孔,无声地抽泣起来。
“娘!”唐修衡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看不了人哭,越是在意的人,越看不了。
他撩袍跪倒在踏板上。
服侍在室内的荷风、安亭几个俱是面色大变,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退出去。
薇珑恰在此刻进门,见到这一幕,愣了愣,随着唐修衡跪倒在太夫人面前,面带惶惑,“娘……您别伤心。”
“没事,没事。”太夫人无力地摆一摆手,哽咽道,“是我不好,让你看笑话了。只是……实在是克制不住。”
“娘,”唐修衡目光平静温和地望着母亲,“我没有怨过您,这些年,对您只有感激。”
“怎么可能!?”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泪,“没有我,你怎么会吃那么多苦。你不说,可我想得到。”
“您的日子又何尝安稳,”唐修衡语带悔意,“我又何尝想不到,您这些年日夜为我提心吊胆。起因是我莽撞,您的决定没错。不如此,我不知道要变成怎样的人。”
“起来说话,”太夫人一手去扶儿子,一手去扶薇珑,“别让薇珑陪你跪着。真是……我这是怎么了?上了年纪,反倒这么没出息……”
两个人并没起身。
唐修衡认真地看着母亲,“以往终归是我不孝,您把那些事放下,只看如今、日后。”他转头看一眼薇珑,“我们会好生孝敬您。”
薇珑点头,“娘,您别伤心了,不要哭。”看着婆婆哀伤的面容,她眼睛有些酸涩,别的宽慰的话,却说不出。
太夫人俯身捧住唐修衡的面容,“你怪没怪过娘?嗯?好孩子,说实话。你别一句不提,那样我更过不去那道坎儿。”
唐修衡略一思忖,“怪过。”
薇珑惊诧,差点儿抬手去掐他——这是能承认的事儿么?这是能随口胡扯的事儿么?她最清楚,他从来没怨过太夫人,加之前世一切,他对母亲只有歉疚。幸好,唐修衡的话还有下文:
“我离家的时候,你给的盘缠实在是少了点儿,真不够花。”他的语气变得轻松、随意了一些,“就为这个,我有一阵差点儿变成财迷,做梦都想着天上掉一些金元宝。”
太夫人起先一愣,随即忍不住挂着泪珠笑了,“你这个混小子,什么时候都没正形。”
唐修衡与薇珑这才站起身来。他对薇珑伸手,她会意,把帕子递给他,随后亲自去打水。
唐修衡给母亲拭泪,“瞧瞧您,三个儿媳妇的婆婆,还跟小孩子似的。”
“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太夫人真是特别不安,“我不想这样。”两个孩子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亲自下厨忙碌半晌,她却管不住自己,扫了他们的兴头。
“说说这些也好。”唐修衡道,“横竖您现在也清闲了一些,得空就数落我一通,也是个不错的消遣。”说着就笑起来,“是吧?”
“行啊,我得空也听你抱怨一番。”太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
“别想那么多。”唐修衡揽了揽母亲的肩,“我又不傻,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你现在这个性情……”太夫人拍拍他的手,“我怕你有委屈却始终闷在心里。”
“嗯,我这会儿是挺委屈,”唐修衡依然没正形,“辛辛苦苦做了两道菜,您倒先哭起来,等会儿能吃几口?家里可不需要您这样个节俭的法子。”
太夫人又被他引得笑了,“哭出来心里就敞亮了,等会儿少吃不了。”
“那就行。”
薇珑端着铜盆走进门来,服侍着太夫人洗了把脸。
太夫人歉疚不已,“好孩子,我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吓坏你了吧?”
“没。”薇珑看了唐修衡一眼,“谁叫侯爷惹您伤心的。不过,我跟谁都不说,您放心。”
太夫人舒心地笑了。
“我们去用饭。”薇珑扶着太夫人去往西次间。
母子两个的心结就算没完全打开,相处的情形却明显地随意、亲近起来。席间氛围一直特别融洽。
酸辣汤摆到面前,薇珑瞧着汤里大小不一的豆腐丝、火腿丝,迟疑片刻才尝了一口。
味道很鲜美,她眉宇舒展开来。
唐修衡故意问她:“怎样?”
“味道很好。”薇珑当着太夫人的面,自然要捧他,“侯爷的厨艺也太好了些,我真是自惭形秽。”
“哪有。”太夫人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蝴蝶虾卷,“你做的菜又精致又可口,那灌汤包尤其好。”
薇珑得了夸奖,笑得眼睛微眯,“我可当真了,日后得空就给娘做菜吃。”
太夫人笑意更浓,“得空才做,手里有事的时候可不准刻意迁就我。”
“嗯。”
高高兴兴地用过饭,唐修衡送太夫人回房,薇珑沐浴歇下之后才返回来。
薇珑道:“今日你应该歇在娘房里,跟她好好儿说说话。”
“日子还长着。”唐修衡笑道,“收起你那点儿小心思,等着我收拾你。”
薇珑翻身向里,“乏了,先睡了。”也只是这么说而已,因为饭前的事情,心里感触颇多,哪里睡得着。
唐修衡熄了灯,躺下之后,把她抱在怀里,手不安分起来。
薇珑轻轻扭动一下,“今晚不能歇一歇么?”
“想睡了?”
“那倒不是。只是腰酸腿疼的。”
唐修衡想了想,“又没让你出力。”
“哪儿是你说的那样啊?”薇珑打着他胡作非为的手,“那好,今晚我只管躺着,你忙你的。”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行啊,试试。”
第54章 更新(三更)
秋日已近尾声, 夜间的风很凉,透着这时节独有的萧瑟。
端王府,后花园,水榭传出悠扬琴声。梁湛缓步走在园中, 神色一直是若有所思。
付兴桂赶过来, 帮梁湛披上一件斗篷。
梁湛一笑,“你最后一次见到德妃的情形,仔细道来。”
要到这时候,他才得空询问此事。
不可否认,德妃的死很突然, 多多少少有点儿让他措手不及,引发的需要及时安排的事情太多。
付兴桂把当日情形娓娓道来, 末了自行检点:“属下当日实在是没想到德妃娘娘会决绝行事,早知如此,一定会说话委婉一些。”
梁湛一笑置之。付兴桂说话不论直接还是委婉, 德妃只要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应都只能是那一种。
先前他以为, 德妃不管怎样, 到最终都会顾及到他和安平的前程。
如今看来, 他真的是看错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所思所想, 怕是只有惩罚他不孝这一件事。
“在你看来,德妃真的是自尽么?”梁湛问道。
付兴桂斟酌片刻,摇了摇头,“依属下看, 此事定有蹊跷,德妃娘娘绝对不是寻短见的性情。”
“既然如此,”梁湛吩咐道,“过段日子,暗中查证这一件事,记住,一定要不着痕迹,不能让宫里的人、三位王爷察觉。”
“属下明白。”
“还有,”梁湛正色凝视着付兴桂,“当日你进宫去见德妃娘娘,有没有人知情?”
“没有。”付兴桂对此态度笃定,“奉命去宫里那次,一如以往,府里只有属下一人知情,路上也没见到任何人。至于看到属下的人,只是德妃娘娘宫里那些人,他们已经交由锦衣卫处置掉。”
梁湛微一颔首,却是笑容苦涩,“这件事也蹊跷得很。”不大像是皇帝做得出的事,可他偏就这么做了。
沉了片刻,他又问道:“宫里那些人,是不是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付兴桂神色一黯,“的确,这许久了,不论何处的人,都无从着手。”
“那就算了,到此为止。”梁湛倒是并不失望,“也许是有人先一步收买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宫人,也许是有的人早就对我起了忌惮之心。”
先一步收买宫人的人,不外乎是他的对手;对他起忌惮之心的人,不外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个。
不管实情是怎样,他都不能试图在宫里安插眼线了,那样等同于主动将把柄送给别人。
“是。”付兴桂虽然这样应声,却透着些许不甘心。
“用不着了。”梁湛缓声解释道,“宫里,我如今需要在意的,只是圣心,别的人,都是无关紧要。安平再不可能帮我做任何事。”到今日还看不透这一点,他就白活了。
付兴桂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恭声称是,转而问起另外一件事:“程阁老那边——”
梁澈语气平和:“暂时什么都不需做。”
付兴桂惊讶,“什么都不需做?那您……”专程去程府不就有些多余了么?——这是他不敢说出口的话。
“我去见程阁老那次,只是探探虚实,看看他的态度。”梁湛温声道,“他那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不是有恃无恐,自最初就会与我商量着来;如果是早已有所准备,或者根本不在乎京城廖家和周府的安危,动那两家根本没必要——不过是收受贿赂,罪不至死,又与周益安、周夫人无关——程阁老要保的人,只是那母子二人。”
“只是那两个人么?”付兴桂知道程阁老、周夫人当年遗憾错失彼此的事,这会儿对此有些怀疑。
身为当朝首辅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说程阁老是面慈心软之人,正相反,那人的心性或许比皇帝还要冷酷、决绝。多少开罪人的事情,都是由首辅出面促成,帮皇帝挡下了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皇帝关乎生死杀伐、军国大事的举措,大多数是与程阁老一同做出决定,甚至于是听取程阁老的意见。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不下儿女情长?付兴桂很怀疑这一点。
除了一个意中人,程阁老已经拥有了一切。
“那种文人,已经快成精了。”梁湛笑道,“他掀起风浪之前,便确信能够善后。要打击他,在朝堂是不大可能。”停一停,他吩咐道,“命人长期盯着周家的人。”
他可以确信,程阁老会让周家防贼一样防着他。
但是,俗话说得好,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日子久了,手下总能找到机会。
有朝一日,周夫人被他左右的时候,便是程阁老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
付兴桂一笑,“人手已经安排下去了。”心里还是在纠结程阁老这个人,“这件事不知要何时才能有结果,对付程阁老,没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梁湛神色悠然,“寻常人都认为,朝堂之上,文官武将势如水火,其实不然。最恨文人、文官的,正是文人、文官。有些文人嫉贤妒能起来,手段堪称丧心病狂。那种恨意,很莫名其妙,却是最深,最具杀伤力。我们看不到程阁老的弱点,文人却看得到。”
付兴桂面上一喜,“这样说来,王爷找到适合的人了?”
梁湛牵了牵唇,“算是吧。”说完这一句,轻轻叹息,“只是,我也要与程阁老一样,耐心地等。与他不同,德妃实在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是付兴桂没法子搭话的。
趋近水榭,梁湛望着那名坐在琴台前抚琴的女子,认真端详许久,满意地一笑,“这件事,你办的实在是妥当。这女子,正合我心意。”
“是么?”付兴桂先是因为得了认可而愉悦,继而赔着笑道,“属下却是没看出她合您心意。”
梁湛轻笑出声,“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物色的?”
“不是么?”付兴桂有些惭愧,“属下真是糊涂。”
梁湛笑了笑。
付兴桂提醒道:“属下依照王爷的吩咐,共物色了四名女子,其他三名,也都在王府。”
“都已看过,都很不错。”梁湛眼神玩味,“但她们也只是看起来不错,不知能不能派上大用场。”他用下巴点了点抚琴的妙龄女子,“我去跟她说说话。”
付兴桂闻音知雅,称是告退。
·
康王府。
书房里,梁澈窝在软榻上,聆听从别处传来的琴声。
代安坐在书案前,凝神阅读手里的一卷书。
代安住进来之后,便恢复了女子装扮。
梁澈对府里的人说她是自己的好友,不肯委屈她。既然是好友,经常坐在一起谈笑,甚至彻夜聚在一起,都是很正常的——横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代安对这些并不在意,起先只担心梁澈让她扮成丫鬟、管事,那才真是要命。虽然说起来出身低微,但她是沈笑山带大的,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一曲终了,梁澈惬意地吁出一口气,“这琴师不错。谁推荐给你的?”琴师来自民间,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代安唤人请来的。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代安微微一笑,“只是恰好知道沈先生很喜欢听她弹琴,便慕名去拜访过几次。”
“原来如此。”梁澈释然,“这样说来,沈先生也是风雅之人。”
代安闲闲地道:“他表面上是商贾,骨子里却住着雅士、才子。”
“……”梁澈扬了扬眉,心里有些别扭,“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儿这般赞誉另一个男子呢?”
代安失笑,“他手里的管事,都知晓这一点,又非秘辛。”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毕竟,她与她堂兄时常相见,兄妹两个少不得说起沈笑山。转念一想,他莞尔一笑,“这就说得通了。先前我还奇怪,沈先生怎么会与唐侯爷成为至交——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对了,我记得很清楚,唐侯爷年少时琴艺绝佳,不,应该说是琴棋书画、才学、武艺绝佳,眼下身为武官,他怕是没了那些雅兴。当真是可惜。”
代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唐侯爷那样的人,还有什么曲子能打动他?”
“嗯?怎么说?”
“这世间最真实的事情,是一个人由活人变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过无数次,不论是敌人还是麾下将士。”代安放下书,手肘撑着桌案,素手托腮,对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残酷的事,惨烈的战事,根本就是人间炼狱,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过,地狱是怎样的?——人间惨剧,本就比地狱更可怕。经历过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难打动他。”
梁澈深深吸进一口气,“你实在是——煞风景。”前一刻他还在满心享受着听完绝佳琴音的惬意,这一刻,心里已经在回旋着凉飕飕的冷风。
“你瞧,寻常人都跟你一样。”代安也觉得有些扫兴,“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战成名的名将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来的功名。”
“你说这个,我虽然不爱听,但是真的打心底认可。”梁澈道,“真正有保国安民之心的热血男儿,到底是少。我对他们虽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来尊敬有加。”停一停,无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个字,寻常人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够亲身经历?那么多的人,很多时候是有一日过一日。”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错。”
“说起来,你怎么能对这些侃侃而谈?”梁澈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记事之初,家乡就逢战乱,十多岁的时候,有幸在不远处观望两军对阵的情形。”代安如实道,“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将士取胜带给他们的安稳,将士们又有多可敬。我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诟病甚至谋害名将的贼子。”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梁澈对她伸出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代安失笑,依言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书,也着实累了。”
梁澈扯过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为儿时的记忆,才让你逐步变成了这般洒脱不羁的性情?”
“或许是吧。说洒脱不羁有些抬举我了,我这算是不着调、离经叛道。”代安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况且,也是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真的认为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没什么意思。”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梁澈与她很少这样在交谈间加深了解。
“身在闺中的很多女子,在她们的想象中,嫁人是终点——只想嫁,而不会意识到嫁人只是另一个开端,宛若新生。”代安语声徐徐,透着萧索之意,“这倒不是说这样不对,人在闺中,本就该单纯、简单一些,人们也希望她们是这样,甚至希望大多人都这样吧?你看那些戏折子、戏台上唱的戏,只要关乎有情人,在结为连理之后,戏也就到了尾声。”
梁澈一想,“还真是大多如此。尾声是生离死别的,究竟太少。”
代安一笑,“可有些女子跟我一样,从小就意识到了男女成亲之后的情形。我对父母相处的情形,记得不多,但是知道他们感情深厚,凡事有商有量。那么好又怎样呢?战乱一起,他们与对方永别,与我生死陌路。这种情形,对于整个大夏,是少数,但对于经历过战乱的人们来说,是很常见的事。那有多痛苦,你们想象不到。”
梁澈紧紧地抱了抱她。
“我那时太小,寻不到父母,特别特别害怕,站在街角大哭。一半日光景,就心焦得周身发热——连饿了两日的难受都忘了。”代安轻轻叹息一声,“后来好几年,我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经常会在入睡前告诉自己,要乖乖睡觉,说不定明日醒来,爹娘就一起欢欢喜喜地出现在面前,来接我回家。”
梁澈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小动物似的,满心疼惜。
“再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代安自嘲地笑了笑,“又有了新的祈望。有一阵,我每日都是早早睡下,不要任何人陪着,房里从不点灯——我盼着爹娘的魂魄显灵,看看我,让我再看看他们。”
梁澈轻声道:“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难受得掉眼泪了。”
代安仍是笑,“我其实只是不甘心——离散之前,都不曾正正经经地道别,没告诉他们:你们不在了,我会特别想念你们,我也像你们一样,牵挂着你们。”她睁开眼睛,凝视着梁澈,“早晚要失散,要分别。既然如此,何必相守,何必生儿育女?正常的情形,是儿女为父母养老送终——在那之前,不曾全力尽孝怎么办?父母不给尽孝的时间又怎么办?想想就疼。那么疼,不妨避免。”
梁澈沉默许久,终是完全理解了她,但是,打心底不想认同,“这些念头一旦生出,你怎么想怎么有道理,但若遇到合适的人,这些也都是可以反驳的。不然的话,满天下都是你这样的人,男婚女嫁就不会成为最普遍的事。”
“不说这些。”代安道,“怎么说你也辩不过我。”
梁澈笑了,“算是吧。”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听你说了伤心事,都没心情问你别的一些事了。”
“我料想着你也有不少疑问。”代安笑道,“疑问的答案只有一个,我是个骗子,有意无意的,我骗了你不少事。”他是聪明人,怎么会想不通一些事情:没个有才学的人教导,她不能对很多事生出自己的见解;没有经历过是非,她不能做到对现状毫无惶恐。
“要是有心情,就跟我说说撒了哪些不得已的谎言。”梁澈摩挲着她的唇,“没心情就算了,日后再说。”
“知道那么清楚很重要?”代安抚着他的面颊,“说过的谎言,我可以一一道来,可并不意味着对你没有隐瞒。”
“那就尽量让我知道一些该知道的事情。”梁澈柔声道,“这样的话,何时我向父皇提出要娶你,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代安讶然,“别这么吓我行不行?动辄搬出皇上来,我可消受不起。”
梁澈懊恼地蹙眉,“你又泼我冷水。”
“真想成亲的话,也得是皇上给你赐婚,你求娶周清音在先,再来一次自己做主的话……你是真过够好日子了不成?”
“……”梁澈认真地思忖片刻,“容我想想。”真要自己寻个合心意的妻子,也并不难。这种事,唐修衡可是摆过他一道,日后他要迎娶正妃的话,让唐家帮忙想想法子,并不为过。
他能想什么?代安有些头疼了,闭上眼睛装睡。
梁澈揉了揉她的脸,“睡吧,今日就想抱着你睡。”
代安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这么好心?”
“嗯。”梁澈语气温柔,“小可怜儿一个,今日不舍得折腾你。”
“……”代安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清楚,日后再不能认为他是情人兼友人——说话得掌握着分寸。
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得不到就一心想要,不能如愿就不会甘心。
这世间的男子,都像程阁老一样该多好。
·
程阁老缓步走在状元楼顶层的廊间。
如今,这个酒楼已经是他的产业,外人不知情而已。
这里是他与她结缘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风华,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每每心绪烦躁、低落,便来此处静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静下来。
今日并不是他独自前来,是周夫人相约。
这是有要事知会他,需得面谈。不为此,她绝不肯见他。
他轻轻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周夫人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周夫人笑容温和,先将手边的一张名单递给他,“你就当我多事——这是我觉得日后可能会威胁甚至害你的人。”
程阁老拿起名单,却并没看,而是折叠起来,眼神悠远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周夫人唇畔的笑意似有若无,“只是离你远,又不是相隔万里。程阁老平日里的大事小情,我不想听说都难。”
在他们年轻的年代,他是文人学子的骄傲,是历代文人之中的翘楚;在他踏入官场之后,一言一行都是人们斟酌亦或效法的楷模。正如如今的唐修衡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程阁老把名单放在手边,用折扇压住,“我先不看,你与我说说吧?”
周夫人扬眉。
程阁老一笑,取出一枚棋子,“说说话而已。总是刚见面就别过,又是何苦来。”
周夫人敛目看着棋子,抿了抿唇。
“不说的话,这名单我不能收。”他说。
她怕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费尽心力地克制,才能让自己的态度如常,言行不出错——用各自现在的身份,去应承对方。
周夫人抬眼,对他一笑,“继续这一局,还是重开一局?”
程阁老观望棋局片刻,笑,“继续。”
“那好。”周夫人抬手示意,“阁老先请。”
她如今的厉害之处,便是能用淡然的态度面对任何人,包括他。
程阁老斟酌之后,落下一子。
周夫人一面思忖,一面缓声道:“先帝在位期间,是文官节制武官,弊端颇多。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心怀天下,更多的人的心思用来打压武官或是与文官自相残杀。
“今上从政至今,很明显,很反感这一点。你明白,亦认可,入阁拜相这些年,都在一步步改变这情形。
“许多人前些年视你如神明,如今却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不让他们横加打压武将、不让他们合伙诟病皇帝、不能对任何人由着性子指手画脚群起攻之,他们受不了。”
“这一点,的确是。”程阁老微微一笑,“因为纸上谈兵或是横加议论军国大事挨板子、丢官罢职的人越多,我越招人恨。”
“关系远的人,对你应该是无计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门生,却能看到你的弱点,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开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认可,等到适当的时候给你迎头痛击。”
程阁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让他们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语气变得淡漠,“这些年,我对你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给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对端王低头,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会寻找你的软肋,让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这关头,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只是妇人之见,可有总比没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态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来说事。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她不是关心他的安危才做这些工夫。
口不对心的人,程阁老见得多了,从来一笑置之。唯有眼前这一个,让他心头刺痛。
他轻咳一声,为的是确保自己说话时语声如常:“只有名单,没有解释?或者,是想亲口告知?”
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有。担心你家事缠身,来去匆匆。”
程阁老接到手中,望着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阁老亲启”五个字,眉峰紧紧一蹙,指间越来越用力。
周夫人无法忽略,转头望向别处,眉心亦是紧紧一蹙,继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请你亲自前来,还有一件事——锦绣的诰命夫人头衔,要到何时才有旨意下来?”
寻常人不是薇珑,不可能成亲当日就接到册封诰命的旨意。寻常门第要照章程来:请封的折子送到内阁,转交皇帝过目,皇帝再交给礼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实。
短则三五个月,长了就没谱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顺眼的话,礼部会一拖再拖,没个准成。
她之所以提及这件事,是要告诉他:我已经是有儿媳妇的人了,等锦绣接到世子夫人册封旨意的时候,身份就要变成周府太夫人。
程阁老闻言唇角上扬,把信件收起来,逸出悦耳的笑声,“此事不急。况且,就算你成为周家人嘴里的老祖宗,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锦绣。见到你了,顺道问问而已。”
程阁老从棋子罐里取出一枚棋子,兴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视着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实早已摸不着门道。如今我这棋艺,只会惹人嗤笑。”
“已经无心的、应该忘记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闲,只有这些能够打发时间。”
他很多时候要尽量避免与她相关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场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愿意继续沉浸在那些嗜好带来的美好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惯于伤害、远离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阁老仍是眼神柔和而执着地看着她,“也总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锦绣小的时候,最喜诗词。两三岁大的时候,便很是聪慧,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诵诗词。”
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
“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没用我也要听。行不行吧?”薇珑耍赖,“今日不说的话,往后每日见到你都会没完没了地问。”
“……”唐修衡无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更新(万更)
心路、融洽、美人计
“就知道你对我好。”薇珑解释道, “把原由告诉我,让我知道症结,日后最起码不会无意中碰到你的痛处。”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转身平躺,手抚着薇珑的长发, 眼眸看着面前虚空, 征战岁月中的一幕一幕,袭上心头,“性情有所转变,具体是从何时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讲述, 昔年他曾经历的腥风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现。
让唐修衡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沙场上扬名天下。
年幼时习武, 是因为父母、师傅都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习武过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体能极限,更惊喜于武学带给自己的诸多领悟。
真正的武学, 初衷只是强身、修炼心性。他很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没想过用绝佳的身手去杀人。
林同之类的因为矛盾动手的事, 他自问只是打架——真动武的话, 林同的骨头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获罪。
骨子里, 他厌恶战争。
可是,一时的冲动之后,命运之手把他送到了军中。
身在军营,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听到远处战事的消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打心底觉得那种事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关。
他那时的乐趣在于交友、与阿魏小刀琢磨生财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军营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离开京城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字——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军中,只是从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里敷衍着上峰,尽量让自己和这些人更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战火肆意蔓延,烧到了他所在的军营,烧到了他和弟兄们身上。
两军阵前,任何人都没有退缩、逃避的余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杀敌,你少杀一个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凶险。他最初的军功,是抱着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会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会提拔,他很快升任至从五品的官衔。
对他而言,当时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责任更重。他要让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活着,还要扬眉吐气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迟钝: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战争意味着的是什么,堪称一桩奇事。
在那样的时刻,他只是唐意航,一个白日冲锋杀敌、睡前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梦里想着生财之道的一个不着调的人。
可他又分外怀念那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母亲心里的那个长子,没正形、开朗、好学。每日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惦念母亲和手足。
那时,他自认还是个很有孝心的儿子。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他成名那一战。
性情的转变,应该就是在那一战之后。
伤亡太重,战死阵前的人,就有自最初就认可他、跟着他的两个人。
他对薇珑这样讲述那两个人:
“一个是广东人阿海——大名姜海,不到二十岁。看起来是文弱书生,跟我所思所想应该是差不多,拿着军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稀里糊涂的一个人,到了阵前随时都想做逃兵。他跟我说,每杀一个人,就腿肚子转筋,就想跑。但他从来没这样做过。他说不能给我脸上抹黑——唐意航的弟兄,不能有孬种,就算骨头软,也得装出个骨头硬的样儿来。
“一个是安徽人梁兴,三十多岁,最喜欢我做的野味儿,喜欢喝酒,家境贫寒,没少搜刮我手里的碎银子。他说这是劫富济贫,让我这少爷德行的人少花点儿,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点儿样子的饭菜。临阵杀敌,比起别人,他最勇猛,总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闪失,说我要是伤了死了,他以后还能敲谁的竹杠?”
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朝夕之间,与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场的人,没有一定的品级,只能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当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肯让人安葬他们。
到末了,终究是要接受、面对。
他不能让他们草草下葬,一整夜,为他们打造棺椁。
两个人下葬时,一帮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
那之后,他很快被提拔为前锋,再升至副帅、主帅。他由唐意航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临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锦衣卫给他送去了很多兵书史册。
他一点欣喜也无。
好友身死,他却活着,且活得越来越意气风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有那么三两年的时间,他一心取胜的目的,是为姜海、梁兴报仇。
所有参与战事导致他们身死的敌国将士,都该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这种仇报不完。
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谓漂亮的胜仗越来越多,经历的残酷、别离也越来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见得能够长久。
他在经历着,数万将士也在经历着。
来日的荣华功名太远,他们切实拥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场容不下。
沙场只需要见生死,独独不看人心,从来不会慈悲相待。
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种心绪埋骨沙场,只他还活着。
在旁人眼里,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恶这一切。
日复一日,他由厌恶战事转为彻骨的疲惫。
很多时候,尤其战事大捷、敌军伤亡惨重的时候,他只有满心悲凉。
因为那时已明白,所有亲身上阵参与战事的人,不论敌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经历的一切,敌国将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给了别人进犯的可乘之机,有人欲求不满挑起战事。
那时他的心里,很多时候没有家国。
顾不上。
看到因为战事流落街头的难民、欢天喜地庆贺战捷的百姓,才会意识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离开这样的情形,还是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最不愿面对的生离死别。
没有完美的战事。
没有一方惨败一方毫无伤亡的战事。
慢慢的,他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走近——没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难受,但难过的时间会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语的人——太多的话,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口,说了就多余。
慢慢的,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罪大恶极——迟早都要死,时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认定人来这尘世纯属多余——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独绝望,失去的始终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经历最好。
慢慢的,一颗心由鲜活、悲怆转为麻木、冷硬、残酷。
每一次亲自率军上阵杀敌之前,都做好了命丧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准备——战事结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携带着一封写给至亲的遗书。
那段岁月,他不孝,他不会再时常思念母亲,不会再时常想起手足。
那段岁月,他把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来过。
那段岁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员委屈将士,只要发生这种事,便会全力回击:谁让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让谁落得沿街乞讨;谁让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让谁成为路边冻死骨。
很极端。
他抬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眸,“我这双手,已非杀人如麻可言;我做过的太多决定,致使无数人丧命——敌国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时候,特别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丧命、伤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有时候雄心万丈,想将敌国夷为平地;有时候万念俱灰,极为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毁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狱,我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只是个打着最光彩的旗号的刽子手——始终都是这样看待自己。
“征战的岁月太久,休整的岁月太短暂,我始终没缓过来。”
他转身凝视着薇珑,“有一度,我几乎相信自己迟早会变成疯子,经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杀了自己,不能活着现世。”
薇珑听说过,有少数军兵在杀敌之后,会呕吐、昏睡不醒,会噩梦连连,再也不能碰刀枪。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杀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会崩溃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极为坚定、冷静,问题出在他从军的初衷:他打心底没想过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只是抱着接受母亲惩戒的态度从军。
懵懂的少年,在最残酷的环境中迅速成长,让他成长的事情,除了战捷之后的欢悦,都是腥风血雨。
重情义的少年,在军中能得到的只有友情,能失去的也是友情,且是以最残酷的形式。
薇珑凑过去,搂住他,心疼得厉害。
“你嫁的是这样一个人。”唐修衡抚了抚她的面容,语带歉疚。
薇珑亲了亲他的唇角,“是,我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我引以为荣又心疼的人。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时不时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再多的,我说不出。真说得清原因的话,也就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了。”唐修衡反过来问她,“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我?”薇珑想了想,“说起来很简单,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做不好黎郡主、唐夫人,也建不好园子,很快就会有人把我踩到尘埃里……诸如此类的事,特别多。”
“跟自己较劲的时候,特别难过吧?”他柔声询问。
“嗯。”薇珑苦笑,“就是那种情形严重的时候,会完全否定自己,对现状、来日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多余活着。”
她把所有的包容、忍耐都给了亲人,留给自己最多的是挑剔、烦躁。
这种话题不能深谈,越说她就越沮丧,唐修衡说起别的:“跟岳父下棋的时候,他偶尔会跟我说你小时候一些趣事。”
“是么?”薇珑失笑,“都说什么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前世今生相加,让她早就忘掉了很多旧事,并且有些记忆混淆不清,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唐修衡把听来的事娓娓道来。
他的讲述是一种变相的提醒,让薇珑也记起了吴槐、几个丫头一些趣事,对他娓娓道来。
氛围因此变得温馨、平和,说笑到后半夜,两个人相拥而眠。
早间,薇珑陪着太夫人去佛堂的路上,提了提唐修衡昨日说过的事:“午间、晚间我都要去您房里吃饭,是侯爷的意思。您可别往外赶我啊。”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薇珑挽住太夫人的手臂,“侯爷若是得空,也会陪您用饭,这是他昨日下午就说过的。”
“那自然好。”太夫人侧头凝视着薇珑,欣慰地笑了,“你可真是我和修衡的小福星。”
“哪有。”薇珑自是不敢居功,“侯爷本来就有这打算,赶巧了。”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太夫人笑着拍拍薇珑的手,问道,“修衡呢?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去程府了。”薇珑道,“程老太爷这次真病倒了。”
·
程阁老一句一句戳心的话几乎成了程老太爷的梦魇,身子骨撑不住,由装病变成了真病。
这样一来,装病的程老夫人就痊愈了,命人把老太爷接回到房里,亲自侍奉汤药。
上午,温煦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入室,在地上投下光影。
程老太爷躺在床上,时不时长叹一声。
程老夫人劝慰道:“日子还长着,你也不必这样犯愁。”
程老太爷苦笑,“日子是长是短,有何差别?那个逆子如今把持着朝政,又是当家做主之人——我已到了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
程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到底是为什么?你可问清楚了?”
程老太爷冷哼一声,“为什么?都是当年那个女人引来的祸患。那个祸水!”
程老夫人闻言,惊讶得扬一扬眉,“这不大可能。是不是你们争执了起来,他故意这样说,惹你生气?”
程老太爷冷笑,“你这话是抬举我。那逆子眼下是什么人物?当朝首辅啊。你瞧着他像是有与人置气的闲情的人?他提都没提过那档子事,我提起的时候,他不正经搭腔——这反倒能让我确定。”
“……原来是这样。”程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沉吟道,“那你就更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因女子而起的是非,可以想想法子。”
程老太爷面上一喜,“这样说来,你有应对之策?”
“我也只是依照人之常情罢了。”程老夫人笑容苦涩,“他与那女子年岁都不小了,对他而言,是尚在盛年,对那女子而言,却是美人将迟暮。说到底,他是不甘心。既然不甘,我们就尽量弥补他。当然,我只是想试一试,万一他这辈子都钻进牛角尖不肯出来,大罗神仙也没法子。”
程老太爷斟酌片刻,叹息一声,“依我看是难。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那我就想法子安排下去。”
·
唐修衡这次前来,只是以探病为名,实际是来见程阁老的。
程阁老命人把他请到了书房,如实道出用意:“老太爷精力不济,我就不让他见侯爷了。”
唐修衡一笑,“与阁老说说话就行。”
程阁老从小厮手里接过茶,送到他手边,“以往上朝的时候总是相见,却不曾坐在一起叙谈。你我都这般清闲,此生怕是也没几次。只是,你是喜事临门,我则正相反。”
“这倒是。”
“你不来,我也要去唐府拜访。”程阁老道,“昨晚,我所思所想,只关乎谁会在日后害我。”
“是该居安思危。”
“能害我的人,只能是文官。”程阁老凝了唐修衡一眼,“侯爷可曾想过,谁对你存着歹毒之心?”
“近来经常会想。”唐修衡如实道,“能给我迎头痛击的人,是武官。”
“这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程阁老微笑,“只是,我倒是想不出,谁会有这个胆子。你若出了岔子,害你的人,开罪的便是万众将士,此生也别想再建功立业。”
“阁老抬举,真是担不起。”唐修衡自嘲一笑,“我倒是真有过目中无人的光景,如今却再不敢如此。”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程阁老也笑,透着些许落寞。如果不是周夫人提醒,他也不会意识到自己为人处世并非滴水不漏。
“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吩咐一声便可。”
“多谢侯爷。”程阁老知道他为何如此,“文官动笔杆子、斗心计还算在行,人手却不是训练有素。日后武官与你生罅隙,只要我在朝堂,便会出面帮衬。”
这是一报还一报。唐修衡笑着颔首,“如此最好。”心里则清楚,只要皇帝离京巡视,便会带上程阁老。他想避免前世的牢狱之灾,只能自己抽丝剥茧,先一步除掉隐患。
说了一阵子话,唐修衡起身道辞,离开程府之后,去了沈宅。
到了巷子转角处,他下了马车,即刻察觉到了周遭氛围不对。
发觉潜在的危险,对于他已经是一种本能。
唐修衡不动声色,如常步行到沈宅。见到沈笑山,他问:“附近有人埋伏,意在监视你。你怎么不把人打发掉?”
沈笑山神色平静,“京城是你的地盘,我住在京城,是你的主意。我遇到麻烦,难道不该等你解决么?”
“……”唐修衡用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合着我是又多了一个债主。”
“才知道?”
“你手里的人留着做什么?”
“享清福啊。”沈笑山笑道,“放心,他们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
“……”
沈笑山继续道:“正好你来了,帮我把这宅子布置一番。万一哪个胆大的潜入,我要活捉。”所谓的布置,是让唐修衡在宅子里设下机关埋伏。
“我不是教过你这些么?”
“忘了。”
“……”
沈笑山笑意更浓,“快快快,你得抓紧。”
唐修衡一双剑眉拧得就要打结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来。
“没几日光景,不能安排妥当。”唐修衡唤阿魏,“去唤几个人来帮把手。”
阿魏笑着称是,心说您这些朋友,真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沈笑山问道:“阿魏年纪也不小了,你怎么还让他做你的小跟班儿?”
唐修衡道:“提过几次,让他到外面历练,他不肯。”
“也对。”沈笑山打趣道,“能在你身边熬些年头还能活着的人,出去就是人中龙凤。”
唐修衡笑起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笑山又让唐修衡看了几个地址,“两个废宅,三块地,你得空挨个儿去瞧瞧,给我看看风水。”
“成。”唐修衡记在心里,凝视着好友,“先生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沈笑山大笑,“暂时就这些。”
“闲来也不折腾着我陪你满街转悠了,这是打算闷在家里过冬了?”
“嗯。”沈笑山颔首,“去过四季如春的地方,北面冬日的冷真是让我厌烦。日后你有事就来这儿找我,我是死活都不肯出门了,回去帮我给太夫人带个话。”
“行啊。”唐修衡笑微微地道,“回头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
沈笑山嘴角一抽。
这一次,哈哈大笑的是唐修衡。
·
下午,陆开林到御书房回话。
济南廖家的人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他只是协理刑部查案,把以往相关卷宗调出来,交给刑部尚书。
主要着手的,当然还是与德妃相关的事。
“失踪的宫女小凡,事发当日一大早,她奉德妃之命离宫,不知去向。今日有了下落:她投河自尽了,原因不明,据微臣分析,或许是畏罪自尽。”小凡当然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但陆开林只能这样禀明皇帝。
皇帝颔首,道:“这些都是微末小事,你看着安排就是,不要走漏风声。”
“微臣遵命。”陆开林继续道:“这两日,微臣命专人查寻别号青山的文人雅士、官员,”他为难地笑了笑,“进展很是缓慢。”
皇帝思忖片刻,提醒道:“今年之前入仕的人,查不查两可,不妨多留意各个府邸的门客、谋士。”他是想,陆开林不知道信件的内容,范围出错也很正常,便一丝责怪也无。
“微臣领命。”陆开林又道,“至于此人的笔迹,也需要慢慢核对……”
“朕知道,这等同于大海捞针,所以从最初就告诉你,不论需要多久。”皇帝道,“你不需心急,但要作为一件长期着手的要事。朕的意思,你明白吧?”
“微臣明白。”
皇帝现在比较纠结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封信,是怎么送到德妃手里的。
德妃宫里的人知不知道有人送信不重要,横竖也没人会看到信件的内容,便是看到了,也已经不在人世。
他需要知道的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人混进宫里,把信件交给德妃。
偏生刘允那个老东西办事不力,在后宫暗地里查证这些日子,也没个结果。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急着把德妃身边的人处置掉。
但这件事就算再窝火,也是无计可施,不能指望陆开林。锦衣卫眼线再多,也不可能知晓后宫里的风吹草动。
思前想后,皇帝只能把这件事压下,派给陆开林另外一个差事:“江浙总督长子,你好生查查品行如何。不瞒你说,这是朕为安平选的女婿,态度定要公允。唐意航和程阁老都说过,江浙离不开现任总督,这意味的便是安平要远嫁,定要慎重。”
陆开林正色领命。
“没别的事了。”皇帝蹙眉看了看案上小山似的奏折,“要是有时间,去看看程老太爷的病情如何——太医院都是一帮欺上瞒下的东西,问了也是含糊其辞。程老太爷要是没大事,记得告诉朕一声,这七事八事的,没了程阁老,我不眠不休都忙不完。”
陆开林暗自失笑,再度称是。
·
这日,拜沈笑山所赐,唐修衡很晚才回到家里。
薇珑已经睡了,身形半倚着床头,手里的书落在身侧。
她能早早睡着的情形很少见。鉴于她睡眠特别清浅,唐修衡不忍心惊动她,去沐浴之前,只是给她将锦被拉高一些。
回来的时候,薇珑还是那样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柳眉轻蹙,唇微微嘟着。
该是在做让她不大开心的梦。
唐修衡只觉得可爱,忍不住低头覆上她的唇。
薇珑眉头蹙得更紧,抬手推他。
不这样,他就只是浅尝辄止,这样的话,他料定她一定过一阵子就会醒来,因而索性加深这个吻。
薇珑又推了他一下,咕哝一声,却让他趁虚而入。
她本能地回应之际,手抚着他的下巴,是言行一致地确认捣乱的人是他。
舌尖相碰,引来彼此轻轻地一记颤傈。
薇珑因此呼吸一滞,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眼眸,唇角上扬。
他没说话,吻一吻她的眼睑,让她闭上眼睛,继而再度俘获她的唇。
毫无阻碍地被他拥到怀里的时候,她含糊地问了一句:“沐浴了没有?”如果没有,那这事儿就只能就此打住。事后不让她洗澡,事前他再不沐浴,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听到他嗯了一声,又已闻到他分外清爽的气息,她心安下来,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把灯……”想说把灯熄了,他却不肯:
“不。”
他纠缠着她的唇,用手感知着她的美,调动着她的情绪,让她无暇顾及那些小节。
她纠结片刻之后,便身不由己地放下这件事。
他低下头去,撷取一颗红豆到口中,细细品味。
她不耐,身形微微扭动。过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住了,缠上他,语声近乎呢喃,“唐意航。”
“嗯。”他略带不舍地放弃这一方的美好,转而便再度索吻,沉浸在这让他更觉美好的光景之中。
怀中这女孩,有着得天独厚的美。
真的,他找不到分毫瑕疵。
在他眼里,就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最完美的一个女子。
这是不需验证便可得出结论的事情。
正如人欣赏到无双的美景之时便有感知。
被拥有的时候,她由初时的吃力转为适应,再到享有。
他则由初时的温柔相待转为恣意,再到肆意掠夺。
他与她拉开些许距离,“清欢,看着我。”
薇珑纤长的睫毛忽闪两下,睁开眼睛,看住他。
他眼波温柔如三月眼波,满含迷恋、沉醉。
这时刻的唐修衡,是喜欢她的,而且是特别喜欢。
意识到这一点,曾经徘徊在心头的不自在烟消云散,薇珑唇角微微上扬,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其实最在意的,只是在他面前失态,又因失态而让他不喜。
没了这顾虑,她便可以坦然。
“好美。”他敛目打量着她,低低地道,动作因此由起落转为磨碾,由轻缓到用力。
那让她惶惑的感觉逐步深入,迅速蔓延到周身。
她蹙眉,双唇微启,不自主地以肘撑身,闲着的手臂去搂他的肩颈。
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会想投入到他怀里寻求慰藉,哪怕那烦恼是他带给她的。
他目光变得迷离,知道那夺人魂魄的美妙感触就快到了,随着她的举动靠近她,缠住她的唇,轻柔地含,绵密地吮。
一如她不可控制地那样的对他。
“嗯……”她显得有些痛苦地慢慢阖了眼睑,失去力气,跌落回枕上,手指在他肩头轻轻跳跃,无声地催促他。
快一些。
这是与她最亲最亲的人,命运相连,骨血相溶,余生不离不弃。
愿意随着他的引领去体会更多的——在她是新奇,在他是快乐的事。
之后几日,床笫间每晚厮磨。
期间,唐修衡和薇珑陪着太夫人去大兴的庄子上住了一日。
庄子上最多的是苹果、葡萄。即便下人竭尽全力延长这两种水果的期限,如今也已到了最后一季。
夫妻两个不喜欢吃水果,但是乐于采摘,果香四溢的园中,不时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
太夫人赏景时隐隐听到着,只觉得这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心。
她想,薇珑今年刚及笄,那小身子骨只是特别好看,却不利于怀胎生子。这样的话,开枝散叶的事情就不能急,自己要等个一两年才能提及想抱孙子的事儿,在那之前说了,只能让薇珑无所适从。
·
济南廖家的人押送到京城之后,程老太爷的病情明显有所好转。
由此,程阁老如常上朝。
程老太爷与程老夫人张罗之下,程家在百官休沐之日举办宴请。
唐府太夫人、薇珑、唐修衡,都在邀请的名单之中。
之前探病在先,三个人自然不会推辞,当日应邀前往。
程老夫人对太夫人、薇珑显得又亲近几分,拉着婆媳两个的手寒暄了一阵子。
婆媳两个却觉得这宴请该是另有目的——自己的亲家不知哪天就要被问罪,老夫妻两个却有这份闲情,实在是不合常理。
来的女眷之中,六部的人居多,各位尚书、侍郎的夫人、千金都应邀前来,此外便是品级低一些的在各部行走的人。
以前曾三次到唐府帮周家说项的樊成,今日也带了家眷前来。
薇珑私心里比较留意的人,是周府二夫人及其女儿周素音。
这样的场合,周夫人是如何都不会来的,周二夫人带着女儿过来,不知是周夫人的安排,还是自己的意思。
晚宴时,男女宾客齐聚在花厅,分东西落座,中间用半透明的屏风隔开。两位老人家居中而坐。
酒过三巡,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席间也没有歌舞音律助兴,不免委屈诸位,真是于心不安。”
樊成的夫人笑着将话接了过去:“这又非难事,只要您老人家说句话,便会有人出面展露才艺——如今有才情的公子、闺秀可是不少啊。”
这种宴请,在很多门第看来,算是变相的相看各家子弟、闺秀,孩子们又是在长辈跟前,鲜少会有行差踏错的事情发生。哪一家的公子、千金若能在人前出了风头,亲事也就等于有了着落。
程老夫人笑道:“这我也知道,只怕孩子们不好意思。若是程家的孩子有个打头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我两个孙女都已出嫁,几个孙儿又只知道埋头苦读。”
程家老祖宗向来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杂学,历代子弟精通这些的,只有程阁老一个。
“怎么会呢。”樊夫人继续笑着捧场,指一指身边两名妙龄女子,“这两个孩子,是我的远房亲戚,近日来京城投奔我,一个喜欢弹琴,一个喜欢作画,我眼拙、耳力不佳,也不知道功底如何。您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让她们献丑助兴。”
“好啊。”程老夫人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对两个女孩子招一招手,“到我近前来。你们与樊夫人来得迟,我也没顾上跟你们好生说说话。”
两个女孩子恭声称是,落落大方地到了程老夫人面前回话,举止优雅,谈吐从容而斯文。
一个一袭湖蓝色,气质清冷;一个一袭桃红色,书卷气很浓,双眼宛若寒星,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
程老夫人与两个女孩并没刻意压低声音,薇珑便不难听到她们的对话,知道两女子是堂姐妹,湖蓝衣的女子名为姜五娘,另一个名为姜六娘。
随后,程老夫人命下人准备,让姜五娘弹琴,姜六娘当场作画。
在场大多数人都起了兴致,静心等待。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五娘。
薇珑则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六娘。她一定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孩,却觉得似曾相识。
像谁呢?
她把比较熟悉的人在心头过了一遍,想到周夫人的时候,心头一动。
与周夫人一同去见德妃那次,对方那熠熠生辉的眼眸、从容却不失甜美的笑靥在脑海浮现,越来越清晰。
薇珑不自觉得转头,望向程阁老所在的方向。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她只是有些不忍——这会儿的首辅,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看不出这一幕背后的端倪。
太夫人则轻轻拍拍薇珑的手,悄声询问:“怎么了?”
薇珑转头附耳道:“前些年,您见过周夫人么?觉不觉得那桃红色衣服的女子跟周夫人有几分神似?”
太夫人却是意味深长地凝视她片刻,笑得有些无奈,“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相像。”随后道,“我忽然有些不舒坦,你陪我回家吧?”
“好啊。”薇珑连忙站起来,“您等等,我去跟程老夫人说一声。”
“嗯。”太夫人瞧着儿媳的背影,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傻孩子,竟是没发现,那姜五娘的气质与她相似,有着一手好琴艺,此刻在弹奏的曲子,是修衡年少时最为喜欢的《广陵散》。
气质相仿,精通的却是薇珑不擅长的琴艺——谁敢拍着心口跟她说,这女子不是冲着修衡来的?
太夫人抬手示意服侍在一旁的一名程府丫鬟,吩咐道:“烦你知会侯爷一声,我先回府了,让他不要逗留太久。”
薇珑是一时没想到,等到想明白,生闷气可就不好了。
薇珑转回来,道:“程老夫人说您不舒坦的话,不妨留在这儿,等她唤人请太医或是大夫来看看。我婉言谢绝了。”
“就该如此。”太夫人起身,与薇珑往外走去,“往后这种不干不净的场合,我们不需再来。”并没刻意压低声音,有些命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送上。今天要是再更新,我就彻底废了,下章明晚更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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