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被驱赶到庭院中央,小厮们架着棍棒,围出一片空地,时不时橫起棍子,顶在那些想爬出来的人身上。
高门大院里的手段卓菀霜不清楚,可这些府里的老人很清楚。
说是拷打出真凶,可无辜的人岂能不受其累?
端看谁的命硬了。
能熬过了这刑,熬不熬得过身上的伤又另说了,哪个府里会支钱会给下人用多好的伤药,请多好的大夫呢。
卓菀霜这才看清,今日这局,将太多人逼到了死路。
她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张师傅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哀嚎,慈眉善目的刘管婆不断往地上用力磕着头。
她一直紧握的拳失了力气。
仿佛看见巨石悬在上空摇摇欲坠。
当人发现自己的命运已从头到尾被写好时,总是无力。
只能眼看巨石轰然砸下,跑不得,也推不动。
原来从她自不量力想反抗的那一刻起,就是错的。
没有人去桎梏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她,也没人注意到她向前迈了一步。
“是我。”
卓菀霜已经几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了,发出的第一声细弱,淹没在众人的哭喊中,没有人听到。
她又直直看向站在屋内暗影中的那个女人,将全身仅剩的力气积蓄在肺腑中。
“是我!”
“发生何事?”
几欲撕裂的声音还是被中气十足的沉喝盖住。
院中霎时沉寂了一会儿,跪着的站着的都转头看向那被簇拥着走来的人,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殷切。
他还未来得及脱下软甲,步履匆匆,行动间发出冷硬的碰撞声。
本就身高腿长,一步四尺,现在步子又迈得飞快,刘雍跟府兵们只能在后面小跑着追,就这样也还差着一段距离。
刘雍跟在后面气都要倒不过来了,心里还琢磨不明白呢。
他只想着尽责通报一下,毕竟只是一个丫头中了毒,郡主又没事,将军怎么还这么着急。
听到消息扭头就往这儿来了,只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要不是府中不便骑马,他来得更快。
萧琬铮站到堂前,他背对着堂下众人,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有邸清晏神色不明地垂下眼睫。
终于看到了主心骨,堂下的喊冤声比之前更甚。
月光将那身软甲映得冷寒,卓菀霜看着那比从前宽阔了很多的肩背,心下也卸下了一些紧绷。
他在这儿至少刘管婆她们的命能保住了。
虽说时移势迁,她也曾将真心错付,可她不信人能变得这么彻底。
三年的朝夕相处,她敢信他不是个恶人。
紧绷卸下,积蓄了一些力气,郡主身边的人正简单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卓菀霜再次向前迈了一步。
却听前方这人又开了口:“兹事体大,让郡主受惊了。此事事关皇室安危,便由本将军亲自来审。郡主好生歇着吧,我会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卓菀霜看不到郡主的神情,他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宽阔的脊背将屋内的景象挡了个严严实实。
萧琬铮没留任何间歇,大手一挥:“将这些人带下去,都单独关押,本将军今夜挨个审问。”
仿佛是有备而来一般,身后赶上来的府兵齐声应是,洪亮的声音掷地有声,将秋夜的湿寒都驱散了几分。
府兵们行动整齐,训练有素,将跪在地上的人还在哭喊叫冤的人架起来拖走。
在嘈杂的环境里只有一个人沉默得奇怪。
连凑到卓菀霜身边准备押解她的府兵都忍不住侧目看她两眼,心里嘀咕着,这小妮子倒是镇定,镇定得跟真凶似的。
虽然在知晓情况的人看来她也没有办法喊冤,但是她的反应未免过于冷静。
只是除了这府兵没人有精力注意到她,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忙着拖人。
只有一人回身看向她。
萧琬铮视线落在那抵在她单薄肩膀后的冷硬刀鞘上,眉尖紧蹙,冷冷撇了刘雍一眼。
刘雍领会意思,冲着他的视线看去,意外发现竟又是那个小婢女。
这小丫头到底是谁,让将军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待她如此不同。
刘雍细看了看她一塌糊涂的脸,难道将军不喜欢郡主那般艳俗的,喜欢这种的?
未免有点太小众了。
虽心里嘀咕,动作却没慢。
刘雍一挥衣袖,像是觉得那个府兵碍事了一样,将他甩开:“行了行了,这点小个子还用你压着了,是不是在这儿偷懒呢,赶紧去把地牢收拾收拾,将军等下还要去审讯。”
府兵松开手,低头应是,跑着去了。
刘雍又招了招手,示意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上前跟着这小婢女。
这小厮向来很有眼色,非常伶俐,所以刘雍一直贴身带着,就当个徒弟教着。
可今天这小子眼色离家出走了,掰着这小婢女的手臂,还真卖力押解上了。
不过也不怪他,将军到底是何心思,连刘雍自己也猜不透,更何况他呢。
只是果不其然,他刚上手,刘雍就瞬时觉得如芒在背。
悄悄斜眼去看,果然见将军正瞪着他。
这……
他在心中为难,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再拦就太显眼了啊将军。
他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对将军到底有什么意义,能让将军这么在意关照。
甚至这么一点皮肉之苦也不愿让她受。
总不能……
刘雍脑子里开始精彩纷呈。
总不能是像那种狗血话本里,男主外出打仗被一个女人救下,为了报恩从她带入府中,从此正妻下堂,闹得府中鸡犬不宁吧。
他被自己的猜想刺激得倒吸一口气,一边走一遍觑着这个小丫头。
可这丫头不只是貌若无盐,身上也瘦瘦巴巴的,还是个哑的。
最主要的还是她真的貌若无盐啊,皮肤黝黑,脸上还有胎记。
虽不至于让人看了心生厌恶,但也很难产生什么想法。
这丫头可能真是救了将军一命,将军只是单纯为了报恩吧。
而且将军府现在没有人插手也足够鸡犬不宁了。
正想着,一行人到了将军府的地牢。
地牢里本就空着大大小小十二间屋子,足够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关押。
府兵们大声呵斥着将众人推入牢房。
萧琬铮在刑室坐下。
这里早就空空荡荡了,没有什么刑具,连椅子也是现搬的。
这个地牢是老将军还在时建造的,本是个死牢,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空气中还弥漫着重重的铁锈味。
刘雍吩咐人大概洒扫了一下,勉强能置身其中了。
“去把她带过来。”
萧琬铮坐在那儿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道。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刘雍此刻要是还不明白他说的是谁,算是白活了。
刘雍弓腰应是,快步走到那幽深的长廊尽头。
他为了弥补刚刚这小妮子受的委屈,把她关在最宽敞的那间牢房里。
这是之前专门用来关押要犯的,里面还有张石床。
这个又瘦又小又哑又丑的女人此刻正伶仃坐在石床边缘,将这件牢房显得更空旷了。
刘雍开了锁,打开门示意她出来:“走吧,将军要见你。”
听到声音,那小丫头抬起头来,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刘雍才开始觉得事情不像他想得这么简单。
刘雍对她这双眼睛算是印象深刻,这双眼睛是这丫头身上唯一还能看得过眼的地方。
短短的几次会面,他在其中看到过懵懂、胆怯、忐忑……
可如今这双眼睛平静、麻木、无神,同深渊一般,望不见底。
仿佛所有情绪,甚至所有生机都无法在其中存活。
他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还是那个小丫头吗?
或许是刘雍呆立着,让她有些莫名,她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眼。
刘雍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转身带路。
心里却有些发毛,该不会真是这小丫头下毒害人吧。
他下意识快走了几步,留了点警惕放在背后。
地牢无光,两侧烛火幽幽,身前不远处有人引路,晃动的烛火照着身前人的身影也在脚下不断跳动。
通往冥府的路也会是如此吗?
卓菀霜亦步亦趋地跟着,面上只有疲惫没有迟疑。
入府之前她便清楚,这本就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已抱了赴死的决心。
如今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万中一幸是她至少没有带累无辜之人。
她走得也更明白了,一身干净。
踏入刑室时,她已做好准备。
那四方空荡的刑室只有头顶开了扇狭小的窗,惨白的月光渗进来,洒在她曾经的爱人身前。
他负手站在中央,与她相背,身前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东西出神。
卓菀霜没有开口说什么。
她不想争辩什么,也不打算质问什么。
可能是对他并没有什么指望,也或许是不想看到。
不想看到他得知时的神情。
曾经以为纯粹善良的人,如今却用这么不堪的面目和手段害人性命。
也可能她只是有些累了。
从前她过着普通的生活,只求亲人与爱人常相伴。
到头来却一路被命运推着、碾压着走到这里。
她是恨郡主,她恨得心如拧血。
可她也被这恨折磨,筋疲力尽,支离破碎。
她被迫成为了一个背负仇恨,满心憎恶的人。
被迫成为一个每天只想着怎么杀人的人。
这不是她。
若是真的杀了郡主她会痛快吗?会仇恨尽消吗?
不会,这满腔仇恨无主,只会流向那已经让她所不齿的自己。
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如今倒好了,可以不用承受那般浓烈的、将她折磨至深的过去。
她垂头静立着,风雪太大,这青竹终是折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