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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作者:雾迩日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圆月挂枝头,亥时刚至,小厨房里寂静无声,月光惨白透过窗台映在灶台前的单薄身影上。


    灶膛里燃着细弱的火苗,火苗上架着的瓷碗中,放着几片被烤得卷曲的叶片和花瓣。


    卓菀霜小心控制着火候。


    新鲜的叶片固然可以直接用,掺杂在青菜或者汤里,不容易分辨,但很容易溯源,发现毒物便能很快找到解药。


    而她并不打算给邸清晏留下生机。


    没有时间将草药阴干,她只能趁着无人之时用火烘烤。等叶片水分尽失后,将它细细研磨成粉末,加在热食中顷刻便能融化,味道和颜色都浅淡,非味觉及其灵敏之人难以察觉。


    卓菀霜看着瓷白的碗逐渐被烧得泛黄发黑,其上的叶片也卷曲枯黄,缓缓失去生气。


    离大仇得报只剩一步了,她豁出一切才走到这里。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周遭黑寂,澄黄的暖光映在她的脸上。


    却不见快意,不见狠厉,独余木然。


    “谁在那儿呢?”


    刘管婆的声音凭空出现在头顶,卓菀霜身子本能地抖了一抖,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像声源望去。


    刘管婆提着灯笼向前探照,就见一玲珑圆润的小脑袋从灶台沿慢慢升了上来,黑亮的刘海下是一双睁得无辜的大眼睛,那眼睛被烛火映照得莹亮。


    刘管婆认出了这人是谁,卸下了心中防备。同时也内里暗暗感叹,要是没有嘴角那疤,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娃子。


    不过再俊也是个哑的。


    “小圆?这么晚了来这儿干什么?”


    苏圆是她来这儿起的假名。


    刘管婆收回手中灯笼,往脚下照了照,避开地面的杂物,打算绕到灶台后看一看。


    刚挪动了两步,就听到“苏圆”蹲下去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东西。


    她探头瞧着,就见小丫头猛地站起来,献宝似的举着手中的东西,要递给她。


    她定睛一看,油纸上放了一个烤得滋滋冒糖水的地瓜。


    小丫头烫得左手换右手,但还是咧着嘴冲她笑。


    刘管婆看着那鼓起都不见多少肉的脸蛋,心里一软。


    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还身有残缺,实在是可怜。


    实在是不忍与她计较:“以后没吃饱就跟婆婆说,这么晚了再来吃东西被人看到不好。”


    “苏圆”乖乖点头,指了指地瓜,又指了指刘管婆。


    “婆婆不吃,你吃吧。都瘦成这样了是该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婆婆走了。”


    刘管婆提着灯笼出去了,还在唏嘘,不知道这孩子在来将军府之前饿了多少次肚子。


    烛光一寸寸远离,寂静重返。


    卓菀霜手心被烫得通红,脸上那留不住的鲜活早已不知何时褪去,


    她蹲下翻找着刚才匆匆用柴火盖住的瓷碗。


    接下来要做的只需要将其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静待时机……


    她仿佛能看到时间的流逝,清晨的露水如何弥散成烟气,影与光如何界限分明,又如何一步步向她逼近。


    深秋少见这般热烈的暖阳,园里的植物全力地舒展着,让自己的每一寸都沐浴在日光下。府里的下人们热火朝天,打算趁着日头正好,晾晒自己过冬的被褥。


    她们说,府里的菊花很早就大开了,今年会是一个暖冬。


    卓菀霜坐在灶台前的小杌子上,独自等待着。


    门外有谁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张师傅,做一碗桂花糯米粥吧。竹青姑娘说,郡主近日胃口不好,郡主向来喜欢吃您做的桂花糯米粥,您做些给郡主送过去,看看能不能给郡主开开胃。”


    “好嘞,那青兰姑娘你过半个时辰来取吧,我给炖得软糯一些,好克化。”


    青兰走后,张师傅便进厨房准备忙活起来。


    他进了厨房便看到那在灶台前的身影: “小圆还在呢?正好,快把火生起来。”


    他快步走到“苏圆”身边,“苏圆”指了指灶台,他低头一看: “哎,一直生着呢。那正好,烧旺点,我给郡主煮上粥。”


    他手脚麻利地准备着食材,用小锅炖着,等大火烧开,又吩咐她用小火熬煮。


    糯米浓郁香醇的味道不多时就弥散在整个厨房里。


    张师傅掀开盖子查看火候,觉得差不多了,便放入他自制的桂花糖浆。


    转身去挑了一个精致的碗盏,小小的一个,印着银丝。


    银丝极细,印在碗沿,设计成繁复的花样,既美观又能验毒。


    卓菀霜视线在碗上轻扫了一眼,不动声色。


    她并不担心这碗会让她露出破绽。


    银虽能试毒,可毒也分多种,这种草木之毒用银是试不出的。


    可她此刻也并没有什么举动。


    药下在锅里有可能会累及他人,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愿意伤及无辜。


    张师傅将粥小心称出一小碗,在面上撒下一层晒干的桂花。


    他转身去门外唤人给郡主送去。


    卓菀霜袖中窸窣,站起身去拿覆锅。


    在经过碗上方时,空气中似有烟尘浮动,可顷刻间便消弭于热粥散发的蒸汽中。


    粥被端走了,青兰没来,由手脚稳当的小厮送去郡主院里。


    卓菀霜熄灭灶台里的火,轻轻抹去落在旁边的一些粉末,黝黑的眸子沉寂着。


    这药服下虽痛苦但走得很快,也算是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她走到院里,坐在门槛上,仔细听着。


    秋风萧瑟,树上枯黄的叶片泠泠作响。


    不知是等待让时间过得很慢还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眼看日头西斜,远处却一直安静。


    卓菀霜拨弄地上的杂草,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该如何实施。


    这时,那边院落突然开始喧闹起来,惊叫声,怒斥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可发出悲鸣的不是那些婢子,而是郡主本人。


    “竹青!你怎么了?!快来人!都聋了吗?!快来人!”


    竹青?


    为什么是她?


    卓菀霜嚯地站起,几根枯黄的干草在指缝中碾着。


    下人们逐渐在院外聚集起来,絮絮低语着。


    肩膀传来的碰撞感像是把卓菀霜游离的魂魄撞了回去,已经来不及让她想明白其中缘由,她最清楚这个药发作的情况,没有时间让她犹豫。


    几乎是本能的,她拨开身前挡着的人,在周围人诧异的视线里冲了出去。


    “小圆!她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刘管婆在身后急得拍大腿,可把大腿拍得生疼也无用,眼看着她进了郡主的院子。


    张师傅凝着脸,大手一挥:“过去看看。”


    郡主房中,邸清晏正抱着竹青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慌乱:“府医呢?快喊过来!”


    竹青躺在她怀里,脸色灰白,已然动不了了。


    卓菀霜快步冲上前,扒开竹青的嘴,将手伸到她嘴里,在喉咙深处一挖。


    竹青哇地一声,吐了一摊,刚开始消化的食物透着酸臭味,溅了她一身。


    气味霎时弥漫,刚刚紧紧抱着竹青的邸清晏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


    可卓菀霜半步未离,在她吐完以后继续抠挖着。


    直到她再吐不出任何东西。


    卓菀霜抬起身环视四周,起身快步走到书案上,手随意在身上抹了抹。


    她执笔写下一串药名,甘草、绿豆、白花蛇舌草……


    又在其后写下剂量与如何熬煮。


    那字迹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任谁看都不像是由这穿着粗布衣裳的婢子写出的。


    素手挥就这药方,她掷了笔,将纸递给了紧倚着门六神无主的青兰。


    卓菀霜虽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可她进屋后一系列果断的操作,干脆利落,让人不免就忽略了她的身份,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挥。


    直到青兰奔出去,这四下的混乱才像是突然失去风向的沙尘,骤然沉了地,空气里又一片清朗寂静了。


    这时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发了问:“你是谁?”


    屋内屋外,众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这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一来就开始风卷残云般地一番施为的婢女。


    可这婢女只是站在那儿,静立不语。


    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垂着脸却不肯低头。


    卓菀霜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冲出来时凶多吉少了,可她不甘心。


    机关算尽,却因这种阴差阳错落了空。


    难道她是皇族便这么不同吗?


    连上天都眷顾。


    那她失去的又算什么呢?


    就真的如指缝中这枯草,揪便揪了,不值一提吗?


    邸清晏看着那瘦小的背影,身形陌生。


    可她刚刚那些利落的动作又让她有种熟悉感,那熟悉感却让她不敢深想。


    日头在天边将要挂不住了,一片昏黄的寂静中,刘管婆从人堆里挤出来,伏在地上回话:“回禀郡主,这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丫头。她是个哑的,不会说话。”


    听到她的话,邸清晏那盯到有些发涩的眼睛终于垂下来眨了眨。


    这时候,府医匆匆赶来,看到满屋狼藉很是惊讶。


    邸清晏沉声命道:“快给她诊脉。”


    府医年纪不小了,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气喘吁吁,白眉簌簌地抖。


    可搭脉没多久,那眉便紧紧蹙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众人的心都跟着提起。


    就见他收了手,略显笨拙的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邸清晏身前拱手:“敢问郡主,竹青姑娘方才可有用过什么吃食?”


    “用了一碗桂花糯米粥。她这可是吃错东西导致的?”


    “不止不止。”府医摇摇头,却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竹青姑娘用过粥可有过口舌发麻、头晕目眩之症?”


    邸清晏被他问得发烦:“这我如何得知,她什么时候能醒?让她醒来答你。”


    府医见她已不耐,且也再问不出旁的什么,便不再继续问询:“郡主,竹青姑娘脉象细而数,兼带弦涩之象,是毒邪入里之兆。”


    “中毒?”邸清晏的声音拔高了些,“莫非是那碗粥?”


    “那粥碗可还在?请容小臣查验一二。”


    可邸清晏想到那碗粥原本是端来给谁的,就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了。


    像是一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的重锤轰然砸下,却是贴着她颊边的发丝落地,只震得她聋了耳朵。


    她顾不得感受这份劫后余生,此刻才意识到她有多不愿置身于这重锤之下。


    是她命不该绝,是这报应不该落在她头上。


    邸清晏将因后怕而颤抖的手攥得死死的,用力捶在桌子上,顾不得手上的钝痛,指着堂下簇拥的人叱骂:“岂有此理!竟敢下毒谋害本郡主,还不快将厨房这帮贱婢给我拖下去拷打,定要找出真凶。”


    灾祸来得猝不及防,厨房众人一时怔愣,待反应过来求饶声哭喊声瞬时响彻这间庭院。


    “冤枉啊!郡主,不是我干的!”


    “绝不可能有人下毒啊郡主!”


    每个人的声音在卓菀霜耳朵里都格外清晰。


    刘管婆、张师傅还有她同屋住的婢子……


    他们膝行着向屋内爬去,边爬边磕头求饶,小厮们揪住他们的衣服想要将他们拖下去,可他们死死扒住台阶不肯松手。


    日头最后的余晖还未散去,屋内已经昏暗。


    卓菀霜终于转过身,看着那站在中央、衣着凌乱但华贵,能一语定生死的郡主。


    余晖照不到她的眼底,她看着邸清晏眼睛盯着虚空,大喘着气,像是那儿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伸出如葱白般的细指,挥手向她一指。


    “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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