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挂枝头,亥时刚至,小厨房里寂静无声,月光惨白透过窗台映在灶台前的单薄身影上。
灶膛里燃着细弱的火苗,火苗上架着的瓷碗中,放着几片被烤得卷曲的叶片和花瓣。
卓菀霜小心控制着火候。
新鲜的叶片固然可以直接用,掺杂在青菜或者汤里,不容易分辨,但很容易溯源,发现毒物便能很快找到解药。
而她并不打算给邸清晏留下生机。
没有时间将草药阴干,她只能趁着无人之时用火烘烤。等叶片水分尽失后,将它细细研磨成粉末,加在热食中顷刻便能融化,味道和颜色都浅淡,非味觉及其灵敏之人难以察觉。
卓菀霜看着瓷白的碗逐渐被烧得泛黄发黑,其上的叶片也卷曲枯黄,缓缓失去生气。
离大仇得报只剩一步了,她豁出一切才走到这里。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周遭黑寂,澄黄的暖光映在她的脸上。
却不见快意,不见狠厉,独余木然。
“谁在那儿呢?”
刘管婆的声音凭空出现在头顶,卓菀霜身子本能地抖了一抖,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像声源望去。
刘管婆提着灯笼向前探照,就见一玲珑圆润的小脑袋从灶台沿慢慢升了上来,黑亮的刘海下是一双睁得无辜的大眼睛,那眼睛被烛火映照得莹亮。
刘管婆认出了这人是谁,卸下了心中防备。同时也内里暗暗感叹,要是没有嘴角那疤,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娃子。
不过再俊也是个哑的。
“小圆?这么晚了来这儿干什么?”
苏圆是她来这儿起的假名。
刘管婆收回手中灯笼,往脚下照了照,避开地面的杂物,打算绕到灶台后看一看。
刚挪动了两步,就听到“苏圆”蹲下去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东西。
她探头瞧着,就见小丫头猛地站起来,献宝似的举着手中的东西,要递给她。
她定睛一看,油纸上放了一个烤得滋滋冒糖水的地瓜。
小丫头烫得左手换右手,但还是咧着嘴冲她笑。
刘管婆看着那鼓起都不见多少肉的脸蛋,心里一软。
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还身有残缺,实在是可怜。
实在是不忍与她计较:“以后没吃饱就跟婆婆说,这么晚了再来吃东西被人看到不好。”
“苏圆”乖乖点头,指了指地瓜,又指了指刘管婆。
“婆婆不吃,你吃吧。都瘦成这样了是该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婆婆走了。”
刘管婆提着灯笼出去了,还在唏嘘,不知道这孩子在来将军府之前饿了多少次肚子。
烛光一寸寸远离,寂静重返。
卓菀霜手心被烫得通红,脸上那留不住的鲜活早已不知何时褪去,
她蹲下翻找着刚才匆匆用柴火盖住的瓷碗。
接下来要做的只需要将其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静待时机……
她仿佛能看到时间的流逝,清晨的露水如何弥散成烟气,影与光如何界限分明,又如何一步步向她逼近。
深秋少见这般热烈的暖阳,园里的植物全力地舒展着,让自己的每一寸都沐浴在日光下。府里的下人们热火朝天,打算趁着日头正好,晾晒自己过冬的被褥。
她们说,府里的菊花很早就大开了,今年会是一个暖冬。
卓菀霜坐在灶台前的小杌子上,独自等待着。
门外有谁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张师傅,做一碗桂花糯米粥吧。竹青姑娘说,郡主近日胃口不好,郡主向来喜欢吃您做的桂花糯米粥,您做些给郡主送过去,看看能不能给郡主开开胃。”
“好嘞,那青兰姑娘你过半个时辰来取吧,我给炖得软糯一些,好克化。”
青兰走后,张师傅便进厨房准备忙活起来。
他进了厨房便看到那在灶台前的身影: “小圆还在呢?正好,快把火生起来。”
他快步走到“苏圆”身边,“苏圆”指了指灶台,他低头一看: “哎,一直生着呢。那正好,烧旺点,我给郡主煮上粥。”
他手脚麻利地准备着食材,用小锅炖着,等大火烧开,又吩咐她用小火熬煮。
糯米浓郁香醇的味道不多时就弥散在整个厨房里。
张师傅掀开盖子查看火候,觉得差不多了,便放入他自制的桂花糖浆。
转身去挑了一个精致的碗盏,小小的一个,印着银丝。
银丝极细,印在碗沿,设计成繁复的花样,既美观又能验毒。
卓菀霜视线在碗上轻扫了一眼,不动声色。
她并不担心这碗会让她露出破绽。
银虽能试毒,可毒也分多种,这种草木之毒用银是试不出的。
可她此刻也并没有什么举动。
药下在锅里有可能会累及他人,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愿意伤及无辜。
张师傅将粥小心称出一小碗,在面上撒下一层晒干的桂花。
他转身去门外唤人给郡主送去。
卓菀霜袖中窸窣,站起身去拿覆锅。
在经过碗上方时,空气中似有烟尘浮动,可顷刻间便消弭于热粥散发的蒸汽中。
粥被端走了,青兰没来,由手脚稳当的小厮送去郡主院里。
卓菀霜熄灭灶台里的火,轻轻抹去落在旁边的一些粉末,黝黑的眸子沉寂着。
这药服下虽痛苦但走得很快,也算是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她走到院里,坐在门槛上,仔细听着。
秋风萧瑟,树上枯黄的叶片泠泠作响。
不知是等待让时间过得很慢还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眼看日头西斜,远处却一直安静。
卓菀霜拨弄地上的杂草,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该如何实施。
这时,那边院落突然开始喧闹起来,惊叫声,怒斥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可发出悲鸣的不是那些婢子,而是郡主本人。
“竹青!你怎么了?!快来人!都聋了吗?!快来人!”
竹青?
为什么是她?
卓菀霜嚯地站起,几根枯黄的干草在指缝中碾着。
下人们逐渐在院外聚集起来,絮絮低语着。
肩膀传来的碰撞感像是把卓菀霜游离的魂魄撞了回去,已经来不及让她想明白其中缘由,她最清楚这个药发作的情况,没有时间让她犹豫。
几乎是本能的,她拨开身前挡着的人,在周围人诧异的视线里冲了出去。
“小圆!她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刘管婆在身后急得拍大腿,可把大腿拍得生疼也无用,眼看着她进了郡主的院子。
张师傅凝着脸,大手一挥:“过去看看。”
郡主房中,邸清晏正抱着竹青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慌乱:“府医呢?快喊过来!”
竹青躺在她怀里,脸色灰白,已然动不了了。
卓菀霜快步冲上前,扒开竹青的嘴,将手伸到她嘴里,在喉咙深处一挖。
竹青哇地一声,吐了一摊,刚开始消化的食物透着酸臭味,溅了她一身。
气味霎时弥漫,刚刚紧紧抱着竹青的邸清晏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
可卓菀霜半步未离,在她吐完以后继续抠挖着。
直到她再吐不出任何东西。
卓菀霜抬起身环视四周,起身快步走到书案上,手随意在身上抹了抹。
她执笔写下一串药名,甘草、绿豆、白花蛇舌草……
又在其后写下剂量与如何熬煮。
那字迹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任谁看都不像是由这穿着粗布衣裳的婢子写出的。
素手挥就这药方,她掷了笔,将纸递给了紧倚着门六神无主的青兰。
卓菀霜虽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可她进屋后一系列果断的操作,干脆利落,让人不免就忽略了她的身份,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挥。
直到青兰奔出去,这四下的混乱才像是突然失去风向的沙尘,骤然沉了地,空气里又一片清朗寂静了。
这时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发了问:“你是谁?”
屋内屋外,众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这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一来就开始风卷残云般地一番施为的婢女。
可这婢女只是站在那儿,静立不语。
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垂着脸却不肯低头。
卓菀霜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冲出来时凶多吉少了,可她不甘心。
机关算尽,却因这种阴差阳错落了空。
难道她是皇族便这么不同吗?
连上天都眷顾。
那她失去的又算什么呢?
就真的如指缝中这枯草,揪便揪了,不值一提吗?
邸清晏看着那瘦小的背影,身形陌生。
可她刚刚那些利落的动作又让她有种熟悉感,那熟悉感却让她不敢深想。
日头在天边将要挂不住了,一片昏黄的寂静中,刘管婆从人堆里挤出来,伏在地上回话:“回禀郡主,这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丫头。她是个哑的,不会说话。”
听到她的话,邸清晏那盯到有些发涩的眼睛终于垂下来眨了眨。
这时候,府医匆匆赶来,看到满屋狼藉很是惊讶。
邸清晏沉声命道:“快给她诊脉。”
府医年纪不小了,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气喘吁吁,白眉簌簌地抖。
可搭脉没多久,那眉便紧紧蹙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众人的心都跟着提起。
就见他收了手,略显笨拙的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邸清晏身前拱手:“敢问郡主,竹青姑娘方才可有用过什么吃食?”
“用了一碗桂花糯米粥。她这可是吃错东西导致的?”
“不止不止。”府医摇摇头,却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竹青姑娘用过粥可有过口舌发麻、头晕目眩之症?”
邸清晏被他问得发烦:“这我如何得知,她什么时候能醒?让她醒来答你。”
府医见她已不耐,且也再问不出旁的什么,便不再继续问询:“郡主,竹青姑娘脉象细而数,兼带弦涩之象,是毒邪入里之兆。”
“中毒?”邸清晏的声音拔高了些,“莫非是那碗粥?”
“那粥碗可还在?请容小臣查验一二。”
可邸清晏想到那碗粥原本是端来给谁的,就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了。
像是一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的重锤轰然砸下,却是贴着她颊边的发丝落地,只震得她聋了耳朵。
她顾不得感受这份劫后余生,此刻才意识到她有多不愿置身于这重锤之下。
是她命不该绝,是这报应不该落在她头上。
邸清晏将因后怕而颤抖的手攥得死死的,用力捶在桌子上,顾不得手上的钝痛,指着堂下簇拥的人叱骂:“岂有此理!竟敢下毒谋害本郡主,还不快将厨房这帮贱婢给我拖下去拷打,定要找出真凶。”
灾祸来得猝不及防,厨房众人一时怔愣,待反应过来求饶声哭喊声瞬时响彻这间庭院。
“冤枉啊!郡主,不是我干的!”
“绝不可能有人下毒啊郡主!”
每个人的声音在卓菀霜耳朵里都格外清晰。
刘管婆、张师傅还有她同屋住的婢子……
他们膝行着向屋内爬去,边爬边磕头求饶,小厮们揪住他们的衣服想要将他们拖下去,可他们死死扒住台阶不肯松手。
日头最后的余晖还未散去,屋内已经昏暗。
卓菀霜终于转过身,看着那站在中央、衣着凌乱但华贵,能一语定生死的郡主。
余晖照不到她的眼底,她看着邸清晏眼睛盯着虚空,大喘着气,像是那儿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伸出如葱白般的细指,挥手向她一指。
“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