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将军前任的外室》 第1章 第 1 章 十里红妆,满街空巷,多么热闹的景象。 如果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不是曾经许诺要娶她之人;如果坐在这华美翟轿上的乘鸾女,不是害她娘亲死于非命之人……就更好了。 远处清道旗手快步奔来,高声呼呵: “郡主迎亲,闲杂人等避让。” 卓菀霜站在两侧的观礼人群中,冷冷地看着那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 都城许久未见这么盛大的成婚仪式了,她听见身边人议论道。 萧将军定是对郡主十分钟情,才会求亲不足两月,便着急迎郡主进门。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亲事操办得这么声势浩大。 “不过啊,我听说他们二人并没有卜吉。”身前一位姑娘凑到同伴耳旁说道。 卓菀霜紧盯着远处的视线转移到身前。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身侧同伴像是当事人一样,“萧将军说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要娶郡主的,不卜也罢。” 身后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卓菀霜扯着嘴角,像是没感受到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 好故事,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对新人。 王府的乐师奏着百鸟朝凤,乐器的声音很是尖锐刺耳,身边摩肩擦踵的全是来观礼的百姓。 吵嚷声笑语声,离她又近又远。 她仿佛与众人不在同一个时空,只有她被留在了过去。 过去的她,曾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挚爱。 如果回到那天,她定不会招惹这对新人…… 卓菀霜自小生活在边疆,与母亲采草药为生。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也算富足。 她喜欢这里的生活。 喜欢草药的香气,喜欢漫山遍野地找到草药时的欣喜和满足。 她也喜欢这里的人和环境,既有中原的文化,又有草原广阔,人们知礼且心境豁达。 物资虽不似繁华之地丰饶,但自由自在,天地辽阔,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不能更快乐的时候,她遇到了那个从都城来的少年。 他眉目舒朗,一席白色长袍,温润清俊,像书香门第出身的公子。可手里又分明拿着一柄长剑,宽大的手指节分明,带着清晰可见的伤疤和茧。 她从高高的草坡上滑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画。 可她无心欣赏,耳边风声扑簌作响,她根本停不下,眼看要撞上,她吓得惊叫。 “闪开呀!” 那少年惊诧,下意识闪身,可定睛看清后,果断扔掉了手中长剑,飞身将她拦下。 冲劲太猛,二人没能立刻停住。 那少年宽大的掌紧紧护住她的后脑,另一手摁在她的后背。 她的脸埋在了少年胸前,硬邦邦的硌得鼻子疼。 可她只觉得淡淡的清香绕在鼻尖,似皂角,带着天然的草木味。 翻滚了几圈后二人终于停住。 那少年放在她背后的手一发力,将她稳稳地托上来,半点没有让她被压到,她就这样伏在了少年的身上。 萧琬铮停住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小子那么快的速度掉下来,要是没有他在可就危险了。 他低下头去看怀里的人:“你没事吧,小……” 他的声音像突然被什么卡住,刚刚滑下来的不是一个小郎吗? 怀中那人抬起了头,眼睛因为向上看睁得圆溜溜的,像刚从洞口探出头的小兔子。 檀口微张,粉唇贝齿,这分明不能是个小郎。 可他刚刚明明亲眼看到…… 穿着灰扑扑还四处打着补丁的衣服,还半竖着发,怎么会是…… 身前女子的发髻早已在翻滚中散开。柔黑细软的发铺在了他的胸前,手臂,还有在她身后的手背上。 她身子清瘦,没什么重量,就这样软软地贴着他。 此刻已不容他否认,他救下的是一个姑娘。 他忙把视线移走,撇开头,把在她身后扶得紧紧的手拿下来,伸得离她远远的,不再碰她。 “冒犯姑娘了,姑娘没有受伤的话请快些起身吧。” 卓菀霜抿住嘴,觉得有点好笑。 她穿这身行头也不是第一次被认成小郎了,看他的神情便知道是出了什么乌龙。 她抬头看着身下这人强装镇定,薄唇紧抿,冷玉般的脸紧绷着,脸侧是红得滴血的耳朵。 修长的颈侧了过去,能清晰地看到喉结在颤动。 她被他这幅样子逗得没忍住笑出声,弯弯的眼眸澄澈如溪,长睫在眼尾交汇。 可萧琬铮根本不敢再低头看她,他刚刚的举动已经是格外冒犯了。 “姑娘,快些起身吧。” 卓菀霜感受到身下胸膛听到她的笑声后起伏了一下,不再折磨他。在身前蜷起的手臂撑住他的胸膛借力起身,翻身坐了起来。 这少年也紧接着利落爬起。 “是在下看岔了,冒犯姑娘了。只是姑娘你怎么会穿成这样……” 话出口萧琬铮便觉有些不妥,他怎么能当面指摘女孩家的衣着。 可这姑娘却洒脱,浑不在意。 她声音清亮,灵动悦耳:“我出来滑草当然要穿破衣裳,穿漂亮衣裳弄破了多心疼。” “滑草?”这是萧琬铮从未听过的词。 “对呀。就是从这草坡顶上咻——地滑下来,很好玩的。” 她又笑起来,他这才看到那澄澈的弯起的眼眸,他视线又匆匆移开。 “看你吓成那样,就知道你肯定没有玩过。你不是边疆人吧,边疆的孩子从小就会玩这个。” 她盯着他微侧的脸细细看着,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边疆的孩子她都认识,从没见过长得像他这么俊的。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乌龙,萧琬铮耳朵又红起来。 幸好这姑娘豁达不与他计较,不然他上任第一天就要被当成流氓送官了。 他拱手说道:“是在下误会了,今日对姑娘失礼了。不知要如何才能向姑娘赔罪?姑娘尽管说。” 却只听啪的一声,他端正举起的手竟直接被这姑娘拍下来了。 “哎,多礼多礼,你也太多礼了。这有什么的。” 卓菀霜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他像是个练武的,刚刚那一飞身稳稳接住了她,好像武功还挺厉害的样子,怎么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萧琬铮一时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本就常在都城军营,少与异性相处。哪怕偶有遇见,也是一言一行像是被同一套标尺量出来的世家贵女,彼此交往从不逾矩。 他从未见过这样……明媚、灵动、随性无拘的姑娘。 “鄙人萧琬铮,以后会在镇外大营常驻。姑娘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来找我。” 他再次拱手,却见她杏眼轻眨,抿着嘴突然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巧的下颌快速点了几下,示意知道了。 她没再开口,萧琬铮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道了声告辞便匆匆走了。 卓菀霜在原地不动,确认他走远了以后,才转身小跑到刚刚她滑下来的位置。 她弯着腰在草里翻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小声嘀咕,过了一会儿才惊喜地喊道:“找到了!” 是他刚刚扔掉的剑。 她把剑握在手中轻抚着,沉甸甸的,剑柄有磨损的痕迹,剑身却光亮如新,明显是主人心爱之物。 她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拿着剑拔腿就跑。 于是,没走多久返回这里找剑的萧琬铮一无所获。 他不知刚刚自己是怎么了,走的时候竟然连贴身佩剑都能给忘了。 他遍寻不见,有想过可能是那姑娘发现自己遗落了,帮他收起来了。 但又觉得希望渺茫,可没办法,实在是找不到,他只好反身回营。 第二天,没想到那姑娘竟真的来找他送还。 他更觉赧然,这姑娘被他冒犯不仅不与他计较,还这么好心。 所以当这个姑娘提起还没有去过互市,请他送她过去,他送了。 她说害怕林中猛兽,请他护她去林中采药,他护了。 她说突然觉得滑草确实有点危险,让他陪着一起,他陪了。 滑到坡底,她顶着红扑扑的脸看着他,突然吻在他唇上,他也红着耳朵回应了。 然后他们便相爱了。 至少卓菀霜是这样以为的。 她见过他珍惜爱重的凝视、感受过他小心翼翼的呵护、也体会过面对郡主刁难时他毫不犹疑的维护,她以为这样就算是了。 可那惨烈的景象让她彻底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那豁大的横在娘亲身上的刀口,那满地四溅流淌的红。 在被捂住口鼻昏过去之前,她听到那人说:“没想到这次成事多亏了那个小郡主……” 后来她拼命从那人手中逃出,想去找萧琬铮求救,却没想到在见到人之前,先听到了他与郡主定亲的消息。 再后来,在漂泊无依,不知何处落脚的时候,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是那人道听途说的,会不会是她听错了。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她的妄念。 这满街刺眼的红在卓菀霜眼中流淌起来。 那亲手杀了娘亲的苍族人现在大概已经在悬崖底下已经尸骨无存了。 就只剩郡主…… 她紧紧盯着那快远处已经能隐约看见的翟轿,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可街上的王府护卫沿街站着,一步一人,遥遥望不到头。 是啊,这个人是郡主,是天潢贵胄。 隔着这天阶,她要怎么才能为娘亲报仇呢,她眉心紧锁着。 此时,人群突然喧闹起来,主街两侧的人开始涌动。 她被挤得一个踉跄。 她稳住身形,转头一看,原是新郎官要来了。 这当世闻名的少年将军,大家自然都想多看两眼,都朝着他行动的前方移动着。 是了,这不就是她通过天阶的捷径吗? 她曾经的良人,现在,也是她仇人的夫婿。 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眉色冷淡。 短短一年未见,他瘦了一些,脸庞显出了些棱角,让原本温润的气质锋利了许多。 大红的喜袍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冷白,带着些疲色。 卓菀霜冷眼瞧着,这不怒自威的样子,倒是比之前更有将军的意思了。 他坐在马上目视前方,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和身下带着红绸的马,倒显得他跟这些热闹的场景没有半点关系。 可依旧挡不住两侧人群的热情,卓菀霜站在原地碍了他们不少的事。 她从缝隙穿过,走到前排,不知第几次被撞得踉跄了。 眼看着那匹带着红绸的马即将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她脚下一软,惊呼一声,歪倒在地上。 “放肆!” 在她身侧镇守的士兵呵斥她。 “无碍。” 几乎是紧接着,她听到了那熟悉得仿佛铭刻在她生命里的声音。 依旧清越,只是没有了任何情绪,像是随手丢开一颗石子。 她冷笑一声,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看向那如今高高在上的人。 那抬起的杏眼楚楚,神情惶恐不安。她身子瘦削,穿着最简单的襦裙,整个人薄薄一片,比曾经瘦弱了不知多少。细弱的手腕抬起时,能看到掌根处渗出了点血迹,是摔倒时擦伤了。 二人视线相错,她像是刚刚认出马上的人,神情变得诧异,粉唇微张,翕合了几下,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又无力地闭上了。 马没有停下来,走远了。 她的样子让刚刚呵斥她的侍卫都有些不忍心,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当心。 那马却一步未停。 他分明是认出她来了,虽然脸上只有些怔愣的神情,视线却是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直到距离远远拉开。 她压下心底的苦涩,抹去那些无谓的心思。 是她自以为是了,还报着那些缥缈的希冀,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认出她了便好,哪怕他心中对她只剩一些愧疚,这都是一条有可能走通的路。 刚刚那些伪装的神色褪去,她眸色冷淡,稳稳站着,迎亲的队伍渐行渐远。 萧琬铮□□的马还在匀速行进着,他在马上出着神。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从他与郡主定亲以后她便不愿再来了。 所以刚刚,她的眼里才会有那些藏不住的恨意与不甘吗? 是该恨他。 他也恨自己,比任何人都更甚。 只是她好像想对他说什么。 那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翕动着,是想说什么呢? 如果她还活着…… 会对他说什么,他好想知道…… 第2章 第 2 章 自从卓菀霜死后,萧琬铮常常能看到她。 有时是在书案前,他在写字的时候,她无聊了总会来拨弄他的笔,让他无法专心。 有时是在吃饭时,上了一道她不爱吃的菜,她便要冒出来娇气地挑挑拣拣。 有时是在上朝时,朝臣们总有吵不完的架,她便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小话。 她在他面前一直是这样娇惯的,鲜活明快的。 他不敢去想当时遭遇不测时,她该有多痛多怕…… 那时,他正在演武场练兵,郡主面色苍白地跑来,到他面前站定却抖着唇,支吾着说不出话,甚至都不敢看他。 不知怎的,他心即刻慌乱不安起来。 他耐着内心的焦灼问她:“郡主,怎么了?” 邸清晏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卓菀霜她……她出事了。” 她眼中的害怕做不了假。 萧琬铮发疯似的冲出演武场,骑上马,一切都顾不上了,马几乎要被他抽出血痕。 到了地方,马吃痛疯跑停不下来,他猛力一扯缰绳,前蹄飞扬,马直接将他掀翻。 他险险飞身下马,冲进屋,却还是来晚了。 只看到一地暗红,连一具尸首都没有。 一块玉佩落在地上,碧绿的穗子被红色浸透,白玉清透,此刻映出淡淡的粉。 这是他祖母留给他的玉佩,他还记得将这块玉佩送给她时她开心的样子。 她猛地蹦到他身上挂着,将他紧紧圈住,软软的侧脸紧贴着他的蹭,她说:“我要每天都戴着!采药戴着、吃饭戴着,睡觉我也要戴着。我到死都不会摘下它!” 可如今这枚玉佩却遗落了那时时刻刻跟它待在一起的人。 有一瞬,整个世界在萧琬铮眼中都是红色的,他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视线的一角有一个图案一闪而过,那是一个血染的脚印。 那个鞋底的形状很特殊,那不是中原人的样式。 他没有时间停下,立刻去了互市,这方土地上唯一有外族人出没的地界。 几乎是两天的不眠不休,他终于发现了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苍族人。 这个苍族人发现他以后便低下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抬头窥探,正与他的视线相撞,这才有些慌乱起来,起身强装自然地打算离开。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揪住这个人。 他对这人没有印象,可这人却认识他,举动也如此反常,定是隐藏了什么的。 他将那个苍族人拖进了巷子里, 这个人嘴硬,他几乎是拷打出线索的。 惨叫声从巷子里不断传出来,路过巷口的人不敢往里看,行色匆匆。 “我说我说!” 那个苍族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没有尽头的痛苦了,他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血红的眼。 这个男人一定是疯了,他相信自己如果不求饶,是真的会被活活打死的。 “那个药女是我们苍狼卫的统领点名要的人。苍狼卫长期在山林活动,需要一个精通草药的人,那个女人的父亲是苍族人,她会苍族语,所以统领派小队长去把她请来。本来前天就该在这里跟我接头的。可现在那个女人没来,小队长也不见踪迹了。” 萧琬铮心中又被吊起一丝希望,他扔开手中拎着的如烂泥一般瘫软的人,转身欲走。 就听身后传来阴翳的声音:“萧将军,我是苍族的士兵,你这般凌虐侮辱苍族人,就不怕两国开战吗?” 那身着血染白衣的男人停住脚步,声音冷冽:“苍灵军寻药女的目的不就是这吗?”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此刻连察觉敌国意图开战也激不起多余的情绪。 连转身都多余,他侧过头,睨视着地上的人:“那就开战吧。活着回去,告诉你们统领……” 还未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巷口的风呼啸,将他的话传递。 “我必亲手取他首级。” 此后便是日复一日的等。 他不知道二人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定还在乾元境内。 自那天起,他便严查边境关卡,并向皇上请命关闭了互市,乾元境内再难见到一个苍族人。 没有一个苍族人能在他的严防死守下穿过边境线,更何况他还需要带着一个女人。 天地辽阔,他知道菀霜最爱这天地辽阔。 可此刻他最恨这天地辽阔。 他不知往何处去寻他的珍宝。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副将搬来了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陈生收到消息的时候心便沉下去了。 其实兄弟们都心中有数,寻到人的希望渺茫。 可他宁愿这辈子都没有消息传来。 至少还有一点希冀能让将军活下去。 是的,他觉得将军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他站在营帐中,侧过头,不忍看将军抱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魂魄尽失的样子。 卓菀霜是个好姑娘,热情善良,曾给军中受伤的兄弟拿了不少草药,如此鲜活的女子就这样…… 他看着也觉痛心,待不下去。 他便去营帐外守着,拦下任何想要见将军的人。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 里面终于传出声音,一声嘶哑的:“陈生。” 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帐中不知何时停掉了炭火,将军的杂物很少,帐中空旷,一切好像都如常。 如果榻上没有一个被包裹得严密整齐的尸体的话。 将军两手撑额坐在主位前,桌上铺着什么。 陈生走进一看,是边境舆图。 他目光惊疑不定:“将军……” 将军低着头,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得让他胆寒:“将那个苍族人的尸体给他们扔回去。” “将军,此时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啊!” 陈生觉得将军彻底疯魔了,他看起来平静,可他已经完全不受控了。 他确实打算活下去了,可活下去是为了让苍族人给卓菀霜陪葬。 萧琬铮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死寂:“放心,没那么快开战。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意图被我得知也只是意外。” 他起身收起舆图,接着说道:“此时对乾元来说也不是必胜的时机。” 他大步走向账外。 陈生不解:“将军,你去哪儿?” “请命,回都。” 从那以后,将军人生中便没有了其他,只有筹谋和等待。 只是他没有想到将军会在这期间成亲,还是和郡主。 他本以为将军是想开了,毕竟郡主对他确实十分钟情,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郡主从小就跟在将军屁股后面,一跟就是十年。 只是将军人在军中,公务繁忙,常常避而不见,偶有相处也恪守礼数。 但即便如此,郡主也是将军生活中唯一经常出现的女子。 他曾以为两人也算金玉良缘,只是将军发乎情止乎礼。 可直到见到将军对卓菀霜的样子,他才明白什么叫钟情。 不过兜兜转转,如今二人还是要成亲了。 求亲前,二人曾单独见过一次面,他在远处守着,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 在他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郡主瘫坐在地上,满脸的泪。 将军头也没有回。 他不明所以,只叹,唉,这世间痴男怨女。 让他想起了那句唱词:“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以为二人的事便就此作罢了,没想到几天后将军回府给他扔下了一句话:“按例开始准备吧,婚期九月初十。” 陈生下巴直接掉下来:“什么?” 这惊讶有两重。 什么?郡主都哭成那样的还愿意嫁吗?! 什么?不到一个半月了,让我咋准备啊?! 好吧,他不解但尊重祝福。 他这不解一直持续到了成亲当日。 终于有全部宾客随他一起不解了。 当天的婚礼全城百姓都在关注,仪式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将军府前,萧琬铮和邸清晏各自牵着红绸的两端,尚宫局的喜娘一丝不苟地托着她的裙摆。 二人跨过了火盆,迈过了马鞍。 门口围着很多百姓,他们每做一个动作,人群都会叫好喝彩。 这场喜事全城百姓的祝福下正式开始了。 他们缓步行至正厅,宾客们候在此处,也等着为他们送上祝福。 礼官唱道:“祥云绕府,佳讯传芳!承蒙天恩,靖王之女配将门贤婿,珠联璧合,荣耀门楣。今邀众宾同庆,先祈天地庇佑,再拜亲长安康,愿新人永结同心,子孙繁茂!” “吉时到!新人就位——” 两人站至香案,面向厅外。 “一拜天地——” 二人拜向室外天地,宾客叫好。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拜向靖王,靖王抚须畅笑。 “夫妻对拜——” 这才是宾客们最喜闻乐见的流程,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大家都爱看新人们欢喜、羞涩、动作莽撞扭捏的样子。 众人在唱词初歇就开始起哄,宾客中有很多武将,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 可这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鸦雀无声。 厅中的两位新人怪异地僵持着,一正一侧,没再有下一步动作,厅外响起窃窃细语。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出自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唱词初响起的时候,萧琬铮脚步顿了一瞬,但还是转了过来。 可邸清晏却站在原地,半步不移。 萧琬铮淡淡看着那隐在盖头下的人,并没有出声催促。 “晏儿!”见场面难堪,靖王沉声唤她。 那盖头下终于出声,可还是没有动,她嗓音如常,带着一贯的骄纵:“我累了,就到这儿吧,礼成了。你快去待客吧,我先回屋了。” “这……” 礼官从未见过如此行事,一时语塞。 他主持的寻常世家婚礼都很少有这种纰漏,更何况这还是皇亲国戚的。 宾客也哗然,早就听闻郡主肆意,可毕竟是个女郎,没想到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这么胡来。 “胡闹!” 靖王猛拍桌子,站起身大声呵斥,他也已经被惊得体面不顾了。 “我胡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差这一次了。都是些没用的形式,这婚成不成也不看这个。我都已经进了将军府的门了,就算成了。” “你!简直是放肆,婚姻大事岂容你如此胡来!” 靖王气得指着邸清晏怒骂,他知道自己女儿胆子大,可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份上。 “我回屋了。” 盖头下的人浑不在意,撂下这句话便扔下满厅的乱摊子走了。 可无论说出多么惊世骇俗的话,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她却始终没有把头上的盖头摘下。 没有人知道其下的人此刻是什么神情。 这场成婚礼便这样荒唐地戛然而止了。 萧琬铮默了一会儿,转身向宾客拱手:“打扰各位的兴致了,萧某在此致歉。礼既已成,还请各位移步,宴席已摆好,各位慢用。萧某稍后再向各位敬酒赔罪。” 堂下宾客自是连连摆手,叫他不必在意。 他们此刻对萧琬铮只有同情,虽说娶到了郡主,成了靖王的乘龙快婿。 可这样脾性的妻子,成婚当天便给了夫婿这么大一个难堪,还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她对郎婿的厌恶和轻视可见一斑。 萧将军以后怕是后宅不得安宁了。 宾客走后,靖王重重叹了口气,他是真拿这个独女没有办法。 他走到萧琬铮身后,轻拍他的肩膀:“贤婿啊,真是对不住,是本王教女无方。” 萧琬铮转身道:“王爷不必介怀,郡主说的也不无道理。婚事成了便好。” 靖王听到这论调又气得摆手:“不必替她说话。唉,从小你便维护她,她闯了多少祸都是你来收场。如今她竟是越来越过分了。” 萧琬铮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说:“王爷,先移步内堂赴宴吧,我也该去给宾客敬酒赔罪了。” 这幅模样落在靖王眼中便是有苦难言。 当众受辱不说,还要替罪魁祸首去赔罪。 这场亲事全都城都在看着,不用明天,今天这事便能传遍大街小巷了。 靖王心下深觉亏欠,又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去了。 宴席上的宾客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过,热闹非常,甚至比寻常的婚宴上更热闹几分。 看到萧琬铮走来纷纷上前敬酒。 萧琬铮来者不拒,纷纷应下。 他扯着嘴角跟宾客寒暄应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宾客们全都看在眼里,却都当没看见。 萧将军已经算是体面了,要搁他们,早就闹将起来,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能受这种羞辱。 听闻二人是自小结下的情谊,一直算是和睦。 不知为何如今闹到这般地步。 萧琬铮大概机械地灌下了几十杯酒以后,宴席终于接近尾声。 这场宴席虽然热闹非常,可也十分短暂。 大家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将餐盘清空,然后欢声笑语地道别离开。 萧琬铮独自坐在这满厅的狼藉中央,浅酌着杯中的酒。 四下一片寂静。 耳边突然又响起那灵动悦耳的声音。 “琬郎” 酒杯滑落,他蓦地向身侧看去。 她终于又来看他了。 迎亲路上她那样愤恨地看着他,他以为会再次失去她了。 幸好,她还愿意回来。 她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坐在他身侧,托着脸,灿若星辰的眼睛看着他眨。 “琬郎,我好高兴,你没有同那个坏女人拜堂。” 他痴迷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慢了下来,不敢将她惊动了,出声她便走了。 那仿佛盛着星河的眼睛却又被忧伤覆盖,眼睫轻闪,爱意流淌。 “琬郎,可你到底是已经成亲了,你真的还会来娶我吗?”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轻轻点头。 可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双满是恨意与不甘的眼睛…… 不出所料,第二天这件事便闹得满城风雨了。 消息快的说书先生甚至已经编出一版以二人为原型的故事,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从街头小贩到王公贵族,郡主当堂羞辱郡马时说的一字一句、做的一举一动都传到了每个好事者的耳朵里去。 站在都城最繁华的昌南街上,每走一步听到的都是二人的名字。 “听说萧将军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啊,但靖王都约束不了郡主,他又能如何呢。满堂的宾客,只得强撑着招待。” “真是太惨了,郡主不是特别喜欢他吗,为什么如今会这样?” “谁知道呢,郡主这是连自己的脸面也不顾了,能让女人恨成这样,大概是做了什么负心事吧。” “怎么可能,萧将军风光霁月、品行高洁,他才不会做负心汉!” 卓菀霜停留在小摊前,随手翻看着满目琳琅的胭脂,将旁边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这条街位于都城的中位线,足足五十尺宽,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排通行。 在这条街上能见到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能看到贩夫走卒,也能看到皇亲国戚,这条街是整个都城的浓缩。 她也是曾在这里走过一遭,才发现,她曾以为的身边的寻常人,原来在这儿是被放在神坛上的。 就连萧琬铮身边的那个小副将陈生,也时不时有人提起。 她知道萧琬铮是将军,但曾经她觉得,不同也只是做的事情不同而已。 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边疆的生活纯粹,平淡无波,百姓们也只当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异乡客。 皇权这个词,可能有些人一生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他们只觉得跟着萧将军来的那个叫什么郡主的姑娘,脾气好似有些不太好。 可毕竟是个小姑娘,大概是被宠惯的,也无人跟她计较。 卓菀霜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无论郡主是横眉冷对,还是恶语相向,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左右还有萧琬铮护着她,他也从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 但也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女郎,用最惨痛的方法教会了她,什么是皇权,什么是高低贵贱,什么是这个世道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刚刚听到的消息着实有趣,她本以为没有了自己在中间碍事,这二位终于可以成眷属了。 可没想到两人的丑态竟闹得人尽皆知,关系竟还不如从前。 风光霁月,品行高洁,不会做负心汉…… 她轻轻哂笑,曾经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这时,那二人又说到:“听说萧将军昨夜一夜未归”。 “啊!没有洞房?! ” “没错,不过到底是郡主不让他进门,还是他自己不想踏入,这就不得而知了。但一夜未归的消息准确无疑。” 二人没挑到心仪的胭脂,没说完就转身走了。 走之前还传来二人猜测的声音:“你说将军会去哪儿了呢?” 小摊贩还没听够,伸长脖子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很是遗憾。 他咂咂嘴,袖起手,看向剩下的那位客人,她似是还在愣神。 虽然他也没听够,但这姑娘八卦听得也太沉浸了吧。 “姑娘。”他轻声唤。 卓菀霜回神,抬头看他。 他这才看清这姑娘的模样,容貌清丽,秀雅脱俗,尤其是那双眼睛,见之难忘。 就是太瘦弱了些,连脸颊都没什么肉了。 “姑娘,有看中的吗?姑娘容貌俊秀,再来点胭脂增点血色再好不过了。” 毕竟在人家摊前站了这么久,卓菀霜随意挑了一瓶付了钱。 她今天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讯息,可以离开了。 可不知为何,想起刚刚那二人的话,脚步不自觉地向城外那口古井走去。 昨日,在她摔倒那处后面的墙底下,她画下了一个符号。 那是她与萧琬铮从前常用的暗号。 从前,她常常要去林中或是山里采药。 有时他来找她,寻不到,便在那一直在家门口等她。 他第一次在那儿等的时候,没多久便被她娘亲撞到。 娘亲把他热情地请到家里。他如坐针毡,可又舍不得走。 总想着,等她回来便能第一时间见到她。 可他又担心打扰了娘亲,那次过后,他便飞身到她家门外的柿子树上等着。 萧琬铮军中事务也是繁忙,经常不能等到她回来,又苦于没办法及时告诉她。 之后她想出一个办法,创造了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 每次出门前便画在墙上,回来便能看到他写下的回复。 可只要他有时间,她回来以后还是能第一眼见到他。 她也习惯性地抬头在浓密的枝叶间寻找,经常抬起头便能看见他从树上展臂跃下,衣袂纷飞,白衣翩翩。 就这样落到她身前,他从不会提他等了多久,只是将万般柔情都装入眼中,笑看着她。 那眼神专注,像是一天没见就不记得她的样子。 “累吗?”他总是轻声问。 一边问一边轻轻替她整理额发,摘掉她不小心挂在头发上的草屑或者枯叶。 若她说累,他便将灰头土脸的她拥在怀里,哪怕他一身洁净无尘的白衣。 于是这个问题从此便得不到别的答案。 哪怕她紧接着就把自己的答案推翻:“我跟你说,今天可好玩了……” 然后絮絮叨叨地将这路上的见闻分享给他,声音十分有活力。 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会回应,有时只是将下颌抵在她头顶上笑。 直到夕阳西斜,直到这颗百年老树的躯干,落下足够的阴影,覆在交叠的二人身上。 直到日落。 卓菀霜向城外走着,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她的犹疑,她的残念,无不是那濒死的过去在挣扎。 她知道,过去的自己仍在贪恋,仍在否认。 她仍在希冀着,他或许有什么苦衷,他是不是被蒙蔽了。 可她又同时近乎无情地清醒着,对那些纷乱如丝的情绪冷眼旁观。 若不将这一丝希望彻底掐断,这剩下的情感会变成她的软弱,一直牵绊着她。 她需要亲手捏碎自己这最后的软弱。 这有这样,她才能抛下一切,才能破釜沉舟。 可无论走得多慢,到城门也就这点距离。 她远远看着那口古井,它不知在此处经历了多少岁月,其上附着的青苔黄绿相接,早已看不出古井本身的模样。 城外人来往匆匆,没有人去看彼此,更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此处站了多久。 在古井旁伫立了百年的那颗银杏树上,黄了今夏的最后一片绿叶,自此,便入了深秋…… 第4章 第 4 章 将军府内 竹青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她就这样在床边坐了一整夜。 自从在边疆回来,郡主一天比一天安静,还时不时地做噩梦。 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呓语,惊醒后便再无法入眠。 以前人们无论是说她嚣张也好跋扈也罢,可至少她是鲜活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个傀儡。 她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了,众人都说主子和将军有了龃龉,定是厌极了他,才这样在大婚当日给他难堪。 可主子脸上却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她只看到了深深的疲倦。 主子去了边疆一趟,像是突然多了很多秘密,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也猜不透了。 尤其是她一直供奉的那个无名牌位…… 她叹了一口气,匆匆走去门外,环视着这个院子,思索着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她能为郡主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远处有个洒扫的丫头,竹青将她唤过来:“嗳,你,过来。” 那小丫头年岁不大,但听到如此厉色的呼喝声却不慌乱,有条不紊将扫把放在一边,双手并拢在身前,低垂着头稳步走过来。 裙裾随着加快的步伐在身前一朵又一朵地绽开。 行云流水,恭顺且方端,如标尺般的规矩行止,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到了跟前,行礼亦是规矩:“姑娘有什么吩咐?” 竹青觑着她,将她细细打量,心中也在将这座将军府反复掂量着。 将军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别说底下人的规矩了,底下有多少人他都不一定清楚。 只能是府里的管家。 不知这个管家是从哪儿找来的,府中陈设看似不起眼,却处处古雅清贵。没有雕梁画栋,只有园林雅致。 园林连通每个院子,且设计精妙,若人身处其中一个,除非对布局熟识,否则只识来路,不辨去处。 更让她惊叹的是府中的下人,来去匆匆忙而不乱,她还没有看见过在哪儿磨洋工或者聚堆叙话的。连一个洒扫丫头的规矩都这么漂亮,这处处的规制,堪比皇宫了。 竹青自认跟着郡主也是见过世面了的,却也有些好奇这位的庐山真面目了。 正好她也有事想见这位管家,便吩咐道:“去把你们管家叫过来。” “是。”那丫头低头应道。 没让她等多久,就见一个眉目含笑的中年男子袖手走来,微弓着腰。倒是十分恭敬的样子,远远就开始对她拱手作揖。虽看起来比她年长不少,在府中的权利也比她大,但还是非常客气,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竹青姑娘,不知找老奴有何要事呀?” 可刘雍面上客气笑得和善,心里确是极其厌烦。 昨天的闹剧他是亲眼瞅着的,他伺候将军这么多年,几乎是看着将军长大的,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这主仆二人简直是一丘之貉。 他看着眼前这不过十五六岁的丫头,那倨傲的表情比郡主有过之无不及。 心下厌恶,面上的笑却扯得更大了。 “你们将军昨天去哪儿了?”竹青抱着胳膊,十五六岁的碧玉年华,嗓音本是清亮的,可配上跋扈的语气,只让人觉得刺耳。 刘雍呵呵笑了两声:“竹青姑娘,这你可把老奴问住了。将军是这整个将军府的主子,主子的去向,我一个做奴才的,怎么能过问呢。” 奴才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竹青虽然年纪小,可毕竟也是在亲王府里长起来的,听得懂这个管家话里的意思。 当即脸沉下来:“当奴才的过问不了,当主子的也过问不了吗?您老可别忘了,以后这将军府可不止一个主子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老奴也确实是不知啊,还请郡主恕罪。” “行了行了。”竹青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走吧。” 刘雍拱拱手正要转身,又听她说:“让你给郡主找的丫鬟小厮找齐了吗?我们郡主初来乍到的,伺候的人不够可不行。” 刘雍回道:“那是自然,郡主的事老奴一直上心着呢。人基本已经齐了。只是还差个烧火丫头。郡主说一定都要家世清白的,可这家世清白的人却也不愿来做这活计。” 竹青是个压不住脾气的,感受到来人的不善,她更是没有好脸色: “一个烧火丫头罢了,随便找个人就行,这有什么难的。赶紧的吧。” 刘雍转身离开后,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像画皮般顷刻褪去。一路走回去,经过的丫鬟小厮看着他的脸色都老老实实地退至两侧让行。 身为将军府的大总管,他自然知道将军的去向。 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将军的心绪不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离婚期越近越甚,平时滴酒不沾的将军昨夜更是喝个烂醉,人事不清。 在他搀扶着将军要回房时,却听耳边他呓语:“去别院。” 将军在都城近郊有处别院,他不知是何时置办的,将军一直没提起过,今年他才知道。 并不是将军告诉了他什么,只是将军回家后这一年总不在府上住,他好奇问了陈生才知道。 那个别院不大,甚至比不上将军府的一个小花园。 他并不知道里面的格局。除了副将,将军从未让人进去过。 他只能看到院外的样子,门外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 郡主的到来着实让府上忙碌了两天,找丫鬟小厮的事情,竹青更是催个没完。 刘雍并没上心,只是婆子稳不住,总是来问。 他便让她们随便去哪儿找个人罢,反正做这活整日待在厨房里。 而且是在郡主的厨房,不碍他的眼。 最后这婆子竟真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又黑又厚的刘海盖着本就不大的脸,一低头便看不清神色。右边嘴角还有个疤痕,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倒是也很适合做个烧火丫头。 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出挑。 刘雍坐在堂前,对站在他身前的一排人做简短的入府训话:“以后你们就是郡主的人了,一切听从竹青姑娘差遣。” 他正要再多说点什么,就见厅外将军走了过来。 他赶紧挥了挥手,让婆子带他们下去。 然后他快步迎上前: “将军您回来了。” 萧琬铮点了点头,看着那一排正离开的人,“这些人是哪来的?” “是郡主要的,说是伺候的人不够。” 府中事务一直都是刘雍打理,面面俱到从不用他过问。 萧琬铮只扫了一眼,没在意。 视线停留处,那排在最后的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个小丫头还是小厮,衣服宽大不合身,只觉得漏出的后脖颈细弱,白的晃眼。 一行人跟随管事婆子向郡主的院子走去。 府中的植被很多,道路四通八达,隐在草木间,被灌木枝桠遮挡着,若不是婆子领着甚至都很难分辨入口。 这次招来的多是年轻的小丫鬟,最小的才将将十二岁。 她们本就对将军府又敬又怕,进入府中见到这景象更是迷茫,紧紧跟在管事婆子的身后,惊惶惶地四处乱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进了一条堪堪容纳两人的小路。走到尽头,豁然开朗,见到了宽敞开阔的院景。 进了院子,丫鬟小子们鹌鹑似的挤在中央,面面相觑。 婆子在廊下台阶上站定,尖声训话:“来前你们也眼瞅着了,将军府地形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进了郡主的院子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省的出去乱窜冲撞了贵人。” 卓菀霜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细细回想刚刚经过的路。 来时路上婆子说等下要逐个验身,她便趁无人注意,将袖中提前准备好的药扔到了某处花园的草丛里了。 只是这里的布局确实让人迷惑,她此刻完全想不起扔药的地方有什么特征了。 没有容她冥思苦想的时间,在报仇前她还需要扮演好一个烧火丫头的角色。 婆子草草嘱咐着,给他们立了规矩,带他们去领了衣裳用具,便把他们扔给了竹青。 嘴上说着不干涉,打着敬重的名头,却大有一副甩手掌柜、事不关己的样子。 竹青看清了她的糊弄,却又说不出她什么不是来,自从来了这府中她便四处受限,现在连个婆子也敢糊弄她了。 她站在那儿气得发抖,转头就把火撒到他们身上:“瞅什么?瞅着我就能把活干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去,还要本姑娘亲手教吗?” 这个尖利的声音卓菀霜永远忘不了。 这个声音曾在她走投无路时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你真以为王爷能管你一辈子?你不过是个小小药女,我们郡主身份高贵,且自幼与将军青梅竹马,岂容你在其中搅和。将军说了,等回都城就跟我们郡主成亲。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当初的彷徨无助都恍若隔世,只是听到这声音还是免不了烦恶。 不过她说的也都是实话。 卓菀霜跟上厨房的管事大娘,听从她的安排。 管事大娘看她瘦瘦小小又是个哑的,心生同情,头天并没有给她安排什么活计,只叫她先去休息。 卓菀霜前脚回了房间,后脚便躲开众人的视线溜了出来。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走到了那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小花园。 大概就是这个地方吧。 她踏入草丛中弯着腰开始细细找。 只是已经到了傍晚,天渐渐暗下来,草丛又茂密。那药瓶很小,她只能弓着腰,趴得低低的,全神贯注一处一处仔细看。 她一边找一边往后退,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重心一个不稳,眼看就要趴在地上,领子却突然被人拽住。 身后那人将她稳稳拎住,她好险没有摔下去。 第5章 第 5 章 虽然没有摔下去,但也是靠身后那人吊着她。 那人力大无比,轻轻松松提着领子将她拎了起来。 卓菀霜捂着脖子,被勒得险些要开口说话了,才终于被稳稳放在地上。 身后的刘雍功成身退,退开一段距离问道:“找什么呢?” 他在后面看了有一会儿了。 刚说这丫头待在郡主那儿不会碍他的眼,然后就撞他脸前了。 卓菀霜见他负手站在那儿,刚单手拎起一个人,却丝毫不见吃力的样子,心下诧异。 她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胡乱打着手势。 刘雍仔细看了一会儿分辨她的意思,只把自己看得老眼昏花的,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停下。 “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先回去吧,府中的人若是捡到无主之物定会上交,靠你这样找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她老实点头,一副乖觉的样子,转身回去。 可心里却没打算放弃,既然这样她更要抓紧时间在别人发现之前找到了。 刚走了没几步就被叫住了:“哎,不是那边……唉还是我带你回去吧,这回把路记好。” 刘雍一边走到她前头带路,一边兀自嘟囔着:“早知就不把布局弄得这般复杂了,尽防自己人了。” 卓菀霜跟在他后面观察着,这回倒是看出了些门道。 这个园林大多是用相同的植物和布局混淆视线,每个拐角的植被都异常相近,身处其中非常容易被迷惑,需要非常熟悉府中地形方位的人才不会迷路。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熟悉布局,既然这样,她便不看这些。 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人和物都可以伪装、隐藏,可头顶的日月是永恒的。 她仔细分辨着,这次终于将院落的方位记在脑中。 虽然府中其他地方的位置现在还无从得知,那瓶药当时被扔在何处也无法回溯了,但总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想着刘管家的话,卓菀霜不禁有些焦灼,第二天,趁着晌午大家都在休息的功夫,她就赶紧溜了出来。 此刻人少,天光又好,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找到。 哪怕找不到,她也需找出来能代替的草药。 管家已经注意到她了,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她一路搜寻着,时刻警惕着身后不要再突然出现什么人。 走着走着,她又不知道进了什么院子,院景很雅致,刚进其中便见一片湖,水光粼粼,湖边山石高大。 她没有功夫欣赏湖景,这儿明显不是她扔药的地方。 她没有停留,打算直接往回走。 可转身走了几步,就听到前面有声音越来越近。 又是刘管家,她脖子顿觉一紧。 入院的小路依旧是两人宽,往回走定会跟他迎面撞上。 她匆忙四处看,想找个空隙藏起来,可这山石竟连个洞也没有。 藏没有地方藏,往外也走不了,她只能往里退。 眼见沿着湖岸越走越深,更是要被瓮中捉鳖了。 算了,躲是躲不过去了,她摸了摸刘海和脸上的妆,定了定心神。 沉了口气,一鼓作气转过身,她和迎面而来的那人四目相对。 本就安静的府院霎时无声。 她不是没有想过,入将军府会有可能遇到萧琬铮。 大概也只会像他成亲那日一样吧。 远远的,仿佛隔着天堑。 而不是像此刻,与他隔着咫尺的距离,仿佛一步就能走回从前。 可她镇定得连自己都有些诧异,对视的瞬间,她便低下了头,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卓菀霜现在是哑的,她不能开口,但她等了一会儿,对面二人竟也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看不到萧琬铮的神情。 身前人的身形、样貌和每一寸肌肤萧琬铮都刻骨铭心。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双眼睛,哪怕她打扮得如此奇怪。 最近菀霜出现的样子越来越让他捉摸不定了,成亲那日也是。 为何要做这幅灰头土脸的打扮,难道是想跟他开什么玩笑? 她从前确实喜欢假扮一些稀奇古怪的身份来逗弄他。 她以往出现时都会与他讲很多话,可这两次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想问又没法开口问,开了口她就会不见。 他只能一起沉默着。 卓菀霜觉得有些莫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刘雍站在萧琬铮身后急急给她打手势,让她赶紧走。 她没功夫细想什么,赶紧低着头从二人身侧匆匆走了。 出师未捷,她不能还没开始就失去机会。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萧琬铮手轻轻颤动,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腕。 可终究他并没有抓住什么,身侧只留下一抹幽幽的草药香。 这抹微弱的香气在他鼻尖萦绕,将他心底最珍视的回忆勾起又重合,他恍然,如拨云见日。 恰逢这时,刘雍在身后开了口:“还请将军恕罪,这小丫头是给郡主找的烧火丫头,是个哑的。可能是入府路上丢了什么东西,这两天一直在四处找。并非是刻意僭越。” 他知道将军向来不喜人随意进出他的院子,可也觉得那丫头可怜,想着尽量替她多说两句。 但此刻见将军沉默不语,心里觉得有些难办了。 他抬头小心翼翼觑着将军的神情,可却看到将军转头怔怔看着他。 神情似是不解,又有些恍惚,接着如同大梦初醒般的顿悟。 万千种复杂的情绪闪过,最后他竟笑了出来,那笑带着苦涩和荒唐,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将军……” 刘雍看到他眼角有泪光隐隐闪动,心中震颤。 自将军从边疆回来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应该说是像成了一个土塑的人,毫无生气,没有什么能激起他过多的反应。 可此刻他虽失魂落魄,却像是满身的泥土终随岁月干结,扑簌簌落下,露出了里面的**凡胎来。 虽然看着依旧是让人担忧。 萧琬铮只觉内心翻江倒海,像是五脏六腑都随着刚刚那人走了,只想赶紧把她追回来,连人一起塞进胸腔里才舒坦。 他转身向她离开的方向大步追去。 “哎,将军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刘雍急忙跟上。 听到刘雍的声音萧琬铮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戛然止住脚步,回身问他: “你刚刚说那丫头是从哪儿找来的?” “这……倒也不是在哪个牙子手中收的,是她自己找过来的。应该是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没有其他亲人了,想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处。” 听着像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刘雍又将她说得更凄惨了些。 “是个哑的?” 怎么将军好像是不打算放下这事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没错,是个可怜人……将军若是实在厌她,老奴将她打发走便是。” “不必。”话音还未落,就听将军否决了。 他替那个丫头松了口气:“那以后就让她老老实实在郡主院里待着吧,老奴定好好叮嘱她,不让她出来乱逛。这小妮子人是乖觉,可也实在是样貌丑陋……”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觉得有些如芒在背。 他僵着脖子缓缓抬起头一看,将军正冷冷瞧着他。 那目光刺得他一缩脖子,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将军的霉头。 只能迟疑着开口试探:“将军,那您的意思是……” 萧琬铮又冷冷撇了他一眼,没跟他一般计较:“郡主不容人,她交流有碍,不适合留在郡主院中。我院里没有小厨房,辟一个吧。” 说完又转身进院了,留刘雍一个人凌乱。 这上下两句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这意思是那个小丫头,放到将军院里? 这些当主子的,就爱打哑谜,刘雍只能靠着最全乎的答案去猜。 那就辟个新厨房,把小丫头弄过来烧火。 不过得多弄几个丫头过来才行,不然小丫头有点太扎眼了。 卓菀霜这边逃走以后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蹲在湖边,低头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样子。 他应该认不出来吧…… 水中的倒影很是陌生,肤色涂了药水,已经黑了好几个度,五官都变得没那么清晰了。 右下嘴角的疤痕很显眼,让人看到她的脸便会不自觉将视线移到上面,再加上又厚又长的刘海。 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不会认出来的。 况且她已经在这蹲了一会儿了,若是认出她来,他定是要追出来把她赶出去的。 她觉得大致是没有风险了,便放下心。 她如今心无挂碍,没有时间放在这些无谓的纠结上,她细细思索着之后的计划。 那瓶药她是不能再四处找下去了。 再找下去,一定会引起他人疑心。 那个瓶子毫不起眼,当时她将它扔到了厚厚的草丛中,碎了或漏了都有可能。就算好好的被别人捡到了,也没人会去尝,应该不至于误害他人性命。 但没了那瓶毒药,她只能就地取材了。 这个府里的花园虽然路径四通八达能把人绕晕,但为了制造这种格局,用了各式各样的植被,倒是给她行了方便。 她环视着四周的花花草草,只消一眼,它们的名称、功效、用法、禁忌便在她脑中陈列清晰。 有了! 她看到了那只白色五瓣花。 白薇花,也是护院中常见的观赏花,花香清淡,单独食用仅会轻微腹泻。 而与同样无害的青钱叶同时服用,会在体内生成剧毒,只需半个时辰,便会视物模糊、四肢僵硬,最终因心肺衰竭而亡。 她上前摘下她需要的剂量。 卓菀霜自幼对这些草药知识过目不忘。 她娘亲本不是边疆人,她长在中原有名的中药世家。 娘亲的天赋在同辈中是出类拔萃的。 她在家族中深孚众望,直到她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所爱。 她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身为外族人的父亲,从此定居边疆,与家人再无联系。 娘说,紫菀是边疆最常用到的草药,草药经霜更显药效。 而卓,是你在中原的根。 而她幸不负娘亲所望,不负祖辈所托,青出于蓝。 从小便能熟记百种草药的特征和功效,长大后更是千百种。 娘说,她生来就是要来治病救人的。 在边疆时,她常常给人炮制草药,无论汉人还是苍族人。 不会有人因为她年纪小看轻她,因为她真真实实地救下过许多人命。 可现在…… 她却要用这一手本领来害人性命。 她低头看着这双手,这双手不似寻常女儿家的白嫩,有很多陈年的疤痕和茧。 是漫山遍野摘草药和炮制草药时留下的痕迹。 此刻这双手上握着的不是救命的草药,而是致命的毒药。 手上的嫩白的花瓣轻轻颤动着,像是有风吹过。 这双手以后再不配救人了…… 本章中涉及的草药毒作用纯属虚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圆月挂枝头,亥时刚至,小厨房里寂静无声,月光惨白透过窗台映在灶台前的单薄身影上。 灶膛里燃着细弱的火苗,火苗上架着的瓷碗中,放着几片被烤得卷曲的叶片和花瓣。 卓菀霜小心控制着火候。 新鲜的叶片固然可以直接用,掺杂在青菜或者汤里,不容易分辨,但很容易溯源,发现毒物便能很快找到解药。 而她并不打算给邸清晏留下生机。 没有时间将草药阴干,她只能趁着无人之时用火烘烤。等叶片水分尽失后,将它细细研磨成粉末,加在热食中顷刻便能融化,味道和颜色都浅淡,非味觉及其灵敏之人难以察觉。 卓菀霜看着瓷白的碗逐渐被烧得泛黄发黑,其上的叶片也卷曲枯黄,缓缓失去生气。 离大仇得报只剩一步了,她豁出一切才走到这里。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周遭黑寂,澄黄的暖光映在她的脸上。 却不见快意,不见狠厉,独余木然。 “谁在那儿呢?” 刘管婆的声音凭空出现在头顶,卓菀霜身子本能地抖了一抖,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像声源望去。 刘管婆提着灯笼向前探照,就见一玲珑圆润的小脑袋从灶台沿慢慢升了上来,黑亮的刘海下是一双睁得无辜的大眼睛,那眼睛被烛火映照得莹亮。 刘管婆认出了这人是谁,卸下了心中防备。同时也内里暗暗感叹,要是没有嘴角那疤,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娃子。 不过再俊也是个哑的。 “小圆?这么晚了来这儿干什么?” 苏圆是她来这儿起的假名。 刘管婆收回手中灯笼,往脚下照了照,避开地面的杂物,打算绕到灶台后看一看。 刚挪动了两步,就听到“苏圆”蹲下去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东西。 她探头瞧着,就见小丫头猛地站起来,献宝似的举着手中的东西,要递给她。 她定睛一看,油纸上放了一个烤得滋滋冒糖水的地瓜。 小丫头烫得左手换右手,但还是咧着嘴冲她笑。 刘管婆看着那鼓起都不见多少肉的脸蛋,心里一软。 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还身有残缺,实在是可怜。 实在是不忍与她计较:“以后没吃饱就跟婆婆说,这么晚了再来吃东西被人看到不好。” “苏圆”乖乖点头,指了指地瓜,又指了指刘管婆。 “婆婆不吃,你吃吧。都瘦成这样了是该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婆婆走了。” 刘管婆提着灯笼出去了,还在唏嘘,不知道这孩子在来将军府之前饿了多少次肚子。 烛光一寸寸远离,寂静重返。 卓菀霜手心被烫得通红,脸上那留不住的鲜活早已不知何时褪去, 她蹲下翻找着刚才匆匆用柴火盖住的瓷碗。 接下来要做的只需要将其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静待时机…… 她仿佛能看到时间的流逝,清晨的露水如何弥散成烟气,影与光如何界限分明,又如何一步步向她逼近。 深秋少见这般热烈的暖阳,园里的植物全力地舒展着,让自己的每一寸都沐浴在日光下。府里的下人们热火朝天,打算趁着日头正好,晾晒自己过冬的被褥。 她们说,府里的菊花很早就大开了,今年会是一个暖冬。 卓菀霜坐在灶台前的小杌子上,独自等待着。 门外有谁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张师傅,做一碗桂花糯米粥吧。竹青姑娘说,郡主近日胃口不好,郡主向来喜欢吃您做的桂花糯米粥,您做些给郡主送过去,看看能不能给郡主开开胃。” “好嘞,那青兰姑娘你过半个时辰来取吧,我给炖得软糯一些,好克化。” 青兰走后,张师傅便进厨房准备忙活起来。 他进了厨房便看到那在灶台前的身影: “小圆还在呢?正好,快把火生起来。” 他快步走到“苏圆”身边,“苏圆”指了指灶台,他低头一看: “哎,一直生着呢。那正好,烧旺点,我给郡主煮上粥。” 他手脚麻利地准备着食材,用小锅炖着,等大火烧开,又吩咐她用小火熬煮。 糯米浓郁香醇的味道不多时就弥散在整个厨房里。 张师傅掀开盖子查看火候,觉得差不多了,便放入他自制的桂花糖浆。 转身去挑了一个精致的碗盏,小小的一个,印着银丝。 银丝极细,印在碗沿,设计成繁复的花样,既美观又能验毒。 卓菀霜视线在碗上轻扫了一眼,不动声色。 她并不担心这碗会让她露出破绽。 银虽能试毒,可毒也分多种,这种草木之毒用银是试不出的。 可她此刻也并没有什么举动。 药下在锅里有可能会累及他人,冤有头,债有主,她不愿意伤及无辜。 张师傅将粥小心称出一小碗,在面上撒下一层晒干的桂花。 他转身去门外唤人给郡主送去。 卓菀霜袖中窸窣,站起身去拿覆锅。 在经过碗上方时,空气中似有烟尘浮动,可顷刻间便消弭于热粥散发的蒸汽中。 粥被端走了,青兰没来,由手脚稳当的小厮送去郡主院里。 卓菀霜熄灭灶台里的火,轻轻抹去落在旁边的一些粉末,黝黑的眸子沉寂着。 这药服下虽痛苦但走得很快,也算是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她走到院里,坐在门槛上,仔细听着。 秋风萧瑟,树上枯黄的叶片泠泠作响。 不知是等待让时间过得很慢还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眼看日头西斜,远处却一直安静。 卓菀霜拨弄地上的杂草,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该如何实施。 这时,那边院落突然开始喧闹起来,惊叫声,怒斥声,求救声,乱作一团。 可发出悲鸣的不是那些婢子,而是郡主本人。 “竹青!你怎么了?!快来人!都聋了吗?!快来人!” 竹青? 为什么是她? 卓菀霜嚯地站起,几根枯黄的干草在指缝中碾着。 下人们逐渐在院外聚集起来,絮絮低语着。 肩膀传来的碰撞感像是把卓菀霜游离的魂魄撞了回去,已经来不及让她想明白其中缘由,她最清楚这个药发作的情况,没有时间让她犹豫。 几乎是本能的,她拨开身前挡着的人,在周围人诧异的视线里冲了出去。 “小圆!她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刘管婆在身后急得拍大腿,可把大腿拍得生疼也无用,眼看着她进了郡主的院子。 张师傅凝着脸,大手一挥:“过去看看。” 郡主房中,邸清晏正抱着竹青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慌乱:“府医呢?快喊过来!” 竹青躺在她怀里,脸色灰白,已然动不了了。 卓菀霜快步冲上前,扒开竹青的嘴,将手伸到她嘴里,在喉咙深处一挖。 竹青哇地一声,吐了一摊,刚开始消化的食物透着酸臭味,溅了她一身。 气味霎时弥漫,刚刚紧紧抱着竹青的邸清晏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 可卓菀霜半步未离,在她吐完以后继续抠挖着。 直到她再吐不出任何东西。 卓菀霜抬起身环视四周,起身快步走到书案上,手随意在身上抹了抹。 她执笔写下一串药名,甘草、绿豆、白花蛇舌草…… 又在其后写下剂量与如何熬煮。 那字迹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任谁看都不像是由这穿着粗布衣裳的婢子写出的。 素手挥就这药方,她掷了笔,将纸递给了紧倚着门六神无主的青兰。 卓菀霜虽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可她进屋后一系列果断的操作,干脆利落,让人不免就忽略了她的身份,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挥。 直到青兰奔出去,这四下的混乱才像是突然失去风向的沙尘,骤然沉了地,空气里又一片清朗寂静了。 这时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发了问:“你是谁?” 屋内屋外,众人的视线都纷纷落在这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一来就开始风卷残云般地一番施为的婢女。 可这婢女只是站在那儿,静立不语。 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垂着脸却不肯低头。 卓菀霜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冲出来时凶多吉少了,可她不甘心。 机关算尽,却因这种阴差阳错落了空。 难道她是皇族便这么不同吗? 连上天都眷顾。 那她失去的又算什么呢? 就真的如指缝中这枯草,揪便揪了,不值一提吗? 邸清晏看着那瘦小的背影,身形陌生。 可她刚刚那些利落的动作又让她有种熟悉感,那熟悉感却让她不敢深想。 日头在天边将要挂不住了,一片昏黄的寂静中,刘管婆从人堆里挤出来,伏在地上回话:“回禀郡主,这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丫头。她是个哑的,不会说话。” 听到她的话,邸清晏那盯到有些发涩的眼睛终于垂下来眨了眨。 这时候,府医匆匆赶来,看到满屋狼藉很是惊讶。 邸清晏沉声命道:“快给她诊脉。” 府医年纪不小了,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气喘吁吁,白眉簌簌地抖。 可搭脉没多久,那眉便紧紧蹙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众人的心都跟着提起。 就见他收了手,略显笨拙的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邸清晏身前拱手:“敢问郡主,竹青姑娘方才可有用过什么吃食?” “用了一碗桂花糯米粥。她这可是吃错东西导致的?” “不止不止。”府医摇摇头,却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竹青姑娘用过粥可有过口舌发麻、头晕目眩之症?” 邸清晏被他问得发烦:“这我如何得知,她什么时候能醒?让她醒来答你。” 府医见她已不耐,且也再问不出旁的什么,便不再继续问询:“郡主,竹青姑娘脉象细而数,兼带弦涩之象,是毒邪入里之兆。” “中毒?”邸清晏的声音拔高了些,“莫非是那碗粥?” “那粥碗可还在?请容小臣查验一二。” 可邸清晏想到那碗粥原本是端来给谁的,就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了。 像是一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的重锤轰然砸下,却是贴着她颊边的发丝落地,只震得她聋了耳朵。 她顾不得感受这份劫后余生,此刻才意识到她有多不愿置身于这重锤之下。 是她命不该绝,是这报应不该落在她头上。 邸清晏将因后怕而颤抖的手攥得死死的,用力捶在桌子上,顾不得手上的钝痛,指着堂下簇拥的人叱骂:“岂有此理!竟敢下毒谋害本郡主,还不快将厨房这帮贱婢给我拖下去拷打,定要找出真凶。” 灾祸来得猝不及防,厨房众人一时怔愣,待反应过来求饶声哭喊声瞬时响彻这间庭院。 “冤枉啊!郡主,不是我干的!” “绝不可能有人下毒啊郡主!” 每个人的声音在卓菀霜耳朵里都格外清晰。 刘管婆、张师傅还有她同屋住的婢子…… 他们膝行着向屋内爬去,边爬边磕头求饶,小厮们揪住他们的衣服想要将他们拖下去,可他们死死扒住台阶不肯松手。 日头最后的余晖还未散去,屋内已经昏暗。 卓菀霜终于转过身,看着那站在中央、衣着凌乱但华贵,能一语定生死的郡主。 余晖照不到她的眼底,她看着邸清晏眼睛盯着虚空,大喘着气,像是那儿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伸出如葱白般的细指,挥手向她一指。 “还有她。” 第7章 第 7 章 一群人被驱赶到庭院中央,小厮们架着棍棒,围出一片空地,时不时橫起棍子,顶在那些想爬出来的人身上。 高门大院里的手段卓菀霜不清楚,可这些府里的老人很清楚。 说是拷打出真凶,可无辜的人岂能不受其累? 端看谁的命硬了。 能熬过了这刑,熬不熬得过身上的伤又另说了,哪个府里会支钱会给下人用多好的伤药,请多好的大夫呢。 卓菀霜这才看清,今日这局,将太多人逼到了死路。 她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张师傅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哀嚎,慈眉善目的刘管婆不断往地上用力磕着头。 她一直紧握的拳失了力气。 仿佛看见巨石悬在上空摇摇欲坠。 当人发现自己的命运已从头到尾被写好时,总是无力。 只能眼看巨石轰然砸下,跑不得,也推不动。 原来从她自不量力想反抗的那一刻起,就是错的。 没有人去桎梏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她,也没人注意到她向前迈了一步。 “是我。” 卓菀霜已经几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了,发出的第一声细弱,淹没在众人的哭喊中,没有人听到。 她又直直看向站在屋内暗影中的那个女人,将全身仅剩的力气积蓄在肺腑中。 “是我!” “发生何事?” 几欲撕裂的声音还是被中气十足的沉喝盖住。 院中霎时沉寂了一会儿,跪着的站着的都转头看向那被簇拥着走来的人,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殷切。 他还未来得及脱下软甲,步履匆匆,行动间发出冷硬的碰撞声。 本就身高腿长,一步四尺,现在步子又迈得飞快,刘雍跟府兵们只能在后面小跑着追,就这样也还差着一段距离。 刘雍跟在后面气都要倒不过来了,心里还琢磨不明白呢。 他只想着尽责通报一下,毕竟只是一个丫头中了毒,郡主又没事,将军怎么还这么着急。 听到消息扭头就往这儿来了,只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要不是府中不便骑马,他来得更快。 萧琬铮站到堂前,他背对着堂下众人,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有邸清晏神色不明地垂下眼睫。 终于看到了主心骨,堂下的喊冤声比之前更甚。 月光将那身软甲映得冷寒,卓菀霜看着那比从前宽阔了很多的肩背,心下也卸下了一些紧绷。 他在这儿至少刘管婆她们的命能保住了。 虽说时移势迁,她也曾将真心错付,可她不信人能变得这么彻底。 三年的朝夕相处,她敢信他不是个恶人。 紧绷卸下,积蓄了一些力气,郡主身边的人正简单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卓菀霜再次向前迈了一步。 却听前方这人又开了口:“兹事体大,让郡主受惊了。此事事关皇室安危,便由本将军亲自来审。郡主好生歇着吧,我会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卓菀霜看不到郡主的神情,他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宽阔的脊背将屋内的景象挡了个严严实实。 萧琬铮没留任何间歇,大手一挥:“将这些人带下去,都单独关押,本将军今夜挨个审问。” 仿佛是有备而来一般,身后赶上来的府兵齐声应是,洪亮的声音掷地有声,将秋夜的湿寒都驱散了几分。 府兵们行动整齐,训练有素,将跪在地上的人还在哭喊叫冤的人架起来拖走。 在嘈杂的环境里只有一个人沉默得奇怪。 连凑到卓菀霜身边准备押解她的府兵都忍不住侧目看她两眼,心里嘀咕着,这小妮子倒是镇定,镇定得跟真凶似的。 虽然在知晓情况的人看来她也没有办法喊冤,但是她的反应未免过于冷静。 只是除了这府兵没人有精力注意到她,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忙着拖人。 只有一人回身看向她。 萧琬铮视线落在那抵在她单薄肩膀后的冷硬刀鞘上,眉尖紧蹙,冷冷撇了刘雍一眼。 刘雍领会意思,冲着他的视线看去,意外发现竟又是那个小婢女。 这小丫头到底是谁,让将军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待她如此不同。 刘雍细看了看她一塌糊涂的脸,难道将军不喜欢郡主那般艳俗的,喜欢这种的? 未免有点太小众了。 虽心里嘀咕,动作却没慢。 刘雍一挥衣袖,像是觉得那个府兵碍事了一样,将他甩开:“行了行了,这点小个子还用你压着了,是不是在这儿偷懒呢,赶紧去把地牢收拾收拾,将军等下还要去审讯。” 府兵松开手,低头应是,跑着去了。 刘雍又招了招手,示意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上前跟着这小婢女。 这小厮向来很有眼色,非常伶俐,所以刘雍一直贴身带着,就当个徒弟教着。 可今天这小子眼色离家出走了,掰着这小婢女的手臂,还真卖力押解上了。 不过也不怪他,将军到底是何心思,连刘雍自己也猜不透,更何况他呢。 只是果不其然,他刚上手,刘雍就瞬时觉得如芒在背。 悄悄斜眼去看,果然见将军正瞪着他。 这…… 他在心中为难,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再拦就太显眼了啊将军。 他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对将军到底有什么意义,能让将军这么在意关照。 甚至这么一点皮肉之苦也不愿让她受。 总不能…… 刘雍脑子里开始精彩纷呈。 总不能是像那种狗血话本里,男主外出打仗被一个女人救下,为了报恩从她带入府中,从此正妻下堂,闹得府中鸡犬不宁吧。 他被自己的猜想刺激得倒吸一口气,一边走一遍觑着这个小丫头。 可这丫头不只是貌若无盐,身上也瘦瘦巴巴的,还是个哑的。 最主要的还是她真的貌若无盐啊,皮肤黝黑,脸上还有胎记。 虽不至于让人看了心生厌恶,但也很难产生什么想法。 这丫头可能真是救了将军一命,将军只是单纯为了报恩吧。 而且将军府现在没有人插手也足够鸡犬不宁了。 正想着,一行人到了将军府的地牢。 地牢里本就空着大大小小十二间屋子,足够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关押。 府兵们大声呵斥着将众人推入牢房。 萧琬铮在刑室坐下。 这里早就空空荡荡了,没有什么刑具,连椅子也是现搬的。 这个地牢是老将军还在时建造的,本是个死牢,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空气中还弥漫着重重的铁锈味。 刘雍吩咐人大概洒扫了一下,勉强能置身其中了。 “去把她带过来。” 萧琬铮坐在那儿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道。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刘雍此刻要是还不明白他说的是谁,算是白活了。 刘雍弓腰应是,快步走到那幽深的长廊尽头。 他为了弥补刚刚这小妮子受的委屈,把她关在最宽敞的那间牢房里。 这是之前专门用来关押要犯的,里面还有张石床。 这个又瘦又小又哑又丑的女人此刻正伶仃坐在石床边缘,将这件牢房显得更空旷了。 刘雍开了锁,打开门示意她出来:“走吧,将军要见你。” 听到声音,那小丫头抬起头来,看到她此刻的样子,刘雍才开始觉得事情不像他想得这么简单。 刘雍对她这双眼睛算是印象深刻,这双眼睛是这丫头身上唯一还能看得过眼的地方。 短短的几次会面,他在其中看到过懵懂、胆怯、忐忑…… 可如今这双眼睛平静、麻木、无神,同深渊一般,望不见底。 仿佛所有情绪,甚至所有生机都无法在其中存活。 他从未在任何地方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还是那个小丫头吗? 或许是刘雍呆立着,让她有些莫名,她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眼。 刘雍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转身带路。 心里却有些发毛,该不会真是这小丫头下毒害人吧。 他下意识快走了几步,留了点警惕放在背后。 地牢无光,两侧烛火幽幽,身前不远处有人引路,晃动的烛火照着身前人的身影也在脚下不断跳动。 通往冥府的路也会是如此吗? 卓菀霜亦步亦趋地跟着,面上只有疲惫没有迟疑。 入府之前她便清楚,这本就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已抱了赴死的决心。 如今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万中一幸是她至少没有带累无辜之人。 她走得也更明白了,一身干净。 踏入刑室时,她已做好准备。 那四方空荡的刑室只有头顶开了扇狭小的窗,惨白的月光渗进来,洒在她曾经的爱人身前。 他负手站在中央,与她相背,身前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东西出神。 卓菀霜没有开口说什么。 她不想争辩什么,也不打算质问什么。 可能是对他并没有什么指望,也或许是不想看到。 不想看到他得知时的神情。 曾经以为纯粹善良的人,如今却用这么不堪的面目和手段害人性命。 也可能她只是有些累了。 从前她过着普通的生活,只求亲人与爱人常相伴。 到头来却一路被命运推着、碾压着走到这里。 她是恨郡主,她恨得心如拧血。 可她也被这恨折磨,筋疲力尽,支离破碎。 她被迫成为了一个背负仇恨,满心憎恶的人。 被迫成为一个每天只想着怎么杀人的人。 这不是她。 若是真的杀了郡主她会痛快吗?会仇恨尽消吗? 不会,这满腔仇恨无主,只会流向那已经让她所不齿的自己。 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如今倒好了,可以不用承受那般浓烈的、将她折磨至深的过去。 她垂头静立着,风雪太大,这青竹终是折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