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近百年前。
观言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不是神像也不是圣人,是一名老者。他卷着耳边垂落的白发,带着笑意叫观言起身:“从今以后你便留下来吧。晚些叫你二师姐帮你添置些常用品。”
观言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起身的时候眼前一抹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向老者行礼:“谢谢先生。”
老者乐呵呵的笑了,叫二师姐带她逛逛书斋。
二师姐姓方,名怀英。生得一副好相貌,烫了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卷,一身素色家常旗袍,身上喷了花露香水。手提箱还放在院子里,看上去是刚回来。
“咱们书斋好久没来女孩儿了。”她领着观言大致参观了一下书斋,又回院里拿了行李,带观言到她的卧室:“先生说你要住在这儿?小梅儿喜欢什么花色?姐姐晚点去给你添置些漂亮的被褥子和衣裳回来。”
方怀英应该是乐于讲话,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观言从她口中得知,书斋斋主向来大方、待人处事自有一套让人心服口服法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创的书斋,也不收钱,纯爱好。据说斋主是个修仙的道士,被剔去了仙风道骨,流落人间……至于真实性,自然是不可考的。
方怀英亲昵地搂着观言,称呼她为“小梅儿”。
观言问她为什么这么称呼自己,方怀英愣了一下,又笑着告诉她,自己之前是凤跃楼的花魁,称呼妹妹的口癖一时半会儿改不掉。
说到职业,她又开始跟她介绍书斋里的人:大姐是餐馆的厨子,三哥和四哥都从军守城去了,老五最近在研究医学,准备陪他的爱人一起开个中药铺。
观言点点头,心说这书斋真是就业范围广。
“你呢?”方怀英送她到房间,问她,“你是为什么来的?“
观言想了半天,最后一脸无辜地看着二师姐:“不记得了。”
“好吧。”方怀英撇了撇嘴,出了门。
观言不敢贸然相信世上真有乐意收留别人的好心人,提心掉胆地在书斋待了几个月,发觉斋主不仅没想害她,还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术,甚至连起卦也一起教给了她。于是观言便放下心来,舞剑读书学做饭,休息的时候或是去大师姐的餐馆打杂,或是上街给人起卦挣点生活费。
尽管先生总说她男子气概太严重,观言依旧我行我素、权当耳旁风,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瞒着斋主和几个师兄师姐下山喝酒听戏。
一日风平浪静天气晴,她起了个卦,卦象显示,今日宜下山。
方怀英说她想去新开的服装铺逛逛。
她在书斋待了两年有余,几个师兄师姐都喜欢她喜欢的紧,相处起来与亲的兄弟姐妹别无二致。大姐教她下厨,偶尔教她打牌;二姐时不时教她唱点曲子,昆曲或是流行乐。她觉得方怀英简直是行走的唱片机,各式曲子都会唱上几句。
老三老四小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要逮着观言打上一架,检查她习武是否有偷懒。
老五去年和五嫂成亲后搬出了书斋,还是雷打不动每隔一天来教观言中医养生之道。繁琐归繁琐,观言近两年确实没生过病。
二姐在西装铺定了一件礼服,又说想买件旗袍给观言。两人转身去了对门的裁缝铺子。
方怀英不仅歌唱的很好,演技也是小城数一数二的。前些年她认识了一位剧作家,之后便时不时客串一些群杂。从去年接到第一份女二号剧本至今,已经算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明星了。每次拍完戏回来都要宴请兄妹几个和先生去吃顿好的。
她花了不少钱,给观言定了一身衣裳,说是今年的生贺礼。
观言总觉得这份生贺礼别有用意——不是想要害她的用意,她有一种感觉,这份礼物有分别礼的意义在。
她盯着裁缝铺递过来的取件纸条盯得出了神。裁缝铺的小学徒催促她拿走纸条,她这才回过神接过,拉着方怀英准备去酒馆。两人在路上唠着各种街坊传闻,不亦乐乎,观言仿佛忘了自己十几分钟前在忧伤些什么。
她们与一位穿着马褂的先生擦肩而过,男人停住脚步回头望:”阿姐?”
观言隐约感觉可能是在叫自己,拉了拉方怀英的衣袖,转身。
与其叫他男人,或许用“少年”更为合适。男孩拎着手提箱,应该是从外地来的旅人。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周遭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观言却觉得莫名亲近。
“阿姐。”少年盯着她的眼睛,又叫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竟让人听出些委屈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观韵啊。”
观言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记得。小弟弟,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观。
我姓梅。”
她猜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份分别礼。
方怀英没过几天便动身前往上海。她大概是在上海定居了,多是寄信回来,人却很少再回到小城的书斋。梅喻知道二姐去上海后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她还在报纸上看到报社刊登了二姐同那位剧作家结婚的喜讯——婚礼也是在上海办的,比登上报纸的时间早了两周,先生还带着她一起去了。
这是梅喻参加过最正式的一次婚礼,为此先生还帮她定了一套礼裙。
又过了两年,十九岁的梅喻收到了方怀英汇过来的钱,是来往书信这段时间以来最多的一笔。她在给梅喻的信上说,先生和几个哥哥姐姐凑了笔钱,准备送她出国读书,大姐也去。
“你和大姐不善武,去国外避避风头。”码头上的方怀英如是说,“顺便你去留个洋,看看人家洋人都学点什么。”
大姐情绪波动很明显,她哭的稀里哗啦,难得抽出时间来送人的老三在一旁安慰了半天。
梅喻沉默良久,道:“二姐你呢?”
方怀英笑了。她很少笑的这么豪放:“大姐没告诉你吗?书斋那三个小兔崽子没一个打的过我!”
她笑着摸了摸梅喻的头:“我留在这里照顾大家,要是情况紧急,我自保起来也比你们强一点。”
她不由分说地把两人赶上船,向她们挥手告别。
“二姐她们送我和大姐去国外待过几年,我学的医学,大姐没上。
我念了没几年书,国内就开始打仗了。
我和大姐回不去,大姐就在国外开了家餐厅,我毕业之后靠当私家医生为生。等我们能回国后才知道三哥和四哥死在战场上,先生没救回来。
二姐和五哥应该还活着,可惜我找到现在也找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师傅的原因,我一直活到现在。但是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好像是死过一回了吧。
就这样。“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是和陈年往事一起落了灰。
尽管谁都听得出来梅喻删掉了不少没用的部分,在讲完她堪称玄幻的前半生后,也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祝焉来冲了个澡,借着串寝的理由躲到楼梯间,把音量降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有什么看法吗,观老师?”
观韵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成“观老师”了,径直忽略了这个称呼:“她遇到的那个男孩是我。那年我十四岁,去那个小城应该是去看诊。”
“猜出来了,”祝焉来打了个哈欠,“其它看法呢?”
“没别的看法。我只是知道了她那段我不知道的过去。”观韵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眼睛里却仿佛有汪洋大海,也不知道是在感叹过的好还是心疼命太苦。
观音垂目落下一滴泪。
祝焉来哈欠连天,眼见观韵也有点情绪不太对,便挥了挥手:“行了,到此为止,您自个儿先歇着吧。明天在车上如果你愿意,可以讲讲你的故事。”
观韵明显欲告无门——祝焉来和梅喻上午在玩,下午回程精力耗尽又睡了一路。他盯着两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良久,叹了口气,坐回最后一排,索性决定等下次有机会再告诉祝焉来。
市与市距离不算特别远,大巴蹦蹦跳跳四个小时后平稳地停在了学校门口。观韵魂回城西寺归了肉身,回来的时候祝焉来正从小卖部买完冰棍出来。
“吃吗?”她举着一根碎碎冰,“你一半我一半?”
观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买就行。
他说着进了小卖部,让祝焉来站在门外等。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两杯可乐,不容拒绝般往祝焉来怀里塞了一杯。
两人在附近的马路边席地而坐,嘎吱嘎吱吃完冰棍就可乐,观韵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去城西寺看看吗?”
祝焉来欣然应允。
市西高有棵近三百年的银杏树,城西寺也有。银杏树外被人用石圆凳围了一圈,树后是座寺庙,祝焉来记得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
她跟在观韵身后,眼见他眯着眼笑着跟住持问了声好,抬脚走进庙边的小隔间。
她向观音像鞠躬,小跑跟上观韵。
小隔间并不起眼,常来烧香的祝焉来也没注意到过。她跟着观韵又推开一扇几乎完美隐藏其中的门走进去,里边别有洞天。祝焉来粗略估计了一下方位,是寺边上常年不对外开放的“素斋”。她以前觉得是餐厅仅接待贵客,现在想恐怕连营业执照也没有。
观韵示意她可以自己转转,他要先去一趟厨房。
青瓦白墙,院子正中央有棵桂花树。
祝焉来觉得贸然进屋不太礼貌,便寻了一把躺椅坐在树下,安静地看手机。
不远处传来很清朗的男声:“你今天早上说的那姑娘呢?”
她听见了观韵的声音:“在院子里吧。“
祝焉来收起手机,顺着声音方向找去。少年一头乌黑长发,端着一口锅,戴着半框眼镜。祝焉来认出他穿的衣服是时下很流行的中性风款式。
“你就是观韵带回来的小孩儿?”
少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将近半分钟,转头问观韵:“这小孩儿多大了?”
“回先生,我十六了。”祝焉来并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孩儿”,“您可以叫我祝焉来。”
少年哦了一声。观韵在他边上捏了捏眉心:“醒平,好歹是初次见面,礼貌点。”
醒平又哦了一声。他把锅放到小院的石桌上,向祝焉来一伸手,像是准备把刚才没补全的礼数补完:“祝小姐好,我叫凤醒平。”
祝焉来回握:“凤先生好。”
观韵放下碗筷,拉开凳子:“醒平刚做的,留下来一起吃?”
凤醒平手艺不错,炒饭很香。若不是他本人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过,谁都吃不出是中午的剩饭剩菜大杂烩。
饭桌上,观韵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凤醒平:老不死的、修仙、出生入死好兄弟、相亲相爱一家人。
“长不大的老小孩。”观韵这么评价。
而后被凤醒平拿树枝打了回去。
祝焉来觉得自己从今往后会对这个世界有新的认知。
她头一次见凤醒平,和观韵也是昨天才认识,在城西寺也就没敢吃太多,只是装模作样扒了两口——是真的只有两口——现在饿的肚子疼。
观韵送她出门,提议给她转了几块钱,让她自己再买点吃的。
“不用了。”祝焉来不好意思说自己怕炒饭有问题,就换了个理由,“凤哥的炒饭很好吃,主要是我不饿。”
观韵没勉强她。他把手机收了起来,送祝焉来到车站:“那明天见?”
“嗯。明天在校门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