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观音》 第1章 见如鬼 “你们能不能排好队走!” “知道了——”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这是一帮从隔壁城市来秋游的高中生,穿着校服背着包,衣服上印着校徽,写着“市西高级中学”。 外地景色就是新鲜,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眨巴着眼睛到处望,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景色全记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群孩子路过寺庙的时候反倒是眼也不眨地就笑着走过了。 唯独一个站在队尾的小姑娘停在了寺庙前。她双手合十,远远地朝着寺庙里一鞠躬,随后又快步跟上大部队。 晚上等老师讲完注意事项后,大家伙拥有了几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祝焉来走到一条无人的巷子边,压低了声音,终于开口讲了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您找我有什么事?” 自从她今天上午隔墙拜佛之后就发现自己看到的好像比之前多了很多:穿长衫的说书人被一群身穿不知道哪个年代的古装的人们围住,众星捧月般站在路边乐呵呵地讲着各朝野史;穿旗袍的妇人正向边上的朋友分享自己从远东百货新买回来的口红;小沙弥在寺庙门口扫地,对着祝焉来微微鞠躬,说着阿弥陀佛。 就连边上的仿古建筑看上去也多了点数量。 她注意到自己走了一下午,一个男子也跟了她一下午。等红绿灯的时候祝焉来回头看过男子一眼,她历史不错,按照男子穿的衣服款式推算,应该来自民国时期。不过至于是生于民国时期还是死于民国时期,祝焉来也讲不清楚。 倒是个俊俏郎。她想。 俊俏郎拱手向她道歉:“姑娘认识观言吗?” 祝焉来摇摇头。 那俊俏郎从脖颈间掏出一条项链,打开来里边儿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发上还别着一朵红花。祝焉来看着眼熟,盯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翻出两个月前新生入学军训新拍的集体照,指着一个双马尾的姑娘给俊俏郎看:“眼熟,长得有点像她。” 俊俏郎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便是了。” “这姑娘我熟,人叫梅喻,梅花的梅,比喻的喻,你找她有事?” 难怪梅喻说自己家在孤儿院,合着也是个百岁老奶。祝焉来感叹。这家伙真是能耐了,身份编排的毫无破绽,还能给自己整个身份证出来。 俊俏郎点头:“这是我姐姐。” 在祝焉来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他言简意赅地讲起了姐姐的过往。 “……她很多年前失踪了,前段时间我在你们学校看到了一位眉眼很像她的姑娘,又恰好遇到您开了‘天眼’,想着您可能认识,便斗胆一问,叨扰姑娘属实抱歉。” 祝焉来摆摆手:“甭叫’您’,您岁数比我大,我姓祝,名焉来,您叫我大名就成。” 说到姓名,祝焉来想起来了,这俊俏郎连自我介绍都没讲过:“先生怎么称呼?” “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姓观,单名一个韵,观察的观,音韵的韵。” 观韵。祝焉来咂巴嘴,不知道是在品鉴哪个字。 她没敢在小巷子久留,走出来,戴上耳机作出打电话的架势:“那你可真是找对人了,这观言、也就是梅喻,现在跟我关系可好了。” 她边走边装作打电话似的和观韵聊着观言的现状,时不时嗯哦两句,而后走进一家并不显眼的小店坐下:“我饿了。你吃不?” “不必。”观韵道,“亡魂不食活人餐,这是地府的规矩。” 店里比起外面相当安静,唯有后厨炒菜的声音回荡在店内。 祝焉来瞥了眼收银台贴着的“老板在炒菜,扫码点单,有需要请至后厨叫老板”纸条,抬手扫码随便点了碗面,反问:“你是死人?” “……” 观韵叹了口气,从实招来:“并不算。” 祝焉来去拿了杯饮料,又重新付了款。她把手机放在边上,笑道:“我就知道。” “?“ “我发觉你跟在我边上的时候就在大巴车上偷摸算过一卦。为了对照我还算了其他几位阿飘小姐的,别人命盘上都死的透透的,就你一个命数未尽。”面上的很快,她从窗口端回来稀里呼噜嗦了一大口,边嚼边问,“你当年到底吃啥了?给我也分享一下呗。” “不记得,应该是哪个仙家的灵丹妙药。” “哈?” “我当年不知道跟谁打了一架,缺了不少记忆。”观韵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祝姑娘也会算卦?” 祝焉来囫囵吞枣地把口中的肉咽下去:“我妈是个算命的,平时就爱研究点牛鬼蛇神,我也算是耳濡目染。要不然就算是你姐本人来了见着这些阿飘也得吓晕过去。” 观韵点点头,表示了解。 祝焉来吃面吃的奇快,一转眼已经吃完了大半碗:“你找我的目的应该不止是问我观言怎么样吧?” 观韵心说你是半仙儿么,怎么什么都猜的出来:“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被登记死亡了,现在更多以魂魄形态出现,身体被友人放置在城西寺。” 祝焉来心下一惊,这城西寺离她们学校非常近,走路三分钟就能到的距离! 她以为观韵是偶然路过学校、又恰好看到梅喻才来求助,现在想来,用“蓄谋已久”形容反倒更合适些。 这臭观音到底有什么鬼心肠! 观韵没注意到祝焉来神态的变化:“我想多看看她。不知道套话一类是否能让她想起些什么。“ 简而言之……祝焉来默默给自己翻译了一下,这老不死的为了监视姐姐,要跟我一块儿上学? 她虽说是个好社交的人,不过说到底在学校除了梅喻也没什么非常要好朋友,无非是点头之交。 观韵这么一提约等于上课多了个伴儿,那整挺好。 反正她也想知道梅喻到底发生过什么。 祝焉来完全把自己一分钟前的质疑抛诸脑后,她欣然接受了这位伴读先生:“那敢情好,你来我们学校,我也多个搭子。” 两人一拍即合,迅速分配好了任务 ,观韵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给总任务起了个名:唤醒观言计划。 听起来像是中二病犯了。祝焉来笑他。 观韵瞪了她一眼,淡淡的问她有什么高见。 祝焉来愣了好一会儿,思来想去居然也想不出个好名字来,只好作罢,承认了“唤醒观言计划”这个名字。 一碗面下肚,祝焉来吃饱喝足,带着观韵去集合点,顺便找观言。 观言,现名梅喻,八岁那年突然出现在东兴福利院门口被捡到。之后在阿姨的帮助下补办了证件,上了小学,这才得以和祝焉来同一届。 据说梅喻从小到大长的都很老成,以前祝焉来还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估计是因为这家伙老不死的设定。 祝焉来暂时没有想要被不明真相的路人当做神经病的想法,于是她沿路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让观韵站在自己身后看着。为了方便他能读懂,祝焉来还特别换了措辞和繁体字:你晚点跟我上车,到了客栈咱俩见了梅喻你就自个儿找个空房间歇着去。 观韵点了点头,见祝焉来压根没回头看他,便又出声提醒她自己知道了。 祝焉来手在屏幕上打的飞快:你知道就行,梅喻跟我一间屋子,我回头跟她套话。 “嗯,多谢祝姑娘。” 甭客气,举手之劳。祝焉来笑着打字,句末还配上了笑脸的表情。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集合点。穿着深蓝校服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一时间街上热闹的跟过年似的。 祝焉来领着观韵找到蹲在角落里打游戏的梅喻,等对方手游界面上弹出胜利两字才缓缓开口叫她:“梅雨季?” 梅喻收起手机、拿包起身:“要走了吗?” 祝焉来嗯了一声,小声问她:“你记不记得观言?” “观言是谁?”梅喻不解,“我好像没什么太大印象。” 祝焉来回头看了观韵一眼。他脸色说不上很好看,只是扯了扯嘴角,无奈一笑。 三人站到队尾,松散的长队开始缓向前走,前面隐约传来班主任管理队伍的声音。 梅喻突然回头道:“诶燕归来。” “怎么了?”祝焉来凑上前。 “你刚刚讲的应该是观韵吧。” 别说是祝焉来,就连观韵本人也愣住了。 祝焉来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一次开口。她语气里带了点小心翼翼:“你……认识观韵?” 梅喻边说边摇头:“只是感觉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观韵拍了拍祝焉来的肩膀:“祝姑娘,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阿姐还记得些什么?”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祝焉来摇摇头:“没事,就是朋友跟我提到过,我好奇。” 说完假装蹲下来系鞋带,叫梅喻先跟上队伍,自己站到了队尾去。 她跟前面的同学保持了一定距离,打开聊天界面打字给观韵看:你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观韵跟着她上了大巴,在最后一排落座:“阿姐从小陪我母亲去梨园听戏,表演能力很强。她不想说的事情,要想瞒过普通人,以她的能力,不算很难。想问问题倒不如直接问。” 同学们沿途都在和同伴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祝焉来刻意选了最后一排,中间空出来的一排宛如楚河汉界。她听着观韵分析,默不作声地在手机上p好照片、找了个文绉绉的装逼文案准备发朋友圈。等观韵讲完过去两三分钟才压低声音:“我觉得观言刚刚的表演成分应该不高。” “怎么说?” “她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是很茫然的。”祝焉来道,“我看过她表演,这跟她演出来的茫然完全不同,估计这姑娘是真不知道。” 两人沉默半路,直到大巴缓缓停到酒店门口,班主任和导游开始喊大家下车。 祝焉来突然开口:“对了,我们是不是还没加过联系方式?” 观韵帮她拎着行李下来:“嗯,回去再说吧。” 市西高的经费貌似批的很足,住的酒店光大堂看起来都是富丽堂皇的。刚上高中的孩子们哪在秋游时受过这种待遇,掏出手机就是一通乱拍,纷纷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分享自己秋游居然住进了五星级酒店。混乱之中,有个同学问祝焉来:“祝焉来,你知道你的行李箱刚刚自己飞下来了吗?” 祝焉来当然知道自己的行李怎么下来的。她面不改色无事一样:“你看走眼了吧?“ 这老不死的是不知道魂不能碰实物吗?! 好在同学也没多在意,哦了一声便找自己的朋友玩去了。 祝焉来和梅喻领了房卡,拎着小手提箱上了楼。 她的行李箱其实并不大,学校组织的是两天一晚的秋游,她只拿了一个手提箱,装了一些衣服和晚上读的书。祝焉来很喜欢复古风,手提箱是民国时期常见的款式,观韵也有一个。他的那个很能装,以为祝焉来的那个也会很沉,出于绅士礼仪,观韵总觉得应该要帮她拎包。 祝焉来躲在洗手间——她比梅喻先进屋,一进门行李都没放,拉着观韵直冲厕所,想找他要个说法。一听解释又理解了观韵,气瞬间消的无影无踪。她笑着举起手提箱给观韵看:“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观韵垂眼:“是我唐突了。” “诶您甭这么讲啊。”祝焉来放下手提箱,“有人帮我拎包我可乐意了!就是下回您要想帮我拎包,得用人形。” 观韵刚准备说点什么,门口传来梅喻敲门的声音:“燕归来,你便秘啊?” 祝焉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拎着行李箱开了门:“少咒我,你妈妈我好得很。” “去你的。”梅喻手上的游戏就没停过,说话间又面无表情地爆头了一个玩家,“你刚刚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祝焉来脚步一顿:“你听错了吧。” 梅喻抬眼看她:“你在撒谎。“ 祝焉来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梅喻冷着脸盯她的表情。这个时候让她去审讯犯人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阿姐脾气不太好。”观韵忍不住吐槽,“给你添麻烦了。“ 祝焉来趁梅喻没注意,回头看了观韵一眼,示意他闭嘴。 梅喻在洗手间待了约莫十分钟,等她出来的时候祝焉来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了,正坐在床头看书。 “虽然不太清楚你提的人是谁,不过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什么时候算出来的?”她坐到祝焉来的床边,“这么冰雪聪明,怎么不顺带算算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祝焉来摘下一只耳机,夹好书签合上书,抬眼看她。睡衣应该是刚刚在洗手间换上的,款式很老套,像是祝焉来太奶爱穿的衣服。 不过从实际年龄来算,梅喻好像确实可以算得上祝焉来太奶辈的。 “不想算。”她默认了梅喻的猜想,“你直接讲吧,我听着呢。” 第2章 回忆1.0 时间回溯到近百年前。 观言跪坐在蒲团上,面前不是神像也不是圣人,是一名老者。他卷着耳边垂落的白发,带着笑意叫观言起身:“从今以后你便留下来吧。晚些叫你二师姐帮你添置些常用品。” 观言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起身的时候眼前一抹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向老者行礼:“谢谢先生。” 老者乐呵呵的笑了,叫二师姐带她逛逛书斋。 二师姐姓方,名怀英。生得一副好相貌,烫了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卷,一身素色家常旗袍,身上喷了花露香水。手提箱还放在院子里,看上去是刚回来。 “咱们书斋好久没来女孩儿了。”她领着观言大致参观了一下书斋,又回院里拿了行李,带观言到她的卧室:“先生说你要住在这儿?小梅儿喜欢什么花色?姐姐晚点去给你添置些漂亮的被褥子和衣裳回来。” 方怀英应该是乐于讲话,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观言从她口中得知,书斋斋主向来大方、待人处事自有一套让人心服口服法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创的书斋,也不收钱,纯爱好。据说斋主是个修仙的道士,被剔去了仙风道骨,流落人间……至于真实性,自然是不可考的。 方怀英亲昵地搂着观言,称呼她为“小梅儿”。 观言问她为什么这么称呼自己,方怀英愣了一下,又笑着告诉她,自己之前是凤跃楼的花魁,称呼妹妹的口癖一时半会儿改不掉。 说到职业,她又开始跟她介绍书斋里的人:大姐是餐馆的厨子,三哥和四哥都从军守城去了,老五最近在研究医学,准备陪他的爱人一起开个中药铺。 观言点点头,心说这书斋真是就业范围广。 “你呢?”方怀英送她到房间,问她,“你是为什么来的?“ 观言想了半天,最后一脸无辜地看着二师姐:“不记得了。” “好吧。”方怀英撇了撇嘴,出了门。 观言不敢贸然相信世上真有乐意收留别人的好心人,提心掉胆地在书斋待了几个月,发觉斋主不仅没想害她,还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术,甚至连起卦也一起教给了她。于是观言便放下心来,舞剑读书学做饭,休息的时候或是去大师姐的餐馆打杂,或是上街给人起卦挣点生活费。 尽管先生总说她男子气概太严重,观言依旧我行我素、权当耳旁风,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瞒着斋主和几个师兄师姐下山喝酒听戏。 一日风平浪静天气晴,她起了个卦,卦象显示,今日宜下山。 方怀英说她想去新开的服装铺逛逛。 她在书斋待了两年有余,几个师兄师姐都喜欢她喜欢的紧,相处起来与亲的兄弟姐妹别无二致。大姐教她下厨,偶尔教她打牌;二姐时不时教她唱点曲子,昆曲或是流行乐。她觉得方怀英简直是行走的唱片机,各式曲子都会唱上几句。 老三老四小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要逮着观言打上一架,检查她习武是否有偷懒。 老五去年和五嫂成亲后搬出了书斋,还是雷打不动每隔一天来教观言中医养生之道。繁琐归繁琐,观言近两年确实没生过病。 二姐在西装铺定了一件礼服,又说想买件旗袍给观言。两人转身去了对门的裁缝铺子。 方怀英不仅歌唱的很好,演技也是小城数一数二的。前些年她认识了一位剧作家,之后便时不时客串一些群杂。从去年接到第一份女二号剧本至今,已经算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明星了。每次拍完戏回来都要宴请兄妹几个和先生去吃顿好的。 她花了不少钱,给观言定了一身衣裳,说是今年的生贺礼。 观言总觉得这份生贺礼别有用意——不是想要害她的用意,她有一种感觉,这份礼物有分别礼的意义在。 她盯着裁缝铺递过来的取件纸条盯得出了神。裁缝铺的小学徒催促她拿走纸条,她这才回过神接过,拉着方怀英准备去酒馆。两人在路上唠着各种街坊传闻,不亦乐乎,观言仿佛忘了自己十几分钟前在忧伤些什么。 她们与一位穿着马褂的先生擦肩而过,男人停住脚步回头望:”阿姐?” 观言隐约感觉可能是在叫自己,拉了拉方怀英的衣袖,转身。 与其叫他男人,或许用“少年”更为合适。男孩拎着手提箱,应该是从外地来的旅人。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周遭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观言却觉得莫名亲近。 “阿姐。”少年盯着她的眼睛,又叫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竟让人听出些委屈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观韵啊。” 观言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记得。小弟弟,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观。 我姓梅。” 她猜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份分别礼。 方怀英没过几天便动身前往上海。她大概是在上海定居了,多是寄信回来,人却很少再回到小城的书斋。梅喻知道二姐去上海后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她还在报纸上看到报社刊登了二姐同那位剧作家结婚的喜讯——婚礼也是在上海办的,比登上报纸的时间早了两周,先生还带着她一起去了。 这是梅喻参加过最正式的一次婚礼,为此先生还帮她定了一套礼裙。 又过了两年,十九岁的梅喻收到了方怀英汇过来的钱,是来往书信这段时间以来最多的一笔。她在给梅喻的信上说,先生和几个哥哥姐姐凑了笔钱,准备送她出国读书,大姐也去。 “你和大姐不善武,去国外避避风头。”码头上的方怀英如是说,“顺便你去留个洋,看看人家洋人都学点什么。” 大姐情绪波动很明显,她哭的稀里哗啦,难得抽出时间来送人的老三在一旁安慰了半天。 梅喻沉默良久,道:“二姐你呢?” 方怀英笑了。她很少笑的这么豪放:“大姐没告诉你吗?书斋那三个小兔崽子没一个打的过我!” 她笑着摸了摸梅喻的头:“我留在这里照顾大家,要是情况紧急,我自保起来也比你们强一点。” 她不由分说地把两人赶上船,向她们挥手告别。 “二姐她们送我和大姐去国外待过几年,我学的医学,大姐没上。 我念了没几年书,国内就开始打仗了。 我和大姐回不去,大姐就在国外开了家餐厅,我毕业之后靠当私家医生为生。等我们能回国后才知道三哥和四哥死在战场上,先生没救回来。 二姐和五哥应该还活着,可惜我找到现在也找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师傅的原因,我一直活到现在。但是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好像是死过一回了吧。 就这样。“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是和陈年往事一起落了灰。 尽管谁都听得出来梅喻删掉了不少没用的部分,在讲完她堪称玄幻的前半生后,也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祝焉来冲了个澡,借着串寝的理由躲到楼梯间,把音量降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有什么看法吗,观老师?” 观韵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成“观老师”了,径直忽略了这个称呼:“她遇到的那个男孩是我。那年我十四岁,去那个小城应该是去看诊。” “猜出来了,”祝焉来打了个哈欠,“其它看法呢?” “没别的看法。我只是知道了她那段我不知道的过去。”观韵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眼睛里却仿佛有汪洋大海,也不知道是在感叹过的好还是心疼命太苦。 观音垂目落下一滴泪。 祝焉来哈欠连天,眼见观韵也有点情绪不太对,便挥了挥手:“行了,到此为止,您自个儿先歇着吧。明天在车上如果你愿意,可以讲讲你的故事。” 观韵明显欲告无门——祝焉来和梅喻上午在玩,下午回程精力耗尽又睡了一路。他盯着两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良久,叹了口气,坐回最后一排,索性决定等下次有机会再告诉祝焉来。 市与市距离不算特别远,大巴蹦蹦跳跳四个小时后平稳地停在了学校门口。观韵魂回城西寺归了肉身,回来的时候祝焉来正从小卖部买完冰棍出来。 “吃吗?”她举着一根碎碎冰,“你一半我一半?” 观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买就行。 他说着进了小卖部,让祝焉来站在门外等。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两杯可乐,不容拒绝般往祝焉来怀里塞了一杯。 两人在附近的马路边席地而坐,嘎吱嘎吱吃完冰棍就可乐,观韵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去城西寺看看吗?” 祝焉来欣然应允。 市西高有棵近三百年的银杏树,城西寺也有。银杏树外被人用石圆凳围了一圈,树后是座寺庙,祝焉来记得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 她跟在观韵身后,眼见他眯着眼笑着跟住持问了声好,抬脚走进庙边的小隔间。 她向观音像鞠躬,小跑跟上观韵。 小隔间并不起眼,常来烧香的祝焉来也没注意到过。她跟着观韵又推开一扇几乎完美隐藏其中的门走进去,里边别有洞天。祝焉来粗略估计了一下方位,是寺边上常年不对外开放的“素斋”。她以前觉得是餐厅仅接待贵客,现在想恐怕连营业执照也没有。 观韵示意她可以自己转转,他要先去一趟厨房。 青瓦白墙,院子正中央有棵桂花树。 祝焉来觉得贸然进屋不太礼貌,便寻了一把躺椅坐在树下,安静地看手机。 不远处传来很清朗的男声:“你今天早上说的那姑娘呢?” 她听见了观韵的声音:“在院子里吧。“ 祝焉来收起手机,顺着声音方向找去。少年一头乌黑长发,端着一口锅,戴着半框眼镜。祝焉来认出他穿的衣服是时下很流行的中性风款式。 “你就是观韵带回来的小孩儿?” 少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将近半分钟,转头问观韵:“这小孩儿多大了?” “回先生,我十六了。”祝焉来并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孩儿”,“您可以叫我祝焉来。” 少年哦了一声。观韵在他边上捏了捏眉心:“醒平,好歹是初次见面,礼貌点。” 醒平又哦了一声。他把锅放到小院的石桌上,向祝焉来一伸手,像是准备把刚才没补全的礼数补完:“祝小姐好,我叫凤醒平。” 祝焉来回握:“凤先生好。” 观韵放下碗筷,拉开凳子:“醒平刚做的,留下来一起吃?” 凤醒平手艺不错,炒饭很香。若不是他本人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过,谁都吃不出是中午的剩饭剩菜大杂烩。 饭桌上,观韵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凤醒平:老不死的、修仙、出生入死好兄弟、相亲相爱一家人。 “长不大的老小孩。”观韵这么评价。 而后被凤醒平拿树枝打了回去。 祝焉来觉得自己从今往后会对这个世界有新的认知。 她头一次见凤醒平,和观韵也是昨天才认识,在城西寺也就没敢吃太多,只是装模作样扒了两口——是真的只有两口——现在饿的肚子疼。 观韵送她出门,提议给她转了几块钱,让她自己再买点吃的。 “不用了。”祝焉来不好意思说自己怕炒饭有问题,就换了个理由,“凤哥的炒饭很好吃,主要是我不饿。” 观韵没勉强她。他把手机收了起来,送祝焉来到车站:“那明天见?” “嗯。明天在校门口等我。” 第3章 观弟上学记 翌日清早,祝焉来在校门口见到了观韵。身上泛着一圈白光,想必不是实体形态来的。 祝焉来微微点头,向他问好。 观韵依旧穿着马褂。他指了指校门边上的塑料袋:“我买了点零食。” 祝焉来拿上零食进了学校。她笑着打字跟观韵道谢,顺便提醒他下次不用这么早在门口等。 两人前后脚踏进校门,观韵“唔”了一下,小声辩解:“没有,我也是刚到。” 祝焉来回忆了一下,老不死的说他在城西寺住了很多年,那市西高什么时候上课应该早摸的门请了。她叹了口气,暗骂自己真蠢,又打字告诉观韵自己教室在几楼。打着打着突然想到些什么,又换了一行:你为什么不自己进来找观言?反正没人看的到你。 “我试过,小半个月来找到阿姐的次数少之少……而且没人能帮我跟她沟通。" 祝焉来卡着高三到校的点到的。高三和高一并不在同一栋楼,此时进高一教学楼跟进了无人区似的。观韵看她爬楼爬的气喘吁吁,想帮她拎包,结果刚伸出手就被祝焉来拒绝了:“您甭扛,我来就成。” 观音韵放下准备抓包的手,陪她上了五楼。 祝焉来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对她而言是个让人感觉很有安全感的角落。她从抽屉里翻出两张白纸垫在外面的窗台上,示意观韵坐那儿。 观韵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祝焉来,又看了看窗台:“你确定?” 教室就祝焉来一个人,打字也就显得没什么必要性了。她拍拍窗台:“我平时不关窗,你坐窗台既听得见教室里,来去也方便。” 观韵看了眼窗外,下面是一片花园,沿着教学楼看去,除了两栋五层的教学楼,还有一栋在两楼中间的三层小楼。 “哪里方便了……” “按你的身手,你完全可以从这儿走到三楼连廊屋顶,再翻到二楼跳下去。”祝焉来从包里掏出另一台手机准备交,边走边补充,"你要从五楼直接自由落体也不是不行。” 观韵无言以对,生无可恋地爬到窗台上乖乖坐好。 事实证明祝焉来相当会挑位置:梅喻在倒数第三列最后一个,和祝焉来中间隔了一个人和一条过道。这个座位刚好能被观韵尽收眼底。他注意对梅喻一整天只听了一节政治课,其他课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游戏。 “祝小姐。”观韵翻下窗。他叫了声祝焉来,本想问问她梅喻成绩怎么样,结果连叫了好几声祝焉来都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头都没回过。直到他上手拍了拍祝焉来的肩才发现这个人上物理课写的不仅是地理题,耳朵里还戴了副耳机。 祝焉来下意识把地理作业用物理书盖了起来,回头一看是观韵,顿时松了口气。她摘下一只耳机,在纸上写道:找我什么事? “我阿姐平时成绩怎么样?” 非常牛逼。祝来撇了梅喻一眼:除了政治,全科前三。她笔尖顿了顿:物理第三,数化生第二,剩下都是第一。 年级第一。祝焉来补充:简直是只靠听复习课就能学会的天才。 观韵又问:“那你成绩怎么样?” 我?我理化不太行,其它还好。祝焉来还想写,前桌却突然转过头来敲她桌子:“祝焉来!” 物理老师把走神的祝焉来叫了起来。祝焉来不负众望的呃了半天呃不出个所以然来,被老师赶到了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前站着。 观韵继续爬回窗台上坐好。他觉得黑板上的知识实在无味,便真按祝焉来上午所言一通飞檐走壁,从连廊跳了下去。 祝焉来站着也在听歌,全神贯注地盯着书发呆,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台少了个鬼。 等到下课铃响,众人准备去抢饭时她才发觉观韵这老不死的不见了。 可能回去吃饭了吧。祝焉来边下楼边想。老不死的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呗。 她绕了个远路。本想慢慢悠悠晃到食堂去,偏偏在小路上听见了尖叫声。顺着尖叫好奇看过去,迎面飘来一件个悬空的外卖袋,稳稳停在祝焉来面前。 祝焉来扶额。 所幸她走的是小道,来往同学不多。 祝焉来瞪了拎着外卖袋的观韵一眼,头脑飞速运转思考了几秒,随后向路过的学长学姐露出一个人畜无害还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在练习魔术,不好意思吓到学长学姐了。”她说着勾了勾手指,观韵看她的脸色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被大卸八块,赶忙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把外卖袋子向上移。 两人就这样上上下下演了好几回,看的学长学姐目瞪呆连连叫好。等高二的晚习上课铃响,众人勿勿往回赶时祝焉来才把手指放下,接过观韵手中的外卖袋子。 “醒平把外卖放到墙边了。”观韵向她解释,“我是翻出去拿的,没回寺里。” 祝焉来现在去吃饭是来不及了。她老太太散步似的往回走,尽力把自己的语气装成是在自言自语:“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越话越回去了。” “对不起。”观韵又道了一次歉。 两人爬回五楼,祝焉来回座位几口吃完了外卖,在本子上写道:下次要做什么之前先跟我讲。还好你挑了条小路,要是一个外卖袋子搁大马路上飘,领导百分百要报警。 观韵第三次道歉。 说到底是想帮祝焉来拿外卖。祝焉来也没打算真的责怪观韵,她还觉得观韵还帮她装了波大的。 行了就这样吧。她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都快成百岁老头儿了,成熟点。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观韵坐在教室后面的书包柜上:“晚上有什么安排?” “上晚自习。”祝焉来开始整理要写的作业,借着闹哄哄的人群掩盖了自己的声音,“哦对,你们家阿姐现在应该还搁食堂,你乐意的话可以去瞅一眼。” 观韵嗯了一声,没什么过多的表示,也没准备走。 他晚自习不能着书也不能动笔,祝焉来忙着写作业没空管他,于是又溜了回去,到了城西寺才给祝焉来发去消息。 祝焉来还没下课,只回了一句“好”。 两人颇为平淡地度过了几个礼拜,每天除了上课摸鱼就是套梅喻话——虽然梅喻并没有因此想起任何事情。 祝焉来还是小瞧了市西高的八卦传播速度。不到三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高一四班有个非常历害的“魔术师”。甚至有人专门跑到五楼来问“可不可以加一下你们班那个能操控外卖袋的魔法师的微信”。 到最后半个月过去,祝焉来在别的同学口中已经不是魔术师了,是“道士”。她坦然地接受了“祝大师”和“小道士”等称呼,甚至还和观韵接起了算卦的地下生意,她算卦,看不懂的观韵答,乐此不疲。 小生意干了两三周,凤醒平突然给祝焉来发来消息,请地让观韵回一趟城西寺。 凤醒平跟观韵不大相同,观韵某种意义上没有正经工作,算是无业游民,凤醒平则在寺边上开了一家早餐店。虽然不知道怎么拿到的营业执照,不过也没几个学生在意营业执照的真实性,生意好的不得了。 祝焉来去早餐店并不顺路。观韵早上一般会先去早餐店帮忙,然后再去学校,有时也会帮她带店里的早饭过来。祝焉来几乎把店里的早点尝了个遍,坚定不移地认为凤醒平之前一定在哪里学过。 凤醒平每天忙的不可开交,在此之前祝焉来和他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你们已互相添加对方为好友,快打个招呼吧”。 祝焉来不敢耽搁,一下课就去叫观韵。 她推了把靠在外墙上昏昏欲睡的观韵,小声道:“醒醒。” 观韵吓了个激灵。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怎么了?” 醒平哥叫你回一趟寺里。她推了一张纸条过去,气势仿佛推出去的是用来赶走贪财女婿的空头支票,内容却是没那么严肃霸气:回来的时候帮我带杯奶茶。 观韵无奈:“好的大小姐。还有需要什么吗?” 祝焉来小幅度地摇摇头,把纸条拿回来收好,小声做口型:“谢谢啦。” “别忘了把钱转给我。”观韵翻进教室,从后门走了出去。 进了城西寺,凤醒平也没跟他多讲废话,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观韵叫他叫回来的目的:“东口那家茶馆的老妇人早上来寺里烧香,说自己家里可能闹鬼了,晚点你去看一眼。” 这便是观韵的“主业”——驱鬼。 算不上什么正经工作,毕竟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和凤醒平很多年前就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凤醒平负责接客,观韵负责处理。 观韵发消息给祝焉来:“我晚点去东口看着,这两天应该都不会去学校了。” 祝焉来几乎是秒回:“能带我一个不?”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去吗?” “除了去当江湖骗子和驱鬼道士你还能干什么?”祝焉来文字里都透露出笃定,“我也想去看看驱鬼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