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向行人的裤脚。
闻栖站在公寓楼下,看着叶槿像只怕冷的小动物,缩着脖子从楼道里跑出来,鼻尖和脸颊都冻得微微发红。
“闻栖姐!等很久了吗?”叶槿呵出一口白气,眼睛弯弯的,带着点不好意思。
“刚到。”闻栖微微一笑,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叶槿——只穿了件不算厚的毛呢外套,围巾随意搭在肩上,并没有好好围上。
她脑内的报告无声更新:【目标着装不足以应对当前气温,存在感冒风险。风险阈值预估微幅波动, 0.1%。】
微不足道的0.1%,却像一根细针,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扎了一下。
“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都快迟到了。”叶槿说着,手忙脚乱地想把那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绕到脖子上,动作笨拙,几缕头发被绞了进去,显得有点狼狈。
闻栖的视线落在围巾上。
上一次轮回,更早一些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叶槿因为没戴围巾,下午就开始咳嗽,低烧。
夜里,她体内的能量读数出现了一次微小但尖锐的峰值,虽然很快平复,却让观测所内部“清除派”的声音陡然拔高。
沈危那张冷酷的脸和“不必要的风险”的指责,言犹在耳。
不能感冒。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那可能是刺激“墟”的不稳定因素。
几乎是本能快于思考,闻栖上前一步,伸出手,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任何异常:“我来吧。”
叶槿愣了一下,随即乖乖放下手,仰起脸,任由闻栖动作。
这个姿态,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闻栖的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羊绒,也触碰到叶槿颈侧温热的皮肤。
那一瞬间,指尖的记忆如同触电般苏醒——不是此刻温暖的触感,而是上一次轮回终局,那粘稠、灼热、不断从伤口涌出的鲜血的触感!
冰冷与灼热,生与死,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官记忆猛烈对冲,让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强行压下胃部翻涌的不适,屏住呼吸,动作却依旧稳定、轻柔。
她细致地将围巾绕过叶槿的脖颈,打了一个既保暖又不会勒得太紧的结,顺手将她绞进围巾里的发丝轻轻拨了出来。
“好了。”她抬起眼,对上叶槿亮晶晶的眸子,唇角弯起惯常的弧度,“下次记得戴好,感冒了可难受。”
“知道啦,闻栖姐你最好了!”叶槿的声音带着被呵护的甜意,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围巾,像个满足的小猫。
【日常互动完成。目标情绪积极,依赖度提升。风险阈值回调,-0.2%,当前稳定值:98.6%。】
脑内的数据冰冷地反馈着“策略有效”。
闻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勒着,一点点收紧。
这种有效,建立在巨大的谎言和脆弱的平衡之上。
她们并肩走向地铁站。叶槿一如既往地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准备文艺汇演的趣事,抱怨着怎么也学不会的物理题,声音清脆,充满了少女的活力。
闻栖侧耳倾听,适时点头,微笑,给出建议,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和引导者。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看似和谐温暖的画面。
闻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那个推着婴儿车匆匆走过的女人,那个站在路边抽烟的男人,那个骑着电动车快速驶过的外卖员……每一个潜在的、可能惊扰到叶槿的因素,都在她脑中瞬间完成评估,分类,归档。
危险、安全,需观察。
她的世界,被切割成无数个数据块,而叶槿,是其中最重要,也最不稳定的那个核心变量。
“闻栖姐,你最近好像很累?”叶槿忽然停下话头,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黑眼圈有点重哦。”
闻栖的心微微一凛。
她的伪装已经如此熟练,却还是被看出了痕迹。叶槿的敏感,有时让她心惊。
“是吗?”她抬手,状似随意地摸了摸眼下,笑容无懈可击,“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老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这并非全是谎言。那些关于毁灭、关于鲜血、关于终结的梦境,夜夜纠缠。
“做梦啊……”叶槿歪了歪头,若有所思,“我最近也老是做一个奇怪的梦。”
闻栖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涩了一瞬。
她维持着脸上的好奇,柔声问:“哦?梦到什么了?”
“记不太清了,”叶槿蹙着眉,努力回忆,“就是……感觉很压抑,好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空的地方?周围很黑,还有……很大的风声?反正醒过来心里闷闷的,不太舒服。”
很大的空的地方?黑暗?风声?
闻栖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这描述,与她记忆中世界归于“墟”那片死寂虚无的景象,有着某种模糊而可怕的对应。
是巧合?还是“钥匙”与“墟”之间更深层次的联系,已经开始在潜意识层面显现?
【目标提及异常梦境,描述与“墟”的初步表征存在低度吻合。建议加强监控,关注其精神波动。】脑内的警告提示冷静地响起。
“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或者看了什么电影吧。”闻栖语气轻松地下了结论,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别想那么多,周末我们去看电影放松一下?听说新上映的那部动画片很好看。”
“真的吗?好啊好啊!”叶槿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起剧情和预告片。
闻栖看着她重新变得明亮的侧脸,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
那看似被轻易化解的“异常梦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却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将叶槿送到学校门口,看着她汇入穿着人群,闻栖脸上的温和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街角,直到确认叶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教学楼里,周围没有任何异常能量波动,才缓缓转身。
她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她拿出手机,随意翻看着新闻,社会版块充斥着各种琐碎的纠纷和事故,娱乐版是明星的八卦,财经版是数字的涨跌......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阳光明媚,行人神色匆匆,为各自的生活奔波。
“叮铃——”
书店的门被推开,风铃作响。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
那人目光锐利地扫过书店,最终,定格在闻栖身上。
是沈危。
他径直走过来,拉开闻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没有点任何东西,只是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交叉,剖析着闻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看了今早的远程监控记录。”沈危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围巾。很温馨的画面。”
闻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她知道,这绝不是称赞。
“闻栖执行官,”沈危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你的‘怀柔’策略,就是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无微不至地扮演一个贴心姐姐?你认为,靠这种廉价的温情,能束缚住足以撕裂维度的力量?”
闻栖放下杯子,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沈执行官,风险阈值从99%下降到98.6%,这是客观数据。我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稳定目标。至于方式,在最终方案找到之前,由我全权负责。”
“98.6%?”沈危嗤笑一声,眼神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和99%有本质区别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数字游戏!你沉浸在扮演里太久了,闻栖。别忘了,‘钥匙’就是‘钥匙’,她不是你需要真心呵护的妹妹!任何一丝软肋,都可能成为葬送整个世界的缺口!”
他的话语精准地刺中闻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角落。
她想起为叶槿系围巾时心中那片刻的柔软,想起听到异常梦境时瞬间的慌乱。
“我的判断和行动,无需向你解释。”闻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指尖在桌面下微微收紧,“如果你有更有效的、并且不会导致立刻毁灭的方案,可以向最高议会提请审议。否则,请勿干扰我的任务执行。”
沈危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她冷静的外表,看到其下是否已经产生了不该有的裂痕。
最终,他冷哼一声,站起身。
“你好自为之,闻栖。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们没有资本为你的感情用事买单。”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书店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书页翻动和咖啡机工作的细微声响。
闻栖独自坐在原地,窗外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廉价的温情?
感情用事?
葬送世界的缺口?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曾温柔地为叶槿系上围巾,也曾冷酷地握着匕首,刺穿她的心脏。
哪一个是真实?
哪一个是虚幻?
或者,在这绝望的轮回里,真实与虚幻早已失去了界限?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将剩下的苦涩液体一饮而尽。喉间的灼烧感,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
无论沈危如何质疑,无论内心如何挣扎,路只有这一条。
她必须走下去。
在这看似平静的日常里,化解每一个潜在的危机,同时,在那98.6%的绝望数字之下,拼命寻找那微乎其微的、通往不同结局的……
“钥匙”。
闻栖站起身,结账,走出书店。
初冬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