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寒风凌冽,万物肃穆,一粒细小的种子破土而出,苍茫玄黑的土地上迸出嫩绿。
萧逐风的目光落在绿意之上,随后飘向远处。
越过峻岭重山的远方,那儿草木葱茏,已然入夏。
御剑而行,带着一身雪粒与寒气,往南数日,去往纪寒亭的住处。
纪寒亭居于竹林之中,依山旁水群雾缭绕,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风雅之地。
但他讨厌这样的地方,又或者说,他讨厌纪寒亭。
每年盛夏,他都会等竹子长好后来到竹林寻他,斗个你死我活,砍他个鲜血淋漓,将风雅之地折腾地七零八碎,留个空荡荡的破地给他。
千百年来似乎已经成了惯例,今年也不外如是。
但等他真正接近住处的时候才发现异常。
整片竹林几乎全是战斗后的痕迹,到处弥漫着尘土和血味,红色黄色突兀地大片裸露,竹林片片崩裂炸开,身着黑衣的尸体横亘其中,层层堆叠,自上往下看去,像是蝼蚁的尸山。
一路景象惨烈,门主所居位置偏僻,即便有大动静也极难引起注意,更何况这里并无风门弟子的踪迹。不详的预感越发浓重,脚下御剑加速。
风声愈发嚣张,撕地衣袍猎猎作响。
等赶到住处时,结界破碎,往日早已长势葱郁挺拔的竹子被砍得四散,散不去的血腥味一直萦绕鼻尖。
竹屋也已然坍圮成废墟一片,更多血肉翻飞的尸首布散四周。
萧逐风的瞳孔一缩。
以纪寒亭的修为,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把他打落成这样?
脚下的剑不断地抖,近乎快要站不住脚时,翻身下剑,站在废墟前,握着剑的手紧了又紧。
心里茫茫一片,空渺地像是荒原,耳边只余不断的呼啸的风声。
纪寒亭死了么?
他在想,和自己斗了这么多年的纪寒亭居然以如此潦倒的方式死去。
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他应该是高兴的,可心中不断的轰鸣着,思绪被切地细碎到近乎不能思考。
终于他还是动了起来,下意识地在众多尸首中寻到那唯一的白衣。
纪寒亭喜白,终年如此。
身上灵力爆起,将目之所及的黑衣全部掀翻,冰棱丛生,血腥味愈发浓重。
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尸体,从浑不在乎到带着迟疑的小心翼翼。
直到将最后一个尸首丢开,也没有一个属于纪寒亭。
抖着的手顿了顿,握成了拳,深吸了一口气后再睁眼时,目光又落在了坍圮的废墟之下。
将大块的木头移开,略略清出一个范围,朝着纪寒亭可能待着的地方挖掘。
他一点点将泥土刨开,先是仔细而又缓慢,而后手下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指翻飞。
不在
不在
不在
……
心中的线一寸寸勾连、缠绕而后绷紧,头炸裂一般的疼痛,思绪快要到了极限。
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开始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过度使用的手指早已被粗粝的石子划破,鲜血淋漓。没有知觉一般,无数次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中了梦魇般。
就在即将崩断,以为纪寒亭早已化为霁土消弭时,终于在手指已然溃烂的情况下,从泥土与竹梁的缝隙间窥得一角已经染了脏污的白衣。
是纪寒亭最喜欢的白衣。
他控制着抖动不已的手放在了主梁上,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片脏乱地不成样的衣角。
他在怕。
怕是他,也怕不是他。
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搬开木梁。
是纪寒亭。
是被一剑贯穿胸膛,不明生死的纪寒亭。
汩汩流出的鲜血如今已经凝滞,往日雪白如玉的面孔此刻已然惨败,倒在红艳艳的血滩里。
如同白梅落在了红梅上。
脑子轰地一下。
萧逐风曾以为见到纪寒亭的惨状乃至死状时,应该是快活的得意的,可不是,那一瞬间上涌的居然是愤怒。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尖,没由来的愤怒涌向头顶,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模糊起来,天旋地转。
他稳了稳身形,咬紧牙关。
纪寒亭只能由你萧逐风亲手斩杀,究竟是什么人将他置于此等狼狈境地?
他不能,也不该,更不配。
思及至此,萧逐风终于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去探他的鼻息,很微弱,却留有一丝气息。
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浓烈到近乎醉人的心绪。
他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欣喜。
*
到底是祸害遗千年,剑离心脏差了不到半寸,生生避开了要害。
想着千年恩怨不可如此草草了结,萧逐风索性通报完宗主后,把他带回了冰门。
将他治好,于是再斗,他如是想到。
就这样,往日仙风道骨面如冠玉的一个妙人,如今病央央地躺在床上,原本红润的唇泛着白,眉头也若有似无地皱着,已经半月有余。
萧逐风端着刚煎好的药,见药还烫着,索性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顺手撑着下巴看向这个斗了千年的死对头。
往年都是互相斗个你死我活,当真是鲜少看到他这般模样,倒是有些稀奇。
原本乌黑发亮的眼睛此刻闭上,长长的睫毛却还不服输地翘着,投下一小片阴影,又因为主人的不适微微抖了抖。
像是小扇轻轻扇在了他的心上,带来细微的痒意。
于是莫名的,手缓慢地伸了过去想要去碰一碰时,原本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漆黑的眸子看向萧逐风。
心里莫名一虚,手连忙转弯,强装自如地端起一旁的汤药。
“醒了?”
尚且孱弱的纪寒亭微微起身,迷茫地看向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斟酌了片刻,陌生又疏离地问道:
“仙友,请问您是哪位?”
听到这话,一股怒意莫名在胸腔中横冲直撞,还没等话音落下,萧逐风握着碗的手骤然缩紧,暴戾的仙气翻涌将碗捏碎,药汁四溅。
青筋暴起,质问道:
“你问,我是谁?”
纪寒亭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温热的褐色汁水还是溅到了身上,缓慢地在身上蜿蜒流淌,像是白瓷上露出的裂痕。
长长的鸦羽般的睫毛抖了一下,而后掀起眼睫露出漂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他。
萧逐风记得他原本最是看不得他这张脸,打架的时候也总喜欢往他的脸上招呼,此刻却莫名有些烦躁地撇开了眼。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反应如此之大,怒火在身体里游走寻不到一个归处,整个人烦闷地紧。
原本就烦乱的心绪在他露出这个表情后瞬间偃旗息鼓,干巴巴地一句话都没说出,只一味笨拙地收拾着碎掉的瓷片。
“抱歉,我好像失忆,把你忘了。”他垂下眼睛,满脸愧疚。
每每纪寒亭说出这句话,心口总是涩地荒,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
斗了前年的死对头竟然不记得自己,任谁也会如此,他想,难道自己在纪寒亭眼中的地位就这么低么?还妄他同他争斗了这么多年。
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对他发难。
“你的死对头,萧逐风。”
萧逐风泄了气,无力地像是哄傻子说话一般,耐着性子回复。
也不知道纪寒亭在想着什么,低着脑袋一副沉思的样子,萧逐风摇了摇头决定不去理丢了记忆的笨蛋。
就在想要将功补过,施法将两人身上弄干净时,纪寒亭终于思考完毕,身体略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开口。
“你是我的道侣吗?”
萧逐风不可置信地歪了一下脑袋,仔细地回忆着他刚刚的话,就在他想要听得更清楚时,那双冰凉温润的手拉上了他的手,包裹住,放在了胸口前。
隔着薄衣,甚至能感受到他此刻的体温。
“看到你的时候,这里,“他拉着他的手落在心口的位置,“这儿突然跳的很快。”
“我是不是喜欢你?”
见萧逐风不答他继续道:
“我刚刚在想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一定是因为作为道侣的我忘了你,所以才这样,对吗?”
纪寒亭目光温和又坚定。
“抱歉,我忘了你是我做的不对,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会很快想起你的,不要说气话了。”
沉稳有力的心跳带着独属于纪寒亭温热的体温,一齐透过衣服抵达手心。
手一顿,刚想说他怕不是看到自己被气到心跳加速,就对上了他漆黑的眼睛,那一瞬间,萧逐风看到的竟然是眼睛里错愕的呆愣住的自己。
他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不满道:
“谁和你是道侣,都说了我们是死敌了。”
纪寒亭刚想说话,萧逐风恶狠狠道:
“再说把你的嘴都给打烂。”
他想,自己应该变得狠厉,让死对头纪寒亭从心底畏惧他,于是萧逐风语气越发凶狠,表面嫌恶。
“身上脏死了。”
避开重伤还未完全痊愈的地方,一把将他拉起,直直地丢到了门外的浴池当中。
——那是他最喜欢的浴池。
北境寒冷,这个浴池是用特制暖石围成,无论何时都微微散发着暖意,连同池水都变得温热。
石头是南渊特产,价值千金,也得亏纪寒亭大手笔,一次就买了这么多。
那时的萧逐风正回宗门挨训,看到正春风得意的他不爽,同他一番争斗后将东西抢了回来,现在想来,纪寒亭那时不甘又不满的神色此刻甚至还历历在目。
那一天的萧逐风实在是得意极了,哼着歌就把浴池修筑完毕,以至于在此后百年间,这都是他最喜欢的宝贝浴池。
倒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纪寒亭竟然也会出现在这浴池中。
想到这,萧逐风的脸色扭曲了一下,抱臂站在池水前,看着此刻的纪寒亭无力地在水里扑腾。
水面并不深,所以他并不担心灵力所剩无几的他被淹死,半月有余,加上他用的那些灵丹妙药伤口早已好了大半,只留了些许内伤。
萧逐风忽然想,就算淹死也挺好的,他早就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要是死在他的手里,那可真就太好了。
心情逐渐变得欢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为什么现在不杀了他?
萧逐风思考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作为一个正人君子,他才不趁人之危欺负一个灵力寥寥的弱鸡。
眼神再次落在他身上时,他已经挣扎着露出了水面,狼狈又无措地看向自己。
“还在生气吗?”
水珠从他的脸上滑落,没入衣领,消失在已然润湿的衣服里,白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透出里头的肌肤,腰肢劲瘦有力。
“我受伤了,”他的眉心向中间拢了拢,而后向前走了两步,抬头仰望着萧逐风,露出洁白又脆弱的脖颈,“可以来帮我洗一下吗?”
凛冽的寒风吹过,纪寒亭又是一抖,见他不答嘴唇微抿,期待的神色逐渐落寞。
“……”
萧逐风一时无言,表情复杂地看着楚楚可怜弱如垂柳的死对头。
受伤失忆后的纪寒亭怎么能提出这么不要脸的要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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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