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漫过青黛色的峰峦,将姑苏城外的云深不知处笼成半透明的画。青石板路蜿蜒铺向深处,两侧是修剪齐整的苍松翠柏,树影筛下细碎天光,落入静室内一旁青衣月牙纹边。
偶有风铃轻响,清越如玉石相击,一道含笑灵动声音结束交谈:“那就麻烦蓝家主了。”
谢临泱拜别蓝氏家主青蘅君后,跟着蓝启仁前辈沿着蜿蜒小路来到一处喧哗室内。
谢临泱抬起杏眼,“兰室”二字清雅俊逸,与远处沾染着晨露的玉兰树相得益彰,增添几分清雅韵致。
收起好奇的目光,紧随蓝启仁前辈进入兰室,喧哗顿收,一道道目光扫了过来。
“诸生喧哗扰耳,何异市井喧嚣?速归安坐!”蓝启仁放下手中卷轴,冷厉声音回荡兰室,学子们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今有新友入堂,同窗当以礼相待、互学互鉴。”蓝启仁压下翘起来的胡子,让出身边的人。
谢临泱面对底下众多学子,拱手浅浅一拜笑道:“抱山散人座下,谢临泱。”
众人只见台上少女一身青衣月牙裙,抬手时皓腕轻扬,阳光斜斜洒在她发间,鬓边一抹浅金光泽,衬得那张脸愈发明媚。
“什么?抱山散人?”
“就是那个传说活了上百岁的仙人——抱山散人?”
“听说她修为颇高,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
……
抱山散人已隐世百年,其弟子竟重现仙门?台下议论此起彼伏,敬畏、好奇、探究的目光交织。
江澄视线从那少女脸上移开,瞥了眼旁边歪坐着的少年,原本吊儿郎当的少年在听到“抱山散人”四字后,眼神霎时亮了起来。
谢临泱找到空位坐下,发现自己左手边坐着一名无论身姿还是长相都极其端正的少年,少年额头佩戴着和蓝启仁一样的抹额,正认真盯着面前的竹简,像极了上学时期班上的好学生。
好学生面前坐着的少年转身想要和她说话,被身后正襟危坐的人用卷轴抵住后背,随后听到他小声嘀咕一句:“怎么又被你逮到了。”
谢临泱感觉心口紧贴皮肤的冰凉一阵发热,眼前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和声音,她狐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一副讳莫如深表情。
在右手边一个眉眼弯弯的少年看见她瞧过来,摇了摇手中折扇,客气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接下来,是带领她进来的蓝启仁前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礼仪和修身要义,包括仙门百家流传下来的礼仪制度和条条框框。
谢临泱初次下山,对这些知识颇感好奇,师父教她的东西特别实务,第一次接触所谓的仙门百家历史发展,虽枯燥乏味但也听得全神贯注。
下课后,之前想和她打招呼的少年第一个冲过来,一脸期待问道:“谢姑娘!你认识藏色散人吗?她是我娘亲!”
谢临泱眨眨眼,笑着摇头:“我入门时,藏色师姐已下山啦。不过师父说,她是最洒脱有趣的弟子。”
少年垂下眼帘,语气变得低沉:“也是,你看起来和我年龄相近,自是没有见过她。”
谢临泱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想起师父提及二师姐时的惋惜,语气温和但带着歉意:“师父她……很少提及往事。关于令堂的事我知之甚少,想必你就是师父提到过的魏无羡吧。”
“即是和我母亲师出同门,唤我魏婴便可,你跟我说说我娘的事呗?”
坐在谢临泱前方的一名少年起身,推开魏无羡斜倚的身体。
“魏无羡!你能不能安分点?”江澄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裹着层压不住的不耐烦,他皱着眉掸了掸被魏无羡蹭皱的衣袖,“刚认识就扒着人家姑娘问东问西,云梦江氏的礼仪都让你吃到肚子里去了?”
谢临泱看到魏无羡整个身体都要贴在那名少年身上,想必二人关系十分亲密。
他侧过身,避开魏无羡还想凑上来的脑袋,目光转向谢临泱时,眉峰微敛,神色比对着魏无羡时沉静许多,只是语气里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抱歉,舍弟失礼了。”顿了顿,他垂眸理了理腰间音铃,随着动作轻响一声,“在下江澄,字晚吟。云梦江氏宗主江枫眠之子。谢姑娘既是藏色师叔的同门,按辈分该是我们的长辈,魏无羡胡言乱语,你不必理会。”
小小少年,稚嫩脸庞上看起来却有一种当家人风范,想必是从小恪守家规,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魏婴就是问问娘亲的事,哪算失礼啦?再说——”她歪过头,冲魏无羡眨了眨眼,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阳光,“我听师父说,当年藏色师姐在师门时,可比魏婴你现在还能闹呢!”
魏无羡眼睛一亮,立刻凑过来:“真的?我娘怎么闹的?”
“哎哎,先别挤!”谢临泱笑着把他往旁边拨了拨,却没真用力,反而转头看向江澄,语气轻快得像林间跳跃的雀儿,“咱们年龄看着也差不多,别一口一个‘长辈’的,听着多生分呀!叫我临泱就行,或者阿泱,师父师兄都这么喊我。”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故意做出一副“我懂”的表情,“再说了,我入门晚,藏色师姐早就下山啦,哪敢当你们长辈?顶多算……算个‘小师妹’?”
江澄心里嗤了句,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
谢临泱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离开了,是那句话说的不对吗?
“哎呀,你别理他,他就那臭脾气。临泱,你快给我说说我娘的事。”魏无羡似乎早就习惯了那叫江澄少年的古怪态度,缠着她一直问,很是自来熟。
她指尖卷着自己的发梢,狡黠道:“不过我虽然没见过藏色师姐,但师父一提她就笑,说她当年带着师弟们偷摘后山的栗子,还把栗子壳扔到师父茶碗里,气得师父拿戒尺追了她三里地——”
魏无羡已经兴奋地跳起来:“没想到我的优良品质是继承了我娘啊!”说完他感觉遭到身后人的一记白眼。
“我以为传说中的抱山散人前辈已经羽化登仙,不触凡尘,没想到原来也是和常人一样啊。”右边的少年也凑了过来,打开折扇,彬彬有礼道:“在下清河聂氏,聂怀桑。”
谢临泱杏眼一弯,感觉胸前的照影草再次发出警示,可这一次并没有画面和声音,犹如一团迷雾,她笑着上下打量叫聂怀桑的少年,道:“聂兄说笑了,师父她老人家只是避世不出,外人传的神乎其神罢了。”
听到这话,周围暗中观察的学子都凑了过来,让她说说抱山散人的事,比如是不是已经成仙?是不是医术高超?为什么避世不出?
谢临泱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她那个一天天没个正行的师父在外人眼中似乎极有“含金量”,这本书里到底给她师父安了个什么“世外高人”名头?
想起来,她穿越到这本书里也有十年了。穿越过来的身体只有五岁,被师父捡回来后,她再也没有出过山,至于她是怎么认为自己穿书的事儿,还是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时她蹲在生阳崖的老石桌边给留影草浇水,这草是师父给她的,说能映过往、照将来,她当宝贝似的养了八年,叶片嫩得能掐出水。可那天清晨,草叶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像被狂风撕扯,原本翠绿的叶脉一点点变红,渗出的汁液黏在指尖,温热得像血。
她吓得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映着草叶上浮现的画面:穿着太阳纹的黑压压修士举着烙铁,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有人嘶吼着“温氏暴政”,有人倒在血泊里……混乱中,她听见两个名字被反复喊着,带着哭腔,带着绝望——“魏婴!”“蓝湛!”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这两个名字她太熟了!前世她加班摸鱼时,同事天天在耳边念叨,说是什么顶流**小说的双男主,火到连她这种不看小说的人都听过。她当时还笑同事:“多大年纪了还看这个?”可现在,这两个名字从留影草的幻境里钻出来,带着血腥味,砸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她不是重生,是穿书了?穿进了那个同事天天哭着说“意难平”的小说里?
她攥着发烫的留影草,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师父的卧室。彼时师父正睡得天昏地暗,她“噗通”跪在蒲团前,声音都抖了:“师父!师父您看!留影草……它映出好多人在打仗!还有人喊魏婴、蓝湛……”
师父睡眼惺忪的眼被她吓得瞪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留影草上,原本平静的眼底泛起波澜,却没多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愣住了:“师父……您知道?”
师父伸手抚过她的头顶,掌心的温度和十年前一样暖:“三个月前,我夜观天象,见紫微星黯、阴煞星明,便知阴铁将现世,仙门将有浩劫。只是没想到,这劫数竟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她咬着唇,手指捏得留影草的叶子都皱了,“师父,我……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前世在另一个地方,听过魏婴蓝湛的名字,他们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小说男主”,急得脸都红了,“是很重要的人!”
师父却笑了,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我捡你回来时,就知你魂魄异于常人,带着异世的气息。这十年,你在生阳崖养魂,留影草认主,便是等这一天。”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阴铁现世,怨气横生,唯有你这异世之魂,不受天道束缚,能改写结局。”
她当时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留影草里的火光,一会儿是同事说的“魏婴被扔下乱葬岗”,鼻尖突然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师父,那山下那么危险,我……我怕我做不好。”
师父用袖口擦去她的泪,动作轻柔得像拂过花瓣:“阿泱,你可知‘道’字何解?”她摇头,师父便握住她的手,引着她摸向墙上挂的《道德经》拓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若道只在这生阳崖,便永远只是‘一’。你在这崖上十年,学的是术,却未历过道。”
“那……道是什么?”她吸着鼻子问。
“是劫,是难,是人间烟火,是七情六欲。”师父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郑重,“阿泱,师父护了你十年,可你终究要自己走。留影草能预警,却不能替你走路;师父能教你术法,却不能替你历劫。”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储放留影草的金色玉坠,系着红绳,“拿着它,下山去吧。”
“下山?”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可是师父您说过,抱山散人的弟子,不得下山入世……”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师父打断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胸口,“你心里装着别人的苦难,装着对‘家’的念想,这便是你的‘道’。去吧,去看看山下的太阳,去认识那些你听过名字的人,去把那些‘意难平’,变成‘得圆满’。”
师父的话像生阳崖的晨钟,敲得她心口发烫。她低头看着掌心的锦囊,留影草的叶片在里面轻轻颤动,像在应和师父的话。十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这生阳崖的风,吹得人想飞。
她突然扑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着她的腰,声音闷闷的:“师父,我下山了会想您的!我会给您写信!给您带山下好吃的好玩的!”
师父笑着拍她的背,银白的发丝蹭着她的脸颊:“傻丫头,哭什么。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守住本心,便是大道。”
三天后的现在,她面对着满室主角团。心口的玉坠沉甸甸的,里面是留影草,是师父的话,是她十年的安稳,和往后的万千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