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让他得知真相后质问,不如先给他一个迂回的理由,作为证据的铺垫。
想法是好的,可姜逸的小聪明不足以让她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下短时间内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要交代吗,要示意自己沦陷吗,要装可怜装纯洁装温柔吗。
低级的手段永远低级,获得出人意料结果的可能性为零,一时泛滥的是同情和怜悯,没有更高级的情感。
听到姜逸笃定的话语,傅挽意低沉地笑了。
他忽地想到两个小时前,他还端着酒杯,被一群光鲜亮丽的假面人围绕,斟字琢句地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偶尔触及到核心的共同利益,不咸不淡的语句下便徒增暗流。
如果叫一句宝宝算耍阴招,那么他在酒局上说的话足以判死刑。
姜逸的耳朵离他胸膛的距离不过二十厘米,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因为笑意产生轻微的震颤,不是纸片人白纸黑字苍白的震颤,是带有音调和温度的,活生生的震颤。
傅挽意轻笑道:“光明磊落的小孩,你真的很有魄力,从一开始我就在好奇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答案呢?”
姜逸道:“什么?”
傅挽意说完这番话,竟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直接在她身边躺下了,温热的身体差点压到姜逸的胳膊,她被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一哆嗦,连忙向右挪了两下,给他让出一块一人大小的地方。
病床不算小,躺两个成年人还是有些勉强,姜逸必须靠在床的边缘,绷紧半边身体才能避免和他产生肢体上的触碰。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傅挽意身上不知名的香气,姜逸抽了抽鼻子,无法判断这种味道到底是茉莉香还是竹叶香。
傅挽意伸手摸到了床头的灯光开关,头上的灯啪的一声熄灭了,落地窗透进来的幽幽光线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傅挽意的侧脸被光源打在白墙上,影子立体的五官轮廓清晰可见,他将双手垫在脑后,仰头看天花板,姜逸侧脸看他。
太近了,近到傅挽意皮肤淡淡的颗粒感和脸上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姜逸的目光从他锋利的眉梢移到眼角,最后停在了那薄薄的,形状分明的,总是微微勾起却没有温度的唇。
傅挽意没有感受到她目光似的继续道:“随心所欲的秘诀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过完了没有明天,我要考虑的东西很多,家庭啊,公司啊,未来啊,别人啊,自己啊,你活的肆无忌惮,不论怎样的话都能随口说出来,不论怎样的事都能不假思索干出来,说你没脑子太牵强,说你有底气也不真实,俗话说在乎什么便被什么束缚,人生在世,谁能真正无拘无束,拥有的东西你在享受它的同时也成了枷锁,但感觉你并没有真正在乎什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姜逸震惊于傅挽意的敏锐,她的确是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来对待这段堪称奇妙的穿越之旅,虽然这个世界和她从前生活的区别不大,但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环境,那些在意的东西已经是过去式,人们小心生活步履维艰的原因无非是家人和未来,拼命工作给家人好生活,努力赚钱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这两样她都没有,家人没有几十年的朝夕相处,滋生不出命运相连的感情,未来更是虚无缥缈,不知在何处。
她本身也是看得开的人,荣华富贵呼风唤雨的生**验过了不觉稀奇,苦涩艰难无依无靠的日子现在在过也就那么回事,一个人不能同时拥有两种生**验,她也不能,如果她还是过去的姜逸,她多半会按姜哲天的意愿来过自己的人生,毕竟她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她也做不到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偏要她说出什么方法能做到傅挽意口中的无拘无束,那只能是放下。
存有困惑的老板兴致大发,在深夜病房企图与她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游戏半个人生的姜逸被迫进行一些费脑子的思考。
“老板,”姜逸斟酌道,“你说的那些家庭啊公司啊未来啊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每天考虑的最重要的事就是......”
“是什么?”傅挽意问道。
姜逸偏过头:“早上吃啥,中午吃啥,晚上吃啥,昨天穿过的衣服今天不能再穿,昨天用过的口红色号今天最好别用,晚上睡觉之前不能看恐怖视频,不然睡不着觉,我就是一个用低级趣味就能填满的人,你把我想的太神奇了。”
“低级趣味,”傅挽意的音调扑朔迷离,“真的吗?仅仅这些你就可以满足。”
“当然。”
“我不相信,人的**是没有办法填满的,有了一张床想要一间房子,有了一间房子想要一栋别墅,有了一栋别墅想要一座楼,除非......”
“除非什么?”姜逸疑惑。
“除非你在欲擒故纵啊,你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得到,不如侍价而估赌把大的,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想要最贵的。”
“哈哈哈,”姜逸笑了,“果然,仅仅几次相处还是不足以让你了解我啊,再厉害的人也走不出一个怪圈。”
傅挽意疑惑:“什么怪圈?”
“你以为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自己,如果你是我,大概会用这种手段换取自己真正想要的吧,可我才不会这么做,”姜逸语气轻快,“因为我这个人已经足够好了,不需要用任何手段让别人想把我留在身边,得到也好,失去也罢,我得到了什么不会怀疑自己不配,失去了什么也不会怀疑是自己不够好才导致今天的局面,你留我也好,不留也罢,变的只会是我的日子,而不是我这个人,别在揣摩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上浪费心思了,你能想象到的东西都不是,我只要我喜欢。”
傅挽意皱眉道:“你就这么自信?”
“不自信我还自卑吗,没事闲的吧。”
傅挽意扑哧一声笑了,姜逸感觉他又向她身边靠了靠:“说真的,我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总有一些荒谬的想法。”
“什么想法?”
“如果......如果我不是傅氏集团的总裁,如果我不是傅怀民的儿子,如果我随心所欲行动,不考虑那些必须要考虑的从而失去了宝贵的身份,他们还会围绕在我身边吗,如果不会,那他们到底是敬重我这个人,还是我身上堆砌的身份呢。”
姜逸没想到他有探讨人生的爱好,这种充满假设和幻想,没人会给出合适答案的谜团不是她惯常思考的课题,她犹豫了一会道:“你没事的时候想的还蛮多的,其实让人一直围绕你的方式有很多,一种是用手段和权力压制,一种是真心换真心,手段不同,得到的心也不同,你已经用了第一种,就别再纠结第二种了,反正我保证,你家三代之内没有破产风险。”
傅挽意把声音压的很低,磁性喑哑的声音神出鬼没地往她耳朵里钻:“那你呢,得到你的心用什么?”
姜逸一愣:“我......?”
“对啊。”傅挽意略带欣赏地垂下眼皮看向姜逸,她的四分之一个身子已经探出病床外,正在打针的手悬在空中,显得可怜巴巴的。
臂力十足的姜逸还不习惯和傅挽意聊天时话题的跳跃度,如果让她心跳加速算得到她的心,那傅挽意已经得到了,她从不觉得把心交给别人是一件多郑重的事,她喜欢穿漂亮衣服,喜欢路边小狗,喜欢她的每一个前男友,这些东西都得到了她的心。
姜逸不知道她是否误解了傅挽意的意思,或许他指的心不是她习以为常的那些感觉,而是妥协,是改变,是给出去后身不由己,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
“坦白讲,”傅挽意语调变轻,像童话里掌管金斧头银斧头的河神,农夫一旦说谎,连铜斧头都会失去,“我还是不相信你并非欲擒故纵,可我不在意那些,你愿意耍手段在我身上,我很高兴。”
“我没......唔......”
黑暗里,姜逸忽然感觉那个说鬼话的人和她的距离近的离谱,茉莉竹子和青草香霸道地往她鼻腔里面钻,她下意识地用自己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捂住了嘴巴。
下一秒,温热柔软的嘴唇落在她的手指间,细密的呼吸洒在她手背上,手上的温度传到大脑,姜逸猝不及防,又心如擂鼓,思想不受控制地天马行空起来。
现在的她到底身在何方?在火星,在水星,在冥王星,在宇宙中某个名为异次元的星球上,那里的人用手指代替心脏。
傅挽意没有放过她的想法,温热的嘴唇在她指间流连,力道之轻柔,竟然给人一种柔情蜜意的错觉。
姜逸的手指奇痒无比,像在脚趾上抹了蜂蜜以后被山羊舔,她怀疑傅挽意正以调戏之名给她用刑。
她终于理解了古代受笑刑人的感觉,此时不论傅挽意问出多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她都会全盘托出。
对方却真的随她心意问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喜欢吗?”
姜逸窘迫起来,手腕一转,反手捂住傅挽意作恶多端的嘴,胳膊绷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反过来问他道:“你喜欢吗?”
傅挽意恬不知耻地伸出舌尖,轻轻扫了一下姜逸的手掌心,手心上神经的数量远远高于手背,温热的舌头成了细小的火苗,烧的姜逸浑身一颤。
“我喜欢。”傅挽意的声音被闷在掌心,山羊换了个折磨人的方式,清亮温和的眼睛反射着窗外幽幽的光。
月亮是个狡猾的星球,本身不会发光,却引得古往今来无数风流人物争相歌颂,孤独时想到它,思念时想到它,春风得意时想到它,流年不利时想到它,如果月亮有心,理应功成不居,承认太阳才是真正拥有光热的那个。
姜逸通过微小的光源谨慎地观察着傅挽意的表情,对方双眼微弯,神色不明。
他的下半张脸被手遮住,仅有的信息让姜逸看不透他究竟在笑,还是面无表情的沉默。
古人对于情字一词一定是敏感而含蓄的,不然怎会有眉目传情,姜逸觉得自己迟钝了,恍惚了,眼角眉梢传递的丝丝缕缕的情绪不足以令她豁然开朗。
空气变得浓稠起来,姜逸在傅挽意要继续开口之前大大方方地笑了:“这你就喜欢了,那接下来可怎么办,你会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吧。”
口是心非是心虚的体现,大言不惭同样是。
傅挽意抓过姜逸的手腕,微一用力,她半边悬空的身子便回到了床上。
姜逸**的胳膊磨蹭着他面料很好的西装外套,凉凉滑滑的,抓不住,推不开。
“你.....你干嘛?”姜逸一震,“这里可是医院,人家医生救死扶伤的地方,你尊重一下。”
傅挽意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一手抓她手腕,一手揽她的腰,故作不解道:“我困了,要睡觉而已,你在想什么。”
姜逸脸色泛红,拼命争回面子:“原来你困了,早说嘛,我还年轻,熬夜没问题,可你年纪大了,熬夜给心脑血管添负担,快睡,不用别人唱歌哄也能睡着吧。”
傅挽意道:“真细心,还会考虑心脑血管的感受,你说的对,我年纪大了,睡眠质量不好,你得给我唱首歌,再讲个睡前故事。”
姜逸质疑:“二十七岁也算老吗?”
傅挽意无辜道:“你自己说的,我年纪大了,睡觉必须有固定流程,不然睡不着。”
“你不是困了吗?”
“我反悔了。”
她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在她开始唱歌讲童话故事之前,点滴滴完了,医生进来目不斜视地将针拔掉,嘱咐两句便走了,不幸的是她不能拿医生随时会进来当借口拒绝进行幼儿园老师的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