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羽蚀始终留在前线与太和氏作战。只只并未刻意询问,只偶尔从伤兵口中听说,战况不利,又遇上了大雪,便一直僵持下来。
期间续兼来了几次,送来衣物、药品,甚至还有白水家的花露香粉。只只推辞不过,便收下了,只是她每日都在泥泞血污中奔忙,几乎用不上这些精致的东西。只有几次战况惨烈、夜晚辗转难眠时,她才将花露取出,闻着淡淡草木香,渐渐安睡。
后来,续兼送来的东西便简单了,只些粮食、药物而已,见到只只时也只简单宽慰几句,没再多说什么。
次年春天,前线终于传来捷报,说羽蚀突破重围,数日内便回来了。但随后消息反复,先是说白水愿意出面调停,后来又说冷帝亲自前往,羽蚀又被耽搁数日。只只听着这些消息,心中渐渐淡了期望。
直到续兼某日带回一株南荒的辛夷花,说是特地给她的,只只难得露出笑容,将花种在朝南的山坡上。
到了清明前后,羽蚀总算回来了中营,先是在法亲王的帐里商量了一天一晚,一直说到下半夜才过来看只只。
月光照在孤零零的树枝上。海浪拍打礁石,两人在海岸边慢慢地走。
“你这衣服挺好看。”
“续兼将军送来的。”
“一年不见,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了。”
只只叹了口气道,“是啊,转眼一年了。对了,你的伤好了吗?”
“你怎知我受了伤?”羽蚀道。
“一个月前,玄股城方向的士兵水一样地送到中军来,我们几乎一个月没有睡过整觉,总算这几天才好了些,送来的多是轻伤。”
“中了致命伤,一个月还没送回的,早就死了。”
“你的伤给我看看。”
羽蚀在海边一棵树下躺下来,目光没有离开她。
只只蹲下身,单手解开了他的衣襟。
”我不在的时候,你这双手解过多少男人衣襟?“羽蚀道。
只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月色柔和,只只俯身凑近,在伤口处仔细检查,抬头却看见羽蚀的眼泪流了下来。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还这么怕疼?”
“不是第一次受伤就不疼了吗?”
她指尖轻触他的胸口,“你这伤有些奇怪。像是外伤未愈,又被心脉反噬,才会反复破裂。你在前线……怎么会动情?是去找璇姬了?”
”我正在和璇姬的人打架呢,怎么还会去找璇姬?“
”那你不打架的时候会去找她吗?“
“我自从你被行刑以后,就没有见过她。”
“为什么?”
羽蚀把她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边道:“她因一些事记恨我,我也因一些事记恨她,况且如今她管的事情多,就更没心思来找我了。这十年,我们没有过直接的联系。我了解的她的信息,都是来自于其他人。”
“她为什么记恨你?”
羽蚀犹豫了一下,道,“因为她动用汐华弓伤你的那件事。”
“她用汐华弓伤我,为什么反过来她要记恨你?”
羽蚀想了想道,“她灵力微弱,因为此事伤了胎气,丢了孩子。”
只只想了一会,叹道:“菱儿那时对我说:‘森林里最可怕的是带崽子的母兽,最大的善,有时也会成为最大的恶’。我那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这么看来,我这一箭挨得不冤。”
“她杀的若是菱儿或者还不冤,可她杀的是你,这就不是为了保护她孩子的问题了。”
“那是为的什么?”
“璇儿自小孤苦,又没有灵力,受尽羞辱。哪怕是一点点可能威胁她的东西,也会激起她从前的恐惧,本能地想除掉。其实她真正想除掉的,不是你,而是她的不安全感。可这种东西,杀谁都除不掉。”
“璇姬地位这么高贵,为什么会没有灵力,受尽羞辱?”
“她的身份如今是绝顶高贵,却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她母亲是天璇帝的妻子,父亲却并不是天璇帝,而是洛水族的头领,巫王火萤。洛水族的先祖是始祖重熙的姬妾,因失宠被休而下咒毒害始祖,重熙死后她逃到洛水,和当地的土族结合,在那里繁衍后代。洛山常年阴暗潮湿,山路艰险,又多雨雪,与外隔绝,十分神秘。
那时天璇帝和朝阳帝联合起来和火萤争战,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天璇帝的妻子却对天璇帝说,自己爱上了火萤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你教天璇帝作何感想?然而天璇帝深爱他的妻子,并没有将此事揭穿。
璇姬出生后,她母亲就送她去了西荒,在那里她孤苦伶仃地长大,唯一的依靠是同在西荒的逐盐,也就是后来的冷帝,但冷帝那时在军营中看井,大部分的时间璇姬都是一个人度过,我也是在那时候发现了她,趁她孤苦接近她,想把她养成一个棋子,搅乱太和氏。
后来,女昭娘娘老迈,璇姬母亲把璇姬送上云中山,原意应该是等女昭死后,让璇姬做下一个女昭。女昭没有凡间的身份,不属于任何国,凡间恩仇不允许被带到云中山,身份特殊的她会更安全。
璇姬在云中山平平安安地长到了五十岁,却无意间在同伴口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那时全天下原都知道巫族是魔界的使者,五十多年前巫族攻入天下原烧杀抢掠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自然也跟着觉得火萤是个杀人嗜血的恶魔,她没想到自己就是那恶魔的孩子。
那时她年纪还小,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她偷偷逃下了云中山,可是她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很快就被人拐卖,伤害,受尽各种你所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羞辱。
后来,她被一个狼妖所获。那狼妖废了她的灵力,把她关在笼子里当成养精血的容器,每天被迫活活吃下各样毒虫,那狼妖再吸取她的精血为食物。”
只只的手停在他胸口,身体微微颤抖。羽蚀抬手想抚她的脸,她却躲开了。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是我经历了那些,我会不会活下来?”只只道。
羽蚀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道:”你会的。你和她其实很像,都是不肯放弃的人。"
只只没说话。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只只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说她很可怜……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那时我还没爱上她。狼妖的地方有神族的结界护着,我费不着为了一个还没养成的棋子和神族大动干戈。“
羽蚀叹气道:“璇姬……很可怜。看似是最高贵的女子,实际却是她这一生无父无母,无人依靠,既没有灵力,也没读过几天书,她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天觉得安全过,因为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一天安全过。”
“她不是冷帝最爱的女人吗?有冷帝在,她怎么会不安全?”
“你以为是冷帝在保护璇姬对吗?其实事实刚好相反。”羽蚀看着远处浪光道,“冷帝本是废妃遗子,在西荒看一口冷井,连回中原的资格都没有。璇姬使了浑身解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要杀他的那些舅舅前面,保他进了朝阳京,冷帝这才得以活着见到他的祖父紫薇帝。
你想,璇姬没有灵力,那时也不会用弓,和你是一样毫无力量的存在,却要面对天下原最强大的那些敌人。那时她只能赌,赌舅舅们不敢杀她,因为她名义上的父亲是天璇帝,可是她自己又知道她的父亲并非天璇帝,而是天璇帝的敌人,人人厌憎的大魔头。你说她心里有多害怕?
她就这样一路处心积虑,不尽余力地扶持冷帝坐上了王位,冷帝的地位是靠璇姬得到的,璇姬的地位却是天璇帝给的,她的封号也是继承于天璇帝。
如今天璇帝已经禅位,所谓璇姬也只是一个称号而已,并不会带来真实的保障。冷帝固然保她,可是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出身问题要处理。王族权势竞争暗潮汹涌,非你所能想象。神族寿命千年,有谁能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做错过事,没有辜负过人?稍一懈怠,明日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到那时,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平日所作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别人杀她的理由。
她唯一真能依靠的,其实只有她的夫君。也正因如此,她必须找一个专心专意只爱她,永远不会背弃她,能让她觉得有安全感的男人。她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保护自己那微弱的安全感而已。”
只只看着白色的潮水,默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羽蚀道。
“我在想,你如今是她的敌人,却自始至终都在怜悯她,我和茗相处的时候,却从没听茗说过这样的话。茗看她,就像看一个……主人。” 只只摇头道,“也许,你才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在这世上,我确实是最懂她的人,因为我和她一样。"
"茗不也曾经流落在外,受尽折磨吗?"
"茗和璇姬是不一样的人。璇姬行事冷酷,内心却渴望感情。茗看起来温柔宽厚,却是无情无义,天下能和他比冷血的,恐怕也只有冷帝一人。”
“是吗?”只只道。
“是。”羽蚀道。
只只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觉得茗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为什么?”
只只垂下眼睑,过去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他坐在她的床头,头发披散下来,月光把他头发的边缘映成了透明。
……
同样的月光,同样披散的头发,他抱着她坐在白水王城的小屋里,靠着窗边睡着了。他的睫毛微颤。
……
他把手覆盖在她的睫毛上,苦涩地说,“对不住。”
“我劝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好,”羽蚀打断她的思绪道,“他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狼,你不过是个普通人族,你在他的面前就像三岁的小儿一样毫无胜算。他想要攻击你的弱点,俘获你的心,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俘获我的心做什么?”只只反击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族,有什么值得俘获的?”
“你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你是我的女人。我抢了他的女人,他就拿我的女人来做要挟。”
只只哼了一声道,“那你们俩也差不太多。”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舍不得,他舍了。”
“他不舍得啊,最后不还是把璇姬迎回来了吗?”
“我说他舍了的,不是璇姬。”
“那是谁?”
羽蚀想了想道:“他舍了的是他自己。”
“什么?”只只更是困惑。
羽蚀停下来拍拍她的头道。“你是人族,神人之间的很多事不是你能理解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理解?”
“人类活得太短了,这个世界还没看几眼,还没到过几个地方,就又要离开。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
“就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不明白,才想要你解释给我啊。”
羽蚀想了一下,继续往前走,道,“白水茗是一个……为了目的达成,连自己也可以毫不可惜地舍去的人。你说他有魄力也好,无情也好,他或许是个好的族长,一个好的一国之君,甚至可能是一个好的夫君,唯独不是一个重情之人。”
“那璇姬不是托付错了人?”
“不是,恰恰相反,他正是璇姬想要的那个人。夫妻之间,若是出于感情,就必定会有聚散离合,亲疏远近。人会随着时间改变,而情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不管多么深的感情都是如此。人族一辈子总共只有几十年,或许还能做到一生只爱一个人,神族却要活得久许多。璇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不是不顾一切的爱,也许一开始她也为那样的爱动心过,但她也清楚地明白,那样的爱曾经杀死了她母亲,也杀死了她的童年,她绝不想再经历一次她母亲经历过的事了。她想要的,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茗若不是真正爱她,又怎么可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呢?”
“茗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如果站在璇姬身边能帮助他达成他的目的,他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
只只摇摇头道,“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也不知道。”羽蚀道,“我原来以为他想要的是天下原之王的位置,但他后来与冷帝做交易,用江山换了璇姬。”
“你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怎么知道他和璇姬在一起是为了别的目的?”
“因为你不是神族。你经历过的事情太少了,在很多事上缺乏洞察力。这不是我简单地就能教你的。”
只只不服气地道:“每次你说不过我就拿你们是神族我是人族活的时间少见的世面少来说事。”
羽蚀哈哈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这么说吧。你知道他当年夺取白水荼王位的事,对吧?”
“不是白水荼夺了他的王位吗?”
“白水历代都是长子继位,他是次子,只要白水荼活着,这王位说什么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哪里来的王位可以被夺?”
“那白水荼为什么要杀他?”
“不是白水荼要杀他,是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自己决意杀了自己。”
“哈?”只只不可置信地道,“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他这目的达到了有什么用?”
“他只要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可以了,不需要自己活着。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猜他是想用自己的死震动白水荼的王位,挑拨白水一族和神族的关系,再次将白水从神族中分裂出去。可惜白水荼看破了他的计谋,没有让他死成。”
“他若是死了,王位顺理成章就是白水荼的了,还怎么把白水分离出去?”
“我不是白水的人,这里面的具体情节我也不是完全了解。”
“你看,说来说去,你自己也不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能确定细节,但白水茗想要杀了自己来制造纷争是肯定的,因为后来白水荼为了不让白水茗找机会自杀,不得不把白水茗抓起来关在牢里用枷锁捆绑,即便这样,他在监狱里还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要杀害自己,不过都被白水荼救了回来。”
只只忽然皱起了眉头道:“你凭什么说是他自己要杀自己的?凭什么不说是白水荼想要杀害他?”
“白水荼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茗哥哥是嫡子,白水荼怕王死后他借着王后的力量夺得王位,不是很正常吗?"
“你的茗哥哥把你迷得魂都丢了。你用脑瓜子想一想,你要是白水荼,你忌惮茗这个嫡子,他又正好被你抓住了,你难道不把他一刀杀了,还留着在牢里做什么?等着他逃出去宣扬你的恶行吗?”
“那可能是白水荼嫉恨他,想要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呢?”
“我要折磨一个人,必会把他手脚砍了,眼睛挖了,身上凡不致死的都废了,让他失去尊严和希望,这才叫折磨,怎么让他全手全脚地逃出来?”
只只沉默了一会,忍住眼泪道:“他若是想要自杀,逃出来以后自杀不就好了,为什么后来却没有再自杀?”
”他逃出来以后,局势变了,他活着更有用。他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
羽蚀摸摸她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你经历的事情太少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你知道的真相越多,你对事情的了解越偏离真相。人是没有办法接受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的。”
只只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如果茗和荼都死了,那族长的位置,会不会落在茗的姐姐身上?”
“白水茗是独子,哪来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