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原。
东海以前是海盗的天下,男人们总骑着天马悬在船边,把马龙头挂在船舷上,聊天抽烟,以示强壮,只有晚上睡觉才会上船。如今虽已太平,这习俗却一直保留下来。船两边挂着一排天马,翅膀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怎么就生别扭了?”北落用杯子暖着手心道。
柴奴靠在床边的床榻上没说话。
北落拉开竹帘,指着船边的一只天马道:“你看,别人的飞马都飞得很高,只有他的是贴着船边的,你道是为了什么?”
柴奴看了邵俞一眼,正好有一朵浪花打在船舷上,水溅到船舱里,旁边的厢房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唯有她们所在的厢房一滴水都没有淋到。邵俞的身上的水被灵力蒸发,腾起白色的细雾。
北落从怀里拿了个小瓶子,用勺子挖了一些淡蓝色的液体放在香笼里,液体悬浮在笼子里发着悠悠的蓝光。北落叫声“接着!” 向邵俞扔过去。邵俞头都没回,伸手接过,把香笼挂在天马脖子上,把天马烘得暖洋洋的,满意地打了个响鼻。
“这是什么?”
“烛龙火精。原是西北章尾山的特产,最近百年由真修宫传入中原,在王族中尤为盛行。只要取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放在笼子里吊着,便能满室如春,香气浓郁,连焚香也都省了。烛龙火精比燧木还要热上数倍。我们青旻氏因擅长铸造,冷帝每年都会赐些火精来淬炼兵器。我这把剑便是以其炼成,其刃锋利无比,天下无物可当。”说着掀开衣裾,露出腰间的短剑,拔出剑鞘来。剑身黑漆漆的,非金非骨,看不出锐气。
柴奴道:“姜婆婆给过我一把差不多的刀。” 说着从衣襟里取出把小刀来。北落仔细打量了一下,道:“这刀原也是好的,估计是以前青旻氏哪个灵力高超的祖辈所做,铸金的手法有些年头了。只是这刀上淬的锋芒被人以灵力硬生生地折损了,你看这刀刃上几个半月形的缺口就是见证。”
柴奴道:“我还以为那破口是劈柴砍出来的。”
北落摇头惋惜道:“锋芒既损,如今也就只是一把锋利小刀了,拿来劈劈柴也差不多。若是当年完好时,或许还能和我的短剑比拼一二。”
柴奴心中一动,问道:“我听说燧木水火不侵,刀剑不入,若是用这把小刀切它又会怎样?”
北落笑道:“所谓的水火不侵,刀剑不入,也只是相对而言。若真是刀剑不入,那些燧木又是用什么砍下来,才运送到中原的?”说着从火炉里夹了块燧木,拔剑切了一段下来插在剑尖给她看。柴奴下意识拿手去接,北落忙打掉她手,把燧木丢在桌上一包妖熊皮包着的寒晶里递给她:“你没有灵力,点不起柴火,这个给你当火折子用罢。用的时候取出来丢到火炉里就点起火来了,不用的时候放进寒晶里,自然就灭了。”
柴奴打开包看了一会。
北落问道:“怎的不对吗?”
柴奴看了一会,淡淡道:“我想起六年以前,村东头大柳树下,有一个卖糖的老婆婆。我每日经过时,她总是掀开盖着糖的破布,拿一把锤子,叮叮地敲下一小块糖来给我。那破布总是灰扑扑的,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糖婆婆有邪热之症,原本只是动不动下雨似地出汗,到了后来,每次发病时,喘不过气来,痛苦异常。母亲把她收入悬草堂,却也治不好她的病。
我那时听说,极北之地的雪山下藏有寒晶,以这种寒晶入药,能治一切热邪。可是我们凡人哪里见得到这种东西,我便跑去云山镇的几个大户家里,挨家挨户地求他们。可那时,兵荒马乱,邪病流行,即便神族的大户们真的藏有寒晶,也是当宝贝留着给自己救命用的。有些大户连门都不开,有些则看在姜婆婆面子上,拿些糕点糖果哄了我出去。可是我还是不死心,就一个人偷偷出了镇想去找个活计,那时我遇到几个也不知哪个阵营的神族士兵,说是带我去找寒晶,却把我锁在车里,偷偷商量着要把我卖给贵族当奴隶。”
“后来呢?”
“其实我那时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把我卖掉,但我想,真的被卖到贵族了家里,我留神小心伺候着,说不定哪天大人们高兴了,赏赐一片寒晶,若能治好糖婆婆的病,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呀。可是走了一段路,又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要把我卖到大户人家里当仆从,而是打算把我卖到离戎族的死斗场。听说去那地方的男人都会戴上狗头的面具,大家都没了脸,也就可以不要脸。至于他们打算要我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然后呢?”北落抓上柴奴的手,紧张地问道。
“然后自然是没有然后了。”柴奴淡淡道,“没过多久,姜婆婆找了过来,那些士兵见了姜婆婆便把我放了。我费尽力气,终究还是连寒晶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柴奴看着手道:”可是,也没过了几年时间,如今我手中却有数不清的寒晶,随随便便地堆在包里,轻轻易易地给了我。神族的世界……似乎跟我们在同一个天空下,却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北落轻轻拍了拍柴奴的手道:“这些寒晶是我们平时拿来镇酒的,成色不怎么样。你要治病,回头我去找我哥哥讨几块药用的寒晶给你。”
柴奴道:“你忘了凡人的寿命很短,糖婆婆又得了病,自然是死了。”
北落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住在山阶谷,整日里朝夕相对的都是同为神族的亲戚伙伴,来定制兵器的也都是各大家族的王公贵戚们。我们锻造一个兵器,少则七八年,多则几十年,却忘了你们凡人生命脆弱,几十年便是一世,倒惹你伤心了。”
柴奴看着她不说话。北落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是人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羽蚀是我朋友,你是他带来的人,我自然要对你好一些的。”
柴奴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若是因为客气而对我好,和如今的你对我好是不一样的,我能感觉得到。我以前见过的神女身上总有种天然的自矜高贵。她们对我好,就像怜惜路边流浪的猫狗。他们不管对我们怎样和颜悦色,骨子里却从来不觉得他和我们是一类人,这我是知道的。
我自己想想,我们凡人里,十个有八个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像我这样的,更是连名字都没有,要说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那是提都不用提了。我们人类可以一件袍子几年不洗,茹毛饮血,那都是常事了。更有甚者,为了几根野菜反目成仇,为了一个小小的贝币而自相残杀的,愚蠢自私,活该被神族厌恶。
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救我的命,帮我们逃难,劝解开导我,你看我的眼神,举止神情,并没有其他神族身上的那种矜持高贵,反而是……那种……那种……”
北落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很向往凡人的生活,甚至曾偷偷逃去凡间生活了一段时候,不过,没过多久就吃了大亏。我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穿惯了干净精致的丝缎衣服,自然没法再去穿又硬又冷的粗布衣衫。既过惯了优雅斯文的生活,便也无法忍受凡人的粗鲁自私。但我知道那只不过因我生在了神族而已。每日想吃什么有什么,自然懒得为了一块肉去偷去抢。
况且神族间虽不必为了生存而斗争,却因那无休无止的权利**,做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来。我自出道以来,因担了‘天下第一铸弓师’的名号,各族的势力兴兵用武,阴谋暗算,都少不得和我发生关系,见过的腤臢事也比其他人多些。相比之下,反觉得凡人们活得坦然自在,不需要见到太多的肮脏事。
况且,你的命不是我救的。我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你,随手留你住了几天而已,你以后也不要和人说起这件事。璇姬如今虽已出嫁,却依然是冷帝的妹妹,太和氏的王姬,太微帝的外孙女。
我听说当年白水茗的未婚妻怀孕,白水茗和她成婚后,太微帝曾打算以举国之力出兵灭了白水一族,只为了帮璇姬把白水茗抢过来。此所谓 ‘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我可不想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她想杀的人,我是不敢救的,你的伤却是自己好的,与我无关。”
柴奴苦笑道:”我也真想有这样的好哥哥,好外祖,我看上了哪家俊俏的男人,小指头儿勾一勾,就有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被送到我榻上来。我若真有了这样的本事,便纳他个二三十房的男宠,每日翻牌子轮流临幸,让他们整日里浓妆艳抹地互相攀比,为我吃醋争风。“
北落道:“当今的冷帝可不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置了几十房的妃子。我看他也未必高兴。神族和凡人一样,若能同心上人过日子,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若是不能,再多妻妾也必不能如意。”
柴奴道:“既然不如意,为什么还要可了劲地纳了这么多?是了,我们云山镇的人,前几年兵荒马乱,饥寒成灾的时候,大家找不到吃的东西,可是肚子里又实在饿得慌,就挖了地底深处一种白色的泥巴来晒干了,筛去杂质,再和上一点儿蜀黍粉,有六分泥巴四分蜀黍的,也有九分泥巴一分蜀黍的,合称’六九蜀黍‘,蒸出来的馒头又漂亮又结实,虽然吃了不易消化,可是就算把肚皮撑破胀死了,也比肚里空落落地饿死强。我看,逐盐大概也是把这些女人当成泥巴馒头,随便娶一堆来撑肚子。”
“你说的也是一部分原因,不过逐盐纳的这些妻妾,可不是随便乱收的。王族与各个部落间或是结盟求和,或为互相牵制,联姻是最常见的方法。”
“这些嫁给他的女子真可怜。若是不嫁给帝王,说不定倒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互相厮守地过一生。可是嫁给了不喜欢的人,神族寿命又那么长,岂不是人生漫漫,无趣得很。”
北落哈哈一笑道:“其实我自己也与冷帝氏联了姻,这次来中原就是来接受订婚的,等行了笄礼就会嫁过去。”
柴奴脸上一红,心中尴尬。北落倒却像是丝毫不介意似地道:“身在钟鸣鼎食之家,享受着别人受不到的富贵,有些事便就不是随心所欲的了,这没有什么。”
柴奴皱了眉头不语。
北落笑道:“你在想什么?”
柴奴道:“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不嫁给冷帝。”
北落笑道:“我即便不嫁给冷帝,也会嫁给其他的王族的,没什么不一样。我是自愿嫁给陛下的,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我们青旻氏虽擅锻铸,然而民风向武,在朝中做事的不多。虽说有族人在高天原,但云中山不能插手凡政,青旻氏始终难以安心,因此这几百年来,我爹爹千方百计地想把人送到中原去。另一边,自太微帝退位后,太和氏内争斗不已,我们青旻氏族想要冷帝的支持庇护,冷帝氏却也一直想要我们青旻氏铸炼的技艺,因此青旻氏把我许给了冷帝。我哥哥和我本是……本是庶出的孩子,但因我跟陛下订了婚,青旻氏给了我过世的母亲一个正室的名份,把我抬成青旻氏的嫡女。这样一来,我哥哥也就成了青旻氏正统出身的大王子。以我哥哥的能力,本是青旻氏宫的最佳继承人,只是庶出的身份让一些长老颇有微词。如今他既在冷帝面前有了名望,又有了嫡子之名,回来再继承青旻氏族长之位,便能名正言顺了。”
“可是你真的愿意住在朝阳山的某个小山顶上,孤苦寂寞地过一生?”
“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的。这世上有许多无可3 奈何的事,总不可能事事完美无缺。又想要男人坐拥江山,又想要那男人满心满眼都是你,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除非你是太和氏朱鹭,否则就是痴人说话了。”
“为什么璇姬可以?”
“因为她就是江山。”北落道,“神族都知道’东西南北中,朱鹭居其中’。太和氏朱鹭是天下原唯一一个和中原五氏都有联系的女人,也是所有权利的中心,她在谁手里,江山就在谁手里。凡对江山有野心的男人,不可能不想得到她。况且她又美貌无双,聪慧过人,据说见过她真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想得到她的。即便不考虑她身后的权利,光是她身上的倾国美色,就足以让天下男子垂涎了。”
“她真的那么美吗?我倒是觉得你的美并不亚于她。”
“你见到的应该只是她在外走动时幻化的容貌。论到真容,她一定是天下原从古至今最美的,不可能会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
“为什么?”
“因为她是璇姬。她们那种人,从孕育之日起就注定了会容貌无双了。”
柴奴噗地一笑道,“难道她母亲想要把她生成容貌无双就能生成容貌无双?”
北落认真地道,“是。而且她母亲年轻时也必然是容貌无双的。”
“你见过璇姬原貌吗?”
“没有。神族平时大都会用灵力改换容貌。我实际的相貌,也和你所看到的不大一样。”
“你们为什么要改变容貌?”
“神族的女子在外面多不露真容。人一痴起来,什么丑态都有,麻烦得很。至于男子,神族的贵族男子大多从小就有影子,所以多把容貌幻化成影子的样子。”
“影子……”柴奴愣了一下。
“是死卫的一种,平日里像影子一样隐藏在黑暗中,有需要的时候会以主人的身份去做一些主人不想做的事情,必要时,可以代主人受伤,也可以代主人死。”
“为什么替身不把自己幻化成主人的模样,反而是主人幻化成替身的长相?”
“幻化是由灵力支撑的,虽然对灵力深厚的人来说这点灵力不算什么,但生死一线时,身心灵都投在敌人身上,无法分心,便不能维持幻化。其他比如受了重伤时灵力不够,或是死亡时也是一样,会现出原形。替身常要深入险境,杀人或者是被杀,若是露出真身,别人就知道了他是替身,他便也白死了。所以替身不能用幻化,而主人则从小就幻化成替身的模样。”
柴奴没有接话。
“在想什么?”北落问道。
“没什么。”柴奴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那你呢,你实际的相貌是怎样的?”
“你想看?”北落抿嘴笑道。
“有点好奇。”
北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想了想,把手盖在柴奴脸上,片刻后放开。
柴奴看了她一一会,忽然哭了出来。
“怎么了?”
“如果你已经是这么美了,那么璇姬的真实容貌,又要美到什么样的地步?”
夜晚。
哗。海浪拍打在船舷上。
从窗里看去,半个月亮掩盖在云层后面。云层像是刚褥好的棉絮,均匀地铺在暗蓝色的天上。
月光照在海面上,大家都回船上睡觉了,飞兽也都在船舷上收了翅膀栖息,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孤零零地坐着天马飞在船边。
“前面就是青旻氏岛了,再往东四个时辰就能进入朝阳境内。”
天马在绒布般的夜空中滑行。
“多谢。”邵俞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在外面飞了一夜?”
“她不想见我。”
“她不想见你你就不见了?”北落爽朗地笑道,“堂堂朝阳王子,千万少女的梦中情人,竟应付不了一个人族的孩子?”
“她可比神族的姑娘难对付多了。”邵俞苦笑道,“这孩子从小倔得不得了,绝不能跟她来硬的。偏这次我硬掳了她来,她非得生我一场大气不可。”
北落笑道:“那你怎么办?”
“这不,学着你在外风餐露宿,等着她心软呗。”
北落咯咯笑。
邵俞笑道:“你说,她们人族的姑娘怎地这么麻烦?”
“人族的姑娘不麻烦。”北落盯着他道,”麻烦的是你动了心。”
邵俞抬头哈哈大笑,看着星空道:“我自是喜欢她的。”
北落摇摇头,微微笑着看着他。
邵俞拉了拉缰绳道:“回去吧。”
天明。
北落来敲邵俞的门。邵俞开门,北落道:“柴奴不见了。”
北落和柴奴的房间门口。
邵俞敲了敲门,低头看了虚掩的门缝一眼,微微皱眉,推开了门。
房里空无一人。
邵俞沉默了半晌。
“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去了船上别的地方?”北落道,“不然我们等一会看看她是不是……”
邵俞走到桌前,拿起了桌上的夙洄镜。镜子的背面,原本隐秘的隔层盖子被用锋利的刀挑开了,露出一个空的凹槽。
”这里面,好像曾经放了什么东西。“ 北落道。
邵俞的手指轻轻拂过切口。
”灵浮玉。把它放在烛龙骨里,再用咒火封合,就会复为一体,水火不能毁坏,里面的灵浮玉永不毁坏,也永不会被看见。“ 邵俞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北落道。
“因为这是当年我做给璇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