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奴在床边坐下。一个灰衣少女站在她身后。
睡梦中的邵俞,也许是没了平日那种洞悉人心的眼神的缘故,看起来比平时更有少年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颤,像正被什么梦境困扰着。
“他已经昏迷三天了。大夫有说他怎么了吗?”
”岐伯说他倒没受伤,只是心神极亏。当年毒岛一战,他失了大半灵力,回朝阳后又日日奔波谋划军机,灵力已大不如前。他白日郁郁失神,夜晚又强撑着办事,这次又从云山镇一路抱着你跑到君子国,耗费太多心力了。如今睡着了也好,让他歇歇,放松些心神。“灰衣少女道。
“可是他在梦里也总是皱着眉一副焦急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放松了心神。”柴奴道。
灰衣少女道:“你来了就好了,这几天他睡得不安稳,有时候忽然惊醒,喊着你的名字。我想,他心中大约一直惦念你的伤势。”
柴奴点了点头,伸手轻抚邵俞紧蹙的眉头,低声道:“你别担心,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三个愿你没替我实现呢。”
邵俞在忽然伸手在空中乱抓,喃喃道,”别走,别进那道门……什么愿都可以。什么我都为你做到……”过了一会,又忽然大声道,“滚!她是老子的人,老子就要留她!“
柴奴一阵心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没想到手刚一握上,邵俞便极力一拉,这一下拉得颇重,她一下子扑到邵俞胸口上,唇齿磕碰,嘴里泛起一缕血的味道。
邵俞猛地把她用力抱紧,睁开眼,弹起来,紧紧握着她的上臂,喘着粗气,神情涣散地看了她好一阵子,柴奴手臂吃痛,流出泪来,却只是专注地望着邵俞,看他眼神渐渐聚焦,往日冷静的神气慢慢回了过来。
邵俞的手松了些,握住她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你嘴里的血是怎么回事?“邵俞眼里又露出一丝惊慌,伸颤抖的手去摸她的脸。
”方才被自己的牙磕了一下,不打紧。“柴奴握住他的手道。
灰衣少女一直在旁边冷眼瞧着,此时叹了口气道:“她真就什么事都没有。倒是你,倒在门口也不发出个声音,若不是我醒得早,你早死了!”
邵俞没回她,盯着柴奴,伸出双手把她从头到腰拍了拍,长出一口气,摊倒回床,抓着她手,闭着眼睛没说话。
“你好些没?”柴奴温柔地道。
邵俞没说话。过了一会,柴奴以为他睡了,轻轻地抽开手,邵俞迅速握住,闭着眼睛淡淡道:“别走。”
灰衣少女把她按在床沿上,走出门去。柴奴没有争,坐在他枕边看着他睡了。
他看上去还是少年的样子。记得小时候,他带着自己上山采药,别人常以为他比她年长,如今两人若站在一起,便像是一个富家少年带着个侍女罢了。
若是我能活到三十岁,他大概看着就比我还小了罢?就像星河与菱儿一样。
不过,没有这机会了。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手心里的温热,看他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变得沉重。夏风吹过,空气湿暖,院子里的蝉儿都一块叫了起来,却反教世界显得特别安静。过了一会儿,蝉声又好像都说好了似的,一下全停了,她隐约听见邵俞梦呓道:“给你把脚盖上……脚暖了,身子就暖了。”
柴奴抿嘴笑了笑,低下头,泪水簌簌地落到枕席上。
此时此刻,在你身边的,是我。被你握在手心的,是我。在你梦中的,是我。
哪怕只是这一刻。
天渐渐暗沉。过了一会儿,灰衣少女端来了吃食放在桌上,点亮蜡烛,看了看他们,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后来,蜡烛慢慢烧短,烧完,最后火焰摇曳了一下,熄灭了。邵俞醒了过来,看见柴奴,打了个哈欠,笑了笑,捏了捏她手道:“你一直在这里?”
“不是你要我陪着你的吗?”柴奴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上来睡。”邵俞拉了拉她手。
柴奴脸一红,踟蹰了一下。
邵俞道:“以前天冷的时候天天半夜跑来跟我睡,赶都赶不走,现在年纪大了不怕冷了,就开始嫌弃我这个几百岁的老爷爷了。”
柴奴咯吱一笑,钻到被窝里轻轻摇着他臂膀道:“老爷爷!”邵俞忽然扣住她手腕翻身吻她。柴奴呜咽一声,脸一下子火烫,感觉到邵俞的温度,心中慌乱又害怕,情不自禁地要躲闪,转念却又想:“我为什么要闪躲?昨日和菱儿在一起时,我拼死不愿意,不就因为,在我心里只有他,只有他才可以?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自己还是把心放在了别人手里,害怕别人将我的心揉碎了丢在地上,可是……我爱他,所以,我愿意将揉碎自己这颗心的权利交予他,即便受伤也无怨无悔,因为……因为我爱他啊。”
她这般一想,一颗心便就柔软了下去,甘心情愿地将身体沉在他怀中的温暖里。
房间静谧而昏暗,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微微作响。
邵俞忽然停下,抬起头,目光落在窗棂处,仿佛听到了什么。
柴奴看着他,轻声道:“怎么了?”
邵俞微微失神,好像正努力从某个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低头亲吻她额头,轻声道:“没什么。”
他转头望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柴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变得沉重,感到他仿佛离得越来越远。
邵俞的眼神逐渐冷下来,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幕。
“小俞,”她轻道,“你在想什么?”
邵俞没回答,手却松开了一些。他沉默片刻后,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仿佛挣扎了一番似的,道:“我刚刚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处理完。”
“什么事?”柴奴轻声问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失望。
邵俞没有立刻回答,慢慢坐起身,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远处。门外传来轻微的一响,像是什么人停在了廊下,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邵俞翻身下床,手在身上一划,幻化出一套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有飞兽在窗下轻鸣一声,扑扇了几下翅膀,渐渐远了。柴奴愣了一下,等下床出去追,邵俞已经没影了。她在房子外面走了一圈,又小声叫邵俞的名字,自是没人回答。她知道自己脚程绝追不上,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难过,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实在累了,便回房躺在床上,哭哭停停地睡着了。
到天快亮时,邵俞才推开门走进来。
柴奴睡得浅,门一开就醒了。他躺下将她抱入怀中。她不肯,他却也不肯放手,她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将到嘴里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邵俞头发散乱,眼睛微微发红,明显哭过。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对不住。”邵俞面无表情地答道。
她心里一团乱麻,偏又无从问起。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转过身。他从背后圈住她,她犹豫片刻,没有挣脱。
她回味着他的目光,隐隐闻到他身上的海腥味,猜想他方才是去了海中,心中暗道:“他去海里做什么?唉,别瞎想,或者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涉海去别的地方。”一会却又想:“可是除了璇姬外,还有什么能让他这般失魂落魄还不愿说的?”
等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脑后邵俞的头慢慢变沉,知他睡着了。邵俞的呼吸沉而急促,一下一下拍在她的脖子上。
房中安静得出奇,窗外天色渐渐由灰变白,隐约听到庭院中鸟雀开始啁啾。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露出的手臂上,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
皮肤上有采药留下的伤疤,有常年浣洗留下的粗糙。她向来不在意,但此刻,与邵俞光洁如玉的手臂一比,那些疤痕变得格外突兀。
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璇姬那如凝脂般洁白的脸颊,心中失落,想道:“白水夫人容颜倾国,身体……自然也是极美的。他凭什么放着那般绝色不要,倒来要我这个卑微粗糙的人族女子?唉,不过,她那么倾国倾城,最终却也没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想要的人。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苦楚和忧愁,有了这个,便缺了那个,总难事事遂心。”
两人都各怀心事地捱到天亮,灰衣女子来敲门,邵俞起身放下帘子,出门和灰衣女子说了一会话。掀开帘子走进来,摸摸她脸,轻轻吻了柴奴额头一下。
柴奴满腔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哭道:“你昨晚去哪了?”
邵俞坐到床边,穿起衫子。
“北落说我们需得立刻就走,等我们安全到了朝阳岛,我再和你慢慢分说。”
“你昨晚,是不是见璇姬去了?”柴奴道。
邵俞沉默了片刻道:“三言两语说不清。”
“你只用说,有还是没有?
邵俞没说话,柴奴明白了,转身便走,还没走出门几步,人影一晃,邵俞已站在她面前。
柴奴立足道:“我给你机会解释。”
邵俞叹了口气道:“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我们来找北王姬的路上露出了形迹被人发现了。如今冷帝派了个厉害的角色来追我。等我们回到了朝阳岛,我再慢慢和你分辨详情。”
柴奴拔腿就走。邵俞拦住她。柴奴挣开道:“我不想去朝阳岛!你是朝阳王子,等真到了朝阳岛,我还有半点说不的资格?”
邵俞叹道:“对不住。”抱起她便走。柴奴气急败坏,拼命挣扎,邵俞把手放在她脖侧轻轻一拍,将她震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