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十分安静。他进来的时候生怕他呼喊,顺手在床帘上设了结界。
雪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映出女孩依稀的轮廓。
“你好像很喜欢偷偷摸摸跑到别人背后。” 柴奴的音调冷静得不像平时的样子。
茗狼狈地移开手,支起身来,坐到床脚,背靠在窗前。
“这是你的房间?”茗道,“那上次……”
“你把我错放在了小鱼 的房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柴奴道。
茗一时语塞,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解释他半夜手拿利刃闯入民宅的好理由。
柴奴清亮亮的眼睛望着他,脖子上兀自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北风呼啸,窗扉在窗框上撞击得框框作响。
柴奴忽然嘻嘻一笑,起身关窗,孩子气地道,“茗哥哥,你是怕我听着风声害怕,所以来的吧?”
“你……没事就好。”茗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窗又被风吹了开来。茗伸手合上。
“对不起,我弄坏你的窗,明日我请姮武帮你修。”
“窗本就是坏的。我小时候调皮把窗闩撞断了,就拿了根树枝当插销。明日再找一根就是啦。”柴奴笑道。
冷不防有雪花穿过窗缝落在他手上,茗不禁皱了皱眉。
“白水大人这么怕冷吗?”柴奴道。
“神族的肌肤遇到雪,就像凡人的肌肤碰到火一样,会烧伤的。”
柴奴从枕下摸出一根木簪插到插销里,”先用这个顶一下。“
茗微微讶异道:“你及笄了吗?”
“对啊,前几个月及笄了。”
“怎么我一点也没听说?若是我知道,定来参加你的及笄礼的。”
“我是人族,及笄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及笄礼。”
茗看了她片刻。
白水国族的夜视极好,借着雪光,能依稀看见女孩坐在床头的角落,
她的身量,便是和同龄的人族女孩比起来也还是太小了。裤子的膝盖上打了个补丁,衣衫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双唇微张,露出两粒突出的门牙,鼻孔下抹着一条血的痕迹。
因为是逆光,她应该是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的。她看他干什么呢?
茗拔下自己的发簪,把手拢到她头后,熟练地编了一个发髻,把自己的发簪插在她头上。
熹微的光落在茗散开的头发上。帘子里异常安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小小的结界隔绝了声音,仿佛也隔绝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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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夙洄镜 2.55
茗隔着窗缝看着外面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来,降在银白的屋顶上。
”柴奴。”
“什么?”
茗诚恳地看着柴奴道:“你做我的养女,跟我们去白水国好不好?”
“为什么?”
“你小的时候流落在外,是我们捡到了你,璇姬很可怜你,想要收你。可是我们那时四海为家,东奔西走的,就把你留在了悬草堂交给了巫女抚养。如今我们要回家了,你也跟我们回去吧。“茗下了决定,一口气道。
“我只是一个人族,怎么可以做你们的养女呢?“
“没关系的。璇姬以前在云山镇的时候,就常常养几个人族的孩子在身边。”
“夫人为什么要收养人族的小孩子?”
“她自小孤苦流浪,无依无靠。她说,若是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抚养人族的孩子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给她一些归属感。她现在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有你在她身边的话,她一定很高兴,心病或者也就好了。“
柴奴冷笑道:“我自小任性不听话。收我做人宠,怕是顺不了夫人的心意。”
”没关系,你到了白水国以后,我们可以慢慢教你。“
”我在悬草堂住惯了。你们神族的规矩又多,我学不来。”
茗心道:“我是白水国族长,多少人想要做我的人宠而不得,可惜这孩子不懂事,枉顾了我的好意。不过,我若真的就由她在悬草堂,以羽蚀的个性,即便今日不杀,明日还是凶多吉少。这孩子好歹是我救起来的,现在我看着她陷于虎口,总是于心不忍。”于是按着她的肩,好言好语道:”住在中原比住云山镇舒服多了,白水国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我可以带你慢慢看。我可以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男子,我也可以帮你筹备。”
柴奴怔了一下,眼神落在屋檐外的雪上,道:“我不想去。”
茗心中急躁道:”荒原如今夜长昼短,妖魔横行,我听说那个妖怪羽蚀就在你们云山镇附近,你没人保护,万一被他抓到了大卸八块怎么办?“
“可是小鱼会保护我啊。”柴奴天真地笑道。
茗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小鱼不能保护你,反而要伤害你,你怎么办?”
柴奴低头盯着膝上的毯子看了一会儿。
“不可能,小鱼对我这么好。”柴奴天真无邪地笑道。
”可是万一……“
柴奴侧头拔下茗的簪子,茗结的发髻略有些复杂,她拔了几次才拔下来,双手递还给他,眼中微微泛泪,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也是真的不愿离开这里。若是我真的被大卸八块,我也认啦。”
茗长叹一口气,心道:”这女孩既然如此坚持,也是天意。“起身道:“既如此,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茗拔下窗上当窗栓的簪子,打开窗,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又摸了摸道:“木头倒是好木头,只是这么毛糙,不挂头发吗?“
“挂。”
“为什么不磨平一点?”
“你也知道是好木头,难磨得很。”
茗运动灵力,等打开手时,簪子表面已经磨得光滑,簪身折了一个弧度,尾端也捏扁了一些。想了想,背对她,沾唾沫对着簪子画了一个符,回身把簪子递给她道,“这簪子你好好保存,如果有什么事,拿这簪子去任何一个白水家的车马行,自会有人会保护你,带你来找我。”
茗打开窗,雪花扑进来,四散飘舞在帘中。
“大人……”柴奴欲言又止道。
茗跨在窗上回头看她。雪花纷飞,落在他的身体外周一圈,就像是碰到了一个罩子一样迅速地融化了。水汽在他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
"叫我茗哥哥。"茗温柔地道。
柴奴望着他。他的衣衫缥缈,长发飞散,右脚落在窗框下沿,另一只脚却还踩在窗内床榻上。这姿势若是换了别人,大概多半会被人认为是哪个猥琐的爬窗毛贼吧。可由他做出来时,却自然而然的带了些高贵的仪态,像是一只白鹭在水边单举着一支纤腿,侧头打理着羽毛。
“……谢谢你。”柴奴犹豫道。
“谢什么?”
柴奴看了他一会,雪在她的脸上化成小小的水迹,她竟丝毫未觉。
片刻,柴奴脸上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谢谢你的窗闩!”
“不,是我该说对不起才是。”茗道。
“对不起什么?”
“弄坏了你的窗闩。”茗笑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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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
柴奴关上窗,推开房门,走到隔壁,并未敲门,走进房间,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邵俞背对着她,睡得迷迷糊糊地道:“你身子怎么那么冷?“
“外面下雪啦。”
邵俞睡眼惺忪地转过身把柴奴的被子裹在她身上,把肩膀掖严实了,散了些灵力在手心里,伸手握住她的足。脚慢慢地暖了。
柴奴笑笑,在邵俞耳边耳语道:“小鱼。”
“嗯。”
“我小时候,你常常这样帮我暖脚。你还记不记得?”柴奴轻道。"你说,只要脚暖了,身子就暖了。"
“唔。”邵俞半梦半醒地道。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家里收成不好,柴火不够,我实在太冷,整夜睡不着,你就瞒着婆婆,偷偷把那瓶汤谷水给我放在脚底下取暖。汤谷水无火自暖,你也真想得出来,把救命的药水拿来给我暖脚。”
邵俞的呼吸均匀而缓慢。
过了好一会,柴奴又道:“有一天晚上,我不小心把盛汤谷水的玉瓶打碎了,我知道这是你的宝贝,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我一边哭,一边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玉瓶碎片捡起来,连自己手被割破了都没发觉。后来你回来了,站在房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你那时一定很生气罢?因为我从来没听过你发出那种声音。只有失去最宝贝的东西的伤心,才会让人发出那样的声音吧。”
许是天太冷了,柴奴的声音一直在微微颤抖。
“你踏过地上的碎片奔进来,身子竟在微微发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那血迹,又猛地抬头看我的脸,眼里的光像是瞬间熄灭了,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那样子……那样子比发怒更让我害怕。那时,我以为你要把我打死,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没想到,你看到我手上的伤口,愣了一下,捧着我的手看了又看,反复确认那血只是从指尖流出,你……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
邵俞发出微微的鼾声。
“茗大人说,有一天你可能会伤害我。嘻嘻,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骗我的。那时,我惹你那么生气,你都不舍得骂我一句,你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
雪停了,月亮毫不吝啬地将温柔的光照在这个世界上。茗靠在窗外墙边的死角里,抬头仰望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