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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驯兽(04)

作者:欧气不打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姚筝已经开始习惯贺斩在身边的存在。固执的少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总能在她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递上姚筝“我还没说,你已经懂”的物件。


    有时她在望江楼的帐房里忙得昏天暗地,不知窗外是天明还是天黑,阴天还是雨天。等到终于做好新的项目书,指尖发酸,脖颈僵硬,她撑着桌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


    几乎在她起身的同时,原本坐在门槛外的贺斩便循声站了起来,转身将一件早已从马车里取来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薄外套递了进来。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


    姚筝自然地接过,披在身上,残留的疲惫似乎也被这带着体温预暖的衣物驱散了几分。她默不作声地向外走,贺斩便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身后。


    坐上马车,车轮辘辘启动,姚筝才忽然想起,今日要去学堂,有一本讲怪志杂谈的书忘在了帐房的桌上,下午闲暇时还想翻看几页。


    “贺斩,”她掀开车帘:“我忘了拿《子不语》,在帐房桌子上,你去取来。”


    “是!”贺斩应声,立刻调转方向,快步跑回望江楼。


    姚筝坐在车里等着,本以为很快,却等了颇久。春日的天说变就变,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沉的快了些。就在她微微蹙眉,猜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时,车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车帘被猛地掀开,露出贺斩满头大汗、发梢还在滴水的脸。他跑得急,胸腔剧烈起伏,喘着气,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子不语》,书册被他用身体护得极好,只有封面边缘沾了几点雨渍。


    他双手将书递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窘迫,喘着气解释:“小、小姐......整栋楼,只有李掌柜和帐房先生识字......正巧,今日李掌柜不在,帐房先生又在忙着核对新到的货单,实在抽不开身......”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我只能请帐房先生,把书名写在纸上。我拿着纸,回到房间里,按着图上的笔画,一本一本对着找......”


    他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大大的歉意和小小的试图向她讨好的谄笑:“不过还好!我想着,您要的书,肯定是近期看过的,不会收在箱底,就在您常坐的桌子附近找了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


    姚筝接过那本尚带着他体温与潮气的书,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努力清晰的解释,望着他因奔跑和焦急而泛红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以及那双看着自己、带着完成任务的庆幸和一丝生怕没做好的忐忑的眼睛。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样一幅画面:这个不识字的傻小子,捏着一张写着鬼画符的纸,在自己那堆满了书籍账本的书桌旁,弯着腰,拿起每一本书,笨拙又极其认真地将书脊上的字与纸上的笔画一个个对照......


    “知道了。”姚筝坐回车厢默默收回了书,指尖拂过封面上那微湿的痕迹,淡淡吩咐道:“去明德学堂。”


    贺斩见她收了书,没再追问,似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放下车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重新坐回车辕,示意车夫出发。


    马车再次启动,穿行在绵绵春雨中。车厢内,姚筝靠着车壁,忽然察觉往常下雨就回冰冷的木板不知道何时被贺斩放上一个垫子,靠起来舒服多了。她摩挲着手中的《子不语》,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那少年急促心跳带来的震动——


    或许他以后,不止于此。


    --


    马车在明德学堂门口停稳。


    姚筝下了车,贺斩则熟练地收起马凳,将其放回马车后厢。他习惯性地准备找个不惹眼的角落,如同前几次一样,安静地等待姚筝出来。毕竟,自上次他进了学堂后,整个学堂的人看见他相识见到了脏东西一般,禁止他踏入学堂半步,这里对他而言,是一道无形的界限。


    只是这次,他刚转过身,却听到姚筝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进来。”


    贺斩脚步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回头,看向姚筝。她站在学堂门口的石阶上,侧着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学堂里是贺斩鲜少听过的,从一间间敞开的教室里流淌出来,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读书声。这声音对从未接触过文字的贺斩来说,却像是被念咒的孙悟空,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发困、发涩。那些整齐划一的音节,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与他熟悉的市井嘈杂、拳脚风声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他不安的秩序和疏离。


    姚筝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不适,径直沿着回廊向前走。贺斩低着头,目光所及是干净的石板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木,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书香,偶尔有鸟鸣暂时降落,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们在一间传来整齐诵读声的教室外停下。姚筝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唤了一声:“李老师。”


    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很快走了出来,正是学堂的负责人李老师。他看到姚筝,脸上露出笑容,但目光扫过姚筝身后的贺斩时,那笑容明显淡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赞同。


    “姚老板,您来了。”李老师客气道。


    姚筝微微颔首,开门见山:“李老师,有两件事。第一,我观察了许久,觉得我们学堂目前只教授国文、算术和初级的中医知识,且这些也都是我们找的熟人帮忙,没有系统的学习,远远不够。如今外面变化快,孩子们需要了解更广阔的东西。我认为,应该增设化学和物理两门课程。”


    李老师闻言,眉头微蹙,面露难色:“老板,我们现在只有两个教室,教的都是些您领养的孤儿,这些东西虽然不算什么,也足以他们将来在路边支个小摊帮忙写书信度日了。现在您说的这些学科,哪个不是官家子弟才能学的起的......莫说学生,便是我们这些教书匠,懂的也是凤毛麟角。这老师,去哪里寻呢?””


    姚筝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平静却坚定:“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我来教。白天我去省城的师范学堂旁听学习,晚上回来,再把白天学到的,教给学堂里的学生。”


    李老师愣住了,看着姚筝年轻却认真的脸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姚筝没有等他回应,继续说出第二件事,目光转向了垂手立在身后的贺斩:“第二,我去学习之前,有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能求您了。”


    “这个贺斩,脑子还行,就是有些鲁莽。我留在你这里,帮我教教他。”


    这话一出,不仅李老师愣住了,连贺斩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姚筝。


    姚筝仿佛没有看到两人的惊愕,也并没有解释自己的用意,转身朝


    贺斩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学写字?


    他?


    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在泥泞里打滚的人?


    感情上他才在望江楼站稳脚跟不愿意开拓未知,理智上明白这是小姐因为自己不识字给予的压力。


    姚筝对李老师点了点头,算是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心思各异的两人。


    李老师看着姚筝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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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看了看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却难掩局促的贺斩,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他显然误解了姚筝的那句教教他,认为姚筝还在记恨贺斩上次当众将她扛起,让她颜面扫地的事情,所以才将这粗野小子塞到学堂来,名为学习,实为磋磨,或是让他知难而退。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老师对贺斩采取了一种彻底的无视政策。他正常地给学生们上课,声音洪亮,耐心细致,但目光从不曾落在教室后排那个角落里、坐得笔直的贺斩身上。他从不给贺斩发放纸笔,仿佛忘了有这个学生的存在;当贺斩鼓起勇气在课间时间想要像其他学生一般跟在讲台边,用充满渴望又笨拙的眼神望向他时,李老师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干脆转身走开,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不看不听不回答。


    贺斩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头。他看着其他孩子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看着他们在纸上写下工整或歪斜的字迹,内心焦灼如火,却无处宣泄。


    学字是好的,他没有放弃。没有纸笔,他就在学堂午休、放学后,偷偷溜到厨房,捡那些烧过还带着炭黑的木柴枝,挑拣出尖细的,在厨房后院无人留意的泥地上,一遍遍地、依葫芦画瓢地描摹着他白天强记下来的字形。他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些笔画。


    一天下来,学问没明白几个,手上脸上甚至衣服上,都沾满了乌黑的炭灰,显得狼狈不堪。这模样,自然引来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和嘲笑。


    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像冰冷的雨点打在贺斩身上。他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记得姚筝的话,记得李掌柜的教诲,不能给小姐惹麻烦。


    然而,忍耐并未换来安宁。几个年纪稍长、平日里就对姚筝颇为仰慕的学生,早已对贺斩这个曾冒犯过姚先生的粗人心怀不满。见他如今这副落魄样子,更是觉得找到了机会。


    一天中午,贺斩照例在厨房后院练字,几个学生将他堵在了墙角。


    “听说就是你,冒犯姚老板!兄弟们,给我揍他!”


    拳头和脚踢如同雨点般落下。贺斩没有还手也没有解释,他只是蜷缩起身子,用手臂护住头脸,任由那些带着少年人怒意的击打落在他的背上、肩上。他不是打不过,他只是不能。在这里打架,无论对错,最后丢脸的,都会是安排他进来的姚筝。


    直到那几人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贺斩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抹去嘴角一丝腥甜,看着地上被踩得模糊的炭笔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屈辱感席卷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姚府的。身上的伤痛尚且可以忍受,但那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努力却毫无进展、甚至连累小姐名声的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姚筝说。说李老师不教他?说同学们打他?说他学不会?这些听起来都像是无能的借口。他害怕看到姚筝眼中可能出现的失望,也不知道怎么诉说自己乱成一团的生活。


    就算自己没有学会,小姐身边能人那么多,也不会有人在意自己。


    贺斩第一次,选择了逃避。


    他离开了姚府,却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初是愧疚和不安,但很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感攫住了他。他找到了以前在街头混迹时认识的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和他们一起,在城墙根下,在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刻,蹲在地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抽着劣质的烟卷,看着他们打那种他看不太懂的纸牌,听着他们粗俗的咧嘴笑骂发泄身体里空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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