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下属他总想以下犯上》
1. 初遇
一九二五年,桐城,春夜骤雨。
马车在官道上狂奔,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赶车的车夫早已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砸落。车厢里,姚太太攥着帕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身旁的女儿。
“筝儿,娘知道你心急铺子里的事,可这钱是赚不完的。别人家做生意都是父母掌握,最不济也是家中兄长,偏你自从去年发烧醒来之后就......唉,这一年来你带着全家赚到钱不假,可这黑灯瞎火的赶路,娘心里实在不踏实。”
十五岁的姚筝脸上犹带稚气,消瘦的肩膀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摇晃晃,一双眸子却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她正要开口,前方车夫突然压低嗓音,带着一丝惊惶:
“太太,小姐......前面路堵了,像是......像是有人在打斗!好些人围着一个!”
姚太太吓得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哎呀!这可怎么好!会不会是劫匪,快,快掉头!”
姚筝却瞬间绷直了脊背,迅速将重要的账本合同塞在车辆夹层里。胳膊搭在膝盖上握紧拳头,脸上警惕之色骤浓:“娘,来不及了。我们马车动静这么大,他们早听见了。现在掉头,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她话音未落,姚太太竟一把拦住她,温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强撑的坚毅,声音颤抖率先探身:“你别动!娘下去看看!”
可姚筝动作更快,她反手轻轻推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已利落地抄起固定在车厢壁上的油灯,“嗤”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橘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她脸庞一侧的黑暗。
“娘,您待在车里。”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筝儿!”姚太太惊呼着,眼看女儿已掀开车帘,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冰冷的雨幕中。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唤着车夫拿上伞跟着下了车。
姚筝一手撑伞,一手高举着油灯,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衣袖,灯罩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燃烧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团混乱的人影。灯光刺破雨夜,恰好照见了最骇人的一幕——
人群中央,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少年被五六条汉子按在泥泞里殴打。他脸上血污和泥水混在一起,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像被困的野兽,闪烁着濒死般的凶光。就在一人试图去掐他脖子时,他猛地偏头,张口狠狠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啊——!”
凄厉的惨叫伴着雷声撕裂雨帘。
那少年竟生生将那人小半只耳朵撕扯了下来,混着血吐到泥水里!
“来啊!”少年胸口起伏怒吼,顾不上擦拭雨水,血水沿着嘴角流下。
围攻者被这亡命之举骇得动作一滞,很快又上前,将少年重重摔在泥泞之中。
姚筝蹙眉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怎么回事?”
一个捂着流血耳朵的壮汉龇牙咧嘴地吼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滚开!这小杂种偷我们大哥的钱袋!三十块大洋!”
被按在泥水里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挣扎着:“......你放屁!”
姚筝将灯朝少年的方向照了照,橘黄色的暖光掠过少年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更照亮了他裸露手臂上深可见骨的旧伤和单薄破衣下嶙峋的肋骨。
她心中了然。
“三十块大洋?”姚筝站在少年面前,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里带着刺骨的讥讽,“你看他这副样子,浑身上下可能摸出一个铜板?但凡他真有三十块大洋,早就被你们打得叮当响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们拼命?”
地痞没想到姚筝会反驳,不服:“万、万一他藏起来了呢!”
“藏起来?”姚筝嗤笑一声,眼神更冷,“他若有那个心机和本事把钱藏得让你们都找不到,那这钱,活该就不是你们的。”
她不再废话,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十块大洋,丢在众人面前,语气淡漠却斩钉截铁:“这里是十块大洋。人,我带走。要么拿钱走人,要么——”
说到这里,姚筝呼吸凝滞,思路卡壳。
就在对方以为自己武力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脸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狞笑朝姚筝走来——
油纸伞下的脸灯光映的半明半暗,清稚的眸光却寒光凛凛,姚筝微微抬伞侧身:“刚刚你们忙碌的时候,我的车夫已经去前面的巡捕房报官,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各位大哥,行走江湖,还请识时务者为俊杰。”
地痞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又看了看姚筝身后显然不凡的马车和她莫名强势的神色,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悻悻地捡起了钱,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招呼着手下,拖着一只耳迅速消失在雨巷深处。
只留下姚筝、随后赶来的姚太太,和那个依旧蜷缩在泥水里、剧烈喘息、眼神充满戒备与茫然的少年。
姚筝走近两步,油纸伞微微倾向他,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能站起来吗?”她问。
少年抿紧惨白的唇,尝试着动了动,却因脱力和伤势,踉跄了一下。
姚筝没有伸手去扶,转身扶着母亲上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少年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强调:
“......我没偷。”
姚筝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年跟在姚筝身后上车,自觉的坐在赶车的位置,几次想回头和车厢内的姚筝说话,半天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会驾车吗?”姚筝枕着车厢墙壁,用力将后怕颤抖的手藏在身后,语气依旧是冷冷的。
“不会......”少年话虽如此,却支撑着受伤的身体拿起缰绳,语气坚定:“可以学。”
--
“太太和小姐回来了!”
天光未亮,浓厚的晨雾包裹着姚府高大的门楣,石狮子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马车停稳,早有伶俐的下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搀扶住面露疲色的姚太太和虽然疲惫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姚筝。
一片细碎的关切的问候声中,被忽视的贺斩僵硬地跟着跳下马车。
湿透的破衣紧贴着皮肤,冷得他牙关微颤,但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眼前这朱门高墙,是那些穿着整洁、动作规矩的下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关心和热情,但这些关心和热情绕过了他,看不到他也不属于他。
他像一块被海浪冲上岸的污浊礁石,突兀地立在光洁的码头上,连脚下踩着的青石板,都感觉烫得吓人。
贺斩愣愣地看着那扇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里面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隐约的檀香气味,对他而言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他脚下如同生了根,不敢往前挪动半分。
姚筝早已抱着她那叠至关重要的文件,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如同归巢的燕子般,脚步匆匆,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曲折的回廊深处,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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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几步,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回转身。
雾气中,她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门外、浑身狼狈、眼神里交织着警惕与茫然的少年,温和地开口,声音驱散了些许料峭: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贺斩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回答:“......贺斩。十五。”
“和筝儿同岁。”姚太太点了点头,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吩咐道:“先带他去外院厢房,找身干净衣裳换了,弄点热乎吃食,歇息一下,等我问话。”
竟然和自己同岁。
这一点点一毫毫的关联,贺斩莫名耳朵发烫心尖微颤,却又有种自惭形秽的羞耻感,脑袋更低了些。
“是,夫人。”管事恭敬应下,随即走到贺斩面前,语气不算热络,但也还算客气:“跟我来吧。”
贺斩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门内,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跟着那管事,走进姚家大门。
--
三天后,贺斩被管事领着,离开外院厢房,沿着长长的蜿蜒的回廊,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花厅里,见到了姚太太。
休养了几日,饱饭暖衣,他身上的伤已结痂,脸上也多了些血气,不再那么嶙峋。
只是那身干净的新布衫,依旧被他习惯性地敞开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和些许未褪尽的疤痕,眼神里的野性与无畏并未因这几日的安稳而消减多少。他跟在管事身后,没有局促不安,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四周,像是在评估新的环境。
姚太太坐在上首的软椅上,端着燕窝缓缓舀着,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少年,底子不错,眼神也正,不是那等畏畏缩缩之人。
她放下燕窝,声音温和地开口,问了些寻常问题: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贺斩回答的倒也简短干脆,直到说到家里已经没人了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姚太太却听得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看向贺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怜惜:“可怜见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本想着,你若还有家可归便赠你些盘缠,送你回去。如今你既已无去处......”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了些:“不如,就留下来吧。”
贺斩抬起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狂喜,只有一丝审慎的探询。
姚太太继续道:“我们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有些不同。你也看到了,我们只有筝儿一个独女。她父亲......身子不大好,如今家里外头许多事,都得她独自挑着。”
她语气里带着为人母的心疼与无奈:“她事情多,担子重,身边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顾着。以前是我这做娘的跟着操心,可有些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的目光落在贺斩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温柔:“我看你这孩子,心思干净,手脚利落,胆子也正。我就想着,你若愿意,往后就跟在筝儿身边,她出门办事,你便跟着,帮着照看些,挡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贺斩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花厅的门窗,望向姚筝院落的方向。片刻后,他转回头,看向姚太太,极其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清晰:
“好。”
2. 安顿
贺斩回到那间临时安置他的外厢房,默默收拾那几件姚家给准备的干净衣物,就听见门外两个刚混熟些的马夫和负责打扫的小厮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贺、贺兄弟,听说......夫人让你以后跟着小姐了?”马夫压低了声音,脸色有些发白。
贺斩手上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所有人面面相觑,立刻咂了咂嘴,一副“你完了”的表情,带着看热闹的兴奋摩拳擦掌:“哎哟!那个女魔头!你可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
贺斩终于停下,皱起眉头,眼神狐疑看向他们:“怎么说?”
他想起雨夜里那个举着油灯眼神清亮冷静俯身望着自己的少女,与“魔头”二字实在相去甚远。
马夫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压低声音:
“这位姚小姐,跟别家闺秀都不一样!她根本坐不住!每天早上,雷打不动要去咱家望江楼,跟那些老掌柜的开会,听说拍桌子瞪眼都是常事!下午跑去那个她自个儿办的什么明德学堂,盯着那帮泥猴子学生上课!这还不算,有时候天都擦黑了,她还要跑去城里的大学堂找那些先生!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这、这像什么样子!”
“我们都不愿意给她当马夫,累死了。”
年轻小厮赶紧补充,面上难掩惊诧语气更加夸张:
“你是不知道,她就和画本里的美女蛇一样,看起来长得清纯心疼的,可是她脑子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就前两个月,她直接通知酒楼里伺候的丫头们天黑后就可以不用干活直接回家!有回几个老主顾喝高了,想叫个丫头陪杯酒助助兴,你猜怎么着?她姚大小姐自己拎着酒壶就过去了!往那儿一站黑着脸说‘我来陪诸位喝’,非要跟客人碰杯!我的娘诶,那几个客人脸都绿了,酒都没喝完就找借口溜了!丢人的是,她还在后头追,喊着‘别走我们接着喝’......这、这哪是大家小姐,这简直是妖女......”
“这种事太多太多了,都说不完。”所有人嫌弃的摆摆手,随后又表情一致的点点头:“这个姚筝,非常难相处,小兄弟,你要长眼,能离多远离多远。”
贺斩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脑海中那个冷静持重的少女形象,渐渐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叙述覆盖、重构。他无法想象,一个千金小姐,会去满大街跑来跑去追着客人要酒钱。
这和他认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花雪月只等相夫教子的小姐们,完全不同。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厌恶或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不同”所吸引的探究欲。
他没有附和那两人的抱怨,只是默默系好了包袱,最后问了一句:
“她......经常这样?”
“经常?那是天天!”两人异口同声。
贺斩不再说话,拎起包袱,转身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敞开的衣襟随风微微晃动。
廊下早已有内院的丫鬟等着他。
--
领路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的藕荷色比甲,步履轻快的走在内院青石小径。她回身看了一眼沉默跟在身后,目光茫然的贺斩,主动开口:
“贺护卫,你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们小姐人顶好的,就是......”
她说到这儿憨厚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就是脾气比较着急,做事儿风风火火的,看不惯糊弄。”
贺斩被她突然转身和明亮的笑容弄得有些呆愣,下意识地重复了听到的称呼:“......我听他们叫她女魔头?”
噗嗤——
春桃笑出声,看来也是听说过这个恶名:“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小姐说了——”
她学着姚筝平时说话的语气,双手叉腰微微扬起下巴:“有些人,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他人,总是要刻意画得恶形恶状,好显得自己没那么没用。贺护卫,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贺斩怔住了。
这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之前听到那些污名化议论带来的迷雾。他似懂非懂,但心里那点因“女魔头”称号而产生的芥蒂,却悄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好奇。
确实,如果不是她异于常人的果敢机敏,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有饭吃有房住。
他心思稍放,目光不自觉地打量起这个精致的内院。忽然被晾晒在廊下竹竿上的几件小巧衣物吸引住了——那是一些颜色素净,用料极好的小衣,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穿的。
纯粹是出于在街头观察环境的习惯,贺斩愣愣地指着那边,脱口而出:“那......是谁家的小孩......在这里住吗?”他想象不出,除了小孩,谁还需要穿这么小的衣裳。
春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又是好笑又是羞窘,忍不住跺脚低声道:“你胡说什么呢!那是......那是我们小姐的......衣服,女孩子家的衣服,就是小小的!”
那么大的名号,那么小的衣服。
贺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瞬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心脏在胸腔咆哮怒吼。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再也不敢乱看半分。
春桃见他这副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笑他,赶紧引着他快步走到一间紧挨着院门的厢房门口。
“喏,这间以后就给你住。”
春桃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
“斜对面那间,”她指了指正前方窗户最大的一间:“是我们小姐的书房,她大半时间都在里头。旁边那间——”
她又指了指书房隔壁,房门紧闭,门口还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是小姐的闺房。”
介绍完,春桃转过身,脸上玩笑的神色收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带着几分认真,看着贺斩:
“按道理,你是外男,不能进内院,更不能住得离小姐闺房这么近的。但是太太发了话,现在世道乱,你也......心思干净,算是应该值得相信。”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贺斩有些慌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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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轻咳一声眼波流转模仿姚筝:“我们小姐说,你吃了我们的饭就是我们的人,可不能让我们小姐失望,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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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光,倒映着廊下刚刚点起的灯笼。贺斩垂手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门槛,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嘴角的裂口,提醒着他白日的狼狈与眼前的栖身之所是如何得来。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枯燥,他甚至已经将这个不算小的内院角落扫了整整两遍,直到每一片落叶都被归拢,石阶上的青苔都仿佛更湿润了几分。天色彻底沉了下去,小厮们张罗着在屋内各处点上灯,在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笼罩下的姚府点缀上点点光亮。
终于,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接着是丫鬟提高的嗓音:“小姐回来了!”
贺斩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倏地投向外间入内的回廊——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姚筝。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在胸腔里失了序地鼓噪起来。
与雨夜那个持伞而立、眼神清冽如刀救他于水火的模糊身影不同,此刻的姚筝依然是目不斜视大步走向小花园。
她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短褂与长裤,料子柔软,勾勒出少女的曲线,在石桌旁坐下陪着姚太太用晚饭。她微微侧着头听母亲说话,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在胸前,随着夜风轻轻晃动。灯火勾勒着她的侧脸,柔和得不可思议,哪里还有半分“女魔头”的煞气?可贺斩清楚地记得她雨夜中那双眼睛——冷静,锐利,带着不容置喙的凛冽。
姚太太正说着什么,姚筝似乎有所感应,漫不经心地斜瞥过来一眼,目光落在贺斩身上,没什么温度。
“你叫贺斩?”她开口,声音不像雨中那般带着寒意,却也疏离,带着些孩子气的干净。
贺斩还没来得及回应,姚太太便接了话,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就让他替我跟着你,总不能让我一把老骨头每天跟你跑来跑去吧。”
姚筝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姚太太这才满意,瞥了一眼姚筝,转而严肃地对贺斩吩咐:“你听着,从今往后,每天晚上戌时,她要是没有准时回来,绑也得给我绑回来!听见没有?”
“是。”贺斩应下,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个任务,他记下了。
一顿饭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结束。姚筝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便往内院走。贺斩默不作声,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穿过月洞门,内院更显幽静,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走到正房台阶下,姚筝忽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必跟着我。”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明确的界限:“戌时之前,我不需要你跟着。戌时之后......”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母亲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看我心情。”
贺斩的脚步立刻定在原地,如同钉在地上。他看着姚筝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只留下一片寂静和廊下摇晃的灯影。
3. 驯兽(01)
院子里静了下来,只余下晚风吹过花草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贺斩停步在原地,看着姚筝头也不回地走进那间亮起暖黄灯光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像一棵被遗忘的树,沉默地扎根在青石板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扇映出模糊剪影的窗棂。
内院不比外院,这里太过私密,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属于姚筝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混合着皂角与一点点书墨气的清冽味道。
他想起刚才饭桌上,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以及随口应下姚太太安排时那满不在乎的语调。轻飘飘的几个字概括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关联,像羽毛搔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惶惑。
他本不会在这里。这个认知比雨夜里的拳脚更让他感到无措。他是阴沟里挣扎求生的野犬,侥幸被拾回,却误入了精心养护着名贵花卉的暖房。连多看一眼,都像是冒犯。
房内的灯光晃动,人影走近窗户,唰的一声,里面的插销落下的轻响传来,随即,那暖黄的光也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遮挡。
贺斩喉结微动,终于缓缓垂下眼睫。他退后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廊下冰凉的石柱,才寻到一丝真实感。他没有离开,只是调整了一个既能警惕四周动静,又不会正对房门、显得过于冒犯的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了庭院的夜色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牙爬上中天。
房内似乎一直很安静,只有偶尔极轻微的、像是书本翻页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贺斩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时,书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姚筝并没有出来,她只是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依旧是那身鹅黄色的衣衫,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刚洗完澡不久的红润,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射向廊下的他。
“你打算在这里站一夜?”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夜间特有的慵懒和惊讶。
贺斩身体瞬间绷紧,像被点了穴。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守夜是他的本分,可被当事人这样直接问出来,却显得他有些......傻气。
姚筝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沾了夜露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睡去吧。”
说完,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门再次轻轻合上,插销落下的声音比之前更清晰。
贺斩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四周寂静无声的院落,像个木偶似的都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今夜发生的一切,比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要显得光怪陆离。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成为护卫,可姚筝......也好像没想让他成为护卫。
--
天光还未大亮,贺斩几乎是和衣而卧。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刚响起,他就立刻惊醒了。
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养成的警觉,让他像一张拉满的弓,瞬间绷紧。
贺斩顾不上洗漱起身推门而出,正看到春桃提着一个小箱,送姚筝穿过庭院朝外走去。
姚筝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短褂长裙,比昨日的鹅黄短褂更显利落,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编成了辫子。她步履很快,侧脸线条有些紧,似乎心事重重。
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们各自穿梭,洒扫的,准备早点的,无人对大小姐的早早出门表示惊讶,也无人留意到廊下刚刚站定的贺斩。他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声无息。
眼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垂花门外,贺斩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跟了上去。
他不敢靠太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牢牢锁着前方。姚府门外,一辆半旧的马车已经候着,姚筝弯腰上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辘辘向前。
贺斩愣了一下,随即迈开腿,小跑着追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姚太太只说了要跟着,却没说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他只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不能让她消失在视线里。
清晨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马车的速度不算快,但贺斩一路奔跑,还是微微有些气喘。他不敢松懈,直到马车在一条颇为繁华的街口停下,姚筝利落地跳下车,走进了那间挂着望江楼牌匾的茶楼。
贺斩停在街对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这才松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依着墙角,慢慢滑坐到地上,恰好挨着几个蜷缩在那里的乞丐。
他身上的衣服是姚府下人给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沾了奔跑时的尘土,加上他此刻有些茫然的神情,确实与旁边的乞丐无异。
一个老乞丐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嘿,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片儿是我们的地盘。”
贺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那乞丐却不依不饶,嗤笑道:“怎么,你也听说这姚老板有时候心情好,会施舍我们几个铜板?”
姚老板?贺斩捕捉到这个称呼,心头微动。原来她不只是姚家小姐。
他依旧沉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忽略耳边的嘈杂和乞丐们不友善的目光。阳光渐渐变得灼热,饥饿感也开始袭来。他几乎快要在这暖洋洋的困意中睡着时,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马车声。
他猛地睁开眼,果然看到姚筝从望江楼里出来,再次上了那辆马车。他立刻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又跟了上去。
这次马车停在了明德学堂门口。姚筝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而当贺斩试图跟随进入时,一名护卫伸手拦住了他。
“站住!干什么的?学堂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护卫的眼神带着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狼狈。
贺斩张了张嘴,想说是跟着姚小姐来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算什么身份?一个连名字都未必被记住的跟班,只能讪讪地收回迈出的脚步,低下了头。
“我......我等个人。”他声音干涩。
护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等着去,别堵在门口。”
贺斩默默退到学堂对面的一棵槐树下,靠在树干下继续蹲在地上等待。
忽然天边轰隆一声,如葡萄大的水滴随着树叶之间的缝隙落了下来,高大的树干也未能完全遮挡住逐渐变大的雨水,贺斩找不到就近的避雨点,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任由雨水浇灌,偶尔不安地挪动一下脚步,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等待不属于自己的那扇大门开启。
戌时很快就要到了。
窗外的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下愈急,哗啦啦地砸在窗棂和屋檐上,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风里裹着树叶微凉的清澈,将所有人拦在了屋内。姚筝看了看怀表,又望了望窗外,眉头微蹙。
与她一同整理文书的女先生见状,体贴道:“姚老板,这雨从下午下到现在,势头还这么猛,路上怕是难走。不如就在学堂用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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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再回?免得家里人担心,孩子们还想听您多讲讲游走四方的见识。”
姚筝沉吟片刻,想着母亲若是知道她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更要唠叨,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
就字话音未落,学堂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护卫的呵斥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哐当一声被从外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的水汽和凌厉,如同蛰伏的豹子骤然发起攻击,直冲姚筝而来!
姚筝只觉眼前一花,惊呼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天旋地转!柔软的腹部被一个坚硬如铁的肩膀死死抵住,一阵闷痛传来,她整个人已经被头下脚上地扛了起来。视线颠倒,她能看到的是迅速后退的地板,以及周围老师们惊愕失措的脸。
“啊——!”短暂的寂静后,是女先生们的尖叫。
贺斩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无视所有的混乱和目光,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且不容置疑:
“太太说了,戌时到了必须回家。”
姚筝这才反应过来扛着自己的人是谁!羞愤、惊吓、还有腹部被顶住的不适瞬间淹没了她。
“贺斩!你放肆!放我下来!”
她挣扎起来,双手捶打着他的后背。但贺斩的脊背如同铁板,她的捶打如同蚍蜉撼树。她不敢太大动作,怕真的摔下去,更怕挣扎走了光,只能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颈,徒劳地扭动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在他肩上无助地沽湧。
贺斩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挣扎和捶打,甚至在她扭动时,故意手臂收紧,将她往肩上又掂了掂,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挣扎的空间更小,腹部被顶得更难受。
“你......!”姚筝下意识YUE一声,气得说不出话。
贺斩却不再多言,扛着她,无视身后一片狼藉和惊愕的众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径直走出了明德学堂的大门,踏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姚筝满头满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勾着贺斩的胳膊贴的紧了些。
贺斩几步走到候在门口的马车旁,动作根本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的粗暴,一把将肩上的姚筝卸了下来,塞进了车厢。
姚筝跌坐在柔软的车垫上惊魂未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低头一看,自己月白色的短褂长裙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带着泥水的脏手印,正是刚才贺斩扛她时留下的。
怒火噌地一下窜到头顶。
她猛地探出身,深吸一口气想要厉声斥责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贺斩你......”
然而,她刚露出半个脑袋,话还没说完,一只湿漉漉、带着雨水凉意的大手就毫不客气地扣在了她的头顶上。那手掌粗糙,力道却不容抗拒,猛地向下一按,硬生生将她还未出口的斥责和她整个人一起,重新塞回了车厢里。
砰。
车门被贺斩从外面利落关上。
姚筝跌坐回去,捂着被按疼的头顶,看着紧闭的车门和晃动的车帘,气得胃疼。车厢外,传来贺斩简短对车夫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车夫挥动鞭子的吆喝,以及贺斩轻盈跃上车辕,坐在车夫旁边的细微动静。
马车开始辘辘前行,碾过积水的地面,溅起一串水花。
姚筝坐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衣襟上的泥手印,感受着头顶残留的力道和腹部的隐隐作痛,握紧拳头——
4. 驯兽(02)
雨势渐歇,姚府内升起的灯火被升腾的雾气纠缠,人影绰绰却看不真切,只有屋顶瓦檐滴答的水声。
姚筝心头的火气却越烧越旺。
“小姐——”
不等赶来的春桃抱着披风站稳,姚筝人影已经消失在走廊,迫不及待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冲向姚太太的小花厅。
一路上,姚筝背后和裙子上的黑色手印格外明显,惹得所有人驻足观看。
贺斩随着姚筝的步伐也来到姚太太的花厅,只是站在门外等候通传,并没有进来。
“娘你看他!”姚筝指着自己的衣服,咬牙切齿是真的生气:“你看看我的衣服,我才买的,就没穿两次!”
说完姚筝抬眼望着姚太太的反应,看到对方也是一脸心疼的打量着衣服,眼神狡黠轻咳一声,装出一副遗憾:“本来我是打算月底跟表妹去城里钱庄李老板家相亲的,这下看来不用去了。”
发生所有超出预判的事情,在姚筝这里都要薅出一把得利,才是商人的精髓。
姚太太正坐在厅中慢条斯理的喝参茶,还未来得及心疼女儿,听到姚筝怒气冲冲已经要交换赔偿,目光随即落在廊下半个身子还在淋着绵雨的贺斩——
听到说自己影响了姚筝的终身大事,贺斩内疚到浑身开始颤抖,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后颈滑落的是汗水还是雨水。
姚太太微微摇头叹息:“吃饭了吗?”
姚筝双手叉腰刻意装出一副怒发冲冠:“不吃!”
姚太太点点头,视线转向贺斩:“你呢?”
贺斩垂着眼,声音低沉沙哑:“未曾。”
他身上还在滴水,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头发黏在额前,模样比街边的乞丐好不了多少,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姚太太放下茶盏,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再加一副碗筷。”
说完,转过脸看向姚筝:“你也坐下,一起吃。”
就这一句,姚筝已经明白自己输了。
但在母亲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丫鬟们很快在廊下支起一个四方矮桌,供贺斩使用。
饭菜很快上桌,简单的家常菜,却热气腾腾。姚筝气都气饱了,拿着筷子半天没动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看着下方的贺斩,他起初似乎有些迟疑,但在姚太太说了句吃吧之后,便不再客气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得极快,却并不粗鲁发出很大声响,只是那专注和速度,明显是饿极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甚至连食物里的生姜花椒等边角料也一并吞进胃里。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脏兮兮的脚踝下用几根麻绳随意绑着草垫的勉勉强强称之为鞋子的东西,如同他之前的人生。
姚太太默默看着,给女儿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姚筝接收到母亲的目光,看着贺斩那副饿狼扑食的样子想来是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可是自己并不知晓,难道贺斩从离开家门就一直跟着自己?
想到自己一天坐着马车去了那么多地方,难道贺斩一直穿着那双鞋走路跟在自己身后?
他为什么不喊饿,不喊累,不喊疼?
真傻。
姚太太见女儿神色变幻,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人家贺斩,不过是遵从我的安排。戌时归家,是我定的规矩。他严格执行,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她目光转向姚筝,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提醒:“倒是你,筝儿。既然他如今是跟在你身边的人了,那么他的行为,无论是对是错,你是不是都应该负起责任来?”
“他是你的人,他若行事莽撞,失了分寸,外人不会只笑话他,更会笑话你姚筝不会调理下人。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姚筝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脸颊微微发烫,那点残存的怒气也消散了,只剩下讪讪。
--
内院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姚筝走得很快,裙摆扫过湿漉漉的地面,带起细小的水珠。
但贺斩跟在姚筝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脚下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在经历了白日里的奔波和雨水的浸泡后,终于彻底散了架。他几次试图维持平稳的步态,但脚底直接接触冰冷湿滑地面的触感,以及那细微却无法掩饰的趔趄,终究是暴露了窘迫。
两人已经进了内院的月洞,姚筝听到身后原本规律的脚步声变得迟疑、拖沓,还夹杂着些许异样的水声,忍不住回过头。
月光和廊下灯笼的光晕交织,她清晰地看到贺斩面无表情地提着一只完全断裂、如同烂草绳般的草鞋,另一只脚则光着,沾满了泥水和污渍,就那样直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见她回头,动作瞬间僵住,提着破鞋的手微微收紧,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不可察地佝偻了一分,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徒劳的想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姚筝的目光在他光着的脚和那破鞋上停留了一瞬,心头那点因母亲教诲而产生的复杂情绪里,又混入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走进院子旁边一间房,语气平淡:“你进来。”
这里是存放着姚筝院里的各种杂物。
姚筝在里面翻找出了一摞素净的男式布鞋。
她回身瞥了一眼贺斩的脚,拿起一双丢给对方:“试试。”
贺斩看着那双干净簇新的布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脏污不堪甚至可能还有血痂未褪的双脚,喉咙发紧。他觉得自己脚太脏,不配碰这新鞋,下意识地将光着的那只脚往后缩了缩,任由鞋子落在身上掉在地上,迟迟没有伸手去捡。
姚筝看他这般:“你难道明天要光着脚跟我跑大街吗?”
泡在青梅酒里酸涩浓醇的心脏终于松弛下来可以重新呼吸不至于溺死。
贺斩立刻用衣角使劲擦了擦手和脚,才坐在矮凳上笨拙地将脚往新鞋里套。
鞋子似乎有些紧了,贺斩脚趾蜷缩着,却不敢用力不敢提出任何反对话。
姚筝一直在旁边看着,见他试鞋的动作就知道不合脚。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弯下身,凑近看了看他穿鞋的情况。少女发丝的淡香和身上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贺斩浑身猛地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姚筝确定鞋子小了。她站起身,又重新拿了一双明显大一些的,然后蹲下抱着膝盖仰起头看向坐在矮凳上的贺斩,将新鞋递过去。
这个角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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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没有丝毫的嫌弃或施舍。贺斩的心脏像是被这眼神狠狠烫了一下,一股混杂着羞愧、感激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悸动直冲头顶。
他猛地从凳子上滑跪下来,不是单膝,而是双膝着地,额头重重磕在库房冰凉的地面上,发出的一声闷响。
姚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热勇猛的大礼惊得向后倒退几步,直到后背靠在门槛才镇定下来。
她顺势说道:“我也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着急。”
“遇到事情你可以先和我说,而不是像今天那样蛮力。”
她本想用懂不懂作为结尾,但话到嘴边,又担心对方的自尊心受不了,便换了一种更清晰的表达:“我说得清楚吗?”
姚筝等了一下,没等到回应,眉头又蹙了起来:“听见没有?”
贺斩这才抬眸,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野性和攻击性,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戌时归家,太太的命令。”
他的意思很明显,鞋是鞋的恩赐,但太太的命令高于一切,包括她。
姚筝一噎,一股火气又有点往上冒,但对着他那双不见底的眼睛,又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在这个时代,对方不是故意的重长轻幼,却是无意识的忽略事实: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才是家里最后拍板做正确决定的人,但每次还是要期待姚先生和姚太太的决定。
“你......”
她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压住烦躁:“那也不能......不能对我那样!你可以进去告诉我,或者......或者在外面等我!总之,不能再动手!”
贺斩看着她因气恼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再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姚筝懒得再跟他纠缠,转身推门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力道显示着余怒未消。
贺斩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插销落下的声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衫。他走到小厨房找来冷水也顾不上烧热,直接倒了两盆凉水洗了身子,换下湿冷的衣服,粗糙的干布料摩擦着皮肤,硬厚的鞋底支撑着他的脚,带来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并没有就此睡下,而是再次走到姚筝的厢房门外,找了个廊柱下的阴影处,如同昨夜一般,沉默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凉的柱子。
夜更深了,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微凉。
房内,姚筝坐在梳妆台前,春桃正帮她拆卸发辫准备洗漱。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带着愠色的脸,还有那件被小心翼翼放在一旁、沾着泥手印的学生装,她心烦意乱。
“小姐,那个贺斩......”春桃望着门外小声开口,带着担忧。
“别提他。”姚筝咬牙切齿的打断她,揉了揉眉心。
门外贺斩闭着眼,耳力却捕捉着房内细微的动静。直到屋内光亮熄灭,呼吸声变得均匀,确认她已经睡熟,他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
他抬手,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就是这双手毫不客气地按在了那位大小姐的头顶......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发丝柔软和头颅小巧的触感。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感觉掐灭。
5. 驯兽(03)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空气里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青草叶上的露珠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随着麻雀脆声轻啼在小院上方转一圈又匆匆飞走,贺斩打开门,换上新布鞋和干净舒服的衣服,走起路来已经可以挺直胸膛目视前方,再无昨日的滞涩和狼狈。他依旧沉默地跟在姚筝身后,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姚筝身上,偶尔才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
到了望江楼,姚筝跳下马车目不斜视径直进了后院的帐房。贺斩在众人狐疑的眼神中也跟着进去,安静地站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
帐房里李掌柜早已候着。
见姚筝进来,连忙捧出昨日的进出货账簿,又取过一把乌木算盘,恭敬地放在她面前。姚筝坐下,纤长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珠,眼神专注,不时提笔在旁边的纸上记录着什么,偶尔还会画出一些贺斩完全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
“我看之前我们一直宣传的芝麻豆腐几乎每桌必点,但这个菜一天比一天的销售量差。”姚筝说完仰起头望着李掌柜:“只要是有心人,吃过之后就可以复刻,我们需要尽快考虑新的招牌菜。”
“是。”
“后期我们的菜单就只做客户点的这些菜,其他的菜留着没人点我们还会增加成本,全部删掉。”
“是。”
姚筝继续看着昨日报表:“昨天巡捕房的卢局长来了?”
李掌柜颔首憨厚的笑笑:“您看到他点最喜欢的鸭血馄饨吗?”
“平时要大碗,昨天要小碗,没有要生蒜,也没有点酒...”姚筝微微一笑:“看来最近的相亲对象,虽然地位上要比卢局长低一些,但是卢局长更喜欢她一些。”
“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不只是李掌柜,一直低头的贺斩也循声抬起头望向坐在太师椅上玩笑似的姚筝。
“选择我们这个餐厅吃常餐,说明一起吃饭的地位肯定没有卢局长高。和往常不同选的小份,说明心里有事。”姚筝说到这里,放在桌面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似有似无的瞟了一眼旁边贺斩,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偷笑:“如果是公事,卢局长根本不会在意吃不吃蒜。特意不吃蒜不喝酒保持风度,是尊重女方。这年头,一旦心里有了对方,处处在意对方的感受,谁先开始,谁先输。”
李掌柜张大嘴巴,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鼓掌。
贺斩倒像是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心脏,愣在那句“这年头,一旦心里有了对方,处处在意对方的感受,谁先开始,谁先输”,半晌不明白什么意思,输了很丢脸吗,丢脸又如何。
不时有人进来询问工作情况,一个早上很快即将过去。
贺斩在房里呆着,不敢随意走动,也不敢发出声响。他看着姚筝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时而微蹙的眉头和听着她吸气呼气之间的声音,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他眼睛四处打量,看到桌角放着的茶壶和茶杯。犹豫了片刻,他悄无声息地拿着茶杯去厨房倒了杯新沏的茶水,冒着滚烫的热气。
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走到书案边,轻轻放在姚筝手边。
“小姐,喝水。”他的声音干涩低沉,有种不知所措的生疏。
姚筝正全神贯注于账目,被打断思路,瞥了一眼看到对方手里冒着白雾的茶杯,只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你去叫李掌柜进来。”
贺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杯滚烫的水透过纤薄的杯壁烫在他手上,很快将指尖烫得发红,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依言默默收回手,低声道:“是。”
他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李掌柜便快步走了进来。
“小姐有何吩咐?”
姚筝依旧没抬头,笔尖点着纸上的一处,对李掌柜吩咐道:“我把他交给你——”
说到这里,姚筝抬眼瞥了一眼杵在李掌柜身边的贺斩又看看旁边还在氤氲热气的茶杯,这才继续望着李掌柜,眼神与声音都软了些:“教教规矩。”
李掌柜心领神会,连忙躬身:“是,小姐放心。”
姚筝便不再多言,重新埋首于账本之中。
李掌柜转身之际,发现贺斩并没有跟上,回身拍拍贺斩的胳膊,示意对方跟着自己退出帐房。
轻轻带上门,李掌柜目光落在贺斩那双显然被烫过的手指上,苦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小子,你那水,是刚沏的吧?能给鸡烫毛了,手很疼吧?”
贺斩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子里,抿紧了唇,硬邦邦地回答:“不烫。”
“哪有人倒水倒的又烫又满的,”李掌柜被他这倔强的样子逗得摇了摇头,笑了笑:“小姐就是看你这人心思好,手脚也勤快,就是不懂这人情世故,莽撞了些。”
他拍了拍贺斩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没事,跟着我跑两天堂,学学待人接物,看看眼色,什么都错不了。”
贺斩抬头看了看李掌柜,又透过未关严的门缝,看了一眼帐房里那个重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清瘦身影,有些迟疑和担忧,压根没有听到刚才李掌柜说的所有内容:“是我做错什么,小姐不要我了么......”
“这才哪到哪啊,”李掌柜跟着贺斩的眼神同样望向账房里的姚筝,又转过脸打量着贺斩怅然的眼神,轻咳一声:
“且不说这主奴等级,男女之别也是有的,什么时候也没有县长教捕快抓贼的吧?小姐让你跟着我学规矩,是看你为了让你日后在身边帮忙,看重你。跟在小姐身边,不是光跟着使蛮力而已。”
李掌柜的话宛若醍醐灌顶,劈开了贺斩未曾言语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封闭。
贺斩低头望着脚上的新鞋,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望着李掌柜:“我听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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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姚筝的亲自嘱托,李掌柜对贺斩自然是倾囊相授,不仅在跑堂迎客的规矩上细心指点,更将一些察言观色、识人辨事的经验娓娓道来。他深知,能够帮助姚筝的人越多,老板遇到事时就不会把所有的期待放在自己这里。
李掌柜指着一位刚进门、衣着体面但步履略显急促的商人,朝身边提着茶壶准备引座的贺斩低声道:“瞧见没?这位爷脚步快,眼神四下扫,手指不自觉敲打衣襟。这多半是约了人谈事,心里急着找地方,又或是等人等得心焦。这时候,你迎上去不必多问,直接引到清净些的雅座,再快速奉上热茶,他定会觉得你贴心。反之,若是那种踱着方步,慢悠悠打量字画的,你便不能催,得容他慢慢看,适时介绍些特色,方显尊重。”
贺斩听的认真,李掌柜又扬起下巴示意角落一位文人模样的客人点菜时,对一道菜的配料问得极其详尽。李掌柜解释:“这类客人,心思细,讲究,可能还有些挑剔。你回话时务必准确、耐心,就算你担心菜品选择的不合适,你最多提醒客人菜选的多了,万不可提醒价格贵,你的好心,不一定换来好报。对那些高声大气、呼朋引伴的,则要显得爽利、热情,不管你在做什么,口上先回应得快,装也要装的动作麻利,给足他面子,他才不会找你的麻烦。”
“我们这些在外见人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冲突没有发生过。你要记得,这世间什么人都有,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无谓好人坏人,或许有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人会令你失望,但你一定也要相信,他人也有你想象不到的好。”
传授这些技巧和感受,李掌柜也语重心长地提点贺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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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别人只会羡慕你跟在小姐身边,但我们这些下人要心里清楚:别人高看我们一眼,那是小姐的面子,是姚家的体面;若是哪天别人低看我们,那恐怕就是我们自己行事不周,露了本来的短处。凡事多想一步,多看一眼,别给小姐招黑,明白吗?”
每个人的职场初代同事都是人生里程上非常重要的存在。
李掌柜的倾囊相授,令贺斩感受到男性长辈的温暖和豁达。他本就心思敏锐,学习能力极强,进步神速。到了两人合作的第三天,贺斩已经不仅仅在大堂可以完成跑堂的工作,甚至不满足于完成工作而已。
春天的早晨,天亮的晚,空气里还带着寒意。
贺斩提早将马车牵在门口。
他将车厢内外擦拭干净,找了个汤婆子焐在车厢棉垫下。他又去找春桃,要了一件姚筝平日出门常穿的薄外套,仔细叠好放在车厢里,甚至还从家里厨子那里要来几块新做的、不易掉渣的糕点,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放在零食盒里,置于一旁。
等到姚筝踏着晨露走到门口时,贺斩早已挺直身板,像一尊薄雾中的守护石像,静立在马车边,随着两人的距离逐渐清晰。看到姚筝的身影,石像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如同冰河解冻。
就在两人目光对视之后,他迅速低下头不敢直视,抬起结实的小臂,稳稳地伸到姚筝面前,供她搀扶。
姚筝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更多的是一种对贺斩举一反三、绝顶聪明的满意。她走到贺斩身边,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微微仰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少年。她挑了挑眉,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随即,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贺斩那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力量的小臂上,踩着马凳上车。
到了望江楼,贺斩利落地放下马凳,扶着姚筝稳稳下车。等到姚筝下车三步之后,他将马凳放回车后,一切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正准备像前几天一样,跟着李掌柜去继续学习跑堂的活儿——
“贺斩。”
已经走到门口的姚筝却回过身,叫住了他。
姚筝叫过他很多次,但大多是愤怒的,是无奈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平静地,亲口叫出他的名字。
贺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涌遍全身,他立刻转身,垂首恭立:“小姐。”
姚筝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通知一下李掌柜,今天中午给他加道菜。”
贺斩立刻应道:“是!”
但应下之后,脸上却露出一丝茫然,不太明白这突兀的加菜是为了什么。
姚筝看着他那虽听从却不解的神情,语气不由得软了些,有些刻意点拨后的了然:“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她顿了顿,抬眼上下打量贺斩,似笑非笑的从嗓子里嚼出来几个字:“我看你也是累的够呛。”
不等贺斩紧张的表情变化,姚筝已经回身留下一道背影。随风而来的,还有轻柔认可的一句::“可以毕业了。”
可以......毕业了?
贺斩猛地抬头,虽不懂但应该是件好事。他忙不迭地朝姚筝的背影鞠躬,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谢小姐!我......我这就去告诉掌柜!”
姚筝已经沿着望江楼后院回廊朝账房走去,院子里小河流淌的清澈与桃花绿草的清新混在一起随风像是一件披风轻轻的包裹着她,姚筝人是开心的,只是的表情里却有着一丝化不开的怅然。
“这不就是我们那的VIP服务?”
她低下头,不由得回忆起穿越前的现代,笑容里却有着一种孤独的凄凉:“一日不见,恍如隔世,好怀念啊......”
6. 驯兽(04)
姚筝已经开始习惯贺斩在身边的存在。固执的少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总能在她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递上姚筝“我还没说,你已经懂”的物件。
有时她在望江楼的帐房里忙得昏天暗地,不知窗外是天明还是天黑,阴天还是雨天。等到终于做好新的项目书,指尖发酸,脖颈僵硬,她撑着桌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
几乎在她起身的同时,原本坐在门槛外的贺斩便循声站了起来,转身将一件早已从马车里取来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薄外套递了进来。时机把握得精准无比。
姚筝自然地接过,披在身上,残留的疲惫似乎也被这带着体温预暖的衣物驱散了几分。她默不作声地向外走,贺斩便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身后。
坐上马车,车轮辘辘启动,姚筝才忽然想起,今日要去学堂,有一本讲怪志杂谈的书忘在了帐房的桌上,下午闲暇时还想翻看几页。
“贺斩,”她掀开车帘:“我忘了拿《子不语》,在帐房桌子上,你去取来。”
“是!”贺斩应声,立刻调转方向,快步跑回望江楼。
姚筝坐在车里等着,本以为很快,却等了颇久。春日的天说变就变,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沉的快了些。就在她微微蹙眉,猜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时,车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车帘被猛地掀开,露出贺斩满头大汗、发梢还在滴水的脸。他跑得急,胸腔剧烈起伏,喘着气,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子不语》,书册被他用身体护得极好,只有封面边缘沾了几点雨渍。
他双手将书递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窘迫,喘着气解释:“小、小姐......整栋楼,只有李掌柜和帐房先生识字......正巧,今日李掌柜不在,帐房先生又在忙着核对新到的货单,实在抽不开身......”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我只能请帐房先生,把书名写在纸上。我拿着纸,回到房间里,按着图上的笔画,一本一本对着找......”
他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大大的歉意和小小的试图向她讨好的谄笑:“不过还好!我想着,您要的书,肯定是近期看过的,不会收在箱底,就在您常坐的桌子附近找了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
姚筝接过那本尚带着他体温与潮气的书,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努力清晰的解释,望着他因奔跑和焦急而泛红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以及那双看着自己、带着完成任务的庆幸和一丝生怕没做好的忐忑的眼睛。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样一幅画面:这个不识字的傻小子,捏着一张写着鬼画符的纸,在自己那堆满了书籍账本的书桌旁,弯着腰,拿起每一本书,笨拙又极其认真地将书脊上的字与纸上的笔画一个个对照......
“知道了。”姚筝坐回车厢默默收回了书,指尖拂过封面上那微湿的痕迹,淡淡吩咐道:“去明德学堂。”
贺斩见她收了书,没再追问,似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放下车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重新坐回车辕,示意车夫出发。
马车再次启动,穿行在绵绵春雨中。车厢内,姚筝靠着车壁,忽然察觉往常下雨就回冰冷的木板不知道何时被贺斩放上一个垫子,靠起来舒服多了。她摩挲着手中的《子不语》,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那少年急促心跳带来的震动——
或许他以后,不止于此。
--
马车在明德学堂门口停稳。
姚筝下了车,贺斩则熟练地收起马凳,将其放回马车后厢。他习惯性地准备找个不惹眼的角落,如同前几次一样,安静地等待姚筝出来。毕竟,自上次他进了学堂后,整个学堂的人看见他相识见到了脏东西一般,禁止他踏入学堂半步,这里对他而言,是一道无形的界限。
只是这次,他刚转过身,却听到姚筝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进来。”
贺斩脚步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回头,看向姚筝。她站在学堂门口的石阶上,侧着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学堂里是贺斩鲜少听过的,从一间间敞开的教室里流淌出来,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读书声。这声音对从未接触过文字的贺斩来说,却像是被念咒的孙悟空,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发困、发涩。那些整齐划一的音节,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与他熟悉的市井嘈杂、拳脚风声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他不安的秩序和疏离。
姚筝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不适,径直沿着回廊向前走。贺斩低着头,目光所及是干净的石板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木,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书香,偶尔有鸟鸣暂时降落,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们在一间传来整齐诵读声的教室外停下。姚筝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唤了一声:“李老师。”
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很快走了出来,正是学堂的负责人李老师。他看到姚筝,脸上露出笑容,但目光扫过姚筝身后的贺斩时,那笑容明显淡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赞同。
“姚老板,您来了。”李老师客气道。
姚筝微微颔首,开门见山:“李老师,有两件事。第一,我观察了许久,觉得我们学堂目前只教授国文、算术和初级的中医知识,且这些也都是我们找的熟人帮忙,没有系统的学习,远远不够。如今外面变化快,孩子们需要了解更广阔的东西。我认为,应该增设化学和物理两门课程。”
李老师闻言,眉头微蹙,面露难色:“老板,我们现在只有两个教室,教的都是些您领养的孤儿,这些东西虽然不算什么,也足以他们将来在路边支个小摊帮忙写书信度日了。现在您说的这些学科,哪个不是官家子弟才能学的起的......莫说学生,便是我们这些教书匠,懂的也是凤毛麟角。这老师,去哪里寻呢?””
姚筝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语气平静却坚定:“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我来教。白天我去省城的师范学堂旁听学习,晚上回来,再把白天学到的,教给学堂里的学生。”
李老师愣住了,看着姚筝年轻却认真的脸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姚筝没有等他回应,继续说出第二件事,目光转向了垂手立在身后的贺斩:“第二,我去学习之前,有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能求您了。”
“这个贺斩,脑子还行,就是有些鲁莽。我留在你这里,帮我教教他。”
这话一出,不仅李老师愣住了,连贺斩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姚筝。
姚筝仿佛没有看到两人的惊愕,也并没有解释自己的用意,转身朝
贺斩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学写字?
他?
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在泥泞里打滚的人?
感情上他才在望江楼站稳脚跟不愿意开拓未知,理智上明白这是小姐因为自己不识字给予的压力。
姚筝对李老师点了点头,算是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心思各异的两人。
李老师看着姚筝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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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了看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却难掩局促的贺斩,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他显然误解了姚筝的那句教教他,认为姚筝还在记恨贺斩上次当众将她扛起,让她颜面扫地的事情,所以才将这粗野小子塞到学堂来,名为学习,实为磋磨,或是让他知难而退。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老师对贺斩采取了一种彻底的无视政策。他正常地给学生们上课,声音洪亮,耐心细致,但目光从不曾落在教室后排那个角落里、坐得笔直的贺斩身上。他从不给贺斩发放纸笔,仿佛忘了有这个学生的存在;当贺斩鼓起勇气在课间时间想要像其他学生一般跟在讲台边,用充满渴望又笨拙的眼神望向他时,李老师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干脆转身走开,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不看不听不回答。
贺斩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头。他看着其他孩子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看着他们在纸上写下工整或歪斜的字迹,内心焦灼如火,却无处宣泄。
学字是好的,他没有放弃。没有纸笔,他就在学堂午休、放学后,偷偷溜到厨房,捡那些烧过还带着炭黑的木柴枝,挑拣出尖细的,在厨房后院无人留意的泥地上,一遍遍地、依葫芦画瓢地描摹着他白天强记下来的字形。他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些笔画。
一天下来,学问没明白几个,手上脸上甚至衣服上,都沾满了乌黑的炭灰,显得狼狈不堪。这模样,自然引来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和嘲笑。
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像冰冷的雨点打在贺斩身上。他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却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记得姚筝的话,记得李掌柜的教诲,不能给小姐惹麻烦。
然而,忍耐并未换来安宁。几个年纪稍长、平日里就对姚筝颇为仰慕的学生,早已对贺斩这个曾冒犯过姚先生的粗人心怀不满。见他如今这副落魄样子,更是觉得找到了机会。
一天中午,贺斩照例在厨房后院练字,几个学生将他堵在了墙角。
“听说就是你,冒犯姚老板!兄弟们,给我揍他!”
拳头和脚踢如同雨点般落下。贺斩没有还手也没有解释,他只是蜷缩起身子,用手臂护住头脸,任由那些带着少年人怒意的击打落在他的背上、肩上。他不是打不过,他只是不能。在这里打架,无论对错,最后丢脸的,都会是安排他进来的姚筝。
直到那几人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贺斩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抹去嘴角一丝腥甜,看着地上被踩得模糊的炭笔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屈辱感席卷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姚府的。身上的伤痛尚且可以忍受,但那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努力却毫无进展、甚至连累小姐名声的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姚筝说。说李老师不教他?说同学们打他?说他学不会?这些听起来都像是无能的借口。他害怕看到姚筝眼中可能出现的失望,也不知道怎么诉说自己乱成一团的生活。
就算自己没有学会,小姐身边能人那么多,也不会有人在意自己。
贺斩第一次,选择了逃避。
他离开了姚府,却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初是愧疚和不安,但很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感攫住了他。他找到了以前在街头混迹时认识的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和他们一起,在城墙根下,在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刻,蹲在地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抽着劣质的烟卷,看着他们打那种他看不太懂的纸牌,听着他们粗俗的咧嘴笑骂发泄身体里空虚的情绪。
7. 驯兽(05)
姚筝这段时间忙于在省城师范学堂学习,还要准备晚上给明德学堂学生上课的内容,确实忽略了对贺斩的关注。直到这天她提前处理完事情,来到明德学堂,准备晚上的课程时,才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看到贺斩在学堂里了。
她找到李老师,随口问起:“贺斩呢?”
李老师正在整理教案,闻言,头也没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对东家不敬、不知礼数的人,能学出什么好来?不好好珍惜机会,跟人打架斗殴,已经好几日不见人影了。我看,根本就不是块读书的料......”
后面的话姚筝没有细听。她的心,在听到“对东家不敬”“打架”“不见人影”这几个词时,猛地沉了下去。她从未这么想过,惊讶,失望,遗憾与内疚,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对李老师淡淡道:“知道了。”
随即,她取消了当晚的课程,吩咐车夫:“回家。”
马车在渐沉的暮色中疾行。姚筝坐在车内,面色平静,指尖却微微蜷紧。她第一次,因为一个下人的处境,感到了真切的心绪不宁。
马车在姚府侧门停下。姚筝下了车,没有立刻进去,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府邸周围。直到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但也照见了那树下并不和谐的一幕。
几个穿着短打的闲汉蹲在地上,围着一个小圈子,烟雾缭绕,纸牌散乱。其中有个少年撇着腿蹲在地上,仰起头眯着眼睛对着阳光吐出一口烟气,懒散的听着旁人的话哈哈大笑。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似乎比往日更脏了些,头发也有些凌乱,融在那群人中,几乎看不出区别。可姚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果然逃了。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他曾经挣扎、也似乎更适合他的世界里。
姚筝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呵斥,也没有转身离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夕阳下那个显得有些孤单,又带着点自暴自弃意味的侧影。
“啧,你看那边站着的娇小姐一直在看我们,莫不是看上我们了?”一个蹲在地上的闲汉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同伴,朝姚筝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带着轻佻。
汉子们听到这话,脑子里面开始意淫,咧嘴哈哈大笑。
正叼着烟卷,被劣质烟草呛得有些头晕沉浸在那种短暂麻木感中的贺斩,闻言下意识地顺着同伴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那个熟悉又清冷的身影,她就静静地站在姚府侧门的阴影与光晕交界处,目光平静地望着这个方向,望着他。
“咳——!”贺斩被一口烟狠狠呛住,剧烈的咳嗽干呕起来。
巨大的惊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旁边的牌局。指间夹着的烟头随着他慌乱的动作掉落,正烫在粗布衣襟上,发出细微的“嗤”声,留下一个焦黑的小洞,他却浑然不觉。
“喂!贺斩你吃了屎了发什么疯?!”
同伴的抱怨和惊呼他充耳不闻。他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试图抚平衣服的褶皱,抹去可能沾染的烟味,硬着头皮,在同伴们惊愕疑惑,看好戏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跑向姚筝。
他停在姚筝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自己身上的烟味和尘土呛到了她。他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因为烟味而嘶哑断续:
“小......小姐,你......不是应该在学堂么......”
姚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任由发丝在风中起伏落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就在贺斩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凌凌的:
“吃饭了吗?”
贺斩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老实回答:“没......没有。”
姚筝闻言,不再看他那副狼狈的模样,转身,朝着府门走去,只留下一句简短却不容置疑的话:
“回家吃饭。”
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贺斩以为等待他的是雷霆万钧,却没想到只是一句平淡的回家吃饭。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身后那些闲汉们可能投来的各异目光,像终于找到了方向的迷途羔羊,紧紧地跟在了姚筝身后。
--
“春桃,你给我娘那边说一声,今日我忙,就不过去了。”刚进院门,姚筝回房一边换衣一边安排:“我们在院里吃饭。”
“我们?”
“把那个傻子也叫上。”
刚准备回房的贺斩循声回过头,正和春桃诧异的眼神对视,两人都望向姚筝的方向。
姚筝已经换好鹅黄色家居外套,干练的用布条将额头与两边头发缠一圈固定在耳后,这才打开门望着呆愣愣的贺斩:“不饿吗?快去收拾桌子。”
贺斩这才手脚麻利地将在小院的石桌擦干净,春桃已经从厨房拿来几样清淡却精致的家常小菜,三碗米饭。
“吃饭。”姚筝率先在石凳上坐下,对还僵立在原地的贺斩和正在布菜的春桃说道。
春桃显然习惯了小姐的随性,应了声便乖巧坐下。贺斩却愣住了,与小姐同桌吃饭?这于他而言,是比闯入学堂更逾矩的事情。他踌躇着,不敢上前。
姚筝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只是拿起筷子,自顾自开始用餐。春桃悄悄拉了拉贺斩的衣角,低声道:“小姐让你坐,你就坐吧。”
贺斩这才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小心翼翼地坐在姚筝的身边,石凳上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他低着头,眼睛只敢盯着自己面前的碗沿,筷子捏在手里,却重若千钧,根本不敢伸向任何一盘菜。桌上的青菜碧绿,豆腐嫩白,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肉,香气诱人,可他只觉得喉咙发紧。
姚筝安静地吃着饭,眼角的余光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她顿了顿,伸出自己的筷子,夹起一箸鲜嫩的炒鸡蛋,又添了一块酱肉,稳稳地放到了贺斩碗里的白米饭上。
余光察觉到贺斩的眼神,姚筝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清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贺斩心里漾开了巨大的涟漪。他受宠若惊,几乎是本能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脱口而出:
“小姐,你长得真好看,像仙女。”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如此直白如此粗陋的赞美,简直是亵渎!
整个小院的气氛倏尔轻松下来。
姚筝和春桃听完对视一笑,却并未露出恼意。显然姚筝听过太多类似的奉承,早已免疫。
贺斩这才松了口气,脸却红得更厉害,连忙埋下头,扒拉着碗里姚筝亲自夹的菜,只觉得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羞愧又是难以言喻的欢喜。
--
饭后,春桃利落地收拾碗筷。姚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对贺斩道:“你跟我进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姚筝的房间。一股混合着淡淡墨香、纸香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姚筝本身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布置得素雅而古旧,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窗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就连窗边那张供小憩的矮榻旁,小茶几上放的也不是茶点,而是几本翻开的线装书。
姚筝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铺开一张宣纸,取过一旁的毛笔,蘸饱了墨。她微微俯身,手腕悬空,运笔从容,在纸上写下了从一到十工整的汉字。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有力,带着女子笔下难得的筋骨。
写完,她放下笔,仰起头望向站在书桌旁局促不安的贺斩,目光清澈而坦诚:“学字的事,是我安排不周。”她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只想到主仆男女有别,先生教学更为便利,却没想到......”
她顿了顿,没有具体说没想到什么,但这一次贺斩瞬间明白了她没说完的半句话,她指的是李老师的无视和同学们的欺辱。
“伤害你,绝非我本意。”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贺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他从未想过,一向从未解释过自己安排的小姐,会因为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所受的委屈而向他解释。
姚筝微微倾身,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肯定:“但请你相信,贺斩,你真的是我见过少有的有心人。你学东西快,肯用心,如果只是做到跑堂为止,你划不来。”
“再说,我听说过去的皇帝都要懂好几种语言的,你都是学堂校长的人,什么都不懂,被骗了还在帮忙数钱怎么办。”说完姚筝站起身,将那支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毛笔递到贺斩手中。
贺斩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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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是屏住呼吸,坐到了那张还残留着她体温的椅子上。椅垫柔软舒适,但他浑身僵硬,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手中那支小小的笔杆上,以及......站在他身侧的人。
他连握笔都不会,手指笨拙地蜷缩着。
“等等,”姚筝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温和。她没有离开,而是就站在桌边,微微弯下腰,凑近过来,目光落在贺斩那只不知所措的手上。
她的发丝随着俯身的动作,有几缕垂落下来,几乎要扫到贺斩的手臂。她伸出自己的手,在贺斩的手边示范,指尖纤白,姿态优雅望着贺斩的手:“要这样,手指放在这里,手腕要稳。”
贺斩的视线无法控制地从笔尖移到她的手上,再顺着那纤细的手腕,悄悄上移,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烛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铺了一层柔光,他能看清她耳边细小的绒毛,以及那颗点缀在耳尖的小小的,惹人在意的痣。她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线条,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鼻腔里全是她身上橙花的味道。
“对,对,就是这样。”姚筝并未察觉他翻涌的心绪,见他模仿出了正确的握笔姿势,便出声鼓励,语气里带着赞许。
贺斩依言照着她写的字开始临摹,一笔一划,极为认真,也极为缓慢。他需要集中巨大的注意力,才能勉强压制住那因她靠近而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
写了几张后,姚筝轻声问:“你还想学哪个字吗?比如说......你的名字?”
贺斩猛地摇头,脸更红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想学您的名字。”
姚筝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弧度。这小子,果然得了李掌柜几分真传,懂得驭上了。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提笔在纸上写下姚筝二字。奈何笔画繁多,贺斩试了几次,都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姚筝指导了几次,见他仍不得要领,便轻叹一声。抬手示意贺斩的椅子往后坐一些,自己站到了他与书桌之间那片有限的空间里。
她拿起那支笔的上端,示意贺斩的手依旧握住笔杆下方。
“我带你写一遍。”
这下,贺斩几乎是将她半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不得不敞开些腿,才能容纳她站在身前。
他的视线被迫落在她的背影上——烛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柔和的肩线,几缕不听话的散发在她颈边晃荡,被光描出一道朦胧的金边。
她开始运笔,带动着他的手在纸上移动。她的发梢随着动作,不时轻轻掠过他的前襟和手臂,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痒的触感。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在她提笔落笔的瞬间,自己的手臂内侧,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腰肢......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腰肢侧方那一点点温软的碰触。
贺斩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愈发沉重灼热。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控制自己不要失态,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所有的感官却异常敏锐地捕捉着来自她的每一丝气息和碰触。
“学会了吗?”姚筝带着他写完一遍,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询问。
这一转身,她几乎是正面对着坐在椅子上的他,距离比刚才更近。贺斩猛地抬眼,撞进她清澈的眸子里,那里面还带着专注于教学的认真。他方才痴痴凝望她背影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眼前。
姚筝看着他这副呆呆望着自己、明显神游天外的模样,那点教学的耐心终于告罄,不由得来了气,柳眉微蹙:“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你得看字!”
贺斩被她一训,那偷窥被抓包的慌乱和羞赧瞬间达到顶峰,脸涨得通红。他像是元神被这一声呵斥才缓缓归位,眼神闪烁着,不敢与她对视。情急之下,他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声音带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延长这亲密接触的贪恋:
“小姐......我......我笨……能不能,再教一次?”他上身不自觉地朝桌面倾了倾,虽然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却比刚才更靠近了她一些,语气近乎撒娇般保证道:“我保证这次好好学,一定能学会!”
烛光下,他仰着头,眼中带着未褪的痴迷和小心翼翼的乞求。
姚筝看着他这副样子,那点气恼莫名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弦被轻轻拨动的异样感:“最后一次,看清楚了!”
8. 驯兽(06)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贺斩在姚筝亲自的指点与包容下,进步飞快。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在学堂里手足无措、任人嘲笑的跑堂,也不再是街头那个只能靠烟卷和牌局麻痹自己的落魄少年。他行走在姚筝身边,脊背挺得越发笔直,眼神里怯懦褪去,总算对姚家有了实实在在的归属感。
转眼,距离姚筝的生日只剩半月余。
这晚,姚筝在明德学堂上完新开设的物理课,李老师特意捧出一小坛自酿的桂花酒,笑容比往日真诚了许多:“姚老板,聊表心意,不成敬意。您为学堂辛苦了。”
几个年长的学生也恭敬地上前,代表大家敬了姚筝一杯。
盛情难却,姚筝便浅酌了一口,那酒液清甜,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后劲却有些绵长。
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姚府。
下车时,姚筝踩着马凳,酒意微醺,脚下轻轻一歪,若不是贺斩眼疾手快地稳稳扶住她的胳膊,她险些就要摔倒。
姚筝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脸上带着被夜风一吹更显明显的绯红。她似乎心情极好,竟就着那点酒意,不再像平日那般端庄,而是像只活跃的鹿,微微蹦跳着穿过庭院,直奔亮着灯的小花厅。
姚太太正坐在厅里,慢条斯理地品着宵夜的甜汤。
姚筝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母亲面前,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什么客套话也没说,只是将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到姚太太眼前,理所当然的五指张开,澄澄地看着母亲,意思再明显不过——要礼物。
姚太太故意垂下眼帘,专注地吹着汤匙里的热气,仿佛没看懂女儿的暗示。
姚筝不依,绕到母亲面前,再次把手摊开,理直气壮地又往前伸了伸,鼻子里发出着急的哼哼声,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
姚太太这才佯装发怒,抬起眼:“连声娘都不叫,还想要礼物?”
姚筝跪坐在姚太太腿边的软垫上,脑袋亲昵地枕上母亲的膝盖,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撒娇的鼻音:“娘——好娘——我的好娘亲——”
这一声声娘叫得姚太太心头发软,脸上再也绷不住严肃,放下汤匙,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行了行了,想要什么?”
姚筝仰起脸,眼睛弯成月牙,张牙舞爪描述:“我想要一条新的旗袍!要苏杭最新的样子,马上到夏天了嘛。”
“想要就买。”姚太太应下。
姚筝却还不满足,手掌覆在自己光洁的脖颈上,随即又把脑袋顶进母亲怀里,耍起无赖:“可是妈妈,我的脖子好空啊,空荡荡的,脑袋都快要飘起来了!”
姚太太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轻轻推了推她的额头:“这么多人在这儿呢,也不嫌丢人。”
目光不经意间瞥向厅外,正看到因为担心姚筝酒醉而跟到廊下的贺斩。
姚筝才不管,抱着母亲的腰摇晃,佯装生气:“给我买给我买嘛!”
“好好好,买,都买。”
姚太太无奈,只得全部答应。
她安抚性地拍着女儿的背,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视线再次落到门外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对了,贺斩,你什么时候生日?”
正沉浸在厅内温馨气氛中、嘴角不自觉也带上一点笑意的贺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
他局促地站直身体,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低下头,声音有些结巴:“我……我没有生日。”
“没有生日?”窝在母亲怀里的姚筝猛地抬起头,醉意都仿佛醒了两分,她惊讶地看着贺斩:“人怎么能没有生日呢?”
贺斩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小:“……不记得了。从小……就没人记得。”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姚筝心头。
她从母亲怀里蹦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却几步走到贺斩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她微微偏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语气轻快起来:“这样!你进我家的那天,就是你的生日!好不好?”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转身拉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贺斩的袖子,就要往外走:“走!小姐我现在就去给你挑礼物!生日礼物!”
贺斩呆愣愣的站着,望着眼前脸颊绯红、眼神灼亮、因为酒意而比平日更添几分鲜活与霸道的姚筝,任由对方拽的身形不稳——
什么叫礼物?
一颗心像是被抛上了云端,又被温暖的潮水紧紧包裹。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望向姚太太,得到眼神同意,这才只能任由她拉着,懵懵懂懂地,走回小院的方向,走向他人生中,第一个被赋予意义的生日。
--
姚筝拉着贺斩,一路带着微醺的雀跃,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她打开门,径自走到一个靠墙的多宝柜前,开始翻找起来。
“万宝龙的钢笔!”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黑色长盒打开,里面白色星星标识的钢笔,造型流畅优雅。姚筝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本能心痛:“可是......你还得买墨水,使用场景不合适。”
她有些尴尬的笑笑,把盒子合上放回去。
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珐琅小盒,上面绘着精致的缠枝莲:“这个!我表弟新送我的胭脂,据说颜色很时兴......”她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回头瞅了瞅贺斩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少年锐气的脸,摇摇头:“使用人群不合适。”
接着,她翻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软缎背心,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着兰草:“我娘亲手给我缝的,穿着可舒服了......”她摸了摸柔软的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好像......也不合适。”
她站在柜子前,抱着胳膊有些犯难地蹙起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物件,喃喃自语:“该送你什么好呢......”
忽然,她转过身,对着一直安静站在门口、目光追随着她的贺斩,大手一挥,指向整个书房,带着酒后的豪爽与慷慨:“要不,你在我书房里看,喜欢什么?随便选!不过......”
她伸出食指:“只能选一个。”
贺斩环顾这间充满了她气息的书房,目光从琳琅满目的书架扫过古朴的摆件,最后,试探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落在了姚筝书桌一角那个半开的装着些许零碎首饰的小匣子上。
姚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按在首饰盒上,挤出一个带着点紧张和警告的笑容:“这个可以,就是需要等八十年,等我嘎了再说。”
贺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无意地移开视线,望向了书架上层一个造型别致的青玉笔洗。姚筝立刻又跟着他的目光挪过去,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手臂虚虚环住那一方区域,自言自语:“这个怎么好像落灰了......得擦擦......”
就在姚筝紧张地防备着他会挑中什么她心头好的时候,贺斩的手指越过了那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摆件,取出来了一本《三字经》。
他轻轻地将书抽出来,转身,双手捧着递到姚筝面前,声音平静而坚定:“就这个。”
姚筝看着他手里那本三字经,又看看他认真的眼神,心里一时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涌起一股莫名的、酸酸软软的歉意。她接过那本书,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是我想要送你礼物的,前面几个不合适怪我有私心,但你......你可以选点更实用的,”她试图建议:“或者,要点钱什么的,自己去买需要的东西?”
贺斩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就这个。”
姚筝将书递还给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它就是你的了。”
贺斩珍重地接过,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不是一本旧书,而是无价之宝。
他抬起眼,看着姚筝,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小姐,要不......我可以留下这个生日愿望,等以后再实现吗?”
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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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挑眉,看着他难得流露出这般带着点算计而不是往常那般沉闷的模样,便也顺着他的意,也解了自己的歉意,带着点纵容的口吻:“好吧,看在你这是第一个生日愿望的份上,准了!”
但还是作为生意人加一句风险须知:“这个愿望不能违背公序良俗,不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贺斩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抱着书籍颔首:“好!”
然而,他这难得的轻松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姚筝话锋一转,恢复了平日里教书先生的清冷语调,指了指书桌:“既然书是你的了,那就更该好好学。今晚的任务,把第一张纸上的字,每个认真抄写十页。”
贺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带着点不敢置信的茫然:“啊?小姐......不是......过生日吗?”
姚筝双手抱胸,唇角微勾,酒气早已散去,恢复平日的骄纵:“是你过生日,不是不活了。再说学了新的字还不是你得益,赶紧写,写不完我陪你加班。”
--
日子滑向姚筝的生日,除了姚家人,就连亲戚朋友,也开始紧张准备,来慰藉姚筝一年的辛苦。
这日午后,姚筝正核对完账目,表弟徐巍晃了进来。
徐巍比姚筝小两岁,性子活络,家里有些产业,也在望江楼占着点股,算是姚筝生意上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他凑到姚筝书案前,笑嘻嘻地问:“姐,眼瞅着你生辰就到了,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
“这可是你问我的。”姚筝搁下笔,抬眼看了看他,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招手让徐巍再凑近些,待他附耳过来,才用气声极快地说了几句。
徐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猛地直起身,双手狂摆,脸色都白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姐,你饶了我吧!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姚筝早料到他这反应,也不恼,站起身,伸出纤长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戳着徐巍的胸口,一步一步迫使对方倒退,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呐,徐巍,你也是咱们望江楼的股东之一。现在外面都说别人家的点心比我们望江楼的点心好吃。你都不担心?不着急?”
她收回手指,抱臂看着他皱着眉头:“我又没让你去偷去抢,不过是陪我去探探虚实,尝尝味道,看看人家到底高明在哪里。你怕什么?”
徐巍一脸犯难,在地上转了个圈,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好姐姐!那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界!我但凡踏进去,被我爹知道了,腿都得打断!更何况是你?姚家大小姐跑去那种地方,要是传出去……”
“说的好像我去的话不被打断腿似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姚筝手舞足蹈的打断他,语气笃定:“我们找个雅静的包厢,只吃饭,听个小曲,品评一下菜品,吃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觉。”
“再说了,人生不过三万天,三万天啊弟弟。”姚筝拿出商场辩论的诡调:“等你我到了耄耋之年即将阴阳两隔,你坐在我的床边问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就是现在。”
说完,姚筝一脸虔诚的点点头双重强调这件心愿的重要性。
徐巍仍是怀疑地看着她,紧闭着嘴不松口。
姚筝见状,转身作势要坐下,语气幽幽的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意味,长叹一口气:“那就算了。反正我也累了,过完这个生日,我就听我娘的,找个男人嫁了,混吃等死,也挺好。”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听到招财猫要退休,徐巍立刻换了副面孔,焦急地上前,扯着姚筝的衣袖:“那......那倒也不是完全不行。不过,那里可是春满楼!我得先去打点打点,确保你的清誉万无一失!”
姚筝低下头奸计得逞的挑眉,眼底眸光闪过一丝狂喜。重新抬起头望着徐巍时面上却依旧淡淡的:“我信你的安排,两日后如何?”
“成!”
徐巍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瞒天过海,以及万一事发该怎么撇清自己。
9. 驯兽(07)
两日后,一切如常。
贺斩驾车将姚筝送到望江楼。
下车时,姚筝扶着他的手,刻意眼神望向别处语气随意地吩咐道:“贺斩,今日下午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回去,晚些我坐徐巍少爷的车回府。”
贺斩垂眸应道:“是,小姐。”
他看着她走进望江楼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姐平日里的私事,大多与生意或学堂有关,很少会特意支开他。但他没有多问,只是依言驾着空车回了姚府。
到了傍晚,天色渐沉,姚筝却迟迟未归。
姚太太派人到门口张望了几次,都不见人影,心下有些不安,便差贺斩去徐府询问。
贺斩快步赶到徐府,门房却只回说:“我家少爷下午确实和姚小姐一同出去了,说是去用晚饭,具体去了哪里,小的们实在不知。”
不知?
贺斩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小姐特意支开他,和徐少爷出去吃饭,却连徐府的下人都不知道去向?这太不寻常了。
他失魂落魄的离开徐府,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一时之间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每个方向都没有姚筝的影子,每个方向又可能会有姚筝的踪迹。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贺斩在街上跑的满头大汗,胸腔因为急促的运动而呼吸困难隐隐作痛。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的脚步停在了最不可能的巷口。
花街。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和隐约的酒气,各色灯笼将街道照的亮如白昼,却又透着一种暧昧的暖黄。露骨的歌声像是一种邀请,直往路过的男人耳朵里钻。
这里不可能是姚筝会来的地方,他转身离开,却忽然停了下来。
巷口不远处,赫然停着一辆他十分熟悉的马车!那是徐府的车驾!
小姐......小姐和表少爷来了这种地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贺斩头顶!震惊、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看错了人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他!但他立刻强行压下了这些纷乱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小姐在这里安全吗?表少爷那个不着调的,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
小姐一定是被迫的!
此刻的小姐,一定极度危险!
贺斩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冲进了那条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花街。
--
姚筝确实在这里。
下午处理完望江楼的事务后,她便在徐巍的安排下,悄悄来到了这里。
徐巍显然并不像他说的鲜少来此,熟门熟路地要了位置最好也最隐蔽的雅间。
雅间布置得极为精巧,珠帘绣幕,熏香袅袅。临街的一面是雕花木窗,挂着薄薄的纱帘,既能看清楼下的歌舞,又能很好地遮挡视线。
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香茗。
姚筝好奇地打量着房间,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冒险的兴奋:这可是每一位穿越者必来打卡地。
她打量着台上的姑娘,而台上抱着琵琶唱着江南小调的女子也同样时不时诧异的打量着这位气质与众不同的女客。
姚筝倒是不觉得局促与尴尬,拈起一块据说招牌的马奶千层酥,刚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酥脆香甜的滋味,就听到楼下大堂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一个年轻男子焦急的声音穿透了丝竹声和调笑声,异常清晰:
“我家小姐呢?!你们把我家小姐藏哪儿了?!让我进去!我家小姐呢——!”
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姚筝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起身,快步走到栏杆旁,拨开纱帘,小心翼翼地朝楼下望去——
只见大堂中央,贺斩正被几个龟奴模样的壮汉拦着,他脸色涨红,眼神焦急得像要喷出火来,正不顾一切地想要往里冲。他那身姚府下人的粗布衣裳,在这金碧辉煌、衣香鬓影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
姚筝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身子,蹲了下来,指着楼下,对一旁也愣住了的徐巍,声音都变了调:“他......他怎么来了?!”
徐巍也慌了神,就只会原地转圈:“我......我也不知道啊!这......这怎么办?”
姚筝脑子里瞬间闪过之前被贺斩当众从学堂扛走的窘迫场景,想到他那股不管不顾的蛮力,想到他对自己母亲命令的绝对服从......他一定会告诉母亲的!到时候,自己偷跑来春满楼的事就彻底瞒不住了!再干净的原因都不纯洁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听着贺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姚筝目光扫过房间,她看到了另一侧那扇通向后面小巷的窗户。
“帮我拦住他,别说看见我!”姚筝当机立断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仪态了,在徐巍惊愕的目光中,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看了看不算太高的地面,把心一横,眼睛一闭,纵身跳了下去!
“哎!阿姐!”徐巍吓得魂飞魄散,想去拉已经来不及。
几乎就在姚筝身影消失在窗口的同时,楼下因为有人跳窗的喊声而更加混乱。贺斩听到这声喊,心头巨震,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跳窗的人就是姚峥!
他再也顾不得阻拦,猛地发力撞开身前的龟奴,像一道旋风般冲出了春满楼的大门,绕到楼后的小巷。
昏暗的巷子里,他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方一闪而过,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小姐!”贺斩大喊一声,奋起直追。
姚筝跳窗落地,脚踝崴了一下,传来一阵疼痛,但她顾不得了。听到身后的喊声和脚步声,跑得更快。
她像个被媳妇抓包千万不能承认的坏男人,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发髻散了,衣裙也被刚才跳窗时刮蹭得有些凌乱。她拼尽全力奔跑,心脏快要炸开,肺里火辣辣的疼。
穿过几条七拐八绕的小巷,眼前出现了一座横跨在城内小河上的石拱桥。姚筝实在跑不动了,扶着冰凉的桥墩,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脚步声迅速逼近。
姚筝急中生智,猛地直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惊喜的、带着点恰到好处喘息的笑容,朝着追上来的贺斩挥了挥手,声音故作轻松:
“哎!贺斩?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贺斩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也跑得气息不匀,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角。他看着姚筝那明显是强装出来的镇定,看着她凌乱的鬓发和衣裙,满心的担忧、后怕,还有一丝被她欺骗和置于险境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奔跑和情绪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姐,回家。”
姚筝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这可太好了,我正想回家呢。整个下午我都在望江楼,累死了。”
“你没有。”
“我真的在。”来自老板地语气压制。
“你没有。”
姚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换上恳求的神色,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放软:“贺斩,今天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娘?她会杀了我的。”
贺斩看着她那双在夜色和桥头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亮、此刻却充满企求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知道她害怕什么,他知道自己只要点头,就能让她安心,或许......还能换取她一丝微弱的亲昵。
但是,他不能。
想起春满楼那乌烟瘴气的环境,想起她一个女子身处其中的危险,想起姚太太信任的托付......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固执的坚持:
“不行。”
简单的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姚筝所有的期望。权力失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抓住贺斩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指控:
“你瞧你这个人,我该给你的吃,该给你的喝,哪一次少了你的?甚至你的命都是我的,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况且都还没有来得及犯错,你要背叛我!”
背叛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贺斩浑身一颤。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被曲解的愤懑和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将她拉回正轨的急切。
他也提高了声音,第一次带着如此明显的情绪顶撞她:“小姐!那个地方不是你该去的!龙蛇混杂,危险重重!虽然你救了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但女子当从父母之命,你......你太任性了!”
“我任性?!”姚筝气得浑身发抖,她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如此直接地指责过?还是被一个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下人!她看着贺斩那张因为激动和坚持而显得格外棱角分明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所有的理智都被烧光了:“你在搞笑吗,我任性不是应该的么?”
她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半晌,猛地大喊一声:“我就不该救你!!”
伴随着这声带着哭腔的怒吼,她用尽全身力气,当街狠狠推了贺斩一把!
贺斩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他完全有能力稳住身形,但他没有,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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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怒火和推搡。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街口疾驰而来,车夫似乎没注意到桥上的两人,速度并未减缓。
贺斩眼角余光瞥见,脸色骤变!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还站在桥边、背对着马车的姚筝用力拉了回来!
“小心!”
姚筝惊叫一声,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得旋转着撞进他怀里。而贺斩因为拉回她的反作用力,脚下本就未稳,再加上姚筝撞过来的冲击,两人重心同时失衡——
落水声先后响起,打破了小河的宁静。
河水并不深,只及成年人的胸口。
贺斩很快就在冰冷的水中站直了身体,河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精壮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急切地寻找姚筝的身影。
紧接着,在他旁边,姚筝也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
她被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着,河水将她全身都浸透了。
此时,桥上马车已经驶过,桥头的灯笼光线昏黄,却足以照亮水中的情形。
贺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姚筝身上——
那身质地良好的春装,被冰冷的河水彻底浸透,薄薄的衣料紧紧贴服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饱满起伏的胸脯,以及修长的双腿轮廓......湿透的布料几乎呈半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地透出底下更白皙的肌肤......
贺斩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耳根瞬间红透。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比理智更快的本能,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姚筝前面!
同时,他迅速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却相对厚实一些的粗布外衫,不由分说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罩在了姚筝的头上和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强硬。
姚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还没从落水的惊吓和冰冷的河水中完全回过神,就被带着少年体温和强烈气息的外衫笼罩。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贺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命令的语气,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他隔着湿透的布料,紧紧按住她的肩膀,防止她把衣服扯下来。他靠得极近,近到姚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因为急促呼吸而带来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河水气息、汗味,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年轻男子的阳刚味道和炙热的体温。
“我们先......找个地方,遮一遮。”贺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和担忧。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姚筝被宽大外衫包裹住、却依然能看出在微微发抖的身体,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姚筝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她低头,透过衣衫的缝隙,能看到自己紧贴在身上的湿衣勾勒出的曲线,也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贺斩——他的中衣也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宽阔的胸膛、紧窄的腰腹和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一股热浪瞬间涌上她的脸颊,烧得她耳根都烫了起来。羞窘、恼怒、还有因为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异样悸动,让她又气又急。
她猛地抬起头,隔着湿漉漉的、贴在额前的发丝,瞪向贺斩。看到他脸上那混合着担忧窘迫和不容置疑的坚持的神情,她心头那股邪火再次窜起,带着一种报复般的冲动,她忽然踮起脚,抓住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张开嘴,狠狠地在他结实的小臂上咬了下去!
“都怪你!”
嘶——
贺斩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她,只是咬紧了牙关,默默忍受着那尖锐的疼痛,仿佛这是一种他应得的惩罚。
姚筝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猛地松开嘴,看到他手臂上清晰渗出血丝的牙印,心里又莫名地一慌。
贺斩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喊痛也没有责怪。
他伸出双臂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她隔绝了来自桥上或岸边的视线,将她连人带那件湿外衫一起,更紧地,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护在怀里,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岸边一处光线昏暗堆放着些许杂物的隐蔽角落走去:“小姐......别闹了,先离开这里好吗?求你了......”
河水冰冷,夜风一吹,姚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能任由贺斩半扶半抱半拽地,将她带往隐蔽角落。
10. 驯兽(08)
回到姚府,夜已深沉,檐下的灯笼在微湿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整座府宅陷入沉睡,毫无动静。
姚筝的心里稍稍安了些,转身经过小院的石拱门随即抬手将贺斩搭在自己肩头的褂子褪下还给他,回身迈进小院的第一眼,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小院里不似往日只亮角落的边角灯,此时所有的院脚与廊下都亮着灯,姚太太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色在强光下看不真切,反倒有一股沉凝的气氛笼罩四周。
见到姚筝和贺斩两人皆是头发半湿、衣衫沾染夜露的模样,姚太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先抬手止住了姚筝欲开口的动作,别过脸挥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什么都先别说,一身湿气,仔细着了凉。春桃,伺候小姐回房,立刻喝碗热姜汤,换上厚衣泡澡驱驱寒,好好休息。”
姚筝看了看母亲,又瞥了一眼沉默垂首的贺斩,睁大双眼朝对方使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终究没说什么,依言跟着春桃回了房。
院中只剩下姚太太和贺斩,院内像是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潮气,攥一把心脏都能怯出水。
姚太太的目光这才沉沉地落在贺斩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疏离而高傲的压力:“贺斩,小姐今日,去了何处?”
贺斩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据实以告:“回太太,小姐……去了春满楼。”
话音未落,姚太太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摔向贺斩,霍然起身,平日里慈祥温和的面容此刻罩满寒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怒:
“猪油蒙了心,狗屎粘了眼!”
看到贺斩本能的侧身躲过,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斥责,指尖戳向对方:
“我们姚家如此善待你,供你吃穿,教你识字,是让你跟着小姐、护着小姐!你倒好,竟敢信口雌黄,败坏小姐的清誉!春满楼那是什么地方?也是小姐能去、也是你能随口胡诌的地方?!”
“随意攀咬主子,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贺斩瞬间呆立当场,如遭雷击,张大嘴巴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姚太太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眼中冰冷算计甚至视已为草芥的厉色,电光火石间,他全明白了——
姚太太要的不是实话,她要的是姚筝不容有丝毫瑕疵的名声。哪怕姚筝真的去了,从他这个下人口中说出来,便是罪过,便是居心叵测的败坏!
“太太,我……”他想解释,想说自己从未说谎,小姐确实是去了,还见了人。
“闭嘴!”
姚太太根本不给他分辨的机会,怒声喝道:“来人!把这信口开河、不知尊卑的东西给我拖到院子中央,抽二十鞭!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候在院角两名健壮的家仆立刻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贺斩,迫使他跪在姚太太的面前。
“让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吐出来!”
贺斩没有挣扎,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盛怒的姚太太,心一点点沉入冰窖,比刚才淋湿的身体更冷。
原来这就是李掌柜教过的,所有人的好与坏都是假象,只有从利益出发才是真的。
执鞭的家仆毫不留情将贺斩按着跪倒在地,后背的衣服被粗鲁的撕开,露出少年劲瘦而紧绷的脊背,白皙完整的皮肤在凄清的月光下泛着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家仆手腕一抖,浸过水的牛皮鞭子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地抽落!
啪——!
清脆又沉闷的体罚声在寂静的夜色中炸裂。
第一鞭下去,贺斩的身体猛地向前一躬,牙关紧咬,脸颊涨红,喉咙里溢出刻意隐忍的闷哼。白皙的皮肤瞬间皮开肉绽,一道鲜红的鞭痕狰狞地凸起。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过神经,让他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腹部因吃痛而剧烈收缩,块垒分明的腹肌清晰地凸显出来。
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鞭子如同毒蛇,一下下噬咬着他的皮肉。
发麻,发痒,发痛。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春夜潮湿的温度,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血脉贲张的残酷。
贺斩死死咬住下唇,不再发出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因剧痛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痉挛,暴露着他正承受的痛苦。
汗水从额头滑落至下巴,滴落在地上。
姚筝正在房内由春桃伺候着喝姜汤,隐约听到院中的斥责和鞭打声,心中一惊,顾不得半干的长发,匆匆套了件外衫便快步走了出来。恰好看到贺斩受刑的一幕,那一道道刺目的血痕让她瞳孔微缩。
“停一停——”
姚太太已经回到姚筝的书房前厅,面上也恢复了平日的雍容慈祥,正悠闲的端着一杯热茶,仿佛廊下驯兽的主人并不是她。
“娘!”姚筝急步走到姚太太身边,听着刺耳的鞭笞声,双膝一软跪在了脚边:“我错了。”
“赶紧起来,地上多凉,这膝盖怎么能受得了。”姚太太抬眼承上她的双眸,满面温柔和煦,双手撑着姚筝的胳膊示意旁边下人找来脚踏给垫在身下:“这头上还潮着呢怎么就出来了,姜汤喝了吗?”
说完,姚太太从旁边的丝绒盒子里取出一条做工极其精巧的金锁,华丽而炫目:“来得正好,看看娘给你挑的这项链,喜不喜欢?”
她亲手为姚筝戴上,调整着锁扣的位置。语气温柔,话语却意有所指,清晰得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上的警钟:“一个奴才,最蠢的,就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知道点什么事,就可以拿来拿捏主子。这是取祸之道,万万要不得。”
金锁小小一个,垂在胸前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
姚筝抚摸着颈间冰凉的金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中那个强忍痛楚的身影,低声道:“娘,他只是……忠心于您,对您说了实话。”
姚太太为她整理项链的手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的捧气姚筝的脸,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见惯后宅事故的谋光:“他的忠心,或许是吧。但这忠心,不可以越界。主子的事,无论对错,都不是他一个奴才能妄加议论如实外传的。今日是娘在这里,若传扬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你?议论我们姚家?”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你也是看过书的,只因为一句谣言只因为一个眼神导致女子受困一生的悲剧你不是没听过。”
姚筝沉默了。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为她筹谋不容丝毫行差踏错的坚定——
“可是......”姚筝望向院中,贺斩被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在月光下触目惊心,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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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想要站起又被摁下原地。
对方在月光下痛到身体肌肉抽/搐的惨烈残影还停留在姚筝的脑中——
姚筝咬咬牙,小声忤逆:“这个道理我都是现在才知道,更何况一个字都没认全的贺斩,他可能顾念的不周全,但真的没有您说的意思,这个惩罚会不会太重了?——”
“今天这二十鞭,就算是替他开窍了。”
头顶察觉到姚太太杀气凛凛的眼神,姚筝晃晃母亲的胳膊,硬着头皮蹙眉小声提醒:“再怎么说,这动用私刑也不合适,这都是犯法的......”
姚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姚筝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的意思姚筝太了解了,就是滚。
外面的鞭声还在继续,姚筝自己已经急到后背全都是汗。她抱着姚太太的脖颈,晃着撒娇:“哎呀娘亲你最善良了,要是贺斩的娘亲在天上看到他受伤,一定也急得团团转。”
说到这里,外面的鞭声停了。
二十鞭,不多不少。
姚筝望向院内,贺斩宛若被随意丢弃的破败的玩偶,毫无知觉的瘫倒在地,被两个家仆像是拖布似的架起来。
他好可怜。
姚筝心已经不在这里,急切请求:“娘,我想去看看。”
“我也该回去了。”姚太太放下茶杯站起身,临走之前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去吧,不过已经这么晚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
姚筝快步走出书房,先找了个手脚利索的先去请望江楼的李掌柜,请他带个信得过的大夫一起过来。随即又安排春桃去厨房取些热粥,自己则回到书房,找了一圈金疮药。
等到所有人离开,姚筝进入贺斩的小屋,看到被丢在炕上的贺斩,被对方背上狰狞恐怖的伤痕吓了一跳。
“疼......”
屋内的血腥味浓郁,贺斩意识昏沉,感到有人靠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姚筝担忧和内疚的脸。
“小......小姐,你别进来,我屋里脏......”贺斩刚想支撑坐起,背后疼痛如灼烧一般,整张脸因为疼痛纠缠而皱在一起。
姚筝想起什么转身又回到书房,从书房的罐子里取出几颗自己做的奶糖,匆匆回到贺斩的角屋,坐在贺斩的床边,剥开一颗,小心翼翼递在贺斩干裂的嘴边。
贺斩愣住了。
他望着眼前乳白色的糖块,抬眼望向姚筝担心的双眸,回忆起刚刚姚筝为自己求饶的话,心中溢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比起背上的疼痛更加难以承受。
他机械的张开嘴,任由姚筝指腹落在他的嘴唇,将糖块塞进他的口中。
“你再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姚筝就这么坐在床边陪着他,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吃一颗糖。
贺斩闭上眼睛,口中残留着奶糖的甜味,鼻尖萦绕着姚筝身上淡淡的橙花味道,心脏像是跌进糖丝织成的蜜网,缓缓地下坠,竟真的减缓了身上的疼痛。低低的,用尽全力应声承诺:“......小姐,以后我......都听您的。”
“那可不咋地。”姚筝随口应声,刚好看到春桃和李掌柜们已经到了,立刻招手,声音已经有了崩溃哽咽,仰头强忍着镇定:“快快快,他太疼了,我帮不上忙——”
11. 驭兽(01)
接下来的十日,姚筝的生活轨迹依旧规律而忙碌。
望江楼的账目、明德学堂的课程、以及她自己前往省城师范学堂进修数理化的行程,将她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她像一只精准的钟摆,在几个固定的地点之间来回穿梭,脸上是惯常的清冷与专注。一位可怜员工的境遇,并不会影响她正常的工作与生活。
而贺斩在耳房中养伤的日子,并未受到苛待。
每日有春桃亲自送来的、利于伤口愈合的清淡菜肴;大夫也会准时随着家奴前来,仔细检查,换上新药;甚至连解闷的市井杂志、话本小说,李掌柜也体贴地差人买来,放在他的床头。
这一切细致周到的安排,源头是谁,贺斩心知肚明。
姚筝用行动贯彻姚家不养闲人的宗旨,贺斩自然也不愿因伤痛就此懈怠。
他不能起身随侍,便用她教的方式与她交流。
白天,他会强忍着背痛趴在炕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用那支她赠的毛笔,在粗糙的草纸上,极其自我以为的认真的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遇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或者根本不解其意的,他就在旁边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圈。
傍晚求着来送饭的春桃,顺便取走这些写满字和圈的纸。
第二天清晨姚筝踩在青石板上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之后,这些纸又会回到他手中,上面那些画圈的地方,已经被朱笔细细地标注了读音和释义,字迹清秀挺拔,一如她的人。
忠——旁边朱笔小注:尽心竭力,诚心尽力。
界——旁边朱笔小注:界限,分际。不可越界。
看到界字的注释时,贺斩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背上的伤疤似乎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闭上眼,姚太太那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忠诚,是奴才的本分,但这忠诚,不可失了分寸,绝不能越界,绝不可肖想。”
他明白了,用皮开肉绽的代价明白了这条规则的森严。
奴才就是奴才,就算主子多么看得起,还是奴才。
可当他看到姚筝在那夜之后,依旧耐心为他批注,依旧安排他的起居,他心中那点因委屈而生的寒意,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暖流所取代。
就算是奴才,只要是她的奴才,也无怨言。
短短十日,两人未曾见面,却凭借这字纸的往来,奇妙地维系着一种无形的联系,不仅没有生疏,反而因这特殊的笔友情结,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默契。
--
第十一日清晨,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淅淅沥沥的春雨不期而至,落在屋檐窗棂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料峭的春寒沿着门缝侵袭进屋,沿着冰凉的石板袭击整间闺房。。
姚筝撑着理智坐起身,感情还是胳膊搭在膝盖上手掌撑着惺忪睡眼想要借此多休息一会儿。
以前上学因为有老师负责有家长宠爱,睡过头也就睡过头了。
后来上班因为迟到会有惩罚,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的时候,姚筝甚至连地铁的时刻表背下来,从未迟到过。
现在,就算她躺在大宅院落里里外外几层围墙护着她守着她,反倒更是不敢造次,彻彻底底的抛弃了慵懒和颓废,躺平更是不可能的行为。
她收拾好今日需要处理的账册和学堂的教案,又特意将几本厚重的物理、化学课本装入书袋,下午去省城师范学堂的课程,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唉。
重重的叹息。
姚筝仰起头望着天花板——
世界八大酷刑之一,让文科生靠死记硬背,学习数理化。
唉。
她推开房门,一股带着湿意的冷风扑面而来——
“春桃,帮我拿件外套——”
姚筝回身朝屋里喊了一声,就在她回过头准备走下台阶的瞬间,脚步却微微一顿。
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伫立在那里。
贺斩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粗布短褂,同色的长裤,虽然依旧朴素,却显得格外利落精神。
他背对着她的房门,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望着院中迷蒙的雨丝,肩上衣服颜色略暗,看起来在雨中等了些时间。
十日卧床,他的脸颊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硬朗,但那双眼睛,在听到开门声转过来时,却比以往更加沉静,也更加明亮,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黑曜石。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雨声敲击着瓦檐和不远处的树叶,远处飞鸟扑棱着躲藏,成了此刻空旷悠远的背景音。
啊。
为学业烦燥的心,休止了一秒。
姚筝看着他,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背后,虽然隔着衣物,但她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那下面纵横交错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她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有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最终归于平静。
贺斩在她目光扫过自己后背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上前一步,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却稳稳地撑开了手中那把半旧的油纸伞,将一片无雨的天空撑到姚筝头顶。
“小姐,外面下雨,我送您过去。”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伤后初愈的一丝沙哑与生疏,却异常坚定。
姚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她步入伞下,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伞不算大,贺斩小心地将伞面大部分倾向她那一侧,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便被飘洒的雨丝打湿。
马车早已备好。
贺斩熟练地放好马凳,伸出胳膊做承托。
是被姚筝咬过的胳膊。
姚筝看着他,低头又看看被衣袖挡住的胳膊,略一迟疑,还是将自己的手掌轻轻搭了上去。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药材和皂角的清苦气息,是贺斩身上带来的。
姚筝注意到,车厢的坐垫似乎比往日更厚软了些,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藤条编织的小小暖笼,里面依稀可见炭火的微光,驱散着雨天的湿寒。这些细微的改变,无声地诉说着贺斩的用心。
她抿嘴一笑,还得是他。
马车启动,辘辘驶入被春雨笼罩的街道。
姚筝靠在车厢壁上,先是拿出望江楼的账本翻阅,偶尔提笔批注。处理完账目,她又换上了省城师范学堂的课本。那些弯弯曲曲的化学符号、复杂的物理公式,让她不由得蹙起了秀眉。她天性聪颖,于经商算学上极有天赋,但对于这些完全陌生的理化学科,也不得不付出十二分的努力。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只觉得头昏脑涨甚至有些想呕,那些符号仿佛有着神奇的催眠能力,那些文字但凡分开都认识,偏偏合在一起就完全没有缘分。
她烦躁地放下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软软地趴在了身旁的软垫上,胳膊撑在软垫两边,努力控制自己的脑袋不要耷拉。
贺斩坐在车辕上,身姿挺拔如故,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肩,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耳朵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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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留意着车厢内的动静。听到书册滑落的轻响,和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与烦恼的叹息,他下意识地回头,透过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缝隙,望了进去。
恰巧一阵风过,卷动着帘幔,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车厢内的情形。
姚筝趴在垫子上,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在颊边,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带着一丝倦怠的脆弱。她今日穿着一件浅碧色的斜襟上衣,领口处,那枚姚太太亲自为她戴上的、做工极其精巧的金锁吊坠,随着她趴伏的姿势,正悬在空中,微微地晃动着。金色的光芒在略显昏暗的车厢内,划出细碎而耀眼的光弧。
那晃动的金锁,瞬间刺痛了贺斩的眼睛。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拉回到那个月色惨白血腥味弥漫的夜晚。他背上皮开肉绽,剧痛如同烈火焚身。意识模糊之际,是她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吃糖。那时,她低下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冰凉的发梢蹭着他的脸颊,领口也是这枚金锁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也是这样晃动着。
“你再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当时的声音,带着温暖而有力的支撑,此刻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奶糖的甜味,似乎再次于舌尖弥漫开来,与背脊上尚未消散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矛盾撕扯着他内心的感受。
贺斩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一种强烈的,想要为她做点什么,驱散她此刻烦恼的冲动,促使他开了口,声音因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而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
“小姐,离到地方还有些时辰,您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吧,空腹容易头晕。”他记得春桃准备的食盒里,有李掌柜送来的千层酥。
姚筝依旧闭着眼,闻言只是双手撑着脑袋懒懒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从车厢里传来:“不行......碳水吃的太多,容易晕碳,下午的课更不能听了......”
她说着,似乎连维持这个说话的姿势都觉得累,手腕一松,整个人更深地陷进软垫里,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逃避那些恼人的功课。
贺斩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听着姚筝这副难得显露的孩子般的烦恼与无助,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厉害。
他本还想再劝,可回身的刹那,目光再次掠进车厢——她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腰肢纤细,身形曲线因趴伏的姿势而显得愈发清晰,衣领微松,露出一小段如玉般光滑细腻的后颈......
血气瞬间涌上头顶,贺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转回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红色。
他再不敢多看车厢一眼,只能僵硬地盯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街道,先前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几声低低的、带着几分慌乱和无措的诺诺:
“您......您先歇着......下午,下午我帮您......”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帮她?他能帮她什么?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公式,他连看都看不懂。一股无力的沮丧感漫上心头。
然而,车厢内的姚筝,在听到他这句笨拙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时,紧闭的眼睫却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模糊的弧度,转瞬即逝。
春日的风,裹挟着雨水的气息和道路两旁新芽破土、青草舒展的清新味道,顽皮地钻过车帘的缝隙,吹进车厢。
姚筝用书挡着脸,看不出表情,只有声音听起来雀跃了些:“我......考虑下。”
12. 驭兽(02)
转眼便到了姚筝生辰当日。姚府一改往日的清雅静谧,从清晨起便喧腾起来,处处张灯结彩,仆役们穿梭往来,脸上都带着节庆的喜气。姚筝一早便发了话,府内设宴款待亲友,府门外更是沿着街巷摆了长长的流水席,邀请左邻右舍免费享用,并且特意下了话:今日只为同乐,概不收受礼金。
这话传开,更是引来一片赞誉。
姚太太私下觉得此举过于大方,姚筝却只是捻着一颗新到的香榧,眉眼弯弯地解释:“娘亲,大家在我家做工做事,平日里已是辛苦,若我再借着生日的由头向大家收礼,岂不成了空手套白狼?这等损阴德的事,娘亲可没教过我。”
寥寥几句,反倒哄得姚太太喜笑颜开。
府内,则宴请姚家亲眷以及一些走得近的世交。望江楼那边,由李掌柜出面,专门设宴款待生意上有往来的合作伙伴,既全了礼数,又不至于让小姐应酬劳神。明德学堂也特意放了一天假,让先生和学生们同乐。
对于姚筝而言,这难得的休假,其实也只是比平日晚起了一个时辰罢了。
各方虽未大规模宴请,但必要的致意和接待总是免不了的。她起身后,由春桃和几个丫鬟伺候着梳洗打扮,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旗袍,这才不紧不慢的接开内室的珠帘。
一直抱着胳膊守在门口,警惕的望着外间人来人往,穿着姚家新发的更体面些的深蓝色学生装的贺斩,闻声转头望去——
只一眼,他便像是被施了咒似的,呆立在原地,呼吸停滞。
往日里,姚筝多是素净的学生装或利落的裤褂,鲜少作如此明媚娇艳的打扮。今日,她显然是精心妆饰过。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被巧妙地挽起,不是用寻常珠钗,而是将一串圆润莹白的细小珍珠项链如同发带般嵌在发髻间,珍珠温润的光泽与她如玉的肌肤相得益彰。耳垂上干干净净,未戴任何耳饰,愈发显得脖颈修长白皙。而颈间,只戴着姚太太所赠的金锁项链,小金锁在光线映照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妆容也由平日的大地色系转成淡粉色系。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身新做的旗袍。柔和的粉底色,上面用银线和苏绣技法,勾勒出疏密有致、清雅挺拔的翠竹图案。旗袍的剪裁极其考究,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凝脂肌肤。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一株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粉色玉竹,散发着年轻明艳的勃勃生机,与平日那个拨弄算盘、皱眉思考的冷静形象判若两人。
贺斩只觉得眼前一片炫目,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愣愣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前所未见的美丽影像,深深镌刻在心底。
姚筝见他这副呆样,唇角微扬,不觉对方造次,只是戏谑:“傻愣着做什么,春桃不便去外院,你和我去。”
贺斩这才猛地回神,慌忙上前跟在姚筝身后,不敢再看。只是脚下一个虚浮差点绊倒,耳根也悄然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宴席设在外间的花厅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各方宾朋齐聚,纷纷向姚筝道贺,也免不了有亲戚端着长辈的架子,吊着烟架吐出一口烟,借机盘算姚家的资产,语重心长敲打她要恪守孝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浮云,以后出嫁要三从四德,以夫为纲,多子多福等等等等。姚筝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和站在不远处,目光追随她的贺斩交汇。姚筝听话的低下头,眼神却从旁边的长辈缓缓游移上天,灵动的瞥了一眼贺斩。
彼此什么都没说,贺斩因她盛装产生的那点距离感瞬间消散,忍不住瞥了一眼身边还在喷口水的长辈,向姚筝递上同情的眼神。
也有真心来庆祝的。
徐巍自从上次和姚筝在春满楼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次好不容易相聚,特意派人从外地快马加鞭送来的时新干货——粒大饱满的开心果、香气扑鼻的松子、油光锃亮的榛子,甚至还有几盒包装精美的从美国漂洋过海而来的巧克力,在这年月可是稀罕物。
姚筝端坐在主桌,应对得体,举止优雅。然而,就在长辈们扭头互相敬酒、寒暄说话的间隙,她眼疾手快,迅速抓了一把开心果和几颗包装奇特的巧克力,趁着宽大袖摆的遮掩,飞快地塞进了侍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贺斩那深色外套的口袋里。
贺斩只觉得口袋一沉,低头看去,正看到姚筝宛若松鼠洞藏似的双手捧着一把一把的塞,下意识推却:“小姐......够了。”
姚筝却根本不理他,甚至干脆拉开他的裤子口袋,继续往里塞,小声道:“拿回去和春桃分着吃。”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散了他因身处这盛大场合而产生的些许局促。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是顺从的站的离姚筝更近了些,手指悄悄碰了碰口袋里那些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零嘴,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酥痒难耐。
席间,众人不免谈起姚筝的生日正好赶上百花盛开的春日,是个极好的节气。姚筝嘴里含着一颗刚刚剥开的、奶香四溢的龙虾酥糖,满足地眯起眼,随即仰起脸,对着身旁的姚太太,声音带着点撒娇的甜腻:“还得是我娘会生,挑了这么个好时候。”
姚太太正与旁人说笑,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忍不住轻轻啐了她一口,笑骂道:“没大没小!”
眼底却满是宠溺的笑意。
一顿饭在热闹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撤去席面,长辈们便吆喝着支起了麻将桌,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很快响起。而年轻些的晚辈和府里年纪相仿的下人们,有的聊天,有的则聚在后花园里,玩起了捉迷藏。
姚筝今日也难得卸下了老板的担子,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游戏。
她拉着平日鲜少见面的表弟表妹,笑声如同银铃般在假山、花木间回荡。
贺斩自然是跟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他不太参与这种玩闹,只是不远不近地守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抹粉色的身影,确保她的安全,也......贪恋地看着她难得全然放松的欢快模样。
一轮游戏,扮鬼的小表弟开始倒数。
姚筝提着旗袍下摆,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回廊,寻找着合适的藏身之处。眼看倒计时即将结束,她情急之下,拉开一间闲置客房厚重的梨花木大衣柜门,弯腰便钻了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身影也敏捷地闪了进来,顺手带上了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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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小黑暗充斥着樟木和淡淡尘螨味道的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个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是贺斩。
他几乎是本能地跟着她,在她躲进来的瞬间,也选择了这里。
衣柜内部空间对于两个人来说,实在过于逼仄。
姚筝蜷缩在角落里,贺斩则只能侧着身子,勉力支撑着自己,避免碰到她。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他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因为刚才奔跑和此刻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温热的带着她身上特有橙花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他的鼻尖。他那身深蓝色的护卫服衣料,与她柔软的粉色旗袍袖摆不可避免地轻轻摩擦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姚筝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跟进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忍不住压低声音,无可奈何带:“你怎么也进来了?”
贺斩在黑暗中绷紧了身体,喉咙发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保护小姐。”
姚筝用力的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理他。避免自己无法控制的指责对方鬼扯——我觉得现在的情况,被你压死的危险程度比被衣柜压死的危险程度高更多。
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
贺斩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甚至能感觉到姚筝呼吸时绵软的气流,轻轻拂过他颈部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他的手臂为了避免触碰到她,僵硬地悬在半空撑在衣柜的顶层和侧壁,手肘甚至能感觉到她旗袍面料那光滑微凉的触感。
姚筝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过分狎昵的距离和黑暗中滋生的暧昧。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却抵在了冰凉的柜壁上,无处可退。她轻轻动了一下,试图调整姿势,膝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大腿内侧。
两人同时一僵。
黑暗中贺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努力屏住呼吸,想要压□□内莫名躁动的热流,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他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私密的接触。尤其是,对方还是他视若神明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姚筝。
外面,表弟寻找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花园的另一头。
可衣柜里的两人,谁也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方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凝固了。只有彼此交织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无法抑制的如同共鸣般的心跳声,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危险而甜蜜的秘密。
贺斩在黑暗中,能模糊地感觉到她近在咫尺的轮廓。借着这份黑暗这份隐秘这份封闭的空间,他歪着脑袋靠着衣柜内壁不再躲闪不再低头,光明正大的,贪婪的用眼神描绘着他的小姐。描绘着她那身粉色的旗袍,描绘着她发间莹润的珍珠,描绘着她脖颈上闪烁的金锁,描绘着她娇憨的侧脸,晴朗明亮的双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春潮向他一直以来用规矩和本分筑起的堤坝发起进攻。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抬起了那只悬空的手。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姚筝肩膀时——
13. 驭兽(03)
外面传来寻找他们的呼喊声,姚筝才像是大梦初醒,有些慌乱地从那逼仄的空间里钻出来,重新投入到喧闹的游戏中,只是彼此回望之间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目光偶尔相触,又飞快地避开。
玩闹了一阵,姚筝忽然想起一桩正事。
她拉了拉略微有些褶皱的旗袍下摆,扬起下巴对众人正色道:“你们先玩,我回房取点东西。”
说罢,便转身朝着内院走去。
贺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沉默地跟了上去。
姚筝沿着外院回廊,经过内院拱门回到书房。
她走到书案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了一叠印制精美的卡片。
贺斩认得,那是名片。
是春桃前些日子按姚筝的吩咐,特意拓印的。白色的卡纸上,清晰地印着姚筝的名字,下面是望江楼的地址,以及一行稍小些的字:承接商务宴请食品销售、商事咨询会议接待、新式商务企业规划。
姚筝举起名片,拿起那支她曾经想送给贺斩的万宝龙钢笔,拧开笔帽,重新将承接项目在背面又写了一遍。这还不够,拿在每一张名片右下角的留白处,都极其熟练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线条简洁却生动传神的线条小人。小人手舞足蹈,带着她特有的几分清冷几分俏皮的神韵。
“小姐,这是……?”贺斩看着那叠名片,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又不太确定。
“我们去外院大堂,”姚筝将名片整理好,望着贺斩,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平日没有时间认识新朋友,今日来了不少街坊邻居,还有些面生的客人,正好让大家知道知道咱们望江楼和明德学堂的业务,拓展一下人脉。”
贺斩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想到外院鱼龙混杂的环境那些宾客歪坐要酒的粗俗,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担忧。
他犹豫了一下,只觉姚筝说的很多词语自己都不懂,挠挠后脑勺,还是低声开口道:“小姐,我听您这意思,您这,算是闺房小姐的和外人的情书吗?若是……若是有人拿了您的名片,借着您的名头,在外头……败坏您的名声,怎么办?”
他想起万一有人拿了这名片,说是小姐的倾慕者或者干脆冒充小姐,这可如何使得。
情书?
不算吧?
为什么所有人的逻辑出发点首先都是情情爱爱?
姚筝闻言,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手中握紧那一小叠名片,眼神清亮而坦荡:“怕什么?发名片,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的名号,知道我能做什么。若是有人真能模仿我的笔迹,学透我的本事去行骗,那也算他的能耐。”
她顿了顿,仰起头看向贺斩,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做,全是答案;想,全是问题。知道吗?”
贺斩站在桌边,望着坐在桌前准备起身的姚筝,莫名心中也是做事的激情,虽然完全不知道,总感觉应该知道:“知道了!”
两人一起来到外院。这里比内院更加喧闹,流水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姚筝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今日这身粉旗袍配珍珠金锁的装扮,既不失少女的明媚,又隐隐透出几分主事人的气度。她落落大方地走向各桌,微笑着与相熟或不甚相熟的宾客寒暄,然后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
“您好,我是姚筝,这是望江楼的名片,日后若有商务宴请需求,咱们聊聊。”
她的举止得体,笑容恰到好处。大多数宾客,无论是出于对姚家的尊重,还是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小姐的好奇,都客气地双手接过,口中说着姚小姐年轻有为、一定一定之类的客套话。
贺斩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头警惕的猎犬,守护着他的珍宝。
他看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从容不迫地介绍着自己和她的事业,看着她亲手画下的那些笑脸被递到不同的人手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期待。
当姚筝专注地与人交谈时,脖颈上的小金锁会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晃得贺斩心尖发颤,眼神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
一整个下午,姚筝被一群男宾围着不时倒茶伺候或接受所谓男性长辈的教导。偶尔对方不合时宜靠的过近,不等姚筝抬起手掌去撑,贺斩已经悄无声息的用自己的身体将两人间隔开,隐匿在所谓熟识关系中的危险就这么被解决。
然而,这份由她的勇气和他的守护共同营造出的看似顺利的局面,在他们转身离开外院,准备返回内院宴厅时,被猝不及防地击碎了。
外院通往宴厅的拱门附近,青石路旁的花圃边缘,散落着几张眼熟的白色卡片,正是姚筝方才亲手递出去的名片。
它们像是被随手丢弃的废纸,毫无抵抗的躺在地上。那上面她精心绘制的线条小人,在尘埃中脏的格外刺眼。
“啊小姐请留步——”
贺斩的脚步猛地顿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随即而来的姚筝——
没有听到姚筝的声音,待转身望向她时,已经迟了。
只见姚筝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煞白。她原本明亮自信的眼神,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粗暴无视的尴尬。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平日里执笔拨算盘、稳定有力的手,此刻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贺斩能清晰地听到她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看着她僵立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色彩的神像,一股汹涌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小姐你等等我,我去把那些丢弃名片的杂碎揪出来,问问他们哪里来的脸面干这种吃饭砸锅的行径!”
“贺斩!”就在他怒火中烧之际,姚筝却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那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些许,温柔喝止了他:“不要。”
她默默地弯下了腰,蹲下身伸出手,开始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名片捡起来。
贺斩看着她蹲在地上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着她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心头那股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酸楚的情绪所取代。
他没有任何犹豫,也立刻蹲下身陪着她一起,沉默地将那些被遗弃的名片一一拾起。
当最后一张名片被姚筝擦干净,放入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巧丝绒袋里时,她忽然抬起了头迎着天幕。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看向贺斩,耸起肩膀,嘴角竟然向上牵起了一个打胜仗似的,得意与坚毅的笑:“还不错!我刚才数了数,我统共发出了二十张名片,现在只捡到了十九张!”
她晃了晃手中的丝绒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拿到了及格的成绩单:“这就说明,我至少成功吸引了一个客户!”
“没白来,都没白来!”姚筝越说越开心,朝着贺斩竖起一根手指:“只要我每天成功发展一位客户,一个月也有三十位,三十个家庭,算下来数都数不清楚!”
贺斩愣住了,看着她不像是装出来的乐观,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总觉得她在自己的心里到处跑,不断地将自己的心戳的酸酸的,变得更加广阔。
和她一起,像是每天都在冒险。
--
晚宴时分,全家上下似乎都隐约听说了外院名片被弃之事,餐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姚太太几次想开口,最终却只是默默给女儿夹了她爱吃的菜。
徐巍等其他亲戚也小心翼翼地避开相关话题。聊着今日菜品如何聊着学堂趣事,好吃的肉菜全给姚筝碗里送。
姚筝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谈笑风生,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饭后,姚筝松了口气要回房,却被姚太太特意招呼大家打麻将。
“平日这个时候你才回来,今日大好闲暇,你留下来陪我们玩玩。”
“是呀阿姐,”徐巍也跟着撒娇恳求:“玩一会儿玩一会儿嘛。”
姚筝怎么会不清楚,大家是想要她转移注意力,只能点头:“可是我不太会玩,不要嫌弃我摆排耽误时间哦。”
牌桌支在暖意融融的小花厅里,姚太太、姚筝、徐巍,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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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凑成了一桌。
贺斩则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地侍立在姚筝身后。
牌局开始,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徐巍显然有意要让表姐开心,打出的牌几乎是明着喂给姚筝吃。
姚太太更是心照不宣,好几次明明可以胡牌,却故意拆了打出去,就为了给女儿放炮。
贺斩站在姚筝身后,凭借着他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偶尔会在姚筝犹豫时,用极低的声音,提示她某张牌的危险性或机会。
“小姐,二筒慎出,上家可能等碰。”
“五万可打,下家刚打过一张。”
他的声音低沉,只有姚筝能听见。呼吸间温热的气息落在姚筝脖颈,像是不着痕迹的绕着脖颈缠了一圈,温柔而隐秘。
姚筝身子一僵,先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按照他的提示出牌。
在徐巍的助攻、姚太太的放水和贺斩的指点下,姚筝面前的筹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起来,赢得盆满钵满。
“胡了!”
姚筝第N次将牌推倒,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的笑容,那因名片事件而笼罩的阴霾似乎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不少。
她兴奋地拍了拍手,忽然觉得有些饿了,想起之前一到夜里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一定要吃炸鸡啤酒,将刚刚迎来的码牌送给徐巍和姑母,举起手:“大家都饿了吧,我买了几只鸡,好不容易买的广州的清远鸡,给咱们做葫芦鸡,都别着急,都别着急!”
这个时辰,府里的厨子也是第一次听说葫芦鸡的做法,并无经验,折腾了许久,才端上来一盘看起来颜色深暗、油汪汪的物事。
姚筝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外皮不够酥脆,反而有些韧,里面的鸡肉也炸得过了火候,干柴寡味,只有一股腻人的油味。
“唉……”她失望地放下只咬了一口的炸鸡,笑脸垮了下来,带着几分委屈抱怨道:“等了这么久,热量这么大,还这么难吃!真是天理不容!”
“其实肉质还好,没那么难吃。”姚太太从来不会说女儿的不好,就算姚筝自己说自己不好,也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只是白瞎了这只鸡,死得真冤。”
旁边的徐巍为了哄表姐开心:“没有啊,我觉得只是做法不合适,其实很好吃的。我阿姐的选择,一定不会错!”
姑母也颔首点头:“就是第一次做不熟悉,下次一定会更好。”
姚筝在大家的夸赞中,满心内疚:“我只是负责提出意见,还是得靠厨子师傅——”
“我家就不会想到做这道菜,还得是我阿姐,会提意见!”
听到徐巍追着赶着的夸赞,众人都笑了起来。
--
等到回到内院,姚筝并没有回闺房洗漱,而是回到书房点灯。
“小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贺斩守在书房外的门廊守夜。
姚筝示意春桃推开窗,坐在桌前拿出万宝龙的钢笔,拿出一张白纸,一边发着呆一边在纸上写下什么。
落在椅子扶手的手掌经络慢慢清晰了些。
除了外间悬挂高空的月亮,没有人能理解姚筝此刻的孤单和......自我怀疑。
倘若是浑浑噩噩,得到随随意意的结果,姚筝也是认的。偏偏自认为自己做的还行,甚至早已超越了同龄人,却因为自己的年龄和性别,还是因为这间小家小户院落,还是单纯的他人的非善意,而被人......
太难了。
不过——
至少还成功派发出去一张。
说明还有人唯一认可自己。
说明这个方式方向值得一试,或许那些人丢弃,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目标客户?
想到这里,姚筝重新坐直身体,拿起笔开始思考近期的待办事项:
或许从明日开始,自己的生意应该朝更有影响力的个人或企业发展?
--
直到姚筝的闺房灯火熄灭,贺斩才回到自己房间躺下,将手伸进胸口口袋,感受着胸口姚筝名片的质感与触感。
14. 驭兽(04)
无论前一天有多么难舍,第二天天色将明未明,空气中还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与静谧,姚筝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收拾停当,准备开始新一日的奔波。
当她推开房门,贺斩已经沉默而挺拔地候在廊下,就像之前的每一天。
只是,今日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沉静,多了几丝难以掩饰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涩,像是怀揣着什么秘密,急于展示,又恐不合时宜。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似乎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姚筝目光掠过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不点破,只是提着书袋淡淡颔首,准备向外走去。
“小姐......”
贺斩一直跟着姚筝,终于在她准备上车的瞬间,低声唤住了她。
姚筝停下动作,回身望他,带着询问的眼神。
贺斩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身后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粗布小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针脚粗糙,是他往日流浪时随身携带、存放最紧要物品的。
他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一层又一层,缓慢而郑重地将那布包打开。
最终,躺在他宽大、带着薄茧的掌心上的,是一块约莫女子手掌大小的薄木片。
木片材质普通,像是从什么旧木箱上仔细削下来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不会扎手。木片的正面,用尖锐之物,一笔一画,深刻地镌刻着一个字——筝。
那字迹歪歪扭扭,结构松散,笔画深浅不一,有的地方甚至因为力道失控而刻出了界,透着一股笨拙又执拗的劲儿。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凝聚了雕刻者全部的专注与力气,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生怕刻坏了的紧张。
姚筝的目光落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属于她名字的筝字上,先是微微一怔。
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从心底涌上。
——还是得多学习,从学字到现在几天过去了还只会写一个筝字,何日才能让自己轻松些!
她甚至有些愠怒抬起眼,上下打量着贺斩——
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双平日里如同幽深寒潭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等待着她的评判,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竟难得地浮现出属于少年人的、纯粹的羞涩与忐忑。
他紧紧抿着唇,呼吸都似乎放轻了。
姚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趁着养伤的空隙,躲在那间小小的耳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钉子或小刀,对着她曾经写下的字样,一遍遍地、笨拙又专注地在木片上刻画。
那句到了嘴边的,颇有现代刻薄的玩笑——还得再多学些字,要不然写什么都是筝字,是不是准备以后临摹我的签名?
——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她悄悄地、努力地咽了回去。
谁能忍心对眨着湿漉漉的狗狗眼说狠话!
此刻,任何关于学识不足的提醒,都会玷污这份纯粹到有些傻气的心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木片上那深刻的、粗糙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他雕刻时投入的热忱与专注。
然后,姚筝笑着,从随身的书袋上解下一条用来装饰的、结实的丝绦,仔细地将那木片穿好,打了一个牢固的结,然后,将它悬挂在了书袋最显眼的背带上。
“贺斩你看。”姚筝说着拎起书袋,轻轻晃了晃。那块质朴甚至有些粗糙的木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撞击着皮质书袋,与书袋本身的雅致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却又异常和谐的对比。姚筝眼神落在木片上,不由感慨:“这东西每天随着我出门,真好看。”
贺斩听到这句话,看到她脸上毫无作伪的喜欢,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暖流般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脸,傻小子看起来更憨厚了。
--
日子便在这般既有忙碌奔波,又不乏细小温暖中悄然滑过。
这日午后,贺斩如常送姚筝前往省城师范学堂。
一个时辰的车程,姚筝大多在车厢内温书或小憩,贺斩则坐在车辕上,警惕着路况,也守护着这一方小天地的安宁。
马车在师范学堂气派的大门前稳稳停下。
此时尚未到上课时间,学堂门口颇为热闹,车马辚辚,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入,也有不少像贺斩一样,送自家小姐公子前来就读的随从车夫,聚在门外的树荫下墙角边,等候主子下课。
贺斩放好马凳,姚筝提着书袋下了车。
“我大概需要两三个时辰。”姚筝临走之前转身交代了一句。
“是,小姐。”贺斩垂首应道。
姚筝点了点头,转身汇入学子的人流,走进了那座代表着知识与体面的大门。
贺斩目送她的身影消失,这才牵着马车,习惯性地走向平日里等候的那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他将马车拴好,自己则靠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目光依旧落在学堂门口,确保姚筝若是有事,他能第一时间看到。
起初,一切如常。等候的车夫仆役们,有的在打盹,有的聚在一起低声闲聊,有的则呆呆地望着街景。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粗野放肆的笑闹声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这隅的平静。
贺斩蹙眉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短打敞着怀一副市井混混模样的车夫,正围在一起,目光不怀好意地投向学堂门口的方向,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他们的目光,赫然是刚刚消失在门内的姚筝的背影!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脖梗子粗壮的车夫,咂摸着嘴龇着黄牙,声音格外响亮,带着令人作呕的淫邪:“嘿!哥几个瞧见没?刚才进去那个小娘们!真他娘的稀罕!是哪家的小姐?那身段,啧啧,奶是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勾得老子魂儿都没了!”
旁边几人发出猥琐的哄笑,起着哄。
那横肉车夫听着众人的笑声越发得意,唾沫横飞,声音更加不堪入耳:“我跟你们说,玩姑娘,就得玩这种!看着就带劲儿!你们想想,这要是弄到床上哭......嘶——光想想,老子他娘的腿都软了!”
“哈哈哈!王老三,你就做梦吧!那样的也是你能想的?”
“想想怎么了?想想又不少块肉!说不定哪天走了运,就让爷尝尝鲜呢!”男人抬起手背擦擦口水,意犹未尽似的:“脱了衣服,老子和那些公子哥可说不准谁更能喂饱那小娘们!”
那些肮脏的充满侮辱性的词语,如同淬了毒的利箭,一根根精准无比地射向贺斩的耳膜,刺穿他的理智!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瞬间席卷了贺斩的全身!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沸腾,疯狂地涌向头顶,将他整张脸乃至脖颈都涨得通红发紫!
那些话不是在诋毁姚筝,而是在羞辱自己这么自己,欺辱自己!
贺斩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球也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布满了血丝!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用如此污秽的语言,去亵渎她?!去议论那个在他心中如同皎月、如同净水、不容丝毫玷污的人?!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姚太太关于规矩和界限的警告、李掌柜关于人情世故的教导......在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撕烂那张臭嘴!打碎那些肮脏的念头!让这些渣滓为他们的污言秽语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我X你祖宗!!”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暴吼从贺斩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他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树下一跃而起,以惊人的速度冲向那群还在哄笑的车夫,目标直指那个口出秽言的横肉车夫王老三!
那王老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力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脸上!
“砰!”
贺斩的拳头,蕴含着积攒已久的所有力量和在街头摸爬滚打练就的狠辣,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老三的面门上!
鼻梁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鲜血瞬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王老三的鼻孔、嘴里喷涌而出!
但这仅仅是开始!
贺斩彻底疯了!
比姚筝初次雨夜遇到他时更甚!
他骑在王老三身上,双目赤红,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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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密集的雨点,不顾一切地朝着身下的人狠狠砸去!
每一拳都带着骨肉碰撞的闷响,每一拳都倾注着他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
“让你嘴贱!我让你嘴贱!!”
“打死你!畜生!杂碎!”
他一边打,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咒骂,那模样,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斗殴,而是在执行一场神圣的净化仪式,要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洗刷掉沾染在她名誉上的污点。
周围的其他车夫都吓傻了,他们平日里虽然也粗野,但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如同疯魔般的打法?
有人想上前拉架,却被贺斩回头那猩红欲裂、煞气冲天的眼神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
现场一片大乱,惊呼声、惨叫声、劝阻声混杂在一起。
学堂门口的守卫也被惊动了,厉声呵斥着冲过来。
而此刻,正在和学校老师商量课程时间的姚筝,隐约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不同于往常的巨大喧哗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熟悉的、属于贺斩的怒吼。
“是我家贺斩被欺负了吗?”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也顾不得其他,匆忙和老师打了招呼,转身就向学堂大门外跑去。
当她冲出大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只见贺斩状若疯虎,正将一个人压在身下往死里殴打,那人满脸是血,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周围一片狼藉,人群远远围着,指指点点,面露惊恐。
贺斩那副疯狂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变了一个人。
“贺斩!住手!!”姚筝厉声喝道,声音因惊急而微微变调。
然而,陷入狂暴状态的贺斩,似乎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拳头依旧不管不顾地落下。
姚筝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她顾不得危险,猛地冲上前,伸手去拉贺斩高举的胳膊,整个人随着贺斩的动作而晃动:“贺斩!你给我住手!听见没有!”
她的触碰,和她带着惊怒与焦急的声音,终于浇熄了贺斩脑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烈焰。
贺斩挥拳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赤红的眼睛有些茫然地转过来,看向姚筝。
当他看清姚筝写满惊惧和担忧的脸庞时,疯狂的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闯下大祸后的恐慌和无措。
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从王老三身上滑了下来,踉跄着站起,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拳头和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姚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粗重地喘息着。
“你......你......”姚筝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她本想厉声责问,但看到他那双尚未完全褪去血色、带着残留的愤怒与后怕的眼睛,以及那因为极度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责备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们正在聊天,这小兄弟就跟疯了一样,小姐可要为我们兄弟做主啊。”
其中一人嚯嚯,王老三周围的闲人们跟着帮腔:“就是,你们就是拿下等人不算人!呸!”
“就是就是!”
“我的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姚筝并没有因为对方的人多而恐惧,她脸上担忧后怕的苍白还未消散,藏在胸口的拳头握紧,深吸一口气坚毅勇敢的迎上那些人的眼睛:“是你们出言不逊在先!”
她听到了!
在场的所有人待在原地。
“他的伤我们望江楼承担费用,”姚筝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学校护卫,望向在场刚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但请各位知道,嘴贱的下场。”
“毕竟,我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拉住狗绳的。”
--
处理完这些,她看向呆立在原地、如同木偶般的贺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你......”她本想让他在学校院子里等着自己回去。
可经过这么一闹,她哪里还有心思上课?
满脑子都是贺斩刚才那副疯狂的模样和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疲惫:“我们先回......回明德学堂。”
15. 驭兽(05)
马车驶离了省立师范学堂门口那片混乱与喧嚣,车轮重新规律地碾过路面,将那些污言秽语拳脚相加和围观者的议论纷纷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车厢内外,终于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听得见车轮碾压和马蹄踢踏以及彼此有些压抑的呼吸声。
姚筝靠在车厢壁上,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对面角落里的贺斩身上。
他低着头,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乖巧的盘坐着。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情,但脸颊和嘴角新增的瘀青和擦伤,以及指关节处破损渗血的皮肤,都清晰地昭示着方才那场冲突的激烈。
他身上的粗布短褂也沾染了尘土和零星的血迹,敞开着露出胸口,看起来狼狈不堪。
一股郁气堵在姚筝胸口。
她想说他,想斥责他太过冲动,不计后果,想告诉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千百种,暴力是最愚蠢的一种,尤其还是在这种学风严谨的学堂门口,几乎将她的脸面也置于尴尬境地。
可当她看到他那沉默的、带着伤的模样,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说他打人不对?
可那些人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她只需要想想都觉得无比恶心与愤怒。贺斩的暴怒,从某种层面上说,何尝不是为了维护她?
作为利益获得者的她是最没资格指责贺斩的。
最终姚筝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手边的书拿起,有些刻意地、几乎是带着点逃避意味地,挡在了自己的脸前,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内心纷乱的思绪。
然而,就在书页挡住她视线的刹那,四目相交的瞬间,她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不是平日里他那种带着恭敬、温顺,甚至偶尔有些羞涩的眼神。
那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直接,带着未被驯服的野性,如同蛰伏的野兽在暗处紧紧锁定猎物般的眼神,锐利、深沉,甚至潜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
姚筝的心跳漏了一拍,举着书的手微微僵住。
是因为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拉住狗绳的”?
那句话确实伤人,带着主子对奴才的轻蔑,并非她本意,只是当时又急又气口不择言。
他是在为这个生气?
可是,可是不至于为这一句话又要道歉吧?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和一丝……心虚。
书本后的脸颊微微发热。
而她这下意识用书本遮挡的动作,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退让与怯懦,反而给了贺斩更加肆无忌惮凝视她的机会和空间。
反正,她也看不见他了。
车厢内光线昏暗,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贺斩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狂暴的毁灭性的怒意,而是转化为一种沉静的带着探究与某种隐秘渴望的巡弋。
他想起那个叫王老三的杂碎说的话,那些肮脏的词语此刻奇异地不再让他感到纯粹的愤怒,反而像是一把邪恶的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理智和规矩牢牢锁住自己甚至未曾想要开启的秘密。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冲动,慢慢滑过姚筝因为举着书而更显修长白皙的脖颈,落在那件素色旗袍包裹下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曲线。
那里的弧度,确实如同王老三所言……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视线继续下移,是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旗袍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纤细而柔韧。
再往下……
一股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血液奔流的速度陡然加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喉结滚动攥紧了拳头,指节的伤口传来刺痛,才勉强拉回一丝即将失控的理智。
这沉默而又暗流汹涌的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
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已有半晌。
终于,贺斩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耐的寂静。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一下自己破裂的嘴角,那里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他抬起眼,望向依旧举着书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姚筝,眼神里的那种想要侵略的危险光芒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委屈和可怜的幽暗,声音也刻意放得低哑虚弱:
“小姐……我疼。”
这声音,与他刚才打人时那副疯魔的样子判若两人,带着一种依赖和示弱,精准地戳中了姚筝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姚筝几乎是立刻放下了举得有些发酸的书本,倾身凑近对方检查。
果然,看到他嘴角破裂,脸颊淤青,手指也伤痕累累的样子,之前那点因他冲动而生的气恼和因他那眼神而产生的不安,瞬间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
毕竟,他这身伤,归根结底是因她而起。
“你别乱动。”她蹙着眉,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姚筝重新半跪着挪动身子,发丝垂落晃在半空,从对面座位凑到他这边。
车厢空间有限,她几乎是跪坐在了他面前的软垫上,这个姿势让她比他坐着时还高出一点点。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珐琅小圆盒,里面是散发着淡雅香气的雪花膏。她用指尖剜了一点莹白的膏体,倾身向前,动作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涂抹在他嘴角和脸颊的伤口上:“也不知道这种护肤品对你的伤有没有大作用,希望能别那么疼吧。”
随着她的靠近,那股熟悉的、如同冷梅混合着书卷气的清冽馨香,更加清晰地将他笼罩。
她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呼吸浅浅地拂在他的下颌。
贺斩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柔软的绒毛。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腰肢上。那么细那么软,仿佛只要他现在抬手就能轻易握住。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脑中燃烧起来,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渴望。
就在这时,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
“啊!”姚筝猝不及防,本就跪坐着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倒!
贺斩毫无反抗意识,顺从的贴着车壁倒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
砰!
一声闷响,两人一起摔倒在柔软的车厢褥垫上。
姚筝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贺斩的身上,她的脸颊甚至撞到了他炙热光洁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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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筝慌忙用手撑住垫子,想要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脸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和尴尬而烧得通红。
然而,贺斩却在她撑起身体的瞬间,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散落下来的发丝,那酥麻的触感让他心神一荡。他心怀鬼胎的立刻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吃痛的抽气声,同时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握住了她一只纤细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阻止她立刻起身。
“小姐……我疼……轻点……”
他的声音更加虚弱,带着一种强忍痛楚的意味,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仿佛她刚才那一下起身的动作,牵扯到了他全身的伤口。
姚筝果然被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唬住了,内心充满了愧疚。
她立刻停止了挣扎,听话地、慢慢地,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一点点从他身上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让他重新坐稳在角落。
“你……你没事吧?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她担忧地问,跪坐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贺斩看着她满是内疚和关切的眼神,心底掠过一丝得逞的、混合着罪恶感的隐秘快意。他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没事,歇会儿就好。”
姚筝这才稍稍放心,想了想,提议道:“要不……一起去明德学堂吧?我让李老师给你倒点水,再找大夫看看伤口?”
“不用了,小姐。”
贺斩立刻拒绝,他装出一副身残志坚的爽朗模样,抬起右手指腹轻轻按压疼痛的嘴角,好像确实在隐忍:“我就在车里歇会儿就好,不耽误您正事。您快去吧,我……我等着您。”
姚筝见他坚持,又看他脸色似乎确实好些了,便也不再勉强,仔细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休息,这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和头发,提着书袋下了马车。
直到确认姚筝的身影消失在明德学堂的大门内,周围再无他人。贺斩脸上那副强装出来的爽朗和虚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向后靠在车厢壁上,紧闭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而急促。刚才被她压住的感觉,她发丝的香气,她腰肢柔软的触感,她近在咫尺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疯狂回放,如同最烈的情药,点燃了他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欲望。
无人知道车厢内发生了什么。只有那停驻在路边的马车,车厢棚壁,似乎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抖动了几下。紧闭的车窗缝隙中,隐约泄出一丝极力压抑着的、属于男人的、粗重而隐忍的喘息声,很快又消散在春日午后慵懒的空气里。
黄昏降临,姚筝结束了一天的事务,从明德学堂走出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马车的四面车帘都被完全掀开,用钩子固定住,通风极好。
车厢内,之前因为颠簸和摔倒而有些凌乱的褥垫,已经被整理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贺斩依旧坐在车辕上,侧脸对着她,神色平静,甚至比来时还要沉稳几分,只是若仔细看,能发现他耳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完全褪去的,不自然的红晕。
看到姚筝出现,他跳下车辕,如同往常一样,准备放马凳不等姚筝说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比之前还要开心:“小姐,我们回家。”
16. 危机(01)
学习的能力,并不会因为姚筝的穿越而有半分通融。
也是,但凡她能对学业上心,此时就应该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地点,然后暴富。
而不是开一家小餐馆。
那些来自西洋的数理公式,化学符号,如同最严苛的考官,冰冷地横亘在书本上,考验着每一个试图征服它们的人。
姚筝的聪明只能用于社会实践,而面对越发艰深的课业,她同样会感到吃力,同样需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
省立师范学堂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别的学生早已收拾好书袋,如同出笼的鸟儿般嬉笑着离去,刚刚还坐满的教室,很快空荡而安静下来。
夕阳余晖透过高大的木窗,在磨得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又寂寞的光斑。
就连空气也是懒懒散散的温暖。
姚筝却还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掌撑着脑袋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夹着钢笔,对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凝神思索。
课业其实是完成的还算不错。
只差一道关于力学的答案难住了她,草稿纸上写满了演算过程,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正确的突破口。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偶尔仰起头转动酸涩的脖颈,偶尔观察自己的指甲长短,甚至忽然对转笔有了兴趣,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也未留意到窗外天色正渐渐染上橙红。
教室外,贺斩早已等得心焦如焚。
约定的时辰已过,学堂里的人几乎全走完,门口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的离开,穿堂风活泼肆意的在学堂附近游荡,却始终不见姚筝的身影。
之前与其他马夫的冲突令他在门口护卫那里有了不好的印象,贺斩不敢贸然闯入学堂重地,但在担忧的驱使下,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放轻脚步,踏入了这栋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教学楼。
空旷的青石板走廊里回响着他极力放轻的脚步声。
他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寻找,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内张望,心悬得越来越高。直到走到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教室,他透过窗户,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夕阳的金辉恰好透过窗棂,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姚筝身上。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书本,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翘的鼻尖和柔软的唇瓣被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
贺斩高悬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感涌上心头。他刚想松口气,目光却不经意地瞥向教室后排。
这一瞥,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骤然绷紧!
在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学生,看年纪与姚筝相仿。他双腿交叠,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料子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优质学生装,深蓝色的哔叽面料挺括,一丝褶皱也无。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皮质柔软的高级皮鞋,鞋面上甚至能映出窗外的光影。他容貌俊朗,眉眼间带着一种养尊处优蕴养出的悠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组合在一起,是那种走在街上会引得不少姑娘回头张望的英俊。
这身装扮,别说是与学堂里大多数穿着普通棉布学生服、甚至带着补丁的学子截然不同,无声地彰显着其主人优渥的家境与良好的品味。更是与贺斩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此刻,让贺斩心头警铃大作的,并非仅仅是这男生出众的皮相和显而易见的优渥家境,而是他的眼神——他并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那样静静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出神,望着窗边正埋首解题的姚筝。
贺斩有一种直觉,对方在等待姚筝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一种强烈的、被侵犯领地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上了贺斩的心脏。他像一头察觉到领地威胁的孤狼,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男生,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时间在他看她,他看他的沉默中流淌。
终于,姚筝似乎解开了难题,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笔,开始收拾桌上课本和文具,准备离开。
几乎是同时,贺斩立刻就要冲进教室,像往常一样接过她的书袋。
然而,后排那个男生动作更快。他优雅地站起身,步伐从容地几步便追了上来,恰好挡在了姚筝与门口之间。
“姚小姐。”他的声音晴朗,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沉稳与优渥家庭的自傲。
姚筝抬起头,望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男子,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充满了纯粹的陌生与疏离,显然并不认识对方。
只是工作习惯的礼貌,言语轻柔:“你是?”
男生微微一笑,那笑容颇为得体,却并未深入眼底,有种享受当对方不知自己身份时自己刻意谦虚的得意洋洋。
他目光扫过刚冲进来一脸警惕的贺斩,随即又落回姚筝脸上,语气平和地自我介绍:“我是沈墨渊。”
姚筝只是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努力控制累了一天妈的本来就烦的表情。
沈墨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前日,在学堂门口,你家这位......仆从,打的那个出言不逊的车夫,是我沈家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好整以暇地望着姚筝,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好戏般的笑意,似乎在等待观赏她露出惊慌歉意,或者至少是尴尬的差异神情。
他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姚筝非但没有他预想中的不安,反而瞬间想起了那日车厢里,贺斩盯着她时那如同野兽般危险又灼热的眼神,以及之后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贴近与尴尬。一股莫名的烦躁顿时涌上心头,连带着对眼前这个看似彬彬有礼、实则话语带刺的沈墨渊也生出了几分不耐。
在姚筝看来,对方刻意蹲守自己的行为很不妥。
她皱起眉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友善一些,却还是流露出些许疏离和防备——
“然后呢?”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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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渊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随即维持着笑容,语气却带上了一点引导的意味:“所以,姚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应该对我说?”
他自觉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等待着对方的道歉或者至少是解释。
姚筝沉默:如果是来找茬的,大可不必专门等着自己放学,完全可以在学校的引荐下双方递了帖子交涉,或者直接找上门即可。
想到这里,姚筝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输出意图:“沈公子想表达什么意思??”
沈墨渊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随即那看好戏的笑容更深了些,似乎觉得她这般带刺的模样更有趣了。他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姚小姐误会了。家仆管教不严,口出污言,冲撞了小姐,是我沈家治下无方。我在此,是想郑重向姚小姐赔罪。”
他顿了顿,目光诚挚地看向姚筝:“不知沈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姚小姐吃顿便饭,以表歉意?”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也放得足够低,配上他俊朗的相貌和一身贵气,寻常女子岂止是很难拒绝甚至都想以身相许了吧。
姚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挑眉点头,语气疏离:“那车夫的行为,确实可恶。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然:“我姚筝也不会自降身份,去同一个下人过多计较。相信沈公子作为主人,亦是如此。既然都是不懂事的下人惹出的风波,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就此别过,你说对吧?”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事情的性质,又将沈墨渊试图拉近关系的请饭直接堵了回去,同时隐隐将他置于和自己同等主人的位置,让他后期无法再借题发挥找贺斩的不是。
沈墨渊还想再说什么,试图阻拦:“就吃顿饭,姚小姐不会不赏面吧?”
姚筝仰头长叹一口气,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明艳,却带着刺骨的嘲讽,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墨渊,又仿佛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空荡荡的教室:“果然,谁家的家仆,就跟谁家的主人。”
这话一语双关,既讽刺了那车夫的粗野,也暗指了沈墨渊此刻纠缠不休、不够体面的行为,与他那身光鲜的打扮和自称的赔罪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墨渊脸上的从容笑容瞬间僵住,俊朗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
他自幼顺风顺水,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
尤其是来自一个他原本带着几分优越感想要施舍道歉再意图接近玩玩而已的女子。
偏偏姚筝的话占着理,他竟一时找不到言辞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姚筝说完,便径直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贺斩立刻跟上,在经过面色铁青的沈墨渊身边时,他投去冰冷如刀的一瞥,那眼神中的警告与敌意,毫不掩饰。
沈墨渊僵在原地,看着姚筝和贺斩一前一后离开教室,消失在走廊尽头,半晌,才愤愤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引得那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闷响。他沈墨渊,还从未在女人面前,如此吃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