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赛音蹲在墙角往药炉里添干柴时,烛芯突然爆出噼啪声。她手一抖,滚烫的火星溅在手背上,疼得直抽气。这破火折子用了两年都没驯服。
“姐......”五岁的那阿木尔扒着床沿,转头看她,眼泪把袖子浸|湿了大半。
那赛音回了句“没什么事,”继续摆弄药炉。摆弄表面霉斑爬成蜘蛛网的铜壶。
很快,熬药的香味和久病之人房间里的糟糕气味混为一体。
烛影在漏风的窗纸上乱晃。床上躺着原身病重的额娘。枕上白发散开,混着暗红血沫黏成绺。
那赛音归置好一切,过来探了探病人额头。让阿尔木上|床去睡。
“姐姐,我怕。额娘会不会像阿玛一样离开我们?”
那赛音也不知道,就算穿越前的21世纪医学发达,她学的新闻传播学,对医药治病一窍不通。
她抚摸着阿尔木的头,轻声哄着:“不会的,额娘只是病了,吃了药就会好。乖乖睡吧,等你醒了额娘就好了。”
“可布色赫说,额娘快死了,然后她阿玛会将我们赶出去。”
“不会,快睡吧。”赛音轻轻拍着被子,哼着前世不知哪首歌的调子。烛台早已熄灭,只有药炉在“劈啪”地响。
她垂眸盯着那跳跃的炉火,往后该怎么办呢?
布色赫说的很可能会发生。
那赛音穿越的身份是那拉氏,但不是晚清慈禧、也不是现在朝堂明珠的叶赫那拉氏,更不是与皇室有联姻的乌拉那拉氏,而是下五旗的小宗辉发那拉氏。
原身所在的家族是镶蓝旗,祖上并没有过什么显贵的人物,父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旗人。
他早早亡故,留下了原主的母亲韩氏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了继父关昆泰家。关家也是镶蓝旗,家境殷实,但无法种地经商,只能靠着丁口粮生活。
是招赘个丈夫立女户?原身已经马上十一岁,虚岁便是十二岁,等到十三岁就可以议论婚嫁。
造孽呀,这年纪搁现代才刚小升初,如今却要嫁人了。不嫁?没有户口,就没有财产。
家里的亲戚来往甚少,与外祖汉军旗韩家,关系很是冷淡。如果关家不容,也只能到韩家求他们暂为收留。
那赛音的思绪被沉重的咳嗽声打断,她探头一看,额娘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脸上一片潮|红,额上沁着汗,不停地呻|吟着。伸手一摸,这个温度起码已经烧到40度了,必须尽快看大夫,让大夫给她降温。
她从后厢房奔到正房。
那住着这家的主人,继父关昆泰。自从额娘病重,一日不如一日,他就把额娘挪到两个姐妹的屋里。
那赛音敲了许久没反应,只得更急切地敲着门,屋内鼾声如雷,倒是厢房里的继兄的媳妇儿骂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这是做什么?”
想着找大哥普济也是一样,赛音忙三言两语说明白韩氏因高烧急需请大夫。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怎的,那赛音站在普济的厢房门口,听继兄的媳妇回了句:“明天再来。”
那赛音只得更大声地求道:“嫂嫂,额娘实在烧得厉害,只能请大夫上门,才能退烧,不然,人就烧坏了。”
屋内没有声音,赛音只觉得心焦,现在是宵禁时分,城中的每条街道都有兵丁巡逻,关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设着个一人多高的栅栏,出胡同的人必须拿着户帖到兵丁处登记,说明所处的旗籍和原因,才许放行。
“叩叩叩!叩叩叩!”
大嫂子终于又搭理了她,可一听,却字字诛心:“哪家姑娘十二三岁了成夜往兄弟门里混,也在我家生活了这么久了,别弄得外人说我们家里没规矩。”
起初那赛音还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仍然分辨着额娘病重需要大夫。
直到里面又传出一句骂声,“不要脸的小贱|人!”
那赛音又气又羞,扭头奔出院门口,打算直接找哨兵说明情况。可这一家子人,一个比一个自私,一个比一个可恶,连人命都不顾。
便扬声说道:“那我便自去请大夫,若是巡夜兵丁问起我的身份,我就是关家大姑娘,若是问起缘故,我就说关家的人作践我额娘。我这贱命,犯宵禁挨五十笞刑也是该的。但明日一早,这满街的人论起那曾在郑亲王手底下发达的关家,总不会只说我一个姑娘冷血自私,不顾家族颜面。”
却听得背后房屋门栓“轧轧”地响,那赛音抢先一步,打开院门,走进了黑漆漆的胡同里。
古代没有雾霾,月朗星晴,但或许是即将面对的未知,令她有些紧张,又或许是习惯了灯火通明的现代,她总感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跳脱出来。
终于听到前面有人呵道:“什么人?”
那赛音慌忙道:“兵爷,小民是出门请大夫的,家母发烧,不,高热不退,要请大夫。”
两个八旗兵丁,甲胄齐全,一个手提着长枪,一个手提着气死风灯笼。
看清楚面前只是个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随即问道:“你家大人呢?”
那赛音并非真的想挨那五十笞刑,她盯着灯笼,磕绊地说道:“出来时灯笼被打了,和朱厄齐阿玛走散了。他们定会寻到这里来,前面就是庄大夫的医馆。”
兵丁不再理会她,让她在栅栏边等候,没多久,关氏父子二人居然都来了。
那赛音急忙做出一副笑脸:“朱厄齐阿玛,灯笼没坏吧?”
两人面色凶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刻就满脸含笑地对着值夜的兵丁点头哈腰。那兵丁却只是冷眼瞧着,接过户帖,听了两人说妻子/额娘病重求医也不言语。
关氏父子相视一眼,掏出了荷包里所有的银子,转身交给兵丁,哪知,兵丁并不买账,坚持按人头收费,又把户帖递了回来,不耐烦地拿走了六钱银子,颇为不屑地登记了三人的事故和旗分佐领姓名住址。
那赛音放下心来,哪知关父一脱离巡逻兵丁的视线,一巴掌就冲着那赛音的脑袋打去,打得那赛音脑袋发昏,眼冒金星。
生理性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那赛音在两人身后,委屈愤恨地诅咒着关父,抬头,对上普济的视线,他眯了眯眼,那赛音急忙低下头:我忍。
大夫请来了,然而对于韩氏的病情,他摇头晃脑半天。韩氏已经完全昏迷了。
又熬好了一副药,狠灌下去,韩氏才慢慢退烧,却逐渐全身冰凉,在姐妹俩的注视下,没了呼吸。
韩氏去世了。
那赛音和阿尔木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们还这么小,在这古代,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唯一疼爱她们的额娘也去了,她们以后该怎么办?
关昆泰和普济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装模作样地买了副薄棺材,把韩氏装了进去,连坟地都没有,只在城外乱葬随便挖了个坑,就把韩氏埋了。
丧事办完,关昆泰通知韩家来接走两个丫头。
韩家磨蹭了半个月,终于在两个女孩子饿死前接走了她们。却不是接到韩家。
韩舅母比韩氏还大得多,他们额涅和玛法早就去世了,韩大舅当家多年。但那赛音和阿尔木没见到韩大舅,只有壮硕魁梧的韩舅母过来安排她们。
她面容带着凶相,阿尔木被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韩舅母捏着帕子,伸手抬起那赛音的下巴,没想到那赛音躲了,但她好似不介意,道:“我们呢,认识一位内务府会计司的郎中大人,你生父虽是镶蓝旗,可你额娘却是上三旗包衣,你的户帖也还在正白旗,算来也是能参加小选的。你且入宫去吧,即使是做宫女子,日后也可慢慢有机会往上。这宫里惠妃、德妃也曾是宫女子出身,你们模样生得好,保不齐哪日就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那赛音从未想过自己还会踏上这样一条道路,但命运让她别无选择。
她“咚”地一声跪下,把阿尔木拉到自己身边,让她也跪下,恳求道:“求舅母怜惜,阿尔木才五岁,什么都不懂,若是进宫给舅父舅母惹了麻烦就不好了。且让她在舅母家暂住下,赛音自会筹得银两,送出宫孝敬舅母。就算阿尔木也有个造化,求舅母收留她两年,等她明事理,再作打算。”
说完,不等韩舅母回答,便又是一个响头。
而韩舅母则眯缝着眼睛打量赛音,像是称量称盘上的物件一般,反复衡量着赛音的价值。
那赛音一咬牙,磕头磕得更厉害了,不一会儿额头上就磕出了血。
见此,韩舅母急忙将她扶起来,叹道:“自家人,哪值当这样。别说阿尔木,就算是你,你舅舅也想等你在韩家养好模样再入宫。只是会计司的郎中大人催得急,不然再等几年和你表妹一同入宫,姐妹们互相帮衬着,不是更好?”
阿尔木看着姐姐磕头磕出的血,哭道:“我要和姐姐在一起……呜呜……和姐姐一起……”
“阿尔木,你要听话,这是为了你好,你去了舅舅家,舅舅舅妈会照看你,要是跟着姐姐进宫,日子会很难过,说不定会被打死。”那赛音痛苦的说。
阿尔木才五岁,她不懂这些话里的意思,她只知道她不要和姐姐分开。可是哭闹也没用,她最后还是被一脸凶相的韩舅母带走了。
随后,阿尔婕跟着来领她的太监进了内务府官房。一个包袱都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