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
“是。”
燕瑾松开手抬眸观察着莫贺昆,他面色萎黄,唇周颜色发青。
“今日吃了什么?”
“定北军标配,”徐朔野也越过屏风走了进来,“粗粮饼和白米粥。”
“能不能让将军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燕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天天粗粮……”
徐朔野:……
燕瑾拍拍手起身,“只是餐食问题,消化不善,明天让将军给你换一套。”
“什么?”
沈以楼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咱吃点好的呗。”
燕瑾熟门熟路地从沈以楼衣襟下摸出一张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每一个指缝。
“定北军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将军把我卖了就有钱了。”
沈以楼闻言突然一笑,火光之下,英俊的眉眼碎钻般夺目。
“好了,知道你不舍得。”
擦过手的帕子又被燕瑾塞了回去,借势凑近沈以楼耳侧,声音低沉而微妙,“你生的好看你说了算。”
沈以楼垂眸哑笑,“花言巧语。”
“小春姐,你随我去取些草药吧。”
“好。”
小春贴心地照顾莫贺昆躺下,这才随着燕瑾走出帐篷。
“公子,莫贺先生的身体到何种地步了?”
燕瑾望着游到骨鸣山尖的月色,长空如墨,压着一缕旧梦入眠。
“……药还是先吃着吧。”
“公子,我们都知道青木香不是好东西,但有阿史那在那堵着,也没人敢反抗。”
小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听闻阿史那手里有巫术可解救,之前莫贺先生中的乌头毒都能救条命回来。”
“那他这是何意?”
燕瑾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去。
沈以楼给他准备的帐篷应该是特意打扫过,柜橱里还给他准备了几套衣服,边边角角都一尘不染,就连上次他说硬的床榻都多垫了一层。
“莫贺先生……只是提了一嘴。”
小春没预料到燕瑾这么不好骗,眼神有些迷茫地环视了一圈。
这么一个小动作被燕瑾精准捕捉,他有些淡漠地笑了笑,“拿我当刀使?”
“不是……”小春有些慌了,“酋长前两天才踢您挡了刀,您至少……”
“那晚的黑衣人,是你们叫来的吧。”
低沉的嗓音在帐篷内响起,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气息。
这场破旧的戏码,他也演够了。
燕瑾微眯起双眸,眼底掠过危险的韵味,“找人帮忙呢,就要把握足够的筹码,可是现在……你们怎么敢提要求的?”
只要是算计过他的人,现在坟头草都比人要高了。
“我……”小春全身紧绷,唇瓣也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慌乱中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前些日莫贺昆跟她说过的话,“听闻公子之前也服用过青木香。”
“哎呦,这都被你们知道了?莫贺先生如此神通,躺在病榻上都能知晓天下事?但是——”燕瑾不正经地挑了下眉,双手一摊,“用过又如何?”
小春自认为握住了他的把柄,渐渐稳住心神,“公子不在乎,沈将军也不在乎吗?”
燕瑾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日昳时分刚告诉过沈以楼真相。
“我自己都不敢说,你们怎么确定我在他心里能站住位子……疯了?”
“你……”
“小春姐,”燕瑾悄悄勾了唇角,“待会误了服药的时辰,功效可是要打对折的。”
……
小春哑口无言。
“好了,”燕瑾拍了拍小春手里包好的草药,温润地开口,“药也拿了,小春姐请回吧。”
汤药的热气从滚烫到冰凉,帐篷外人影聚了又散,病榻上的人却始终没站起来。
“将军,阿史那那边都这么久没动静了,不会是在盘算着怎么攻打我们吧?”
彼时,燕瑾跟沈以楼正在帐篷内下棋,两只陶罐静立两侧,似一场无声的厮杀。
乌木棋盘摆在桌案上,纵横十九路,便是一个天地。
“见招拆招便好。”
燕瑾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棋子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悬在半空,逡巡自己领地般盘旋着,最终带着清脆的响动扣在了棋盘上。
“先生足智多谋,自有对策,倒是你,该仔细看紧莫贺昆。”
沈以楼眼帘微垂,眸光无声地扫过整个棋盘,指尖的黑棋却迟迟未下。
耐不住性子的徐朔野指尖落在棋盘一处,“将军,这儿——”
——“你闭嘴!”
——“观棋不语真君子。”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穿透徐朔野左右耳,一个清凌,另一个……跟淬了毒似的。
“先生,你能不能带带我们将军,他凶死了,军营的人看到他都怕挨罚,也就是我……”
敢靠他这么近了……
燕瑾落下一子,话语里是满满的笑意,“我俩在一起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我被他带着走。”
“先生你要有骨气。”
燕瑾侧过脸看他,轻笑出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没骨气。
“那依徐副将看,我该当如何?”
徐朔野作势起范儿,“首先呢……”
“闭嘴!”
沈以楼蓦然出声打断了他。
……
徐朔野一脸委屈地转头看向燕瑾。
他又欺负我。
目睹全程的燕瑾半倚在桌案边,轻轻一声低笑从喉间溢出,“我就知道。”
“到你落子了先生。”
燕瑾拾起一子,故意探手到沈以楼面前,两人手靠得很近,但燕瑾却不再往前,慢悠悠地落在最远的一格棋盘上。
对面的沈以楼无声地笑了一下,亲昵地帮他把拨乱了棋盘的宽袖卷了起来。
“这要怎么下?”
沈以楼望过来的目光温柔纵容,还有点无可奈何。
“那便判我赢好了。”燕瑾往后一靠,散漫扬眉。
“好。”
徐朔野看得分明,微微眯了眼睛。
这不比他的小话本好看。
午后清甜的风扫过骨鸣山山脊,从半开的窗棂中溜来溜去,掀动了书页,也拂散了短暂的热络。
“酋长,您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莫贺昆撑着手肘艰难起身,些许冷汗从额角渗出。
他已经连续用药有些时日了,赵先生的医术确实比他在部落找的人高明,药方已经有些见效了,但他还觉得不够。
太慢了……
“赵先生还没松口吗?”
小春拿了帕子擦去莫贺昆额角的冷汗,“公子他一直跟沈将军呆在一起,根本没时间。”
她这几天没少找借口去燕瑾身边蹭,但是连个开口的时间都没有,只要她出现,沈以楼必会在她身后三米内。
“阿史那大部队被毁,斗不过沈以楼的,他定会找机会递信,你近日没事可以去四周转转,赵先生那边……再等等。”
莫贺昆扶着衣桁缓缓起身,每一步都像拖着重重的铅块,一步步挪向门口。
饱满的阳光带着重量和温度,慷慨地倾泻下来,它越过重重山峦,走过层叠的绿荫,最终落在定北军随风扬起的旌旗上。
一位哨兵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沈以楼的帐篷,“将军!”
“何事慌张?”沈以楼不慌不忙地捡起案角遗落的黑子丢进对面的陶罐里。
哨兵喘匀了气才接着说,“瞭望台上看到阿史那的军旗往我们的方向移动了十米。”
徐朔野眼睛里染了亮光,“他们这是按耐不住了?”
燕瑾用手指慢慢摩挲着棋子,质地凝重,触手冰凉,“他该是想联合莫贺昆一起动手,奈何碰不到人。”
“那如果我们故意卖出破绽引狼入室呢?”
“将军有主意?”
“减少灶台,宣扬老徐叛变,阿史那定会觉得我军兵力不足、士气涣散,趁机突袭。”
“好谋略,但是将军要让出骨鸣山?”
骨鸣山易守难攻,山后是狭窄的关隘,有着山脉这条天然屏障最适合埋伏,可以以逸待劳,但地势险峻也必然会导致战场缩小,严重制约了定北军的优势。
更何况,骨鸣山是大晟的屏障。
“只退不让。”
“如何退?骨鸣山后是一整个村庄的妇人与孩童。”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许紧张,棋盘上黑子盘踞蜿蜒,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试图吞没白色的光芒。
“咳咳。”
徐朔野在一阵鸦雀无声中清了清嗓子,“那个……”
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便收获了两道冰冷的目光。
徐朔野:……
好吧,他应该早些离开的。
沈以楼若有所思,轻声道,“村庄前有药山遮挡,还有定北军防守,突厥……不好过。”
在医馆时,燕瑾经常去采药的那座山并未有正式的命名,为了方便,大家都只以“药山”相称。
燕瑾的目光垂了下去,长久地凝视着桌案上的残局。
他身为大晟皇子,即使不追求高官厚禄,大晟每一个子民都该受圣光普照,欢愉安康地生活下去,而沈以楼作为资历丰富的边陲将军,杀伐果决才是常态,更注重的是整场战争的输赢。
立场目的不同,自然没什么好争执的。
“我一个江湖郎中,确实没将军经验老道,不过还是该给将军提个醒,山道最难防。”
“会注意的,先生。”
燕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从榻上起身,带动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既如此,我便先去瞧瞧莫贺昆的伤势。”
“先生稍等。”
沈以楼的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了起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但预想中将要触碰到的手腕却落了空,唯余沾染着燕瑾温热的宽袖从沈以楼掌心中滑过。
“你们讨论策略,我在场怕是有些不便。”
燕瑾已经下了榻,回首对着沈以楼眨了眨眼,“晚上还是来我帐篷吧,药效尚佳,将军的旧疤已经淡了不少。”
徐朔野盯着燕瑾走出帐篷的背影,好像有点不对劲。
“将军,您带先生回营,到底是想多个军师还是军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