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皇子》 第1章 Chapter 1 暮春的雨绵密如针,将山间的小路洇出一个个小坑,青翠的绿叶覆盖上薄薄一层水珠,倒映出抹人影。 一柄素纸伞斜斜挑起,露出伞下一截玉白的手腕,雨淋过的指节在小腿高的草丛间流连,最终择了一株叶子上有皱纹的草药,扔进背后的篓子里。 “终于寻得你了。” 燕瑾生了一副薄情相,眉梢锋利,眼尾微挑,偏生鼻梁上一点朱砂痣,硬生生把三分冷傲压成了风流。 “那病秧子几日不见好,枉费这么多草药,若是醒了,定要好好讹他一笔。” 他嘴上嘀咕着,还是把伞稍稍往后斜了斜,将篓子里的草药护得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雨多湿滑,燕瑾新换的衣袍上都溅上不少污水,黑灰的水渍映在霜白的袍角异常显眼。 “啧。” 他有些不耐地撇了撇嘴,空出来的手稍稍提了提过长的衣摆。 “赵大夫回来了,连日阴雨,山径湿滑,劳烦先生奔波了。” 刚过村口,村头的一位妇人就急急忙忙追了上来。 她家郎君昨日淋雨受了风寒,恰逢药馆草药紧缺,燕瑾只得天光未明便上山采药了。 “不妨事,您先随我去药馆取药吧。” 这座村落坐落于大晟疆土的边界处,前方不远处便驻扎着平定突厥的定北军,定北军不善雨战,对这种天气毫无抵抗,粮草运送不及,将士们身体也有点吃不消。突厥也是算准了时日,对定北军发起猛烈且不间断的进攻,逼得他们节节败退,甚至连将军都失踪了,生死未知。 “定北军已经开始征募壮丁了。”妇人眉头紧锁。 他们一家三口,小儿年幼,郎君身体又不大行,平时在镇子上做些不费劲的散役才能勉强养家糊口,郎君这一倒,整个家都没了顶梁柱。 近日,镇上征募壮丁的政策已经下发到各家各户了,就近征兵,可他们这个村子也都是些老弱妇孺,连青壮年都找不出来几个,燕瑾算一个。 前些年战争初起,害怕被波及的村户早迁往内地,只剩他们这些搬又搬不走,躲又躲不掉的留在这。 但前方战事确实吃紧…… “此药需以文火煎服,连服七日,忌食生冷,戌时前服下药效最佳。”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药方,“多谢赵大夫。” 燕瑾住的房屋就在药馆后面,送走妇人之后,他先是转去后屋看了眼床上的人,见人没醒就直接去药寮熬药去了。 床上的男人是他前几天去山上采草药时捡回来的,彼时男人奄奄一息地靠坐在树干上,长直的黑发汇成缕散在面前,血腥味直冲燕瑾天灵盖,肩头甚至还有一道箭伤,上衣被浸透贴在胸膛上,不知是血还是汗。 男人身上只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燕瑾一时也判断不出他的身份,谨慎地观察了半响才挪着步子靠近。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观察伤势,反而是拿枯枝拨开了遮在男人面前的长发。 长得不错。 这是燕瑾对男人的第一印象。 男人双眸微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鼻尖上还带了个小伤疤。 啧,美中不足。 燕瑾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仅凭一面之缘哪能辨人善恶。若侥幸救个好人,自是功德;可若不幸遇上祸害,徒惹生非。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好运道。 “你自己好好的吧。” 燕瑾说完这句话就起身捡起篓子准备走了。 可他才刚踏出一步,便被男人拖住了脚步。 带着血腥的手抓在燕瑾茶白的衣袍上,留下一双血手印。 ……? 燕瑾满头问号,刚想回头找男人好好说道说道,那人又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额面正巧砸在他鞋背,又是一个印子。 燕瑾一脸气愤,奈何找不到地方撒气,最后气呼呼地揪掉了男人一小撮头发。 回去一定要狠狠地扎小人诅咒他! 回到医馆后燕瑾还是有些气不过,又招呼着几个村民把男人抬回来了。 他初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身无长物,凭着一门手艺走到现在也只勉强够吃喝,时常还要倒贴银钱,存粮本就不多还被这个素昧平生之人折去许多。 若不要他赔偿,我燕瑾二字倒着写! 一阵微风吹来,整个药馆都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淡淡的味道跨过庭院,悄悄来到了后屋。 可能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床上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个看着并不结实的房梁,上面甚至还有老鼠啃咬出来的洞。 ……这什么地方? 男人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弄脏了一个郎中的袍角上,他尝试活动着身体,感觉心口的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甚至连他身体积压许久的老毛病都消散了些许。 神医吗? 药香味越来越浓。 男人撑起身子半靠在床头,等着脚步声靠近。 嘎吱—— 门开了。 一个身着霜色长袍的人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这不就是那天被他弄脏袍角的郎中吗? 这件衣袍跟那天的不是同一件,但袍角溅上的雨水依旧非常显眼,按照男人对他仅有的了解——这衣袍在他身上待不了半个时辰。 “你终于醒了。” 来人好似松了口气…… 男人掀开被子起身,“在下沈以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沈以楼——当今圣上特封的定北将军,自小在边陲长大,刚够年纪便参军历练,铁谷之战力压突厥三年不敢来犯,一战成名,因而受封。 这次也是因为老将军卸甲,又恰逢突厥猖獗,才被皇帝破格提拔了上来。 燕瑾听闻过不少沈将军的事迹,年纪不大,各种决策却很老练,大晟的人都给他夸得天花乱坠的,但燕瑾总感觉他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的沈以楼少了些活气。 不过——是将军就更好了,有钱有权,坑起来不欠良心。 燕瑾淡笑着开口,“无妨,沈将军既已转醒,咱们的帐是不是该好好清算清算。” “什么帐?” 燕瑾笑意更浓,“想必将军还记得,三日前将军弄脏了我的衣袍与鞋袜,作价五百两,这些时日为了给将军诊治,各类草药、汤羹,包括——这张床榻,算八百两亦不为过,统共一千三百两,将军打算如何偿还?” 沈以楼窘迫地摸了摸口袋,空的。 “我没钱。” 堂堂将军怎么比他一个落魄的郎中还穷。 边界战事紧张,他又不是能什么软磨硬泡的人。 反正以后回了京都有的是机会,还怕人跑了不成。 燕瑾佯装平静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他,“无妨,沈将军军务紧要,把药吃完就走吧。” 虽说军队少一个将军,跟他缺些银子可不能等同而语,但他也不甘白干了这么些天。 “但这账……还望将军谨记,来日,可是要讨回来的。” 沈以楼抱着药碗一口闷下,“先生大恩,不如随我回军营。” ……? “不去。” 燕瑾拒绝得很干脆。 钱没要到总不能还把自己搭上吧。 “先生,先生!” 燕瑾一出房门,就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男孩子。 这个男孩子唤作云湛,是一户村民家的小孩,送来他这当学徒的,跟着他好几个月了,男孩子机灵,学得很快,基本的抓药和诊断都不在话下。 云湛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性子太急了,燕瑾说过他好多次,还是改不了。 “何事惊慌,”燕瑾轻轻拍了拍云湛的发顶,“先生平日都教过你什么,慢慢说。” “村头刘婶家郎君发病了,刘婶给他喂的药尽数呕出,一滴都没吃下,先生快去瞧瞧。” “走。” 似乎是知道情势紧急,屋内的沈以楼胡乱披了件燕瑾的外袍就追了出来。 “先生且慢,敢问先生尊讳。” “赵润之。将军可是怕日后还钱找不到人?” 燕瑾回头时恰好瞥到沈以楼的装扮,他扬了扬宽袖,“你这——外袍穿好再出来。” 好不容易救活的边陲将军要是惹了风寒他可担不起责任。 “还有,这袍子送你了,一并记在账上——” 雨势丝毫不减,绵绵的细雨淋下来,温柔且漫长,田里的农物根部已经要在水里发霉腐烂了。 云湛连续跳过几个水坑,“先生,您说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燕瑾抬头望天,层叠的乌云完全遮挡了视线,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破旧棉絮,看不见底。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天意难测,谁说得准呢。” 连日的阵雨,苦的可不止老百姓,还有军队、战事、粮草。 百姓种植的作物长势不好,定北军的粮草被堵在半途,甚至连仓库的存粮都开始发霉变质,人一旦失去了食粮,率先枯萎的肯定是身体。 云湛侧眸,看到的只是充满愁绪的侧脸。 连一向喜欢撩猫逗狗的燕瑾都正经起来了。 “先生……” “什么?!!” “应该是疫病……” 燕瑾抹了把糊了满脸的雨水。 “疫病?怎么会……” 刘婶呆楞在原地,他们一家子因为这破天气都多久没出过门了,只呆在家里怎么会传染呢? “赵大夫,您要不再仔细瞧瞧……” 云湛率先开口,“刘婶,疫病不是非要被传染的,污浊的空气、**的尸骸以及特殊的地理环境都会导致‘戾气’流行,散发病邪。这些日子阴雨不断,空气流通不畅,很有可能是导致疫病的主要原因。” “那这可如何是好?” 刘婶听不懂这些长篇大论,只想让他们家郎君快些好。 “隔离。” 燕瑾撕下衣袍下摆,“疫气能通过口鼻飞沫传播,当务之急是查出村镇上所有疑似患有疫病的村民汇集到一处,共同救治。” 第2章 Chapter 2 雨势渐渐变大,敲打在棚顶的声音愈响,阴云低垂,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了所有人心头。 “先生,我怕……” 燕瑾拿布料遮住云湛口鼻,在后脑勺结结实实绑了个结。 “我们都是小男子汉,很勇敢了,若实在怕的话,可以站先生身后,先生保护你。” 小云湛吸了吸鼻子,“弟子也要保护先生,还有爹爹和娘亲。” 疫病的消息散播的很快,燕瑾还没回到医馆,一大半村民已经围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刚洗完药碗的沈以楼听到门口的响动就想出来看看,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远处跑回来的燕瑾吼了一嗓子—— “沈以楼别出来!” 沈以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止住了脚步。 随即就看到一个昏迷的人被抗进了药馆旁边的大棚底下。 眼尖的沈以楼瞄到了草棚下的几抹青绿——这是燕瑾拿来种植草药的地块。 长势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你怎得还没走?” 来不及听他解释,燕瑾问完话一个反手就把沈以楼关在了庭院内。 少年将军做事也是这么拖拖拉拉的吗?让他走偏不走,反正现在是不好走了。 “这便是染了疫病的人吗?” “瞧着很是严重啊……” “听说疫病很难治好,这……可还有希望吗?” “赵大夫我亦有些头痛,可是染了疫病吗?” “大夫大夫,我家孩儿也是风寒,几天没好了……” …… “诸位乡邻稍安勿躁,瘟疫不是什么绝病,我手里有从京都太医院得来的专治疫病的方子,药到病除特别灵验,现下大家觉得身体有不适的可先来这边排队!” 村民慌乱的讨论声层出不穷,燕瑾不得不使劲拔高嗓音讲话,吼得嗓子直冒火。 “他真有灵药?” 身后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小缝,沈以楼发出了跟村民同样的疑问。 “这可是瘟疫哎!” 云湛轻轻一句话,成功打破了沈以楼对燕瑾“神医”的幻想了。 将死之人都可救活,但是原来还有他治不了的病症吗? “自然,京都皇城太医院刚研究出来的方子,包治!” 这话旁人说心虚,燕瑾可一点不心虚。 身为当朝二皇子,可不是京都来的吗? 相较于他兄长自幼被父皇严加看管,亲自挑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礼制之道,完全按照储君的方式培养,对燕瑾的教导便有些松懈了。 他自幼性子顽劣,又有父兄宠着,教书先生都拿他没什么办法,整日跟帝都的宫女太监们混在一起。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燕瑾闯进了太医院,被药香迷惑,自此就爱上了摆弄草药。 对于喜爱的事情,他学的比小云湛还快,八岁习药,两个月就自学背诵了经典药籍,九岁便识得了太医院所有的草药,能辨品种、药性,十岁学完草药炮制、方剂配伍,十一岁就协同太医院破解了治疗天花的有效药方。 称一句天纵奇才都不为过。 在说书先生嘴里,他可是能跟沈以楼并称“文武双杰”的人物。 只是皇帝从未看到过他的努力罢了。 短短半日,医馆旁破败的大棚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数十名染疫者了。 不知是心理原因作祟,还是疫病发展过快,上午还生龙活虎的人,现在都面色青灰地躺在草席上呻吟,身下的衣物浸透了汗液。 棚外,几个戴粗布面巾的杂役正将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抬上板车。 偶尔几声妇人的哭泣声传到燕瑾耳朵里,连带着他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燕瑾已经在药房呆了几个时辰了,方子上缺的一味药始终凑不齐,就连可以短暂替代的同类药都找不到。 “唉。” 药籍上记载的适生地在河海一带,他远在边陲,又该上哪去找? 燕瑾失望地合上最后一卷竹简。 “只得出去碰碰运气了。” “还未寻齐吗?” 燕瑾一推开房门看到沈以楼抱着剑靠在他门口柱子上,吓的一个趔趄。 他在屋里忙活半天,这人倒在这看他笑话。 “沈将军倒是清闲,专在门口吓唬人取乐吗?” 沈以楼一直在等他,又不好直接进去打断赵大夫思绪。 “缺哪味药,我去寻。” “不劳烦您了,沈将军要实在不想回军营,不妨替我看家,”燕瑾走出两步又回头冲沈以楼眨了眨眼,“草棚下那些人就先拜托沈将军了。” 燕瑾没从正门走,翻了后院的短墙,临走前还不忘背上他那随身的破篓子。 沈以楼还以为赵润之会快去快回,但比救命的草药先回来的是吃人的官兵。 几名官差站在棚外,宽袖捂着口鼻,远远地看着棚内。 “府衙有令,患疫病者必须即刻焚化,闲杂人等都离棚远点!” 话音未落,一个妇人突然扑到栅栏边,嘶声乞求,“我家郎君只是惹了风寒,不是瘟疫!赵大夫误诊了,求您放他出来……” “我儿也只是发热,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是瘟疫!” “就是就是,都是一家子,怎么他得了瘟疫,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呢?” 官差冷着脸后退,举起长矛逼退围上来的人群,“闹事者同罪连坐,你们也想跟他们一样?” “不是的大人,”刘婶鼓起勇气上前,轻声开口,“赵大夫有医治瘟疫的法子,他医术高明,各种古方子都使得,可以等他回来的。” 长矛换了个方向直指刘婶面额,“瘟疫传染性极强,你要不问问它等不等得了?!” “不——” 官差直接忽略她,朝身后招了招手。 几大桶汽油泼在大棚周围,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所有环节准备齐全只差一把火。 “大人,你们这是滥杀无辜,这里的哪个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哪有人得了病就要死,那要这些医师有什么用?!” 大棚外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但依旧被官差死死地拦在外围,甚至有几个人在推搡中摔倒在地。 血水混杂着雨水往更低地地方淌去。 药馆门口的沈以楼目睹了全程。 但他这次确实是逃命来的,突厥在定北军插了细作,他们收取从京都运送过来的粮食时在一个狭窄的山口子被暗算了。 逃命时为了伪装,他把一身盔甲全丢了,只留了把随身携带的剑,现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这些官差可没赵润之那么容易相信他。 沈以楼还在思索对策,那边的官差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点火。” 一名官差手里握着火把直直地走向泼满汽油的大棚。 在火把即将要挨到汽油时却被一泼突如其来的水浇灭了。 大棚内外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台阶上站着的沈以楼,以及——他手里还没来得及丢开的木桶。 “你……”官差突然有点语塞。 姗姗来迟的燕瑾正好看到沈以楼随手泼下来的一盆水,不偏不倚正好浇到唯一的明火上。 他有点乐。 燕瑾虽然爱玩,但也没怎么出过宫,对沈大将军的印象还停留在语言层面,没想到沈以楼竟然还是这么有趣的人。 如果不是碍于形势,他都想一个大拇指竖在沈以楼面前。 沈以楼站在高处,早就看到了着急跑过来的赵润之。 那一身药香实在太好认了。 沈以楼冲着燕瑾摆了摆手,示意燕瑾这烂摊子都留给他了。 燕瑾会意,无奈一笑,正要走上前去,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铜铃声。 铃声断断续续,不算厚重,反倒带了些少年特有的清越。 远处,一队僧人缓步而来,身着统一的布袍,手持铜铃,嘴里还念念有词。 为首的僧人年龄尚幼,深灰色的僧袍被风掀起一角,光溜溜的脑袋上印着某种他看不懂的金色图案。 这人燕瑾认识,京都普照寺年纪最小的的执事——玄寂。 就是那个到处宣扬他是“真命天子”的小秃驴。 要不是因为玄寂的言论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哪能沦落到如此境地,被亲爹贬至边疆,好不容易钻空子逃出来了,还要躲避官兵的追捕。 臭和尚。 “大人,贫僧法号玄寂,自京都而来,顺应皇命,前来救治疫病。” 玄寂的嗓音自带一种清净感,脾气火爆的官差刚被沈以楼搞的一肚子怨气都撒不出来了。 “这位……呃,瘟疫并非小病,历朝历代都把瘟疫划分进疑难杂症里,你们一个两个都说可以治疗,但真正能治好的又有多少,被感染的又有多少,府长大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其余民众的安危着想。” 官差收回了指着人的长矛。 大晟僧人属于统治阶级,地位仅次于帝王,甚至可以参与朝政,共同完成重大决策。 所到之处无人敢驳,以至于在某个时期,削发为僧是一件很盛行的事情。 “府长大人思虑周到,但大人是否听闻过——心身疗法。心理状态会直接影响生化之宇,阴阳五行也并非悖论。” “这……” 玄寂从打着补丁的口袋里摸出一枚令牌。 令牌呈金色,正中间刻着一个“燕”字,周围围满了各种形态的龙图腾。 “皇命难为,还望大人通融。” 官差虽然没去过京都,但这种明显带有皇室标志的令牌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他恭恭敬敬地把令牌递回去,“那我们就不耽误执事公务了。” “秃驴,燕鸣渊让你来的?” 玄寂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施主慎言。” 什么事能派得动你。 “哼,”燕瑾一脸不服,“皇上的令牌是让你这般用的吗?” “玄寂执事。”沈以楼大步跨下台阶。 他们这些粗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但沈以楼还是浅浅做了个揖。 “沈将军,”玄寂双手合十,“新一批的粮草已经运送至军营了,还望定北军能重整旗鼓,击溃突厥。” 玄寂跟沈以楼在药馆门口攀谈,无事可干的燕瑾就在大棚下帮忙发药,他看着颜色怪异的汤药,出于好奇,浅尝了一口。 淡淡的苦味混杂着某种……灰? “秃驴,你这什么药,味道怎么怪怪的?” “心药。”玄寂指了指燕瑾背回来的药篓子,“要你这干嘛用的?” …… “臭秃驴,比我还能唬人……” 燕瑾竟然还真的信了玄寂的话。 最后不还是得靠他熬药。 一旁的沈以楼听着赵润之对玄寂的称呼,几次想出口提醒,但玄寂本人对此都没什么意见,便也随他去了。 暮色渐沉,草棚内灯火如豆,咳嗽声与呜咽声断续交织。 街道上官府的锣声仍在继续,“闭户禁行,违者杖毙——” 第3章 Chapter 3 “秃驴,秃驴——” 玄寂他们来得匆忙,又在大棚下发药到后半夜,索性就直接住在燕瑾的药馆了。 燕瑾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忙活一天到了晚上竟然还有精力来骚扰他。 “进。” 燕瑾也不见外,刚坐下来就倒了杯玄寂刚泡的茶水。 一如既往的苦。 “你都跑这么远了还非得带着你那破茶吗?” 在床上打坐的玄寂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给你吃真浪费了。” 燕瑾又倒了一杯,嫌苦索性一口干了。 “你们这些和尚哪来的规矩,好好的床榻不躺,偏要打坐。” 他搁下茶盏,唇齿间还是萦绕着淡淡的苦味,“连颗蜜饯都不准备。” “你那方子效用如何?” “还行吧,情况有些微好转,但想要彻底痊愈,还得天公赏脸才行。” 燕瑾有些疲惫地趴在桌子上。 阳气滋补,和气生肌肤。 这连阳气都不见得,他又能如何? “你不是跟你师父学过天相吗,观察一下呢。” “不太乐观。”玄寂又阖上了眸子。 燕瑾叹了口气,“云湛还在煎药,你们都吃些吧。” 有总比没有好,预防一下也不是坏事。 昏暮时缺失的那味药,他最后在山涧处寻得了,但也只有几株,勉强够应急,若是再拖下去,弥补不及的草药将是一大难事。 “殿下——” 燕瑾一只脚刚跨过门槛,玄寂就叫住了他。 “您还记得贫僧的预言吗?” “不记得,我也不信。” 燕瑾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天地万物各有其规律,有时你以为你偶然窥见了一角天机,实则不过是命运中的一缕青烟。所有的必然,背后都牵扯着因果织成的巨网,人力未必难敌天道。 天命——终归不是他所求。 药寮。 “先生,沈将军方才来寻过您。” 云湛坐在药灶前抹了把脸,手上的灰全蹭在脸上了。 “小花猫,去洗把脸。” 云湛接过燕瑾递来的毛巾,“先生,沈将军果然跟话本里写的一样,剑眉星目,气凌霄汉。” “话本里还说他虎背熊腰、壮如铁塔呢。” “那也只能说明写话本的人不曾见过他。”云湛接过燕瑾手里的蒲扇,蹲在他身旁,“沈将军想带您回军营,领军功。” 燕瑾轻蔑一笑。 云湛还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医馆,拍拍胸脯道,“医馆您就不用担心了,弟子能照看好的。” “你?” 你怎么照看好?用你的三脚猫功夫吗? 燕瑾揪起云湛的小辫子,“我已经拒绝他了。” “啊?” 燕瑾掰着云湛的肩头扭向门口,顺带托住了少年摇摇欲坠的下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你现在呢,该去睡觉了。” “您不也才弱冠……我知道了先生,您莫不是记恨他没还您银子?” …… 燕瑾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少年人跑出去的背影。 他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吗? 好吧,虽然确实有点。 咚咚—— “沈将军,你的药。” 随意地敲完门,燕瑾又立在门外等了一会也没听到屋内有动静,估计沈以楼已经睡了。 亏他还惦记着他的箭伤单独给他熬了份药。 算了,明天日说吧。 这些草药都得给他记账上。 “先生稍等。” 门内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沈以楼起床穿了件外袍。 可能是怕门外的燕瑾等急了,没过多久房间内的煤油灯就被重新点亮了。 “润之,你随我回军营好不好?” 沈以楼开门第一句不是问他怎么这么晚还在熬药,也不是关心棚下的染疫者怎么样了,而是直接问出了他的目的,还叫了他的字。 有点亲昵。 告诉你名字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燕瑾被他整的有些措不及防。 他失笑,“沈将军这是征兵征到我头上来了?” “非也。” 燕瑾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爱什么原因什么原因,反正军营——他肯定不去。 “沈将军下错棋了,我一介文人,不善行军,去了也没用,要是将军没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燕瑾话音刚落,房顶突然出现了细碎的脚步声,连带着瓦片都在轻微震动。 “有人——” 暮春的夜晚并不宁静,草丛间偶尔传来零星的虫鸣,街道上打更人的声音时远时近,更远处尚有未眠的鸟雀在树丛中扑棱翅膀。 但两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屋顶的声音,沈以楼的反应比他更快,转瞬之间就拉着燕瑾转进了屋内,还顺带关上了房门。 燕瑾端来的盛盘上还准备了一小碗蜜饯,随着沈以楼的动作有几颗洒出去了。 瓦片的声音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再听不到响动,不知是走远了还是停在那了。 “润之,你考虑考虑。” 燕瑾背靠着房门,沈以楼就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位置,随着说话身体微微向前倾,手还握着他的小臂没松。 春末的风还有点凉,燕瑾感受着沈以楼身上蒸腾出的热气,有点诱人。 沈以楼的眼睛微眯,鼻梁上的疤痕在不算亮的室内更显妖冶,薄唇色淡,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很期待他的答复。 这也太欺负人了。 “沈将军,哪有趁人之危的……” 燕瑾看着沈以楼凑近的脸,有些动摇。 他自小就更偏爱长得好看的东西。在他的景曜殿,上到宫女太监,下到殿内的一草一物,长得不合他眼缘的直接丢掉。 但沈以楼完全是按照他的审美在长。 燕瑾明显有些松动的情绪被沈以楼听出来了。 “先生这是同意了?” 他后退几步让开位置。 “我要是不松口,将军是不是不打算回军营了?” 燕瑾刚答应就想后悔了,他把药碗递给沈以楼,自己挑了颗蜜饯吃。 沈以楼淡淡地弯了唇角,接过药碗一口闷了。 “为什么答应?” 燕瑾撇了撇嘴。 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还欠我银两没还!” 沈以楼不信。 但他也没讲话,就坐在那好整以暇地看着燕瑾。 “你生得好看行了吧!” 其实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各种恰到好处的氛围—— 沈以楼实在是有些手段的。 沈以楼眼尖地注意到燕瑾有些发红的耳朵,他不理解,长得好看也算是……优点吗? 但是之前在军队,那些士兵都因为他的脸看不起他,到处欺负他。 虽然最后都被他打回去了。 “想什么呢,”燕瑾瞧着有些发怔的沈以楼,“好好利用你的美貌怎么不算一种战术呢?” 沈以楼考虑了半天,感觉这招只对面前的人有用,“怎么利用,勾引你吗?” “咳咳——”燕瑾被一颗蜜饯核噎住了。 什么虎狼之词? “敢问沈将军贵庚?” “二十有二。” 沈以楼搞不懂燕瑾为什么突然关心起他的年岁了。 二十二…… 燕瑾砸吧着,这年纪也不小了。 “可有婚配?” “未曾。突厥尚未平定,岂敢苟安?” 怪不得。 燕瑾了然。 这人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里,哪能长那种心思。 不过—— 燕瑾抬手指了指沈以楼鼻梁,“这道疤,如果将军愿意,我这正好有些药能淡化疤痕,肯定一点痕迹都不留。” 沈以楼盯着燕瑾的眼睛看了片刻,随即垂眸轻笑,“不用。” 燕瑾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罢了,药也吃了,将军先休息吧。” “先生何时可随我回营?” “待太阳升起。” 燕瑾甫一离开,窗外便落了一道人影。 “徐副将。” “将军,终于找到您了。”徐朔野翻窗进来,“我们听到您的响箭就来找您了,您不在的这几天突厥猖狂,等您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只有突厥吗?叛徒揪出来了吗?” 沈以楼收敛起了笑意,语气森严,整个人都显得冷冰冰的。 “揪出来了,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士兵,几个月前征兵时招进来的,因为他声称自己是孤儿,所以就没再去细查他的家世背景,是属下失职。” “不要一句失职便罢了,因为他定北军最后让了多少地算得清吗,自去领罚。” 徐朔野不敢反驳,“是,将军。” 沈以楼解开发带,如墨的黑发铺洒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柔和,“刚才那人你也看见了吧——赵润之,过几天我会带他一起回军营,你提前去收拾出一间营帐给他。” “好。” “对了,他素爱洁净,尽量不留灰尘,各种角落都要注意,你亲自督办。” 边陲环境本就艰苦,沈以楼好不容易把人哄骗回去,怎么可能再委屈他。 “是将军,”徐朔野想了想,“您帐篷旁边尚有空地,那边可以吗?” 他们家将军第一次徇私想往军营里塞人,什么原因他就管不着了,照顾好人才是他该干的事。 更何况刚才的郎中看着随性,其实各种恰到好处的礼仪行止都能看出来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沈以楼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你觉得我相貌如何?” 什么鬼? 注意到徐朔野的茫然,沈以楼才突然反应过来。 他自知失言,“罢了,你先不用走了,这几日留下帮忙吧。” “好。”徐朔野赶忙答应,生怕他们家将军再说出什么胡话来。 接下来两日,依旧是阴雨天气,大棚下的人数不减反增,官差来了好几次,最后都被玄寂一句“皇命”劝回去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玄寂执事,南门茶楼淹了,那些人在雨水中泡了整整一夜才被救出,今日全部诊断出染了瘟疫,大棚已经快放不下了。” “先生,草药已经不够用了,这是最后一剂。” “将军,新运送来的粮草已经霉变,许多将士因为粮草问题,闹肚子腹泻不止。” “还有——村口地势低洼,雨再不停,整个房屋都要泡在水里了……” 三个人听着一水的坏消息面面相觑,最后仰头望天,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天公不作美。 思索半天,燕瑾沉重开口,“秃驴,你们普照寺许愿灵吗?” …… “想点实际的……”沈以楼有些无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调诨。 燕瑾漫不经心地挑着沈以楼的剑穗玩。 “无妨,大棚不够就再搭,草药不足我去采,粮草——” 粮草确实是个大隐患,总不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打仗。 “——既然我军粮草不够,不如把突厥的‘借’来用用。” “如何‘借’?” “徐副将可曾带了布防图?” 第4章 Chapter 4 “带了。” 徐朔野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平铺在桌案上。 经此一役,突厥的部队向前压了五十公里,越过了骨鸣山。 骨鸣山是由风蚀岩柱群组成的赤褐色山脉,整座山体布满了蜂窝状孔洞,狂风经过时会发出凌厉的鸣叫,似万骨哀嚎。 此乃大晟边疆最宏伟的一座山,历来被当作大晟最坚实的屏障。 “突厥驻扎地背靠骨鸣山,粮草只能从山底侧边的小路走。” “这条吗?” 燕瑾骨节分明的指尖划过布防图上一条隐秘小道。 “是。” 注意到沈以楼抛来的目光,燕瑾坦然一笑,任他打量。 “夸我的话,沈将军还是先放在肚子里吧。” “那这待如何,总不能从别人门口劫吧。” “当然不可以了。” 燕瑾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沈以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家徐副将好可爱。 “定北军肯定比倭寇更熟悉骨鸣山,从山前截断。” 倭寇大部分驻扎在骨鸣山背面,堵在定北军正前方,后方基本上没多少兵力,只要堵住小口子,攻守置换。 徐朔野歪了歪脑袋。 “你想说什么?” 徐朔野先是小心翼翼地瞧着沈以楼的脸色,随机给燕瑾竖了个大拇指,“先生好计策。” “山底的小道也是被倭寇卡着的,过不去。” 玄寂盯着布防图看了半天才出声。 “此次运送粮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条小道,阿史那派了不少人守在那,戒律森严,日夜不断。” 燕瑾摇了摇头,“不好过不代表过不了。” 前两天他去山上采药时就注意到了,这座山跟骨鸣山有一条山脉相连,隐匿在茂密的幽深中。 只是那条道没人走过,他也不能确定山脉连接处到底在哪。 总不能直接到突厥老巢了吧。 “沈将军可否随我前去探个路?” “哎哎哎——”徐朔野慌忙出手打断燕瑾,“将军刚痊愈,末将可代劳。” “无妨。”沈以楼淡淡开口。 燕瑾试探着开口,“现在?” 他认识沈以楼以来,沈以楼跟他讲过的话除了感谢他之外,就是想把他带回军营。 燕瑾不知道沈以楼什么谋划,但沈以楼应该是很在意被突厥侵占的国土的,好几次夜半,燕瑾都看到沈以楼对着布防图发呆。 “嗯。”沈以楼点了点头。 “需要贫僧陪同吗?”玄寂饮尽了茶盏里的茶水。 “不用,秃驴你看家。” “我们是去探路的,不是去游玩的。” 沈以楼抱着剑站在燕瑾门口,手上还提了个燕瑾收拾出来的包袱。 个头不大,却很重。 “沈将军,您这说的不是一种东西?” 燕瑾眨巴着眼睛看他。 …… “你都带了什么?” 燕瑾听出来了,言下之意就是——净带些没用的东西。 “将军不妨猜猜?” 沈以楼随手把燕瑾的包袱甩到背后,俨然一副随他去的样子。 “快走了将军,不然来不及了。” 燕瑾两手一摊,推着沈以楼的背走出了药馆。 上山的路燕瑾经常走。 平日里采药,燕瑾嫌大道太绕,偶然间发现了这条小路,除了没多少人走都是优点。 “将军,”燕瑾扯了扯沈以楼的袖口,“这可是我第一次带人走这条路。” “看出来了。” 与其说是条路,不如说是硬挤出来的缝,两排树枝叶交叠,有的还得靠沈以楼手动分隔开。 一看就是没多少人走过。 “那你不能等我一下吗?赶着去投胎啊……” 燕瑾气喘吁吁地撑着树干歇息,眨眼间沈以楼已经甩他好几米远了。 沈以楼面色复杂地转头看向他,“先生体虚?” 燕瑾想骂人。 还没等他开口,沈以楼突然敛了神色,“前方好像有人。” 草木被风吹乱的沙沙声中,不合适宜地冒出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人还没回来吗?!” “没……” “跟你们说好好看着,人丢了到时候怎么跟酋长交代?拿你的脑袋吗?快去找!” 酋长? 顾不及深思,燕瑾小跑着追到沈以楼身侧。 “阿史那抓了谁?” 沈以楼看着凑到自己肩上的脑袋,默默后退了一步,又被燕瑾抓着小臂逮了回来。 “我们去看看?” “此事干系重大,非你我二人可干涉。” 燕瑾撇了撇嘴。 道理谁不会说。 “赵大夫?” 来人身着绛红色衣袍,衣襟层叠缠绕,发冠上缀的玉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个不停,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面带垂至胸前的薄纱,手中的却扇被密集的树枝刮花了,隐约能看出其上缀着的鸳鸯图案。 “姑娘是?” 燕瑾看着面前人有些眼熟,但实在是没认出来。 “失礼。”那人抬手取下了遮在面前的薄纱。 燕瑾好像认出来了,“刘婶?” “大夫可能不太记得,奴家是刘婶的妹妹刘云锦。” “刘小姐怎么会在这?” “前几日,姐姐家小儿生病,奴家恰好学过几天药,就照着您之前给的方子去拿药,可村里几乎所有药馆都跑遍了,也没买到,只得上山来摘。意外遇到了一行衣着奇怪的人,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嫁给所谓的‘酋长’为妾……” 刘云锦说着,掩面垂泣起来。 “奴家正值芳龄,不想随便嫁与男人为妾。” 光亮透过层叠的叶子,正照在女人瓷白的面上,长睫挂着碎珠似的泪,将坠未坠,眼尾的胭脂被晕开,像被雨水打残的海棠。 怪不得要抓她去当“压寨夫人”呢。 燕瑾看着一颗泪珠从刘云锦眼眶滑落,正滴在白净的锁骨上。 “刘小姐没来小生的药馆吧,近日瘟疫肆虐,小姐或许及时带着孩童就诊才是良策。” “不是的赵大夫,实在是姊婿……”刘云锦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他本就是普通风寒……在大夫的药馆几日没见好转,情况反而更严重了……姐姐不敢……” 燕瑾会意,但他不知该作何解释。 疫病自古难为,一般的方子也只是增强体质、调节血气,见效本就缓慢。 前些日子他夸下海口说能治,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玄寂的加持,但浊气滞留,他又当如何。 “那些人还在追寻你,刘小姐还是先下山吧。” 沈以楼的语气凉丝丝的,寒气顺着风打在燕瑾背上,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降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吗? 刘云锦侧身抹了把脸,晶亮的眸子看向燕瑾,“赵大夫能送奴家回去吗?奴家一个人害怕……” 燕瑾犹豫了。 “我们此次出来有要事在身,还请刘小姐好自为之。” 听到这话,燕瑾回头瞪了沈以楼一眼。 但他也确实走不开。 “姑娘,可否跟你换套衣袍?” 刘云锦愣神,“赵大夫这是何意?” “换了衣袍,那些人就找不到姑娘了,姑娘可以安心回家。” 燕瑾有私心,他还是想混进倭寇内部,拿到准确的布防图才是大事。 有了布防图,不论是粮草还是战事,都可迎刃而解。 送走了刘云锦,沈以楼一边帮燕瑾望风,一边耳朵里全是燕瑾换衣袍的各种摩擦声,避之不及的沈以楼终于找了个话题,“你什么打算?” 他平日里也不是会跟人闲聊的类型,第一次有一个场景是让他待不下去的。 “没什么打算,”灌木丛后面的燕瑾被一个系带难住了,百试不得其解,“将军帮个忙,这袍带……怎么系的?” 一拨开灌木丛,只见燕瑾坐在一堆布料中央,绛红色的衣袍更衬得燕瑾皮肤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在玄色系带上,蹀躞带扣着三寸的暗红色革带,愈发衬得腰肢如束,随着燕瑾转身的动作袍带散开些许,又透出几分流水似的柔韧来。 看到沈以楼过来,燕瑾的眸子亮了亮,倒比那珠玉还夺目三分。 沈以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蹲下身仔细研究起系带的缠法来。 “沈将军是不是第一次给别人整理袍带?” 燕瑾手上没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嗯。” “沈将军好像不太喜欢刘姑娘。” “嗯。” “为何?她与你有仇?” 燕瑾问得认真,眸光不自觉地锁定在沈以楼发顶。 “嗯。” 微风拂过,煽动着低矮的灌木丛都抖了两下,沈以楼束发的丝绦带着几缕青丝拂到了燕瑾面上。 沈以楼抬眸,看到的就是燕瑾在扯开两人交缠的发丝的场面。 燕瑾手忙脚乱中听到了沈以楼的笑声。 极为短促的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低着头笑什么?” 沈以楼不语,只是一味地整理着燕瑾的束腰。 “你还没告诉我,你与刘姑娘有何仇恨?” “刘小姐好看吗?”沈以楼不笑了。 “还行啊,问这个干什么?”燕瑾不明所以,“怕‘酋长’看不上我?” “你比她更好看。” 燕瑾颊上刚消散的红晕,又悄悄浮现出来了,“我自然知晓。” 沈以楼总是这样,时不时夸他一下,总要从他这骗走什么才罢休。 上次就把他哄到军营去了。 “你这次又想干什么?” 沈以楼抬眸正对上燕瑾警惕的目光,“……原来夸赞犯了先生的忌讳。” …… “好了,走吧。” 沈以楼摆正燕瑾腰间的双鱼佩,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起身。 燕瑾没动,“我饿了。” 沈以楼无声地笑了下,又坐回来,“所以你现在是坐在这等那些人发现你吗?” “当然,”燕瑾咬了口糕点,“反正都要被抓。” 第5章 Chapter 5 燕瑾坐在草丛里吃的正香,茯苓饼的渣子遗留了一些在他唇角。 “将军不吃吗?” 沈以楼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 燕瑾另一只手接过,惊诧道,“将军竟是如此心细之人。” 帕子是棉麻的,很普通的款式,质朴柔软,在沈以楼怀里捂了许久竟然还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沈以楼自动忽略了燕瑾的甜言蜜语。 燕瑾已经习惯了爱答不理的沈以楼,又从布包里捏了块茯苓糕。 茯苓糕不似寻常糕点那般甜腻招摇,带着点药香与米香,很合燕瑾的口味。 一时,风声寂寥,暮色渐合,不知何处的风铃扬起,发出几声零落的脆响。 “润之,你不记得我了?” 燕瑾观察着周围环境,信口道,“当然记得了,大名鼎鼎的定北将军,谁人不知?” “幼年时。” “将军何出此言?” 燕瑾有些茫然。 他幼时没出过远门,沈以楼又远在边陲,他上哪能遇到他? 更何况,像沈以楼这样长在他审美上的人,他但凡见过一次必不可能忘。 “无事。”沈以楼睫毛低垂,也不再看他。 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燕瑾无端感觉到他的难过,细细密密地透过皮肉刺入他的内脏。 他抬手想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将军……” 垂落的手被沈以楼接住,依然是面无表情。 “想必那些人已经找过来了,先出来吧。” 燕瑾犹豫着开口,“将军,刘姑娘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沈以楼点了点头。 暗淡的天色似乎确实会给人徒增愁绪。 现在的燕瑾看着坐在灌木丛中的孤单人影,有些落寞。 随即,他弯下腰挑了挑沈以楼的剑穗,“将军,你待会往这边走,不要转弯,大概八百米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山路,沿着山路走就到医馆了,你在那等我。” 沈以楼没回答,只是抬眼盯着他看。 可能是偏执地想从他这里找到些幼年的痕迹。 “别看了将军……” 燕瑾抬手虚掩着沈以楼眉眼,这么直白的目光他真的受不住。 “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忘了许多事,将军如果愿意,我们找个机会聊聊,这次我肯定不会忘。” “拉钩。” “好。” 两根小指轻轻一勾,像两株嫩芽在春风里打了个结,天地见证。 燕瑾指节微凉,勾住沈以楼的时候能感受到他掌心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茧子。 “那边——” “就是那件红袍,酋长定制的,把人给我抓回来!” “走了将军。” 燕瑾忽然漾开一捧笑容,照得小小的灌木丛都亮了一瞬。 “面纱。” 借着草木的遮挡,沈以楼轻轻给他扣上那淡红色的面纱。 薄纱垂落,燕瑾的面部渐渐模糊,连靠近的沈以楼都有些看不分明。 “哎,我在这。” 燕瑾转身模仿着刘云锦的声线夹起嗓子,尖细的声音恍得灌木丛中的沈以楼都愣了一下。 看着渐渐远去的一行人,沈以楼没有选择回去,只是简单放了个哑箭就悄悄跟了上去。 哑箭带着亮紫色的光芒切开暮色,朝着远处的山脊飞去。 不管是驻守在边疆的定北军,还是坚守在医馆的徐朔野都注意到了。 徐朔野手里还端着刚盛好的汤药,“将军在呼叫我们。” “找到路了?” “紫色的,应该是——混进去了。” 对他们将军来说,哑箭的颜色也很有讲究,徐朔野刚进定北军的时候还接受过专门的培训,最初光是记这些颜色都差点给他吓退了。 “那先生还回来吗?” 里屋煎药的云湛听到声音也跑出来了。 “小屁孩,你家先生被我将军拐跑了,我们在军营会照顾好先生的。” 远山褪了青,化成一抹黛色,缓缓浇下来。 虽然是被绑去作妾室的,他们也没敢对燕瑾随意动手,手脚都没绑,只是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燕瑾知道沈以楼不会乖乖回去医馆等他,肯定是悄无声地跟在后面。 但是! 这样他想给沈以楼做个标记都做不了啊! 大晚上的,万一人迷路了怎么办。 就算沈以楼用不着,定北军日后也肯定能用到。 “快到了,把脸给她蒙上。” 谁? 燕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麻袋套住了脑袋。 视野一下子黑透了。 哦。 原来是我。 燕瑾一看不见,整个人都不好了,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该往哪走,慌乱中抓住了身侧人的胳膊,任他带着自己走。 周围环境好似宽阔了不少,没了树林的寂寥,反而多了些人气。 燕瑾隔着麻袋都能看到远处闪着红光的火把。 下山了? “到了。” 他果然猜得不错,山脉相连,下山就是突厥大本营。 脑袋上的麻袋被取下,燕瑾甫一见到光,面前就探出来一个大脸。 肥头大耳的,因为肉太松驰,在脸上堆叠成褶皱,一双小眼睛深陷在肉堆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这谁? 燕瑾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心脏提到嗓子眼,又默默地沉了下去。 他艰难地挤出一抹微笑。 “嘿嘿。” 莫贺昆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嫌弃他长相的人,兴奋地给燕瑾打招呼。 只可惜燕瑾是个男子。 莫贺昆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只想取掉燕瑾面上碍事的红纱。 “可以摘吗?” 还挺有礼貌…… 但是,当然不行了,小胖子。 燕瑾正想拒绝,抓他来的小队头头就开口阻止了。 “酋长,正式入洞房前,双方不得相见,且必须为对方雕刻出一只猪,您的手工还没完成,期限之前完不成仪式可是要推迟的。” 那人可能是看出来酋长对燕瑾比较满意了,拿他当挡箭牌,三言两语就把‘酋长’哄走了,跟哄小孩儿一样。 来接燕瑾的是一位侍女。 “小姐,奴婢小春,是阿史那设尔[1]派来照顾您的,这边请。” 原来不是嫁给阿史那的啊…… 燕瑾了然,他还以为随便一个长的就是阿史那呢。 也怪他,小时候夫子一讲课就困。 “那个猪……” “噢,您说夫妻双方都要刻的那个吗?” 小春带着燕瑾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绕得燕瑾脑袋疼。 这是生怕他摸清一点地形啊。 “那是我们一族的传统,寓意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燕瑾没法了。 “小姐家如果有其他习俗,可以提出来,酋长也会适当采纳。” “我们那边婚姻大事都是需要双方长辈到场的……” 燕瑾试探着开口,虽然他也知道不太可能。 小春沉默了。 燕瑾也沉默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燕瑾松弛地走在路上,感受着微凉的晚风,欣赏着近在咫尺的骨鸣山。 果然如话本所说,骨鸣山远处看显得低矮,靠近了才知道有多巍峨。 空洞的风蚀柱杂乱中带着秩序,垒叠在半山腰。风从洞中呼啸而过,似是守卫在边疆的魂魄在为大晟的疆土鸣不平。 “到了?” 小春把燕瑾领到一个独立的帐篷门口,转身就走了,一句话没说。 这是……被他的话气到了? 至于吗? 燕瑾才懒得管她,掀开门帘就走进去了。 只是刚坐下,肚子便开始叫嚣了。 “不是,我晚饭呢?” 夜色渐浓,乌鸦在半空中嚎叫,伴随着隔壁帐篷莫名其妙的响动,燕瑾是真一点睡不着。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饿着肚子。 那侍女好大的气性,连饭都不给他送,燕瑾的帐篷又偏远,他出去了好几次,还没找到放饭的地方便被巡逻的士兵赶回来了。 门帘突然被人拉开,闯进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借着微弱的光亮,燕瑾勉强能到看到来人的体型。 宽大一个。 这不是酋长吗? 为了防止被发现男子身份,燕瑾赶忙披上了外袍,弱弱地叫了一声,“酋长。” 燕瑾的声音夹得很细,娇滴滴的。 闻言,莫贺昆硬生生止住了向前的步子。 “冒犯了,姑娘。” “酋长怎得夜半来奴家帐篷?” 燕瑾知晓了他们不能见面的传统,自然要挑薄弱处攻击。 “听闻姑娘晚上没吃饭,特意给姑娘带了些吃食。” 燕瑾这才注意到莫贺昆手上提的食盒。 这么好? 还没等燕瑾欣慰完,莫贺昆另一只手上突然折射出一点亮光。 刀? 燕瑾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我雕的猪,用珍珠刻的,拿给姑娘过目。” 只是这样吗? “人跑哪去了?” “设尔,奴婢刚看到有人进了新娘子的帐篷。” 是小春的声音。 “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燕瑾帐篷前。 “姑娘睡了吗?” 燕瑾立着没动。 反而是莫贺昆点燃了帐篷内的煤灯,还主动拉开门帘给阿史那检查。 “哥,是我。” 这是燕瑾第一次见到阿史那真容。 没有话本里描述的那般恐怖,古铜色的皮肤甚至还给阿史那加上了一层质朴的滤镜。 阿史那环顾四周,除了桌上还没打开的餐盒和折腾得跟狗窝一样的床,其余地方跟没用过的帐篷一般无二。 “你一直待在这吗?” 阿史那开口又是别的味道,浑厚的音色搭配上霸道的威压,燕瑾感觉帐篷内的空气都被他的气场驱散干了。 “是……”莫贺昆撒娇似的揽住阿史那胳膊,“哥,我好无聊,你都不陪我玩。” 阿史那又盯了燕瑾几秒,“送酋长回帐篷。” “是。” “小弟年纪小不懂事,劳烦姑娘了,但姑娘也要注意,我们这儿的规矩不能坏。” 阿史那开口就是规矩来规矩去的,燕瑾最讨厌这种方方正正的约束了,难受。 但——身不由己啊。 “奴家知道了。” “小春,明日给这位姑娘再量身定做几套衣裳,新服和常服都要,既然嫁进来了,也别太寒酸。” 可能是碍于礼节,阿史那也没再仔细搜查,转身便走了。 “是。” 门帘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为了确认没人再来,燕瑾还探出头环顾了一圈,又仔仔细细地把门帘扣上了。 “沈将军好大的胆子。” [1].设尔,取自“sheer” 纯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5 第6章 Chapter 6 燕瑾背靠门帘,眼睛死死地盯着衣桁。 那抹身影拨开他挂在上面的衣服,缓步走了出来。 “将军不是回医馆了吗?” 沈以楼垂眸,“你一个人……” “将军不放心?” “没有。” 燕瑾拉了张椅子来坐。 口是心非。 “噢,那将军来干嘛?” “聊天。” 燕瑾真诚发问,“将军难道是什么很喜欢聊天的人吗?” …… 燕瑾福至心灵,读懂了沈以楼的言外之意,“噢噢对,将军是要聊聊我们的过往。” “说起来,小时候的将军肯定也很可爱吧,冰块似的,外冷内热。” 沈以楼:…… 还真给他猜对了。 “那我肯定是热情又迷人,才能让将军惦记我这么久。” 沈以楼坐在燕瑾身侧,没说话,倒是端详起那只珍珠材质的猪来。 莫贺昆看着痴傻,手工倒是做的不错,这只猪巴掌大小,却雕刻的栩栩如生,连猪鼻子上的褶皱都没忘记。 “这可是莫贺先生送给我的‘聘礼’,将军小心着些。” “真丑。”沈将军犀利评价。 “哪丑了,油光满面的,看着就很好吃。” 燕瑾饿得要命,桌上的食盒还拼命散播着香味勾引他的味蕾。 沈以楼默默推远了食盒。 “别吃这个,你的包袱我带来了。” “将军真好。” 燕瑾双手接过,简直想给沈以楼哭一个,这么紧急的路程竟然还带上了他的包。 “你知道莫贺昆为什么如此仪态吗?” 燕瑾咬了口烤饼。 即使是饿到极致,他还是维持着端庄,咽尽了口中的残食才温声开口,“胖怎么了,能吃是福。” “他被阿史那下药了。” 烤饼放凉了之后就没那么好吃了,又冷又硬,燕瑾咬一口要嚼半天。 “什么意思?” “他们这边的制度不是世袭制,而是择优制,族人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可参与下一任可汗的竞争。幼时的莫贺昆还未及冠就在谋略上表现出了极大的才能,家世背景又全占,可以算是阿史那最危险的竞争对手。” “阿史那那人我们都了解,阴险狡诈,喜欢在背后搞事情。为了铲除莫贺昆的势力,直接对莫贺昆动手了,阿史那下的药可是乌头。” “乌头?”燕瑾疑惑,“他们这养的乌头该是比大晟更烈,极少量即可致命,莫贺昆怎么活下来的?” “传言都说是巫术。命是保下来了,但也遗留了一身的病。” 燕瑾打了个哈欠,“将军真是博古通今。” “你困了先睡。” “不困,”燕瑾摇了摇头,“将军特意来找我聊天……” “不是聊天。” “噢?将军真是善变啊。” 沈以楼正襟危坐,指节却断续地敲在桌面上,节拍错乱。 燕瑾注意到了,但实在是睁不开眼,索性脱了外袍,翻身上床。 “沈以楼,我不喜欢猜别人的意思。” 沈以楼的呼吸有些乱了。 “吵。” 沈以楼起身,“我先出去。” “哎,将军多虑了,帐篷外全是阿史那的人,莫贺昆主动帮将军遮掩下,将军还要出去送吗?”燕瑾的语气有些不容置疑,“这床榻软和,将军来感受下?” 燕瑾主动往里翻了一圈,让出一个身位。 见状,沈以楼也不再矜持,脱掉外袍躺了上去。 他们给燕瑾准备的被子是床单人被,两个人盖略显拥挤,但也还好。 燕瑾还不太习惯跟一个大男人肩靠着肩躺在同一张床上,有些难受地挪了挪肩膀。 结果挨得更紧了,侧眸就是沈以楼高挺的鼻梁和优越的眉峰。 “将军虽然与幼年的我是旧识,但将军欠的银两还是要还的。” “抵了。” 燕瑾欲哭无泪,“幼年的我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能浪费一千多两。” “吃。” 燕瑾大概能猜出来了,小时候的他应该是哄着小沈以楼给他买了很多好吃的。 既如此,他那一千三百两岂不是泡汤了。 现在的燕瑾很想回到过去把贪吃的小燕瑾揍一顿。 沈以楼注意到了燕瑾投递来的幽怨的眼神,抬手把夹被往上拽了拽蒙住燕瑾眼睛。 “日后攒了银子肯定先拿给先生还债。” “当真?”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燕瑾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将军好梦。” 沈以楼却没闭眼,他盯着燕瑾的侧颜看了半天,等人睡熟才轻声开口,“好梦,润之。” 一夜安睡。 “小姐!” 隔天一早,小春就带上裁缝来给燕瑾量尺寸来了。 沈以楼睡眠浅,小春第一声就把他吵醒了,为防止她突然进来,沈以楼披上外袍就从另一边摸出了帐篷,顺便叫醒了燕瑾。 “嗯?” “小姐,奴婢带了成衣匠来给您量身裁衣。” 燕瑾确认看不到沈以楼了才开口,“进。” “是,小姐。” 来人手里提了个分层木盒,各种精细工具存放齐全,不同种类的软尺应有尽有,甚至木盒底层还存放了不同品类的布料样品。 燕瑾疑惑,“你们行军打仗,需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吗?” 连裁缝都有。 “酋长的新婚仪式肯定要重视啊,”小春把带的早点摆在桌上,“昨夜酋长给你送的餐点没吃?” “……不太饿。” 还好昨晚沈以楼把包袱收了。 “这可是酋长亲自给您做的,熬了半天的骨汤,还有我们这的特色糕点,营养充分,还能保养肌肤,”小春的语气很是羡慕,“如果不是您来,我们都是吃统一的干粮的。” “热热还能吃。” 燕瑾还是很困,昨天晚上没睡好。 …… 小春又不讲话了。 燕瑾算是看明白了,这姑娘除了会告他小状气性倒是也蛮大。 成衣匠选了半天,从木盒中挑出一条比较窄的软尺。 “冒犯了,姑娘。” “去屏风后面吧。” 不就量个身体围度,至于那么**吗? “需要把外袍脱掉。” 燕瑾赶忙拒绝,“不太好吧,缺个一寸半寸的其实也没多大关系。” 成衣匠向来是拿钱办事的,做不了主,他问询似的看向小春。 “小姐不愿意就算了。” 得了便宜,燕瑾还是很嘴甜的,“小春姐真好。” “行了,别卖乖了,赶紧量完,带小姐出去逛逛。” 小春伺候人惯了,是很能为别人考虑的人,但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她、称赞她。 可能是在荒漠待久了,燕瑾感觉他们这边的人普遍比较黑,即使是古铜色的皮肤,燕瑾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小春泛红的双颊。 “好了。”成衣匠收起软尺,“姑娘可以挑一块喜欢的料子。” 燕瑾对料子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挑了种喜欢的花纹。 “可以,姑娘好眼光,这是我们卖的最好的一种料子了,光滑细腻还不沾灰尘,成品也很快的,肯定能在仪式之前赶出来,”成衣匠又挎上了他的宝贝木盒,“那我就先撤了,预祝姑娘仪式顺利。” 这边的人倒是没有燕瑾想的那么坏,遇到的几个都挺随和的,难不成觉得他被拐来嫁给莫贺昆可怜? 当然,阿史那例外,那人看他的目光里全是戒备。 “小姐吃饱了要出去逛逛吗?” 燕瑾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随随便便拐进来的人都能随处乱逛,这要是在沈将军的定北军里,早就被砍成筛子了吧。 “小姐,这条就是仪式要走的路。”小春抬手指向骨鸣山脚下的狭窄小道。 这条路就是前几日燕瑾在定北军布防图上指的小口子之一。 “只是走一遍吗?” “是,跨过骨鸣山就相当于嫁入我们家族了。” 好草率。 燕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春可能是看出了燕瑾的想法,“这只是一个象征,后面等战事结束回到部落,酋长会再补给您一个更盛大的仪式的。” “等回去吗?” 燕瑾蓦然笑了。 沈将军可不会让你们开开心心地回去,真到那个时候谁还会记得一个小部落酋长的婚事。 “当然。”小春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应下。 “就信你小春姐。” 他们俩刚走到骨鸣山脚下,迎面走来一队士兵,他们身上套着沉重的铠甲,脑袋上一个扎实的辫子直直地朝上冲着,开口还带着他们那边特有的口音。 “小春,部落运送的粮草这两天就要到了,你注意着些,尽量不要带陌生人靠近。” 这种口音燕瑾听着有些刺耳,但保持礼貌,他也只是微偏了头,观察起近在咫尺的山底小路来。 然后,他看到了沈以楼。 这人不知去哪逛了一圈,还把自己搞黑了一个度,端端正正地立在人群中,高挑的个头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沈以楼明显也看到他了,冲他挑了挑眉。 明明应该是很飒的动作,但配上他那直愣愣的头发,倒显得有点搞笑了。 “是,奴婢是应酋长的命令带小姐来这边看看的,无意打扰各位大人工作,既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 开口那人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应声,就这样走了过去。 “走吧小姐。” 燕瑾盯着沈以楼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小春姐是汉人?” 小春苦笑,“是,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口音。” 那些士兵的外族口音异常明显,一句话下来夹杂着好几个燕瑾听不懂的词语,但小春就不一样了,就算她跟自己交流说雅言,跟自己族人聊天还要专门切换成燕瑾能听懂的话吗? 燕瑾不能理解。 第7章 Chapter 7 “小姐您有所不知,他们这边的话好听不好说,奴婢来这边好多年了,还是不太精通。” “这样啊。” 竟然是给燕瑾误打误撞猜对了。 “那小春姐是为何会来到这里?” “……跟小姐一样,被拐来的。只是没小姐这么漂亮,便被安排做了个小小的侍女。” “小春姐不用妄自菲薄,这没什么好羡慕的,我刚来,短时间内你肯定觉得我运气好,但以我们汉人的身份,小春姐能混到一个总管的职位已经很厉害了,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 小春似是被他说动了,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出门时走得慢,到处晃晃悠悠就浪费了不少时间,但回帐篷就快了,直线路程。 一进帐篷,小春就神秘兮兮地凑了上来。 “小姐,您知道吗?酋长身体不太行。” 这不很明显吗? 第一次见他燕瑾就看出来了,“酋长身躯庞大,皮下过多的脂肪挤压着内脏,稍一运动便可见胸口起伏剧烈,头晕目眩也是常事,身体自然不会太好。” “哎呦,小姐,奴婢说的不是这个,那种……夫妻之间的。” “啊?”燕瑾突然瞪大了眼睛,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羞涩,“这种事,小春姐如何知晓?” 燕瑾的羞赧全被小春收入眼底。 “小姐犯不着不好意思,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小春姐……” “好了好了,不打趣小姐了,小姐记得刻猪啊,真正雕刻起来还是挺麻烦的。” 燕瑾看着桌上的“猪”犯了难,这么精致的手工,他还真做不来。 “可是,我不太会啊。” “小姐,酋长不是给您送了个成品吗?您照着刻就行,酋长那么满意您,不会在意您刻的像不像的。” “果真吗?” 小春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春姐,”燕瑾语重心长地开口,“不知酋长的帐篷在何处?” “问这个做什么?小姐忘了,昨晚阿史那设尔刚说过您不能私自去见酋长。” “那还是罢了,”燕瑾从善如流地切换成略显无辜的眼神,睫毛轻颤,“奴家本来想向酋长学些手艺的,酋长的猪刻的实在是生动。” “这样啊……” 小春在思考。 燕瑾抿了口茶,眼神却从杯沿上方瞟过去,不小心对上小春的眼神时,又受惊般挪开,半晌后再重新投过去。 “小春姐实在为难的话,还是算了,设尔明令禁止的,总不能偷偷去吧。” “可以啊,”燕瑾的话又给小春提供了新思路,“设尔这两日既要注意前线的战事,又得关注后方粮草的动向,应该顾不上我们,奴婢抽空带您去找酋长。” “谢谢小春姐!” “没事,到点了,您先待着,奴婢去给您取饭。” 燕瑾眼底的惊喜在小春走出帐篷的刹那凝固,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尖锐又锋利。 妆奁上的铜镜里不知何时冒出一抹人影,只在燕瑾能看到的角度。 他的门帘是摆设吗?怎么谁想进来就能进来。 “殿下。” 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孔,燕瑾只有烦躁,“怎么,燕鸣渊都把本王扔边陲来了,还要留你监视?” “皇上本意也是护殿下周全,只是——殿下怎会在此处?” “骨鸣山也是我大晟国土,身为大晟端王,连自家国土也去不得?” “属下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滚。” “殿下,属下只是想护您周全。” “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有数,叶江寒,你一边拿着燕鸣渊的好处,又在我这吃尽红利,当我是傻子吗?!” 叶江寒自知理亏,就垂头站在那,吃尽了燕瑾的数落。 “没劲儿透了。”燕瑾有些无力,“去给燕鸣渊当狗吧,离我远点。” “属下遵命。只是殿下穿红袍果真艳色,既清且妖。” 叶江寒捡起燕瑾挥落的红纱,单膝跪地放置在燕瑾膝上。 疲惫像黑色的潮水,从燕瑾脚底漫上来,逐渐淹没膝盖、腰腹,连心脏的搏动都渐渐缓下来。 他真的对叶江寒厚颜无耻的行径无从下手。 “……燕鸣渊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 叶江寒嘴角不经意间上扬,带着几分戏谑与自嘲,“皇上说在景曜殿给属下留个位置。” 小春回来看到的就是趴在桌子上小憩的燕瑾,他明显是睡着了,眉头却依然紧锁。 红纱也被他扔在门口,小春进门时还差点踩到了。 “小姐。” 燕瑾迷迷糊糊地睁眼,“小春姐。” “你……嗓子怎么回事?” “刚睡醒,有点哑。” 燕瑾开口的时候意识还没清晰,一时忘记夹起嗓子说话了。 “小春姐怎么回来的这么慢?” “噢,奴婢在取饭的路上遇到了阿史那设尔,明日粮草到了就可以吃肉食了,今日小姐先将就一下。” 燕瑾没什么异议,淡漠地点了点头。 这顿饭看着颜色丰富,实际上一点味道没有,而且烹饪方式好像也跟大晟不一样。 吃过饭燕瑾更难受了,一点没了想去找莫贺昆的心思,翻身去床榻上休息了。 药山。 “徐副将,这边有将军做的标记。” “哪儿?” 徐朔野自从昨日接收到沈将军的哑箭之后,就一直想着要去接应一下。 如果将军他们自己能解决肯定用不着给他们发信号,既然理解了将军的意思,徐朔野自然要付诸行动。 今日一早,他就回了定北军,带了一队士兵来到了昨天沈将军发送哑箭的位置。 这位置真不好找,山顶绿树茂密,还不在大道上,连方向感极佳的徐朔野都不能确定,最后还是找到了哑箭的残骸才作罢。 沿着沈以楼留下的印记走,跨越横向山脉,直接就来到了另一座山。 骨鸣山跟燕瑾日常采药的山虽然离得近,但两种地貌差别却很大,徐朔野几乎眨眼间就确定这是骨鸣山了。 从最近的山道下山,直接就是突厥驻扎地了。 燕瑾一觉睡到了亥时,帐篷内没人点灯,黑乎乎的一片,有些压抑。 他也懒得动,翻了个身想赖会儿床。 “先生,饭菜再不吃就凉了。” 听到沈以楼的声音,燕瑾才注意到桌前坐了个人。 “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才半天不见,燕瑾却感觉像是过了一年。 本来他一个人在这边待的好好的,突然冒出个跟你有纠葛的旧人,一肚子怨气又撒不出来,搁谁都难受。 一睁眼看到沈以楼,燕瑾感觉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了,他麻溜起身,外袍都没穿就蹭到了沈以楼旁边。 ……还非要把两张椅子紧紧挨在一起。 注意到燕瑾情绪不对,沈以楼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 沈以楼头上的辫子已经拆了,长直的黑发加了层波浪,配上他傲人的眉眼,一下就治愈了燕瑾的眼睛。 “无妨,”燕瑾盯着沈以楼看,丝毫不想挪开目光,“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燕瑾朝他眨了下左眼,嘴角委屈地向下撇,“梦到将军不要我了。” 可怜兮兮的。 沈以楼含笑抬眸,“只有你不要我的份。” 他笑意温软,像一盏清茶氤氲出淡淡清香。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太过喧嚣,燕瑾感觉整个身体都被“咚咚”的声音填满,带着他的四肢都有些酥麻。 山脚下明明还是料峭的寒春,硬生生给燕瑾热得汗都出来了。 他带着椅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半寸,“将军吃过了吗?” “吃过了,给你带的。” “你带的?” 沈以楼打开食盒,最上层放的就是燕瑾爱吃的粉蒸排骨,看这碗沿上的标签,应该是城南那家。 “老徐来了,顺手带的。” “顺手?” 城南跟城北可不是一个方向,离得远不说,排骨放凉了就肉质就硬了,口感可不好。 “尝尝。” 燕瑾夹了一块,排骨还是温热的,糯香绵密,肉质松软,是咸香口的。 “好吃。” 难受了一下午,睡醒不仅有美人安慰,还有美食抚慰他的心灵,能过上这种生活,燕瑾愿意跟燕鸣渊吵一辈子。 “将军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燕瑾又喝了口汤,“但是话本里都说将军心狠手辣,充满杀伐之气。” “我人都在这了,先生还信话本?” 燕瑾笑嘻嘻地开口,“将军此话大善。” 微风拨散了云层,许久不见的月亮重新显露出来,可能是个吉兆。 “明日酉时,倭寇的粮草就会到骨鸣山,我军只能在这之前阻拦,今日未时阿史那带了队骑兵去接,我已经让老徐去拦截了。” 燕瑾点了点头,“等阿史那跟运送粮草的部队接上头,我们的人就会被围困在中间,不好办了,只能逐个击破。” “但是阿史那最善游击,徐副将待如何?” “老徐带了比阿史那多一倍的人。” “可以。” 燕瑾感觉他们现在很需要一张倭寇布防图,空口谈兵,连点依据都没有。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小春给他送午饭的时候顺带画了个简略的图纸,到莫贺昆帐篷的路线。 燕瑾觉得,以阿史那的性格,都能把莫贺昆带到战场上来,肯定不会把人放在多远的地方。 “将军,我刚睡饱,出去走走?” 这个营地现在阿史那走了,连巡逻的士兵都少了一倍。 两个人悄摸摸地往里摸,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莫贺昆的帐篷。 帐篷里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人没在。 “这个。” 燕瑾拉了拉沈以楼袖口,抬手指向另一个帐篷。 帐篷顶系了条墨蓝色的丝带正随风飘扬,门口还立了个块不伦不类的布料,似是突厥的军旗。 “阿史那的帐篷。” 第8章 Chapter 8 躲过巡逻士兵的眼线,两人顺利摸了进去。 阿史那的帐篷很宽敞,进门是一张中间镂空的桌子,镂空的地方是用沙子堆砌成的微缩版城池,其中一条路线被人用红的墨着重描画。 沈以楼指着那条红线,“这便是粮草走的那条道。” 燕瑾还未应答,门外却突然想起一道粗犷不满的声音。 “阿史那设尔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令牌忘记了。” 看守营地的卫兵当即反应过来,“这边取。” “什么令牌?”燕瑾低声发问,转身就在房间内翻找起来。 “接收粮草的令牌,应该是绿色的。他们认令牌不认人,就算是可汗来了也不行。” “找到了。” 借着并不敞亮的月光,燕瑾在某个抽屉里翻到了那个铜绿色的令牌,赶在外面的人进来前放在了最起眼的位置——桌面正中央,然后被沈以楼拽着滚进了床底。 阿史那的床底应该是许久没洒扫了,藏了薄薄一层灰尘,燕瑾刚进来就被呛了一口,借着沈以楼的缓冲才没撞到墙。 “将军连这种陈年老地都找得到。” 燕瑾一说话,周围的灰尘都被带动糊了沈以楼一脸,沈以楼本能地往后躲,后脑勺直接撞进了燕瑾掌心。 手背被重重地磕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 “……没事吧。” “嘘——” 外面的人已经掀开门帘了。 慌乱间,燕瑾一个翻身压在沈以楼身上,动手捂住了他的嘴。 “设尔有告诉你令牌放在哪吗?” “没,设尔说他忘记了,反正就在他帐篷里。” 其中一人点亮了煤灯,“快找,明日粮草大队就到了,等我们吃饱穿暖区区定北军还不是我们对手。” “他们俩瞎吗?” 这俩人已经在房间里找了半刻钟了,燕瑾还特意把令牌放在显眼的位置,这样都没人看到,脸上长俩窟窿出气用的吗? 燕瑾这姿势很难受,又不能直接压在沈以楼身上,全靠自己右手手肘在那撑着,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说话都得缓口气。 沈以楼似乎是注意到了,主动抬手握住燕瑾肩头,轻轻往下一压。 啪叽一声,燕瑾的胸膛就紧紧地贴在沈以楼身上了。 可能是此时的场景太过吓人,燕瑾的心脏直接冲到了嗓子眼,又在看到沈以楼沉静的目光时急速下坠,最后在胸膛里兴奋地躁动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这个是……令牌?!” 一阵轻微的摩擦声过后,传来的是惊喜的声音,“对对,就是这个,终于找到了。” “快拿去给阿史那设尔。” 待那两人灭灯出去后,燕瑾赶忙从床底爬了出来。 “先生或许需要给自己把个脉。” 沈以楼出门时长发只是虚虚地束了一下,现在在床底一番折腾,已经尽数散开了。 燕瑾听出来沈以楼是在调侃他心率过快,但刚在床底的时候,燕瑾明显感觉到沈以楼更甚,但他也没戳穿。 “将军有所不知,心跳加快可以促进血液流动,为脑部输送更多的氧气和营养物质,可以增强体质的。” 燕瑾一本正经的解释给沈以楼都说笑了,“哦?还要多谢先生解惑了。” “将军谬赞。” 两人都是奔着正事来的,嘴上调侃,都没忘记找布防图。 燕瑾把帐篷内几乎所有可能放着布防图的地方全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现在都怀疑阿史那有没有誊在纸上的布防图了,毕竟用沙画堆的确实好用,而且还不用每次打完一场仗就重新画一份。 “实在不行,我可以把桌上那份誊写一份。” 沈以楼很赞成,默默从阿史那桌上拿了张干净的草纸递给燕瑾。 “需要光吗?” “不用,”燕瑾从袖袋里捞了颗珍珠出来,“莫贺昆给的,很快。” 珍珠是未经打磨的天然珍珠,表面覆盖着一层特殊的珍珠层,可以折射光线,产生淡淡的柔光。 不过也够了。 燕瑾该是小时候被罚抄书抄习惯了,目光扫过桌上的沙土,手上也不停,不肖半刻便完成了。 “好了。” 燕瑾把誊好的布防图卷起递给沈以楼,“加钱哦。” “好。” 燕瑾有些惊奇地看向沈以楼。 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 沈以楼任他看着,抬手整了整燕瑾歪到一侧的腰佩。 “定北军大部队已经要到骨鸣山了。” 突厥燕瑾不了解,但定北军他可是做了功课的。 军队戒律森严,甲胄统一,阵列一成,纵使万人之众亦不可破。 但定北军的缺点也很明显,沈以楼惯喜欢亲历亲为,定北军也在这几年间养成了只听从沈以楼命令的习惯。这就间接导致在危急关头,军队里除了沈以楼跟徐朔野没人能站的出来。 甚至连老话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1] 可沈以楼更像养了一群听话的狼崽子,只要他在定北军就是一头凶猛善战的狼,少了他则全军溃散。 “你又要走?” 虽然是个问句,但燕瑾已经预料到答案了。 沈以楼点了点头,“你便在此地等我,打了胜仗就回来。” “打输了怎么办?” 沈以楼唇角微扬,眉眼间的自信压都压不住。 “先生不信我?” “后天……我就要嫁给莫贺昆了。” 沈以楼抿了抿唇,坚定开口,“不会的。” “我信你,”燕瑾歪头一笑,“如果将军提前回来,或许刚好能看到我为将军准备的惊喜。” 沈以楼没有直接走,反而是先把燕瑾送回了帐篷。 他知道燕瑾怕脏,就把自己的备用衣袍先拿给燕瑾。 “你我身量差不多,先生可以先换我的里衣穿,干净的。” 因为在灰尘里滚了一圈,燕瑾确实嫌恶了许久,但他的新衣还没做出来,正打算随便将就一下沈以楼就来雪中送炭了。 “多谢将军,那前几日将军偷穿我外袍的帐就给先生抵了吧。” 还没接过衣袍,燕瑾就闻到了一股很清新的皂香,跟沈将军的帕子如出一辙。 “先生等我回来。” 燕瑾眉眼一弯,“将军这是生怕我跑了。” “我怕你又把我忘了。” 沈以楼的小声嘀咕被燕瑾听得一清二楚,他弯唇轻笑,“静候将军佳音。” 沈以楼一走,燕瑾瞬间感觉帐篷空落落的。 他先是研究了一下莫贺昆雕刻猪的手法,发现有些学不来就立马放弃了,随手提起毛笔在纸上胡乱涂画起来。 帐篷里备的紫毫笔是由野兔脊毛所制,硬度高,弹性强,书写起来劲挺锋利。 燕瑾不知不觉就涂了满张。 待他拿起纸张观察时,才注意到自己竟画了张肖像。 即使是草草几笔,也能看出那人深邃的眉眼、坚挺的鼻骨,甚至还有鼻骨上的小疤痕。 不是沈以楼又是谁? 燕瑾倒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眸中带笑,“这小疤竟然还有些可爱。” 明明前几日他还觉得沈将军的这疤痕毁了整张脸呢。 燕瑾突然有种想法,那珍珠他找到更好的用途了。 翌日一早,燕瑾就带着小春去找了莫贺昆。 雕刻不是一门简单的技艺,他想要的不仅是技术,更是能呈现在雕刻作品上的气韵和生动,以丰富的想象力赋予作品茁壮的生命力,才是真正的鬼斧神工。 数公里外。 定北军抄近道早早占据了有利地形。 随着半山腰碎石滚落,重压之下,突厥的粮草车尽数碎裂,一部分谷物随着破洞掉落在焦灼的黄土地上。 “谁?!” 沈以楼没那么多废话,刀光剑影间,鲜血如雨般泼洒。 烈马的嘶吼混杂着沙哑的喊杀声直冲云霄,高处的箭矢如飞蝗般密不透风,直捣敌军后方,阿史那避闪不及,左肩中了一箭。 如果燕瑾在场,他肯定能确认,阿史那受伤的位置跟他上次在药山救起沈以楼时如出一辙。 “先撤!” “往哪走?!” 高坡上的徐朔野放下弓箭,抄起铁棒就冲了过来。 突厥听从阿史那的命令想要撤退,但前后两条路都被定北军堵得严严实实,只得像无头苍蝇一般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堂堂定北军,净干些龌龊事。” 阿史那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猛然用力,箭矢连带着血肉被他从身体里拔出。 就这么败了,他不服! “撤个屁,都给我杀!” 战场上将士前仆后继,盔甲被刺穿者应声倒地,未死的战友踏着同伴的尸首继续冲锋。 宁可战死也绝不做逃兵。 沈以楼拾起被打落的剑反手格开劈来的长刀,刀刃相擦迸发出火星,他顺势旋身,剑尖挑开对方皮甲,在肋间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迸溅。 他盔甲上沾染的血迹将花纹都掩盖住,已经分不清是战友的还是敌军的了。 前方战事惨烈,骨鸣山背后的燕瑾依然闲散。 他仔细听着莫贺昆的讲解,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桌角已经丢了许多被他刻废的材料了。 不知何时,日光终于突破云层,重新覆盖在大地上。 燕瑾学了一天,门口的小春也站了一天,她昏昏欲睡地靠在一旁,眼睫要睁不睁地垂着。 直到看见地面上的影子,小春才乍然意识到—— “出太阳了。” 帐篷门帘没合,恰好能看到四散的光晕。 燕瑾刚抬头,一束阳光就追了进来,温暖地照耀在他脸庞,燕瑾顺势靠上椅背,让倾泻而下的光抚慰他的疲惫。 “好舒服。” “姑娘学会了?” 燕瑾白玉似的脖颈尽数暴露在阳光下,比桌上的珍珠更亮眼。 “多谢酋长指导。” 燕瑾起身出了帐篷。 此时已经酉时了,阳光染红了西边的天空,骨鸣山也被套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暮色斜斜地透过缝隙,追赶着燕瑾的步伐。 “小姐,”小春追上来,“奴婢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燕瑾抬头望了望骨鸣山,“我怎么觉得是个好兆头呢。” [1].出自法**事家拿破仑·波拿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Chapter 8 第9章 Chapter 9 骨鸣山北。 夕阳如血般散落,映照着遍地尸骸,晚风的呜咽吹动残破的战旗。 喧嚣过后,是短暂的平静。 定北军大胜,一个个将士都累得或躺或坐,身下的血海漫延到骨鸣山脚底,仿佛骨鸣山长出了血肉。 沈以楼一个人站在旌旗猎猎的晚风中,短暂地放空自己,身心都得到了舒爽。 阿史那败逃,粮草截断成功,后方还有一群俘虏等着,瘟疫也会得到好转。 身后,徐朔野简单清点完战利品跑来,“将军,阿史那跑了。” “无妨,”沈以楼见好就收,“阿史那把我们的城墙推了。” 沈以楼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顺着沈以楼的目光看去,前方只剩一截断墙,断面参差不齐,估计是运送粮草的敌军嫌碍事直接拆了。 徐朔野试探着沈将军的意思,“那我让人重建一下。” “这边留些人你安排吧。” “是将军。” “休整一下,骨鸣山后还有一场大战。” 定北军训练有素,短暂的休整过后开始清点战场,可重新使用的箭矢、刀剑全部收缴,所有尸体被拉去骨鸣山脚下焚烧。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血水尽数被扫洒干净,留下的依旧是麦浪般金黄的沙土。 定北军兵分两队,沈以楼带着大部分兵力往骨鸣山下赶。 他们走的不是山脚下的小道,而是先爬到了骨鸣山半山腰,再从山道下来。 沈以楼到的正是时候,突厥驻扎地某个地方着火了,烟气盘旋着往上飞。 光是看这烟雾,沈以楼都能猜到火势有多猛烈。 几乎全部突厥都被吸引到了后方,沈以楼就这么带着定北军直接闯进来了。 燕瑾换掉了红袍,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沈以楼的。 边疆环境艰苦,这衣袍的材质也不太好,棉麻的,挨着皮肤那层刺刺的,很不舒服。 可惜了,阿史那给他定做的新衣袍拿不到了。 “你个叛徒!” 燕瑾一个人站在人群中,身姿如松,肩背挺直,即使被所有人逼问,依旧不卑不亢。 “如何证明?” 燕瑾还没开口,站在他身后的小春倒是先发话了。 她声音颤抖,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敢给他出头。 燕瑾唇线微抿,不露喜怒,却天然带着股凛然众生的气势。 “朋友们,火势都蔓延到这来了,你们不去灭火,倒是盯着我一介女子作甚,怎么,希望天降大雨替你们浇灭?做梦呢?” “你——口齿伶俐!” 突厥见说不过燕瑾,索性想直接动手,锋利的大刀朝着燕瑾就劈了过去。 “休要伤她!” 蹲在一旁玩土的莫贺昆突然起身闪现到燕瑾身前。 刀尖在距离莫贺昆额头毫厘处停下。 “酋长!她是叛徒,灶台的火就是她搞的!”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莫贺昆寸步不让,开口就是不容置疑。 燕瑾无奈抚额。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明明他都把真相摆在莫贺昆眼前了。 “围剿!” 定北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这群不干实事的破鱼烂虾所有出路都堵了。 突厥手里还拿着盛水用的木桶,只有一队数十名巡逻的将士带了刀,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反抗之力。 “投降者不杀。” 沈以楼语气冰冷,像一把寒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 站在沈以楼对侧的燕瑾这才明了话本里说“沈将军周身散布着可怕的杀伐之气”是何意了。 被逼迫的将士似乎意识到前线发生了什么,心存不甘,慌乱之中竟直接挥刀打算先杀燕瑾。 沈以楼时刻注意着燕瑾那边的情况,见势不对,直接将手中剑抛出,精准地格挡下伤害,剑带着刀一起摔落在地。 “动手!” “先杀了这女子,叛乱者死罪!” 突厥等了一天,等来的不是带着粮草回营的阿史那设尔,而是定北军。 再痴傻的人都能想明白其中转寰,只能是被定北军埋伏了,战死或败逃却不得而知,他们也只能战斗到底。 沈以楼在边陲呆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燕瑾却不然,他被圈在规矩森严的深宫中,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只是秋猎时勾心斗角抢夺猎物。 月光被乌云吞没,山下只剩蔓延而来的火光。 燕瑾麻利地躲开直冲而来的尖刀,慢慢退到外圈想去找沈以楼。 这里太危险了,他感觉只有呆在沈以楼身边才是安全的。 没走几步,面前突然蹿出来一道黑影,一把小巧的匕首从袖中划出,寒光一闪。 燕瑾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略显壮实的影子游走过来替他挡下了这直冲心口的一刀。 匕首划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莫贺昆闷哼一声,便像一袋满溢的粮食般轰然瘫软下去。 拿匕首那人轻“啧”一声,没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从别处翻走了。 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燕瑾直觉这不是突厥人。 “小姐!酋长!” 小春的声音从燕瑾意识外传来,嘶哑中带着颤抖。 另一边,定北军剿杀尽了所有倭寇。 “没事吧?” 沈以楼扶住燕瑾肩膀,不加掩饰的目光扫视过燕瑾身体,没发现伤口才稍微放下心来。 燕瑾半蹲在地,没敢妄然拔掉莫贺昆胸口的匕首,“莫贺昆……” 莫贺昆瘫软在地浑身抽搐,身上的赘肉随之抖得厉害,鲜血顺着衣襟往下落,有几滴落在了燕瑾袍角。 见莫贺昆还活着,沈以楼没有犹豫,抽出剑直接一刀冲着莫贺昆脖颈就去了。 一直在观察形势的小春看到这一幕,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看都不敢看,闭眼祈求上天。 “不要……救他……” 燕瑾感知到沈以楼的意图,清澈的眸子祈求似的望向他。 “他刚替我挡了一刀。” 沈以楼目光阴翳,深渊似的黑眸沉沉地凝视着他。 半晌,沈以楼才松口,“好。” “将军,你能帮我把他抬到帐篷里去吗?” 沈以楼没理他,就近招呼了两个士兵把人抬进去了。 又转头看向燕瑾,冲他摊开手掌。 这个时候沈以楼才注意到掌心中不知何时溅上的鲜血,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才又递到燕瑾面前。 “我的惊喜呢?” 燕瑾还没从紧张的情绪中走出来,担忧的目光追着莫贺昆就走了,“先救人。” 沈以楼横跨一步截断了燕瑾的目光。 “男女授受不亲。定北军这么多人是吃素的吗?死不了。” 沈以楼的语气很不耐烦,燕瑾后知后觉……他可能有些生气了。 “将军,前方战事如何?” 沈以楼皱了皱眉,“大捷。” “那将军为何生气?” 燕瑾猜不出来,索性直接问了。 “你身上沾了莫贺昆的血。” “将军不满意待会还将军一件便是。” 燕瑾以为沈以楼只是介意他把衣袍弄脏了。 “赵润之,你是傻子吗?” 自燕瑾认识沈以楼以来,沈以楼还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大名。 其中隐忍的怒意被燕瑾吃了个周全。 “沈以楼你凭什么骂我?我为了给你准备惊喜,忙活了一天一夜都没怎么睡,还特意估算着你返回的时间借风放大了火势,帮你吸引敌军注意,刚才还差点连小命都没了,你骂谁都不该骂到我头上!这次军功必须分我一半!” 燕瑾本来想哄人的,结果人没哄好,还把自己惹生气了。 “原来是这样啊。” 沈以楼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觉得燕瑾急促的呼吸都带着刺。 “不辨真相,信口诬陷,还出口成粗,沈以楼你太嚣张了!” 燕瑾小嘴叭叭不带停的,把堂堂定北将军贬得一文不值。 周围清理战场的士兵听到这话默默低头,都不敢抬头看他们将军的表情。 “好了,下次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沈以楼听完解释心里舒畅多了,话语中都带着笑意。 听闻沈将军的声音,几位士兵有些不可置信,纷纷抬眼看向燕瑾,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妖孽,骂了将军这么多句还能得到将军的笑脸。 “你们看什么看!” 燕瑾气还没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哇塞,仙女姐姐!”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其中一位差点连眼睛都看直了。 沈以楼拿剑鞘敲了敲他的脑袋,“干你的活去。” 不知何时,月光从云层背后悄然出没,宛若千万片银色鳞片闪烁。 沈以楼让徐朔野去街上买的新袍子也到了,他展开仔细检查了一番才拿去给燕瑾。 “先生!” “将军日理万机,还顾得上我?” 燕瑾头都没回,背对门口在桌前捣鼓着什么,沈以楼有些看不清。 “忙什么呢?” 沈以楼绕过燕瑾,这才看到燕瑾手里摆弄的是莫贺昆送的那颗珍珠,刻刀在他手里完美勾勒,边角都修整得特别光滑。 这是? “将军眼睛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沈以楼看到燕瑾在雕刻什么的时候已经有些懵了,连握在手里的衣袍也忘记了。 “不像吗?” “像,”沈以楼转而看向燕瑾,“刻的我吗?” 燕瑾半天没听到沈以楼说话,还以为是他没学到精髓沈以楼认不出来。 “答应你的惊喜。” 燕瑾耐心地雕刻完最后一块,又用桑皮纸仔仔细细地抛光完成,才双手捧着递给沈以楼。 沈以楼指尖轻轻拂过缩小版自己的脑袋,连飞扬的发丝都被燕瑾刻画出来了,小沈以楼的眼睛也是干净澄澈的。 更像还没被血气玷污过的、更年轻时候的沈以楼。 “先生果然聪慧,一日便能做到如此。” 燕瑾一直在观察沈以楼的反应,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满意,燕瑾都能立马把“礼物”收回来扔掉。 “将军谬赞。” 燕瑾接过衣袍走向屏风后。 他刚上手就感觉到这件袍子的质量明显更好,晕染绸的料子,天然形成水墨般的青黛渐变,似烟雨般轻柔。 沈以楼的目光就没从雕品上移开过,越品越觉得燕瑾刻画的更像他心中的沈以楼。 “现如今,战事暂告一段落,先生作何打算?” “将军这话……不征召我入伍了?” 第10章 Chapter 10 沈以楼有些跟不上燕瑾的脑回路。 “先生多虑了。只是最近营地要修建,怕先生住不习惯。” “早晚的事,不过可以先回医馆看看,将军要随我同去吗?” 燕瑾拾掇好自己从屏风后出来,看到沈以楼还在研究“小沈以楼”就觉得有些好笑。 一模一样的人,对镜自照般,有什么好看的。 燕瑾换了身衣袍,连披散的头发都束起来了,脑袋上各种各样的装饰品也被取下。 看习惯燕瑾女装的沈以楼乍一见到他的男性装扮,竟觉得有些违和。 “动作真快。” “什么?” 燕瑾没听清沈以楼自言自语嘀咕了什么。 穿女装果然累,脸上不仅要涂抹脂粉,头上还要佩戴各种发钗之类的,揪得他发根疼,换来换去还是男装舒服。 “先生不喜欢这个疤吗?”沈以楼指了指鼻梁上的疤痕。 这要搁前几日,燕瑾肯定张口就是“不喜欢”,但现在的他倒觉得这个疤长得太是地方了,有种别样的韵味。 “没有啊。” “那它为什么没有?” 沈以楼指的是“小沈以楼”。 听着沈以楼的质问,燕瑾突然有点心虚。 本来说回来补上的,气急……忘记了。 “忘了……” 沈以楼望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燕瑾打断。 “所以将军为何骂我?” “……我说错了?” 燕瑾感觉他那口气有点上不来了,“你——” “先生,‘傻子’不止有骂人痴的意思。”沈以楼耐心解释。 “那还有何意?” “先生日后会知道的。”沈以楼赶忙岔开话题,“现在,先生愿不愿意听听这个疤痕的由来。” 燕瑾还在琢磨着“傻子”的另外一层意思,呆、楞、蠢? 听沈以楼的话也不像啊…… 夫子为什么连这都不教授给他。 “跟先生有关。” 沈以楼步步相诱。 “听!” 什么傻子不傻子的,哪有他跟沈将军的旧缘重要。 “束发那年是我第一次去京都,当时年纪小,我又自小在边陲长大,看什么都新鲜。” “将军看我也新鲜?” 沈以楼侧头看向燕瑾,恰好对上了他微弯的嘴角。 “那个时候,先生身着华丽的衣袍,却身无分文,急得站在卖糕点的小摊贩前哭。” 听到这,燕瑾嘴角一平,睫毛也耷拉下来。 “那不是我,将军肯定是认错人了。” 没钱就哭的肯定不是他。 不对。 他堂堂大晟皇子,怎会没钱。 沈以楼嘴角含笑,眉梢轻轻一挑,仿佛看穿了燕瑾的心思。 “嗯,那个小朋友还把糊了一脸的泪水鼻涕全擦我袍子上了,肯定不是先生。” “沈以楼!” 沈以楼侧首看他,眼睛里噙着散漫的笑意,“在呢,先生。” “将军话里有一个字可信吗?” “绝无虚言。” 但沈以楼戏谑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好吧,”燕瑾才不跟他计较,偷偷撇了撇嘴,“然后呢?” “因为小时候的我略有些银两,先生就赖上我了,哄骗着我的银子胡吃海喝。” 燕瑾:…… 我也没那么能吃吧。 “那将军怎么会受伤?” “意外吧。”沈以楼轻轻拧了眉头,“茶楼上突然有砖块砸落,冲击力贯穿了小贩的凉伞……口子不大,很快就好了。” 砖块的冲击力都能砸破结实的凉伞,落在沈以楼的鼻尖怎么可能会是小伤。 “我看看。” “什么?” 燕瑾的动作来的猝不及防,他一手撑在桌角,身子前倾,膝盖挤开沈以楼的双腿又往前挪了两步。 面对两人间突然缩小的距离,沈以楼有些不自在地往后仰。 “躲什么?” “没。” 沈以楼克制着往前靠了一点,这距离刚好够燕瑾掰到他的鼻子。 “将军这鼻子还挺结实。” 燕瑾的手指轻轻掐住沈以楼鼻根,左右晃了晃。 沈以楼有些无奈。 燕瑾身上只穿了件轻柔的衣袍,小腿紧紧贴着他的大腿,他都能透过两层布料感知到燕瑾的温度。 这种感觉很奇怪。 但他并不想抽离。 “先生看好了吗?” “看好了。” 燕瑾抬眼,正对上沈以楼的眼神。 注意力被转移开,燕瑾这才感觉到两人紧贴的腿。 “欸——” 燕瑾想往后退,却被沈以楼揽住腰往前拉了一步,重心不稳,直接扑在沈以楼怀里了。 “将军,饭菜来了。” 徐朔野兴致勃勃的声音从门帘外传来。 还没等两人反应,门帘就被人大力掀开,一下子闯进来数十名将士。 ……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悄悄蔓延。 “大变活人啊,仙女姐姐你怎么变成男的了。” “咳咳,”燕瑾清了清嗓子,挑眉示意沈以楼解释。 “为了救人。” 虽然简略了些,但……这么说也对吧。 燕瑾放心地坐了下来。 “那你们……?” “他在帮我看伤。” 燕瑾正想顺着沈以楼的意思解释一下,另一边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是,将军。” “我们都看出来了将军。” “将军没事吧。” 燕瑾:…… 定北军果然唯沈以楼是从。 倒显得他有些小题大作了。 “后厨做了些吃食,将军跟先生可以先填一下肚子。” 徐朔野放下食盒,把那一群人都赶出去了。 帐篷内突然安静了。 燕瑾没动食盒,坐在一旁揉着他酸痛的鼻梁。 刚才往前扑那一下,燕瑾的鼻子正正撞在沈以楼锁骨上,带来一阵短暂而鲜明的酸胀感,生理性的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又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憋了回去。 燕瑾也不是傻子。 刚才他听完沈以楼讲故事,第一反应就是——那砖块是冲着他来的。 所以当时他满脑子只想看看当年受的伤重不重,那沈以楼呢? 他都没感觉到不对吗? “将军对我什么看法?” 燕瑾委婉地开口。 沈以楼摆放餐盘的手一滞,短短两秒,脑子里像走马灯般闪过。 最后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词,“欣赏。” 燕瑾瞪了他一眼,“那个把鼻涕糊了你一身的人,你到底欣赏他什么?” “噢,你问这个啊……”沈以楼心虚地挠了挠鼻子,“当时太小了,感觉不对但还没来得及深究,后来你就被人领走了。” 沈以楼沉默一会又开口,“很像昨夜来帐篷找你的人。” 燕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但很快就被他遮掩了下去,“将军听到我们讲话了。” “没有,”沈以楼摇了摇头,如实回答,“但你们谈完之后,你很难过。” 桌子上摆满了吃食,燕瑾却没啥胃口,只是给自己舀了碗汤。 驼蹄羹汤色乳白,胶质浓稠,热气氤氲着钻入空气里,白雾模糊了沈以楼的眼睛,燕瑾突然有些看不通沈以楼的想法了。 沈以楼缠了他几日把他骗来军营,只是单纯为了少年情谊吗?那个时候燕瑾才多大,十岁、十一岁,而且根据沈以楼的解释,小时候他们一起呆过的时间最多不过半日,那对于生在边陲又去过京都基本上看遍世间繁华的沈将军,他到底特殊在哪? 如果只是为了当年真相,那既然认出了叶江寒,又为什么要刻意避开他们谈话。 明明现在这人还在暗戳戳地询问他们之间的事…… “先生的汤要凉了。” 听闻此言,燕瑾手忙脚乱地捧起汤碗一口闷了。 沈以楼观察着燕瑾,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 反观燕瑾,他现在一看到沈以楼笑就有一种大势不妙的感觉。 这人一般不笑,笑起来就不一般。 很养眼,但也很危险。 “先生要不要跟我玩个游戏?” 果然。 “不要。” 沈以楼笑得更愉快了。 “沈将军很神秘啊。” 燕瑾挺直腰背,输人不能输气势。 沈以楼也停了筷子,“先生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军营?” “那先生又为何要答应我?” “是你让我问的!” “可是先生……”沈以楼狡黠一笑,“我又没说要回答啊。” 燕瑾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在心里把沈以楼骂了一百遍,贬低得一文不值。 “真没什么特殊原因,硬要说的话,觉得医馆配不上先生的气质?” 燕瑾震惊,“在将军眼里我是能吃苦的人?” “先生无所不能。” 燕瑾:…… 遭罪的话还是算了。 沈以楼起身,“很晚了,先生先休息,明日我们回医馆。” “……我想去看看莫贺昆。” “先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军营何处你都去得。” 月色踉跄,惨白地铺了满地,泛着冷冷的寒光。 突厥的旗子已经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定北军深蓝色的军旗,随着微风晃动在大晟土地上,光是立在这就是一种明晃晃的昭示。 “小春姐!” 燕瑾上前两步,正遇到从莫贺昆帐篷里出来的小春。 “小姐?您怎得……是个男子?” “说来话长,”燕瑾探头往里看,“莫贺昆怎么样了?” “公子先进来吧。” 小春让开门口的位置,请燕瑾进了帐篷。 屏风后面的莫贺昆已经醒了,他半靠在床头,眼眸微阖,瞳孔还有些涣散。 见他进来才稍稍支起了身子。 “先生来了。” “莫贺先生,感觉身体如何?” 小春也跟了进来,帮着莫贺昆掖了掖被子,“还好,没什么大碍了。” 第11章 Chapter 11 燕瑾观察着莫贺昆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还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 这状态看着也不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啊。 “方便看一下吗?” “大夫刚给酋长包扎好。” 酋长? 听到这称呼,燕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身在定北军军营,还想回去做酋长? 无稽之谈罢了。 “小春,你先出去。” “是。” 燕瑾算是看明白了。 小春说是阿史那手下的主管,实际上只听莫贺昆的。 那他能拿到路线图肯定也是莫贺昆授意的了。 “手。” 燕瑾拉了张椅子坐在莫贺昆床头。 他的手指轻轻搭上莫贺昆手腕,脉搏在厚实的脂肪下微弱地跳动,像游丝般细弱,稍不留神便寻不到了。 “匕首只刺透了脂肪层,没伤及要害,虚弱是因为出血过多。但——刀伤是小事,你的身体已经在缓慢枯竭了,最近在吃药?” 燕瑾也没预料到莫贺昆的身体状况能差到这个地步。 “是。” “还是断了吧,青木香不是好东西。” 听到药名,莫贺昆一愣。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阿史那给自己下毒,他都要怀疑这毒是这位先生放的了,竟然连药名都能精准地说出来。 “身不由己啊。” 燕瑾缓缓收回手,“那你替我挡下匕首所求为何?” “先生果然聪慧,”莫贺昆缓慢开口,“我只要阿史那死。” “阿史那那个畜生,嫉妒我的才识,给我投毒,毒害我的脑子,摧毁我的身体,一次不成还要继续把我圈在身边喂药,美其名曰照顾?!哈哈——照顾?!我要他死!剥皮抽筋、生不如死,先生,我要他死!!!” “早晚的事,不止阿史那,你们所有部落最终都会落入大晟手中。” 燕瑾说完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发疯的莫贺昆在帐篷内疯狂叫喊。 “公子稍等,”小春抱着一个木箱子追了出来,“这些是酋长这么多年积攒的文书,不只有阿史那的。” 燕瑾还是惊讶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莫贺昆的失望,但没想到有这么心灰意冷,因为一个阿史那,连他们整个家族都能背叛。 莫贺昆撕裂的笑声从帐篷内传出来,尖锐刺耳,每一声都要撕破喉咙,还带着压抑许久的爽快。 “公子见谅。” “无妨。” 燕瑾嘴角扬起,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便消散了。 “但还是要注意些伤口,动作过大会撕裂。” “多谢公子关心。希望这些对沈将军能有所帮助,后续如果有需要酋长也一定会鼎力相助的。毕竟……这也是酋长毕生的心愿。” 燕瑾下颌微收,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衣袍下摆被风扬起,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还没走出几步,借着月色,燕瑾看清了前方树下站着的人。 “喏,给你的东西。” 沈以楼随手接过那一木箱的东西,看都没看,递给了身后的徐朔野。 “鼻子还疼吗?” “嗯?” 燕瑾对木箱里放置的资料很好奇。 他可是听闻,突厥的诊疗方法跟大晟大不相同,崇拜自然,身体被视为可以与天地、神灵互动的媒介,经常结合巫术、咒语和草药,挣脱理论化而更偏向虚无主义。 如果有机会观摩一下…… 燕瑾还没开口,沈以楼就从他渴求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老徐,箱子里的东西你看着挑,跟药有关的都送到他帐篷里,尽量在明日之前吧。” 徐朔野呆愣愣地抬头,刚想回答,就见他家将军拉着人走了,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明明是燕瑾被沈以楼拉着走,但燕瑾稍稍使力就把沈以楼扯进了一个小口子里。 没走两步,燕瑾忽然偏头,右眼轻轻一眨,笑意从眼底荡到唇角,“将军怎么连我在想什么都猜得到?” “心有灵犀。” 燕瑾笑了笑没接话。 明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但沈以楼的目光像羽毛般在燕瑾心尖上扫过,痒得人耳根发烫。 他现在感觉呆在沈以楼身边很危险。 动不动就心跳过快,时而还会引起身体发热,这不是肝阳上亢的典型症状吗? 不行—— “将军在我身边会有不适的感觉吗?” 这病不能他一个人患。 沈以楼不解,“先生指?” “任何平日里不会出现的症状。” “嗯,但不能算不适。” 燕瑾问的一本正经,沈以楼也答的一本正经,独留小口子外路过的徐朔野一脸懵。 他这是误闯到什么地方了。 燕瑾放心了,“那就好。” 这可不是他的问题了,只能说两人磁场有问题。 “鼻子还酸吗?” 这个问题半刻钟前沈以楼刚问过,但那时燕瑾有些心不在焉没听清。 “已经好了,将军连关心人都赶不上热乎的。” “嗯,怪我。” 月光被树影搅碎抛在黑夜里,阴影处传来窸窣的声响,好像指甲剐蹭在树干上的声音。 “老徐。” 沈以楼突然开口。 谁? 徐朔野? 他怎么会在这? 燕瑾顺着沈以楼的目光望去,拐角处的影子已经暴露了墙后的徐朔野。 “徐副将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慌乱之中,徐朔野随口一编,“我刚看到木箱中有几本书籍,先生应该会喜欢。” 燕瑾抬眼看了看沈以楼,有些茫然地伸手接过徐朔野递来的一大堆纸张。 “你确定你看了吗?”沈以楼指着最上层的一本书籍发问。 那本书封面花花绿绿的,没有提名,倒是画了幅看不清动作的图画。 “这什么?” 燕瑾抬手想翻开封皮看看内容。 “哎哎哎——先生——” 徐朔野有些慌乱地冲过来抢走那本书,对着沈以楼陪笑,“这是我的,我的,拿混了。” 躁乱中,上层的几本书被徐朔野碰掉,摔落在地面上。 翻开的书页内容恰好落进三个人的目光中。 语言有些含蓄,图画更为直观易懂,用两个字来形容只能是——香艳。 燕瑾从未见过此类书籍,更何况书中的描绘竟然还是两个男子。 大晟从不崇尚断袖,但也并不抵制,京都里好多达官贵人为了寻求新鲜感,会偷偷在院里养男仆,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没想到,边陲竟然更疯狂,连房中术这类的书籍都敢大肆售卖。 燕瑾弯腰捡了一本,却在半路被沈以楼拦截了。 甚至连他怀里的书都拿走了,全部抛给徐朔野。 “拿着你的破书滚。” “是。” “明日去领罚。” 徐朔野蹲在地面上捡书,欲哭无泪,“是,将军。” 他就不该出于好奇偷偷跟着将军,不该抱着如此沉重的一箱子书籍听墙角,更不该随手拿了书就往燕瑾怀里送…… 怎么到头来受伤的只有他。 燕瑾书也没碰到,还收获了沈大将军一记眼刀。 “你也不许看。” 凭什么? 燕瑾刚还在盘算着准备偷偷找徐朔野要一本来看呢。 “将军今夜还要住我的帐篷吗?” 两人从小口子出来后,沈以楼就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目光也时不时在他身上晃。 沈以楼点了点头,“嗯。” “将军不会是怕我半夜去找徐副将吧。” 沈以楼眼神微微一凝,略带狐疑地反问,“你要去?” “没有,”燕瑾尬笑一声,“我对那书一点都不好奇。” “嗯。城墙还在修建,今日先住你那。”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燕瑾穿着里衣就从帐篷内出来了。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休息,他就随意找了个台阶坐着,离帐篷很近,他怕沈以楼出来找不到他会慌。 晨曦缓缓从地平线升起,打在骨鸣山山背上,留下一簇簇金黄的渲染。 燕瑾现在心情很沉重,可能确实是水土不服,肝气郁结,精气旺盛。 他昨夜梦到沈以楼了。 梦里的沈以楼很白,很乖,不管怎么欺负都只会闷声装哑巴。 “先生怎么在这?” 听到熟悉的声音,燕瑾勾起一抹笑才回头望去,正对上沈以楼略显慌乱的眸光。 沈以楼明显是刚从床榻上下来,睡眼惺忪,外袍也没穿,茂密的黑发东一簇西一簇地支棱着,风一吹就分成几缕向两侧分散开。 “外面冷,将军怎的连外袍都没穿。” 听到这话,沈以楼转身就回了帐篷。 燕瑾低笑了一声,又抬头看向红日,晨光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半山腰,骨鸣山上金纱的颜色也渐渐淡去。 没一会儿,沈以楼又从帐篷内出来了,手里还多了两件外袍,不由分说地给燕瑾披了一件。 清晨的冷气还带着股寒意,不刺人,却丝丝缕缕地往人脑子里钻。 带着暖意的衣袍一盖上,燕瑾感觉刚才的风都白吹了。 沈以楼在他身旁坐下,没说话,倒同他一起观赏起日光来了。 阳光顺着骨鸣山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风还是冷的,但享受着太阳的沐浴,燕瑾快麻木的身体又活了过来,旧梦被摔碎成无数个小小的白昼,漏了几缕蜜糖色的光进去。 “沈以楼。” 这三个字被燕瑾磋磨数次,最终缓慢又沉重地从他口中吐出。 “嗯?” 燕瑾感受到了沈以楼投递来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有看回去,“这是你的字吗?”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将军好字。” 燕瑾越品越觉得这个名字自带一股清醒的疏离感,知泥沼而不陷泥沼。 沈以楼眸光暗了几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先生幼时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一抹靛蓝被阳光绞杀,万物苏醒,枝桠疯狂地汲取养分、舒展身姿,露珠从叶尖一跃而下,陷进沙土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燕瑾扯了扯嘴角,眼底的光却一点点暗了下去。 “往事已不可追,将军还是该往前看。” 沈以楼敏锐地察觉到燕瑾情绪不对,“先生……” 燕瑾摇摇头,嘴角连一点弧度都维持不住。 “无妨,我去别处逛逛。” 第12章 Chapter 12 油香味渐起,边疆战士平日的餐点也是重油重盐,香气活蹦乱跳地溜满整个营地。 不知不觉间,燕瑾已经跨过了骨鸣山。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骨鸣山前的场景。 日光朗朗,土黄色的山脊蔓延至更远处,风温柔地从它的背上滑下来,掠过坡前的野草,草尖上簌簌地抖出几抹亮光。 “先生怎么在这?” 徐朔野今日换了身干练的短袍,可能是刚监督城墙修建工作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晶莹的汗珠。 “起得早,随处逛逛。” 徐朔野点了点头,“先生你看那边,我们的城墙已经完成一半了,还是多亏了先生的计策。” 不远处的城墙已经快一个人高了,像驼峰般拱起在黄土坡上,一旁几个人拉着一车青砖吱吱呀呀地往上爬。 “徐副将这是要去找沈将军?” “是,昨夜……将军让我去领罚,”徐朔野默默叹了口气,“今日将军又要走,我得赶快去。” “书还有吗?” 燕瑾面无表情地立在那,仿佛已经融入了骨鸣山。 “书?应该……还有。” 徐朔野从怀里摸了一本出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先生不能去告我小状吧。” “放心。”燕瑾拍了拍徐朔野肩头,轻轻松松地从他手中抽出书,“以后徐副将就是我兄弟了,卖兄弟那事我不干。” 燕瑾带着徐朔野晃悠回去的时候,餐点刚摆上桌。 可能是刚收缴完粮草的缘故,今早这一顿格外丰富,有肉有菜,香味四溢。 “将军在等我?”燕瑾一脸笑意地闯了进来。 沈以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我饿了将军,咱先吃饭?” 沈以楼递了双筷子给他,这才注意到燕瑾身后的徐朔野,“你来干嘛?” 徐朔野干笑一声,“来领罚……” 沈以楼目光略带迟疑,似乎在试图理解,“什么?” “昨夜的书。” 燕瑾在一旁小声提醒了句。 “噢,书呢?” “您也要?”徐朔野瞪大了眼睛。 沈以楼敏锐地揪出了徐朔野话中的漏洞,“也?” 面对沈以楼扫来的目光,燕瑾下意识躲了,轻咳一声,又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 徐朔野你是笨蛋吗?! 燕瑾硬着头皮跟沈以楼对视。 “这个牛肉太辣了,呛到了。” 沈以楼没说话,只是倒了杯茶水推到燕瑾面前。 徐朔野生怕又惹祸上身,赶忙把怀里的几本书都掏出来放在沈以楼面前。 “这些是所有的书了,全部上缴,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徐朔野说完就撒丫子跑了,出帐篷的时候还被铆钉绊了一下,往前踉跄了两步。 看着徐朔野慌乱逃跑的背影,沈以楼不解地问,“他怕我吃了他?” 燕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能是怕我牵连他吧。 “将军气势威猛,胃口大些也未尝不可。” “你今早的‘逛逛’也是这个原因?” 燕瑾嘴角挂着微笑,但眼神中的无奈却无法掩饰。 这怎么又说到他身上了。 “将军误会了,今日阳光正好,空气适宜,我只是想感受下骨鸣山脚下的风。” “胡扯。” “将军何出此言?” 燕瑾以手支颐,白中透粉的指尖轻轻陷进柔软的脸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沈以楼。 他好似在期待着什么,却又仿佛只是神游,整个身体的支点都落在沈以楼身上。 “先生刚弱冠,尚不识风月之事,情窦未开……” 沈以楼这话说的磕磕绊绊,明显他才更像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错了哦,”燕瑾莞尔一笑,眸中荡开一池春水,“在我们家族,我这个年纪都可以妻妾成群了,如若不是出远门遇到了将军,将军下次见我都得在花楼了。” “莫要说笑。” “将军听不惯我就不说了,但是下次——将军还是好好学学再来找我吧。” 燕瑾的指尖重重地敲击在沈以楼面前厚厚一叠书上。 砰砰的声音仿佛穿透皮肉刺进了沈以楼心底,也打乱了燕瑾的思绪。 “这些书……不好。” 燕瑾扬了扬眉,“随你。” 端着一大盆饭菜回去的徐朔野哼着小曲走到半路才意识到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等下,他不应该是去领罚的吗? 完蛋了…… 药山。 燕瑾在外奔波了一圈,念及云湛那粗糙的医术,也没打算空手回来,还顺路采了满满一包草药。 “先生这包果然很能装。” 燕瑾微眯起眼睛,轻哼一声道,“不是将军说它没用的时候了。” 现在回想起来,燕瑾突然发觉,离开药馆才短短几日,他跟沈以楼之间像牵系了一根麻绳。不论是少年时的初逢,还是现在的情谊,燕瑾都觉的像幻梦般不真实。 时光一晃而过,难得的默契与真情被冲刷出色彩,但人生各自而活,而他们又能并肩走多久。 他们下山时候恰值正午,爆裂的太阳烘烤着大地,积攒了许久的湿气瞬间蒸发,连脚底都有些烫。 “快入夏了。” 村口的几颗老槐树早已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枝叶缓缓舒展开来,显得深沉而油亮,道路边的麦子透着微黄,在风中漾起层层叠叠的波浪。 燕瑾探手捻了张槐树叶在指间,树叶微凉,带着股植物特有的、生涩的清香。 把玩了一会,燕瑾单手将叶子对折,送到嘴边,舌尖抵住叶边,轻轻吹气。 一声高亢、清亮的口哨声陡然从那两片薄唇中迸出。 “将军,陪小生共饮一杯可好?” 沈以楼停驻脚步,回头看他。 燕瑾的眼睛清澈而明亮,笑起来眼角下弯,莹光满溢,阳光追着他的每根发丝飘扬,连发梢都缀上了碎钻般的光点。 “好。” 沈以楼捉摸不透燕瑾跳脱的想法,但不论何时,只要燕瑾开口,他必不会拒绝。 “将军怎么这么好。” 光是看着沈以楼含着笑意的眼睛,燕瑾就要溺进去了。 这真怪不了他。 燕瑾咧嘴一笑,虎牙尖一闪而过。 随即,他快走几步,直接扑向沈以楼。 燕瑾的身量并不矮,甚至远超大晟普通男性身高,巨大一个就这么把自己塞进了沈以楼怀里。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把沈以楼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才稳住,双手环着燕瑾劲瘦的腰,汲取着他身上旺盛的生命力。 明明早上还愁眉苦脸的窝坐在台阶上,正午就能大笑着朝他奔来。 燕瑾整个脸都埋在沈以楼脖颈,体味着独属于沈以楼的温度。 现在的火候正好,清甜又不腻人。 “赵大夫——” 乍一听闻刘云锦的声音,一股烦躁在燕瑾脑海里升腾。 这姑娘……净不干人事,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抱到人…… 燕瑾假装没听到,趴在沈以楼耳边哼唧,“将军,我不识得她。” “起来了,让人姑娘家在那看着。” 燕瑾感受着沈以楼胸腔的震动,不情不愿地松开人,“前几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刘姑娘怎么在这?” 燕瑾转身就换上了一脸假笑。 “是玄寂执事算了说今日赵大夫会回来。上次承了大夫的恩,特来感谢。” 臭和尚能不能把他的卜卦扔了,天天算来算去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燕瑾看了看刘云锦递来的一筐鸡蛋,没去接。 “上次的事也要多感谢姑娘,你我二人都得利益,自然没有恩情一说。” 刘云锦的手僵在原地。 “鸡蛋对女孩子身体好,又能美白润肤,姑娘还是拿回去多补补。” “嗯。”刘云锦收回手,“听闻沈将军打了胜仗,恭喜。” 彼时,沈以楼正蹲下身捡起地上被燕瑾撞洒的草药,完全没注意到刘云锦说了什么。 燕瑾也没去提醒,转回目光,“多谢姑娘。” 刘云锦走后,燕瑾就这么站在一旁观赏起沈以楼来。 沈以楼的目光落在近处的一株荆芥上,绿叶上沾染了些许灰土,他伸长了胳膊去捞,衣袍随着动作收束,崭露出一截晃眼的弧线。 “将军,小姑娘跟你讲话,从来不搭理的吗?” 沈以楼捡起最后一株草药,甩干净上面的灰尘才扔回包里。 “任何人我都懒得搭理。” 燕瑾背起包袱,扬唇一笑,“那还是我赚了。” “很赚了,记得乖些就好。” 燕瑾眼角微微下垂,憋着一股劲抬眼看他,“到底是谁不乖啊。” 医馆。 可能是天气渐好的缘故,大棚下的人痊愈了不少,草席也被收拾了干净。 药寮人倒是不少,村民都提着自家种的菜围堵在门口,燕瑾费了大半天劲才挤了进去。 “先生,你回来啦!” 云湛一看到他就红了眼眶。 “小哭包,怎么又哭了,不是说一个人也能照看好吗?” 云湛摇了摇头,“先生,徐副将说您不回来了。” “这话你都敢信,他惯会哄骗小孩子,以后你再看到面相如他一般的人,一个字都别信。” 燕瑾吐槽完,转而面向哄闹的围观群众。 “赵大夫回来了。” “听闻定北军大捷,赵大夫功不可没啊。” “也多亏了大夫的药方,昨日疫气就消散了许多,我们拿了些谢礼……” “乡亲们!” 燕瑾抬了抬手,哄吵的声音瞬间就降了下去。 “我们开医馆就是为大家服务的,这些谢礼大家还是拿回去,大病初愈,最需要的就是补身体,家里的被褥、衣物,该扔的扔该洗的洗,注重清洁才是首要的。” 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开口,“这些您走之前就说过了,这些菜也算是我们的心意,如果您不在,那些吃人的府兵……唉。” “老人家,话是这么说,但这也太多了,不如——今日大家一起做了吃了。” 第13章 Chapter 13 这是燕瑾第一次跟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吃一锅饭。 日头正烈,烤得地面都有些发烫。 由于某个热心村民提供了一口能装进一个燕瑾的大铁锅,索性把所有菜跟肉都放进去一锅炒了。 底下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锅里头咕咕噜噜地翻滚着饭香四溢的食物,蒸腾出一片白色的水雾。 大晟对食物倒是没那么讲究原生原味,平日里备餐时也是各种调味品混杂着往里倒,掌勺的是村口的刘婶,她腰上系着粗布围裙,连额上的汗珠滑落也顾不得擦。 守在灶台前的燕瑾掐准了时机给刘婶递了张帕子过去。 “刘婶啊,得亏您在,要不咱这顿饭还指不定做到什么时候去呢?” “赵大夫才是大功臣啊,突厥暂败、疫病消散,全靠您文武俱佳啊。” 燕瑾收回目光,缓缓敛住脸上的笑意。 “先生,我跟沈将军买饼回来了!” 云湛步伐轻快,提着两大袋子饼跑了过来。 周围的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他们三五一堆,连凳子都没有,席地而坐,等饭的同时围聚着闲聊。 沈以楼陪云湛买饼回来,刚放下东西就悄无声息地绕到燕瑾身旁帮忙。 “饭菜好了,大家来取吧。” 刘婶站在灶台前,伸过来一个碗她就一勺菜盛进去,偶尔有人胃口大开,多要一勺刘婶也都给了。 连大棚下几位将要痊愈之人也都分到了吃食。 大家都或蹲或坐,埋头苦吃,只听得一片呼噜的吞咽声,和招呼着再来一碗的响动。 借着灶台的遮挡,沈以楼缓慢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手帕包着的糕点,神神秘秘的。 燕瑾吸了吸鼻子,眸光一亮,“茯苓糕!” “嗯。” 燕瑾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将军怎得给人开小灶?” “路过,记得你喜欢吃。” 听闻这话,燕瑾一时连咀嚼都忘记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几秒后,他垂眸一笑,像是把什么东西压了回去。 “将军,你再这样我都要以身相许了……” “赵大夫、沈将军,你们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刘婶给大家伙分完之后才发现灶台后还蹲着两个大功臣。 刘云锦在另一边分发米汤,“没多余的碗了姐姐,要不让大夫跟我用一个?” 燕瑾一时没接话。 刘婶笑着出来打圆场,“你哟,不如让沈将军跟大夫用一个。” 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散着阳光味、柴火味、饭菜味,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竟显得异常和谐。 茶余饭后,大家躲在树荫处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赵大夫,擦布放在何处?” 刘云锦主动揽了洗碗的活计,懒得走远,想就近借医馆的擦布一用。 “在屋内。” 燕瑾起身,刘云锦也跟了上去。 “这里,辛苦姑娘了。” 刘云锦接过擦布温和地摇了摇头,连头上的珠钗都没怎么动,“无妨,只是……碗筷太多,可否劳烦大夫帮个忙。” “自然可以。” 小河湍急,燕瑾特意挑了个水势较缓的地块,将装着所有碗筷的篮子放在河边。 “刘姑娘,这里可以吗?” 燕瑾踩着碎石脚步急匆,身后的刘云锦追上来的时候笑容都有些虚弱。 这个时候燕瑾才注意到刘云锦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袍,肩头绣了朵淡紫色的小花,眉眼微微下垂,含着一汪化不开的薄雾。 “大夫,奴家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燕瑾躬身把篮子浸入水下,“姑娘来日定能寻得个好人家。” “大夫,我已有心上人了,他很好。” 燕瑾第一次这么不想理解透别人话外的意图,垂眸沉默半响。 “奴家喜欢赵大夫,只要大夫愿意,妾也做得。” 刘云锦语气坚定,恍然没了前几日“宁死不做妾”的气概。 这倒是让燕瑾犯了难,刚在沈以楼面前夸下海口,转身真要他妻妾成群了? 那只是他举个例子啊,例子——假的啊。 燕瑾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姑娘如此样貌,浪费在小生身上确实不妥。” “大夫莫要自惭形秽,依奴家看,大夫的容貌在整个大晟都是数一数二的。” 燕瑾解释不通,低头轻轻揉了揉眉心。 “实话说……刘姑娘,小生也有心上人了。” 刘云锦眼睛猛然瞪大,“何人?” “这个……如今不方便说,”燕瑾俏皮地眨了眨眼,“日后有机会定会告知姑娘。” 刘云锦不是一个喜好死缠烂打的人。 她沉默半晌,最终也只能作罢。 “既如此,那便祝赵大夫早日跟心上人互通心意、和睦安康。” “姑娘大义。” 燕瑾站直身体,微微躬身,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 等医馆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已是傍晚了。 燕瑾立在台阶上,看着人群像退潮一般从他跟前走过。 热闹过后,是一阵惆怅的失落。 “先生,你还走吗?” 燕瑾微微颔首,“答应沈将军了。” “您那晚还说您拒绝他了。” 云湛微微撅起的嘴角,似乎是在无声地说着抗议。 燕瑾眉眼弯弯,抬手一指庭院里走过的沈以楼,“美色误人啊。” 沈以楼是来找燕瑾的。 但似乎时机不太对——燕瑾在跟云湛聊天,甚至只来得及分给他一个眼神。 一个低头的功夫,燕瑾转身就钻进了玄寂的屋子。 沈以楼:…… 白日里不是还说跟他“共饮一杯”的吗? 一到晚上就找不到人。 点点星光高悬在夜幕中,无声地将淡淡光亮挥洒在大地上,冰冷而明亮。 “秃驴,你的卜卦呢?” 玄寂戒备地捂住了袖袋,“做什么?” “帮我算个东西。” 燕瑾盘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着玄寂的佛珠。 “你不信,算了也不准。” 玄寂一把抢过佛珠,擦去燕瑾留在其上的指印。 “你不说结果我怎么知道该不该信。” 玄寂没好气地问,“算什么?” 片刻后,燕瑾憋着一股子气踹开了玄寂卧房的门。 “臭秃驴,早说了你这不行。” “先生跟何事赌气?”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燕瑾抬头望去,沈以楼正翘着腿坐在屋檐上,身侧还摆了几坛酒。 “将军在等我?” “上来。” 沈以楼招了招手。 “拉我。” 话音未落,修长手指垂落轻轻握住了燕瑾白皙的手腕,猛然用力,便带着燕瑾上了屋顶。 “忘记先生是个文人了。” 燕瑾眸底晦暗不明,“将军这是想传授我两招?” “怎么?教你翻墙?” “为何要学这个?” “先生打不过可以跑。” 燕瑾轻哼一声,接过沈以楼递来的一坛酒,仰头闷了一口。 “嗯?什么酒这么烈?” “烧春酒,先生喝不惯就算了。” 沈以楼说着想把燕瑾手中的酒坛子拿走,却被燕瑾一个抬手躲过,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你——” “将军给的。” 燕瑾说着往后一仰,身子险些滑落,被沈以楼拉着腕子扶稳了。 “喝晕了?” 燕瑾顺势黏在沈以楼身上,“嗯……” “这才一口。” 沈以楼话语里噙着浅浅的笑意,胸腔带动着燕瑾的脑袋都在动。 “将军,你好像从来不会拒绝我。” 燕瑾抬头扫了眼沈以楼,周身还伴随着似有若无的酒香。 “我怎么拒绝的了……” 沈以楼温朗一笑,抬手握住燕瑾把玩着自己腰佩的手,“别闹。” “为什么不能拒绝?将军这样迟早被人占了便宜。” “你的便宜好像更好占。” 燕瑾闻言捂紧了自己领口,晃悠着脑袋反驳,“不是……” “润之,今日你拒绝刘小姐的时候,怎么说的?” 沈以楼的吐息落在燕瑾耳畔,冷沉的嗓音像带着钩子,字字句句撩拨着燕瑾躁动的脑神经。 “我说……什么……” 燕瑾双眼有些迷离,歪着脑袋半睁着眼睛看他,脸上微微泛着红光,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晶莹,沈以楼拿过被他扔在一旁的酒坛子晃了晃,一滴都没了。 “不许喝了,你看你——” “我说我心悦你,沈以楼。” 沈以楼好不容易架起浑身瘫软的燕瑾,闻言呼吸一滞,待彻底听清燕瑾说了什么之后,心脏狂跳不止。 他怔怔地看着窝在他胸前的人,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这么多年后再次偶遇年少时的玩伴,一样的骨相、一样的性子,但沈以楼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其实把两个“润之”分的很开,这几天相处下来,赵润之会闹、会撒娇,会找他帮忙、会挂念他,也会带着爽朗的笑容扑向他,这是他第二次遇到会直白又热烈地闯进他平淡生活中的人,但他始终无法彻底界定这种特殊的感觉。 两个人相依的轮廓隐匿在惨淡的月色中,发丝纠缠,一个清醒,另一个…… “先生喝多了……我送你回房间……” “嗯,”燕瑾也不闹了,乖乖点头,“将军背。” 沈以楼扛不住一个折腾不休的燕瑾,索性直接拦腰抱了起来。 “这么高……” 突然腾空而起的燕瑾有些紧张地埋进了沈以楼的脖颈,没人注意到燕瑾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清明。 “先生抱紧就不会摔。” 沈以楼说着一跃而下,带着燕瑾稳稳落地,还没忘记捞上最后一坛没开封的酒。 “将军为何不双手抱我,这酒比我还重要?我要是摔了……” 燕瑾喝晕了比平日还话痨,沈以楼有些招架不住,就近把酒坛子放到庭院里了。 待哄了燕瑾睡着,沈以楼才返回捡起了他今日去镇子上买的酒。 “下次要买不那么烈的。” “沈将军还没休息?” 沈以楼嘴里还嘟囔着,对面的玄寂却突然开门,目光落在沈以楼怀里的酒坛子上,“沈将军有事找贫僧。” 沈以楼眉心一皱。 确实有事,但……这他也能知晓? “听闻玄寂执事带了卜卦来,可否请执事代算一卦,这酒,”沈以楼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当作谢礼。” “怎么都是来算卦的,无妨,进来吧。” 玄寂从一方古旧的木匣中取出三枚被磨得滑亮的铜钱置于八卦图上,一字排开。 “三个问题,沈将军可以开始了。” 第14章 Chapter 14 “定北军的战事。” 玄寂将铜钱置于一个巴掌大的竹筒中,手势陡然一变,带起一阵奇异的旋律。 哗啦——哗啦啦—— 万籁俱寂,周侧的声音全部被隔断。 咔—— 玄寂突然停手,将竹筒倒扣在八卦图中央。 他并没有立即揭开,而是垂眸凝视着那倒扣的竹筒,眸色幽深。 “此卦象风云诡谲,恐有血光之灾,但星相幻变,福自天来。” 沈以楼点头记下。 “第二个。” “赵润之……前路如何?” 玄寂手指一顿,这一卦他算了两年,结局就是没一个人信,就连当今皇帝借口贬黜燕瑾,也只是为了给太子积蓄势力。 他熟捻地摆弄着竹筒,重复着他做过千次的动作,半晌才轻轻搁下竹筒。 铜钱滚落在八卦图上,结果如出一辙—— “云破月来花弄影,赤霄贯紫薇,金鳞破云渊。赵大夫命格坚硬强旺,突破桎梏才能拨云见日。” 沈以楼听懂了,又是“赤霄”又是“紫薇”的,这不妥妥的帝王命格吗? 他向来对官职势力之类的不感兴趣,但京都那么多人为了权势尔虞我诈的局面他还是见过的。 这一卦不答吉凶,只论状态。 “执事,结果如何?” 玄寂笑着摇了摇头,“天命——不可妄议。” “第三个吧。” “没有了,多谢执事。” 玄寂起身叫住了沈以楼,“沈将军就没什么想为自己算的吗?”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第二天一早,燕瑾被追到屋内的阳光闹醒,刚一睁眼就看到身侧一脸幽怨的沈以楼。 “将军昨夜没睡好?这黑眼圈。” “先生可还记得昨夜说了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 “许多,”沈以楼微微侧身,躲过洒落进来的细碎光斑,“只是,先生为何会来到如此偏远的边陲?” 燕瑾侧卧着,手臂支起上半身,光滑的被褥从肩头滑落,慵懒中带着亲昵。 “昨夜说了那么多,将军还没打探到我的身份?” 沈以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清晰、寂静。 一股微妙的不安像藤蔓般蔓延,燕瑾抬眸望进沈以楼潭水般无波的眸底,却只看到了一个浑身枷锁的“赵润之”。 这是……怎么了? “将军嫁进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以楼坐起身子,凝神望向燕瑾,话语里尽是诚恳。 “你知道的,我真的会答应。” 燕瑾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所有的无奈与挣扎都随着气息消散在空气中。 “将军今日非要求个真相?” “也罢。” 沈以楼掀起被子,背对着燕瑾坐在床榻边。 编造而来的身世他还不如不听。 “将军。” “先生收拾一下,今日便随我回军营。” 沈以楼穿上鞋履起身。 真相什么的他都无所谓,但是这个人,他护下了。 燕瑾在这个村庄本就没多少行囊,除了医馆,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这些、还有这些,都留给你。” 燕瑾指着书柜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全是我的珍藏,都传授给你啦,小云湛。” “先生……” “定北军打完仗我就回来了,不许哭哦。” 云湛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不哭,先生能早点回来吗,我还没学精。” 燕瑾抬手抹干净云湛眼角的泪痕,往怀里一搂,“你想要的,书上都能找到办法,想我了也可以去看我,很近的。” “还有这个。” 燕瑾从怀里摸出了块玉佩,系到云湛腰间。 玉佩呈深浅不一的黄绿色,其间附有几缕天然的、烟霞般的墨色,更添几分古朴沧桑的气味,尾部还刻了个小小的“瑾”字。 “这是?” “……制造它的人刻的字,天地间只此一块。” 燕瑾拍了拍小云湛的腰,“好好保存哦,丢了可是要出事的。” 云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先生。” “行医需要仁心济世,心怀悲悯,更需要在救治的时候避开危险,自身安全也是首位。” “先生,你这话怎么那么像送行的。” 燕瑾被云湛搞得哭笑不得,一张口离别的情绪散了个干净。 “傻孩子,闭嘴吧。” 到最后燕瑾还是什么都没拿,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军营。 “将军好!” 燕瑾他们刚过骨鸣山,徐朔野就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徐副将在这干嘛?” “等你们。” “等我们有何事?” “莫贺昆身体又差了,阿史那也真是心太狠了。” 燕瑾摊了摊手,“这都是常事,你们不待京都,京都也是这样的,权力面前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不见血得来的位子坐着不舒服。” “这有什么好争的,人定能胜天吗,命里有就有呗。” 燕瑾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思绪,却还是轻轻扬了嘴角,忍不住调侃。 “徐副将好佛气,你跟普照寺该是有缘。” “普照寺也在京都?那等此次战事结束,我定要去京都好好游赏一番。” 燕瑾低眉一笑,五官隐没在阴影中。 “到时候就是封官加爵了,说不定徐副将还能在京都混个府邸。” “那还是不必了,我要跟将军住。” “自己住去。” 沈以楼上前一步,挤开跟燕瑾挨着的徐朔野,自己站了过去。 “哎,将军——” “你去把莫贺昆挪到眼皮子底下来,放骨鸣山后,别又出幺蛾子了。” “好嘞,”徐朔野笑着跑开,“将军来日分到了府邸给我留间屋子就够。” 沈以楼没去搭理徐朔野,“先生今日采的草药是给莫贺昆的?” “对啊,”燕瑾目光略带迟疑地扫过沈以楼,“将军身体不舒服?” 不应该啊,沈以楼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除非刀剑伤,其他浊气应该避之不及才对。 “没有。” “那就好,将军身体不舒服要跟我讲,神医赵润之,药到病除。” 沈以楼温柔一笑,眉眼间全是浅浅的笑意,“好。” “将军还是笑起来好看。” 今日从早上起来,沈以楼面上都没什么表情,燕瑾都感觉要重回他要债那会了。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银子,另一个费劲巴拉地非要把人骗去军营。 两头倔驴似的。 “笑也没用,凶才有用。” 这是沈以楼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 只要你的能力够把所有人打趴下,所有人都会敬你、畏你。 “其实不然,在我这可是例外。” “嗯,你吃软不吃硬。” 燕瑾笑得开怀,“非也,我分人。” 谈笑间,两人便登上了城墙。 这才短短一日,定北军不仅修建好了城墙,还把营地全部洒扫了一通,一间间米白色的帐篷展开在灰黄的土地上,像骨鸣山孕育出的一个个生命。 站在城墙上往外看,四周全是寂寥的沙土,人迹罕至。 微风从骨鸣山上滑下,带着泥土的馨香横贯整个营地。 “听闻莫贺昆的病是因为青木香。” “是啊,青木香原是植物的根茎,因其气味芳香辛烈,颜色又偏青褐色,故得此名,这名字听着天然无害,毒性也并不强烈。” “那莫贺昆为何如此严重?” “他……该是很多年以前乌头毒扛下来之后有些旧疾,每日少用,长久以来积攒在体内,终成大患。” “还有办法吗?” 燕瑾轻轻地摇了摇头,迎面的风掀起长发,连带着阳光都卷走了。 “他服用了太久,毒性早已渗透进体内,这些草药……也只是续命的。” “你好像对青木香颇有研究。” “嗯?”燕瑾问询似的回头。 “仅凭脉象便能看出莫贺昆是何药中毒?” 燕瑾淡淡一笑,“我只当将军是在夸我喽。” 沈以楼没接话,抬手指了指远处只冒了个尖的帐篷。 “那边,是阿史那新的驻扎地。” “这一块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我们收入眼下,但对于突厥来说就不是好事了,他们作为战败方,防守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一场战斗下来必然伤亡惨重,所以他们肯定会迂回作战。” “莫贺昆?” “将军聪慧。”燕瑾眉眼舒展开来,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在阿史那眼里,莫贺昆可是个唯命是从的傻弟弟,他也笃定了我们会留他一命,这可是莫贺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了,他怎么会不好好把握?” 沈以楼点了点头,侧眸望向燕瑾。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在稀薄的阳光中碰撞,风掠过荒漠,卷起细碎的沙土拍打在他们衣袍上,沈以楼的拇指压上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如果当时你救下的是阿史那,你也会对他死心塌地吗?” 燕瑾缓缓勾出一抹笑容,抬手拨开沈以楼的手,指尖摩挲在剑柄的花纹上。 “将军惯会说笑,我对将军的真心,天地可鉴。” “哦?” 沈以楼反手握住燕瑾手腕,指腹准确无误地附在他跳动的脉搏上。 燕瑾也不恼,视线黏黏糊糊地落在沈以楼面上,“将军看出什么来了?” “先生脉搏较深,形态细软,乃气虚之症,还是莫要在城墙上吹风了。” “将军还真会看脉象?” “略有所闻罢了。” 第15章 Chapter 15 “那……将军不妨猜猜,气虚为何?” 燕瑾手指挑过沈以楼落在胸前的墨发,又将手腕送到他手里。 这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瘦削而修长,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沈以楼抬手握住这只不安分的手,指腹擦过燕瑾手心,还能感觉到他掌指关节处明显变薄消散的茧子,连颜色都不甚分明了。 “青木香。” 燕瑾闻言弯了眼眸,嘴角不自觉上扬。 “不愧是我的将军。” 沈以楼莫名觉得这笑容刺眼,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燕瑾眼尾,熔岩似的灼得他全身发疼。 “既然将军猜出来了,作为奖励,我告诉将军一个秘密吧。” “其实……我之前也是精通武艺的。” 沈以楼眉心皱的厉害。 之前精通,现如今却只对医药颇有涉猎,连医馆的短墙都翻不上去,可见他的身体已经被蚕食到了何种地步。 他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燕瑾藏在笑意下的苦涩,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在他身体内翻腾,最终堵到喉咙处,只化作一个音节。 “谁?” “授我技艺的老师。” 沈以楼默默低下头,双手紧握,“对不起。” 燕瑾轻笑一声,“关将军何事?” “如果当年我没有让他把你带走,”沈以楼眼底的偏执都要挣脱规束溢出来了,“是不是——” “沈以楼!” 燕瑾赶忙打断沈以楼未尽的话语。 “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活生生地走到你跟前了,将军不喜欢现在吗?” “嗯……” 沈以楼抬手轻轻拍了拍燕瑾后背,“以后先生躲我身后,我护你周全。” 听到这句话,燕瑾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似有芒芒星光落入眼底,带动着嘴角弯起,盛满了笑意。 曾几何时,他也听到过这句话…… “将军这意思……打算护我一辈子?” “先生不愿意?” “求之不得,只是,将军日后娶妻了,我岂不是要落人话柄。” “谁敢?” 沈以楼这话说的凶狠,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万分温柔。 身后的徐朔野不觉明厉,但硬生生地卡在台阶上,进退两难,只露了个脑袋出来。 “那将军是打算娶谁为妻?” “先生这是套我话呢?” 燕瑾挑眉一笑,抬手扯住沈以楼的腰带把人往自己这拉,待人贴近时,顺势把脑袋搭了上去。 “将军,借我靠靠。” 燕瑾眸子轻闭,感受着沈以楼身体的暖意,半晌才睁开。 但是——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徐朔野的……脑袋尖? 燕瑾往后退了一步,“徐副将来这有何贵干?” 见被发现,徐朔野索性拾阶而上,“……我来找将军。” “何事?” 沈以楼动都没动,只给徐朔野留了个背影,实际则是被燕瑾扯住了腰封,动弹不得。 “莫贺昆已经带过来了,要去……将军?你们在干嘛?” 从徐朔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们家将军背对着他,低着头不知道在跟面前人讨论着什么,连个正脸都不给他。 “怎么了?” 沈以楼抽空瞄了他一眼,回身之际,徐朔野正好看到燕瑾放在沈以楼腰腹间的手。 “那个……”徐朔野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下去,“莫贺昆……将军有时间去看一眼。” “知道了。” “不急不急,将军可以忙完再说。” 徐朔野一直垂着眸子,头都没抬,说完这句话就跑开了。 沈以楼的腰封被燕瑾拉来拉去扯得有些松了,刚刚才整理好,但等他探头去看的时候,徐朔野已经跑出了视线里。 “他怎么了?” 沈以楼也觉得徐朔野这几天都有些奇怪,“不知道,有急事吧。” “那我们现在去看莫贺昆?” 沈以楼沉沉地看着他没应声,燕瑾还以为是他不愿,牵过沈以楼的拇指晃了晃,“将军……” “先生想放纸鸢吗?” “放纸鸢?”燕瑾微蹙起眉头,像是被日光晃了眼睛,但眼底的笑意却很温柔,“将军还有如此童真?” “对,放纸鸢。” 沈以楼早就做足了准备,从柜子里翻出了纸鸢骨架、纸糊和画笔。 骨鸣山前地势开阔,又恰逢今日天气适宜,还伴有阵阵微风,已经算是天时地利了。 “先生可以在纸糊上设计一些喜欢的图案。” 沈以楼挑选的纸糊是菱形的,燕瑾拿在手里前后翻看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从容的微笑,“交给我。” 他捻起一支细若蚊须的狼毫笔,在盛满墨色的笔砚中轻轻一带,笔尖旋即染上一抹深色。 沈以楼坐在案前研磨,目光落在纸糊上的墨点中,“先生要作什么图?” 燕瑾懒洋洋地眯起眸子,“将军可以偷偷猜猜看。” 言罢,燕瑾屏息凝神,手腕悬空,笔锋小心翼翼地描摹出第一条线,接着线条挥落,纸糊上逐渐显现出两抹相依的身影。 “好了。” 笔锋离纸的刹那,整幅画作瞬间被注入灵魂。 燕瑾长长地舒了口气,嘴角轻轻上扬,显然对自己的画作异常满意。 “将军觉得我画技如何?” “可以摆摊了。” 沈以楼看着桌案上的图画,思绪仿佛又被拉回了初遇那天。 幼时的燕瑾小小一只,乖巧又可爱,也不管他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一个劲儿地伸手朝他要糕点吃。 “先生不是记不得了,怎么连场景都描摹得如此相像?” 燕瑾指腹轻轻划过墨痕,确认所有痕迹都晒干了才拿起来。 “还不是将军故事讲的好。” 沈以楼盯着燕瑾,嘴角渐渐弯了起来。 “走吧。” 放纸鸢可不是个松快活,燕瑾第一次放有些不得要领,绕着沈以楼跑了个大圈,纸鸢还是没飞起来。 “将军!他一点都不听话……” 沈以楼淡笑着走来,捡起落在地面上的纸鸢,“慢慢放线、拉直,带着纸鸢跑。” 燕瑾跟随沈以楼的指示,一步步照做。 “先跑直线,加速。” “飞起来了将军。” 沈以楼扶着纸鸢一步步升高,然后试探着松开手,“握紧线绳,一抽一放。” “将军!” 燕瑾一边跑,一边慢慢地松开牵绳,那纸鸢便顺势向上猛蹿。 风从耳边捎过吹散了燕瑾额前的碎发,他回头看时,眸子中映出最后一抹残阳,满溢出笑意。 “将军你看!” “小心!” 逆风起飞的纸鸢颤抖着往下坠,“翅膀”尽力扑腾着,却无济于事。 “沈以楼!” 燕瑾话音未落,掉落的纸鸢就被沈以楼扶了个稳当。 “线要牵紧啊,先生。” 燕瑾收紧绳,纸鸢也在沈以楼的扶持下重新振翅。 “将军的线也在我手里吗?” 沈以楼整个人落在骨鸣山背面,眸色漆黑,笑容也显得清浅,“贪心鬼,你想要吗?” 燕瑾迟疑了一会,慢慢悠悠地开口,“将军主动给的才有意思。” 纸鸢在他手中挣扎着上升,像一片飘落在狂风中的枯叶,对峙着命运,断断续续地来回,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拽回地面,但它终究还是顽强地站了起来。 待燕瑾的纸鸢平稳地飞向高处时,沈以楼却突然拔剑削断了线。 燕瑾也不恼,线断后,纸鸢明显飞得更高更远了。 他看着飞越骨鸣山后消失不见的纸鸢,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眉宇间还藏了些狡黠。 “将军如果想练准度,不妨再多准备几个?” 沈以楼收了剑,眼含微笑地凝视着燕瑾,一步一步走近。 “在我家那边有个习俗,放纸鸢时会有意断掉牵着风筝的线,让风筝随风飞走,象征着放走晦气,带来好运。” “虽然是个无厘头的寓意,但我希望先生,永远……不困囹圄,常沐春风。” 沈以楼的话像一颗碎石被抛进了燕瑾平静无波的心底,猝不及防的心动投射进眸子中,是惊喜也是错愕。 他望着沈以楼温柔似水的眸子,一点一点将他的倔强摧毁淹没。 沈以楼一步步靠近,眸子中的疯狂和炽热在撞到燕瑾时又被他完美地掩盖下去。 他指腹轻轻抚过燕瑾眼尾的红晕,却不太敢直视燕瑾的眼睛,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鼻梁上的红痣。 “将军,我今日很开心,因为你。” 沈以楼怔怔地抬眸,视线撞上的那一刻,他的心如擂鼓,霎时间手脚都有些无措。 可他……明明就是哄人开心来的…… “……先生的祛疤药还在吗?” “在,随时恭候。” “润之——” “将军!” 徐朔野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背后响起,打断了沈以楼未尽的话语,他轻轻地闭了闭眼,“……又怎么了?” “那个……这次很急,莫贺昆吐了,还……挺严重的。” “……好。” “将军,事关人命。” 燕瑾促狭一笑,上下打量了沈以楼一番,言罢还安抚似的拍了拍沈将军肩头,“晚上回去给你用我的独家药方。”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他原本什么都没带,最后想起这个祛疤药膏,还是又回去一趟带上了。 感受到燕瑾的安抚,沈以楼被打断的怨气已经消散了不少,“知道了。” 莫贺昆帐篷内。 “发生了何事?” 小春急匆匆地从屏风后跑了出来,“沈将军,莫贺先生从半刻钟前就一直在咳血,也吃不下食物。” 燕瑾也没耽搁,熟门熟路地拐了进去,“手。” “先生来了。” 燕瑾捡过床头的帕子,随意擦去了莫贺昆沾染到手腕上的血迹,紧接着,两根手指覆上。 第16章 Chapter 16 “腹痛?” “是。” 燕瑾松开手抬眸观察着莫贺昆,他面色萎黄,唇周颜色发青。 “今日吃了什么?” “定北军标配,”徐朔野也越过屏风走了进来,“粗粮饼和白米粥。” “能不能让将军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燕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天天粗粮……” 徐朔野:…… 燕瑾拍拍手起身,“只是餐食问题,消化不善,明天让将军给你换一套。” “什么?” 沈以楼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 “咱吃点好的呗。” 燕瑾熟门熟路地从沈以楼衣襟下摸出一张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每一个指缝。 “定北军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将军把我卖了就有钱了。” 沈以楼闻言突然一笑,火光之下,英俊的眉眼碎钻般夺目。 “好了,知道你不舍得。” 擦过手的帕子又被燕瑾塞了回去,借势凑近沈以楼耳侧,声音低沉而微妙,“你生的好看你说了算。” 沈以楼垂眸哑笑,“花言巧语。” “小春姐,你随我去取些草药吧。” “好。” 小春贴心地照顾莫贺昆躺下,这才随着燕瑾走出帐篷。 “公子,莫贺先生的身体到何种地步了?” 燕瑾望着游到骨鸣山尖的月色,长空如墨,压着一缕旧梦入眠。 “……药还是先吃着吧。” “公子,我们都知道青木香不是好东西,但有阿史那在那堵着,也没人敢反抗。” 小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听闻阿史那手里有巫术可解救,之前莫贺先生中的乌头毒都能救条命回来。” “那他这是何意?” 燕瑾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去。 沈以楼给他准备的帐篷应该是特意打扫过,柜橱里还给他准备了几套衣服,边边角角都一尘不染,就连上次他说硬的床榻都多垫了一层。 “莫贺先生……只是提了一嘴。” 小春没预料到燕瑾这么不好骗,眼神有些迷茫地环视了一圈。 这么一个小动作被燕瑾精准捕捉,他有些淡漠地笑了笑,“拿我当刀使?” “不是……”小春有些慌了,“酋长前两天才踢您挡了刀,您至少……” “那晚的黑衣人,是你们叫来的吧。” 低沉的嗓音在帐篷内响起,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气息。 这场破旧的戏码,他也演够了。 燕瑾微眯起双眸,眼底掠过危险的韵味,“找人帮忙呢,就要把握足够的筹码,可是现在……你们怎么敢提要求的?” 只要是算计过他的人,现在坟头草都比人要高了。 “我……”小春全身紧绷,唇瓣也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慌乱中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前些日莫贺昆跟她说过的话,“听闻公子之前也服用过青木香。” “哎呦,这都被你们知道了?莫贺先生如此神通,躺在病榻上都能知晓天下事?但是——”燕瑾不正经地挑了下眉,双手一摊,“用过又如何?” 小春自认为握住了他的把柄,渐渐稳住心神,“公子不在乎,沈将军也不在乎吗?” 燕瑾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日昳时分刚告诉过沈以楼真相。 “我自己都不敢说,你们怎么确定我在他心里能站住位子……疯了?” “你……” “小春姐,”燕瑾悄悄勾了唇角,“待会误了服药的时辰,功效可是要打对折的。” …… 小春哑口无言。 “好了,”燕瑾拍了拍小春手里包好的草药,温润地开口,“药也拿了,小春姐请回吧。” 汤药的热气从滚烫到冰凉,帐篷外人影聚了又散,病榻上的人却始终没站起来。 “将军,阿史那那边都这么久没动静了,不会是在盘算着怎么攻打我们吧?” 彼时,燕瑾跟沈以楼正在帐篷内下棋,两只陶罐静立两侧,似一场无声的厮杀。 乌木棋盘摆在桌案上,纵横十九路,便是一个天地。 “见招拆招便好。” 燕瑾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棋子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悬在半空,逡巡自己领地般盘旋着,最终带着清脆的响动扣在了棋盘上。 “先生足智多谋,自有对策,倒是你,该仔细看紧莫贺昆。” 沈以楼眼帘微垂,眸光无声地扫过整个棋盘,指尖的黑棋却迟迟未下。 耐不住性子的徐朔野指尖落在棋盘一处,“将军,这儿——” ——“你闭嘴!” ——“观棋不语真君子。”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穿透徐朔野左右耳,一个清凌,另一个……跟淬了毒似的。 “先生,你能不能带带我们将军,他凶死了,军营的人看到他都怕挨罚,也就是我……” 敢靠他这么近了…… 燕瑾落下一子,话语里是满满的笑意,“我俩在一起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我被他带着走。” “先生你要有骨气。” 燕瑾侧过脸看他,轻笑出声。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没骨气。 “那依徐副将看,我该当如何?” 徐朔野作势起范儿,“首先呢……” “闭嘴!” 沈以楼蓦然出声打断了他。 …… 徐朔野一脸委屈地转头看向燕瑾。 他又欺负我。 目睹全程的燕瑾半倚在桌案边,轻轻一声低笑从喉间溢出,“我就知道。” “到你落子了先生。” 燕瑾拾起一子,故意探手到沈以楼面前,两人手靠得很近,但燕瑾却不再往前,慢悠悠地落在最远的一格棋盘上。 对面的沈以楼无声地笑了一下,亲昵地帮他把拨乱了棋盘的宽袖卷了起来。 “这要怎么下?” 沈以楼望过来的目光温柔纵容,还有点无可奈何。 “那便判我赢好了。”燕瑾往后一靠,散漫扬眉。 “好。” 徐朔野看得分明,微微眯了眼睛。 这不比他的小话本好看。 午后清甜的风扫过骨鸣山山脊,从半开的窗棂中溜来溜去,掀动了书页,也拂散了短暂的热络。 “酋长,您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莫贺昆撑着手肘艰难起身,些许冷汗从额角渗出。 他已经连续用药有些时日了,赵先生的医术确实比他在部落找的人高明,药方已经有些见效了,但他还觉得不够。 太慢了…… “赵先生还没松口吗?” 小春拿了帕子擦去莫贺昆额角的冷汗,“公子他一直跟沈将军呆在一起,根本没时间。” 她这几天没少找借口去燕瑾身边蹭,但是连个开口的时间都没有,只要她出现,沈以楼必会在她身后三米内。 “阿史那大部队被毁,斗不过沈以楼的,他定会找机会递信,你近日没事可以去四周转转,赵先生那边……再等等。” 莫贺昆扶着衣桁缓缓起身,每一步都像拖着重重的铅块,一步步挪向门口。 饱满的阳光带着重量和温度,慷慨地倾泻下来,它越过重重山峦,走过层叠的绿荫,最终落在定北军随风扬起的旌旗上。 一位哨兵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沈以楼的帐篷,“将军!” “何事慌张?”沈以楼不慌不忙地捡起案角遗落的黑子丢进对面的陶罐里。 哨兵喘匀了气才接着说,“瞭望台上看到阿史那的军旗往我们的方向移动了十米。” 徐朔野眼睛里染了亮光,“他们这是按耐不住了?” 燕瑾用手指慢慢摩挲着棋子,质地凝重,触手冰凉,“他该是想联合莫贺昆一起动手,奈何碰不到人。” “那如果我们故意卖出破绽引狼入室呢?” “将军有主意?” “减少灶台,宣扬老徐叛变,阿史那定会觉得我军兵力不足、士气涣散,趁机突袭。” “好谋略,但是将军要让出骨鸣山?” 骨鸣山易守难攻,山后是狭窄的关隘,有着山脉这条天然屏障最适合埋伏,可以以逸待劳,但地势险峻也必然会导致战场缩小,严重制约了定北军的优势。 更何况,骨鸣山是大晟的屏障。 “只退不让。” “如何退?骨鸣山后是一整个村庄的妇人与孩童。”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许紧张,棋盘上黑子盘踞蜿蜒,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试图吞没白色的光芒。 “咳咳。” 徐朔野在一阵鸦雀无声中清了清嗓子,“那个……” 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便收获了两道冰冷的目光。 徐朔野:…… 好吧,他应该早些离开的。 沈以楼若有所思,轻声道,“村庄前有药山遮挡,还有定北军防守,突厥……不好过。” 在医馆时,燕瑾经常去采药的那座山并未有正式的命名,为了方便,大家都只以“药山”相称。 燕瑾的目光垂了下去,长久地凝视着桌案上的残局。 他身为大晟皇子,即使不追求高官厚禄,大晟每一个子民都该受圣光普照,欢愉安康地生活下去,而沈以楼作为资历丰富的边陲将军,杀伐果决才是常态,更注重的是整场战争的输赢。 立场目的不同,自然没什么好争执的。 “我一个江湖郎中,确实没将军经验老道,不过还是该给将军提个醒,山道最难防。” “会注意的,先生。” 燕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从榻上起身,带动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既如此,我便先去瞧瞧莫贺昆的伤势。” “先生稍等。” 沈以楼的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了起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但预想中将要触碰到的手腕却落了空,唯余沾染着燕瑾温热的宽袖从沈以楼掌心中滑过。 “你们讨论策略,我在场怕是有些不便。” 燕瑾已经下了榻,回首对着沈以楼眨了眨眼,“晚上还是来我帐篷吧,药效尚佳,将军的旧疤已经淡了不少。” 徐朔野盯着燕瑾走出帐篷的背影,好像有点不对劲。 “将军,您带先生回营,到底是想多个军师还是军医?” 第17章 Chapter 17 沈以楼轻轻揉了揉额角。 他最初只是想把人放近点,当个文弱书生照看着,谁承想经上次一役,燕瑾不仅展露了超高的洞察力和临危不乱的谋略,就连气宇神韵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能隐约猜出他家族的背景,沈以楼都要觉得智谋方略是全大晟郎中的必学知识了。 反倒是此次的些许摩擦,显得有些不足为道了。 他能理解燕瑾的想法,心怀天下,泽被苍生,但他又何尝不是。 燕瑾从沈以楼帐篷出来后没去找莫贺昆,反倒是绕去了骨鸣山后。 两座巍峨的山脉在此处交汇,形成一道天然门户,深谷幽邃,站在关口,大风呼啸而至,拨动高处的云雾,褐色的城墙若隐若现。 那处怎会有人? 风过时,树影婆娑,衣袍上的一根飘带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燕瑾踩着碎枝往前探了几步,光影被层层筛过,落到他身上只剩了一层模糊的灰。 “怎么没有……” 枝桠下的人寻找着什么一般出神,连身后靠近的燕瑾都没发现。 “小春姐?你在此处所为何事?” 此处关隘狭窄,又有定北军巡逻看管,按理说——小春根本就没有踏出营地的权利。 听到燕瑾的声音,小春吓了一个激灵,“公……公子?” 燕瑾的眸子深沉无比,微欠着腰看她背过去的手,“小春姐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没……我来……吹风?” “你这借口找的比我还烂。” 燕瑾敛了笑意,随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你们最好别搞什么幺蛾子,阿史那只要活着,你酋长就好不了。” “我知道。”小春垂下头,犹犹豫豫地掏出一张字条,“这是突厥留在这的……还没打开。” 燕瑾抬手接过,看都没看揣怀里带走了。 留在原地的小春借着树荫的遮挡,从地上摸出了另一张字条,唇角的笑意狡黠。 “任务完成!” 帐篷内。 “这是——” 燕瑾端起茶盏,故意拖着腔调道,“收缴的……秘密。” 那张纸条被折了三折,边角都有些磨损,看着像是从哪随手撕下来的一块,还透露出一股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 沈以楼轻锁着眉头对着油灯瞧了好久,才勉强从那有些糊墨的潦草字迹中看出几个字来。 “……摔杯为号……包抄……这是何意?” “将军看看就算了,没啥意义。” 燕瑾可不相信小春能这么轻易地把真正有信息的纸条给他。 他从矮柜里拿了个小药罐出来,“过来。” 沈以楼闻言立马放下那个看不懂的纸条,拖着凳子挪到了燕瑾跟前。 他的眼睛亮亮地盯着燕瑾,唇角压平又极细微地扬起一道弧度。 “最后一次了吗,先生?” 燕瑾沾着白色膏体的指腹轻轻地抵上沈以楼鼻骨,带来比药膏更细微的战栗。 “够了,都快看不见痕迹了。” “今日的事,先生怎么看?” 沈以楼仰头讲话的时候,燕瑾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呼吸的温热,狭小的空间都要被这热气蒸腾了。 燕瑾稍稍往后撤了一步,平淡地开口,“没什么看法,听将军的。” 沈以楼是知晓燕瑾倔强的脾性的,话是这么说,心里一万个不服。 他撇了撇嘴,“药膏好烫,先生吹吹?” 燕瑾不解。 又不是第一次上药,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吗? 他虽是这么想着,但还是凑近轻轻吹了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凉感裹挟着痒意尽数渗透进来,沈以楼的心尖像被羽毛扫过般泛了酸。 “好点了没?” 燕瑾随意吹了两下,便向后退开。 “先生,”沈以楼单手环过燕瑾的腰,拉着人贴近,“你不许生我气。” 燕瑾深吸了口气,“沈以楼,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功夫整天跟别人置气,幼不幼稚。 “血是战争的奠基,你生在京都,不了解战争的险恶,不开刃不流血怎么给大晟民众搏出一条安定的生路来。” 沈以楼拉了张椅子让燕瑾坐下,“就拿改朝换代来说,五十年前的大晟,街市上全是流民,为了生计卖女儿的老汉数不胜数,巷子里飘出来的全是煮树皮的味道,民众连活下去都成问题,谈何幸福。先帝为了改变现状,率领一众民兵反抗,当年……鲜红的血漫延了整个京都,后来呢,没人记得当年血雾,民众幸福安康,甚至开始在简单的衣食住行上追求更高等级的生活。” “我们定北军就是大晟繁荣兴盛的垫脚石,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整个大晟,只求国力强盛,突厥不敢来犯。” “道理我懂。” 燕瑾眉心慢慢皱起,心脏仿佛被这烦躁的黑夜撕成两半,“但……尽量吧。” 隔日一早。 天光微亮燕瑾便睁开了眸子,他轻轻撩拨开扫到眼前的发丝,露出些许刚醒的茫然。 他昨夜没睡好,做梦梦到自己被一只脑袋上闪着金光的狼追,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想放弃的时候一回头,那只狼变成了玄寂…… “真是,梦里都不放过我……” 燕瑾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懒懒地赖在被褥里。 帐篷外骚乱不断,起初还只是搬动东西的声音,后来,不知是谁的水壶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上,来自不同角落的喧闹声四起,中间还夹杂着几声低吼。 “你能不能看看路啊,水都洒了个干净!” “跟我有什么干系,离你这么远,别什么锅都往别人头上扔!” 尘土裹挟着汗臭、怒气和低喊渗透进帐篷内,几乎要榨干这片混沌的土地。 燕瑾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睡意也被驱散了个干净。 “唉——” 这戏也作的太假了,不过反正阿史那离得那么远,也看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喧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诡异的静谧。 这是……戏演完了? “赵大夫!” 听到门口的喊声,燕瑾扯出挂在衣桁上的外袍披上,“进。” “你的早点。” 来人单手托着他的餐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额间的金色印记晃得燕瑾脑袋发晕。 “……你怎么来了?” 面对着昨夜在梦里追了他一晚上的脸庞,燕瑾是真的有些疲惫了,“徐副将呢?” 前几日给他送早点的人一直都是徐朔野,玄寂不仅不请自来,竟然还会给他送餐,燕瑾总感觉有阴谋。 “沈将军做戏没告知你?” “已经吵完了?”燕瑾瞳孔轻微收缩,眸中还是流露出了些许的不解,“一大早的搞这些,急什么?后面有狼追吗……” 骨鸣山跟药山之间的关隘他昨天去瞧了,占据有利地形是决胜的关键——这也是定北军一直以来的习惯。 但山底道路错综复杂,突厥定不可能乖乖站着让定北军杀,还有徐朔野这个阻碍,万一——突破了定北军的防线,闯入山后的村庄…… 燕瑾连对策都没想好…… “有狼追啊,吃人的。” “有个屁,”燕瑾拆开食盒,“我都搞不懂,沈以楼为何非要佯装惨弱,逼迫突厥进攻,稳扎稳打不行吗?明明我们才是有优势的一方……” 上一次战役把骨鸣山占据到定北军手里之后,急的肯定是阿史那。 定北军驻扎地背靠骨鸣山,易守难攻,如此优越的地形,等着阿史那着急冲上来反打就很好打,非要退…… 玄寂擦干净手,拉了张椅子坐在桌案前,面色不显,“急的可不是沈将军,京都更急。” “哼,”燕瑾斜睨着他,“燕鸣渊又整了什么花活?” “岂止是花活?” 玄寂倒了盏茶水,视线落到燕瑾脸上。 “沈将军打了胜仗肯定是要回京都的,你……同他一起吗?” 燕瑾不以为意,“我回去干嘛?再被赶出来一次?” “……不回也好。” 玄寂垂了眸子,一口饮尽盏中清茶。 燕瑾是有茶癖的。 清醇的茶品是他的最爱,他在景曜殿藏茶的锡罐都有十数个,个个写明年月、采摘地,甚至还有采摘的时辰。 但普照寺的茶水燕瑾是真喝不习惯,纯苦。 “比起你们普照寺的茶品如何?” 玄寂搁下茶盏,“可见一般。” “没品位。” 燕瑾自己倒了一杯,沉香顺着鼻腔滑进,染到舌尖时还会留下一阵清甜。 未时三刻,定北军除了徐朔野分出去那一队,其余兵力全部暂退骨鸣山后。 燕瑾也没闲着,提前到关隘给自己找了个看戏的好位置,反正仗打起来他也参与不进去一点。 这个位置虽立于药山深处,但视野开阔,往前能看到发生在关隘的战事,往后能俯瞰药山下所有的林荫小道。 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绝佳位置。 “先生。” 沈以楼安排好所有定北军的埋伏位置才来找他,“老徐已经将消息散布出去了,但阿史那谨慎得很,不知何时才会来,今夜林子里怕是有蚊虫,你要是待不习惯……可以先回医馆。” “那将军最初非要带我来军营干嘛?哎,蚊虫都是小事。” 燕瑾的目光从小腿高的草丛间扫过,看到一株叶片呈剑状线形的绿草,他顺手一揪,在手里捻了两下,绿叶便流出一些青涩的汁水。 “喏,就这种形态的叶子,采摘了把汁水涂在裸露的皮肤上,蚊虫都怕。” 第18章 Chapter 18 “嗯。” 沈以楼微微颔首,目光还是锁定在燕瑾身上,一寸都不让。 这场突如其来的决策,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前日,十六卫擅离职守,直捣皇龙,即使看守皇宫的禁卫拼尽全力阻挡也无济于事,大火四起,逐渐奔腾成一条咆哮的火龙,事后皇帝、太子以及整个后宫全被软禁,京都大乱。 发来的急报字体仓促凌乱,恍然没了往日的苍厚郁茂、气势如虹,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皇帝又怎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远在边陲的将士。 情势紧急,此次战役,他们必须要一举击溃突厥才行。 沈以楼面上不显,心里却始终被一块说不清缘由的巨石压着。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正式看到燕瑾,他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却始终不知该从何开口。 “先生……” “沈将军,”玄寂沉吟片刻,轻轻开口打断了这古怪的氛围,“阿史那不知何时会到,关隘更需要您,这边地势安全,我会照看好的赵大夫的。” “嗯。” “将军?沈以楼!” 燕瑾白皙匀称的手在沈以楼面前晃了两下,“怎么了?盯着我发呆?” 他感觉沈以楼很怪。 这两天都很怪。 难不成……这场仗真有这么难打? 按理说,徐朔野带着莫贺昆出逃,百分百能获得阿史那的信任,即使有所怀疑,也会在骨鸣山前看到杂乱不堪的营地时消除…… 那沈以楼在忧心何事? “无事。” 沈以楼说完就退开半步,转身离开。 燕瑾却眉心紧锁,烦躁地叹了口气。 这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无事”的样子。 “将军稍等。” 燕瑾抬手摘下腰间的双鱼玉佩,小步急趋追上沈以楼。 他本想系在沈以楼腰间的,但他一身坚硬的铠甲,燕瑾无处可系,于是捏起系着玉佩的丝绳,将那枚温润的玉悬了起来。 动作间,玉佩轻轻地转了个圈,流露出莹润的光华。 “这个是幸运玉佩,能给将军带来好运,此次战事形势大优,将军不必忧心,”燕瑾说着抬眸眨了眨眼,“我就在此地等你。” “太贵重了……” 沈以楼不太了解玉石,但质地优劣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这块玉光泽温润,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种极深极浓的翠色,氤氲出一种神秘的光晕,更遑论这独特又复杂的工艺。 “这块玉最贵重的地方应该是陪了我十多年,”燕瑾浅笑,“将军值得。” 沈以楼终于伸出手,郑重又珍视地接住了那枚悬垂的玉佩。 微凉的指尖沾染着燕瑾残留在玉佩上的体温,奇妙又熟悉。 “这只双鱼玉佩不是先皇后留给你的吗?” 待沈以楼走后,玄寂看着燕瑾空荡荡的腰间,总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自从他认识燕瑾以来,那块玉佩就没离开过燕瑾,连沐浴时都要放在身侧,这次怎么这么轻易就送人了? “人都不在了,玉佩……也只是个念想,更何况,它可是在普照寺吃过香灰的,还不如赠予别人呢。” 燕瑾随意地摘了片叶子在手中把玩,眼神也并未聚焦。 他倒是没什么所谓,摘了玉佩一身轻。 “听闻当年先皇后为了给你求得这只玉佩,没日没夜到普照寺求拜,你就这么……送人了?” 燕瑾无奈一笑,“道听途说。” 他听到的版本怎么是,普照寺住持看先皇后面容姣好,特意赠予的辟邪宝物呢。 但这也无所谓了,反正口口相传,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京都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群人在给你鸣不平。” “什么?”燕瑾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脸震惊。 “洛千嶂带着十六卫非要给你讨个说法。” 燕瑾拨开一片草丛,席地而坐,“为了什么?所谓的‘天命’?” “你坐到虫子了,”玄寂伸手敲了敲他脑壳,“他们可能觉得……你这命格贬了可惜。” 燕瑾目光略带狐疑地扫过玄寂,“为何你信口一算,他们都深信不已?” “他们可没信?” “没信?” 玄寂轻笑着垂眸,“‘天命’只是借口,他们想要权,想一飞冲天。” “……你呢?”燕瑾仰头观察着玄寂的反应,“你也想要吗?” “哼,尽是些身外之物。” 天色渐暗,远山如黛,村庄里的灯一盏一盏慢慢亮起,延续成一条光路。 燕瑾跟玄寂并肩坐靠在一棵大树下,昏昏欲睡。 “阿史那戒心好重啊,还没来。” 涂了草药也没用,燕瑾手腕、脖子上全是红点,泛着股痒意。 “蚊虫为什么只叮我,不叮你?” 他俩明明都坐在一起,玄寂身上一点事没有,蚊虫来他这聚餐了吗? 玄寂垂眸静坐,闻言浅浅地睁开眸子瞧了燕瑾一眼。 “殿下,要静心。” “烦死了。” 燕瑾轻轻挠了挠手腕上的包,更痒了。 “你……”玄寂未说完的话尽数化为叹息,目光停留在他脖颈上的红点处,许久才挪开。 旋即轻轻解开衣襟上的系带脱下外袍,揪着衣领哗啦一下展开,胡乱罩在燕瑾身上。 “好了,静心。” “玄寂,你放肆。” 一股直冲天灵盖的檀香包裹住燕瑾,他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僧袍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包括那点仅有的光亮。 玄寂看着面前一坨大灰色但不甚分明的物体,轻轻地扬了扬眉。 “殿下还是先歇着吧。” 短短一句话藏着数不清的笑意。 “哎秃驴,你为何不直接回京都?” 蚊虫被隔绝在外,燕瑾的脑子短暂地动了两下。 玄寂本就是来运送粮草的,半路又帮他解决了官兵,现如今粮草的事情已经解决,疫气也消散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玄寂眼皮都没动,直接闭了眸子,“噤声。” “你们普照寺是不是都不爱聊天,你不无聊吗?” 燕瑾蒙着头团坐在那,只能隔着薄薄的僧袍看到玄寂一个模糊的轮廓。 玄寂:…… 他不是第一次知道燕瑾这么多话,但确实是第一次单独面对聊天**这么强烈的燕瑾。 “秃驴?秃驴!” 燕瑾许久没听到玄寂的回应,以为他睡着了。 “你真的很无聊……其实我也很无聊……” 燕瑾转了个身靠在树干上,粗粝的触感隔着好几层衣物清晰地渗透到他皮肤上。 “沈以楼这么着急回京都……皇宫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别多想了,殿下。” 突然出声的玄寂给燕瑾吓了一跳,下意识弓起脊背作防御状,反应过来后又靠了回去。 “你……不是睡着了吗?” “殿下这么吵,要怎么睡?” 你还真想睡啊! 燕瑾有些不可置信地掀开僧袍一角,探头望向玄寂。 “我们是来睡觉的吗?!” 话音未落,关隘处就响起了箭矢离弦的嗡鸣声。 燕瑾这个角度看不到定北军的位置,只能看到如雨般落下的箭矢,速度极快地撕碎了风声,在空中拉出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白线,转眼间便寻不见了。 “秃驴,突厥来了。” 刚行至关隘的突厥,乍一越过骨鸣山,迎接他们的不是黑洞洞的密林,而是一片箭雨。 “徐朔野!” 阿史那瞬间便明白他们中计了,崩溃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战场。 “哈哈。” 燕瑾轻笑两声。 即便此次没有彻底击溃突厥,估计阿史那也要留下心理阴影了,能被定北军连续作计围剿两次。 关隘低处一片平坦,视野全部暴露在定北军眼里,但他们连一点遮挡物都找不到。 刀剑无眼,定北军不管其他,箭矢密集如星海。 一时间,关隘处尽是战马的嘶吼声混杂着苍凉的嗡鸣声。 “沈以楼!你就只会在背后捅刀子吗?!” 阿史那一边疯狂躲避洒下的箭矢,一边对着完全看不到影子的沈以楼言语挑衅。 “我们要干嘛,想干嘛,还轮不到突厥来干涉!” 徐朔野热血不减,踏着一地的鲜血直冲而来。 “徐朔野!你个骗子!” 阿史那一看到徐朔野眸子中就染上了弄弄一层烈火,咬牙切齿的怒吼直冲云霄。 徐朔野邪魅地弯了唇角,剑尖向着阿史那心口而来,“不知道设尔上次的伤好了没?” “阿史那设尔,”一名背插黄旗的骑兵飞马奔至军前,脸上满是血浆和伤痕,“这边上山。” 山道隐蔽,确实是一个躲避箭矢的好去处。 阿史那险险躲过徐朔野刺来的剑,观察了下形势,当机立断,“从这边撤退!” 突厥也听从命令,在定北军疯狂的刀箭雨林下,竟然还能训练有素地找对方向撤离。 ——“先追。” ——“不好。” 沈以楼跟燕瑾同时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秃驴,火折子带了吗?” 玄寂瞬间就明白了燕瑾的意图,他想用火隔断突厥的退路,逼阿史那跟定北军交锋,还能保护药山下的村庄。 “不行,定北军也在这里。” 放火烧山很危险,损敌但也对自己不利。 “没时间了。” 突厥的动作很快,大部队抛弃马匹全部分散开躲进药山,连火把都熄了,一时没了踪迹。 刚从关隘追来的定北军只得跟成千上万匹游牧马面面相觑。 “将军,突厥进药山后就分散开了,要追吗?” 沈以楼静默两秒,“等先生。” 战场形势稍不注意就瞬息万变就连他也没预料到,突厥竟敢深入药山。 他们分散开进了药山,对定北军是不利的。 “烧山是最快的办法了。” 紧急关头,燕瑾却渐渐冷静下来。 定北军闪着光的蓝旗还停留在关隘,明显是在等他的动作。 但复杂的地形对突厥来说更像是加持,定北军的习性则决定了更适宜在平坦的原野上作战。 不烧山,定北军也只能在关隘远观,一旦定北军有所动作,突厥定会暂避锋芒退至山下,到那时,场面将更不可控。 “先离开这。” 四周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近了,玄寂披上外袍,试图从晦暗的阴影处找寻一条尚未被踏足的小路。 燕瑾拽住玄寂手腕,“走不了了。” “哥,他们在这。” 第19章 Chapter 19 是莫贺昆。 燕瑾明明前几日才见过他,但总觉得立在阿史那身后的莫贺昆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是侧卧床榻的病秧子模样,反而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气虚的味道,但却精神极佳。 这是……因为阿史那的药? 燕瑾早该明白,像莫贺昆一般如此懂得审时度势之人,需要的不是战友,而是情报。 只要信息足够多,莫贺昆能精准地利用好每个人心理,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此人不除,必留后患。 “僧袍?你们定北军连和尚都征收进来了?” 阿史那眉梢高高扬起,眼中的讥笑一闪而过。 燕瑾可不是能白受别人讥讽的人,当即便噎了回去,“是啊,不像设尔,被围困此地命悬一线还有心情来担忧别人。” “你——” 阿史那瞧了燕瑾一眼,总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他弟妇吗? “……男的?怎么又是你?” 他第一次见到燕瑾就觉得此人不简单,莫贺昆说前一次战役时他烧毁了营地的粮草时他还有些不信,现如今倒是有些可信了。 “男扮女装骗我们一次还不够?不过你这样貌,嫁给他也不算吃亏。” 燕瑾轻笑着应下,“多谢设尔夸奖。” “哼。”阿史那盯着燕瑾看了半晌,“你这性子倒是跟那燕鸣渊如出一辙。” 燕瑾:? “怎么?”阿史那嬉笑着看着他,“连你们大晟的皇帝都不认识?” “边陲偏远,确实不认识。” 燕瑾笑意凉薄,故意没去看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观察着局势。 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悄悄地往后探,借着衣袍的遮挡,用仅有玄寂能听到的气声道,“哑箭……” 玄寂轻轻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他没带。 燕瑾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哑箭没带,火折子带了不让用,这样下去,万一哪句没让阿史那聊开心,直接一刀给他俩抹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可真是太不好了。” 阿史那这么说着,面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设尔有话还是快些说吧,”燕瑾佯装整理宽袖,实则接过了玄寂偷偷递来的火折子,“免得一会开不了口了。” 这臭秃驴,早点松口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就你们俩?呵,惯会说空话。” 燕瑾轻挑眉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只有俩人打倒确实是打不过,但是…… “谁跟你说……就我们两个人了?” 言罢,燕瑾往侧边退了一步,身后猛然刺出一把剑。 剑锋划开无尽的黑夜,带起一股利风,直指阿史那额心。 阿史那一步没退,稍一侧身便让过了那把剑,回头带着笑意轻道,“先生好阴啊。” 阿史那是躲过去了,但站在他身后的莫贺昆可就遭了殃,他庞大的身躯不便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剑一点点靠近。 却没有一个突厥士兵站出来帮他挡剑。 剑尖蹭过他的肩膀,带着一串血珠插进地面。 燕瑾盯着血珠,“我倒是很好奇,莫贺先生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地的?” “他啊,”阿史那回头看了一眼莫贺昆的伤口,却没搭理,“有的是本事。” 莫贺昆不知从何处找了块布料简单地压住了伤口,那粗糙的手法看得燕瑾眉头直皱,他都想亲自上手了。 “我鼻子比较灵敏,是你身上的药味太明显了。” 燕瑾:? “有吗?” 他回头看向玄寂。 “……不知道,我只闻得到檀香。” 玄寂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只是他话音刚落,剑尖处便燃起了一点火星。 “这是?” 阿史那盯着那点星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火啊。” 一道清泠的声音自带笑意从燕瑾身后响起,在黑夜中听起来更像玉石般冰凉。 燕瑾缓缓转过身。 那人目光落在剑上,看都没看他,走过去拔起了剑。 霎那间,火光四起,在风的带动下不消片刻便蔓延成一条火龙,贪婪地啃噬着周遭的草木。浓烟飞扬,渐渐阻挡了燕瑾的视线,也打断了阿史那的进攻。 “殿下做事还是不留一点后路啊。” 燕瑾冷哼,“我为什么要给他留后路。” 三个人借着烟雾逃出了阿史那的视野,只能遥遥听到他愤怒的嘶吼。 但是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连个尾音都听不分明。 “叶指挥使怎会在此地?” 玄寂识出来他了——皇帝现今的左膀右臂,叶江寒。 只是,如今京都大乱,他一个禁军指挥使不去辅佐皇帝,在此边陲之地作何? 叶江寒听出了此话中的不满,也不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他拖长了腔调道,“怎么……玄寂执事的粮草还没运送到吗?” 燕瑾有些无力。 这俩人在朝堂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一碰面就一副要吵起来的样子,平日里就算了,连现下这种火烧眉毛的情形也阻挡不了。 “……你俩慢慢说吧,我走。” 火势渐起,黑暗被粗暴地驱散开来,耳边尽是木材断裂的哀鸣。 只是可惜了这些草药。 “一起走。” 叶江寒率先反应过来,依靠他敏锐的嗅觉极快地分辨出一条可以避开火势的道路。 骨鸣山下。 “将军,药山着火了!” 定北军抬头望去,夜幕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浓烟在火光中异常显眼,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沈以楼皱了皱眉。 他原以为赵润之会放个信号弹之类的东西来提示他们,只是没想到声势如此浩大。 “堵好所有进山的路口,尤其是通往村里的,我……上山看看。” 徐朔野:? “山上全是突厥……” 他们站在山脚,极力仰头才能看到那直冲云霄的火光。 浓烟顺着山脊不断向上翻涌、堆积,几乎要链接到骨鸣山了。 “备好水源,随时准备灭火,我去去就回。” 沈以楼的话语里多了分不容置疑。 这座山上不仅有林木,更多的是草药,这都是燕瑾行医救世的必须,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至于他—— 要去确认燕瑾的安全。 “叶江寒,你带的路对吗?” 越往里走,燕瑾感觉周身的烟雾越浓,空气被压缩到极致,连呼吸都有些刺痛。 玄寂回头看到的就是眉头紧锁,脸色有些泛红的燕瑾。 “你要是不认路就乖乖跟着。” 他用力揪紧僧袍下摆撕下一块,用随身携带的水壶浸湿了递给燕瑾,“捂住口鼻。” “等等——” 燕瑾从杂乱的火势中分辨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好像有人。 “什么?” 燕瑾侧耳细听,“像刘婶的声音。” “……幻听了吧。” 玄寂都要怀疑燕瑾是被这烟气熏糊涂了。 夜半时分,村里的妇人不休息,上山作甚,更何况就算是白日里只要无事他们也不会上山的。 燕瑾拿湿布料遮住口鼻,侧耳辨认方向,“在西侧,很近的。” “去看看吧。” 玄寂是不太信的,但如果不去,燕瑾肯定会一直惦记着,“你呢?” 他扭头看向一侧抱着剑的叶江寒。 “乐意奉陪。” 越往里走,燕瑾越觉得不对劲。 阿史那带来的兵力上次在骨鸣山前的战役基本上被打掉了一半,此次关隘围剿又下了不少,但他怎么觉得此时山上的人多了许多呢。 难道定北军也来凑热闹了吗? 月色渐浓,借着惨淡的光亮,燕瑾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一个佝偻着脊背的影子。 “刘婶!您上山有何事?” “哎,赵大夫,您也在这。” 刘婶看到他眼睛明显亮了,急忙将手中的水桶递给身侧人,“哎呦,这不是睡到夜半起夜,看到这山着火了,之前定北军不是还征兵来着,结果您到这打的第一场仗就打赢了,征兵的事情也就此耽搁下来了,我们这不想着给沈将军省点事,就招呼了几个村民一块来灭火,哦对了,小云湛也来了,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走到哪去了。” “刘婶,我们都理解您的好意,但是现下这座山很危险……” 刘婶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道,“不碍事的大夫,这座山我们也还算熟悉,更何况定北军守护了大晟这么久,打仗我们帮不了,灭个火还是力所能及的。” “我……” 关键时刻,燕瑾连一句劝人的话都憋不出来。 “婶婶,您还是回家休息吧,定北军也都来了,怎么还好意思让您受累。” 沈以楼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手里还牵着灰头土脸的云湛。 “哈哈,沈将军也来了啊,我就说嘛,这赵大夫都在这,那沈将军指定也在。” 刘婶这话听得在场几个人都面色各异。 除了燕瑾,因为见到沈以楼,他是最开心的。 “先生……” 云湛手指紧紧揪着衣袍,低声喃喃,面上跟袍子全是灰印,小心翼翼地抬眼,不太敢看燕瑾。 那小眼神看得燕瑾有些想笑,“这是咋了?掉粪坑了?” 沈以楼一出现,燕瑾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些,都能在如此形势下开起玩笑了。 “没有……” “也差不多,”沈以楼一脸凝重地扫视过燕瑾全身,除了衣物凌乱之外并未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他脑袋冲着灰就去了。” “我那是脚滑了……” “你说你来干嘛?纯受罪。” 燕瑾血气直涌,这印子来得好笑,清洗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贬谪”了这么久,他也算是体会到了自己搓洗衣袍的苦。 “你先跟刘婶回家。” “知道了……” 刘婶牵着云湛往前走,一步三回头,“哎,还有你马婶跟王叔……” “知道了,刘婶,您安心回去,我们在呢……路上要注意,如果有身着奇异服装的记得远离!不是所有将士都是定北军!” 目送着他们安全离开,燕瑾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突厥士兵在药山徘徊了这么久,肯定不会背到连一个村民都遇不到,再加上他们半刻钟前才惹火了阿史那…… 第20章 Chapter 20 “先生,我们先下山。” 燕瑾:? 他有些迷茫地抬头,映照在他眼里的只是沈以楼眸底的淡然与漠视。 “山上那么多村民,下山干嘛?” “这里危险,更何况……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 “沈以楼,你是不是有病?!”燕瑾面上忍不住流露出怒意,“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想替你们多分担些,定北军就是这么回馈他们的?” “他们自作主张。” 沈以楼顾不了那么多。 “沈以楼,你无耻!” 燕瑾的手高高扬起,手掌在空中划出一道紧促的弧线,在触到沈以楼脸侧的瞬间五指猛地收拢。 沈以楼就那么不闪不避地站在那等着巴掌落下。 “你滚!” 燕瑾最终还是收了手,结结实实的一拳落在一侧摇摇欲坠的树干上。 指骨磨蹭着粗糙的树皮,留下一道道血痕。 “先生,你得跟我一起走。” “我要是不呢。” 燕瑾敛了表情,紧蹙着眉心跟他对峙。 周遭的空气冻结般凝滞,连无处不在的烟雾都有些不敢靠近。 玄寂转了转佛珠,睫毛轻垂。 一旁忙着擦剑的叶江寒却好似无所察觉,但下一秒他便上前一步隔绝了两人火光四射的目光。 “沈将军,他说了——他不想。” “你又是谁?” 沈以楼冰锥似的目光转向叶江寒,忽而生出几分怒意。 再次见到这熟悉的面孔,他却罕见的有股拔剑的冲动。 沈以楼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剑柄,剑穗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 “没认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殿……”叶江寒说到这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唇角还扬了些笑意,“先生会选我。” 这话从叶江寒嘴里吐出来燕瑾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是—— “下山是绝对不可能的。” 三个人立场分明地站在那,谁也不肯退让。 “唉。” 玄寂深深地叹了口气。 仗也不打了,人也不救了,浪费时间在这干嘛? “赵先生,有这时间,人都救完了。” 燕瑾扭头就走。 “赵润之!” 叶江寒轻嗤一声。 他还以为他们家殿下对沈将军有多少情谊呢,结果连个真名都不愿告诉。 燕瑾跟叶江寒一前一后走了,玄寂也不好独自跟沈以楼待着。 “希望将军一切顺利,皇上还在京都等着您呢。” 沈以楼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是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燕瑾远去的背影。 “唉……” 玄寂叹了口气,随着燕瑾的步子走了,唯留沈以楼一个人立在原地。 “第二次了……” 沈以楼的声音低沉又沙哑,眼底是蚀骨灼心的痛意,可他们之间明明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一瞬间,沈以楼像被抽去魂灵的尸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定定地盯着燕瑾衣袍消失的一角,随着周围的火光短暂地靠在树干上歇息。 燕瑾留下的血痕已经被火烘干,他甚至来不及关心一下燕瑾的伤口痛不痛…… “你又不要我了……” 火光乍起,夹杂着沈以楼的身影忽明忽暗,像一场盛大的谢幕。 燕瑾再一次见到沈以楼是在村头。 彼时,天光刚亮,老槐树还未长开的花苞摔了满地,药山原本郁郁苍苍的柏树如今都成为焦炭,歪七扭八地插在山脊上。 燕瑾轻轻拂去掉落在云湛头顶的槐花苞,但烙刻在心底的伤痕却无法抹去。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突厥残害了所有上山救火的村民,就连刘婶最后都没能走出那座山。 一腔善意反被作为插入自己身体的利剑,未上山救火的村民也没能逃过这一劫,短短几个时辰,被逼至绝路的突厥退无可退,最后破户而入虐杀了所有村民,待到燕瑾下山时已经无济于事了。 阿史那是被活捉了,但药山后的村庄却永久地停留在了过去,大晟的防线一退再退,牺牲了一整个村庄的人换一个未知的未来,可是……谁又能保证突厥不会出现下一个“阿史那”。 燕瑾默默低下头,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大家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吃一锅饭的场景,欢笑声配上今日的场景,尽显寂寥。 他突然碾碎了手中的槐花苞,青涩的汁水顺着指缝滴落在焦灰的地面上。 “都怪我,当时不该让你跟刘婶先走的,我……” 如果当时跟他们一起走,起码……最起码能护住几个人…… 往日里热烈的村庄不会静悄得连一丁点儿响动都听不到。 “先生……”云湛懵懵地抬头,眼眶红得厉害。 “云湛,你会恨我们吗?” “不会。” 云湛眼角挂着未干得泪珠,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先生跟将军击溃了倭寇,你们是英雄。” 可是代价太大了…… 如果是这样,燕瑾宁愿……他从未参与过此等事,宁愿他记不起沈以楼…… 燕瑾嘴唇微颤,欲言又止,眸光中是深深的悔恨与自责。 见此情形,一旁的沈以楼轻声开口,“云湛,你先回去洗把脸。” “好……” 云湛应答之后目光在路口徘徊了好久,似乎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半晌后才敢试探性地迈出第一步。 村庄里的惨状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房屋坍塌,每踏出几步都能看到掉落的箭簇,道旁沟渠水色浑浊,漂浮着散乱的杂草,间或有几件撕碎的衣衫,血红的水渗透进土地里,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痕迹…… “润之,边陲暂时稳定,我会带着阿史那回京都,你要……跟我一起吗?” 沈以楼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才吐出来。 “将军,你为何……非要一意孤行,骨鸣山跟药山山脉相连,退一步就是让出了最后的屏障,你说突厥进不来,这就是你预料之内的结局吗?村毁人亡,只有你的目的达到了!” 燕瑾语气清冷,精致的眉眼中染了些怒气,音量有些抑制不住地拔高了。 …… 沈以楼知晓他这话是何意,但最终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先生,随我回去吗?” 燕瑾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甘心。 哪怕……沈以楼愿意编谎话骗骗他也好…… 这一瞬间,燕瑾只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身心俱疲。 “将军此次回京都论功行赏,带我属实是多余了。” 言罢,他转身就走,片刻都不愿呆在这了。 “润之……” 沈以楼一把抓住燕瑾的手臂把人扯了回来。 他一点力气没省,燕瑾扭着一股劲想甩开,但那只手紧紧箍在他小臂上,隔着布料燕瑾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茧子。 “沈以楼!” 燕瑾缓缓转头看他,眼里愠色渐浓。 “身为大晟皇帝亲封的边陲将军,罔顾百姓性命,只是为了你的功勋,突厥败了,百姓没了,你到底在乎过什么?” 燕瑾深深吸了口气,“拿这个村庄的人命做赌注,这个结局……想必将军也预料的到,但你还是做了。” “不是赌注,我……” 沈以楼声音渐弱,他想开口解释,但故事太长,始终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我拿到了阿史那的巫术药方,还有我欠了你的银两没还,等回京都……” “将军,”燕瑾再次大力掰开沈以楼的手,眼里的温度消失殆尽,“你要走的路……恕我不能奉陪。” 定北军击败突厥的消息传播得很快,不肖两日,玄寂便收到了来自燕鸣渊的密信。 “看我干嘛,看信啊。” 玄寂从摸到信封开始便一直放在一旁,茗壶里的茶水都喝干了也没打开。 反倒是燕瑾,他很好奇燕鸣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来。 玄寂转了转腕子上的佛珠,“想看你就拆。” 燕瑾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目光淡淡地从信上挪开,“又不是给我的……” “你之前也没这么讲究,”玄寂瞟了他一眼,抽出信纸递给他,“看呗。” 信纸边缘泛起微微的茸毛,纸张色泽微黄,其上的墨迹已干,笔力遒劲,字如梅枝凝霜,飞走龙蛇般顿挫于纸上。 燕瑾一目十行地浏览完燕鸣渊所有交代,洋洋洒洒几百字,概括下来也就是一句话——沈将军尽早回宫领赏。 “啧。” 燕瑾撇了撇嘴,“话里话外都是他那亲封的将军。” 半个字没提到被他贬至边陲的皇子。 “沈将军已经出发了。” 玄寂面上的表情平静又寡淡,燕瑾有些捉摸不透。 “你跟他很熟吗?” 提到沈以楼,燕瑾眸中的光都黯淡不少,若隐若现地彰显出一分沉静。 他原本也并不大好奇沈以楼匆忙回京都的缘由,但是他问了两次,沈以楼一个字都没说,这就让他不得不有所怀疑了。 “交谈过几次,”玄寂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从橱柜里掏了坛酒出来,“喝酒吗?” 燕瑾:? 你一个和尚? “你们普照寺竟然准许饮酒?” 玄寂侧目瞥了他一眼,“自然不许。” 燕瑾点了点头。 他不大熟悉普照寺的规矩,但也曾听闻过他们戒酒戒色等等等等,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只是他跟玄寂相识这么久,感觉他也没有受到很多规束。 “那你还——” “你家将军给的……‘谢礼’。” 燕瑾对着酒坛子闷了一口,小声嘟囔,“他才不是我的。” “是不是我说了又不算,只是这么久了,贫僧还是第一次知道殿下竟然是一杯倒的类型吗?” “玄寂!你不讲武德,偷听别人讲话。” 燕瑾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血色“唰”地一下涌上他的脖颈和脸颊,连带着耳尖都泛着粉。 第21章 Chapter 21 “自家屋顶也要受殿下管束吗?” “你——” “殿下莫急,”玄寂倒了盏凉茶给他,“贫僧屋里这么热吗?” “……还不如不说话。” 燕瑾摆了摆手,愈发想念最初那个一字不吐的孤僻小和尚了。 “我出去吹吹风。” 话音刚落,燕瑾人已经踏出房门了,顺带捎走了沈以楼留下的那坛酒。 医馆外依旧冷清,仿佛时刻已经滞留在了那一夜,浑浊的河流就这般淌了几日,连个能清理的人都寻不到。 燕瑾抱着酒坛子又闷了一口,对着泥潭边枯黄的芦苇自言自语,“你到底为何……” 为何要一意孤行,为何不愿给他解释一句,为何……要不告而别…… 甚至临走前连战场都不收拾干净,留下这个破破烂烂的残局,见者心烦…… 一口接着一口进肚,酒坛不知不觉间就见了底。 “嗯?” 燕瑾举起酒坛晃悠了两下,一滴都没了。 “……怎么连口酒都不让喝。” “先生?” “嗯?” 燕瑾晃着酒坛子的手蓦地停住,抬头望去,眸底还藏着几分被打断的茫然,“云湛?” 他感觉他可能是真的喝晕了,不然怎么会在这见到他的小徒弟呢。 “你不是跟沈以楼回京都了吗?” 云湛面色扭捏,手指疯狂地绞着衣袍上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我想跟着先生……” 燕瑾借着云湛的力起身,唇角笑意明媚,“无妨,京都虽好,但是我这也不差。” “先生不怪我?”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燕瑾唇角微弯,一脸认真地解释道,“我尊重你的任何抉择,也会为你提供助力。” “先生你好好啊。” 云湛扑上前双臂环住燕瑾的腰,脑袋紧紧埋在他怀里,“我愿意一辈子陪在先生左右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燕瑾有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云湛的脑袋,“学了几个词语给你牛的。” “先生……” 燕瑾眸光下垂,盯着云湛的脑袋尖看,这孩子偷偷在他怀里抹眼泪,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扩散出一股尖锐的凉意。 “这是咋了?” 怎么好好的突然哭起来了? “我想家了,娘亲她之前也是这样拍我的……” 云湛的声音变得哽咽,最终全部化为无声的哭泣。 “先生,我想回家。” 燕瑾静静地站在那,任由云湛打湿他的衣襟。 这一刻,燕瑾愿意接住他所有的悲伤与脆弱,同他一起溺死在这悲痛的汪洋中。 夏风荡开层层芦苇,其上沾染的血浆缀着叶尖摇摇欲坠地往下垂,但燕瑾的思绪已经随着枝头的鸟儿飞向远处。 “……云湛,”燕瑾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沈以楼竟然会让你一个人回来?” 沈以楼虽是个武将,但也不至于神经大条,突厥是败了,只是云湛还是个小孩子,边陲附近又这么危险…… “哦对,不是我一个人,”云湛抹了把泪从燕瑾怀里钻出来,“喏,那个哥哥送我回来的。” 燕瑾有些疑惑地顺着云湛手指的方向看去,叶江寒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手里还揪着一根为数不多没枯萎的芦苇。 “你回来干嘛?” 燕瑾话语里的厌烦太明显了,连云湛都忍不住开口了。 “先生,叶哥哥是个好人,他很照顾我。” 燕瑾不假思索,“他装的。” “赵先生,”叶江寒垂眸嗅了嗅芦苇,唇角荡起浅浅的笑意,“人们都说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呵,大家还说‘日久见人心’呢。” 燕瑾剜了他一眼,回身牵起云湛的手就走,“走,我们回家。” “润之……” 身后的叶江寒小声地叫了他的字,依旧是平淡地有些不辨情绪,只是那两个字磨在他齿间,尾音略微上扬,带来一股不适的粘腻感。 “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燕瑾感觉自己的表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 “……好的,先生。” 日头慢慢西沉,光线变得绵长而柔和,暖金色的光晕铺洒在两个人身上,落下层层的暖意。 远处骨鸣山的轮廓被金光清晰地勾勒出来,沉默地立在边陲,不分日夜地守护着大晟子民,只是现如今又多了几缕冤魂。 “你说什么?!” “你——” 这还是燕瑾第一次听到玄寂这么大声地说话,眸中的愕然都要跑出来了。 “反正贬谪之期未到,我去看看大晟的大好河山怎么了?” “不回京都?” 玄寂还有些不甘心。 京都如今就是一团烂摊子,真正的天子命格不回去管事,让那一群喽啰在那跳脚,算个什么事。 “他啊,不会回去的。” 叶江寒懒洋洋地靠在医馆门口,手指还不安分地勾着燕瑾挂在屋檐角的红烛笼。 燕瑾:…… “叶指挥使,我这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是莫在此处碍人眼了。” 他讨厌叶江寒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字里行间又都透露着他有多熟悉了解自己。 虚伪。 云湛看看燕瑾,又转头看了看叶江寒,凑近玄寂轻声道,“玄寂执事,先生跟叶哥哥有过节吗?” 玄寂微弯下腰解释,“是的,很严重的过节。” “那他们还能和好吗?我很喜欢叶哥哥。” 玄寂轻轻地摇了摇头,眸中尽是否定,“我们还是不要掺合了……” 他们两个之间具体发生的事情玄寂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某日叶江寒无缘无故受封,还晋升了禁军正三品指挥使,此事之后,燕瑾跟叶江寒之间便有了隔阂。 “玄寂执事!” 玄寂正想拉着云湛进屋,一队官兵骑着瘦马巡逻到这了。 他们的枪矛锈迹斑斑,神情也稍显疲惫。 “您竟然还在这?前几日药山一战虽是击溃了突厥,但我们边陲也损伤严重,这整个村庄走遍,也没见几个活口,唉,真是一大祸啊。” 这些府兵神色恹恹,面上尽是担忧,“这要是日后再打起来,可怎么办呐。” 玄寂步下台阶,双手合十,“大人不必忧心,京都不会放任突厥不管,沈将军走了,定会有下一个‘沈将军’来接任。” “大人,”燕瑾故意拖着腔调,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府长真是办事的一把好手啊。” “此话怎讲?” “村民尸骨都凉透了你们才到,到底是忧心还是侥幸?” 燕瑾下口狠厉,丝毫没给他们留解释的余地。 官府不在乎平头老百姓的性命,知道边陲凶险却把这一整个村庄的人命放在边陲线上,拿着饷银不办事,整日端着架子吆喝来吆喝去,一遇到事最先被推出去的就是那些没背景没银子的普通村民。 大晟许多人有了官职拿了银钱便共情不了普通人,永远自我利益至尊,行国政策一日不改,这种腐朽便会多烙刻一日。 府兵脸色涨红,有一种被揭穿了的窘迫,“你一个郎中懂什么!” “是啊,我确实什么都不懂。” 燕瑾顶着长矛一步步走下来,嗓音低沉,“但你们也不配。” “端王殿下,包袱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听闻此言,燕瑾回头赞许地冲玄寂点了点头。 不愧是普照寺年龄最小的执事,此等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真厉害。 只是……好像吓到小云湛了。 “端……端王殿下?”府兵一脸惊恐,“你不是这个医馆的郎中吗?” “郎中?” 我说你们就信啊,一群傻子。 燕瑾唇角笑意轻蔑,抬手撇开指在他面前的长矛。 “不走了,带我去见见你们府长。” 几个府兵张了张嘴又想反驳,却看到燕瑾身后的玄寂从布袋里摸出一张令牌,令牌是由稀有的玄铁混合黄金所铸,主体深邃肃穆,边缘则镶嵌璀璨的黄金纹路,厚重坚实,透露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 光这令牌造价不菲,无论何人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这只得认命地带起路来。 “怎么会是普通的郎中,就他命长呢……” “嘘……小点声……” “不必了,”燕瑾回身轻挑下眉,唇角漾起弧度,“你们这声量,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听到。” 言罢,他慢走几步落在府兵身后,跟云湛并肩。 “小屁孩,想啥呢?” 云湛微微仰头,凝神望向他,“先生,你真是端王?” “如假包换,”燕瑾摊了摊手,任云湛打量,“不像吗?” “不太像。” 燕瑾轻笑,“那在你心里端王该是什么样的?” “起码也要……”云湛思考半天,温吞地冒出了一句,“气宇轩昂、雍容华贵的吧?” 他说着还瞟了燕瑾一眼。 反正应该跟眼前这个吊儿郎当、朴素至极的先生不太一样。 燕瑾笑得开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真的可以去写话本了,小云湛。” 云湛:…… 说了你又笑我。 “欸——秃驴,你说,府长会给我们些银两出游吗?” 玄寂愣神了一瞬。 “原来殿下此行是想骗些银钱。” 他还以为他们家端王殿下是去惩恶扬善、批斗府长的呢? “不然呢?还游山玩水呢,连点银子都没有。” 燕瑾叹了口气,“而且我这也不叫‘骗’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官。” “你又知道了。” “刘婶说的,府长无故增收田赋,他们今年种那点粮食全被阴雨天糟蹋了,吃都不够,哪有多余的,交完赋税,高价自费买官粮,银两全流进府衙的兜里了。” “边陲天高皇帝远,谁人能管?” 燕瑾低声笑了,轻扬的眉尾悠悠地转到玄寂身上,“我这不是来了吗?” 第22章 Chapter 22 府衙。 “哎呦喂,怎得端王殿下大驾光临。” 他们甫一踏上府衙的台阶,便有一位身着布衣带着官帽的人出来迎接,“臣乃边陲府长王川,是皇上前些年调任过来的,多有怠慢,还望殿下海涵。” 那人头戴乌纱,眉色疏浅,底下却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睑微垂,鼻梁挺直,抬头看向燕瑾时带着一股谄媚和心虚。 想必是早接收到所谓“端王”要来的消息了。 燕瑾适时地端上一脸假笑,“医馆被突厥损毁,无处可去,想来寻府长大人借宿一夜。” “哎,这可是我们府衙的荣幸,只是战事刚过,房屋还未修建,殿下如若不嫌弃,敝舍还有多余的几间房。” 燕瑾微微颔首,“自然不会。” “殿下这边请。” 府长微弓着腰在前面带路,话里尽是谦卑。 这府衙门面也不算小,穿过正堂之后是一片宽敞的花园,内里养着许多不同种类的植物,甚至连那日他在山涧处寻得的草药都能看到几株。 “府长这园子种的全是珍品啊。” 燕瑾随口感叹了一句。 “呃……” 府长顺着燕瑾的目光落在那几株草药上。 这还是前些日子他家小儿不知从何处采得的几株不知名植株,养在他院子里还有些不太适应,一直枯着,这几日长势才好了些。 “这几棵……殿下喜欢的话尽管采。” 他认不得品类,也辨不出好坏,但瞧着燕瑾的神色……该是价值不菲的。 “不必了,现在倒也没什么用途。” 那日他在屋里翻了许久古籍都没找到的草药,此时竟然在所谓的府长院子里看到了。 真是造化弄人啊。 云湛亦步亦趋地跟在燕瑾身后。 玄寂不了解草药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云湛识得,他看出来了这跟发现疫病那日先生找了半日的草药是同一种。 “这不是……兰影草吗?” “哦呦,”燕瑾颇为满意地回头冲云湛扬了扬眉,“这些时日学的不错啊。” 兰影草性凉味涩,似兰似麝,它的生长环境极为严苛,需要洁净的水源、湿润的空气与适宜的阳光,且必须与墨兰共生,借助墨兰的养分才能存活,这几者缺一不可。 府长园里养殖的兰影草看似活着,其实根部早就被腐蚀了,即使长成,功效也会大打折扣,微乎其微。 “这不是糟蹋了吗?” 燕瑾微抿下唇,漫不经心道,“日后遇到再讲解给你,这几株……算是废了。” “这……”府长眉心微皱,“是臣见识浅了。” 燕瑾笑着摇了摇头,又往前晃悠了几步,“这个院子就是了吧,多谢府长带路。” “是是是,您先歇着,待会让人给您送吃食来。” 这位府长大人片刻都不耽搁,把人送到了就迅速撤离,连个侍卫都没留下。 燕瑾:…… “有那么恐怖吗?我又不是沈以楼……” “不恐怖不恐怖,”云湛笑着抱住他的胳膊,“先生最好了。” 燕瑾轻嗤一声,眼底泛起层层笑意,“没白长嘴啊。” “当然啦,”云湛仰头看他,“您跟沈将军都非常好。” 燕瑾拨开云湛的脑袋,“夸我就夸我,带他干嘛?” “您还不知道吧?” 云湛神秘兮兮地凑了上来,另一只手伸进了外袍的衣兜里。 “沈将军给您留了份惊喜。” 燕瑾有些好奇,两只眼睛就这么跟着云湛的手在兜里翻找了一番,但是—— “哎,我东西呢。” “……他给你了什么宝贝?” “一剂方子。”云湛手忙脚乱地寻觅着,忧虑和不安从他眸底溢出,“我没看懂,但是沈将军说很重要。” “方子?” 燕瑾怎么不记得沈以楼说要给他什么方子来着。 这人……搞什么?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一道清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燕瑾抬眸望去,叶江寒正坐在院子里的粉垣上,袍带随着风微微扬起,拍打着他手里的纸张。 纸面泛着微黄,从燕瑾的角度隐约能瞧见其上的墨字,但辨不分明。 “就是这个!”云湛眸中重新亮起了光点,语气惊喜,“竟然被叶哥哥捡到了。” “你好单纯啊小云湛。” 燕瑾叹了口气。 怎么就不能是他偷拿的。 “赵先生陪我吃酒,这个——”叶江寒忽略云湛,直视着燕瑾晃了晃手中的薄纸,唇角笑意浅淡,“就是你的了。” 燕瑾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做梦。” “叶哥哥,这个是沈将军托我带给先生的,很重要的。” “那便更不能给他了。” 云湛懵懂抬眸,“为何?” “我有求于你先生,须得拿此物胁迫他。” 叶江寒的解释很真诚,云湛……也听了。 “哦。”云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扭头看向燕瑾,“那先生……” “嘘——” 借着风的助力,燕瑾隐约读懂了纸上的字,那该是沈以楼从阿史那拿的巫术方子,因为他看到了——兰影草。 兰影草苛刻的生存环境决定了它的价值跟药性,极贵极烈,这种药在大晟基本上是被列为“禁药”的,即使迫不得已使用,用量也会极微。 但是像方子上这么大量的使用,绝不会是普通药方。 燕瑾锁眉思考了半晌,沉声道,“叶江寒,你到底闹够了没?!” “你觉得我在闹吗?” 叶江寒敛了笑意,跟燕瑾相似的眉眼中透露出些许不解,“原来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小寒,这张纸很重要。” 注意到燕瑾有些无奈但又纵容的语气,叶江寒不可避免地愣了一瞬。 燕瑾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样跟他讲过话了。 “给你就是了……” “乖哦。” 燕瑾接过纸张后瞬间敛了神色,眸光中的冷意扫荡了叶江寒全身。 “你——” 燕瑾抬眸斜了他一眼,“这招叫兵不厌诈。” 他淡淡地说完,转身便走进了屋内,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垂眸失落的叶江寒。 云湛见燕瑾走了,立刻便追了上去。 “先生等等我。”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方子是做什么用的。 院落里,秋千空荡,风过时带起几片落叶飞舞,缓缓缀上屋檐。 彼时,几位府兵正蹲在府长的花园里挖……草。 “府长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几株草长得还挺别致的。” 另一位府兵拍了拍落在指尖的泥土,“谁知道呢,这还是小公子出游时挖来的呢,当初往这栽的时候,府长可高兴了呢,说是什么‘仙草’……” “你们刚回来不知道吧,”一位府兵神秘兮兮地凑近两人,“今日府长领了位什么殿下进来,那人说咱这草已经死了。” “?他不会是哪来的骗子吧,这草明明就长得好好的,你们看嘛。” “我瞧着也是。” “我知道那人住哪个院子,要不——”知道缘由的那位府兵轻声道,“我们去瞧瞧,万一不是什么殿下,还能去府长那说道说道。” “我看行。” 燕瑾他们暂时被安置在竹苑,这个院子距离府长的花园并不算远,但也没那么近。 他一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从墙体渗出来的霉味,那味道并不刺鼻,却有一种黏着的穿透力,阴冷至极。 “这……房屋像搁置了许久……” 燕瑾皱眉跟半人高的灰尘对峙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不像是给人住的。” “怎么了先生?” 跟在燕瑾身后的云湛不明所以,目光迟疑地看着扭头就走的燕瑾。 他试探性推开房门,甫一踏进去便被一层薄薄的尘雾笼罩。 “咳——咳咳——先生等我。”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逃出走廊,院子里玄寂跟叶江寒却还静立在原地。 他俩之间的氛围很奇怪,两人面对而立,目光却四散开,硬是没放在对方身上一瞬。 “叶哥哥、玄寂执事,你们在此地作何事?” 玄寂几乎是即刻把视线转移到云湛面上,下唇轻抿,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观天象。” 燕瑾熟识玄寂,将他眸底的慌乱看了个分明。 他唇角漾开一抹微笑,眉尖微挑,顺着他的话语抬头望天。 天色瓦蓝,日光从极高的云层中铺射下来,偶有几只花斑的鸟儿掠过,翅膀割开淡淡的光线,披着霞衣落在枝头。 “晴空万里,秃驴,你看出什么了?” 玄寂自然受了他的戏谑,转开话题,“看出殿下该回京都了。” 他的嗓音低沉话语缓慢,每个字都像设计好的。 似是觉得有些荒唐,燕瑾笑道,“你怕不是有神通。” “先生,那是什么?” “什么?” 燕瑾顺着云湛手指的方向望去。 粉垣上……不就只有叶江寒一个人吗? 云湛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树上,先生。” 燕瑾抬眸望去,几个府兵正坐在树杈上往他们院里探头张望。 那是颗银杏树,看着有些年份了,树干长在院外,笔直又粗壮,树皮是深沉的灰色,其上有无数纵向的深沟,枝杈处比粉垣还要高。 “你们在这做什么?!” “公子?” 几个府兵慌张地从树杈上爬下来,恭敬地跪在那个目测还不足一米五孩童身前,头也不敢抬。 燕瑾瞧着发生在院门外的一幕,“这是?” 第23章 Chapter 23 “王川的儿子王昌杰。” 开口的是叶江寒。 燕瑾略带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叶江寒明明是跟他一起在京都长大,怎么对边陲的事如此了解,连府长家的孩童姓甚名谁都知晓。 “你们为何要把我采回来的花拔掉?” 被称为“公子”的人身着华丽,跟他那个一身素衣的爹毫不相干,一开口尽显嚣张之态。 几位府兵相视一看,纷纷抬手指向燕瑾,“是院里那位,他说您的花已经死了。” “一派胡言!” 小公子听闻此言,一脚踹开府兵,冲着燕瑾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燕瑾:?我吗? 看个热闹都能惹祸上身,他到底是什么体质? 王昌杰踩着小碎步朝他走来,他的眉毛高高扬起,下巴微抬,轻蔑地看向燕瑾。 燕瑾跟他对视半晌,没一个人有所动作,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礼。 王昌杰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率先开口,声音尖锐而张扬,“你为何不跪下?” 那几个府兵也一溜烟地跟了过来,“就是就是,见了公子还不行礼。” 燕瑾轻笑,“小朋友,你爹来了都要给我作揖,想什么呢。” “你也就只会装腔作势了,别说我爹了,今日就是皇上来了,也不敢说什么。” 燕瑾愣了下,随即歪了脑袋冷笑出声。 很久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人了,倒是有趣。 “王川一身布衣,倒是把你养得很好,”燕瑾上下扫视了他一圈,“嚣张、跋扈、见识短浅。” “你——” “你什么你,”燕瑾一把拍开王昌杰指着他的手,面上笑意消失,“连那株草药都识不得,叫什么‘花’,它有名字的。” “你到底是何人?” “江湖郎中罢了,”燕瑾摆摆手,“很期待你愿意给我行礼那天。” “有病吧这人!” 王昌杰本来就是心有不满来这撒气的,结果被燕瑾又灌了一肚子气,他快炸了,“我爹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公子……” 一位府兵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他自称是大晟端王。” “端王,呵,”王昌杰带有审视和怀疑的目光落在燕瑾背影上,“端王远在京都,到不了边陲。” 玄寂静静地看着王昌杰,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只可惜败絮其中,一开口便原形毕露。 “边陲消息委实滞后,端王早被贬谪了。” “你又是谁?” “王公子,边陲也是大晟的管辖地,您还是……收敛些吧。” “你让我收敛?”王昌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爹可是——” “王昌杰!” 一道雄浑的声音打断了王昌杰未尽的话语。 见到来人,玄寂双手合十,轻点下颌,“府长。” 王川可受不起这礼,忙弯腰作揖还了回去,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玄寂执事,您见谅,小儿在家鲁莽惯了。” “爹,你……” “闭嘴!” 燕瑾对他们这些家里长短可不感兴趣,随意地摆了摆手便抽空跑了出去。 “先生,我们要去何处?” 云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燕瑾身后。 “啊?”燕瑾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他回眸眨巴着眼睛看向云湛,“你跟着我干嘛?” 他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我……”云湛哑口无言。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 自他们村庄被突厥灭村以后,云湛对燕瑾的依赖日渐疯长,他总会无意识地靠近燕瑾,似是觉得只有在先生身旁,旧时那些美好到不真切地回忆才是真实存在过。 “无妨,那便跟着吧,带你熟悉一下新环境。” “先生……”云湛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您不带我走?” 燕瑾错愕一瞬,抬起食指戳了戳云湛眉心。 这孩子也太敏感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 云湛摇了摇头,“先生不在。” “……” 燕瑾轻轻抬手抹去飘到面前的碎发,突然有些没话说。 云湛自跟着他学药以来,事事顺意,属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能之人,但……现在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云湛回来这几天,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即使有时会不理解,但也并未离开他周身,燕瑾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云湛,无一例外。 燕瑾弯下腰平视着云湛,“云湛,我在你的小世界里只担得起一位师傅的角色,其他的寄托该在你的心里。” “没有谁会一直在你身旁,我也一样。” “先生……” 燕瑾凝神看向面前已经快要长成的小男孩,轻柔的语气中尽是一丝不苟的真诚与坚定。 “如果你有梦想,完全可以踩着我踏上去,而不是只做一个跟屁虫。” 听完燕瑾的话,云湛垂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一瞬。 半晌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没忍住,眼眶不免有些泛红。 “先生……可……你是端王。” 燕瑾直起身子,目光飘向不远处的叶江寒,“端王又如何,这天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所有大晟民众的,供你遨游的领域还宽着呢。” “可我们之间的鸿沟已是定局。” “小屁孩,”燕瑾垂眸敲了敲云湛脑袋,“你可是端王的徒弟,谁跟你有鸿沟了?” 云湛眸光一亮。 他咋没想到这一层。 “那我也很厉害啦。” 燕瑾轻笑,“我们云湛最厉害了。” 听到两人的谈话,连不远处的叶江寒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叶哥哥!” 男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燕瑾淡笑地望着飞奔向叶江寒的云湛,眸光泛起层层光晕,遮挡了深处的阴霾。 “你能不能收敛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之前敢对沈将军出言不逊,今日就骑端王头上了,能耐了!” 王川手中握着鞭子,啪啪几下摔打在王昌杰光裸的脊背上,瞬间留下几道血红的印子,隐隐渗出血珠。 “爹!他都被贬谪了,你为什么还对他那么恭敬。” 王昌杰话语里全是不服。 “孽畜!贬谪的端王也是端王,更何况,当今圣上又不是偏颇之人,放端王来边陲也只是躲躲风声,只有你那猪脑袋看不出来!” “皇上让太子替他扛下这一切?!凭什么?!” 王川打累了,放下鞭子靠在墙面上,“玄寂执事的预言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尽信,皇上这么做一是想试探太子的态度,二来嘛,也是想让端王融入普通民众的生活,体味人间百态,一举双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 “行了!”王川打断他,“带着你的伤去给端王赎罪。” “……儿子知道了。” 光影四散,隐约给整个府衙都蒙上一层薄薄的轻雾,看不甚分明。 枝叶疏松间泄下日头,洋洋洒洒铺满小路,只余婆娑的叶影。 “先生,叶哥哥,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 云湛在村里生活习惯了,第一次到城镇来,看到道上路过的马车都要多停留一会儿。 “……商铺。” 燕瑾原本也是想一个人随处逛逛,谁承想路上招惹了两个小跟班,甩都甩不掉。 他抬指挑了挑云湛磨得发白的袖口,“脏死了,去买件新衣裳。” “先生你答应带我走了!” 云湛激动地蹦了起来,短短的刘海被微风扬起,目光灼灼地转向燕瑾。 燕瑾抬起双臂枕在脑后,唇角流出似有若无的小调,低垂的柳条从他面上拂过,递来一股淡淡的叶香。 “只是买件衣袍。”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角泄出的笑意出卖了他。 云湛知晓燕瑾的性子,心软,也混合了一股皇家贵族的矜贵,便顺着他的话道,“好嘛。” 光影四散,晕开在寡淡无波湖面,留下一圈圈光点。 云湛的思绪已经追着风飘向远处,向往着天边的高山原野,也期待着恬静的阴雨小巷,这些之前都只存在于他的话本里。 只是—— “先生……你有银子吗?” 不会出了家门还要他卖艺谋生吧?! 燕瑾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男孩子的思绪又发散到哪了。 他放下胳膊轻轻拍了拍云湛的后脑勺,五指顺势滑下落在云湛肩头。 “别胡思乱想。” 言罢又转向叶江寒,阳光投射进他眼底,四处流转,最终汇成两个亮亮的光斑。 “叶哥哥有钱,是不是?” 叶江寒迎着燕瑾眸底自己的小小倒影,心安理得地应下这声“哥哥”,微微眯起眼睛,唇角上扬。 “殿下需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官道驿站。 “将军,我们还不走吗?” 徐硕野的目光落在沈以楼倚在窗边的身影。 沈以楼就这么静静立着,窗外的日落无声喧嚣,楼下人影憧憧,却始终见不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他没讲话,目光流转在挂在窗沿上的纸鸢,其上跃动的两抹淡淡身影如今看来竟有些寡淡。 曾几何时的美好祝愿,放走的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将军,这都两日了,先生……该是已经离开了……” 沈以楼眼眶泛起薄红,眼皮耷拉下来。 那日放完纸鸢后,他寻遍骨鸣山才找回来那薄薄的一层浆纸,其上还被树枝划了几道痕迹,惨淡不堪……终是旧人旧物。 其实他也说不清赵润之在他心里到底占了什么位置,不似普通的好友,又不像情谊深厚的家人。 多年前惊鸿一瞥,早在他的世界里扎了根生了芽,随着时光飞逝,那株被他遗弃的嫩芽早已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那人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能牵系着他的情绪。 他想抚平赵润之紧锁的眉心,想将大晟一切开心的事都灌输进他脑海,想驱逐所有靠近他的人,想让他看见他,只有他…… 夏风呼啸而过,刮起系在纸鸢上的红绳,连带着纸鸢都浮动在空中。 “将军,时日不早了,老将军他……” 沈以楼揉捏着牵在他腰扣上的双鱼玉佩,许久才收回视线,缓缓开口,“……回京都。” 第24章 Chapter 24 轰隆—— 阴云驱逐开落日,天空被一道刺目的光芒撕破,雷声滚滚,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 几道响雷过后,云朵淅淅沥沥地洒落几颗雨珠,旋即密集成片,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先生,这雨越下越大了。” 云湛轻锁着眉心抬头望天。 他们刚上街便被夏日的雨扑了一身,衣摆处都溅上不少污水。 “歇着呗,又不急于一时,”燕瑾卷起被浸湿的衣袍下摆,“王川那间破旧院子,也不是非住不可。” “可……” “好了,你随处逛逛吧。” 燕瑾有些急促地打断云湛未尽的话,借口支开他。 这间酒楼不算小,入户是大堂与说书先生书案,中部镂空,站在高处还能欣赏歌舞。 云湛一见到酒楼的布置便有些心痒,尤其楼上还备了许多玩乐的房间,他都想去看看,只是—— 先生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燕瑾倚靠窗台而坐,待云湛起身后便撑了胳膊在桌案上,眉心皱起波澜,就连往日都神采奕奕的双眸如今也有些黯淡。 这是——淋了雨身子不适吗? “……放开去玩,你叶哥哥有银子。” 燕瑾余光注意到云湛脚步犹豫,还以为他是是担忧自己付不起银两。 …… 云湛现在很怀疑,他觉得燕瑾心里除了银子再装不下其他。 连沈将军也是。 沈以楼放他走的时候,每次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欲言又止,至少云湛觉得,沈将军是想带燕瑾一起走的。 但……先生并不这么想。 或许,就连最初先生答应沈将军回军营……也只是为了银子。 只是现如今,战事平息,他们之间也该两清了。 “先生……” 云湛颠了颠自己的钱袋子,这才想起沈将军托他带了些东西给先生。 “殿下!” 叶江寒高昂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打断了燕瑾的思绪,也阻止了云湛未尽的话语。 他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件厚外袍和一罐药酒,经过云湛时顺手将药酒递给他。 那药罐子不算轻,盛着满满当当的药酒,云湛只得抬起双手去接,钱袋子离了那只手的托举,悠悠地坠在他腰上晃了两圈,方才妥帖停下。 “今日天凉,殿下还是莫要对着窗口吹风了,卑职在楼上为殿下开了间雅房,请殿下移步。” 燕瑾微闭着双眸,单手撑在桌案上,面庞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不去。” 叶江寒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单手捏着燕瑾的肩膀就把人提了起来,语气再无之前的恭敬,“上楼。” “哎,叶哥哥,先生他……” “叶江寒,”燕瑾吃痛,猛地甩开叶江寒,“滚!” 自幼叶江寒便是他的近侍,那年他五岁,叶江寒十二。 虽说燕瑾是叶江寒的主子,但或许是他幼时对年长者的向往,又或许是他与叶江寒相似的容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平等的朋友。 可就在他十三岁那年,他才第一次看清叶江寒。 叶江寒为了指挥使的职位,借奸臣之手谋害太子,又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得了皇帝的赏识。 官职荣誉全是他的,可太子身子却大不如前,再拿不起刀剑。 即便是如此粗糙的谋略,皇帝却恍若未闻,事后奸臣车裂诛九族,他却平步青云,背后的痕迹被人一手摸净,连他都查不到分毫。 皇宫水深如此,这才是燕瑾迟迟不愿回京都的真正缘由。 “先生,这药酒……” 云湛侧身关上雅房的门,彼时叶江寒正倚在门外不远处的栏杆上。 燕瑾收回思绪,抬手拨开被云湛抱在怀里的酒坛子。 他吸了吸鼻子,“你可分得清,这药酒中添了何物?” 云湛倾身去嗅,“川芎、防风、荜茇、细辛、蜈蚣,还有……荆芥!” 燕瑾闻得分明,只是——鼻翼间,似乎揉杂了些许清冽的味道。 “还有呢。” “还有?”云湛细嗅,却还是未尝品出那最后一味药材,“……没了吧,先生。” “开盛的槐花。” 燕瑾轻笑着指了指云湛腰间。 云湛低头,钱袋子正正垂在他腰间。 “先生果真聪敏。” “这钱袋子布料粗糙,却带着玄甲纹,之前也从未见你用过此物,想必……是沈将军所赠?” “是,此物是沈将军托我赠予先生的。” 燕瑾眸间闪过亮光,指腹轻轻掠过其上的玄甲纹,唇角染笑。 “云湛,屋内湿气甚重,药酒又偏凉,可否请店家在火上稍过。” “是先生,我去去就回。” “莫急,这药酒的温度还需你把控。” “还请先生放心。” 云湛缓缓退出,门也被他带上。 此房背靠竹园,燕瑾坐在榻上恰好能看到竹山烟雨,屋檐染上潮气,闷湿铺在面上,竹叶笼罩着的薄雾,迟迟未散。 “沈以楼……还算有些良心。” 解开钱袋子前,燕瑾还特意去净了手,擦干水渍才作罢。 那钱袋子的重量并不算轻,待燕瑾打开才注意到其中放置了一块玄铁。 玄铁表面光滑,被人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却连个刻字都不见,怎么看,也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废品。 这是何意? 燕瑾颠了颠这块玄铁,无奈扶额,“沈将军,果真神人。” 玄铁一经拿出,钱袋子便轻的恍若无物。 燕瑾翻手倒置,轻飘飘地落下一封书信、几片花瓣和……数枚铜钱? …… 他真的是缺这几两银子吗? 燕瑾略显无奈地拨开铜钱,拾起那封书信。 ——京都事态紧急。 燕瑾眉心紧皱。 就这六个字? 废话一句,至于藏着么严实吗? 燕瑾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把信纸和花瓣塞进布袋里,搁置在一旁。 京都的事,其实说小不小,但说大也算不上大。 区区十六卫还真不至于把燕鸣渊逼到此种境地,急召沈以楼回宫,却放任叶指挥使在边疆晃悠,燕瑾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缘由。 “秃驴也奇怪得很……” 哄着骗着他回去…… 燕瑾揉了揉眉心,心下一阵烦躁,牵连着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先生——” 云湛端着温热的汤药返回的时候,燕瑾已经闭目倚在床榻上了,他先是观察着燕瑾的神色,确定他们家先生睡着之后便止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叶江寒望眼欲穿的目光。 燕瑾团起身子窝在榻上,眉心不安分地锁着,指尖却紧紧勾连着布袋的系绳轻垂在床侧。 他睡得不沉,在云湛推门时意识便有些醒了,只是眼皮略沉,伴着消弭在空气中的淡淡清香越发抬不起来。 云湛窸窸窣窣地靠近,衣袍布料的摩擦落在燕瑾耳膜上越发清晰,间或几声交谈,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下一秒—— 浓烈的药味直冲他的鼻子。 叶江寒端着汤碗直接往他嘴里灌药! “咳咳——” 伴随着叶江寒粗鲁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有几滴汤药洒落在燕瑾白净的锁骨上,但紧接着就被叶江寒大力抹去,留下一片红印。 “叶江寒!” 燕瑾扶在榻边的骨节用力到发青,却依旧克制着没往叶江寒脸上呼。 “喝完。” 叶江寒死死掐着燕瑾的后脖颈,确保最后一滴药汤也流进了燕瑾嘴里才松手。 一旁目睹全程的云湛呆滞地站在侧面,大气不敢出。 燕瑾被叶江寒堵得没话说,逃避喝药也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他不占理。 “药必须按时喝,你——”叶江寒搁下药碗净了净手,转过目光去看云湛,“盯好他。” …… 燕瑾翻了他一眼,抓过沈以楼留下的布袋就想走。 “还有,”叶江寒抬脚在燕瑾的必经之路轻绊了他一下,又成功收获燕瑾一记眼刀,他轻轻扬唇,“不许直呼我大名。” “……知道了,叶指挥官……” 一句话被燕瑾说的咬牙切齿的,恨不得隐没在他齿间的真的是叶江寒这个人。 “叫兄长。”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整个房间都沉静下来了。 云湛似乎有些呆住了,瞳孔骤缩,心脏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 叶江寒是燕瑾亲哥这件事燕瑾隐约能猜到,但他俩从来没拿到明面上讲过,这算是第一次。 根据燕瑾的调查,叶江寒应该是在先皇后也就是他生母入宫前跟燕鸣渊生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彼时朝野尚处动荡之时,燕鸣渊带着先皇后回宫的路上又遭遇前丞相刺杀,动乱之时小叶江寒被人掳走。 此事之后,先皇后便时时忧心,郁郁寡欢,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没过几年便在诞下燕瑾后过世了,此事也因此成为了燕鸣渊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尖刺。 朝政一稳定,燕鸣渊便动用大量兵力寻起一位不为人知的孩童。 此时,前丞相虽已上书请辞,但其势力仍遍布朝政,连现任丞相都唯他是从。碍于情面,燕鸣渊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接叶江寒回宫,只是放在燕瑾的景曜殿,高官厚禄地养着,甚至因为愧疚包庇他的罪行,相比之下,连太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燕瑾轻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有些累了。 “兄长。” “小瑾,离沈以楼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叶江寒凝眉说着,抬手去拿燕瑾紧攥在手心的布袋。 燕瑾扬了扬手躲过,他轻挑起唇角,眸中却未染上笑意,“叶兄……不也是这样的人。” 眼里只有权力。 要是燕鸣渊知道被他放在首位的儿子一直期盼着他死,心底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天好像放晴了,云湛,我们走吧。” 茶楼外夜色浓厚,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甚至还有淡淡月光投射在尚未干透的地面上。 “先生,我们去哪?” 云湛搓着胳膊四处张望,就这个时刻,街上从头黑到尾,连一家亮着的房屋都寻不到。 “回府衙。” 燕瑾今日没什么兴致,脚步沉重,连话都懒得说。 “可是……” 燕瑾解下外袍披在云湛身上。 云湛正是长个的年纪,身量比他略矮,燕瑾穿着正好的袍子,披在他身上有些拖地了。 “府衙还有人等着我们呢。” “那……”云湛顿了下,轻声开口,“叶哥哥……怎么办?” “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