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瑾观察着莫贺昆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还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
这状态看着也不像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啊。
“方便看一下吗?”
“大夫刚给酋长包扎好。”
酋长?
听到这称呼,燕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身在定北军军营,还想回去做酋长?
无稽之谈罢了。
“小春,你先出去。”
“是。”
燕瑾算是看明白了。
小春说是阿史那手下的主管,实际上只听莫贺昆的。
那他能拿到路线图肯定也是莫贺昆授意的了。
“手。”
燕瑾拉了张椅子坐在莫贺昆床头。
他的手指轻轻搭上莫贺昆手腕,脉搏在厚实的脂肪下微弱地跳动,像游丝般细弱,稍不留神便寻不到了。
“匕首只刺透了脂肪层,没伤及要害,虚弱是因为出血过多。但——刀伤是小事,你的身体已经在缓慢枯竭了,最近在吃药?”
燕瑾也没预料到莫贺昆的身体状况能差到这个地步。
“是。”
“还是断了吧,青木香不是好东西。”
听到药名,莫贺昆一愣。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阿史那给自己下毒,他都要怀疑这毒是这位先生放的了,竟然连药名都能精准地说出来。
“身不由己啊。”
燕瑾缓缓收回手,“那你替我挡下匕首所求为何?”
“先生果然聪慧,”莫贺昆缓慢开口,“我只要阿史那死。”
“阿史那那个畜生,嫉妒我的才识,给我投毒,毒害我的脑子,摧毁我的身体,一次不成还要继续把我圈在身边喂药,美其名曰照顾?!哈哈——照顾?!我要他死!剥皮抽筋、生不如死,先生,我要他死!!!”
“早晚的事,不止阿史那,你们所有部落最终都会落入大晟手中。”
燕瑾说完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发疯的莫贺昆在帐篷内疯狂叫喊。
“公子稍等,”小春抱着一个木箱子追了出来,“这些是酋长这么多年积攒的文书,不只有阿史那的。”
燕瑾还是惊讶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莫贺昆的失望,但没想到有这么心灰意冷,因为一个阿史那,连他们整个家族都能背叛。
莫贺昆撕裂的笑声从帐篷内传出来,尖锐刺耳,每一声都要撕破喉咙,还带着压抑许久的爽快。
“公子见谅。”
“无妨。”
燕瑾嘴角扬起,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便消散了。
“但还是要注意些伤口,动作过大会撕裂。”
“多谢公子关心。希望这些对沈将军能有所帮助,后续如果有需要酋长也一定会鼎力相助的。毕竟……这也是酋长毕生的心愿。”
燕瑾下颌微收,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衣袍下摆被风扬起,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还没走出几步,借着月色,燕瑾看清了前方树下站着的人。
“喏,给你的东西。”
沈以楼随手接过那一木箱的东西,看都没看,递给了身后的徐朔野。
“鼻子还疼吗?”
“嗯?”
燕瑾对木箱里放置的资料很好奇。
他可是听闻,突厥的诊疗方法跟大晟大不相同,崇拜自然,身体被视为可以与天地、神灵互动的媒介,经常结合巫术、咒语和草药,挣脱理论化而更偏向虚无主义。
如果有机会观摩一下……
燕瑾还没开口,沈以楼就从他渴求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老徐,箱子里的东西你看着挑,跟药有关的都送到他帐篷里,尽量在明日之前吧。”
徐朔野呆愣愣地抬头,刚想回答,就见他家将军拉着人走了,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明明是燕瑾被沈以楼拉着走,但燕瑾稍稍使力就把沈以楼扯进了一个小口子里。
没走两步,燕瑾忽然偏头,右眼轻轻一眨,笑意从眼底荡到唇角,“将军怎么连我在想什么都猜得到?”
“心有灵犀。”
燕瑾笑了笑没接话。
明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但沈以楼的目光像羽毛般在燕瑾心尖上扫过,痒得人耳根发烫。
他现在感觉呆在沈以楼身边很危险。
动不动就心跳过快,时而还会引起身体发热,这不是肝阳上亢的典型症状吗?
不行——
“将军在我身边会有不适的感觉吗?”
这病不能他一个人患。
沈以楼不解,“先生指?”
“任何平日里不会出现的症状。”
“嗯,但不能算不适。”
燕瑾问的一本正经,沈以楼也答的一本正经,独留小口子外路过的徐朔野一脸懵。
他这是误闯到什么地方了。
燕瑾放心了,“那就好。”
这可不是他的问题了,只能说两人磁场有问题。
“鼻子还酸吗?”
这个问题半刻钟前沈以楼刚问过,但那时燕瑾有些心不在焉没听清。
“已经好了,将军连关心人都赶不上热乎的。”
“嗯,怪我。”
月光被树影搅碎抛在黑夜里,阴影处传来窸窣的声响,好像指甲剐蹭在树干上的声音。
“老徐。”
沈以楼突然开口。
谁?
徐朔野?
他怎么会在这?
燕瑾顺着沈以楼的目光望去,拐角处的影子已经暴露了墙后的徐朔野。
“徐副将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慌乱之中,徐朔野随口一编,“我刚看到木箱中有几本书籍,先生应该会喜欢。”
燕瑾抬眼看了看沈以楼,有些茫然地伸手接过徐朔野递来的一大堆纸张。
“你确定你看了吗?”沈以楼指着最上层的一本书籍发问。
那本书封面花花绿绿的,没有提名,倒是画了幅看不清动作的图画。
“这什么?”
燕瑾抬手想翻开封皮看看内容。
“哎哎哎——先生——”
徐朔野有些慌乱地冲过来抢走那本书,对着沈以楼陪笑,“这是我的,我的,拿混了。”
躁乱中,上层的几本书被徐朔野碰掉,摔落在地面上。
翻开的书页内容恰好落进三个人的目光中。
语言有些含蓄,图画更为直观易懂,用两个字来形容只能是——香艳。
燕瑾从未见过此类书籍,更何况书中的描绘竟然还是两个男子。
大晟从不崇尚断袖,但也并不抵制,京都里好多达官贵人为了寻求新鲜感,会偷偷在院里养男仆,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没想到,边陲竟然更疯狂,连房中术这类的书籍都敢大肆售卖。
燕瑾弯腰捡了一本,却在半路被沈以楼拦截了。
甚至连他怀里的书都拿走了,全部抛给徐朔野。
“拿着你的破书滚。”
“是。”
“明日去领罚。”
徐朔野蹲在地面上捡书,欲哭无泪,“是,将军。”
他就不该出于好奇偷偷跟着将军,不该抱着如此沉重的一箱子书籍听墙角,更不该随手拿了书就往燕瑾怀里送……
怎么到头来受伤的只有他。
燕瑾书也没碰到,还收获了沈大将军一记眼刀。
“你也不许看。”
凭什么?
燕瑾刚还在盘算着准备偷偷找徐朔野要一本来看呢。
“将军今夜还要住我的帐篷吗?”
两人从小口子出来后,沈以楼就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目光也时不时在他身上晃。
沈以楼点了点头,“嗯。”
“将军不会是怕我半夜去找徐副将吧。”
沈以楼眼神微微一凝,略带狐疑地反问,“你要去?”
“没有,”燕瑾尬笑一声,“我对那书一点都不好奇。”
“嗯。城墙还在修建,今日先住你那。”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燕瑾穿着里衣就从帐篷内出来了。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休息,他就随意找了个台阶坐着,离帐篷很近,他怕沈以楼出来找不到他会慌。
晨曦缓缓从地平线升起,打在骨鸣山山背上,留下一簇簇金黄的渲染。
燕瑾现在心情很沉重,可能确实是水土不服,肝气郁结,精气旺盛。
他昨夜梦到沈以楼了。
梦里的沈以楼很白,很乖,不管怎么欺负都只会闷声装哑巴。
“先生怎么在这?”
听到熟悉的声音,燕瑾勾起一抹笑才回头望去,正对上沈以楼略显慌乱的眸光。
沈以楼明显是刚从床榻上下来,睡眼惺忪,外袍也没穿,茂密的黑发东一簇西一簇地支棱着,风一吹就分成几缕向两侧分散开。
“外面冷,将军怎的连外袍都没穿。”
听到这话,沈以楼转身就回了帐篷。
燕瑾低笑了一声,又抬头看向红日,晨光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半山腰,骨鸣山上金纱的颜色也渐渐淡去。
没一会儿,沈以楼又从帐篷内出来了,手里还多了两件外袍,不由分说地给燕瑾披了一件。
清晨的冷气还带着股寒意,不刺人,却丝丝缕缕地往人脑子里钻。
带着暖意的衣袍一盖上,燕瑾感觉刚才的风都白吹了。
沈以楼在他身旁坐下,没说话,倒同他一起观赏起日光来了。
阳光顺着骨鸣山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风还是冷的,但享受着太阳的沐浴,燕瑾快麻木的身体又活了过来,旧梦被摔碎成无数个小小的白昼,漏了几缕蜜糖色的光进去。
“沈以楼。”
这三个字被燕瑾磋磨数次,最终缓慢又沉重地从他口中吐出。
“嗯?”
燕瑾感受到了沈以楼投递来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有看回去,“这是你的字吗?”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将军好字。”
燕瑾越品越觉得这个名字自带一股清醒的疏离感,知泥沼而不陷泥沼。
沈以楼眸光暗了几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先生幼时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一抹靛蓝被阳光绞杀,万物苏醒,枝桠疯狂地汲取养分、舒展身姿,露珠从叶尖一跃而下,陷进沙土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燕瑾扯了扯嘴角,眼底的光却一点点暗了下去。
“往事已不可追,将军还是该往前看。”
沈以楼敏锐地察觉到燕瑾情绪不对,“先生……”
燕瑾摇摇头,嘴角连一点弧度都维持不住。
“无妨,我去别处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