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变大,敲打在棚顶的声音愈响,阴云低垂,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了所有人心头。
“先生,我怕……”
燕瑾拿布料遮住云湛口鼻,在后脑勺结结实实绑了个结。
“我们都是小男子汉,很勇敢了,若实在怕的话,可以站先生身后,先生保护你。”
小云湛吸了吸鼻子,“弟子也要保护先生,还有爹爹和娘亲。”
疫病的消息散播的很快,燕瑾还没回到医馆,一大半村民已经围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刚洗完药碗的沈以楼听到门口的响动就想出来看看,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远处跑回来的燕瑾吼了一嗓子——
“沈以楼别出来!”
沈以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止住了脚步。
随即就看到一个昏迷的人被抗进了药馆旁边的大棚底下。
眼尖的沈以楼瞄到了草棚下的几抹青绿——这是燕瑾拿来种植草药的地块。
长势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你怎得还没走?”
来不及听他解释,燕瑾问完话一个反手就把沈以楼关在了庭院内。
少年将军做事也是这么拖拖拉拉的吗?让他走偏不走,反正现在是不好走了。
“这便是染了疫病的人吗?”
“瞧着很是严重啊……”
“听说疫病很难治好,这……可还有希望吗?”
“赵大夫我亦有些头痛,可是染了疫病吗?”
“大夫大夫,我家孩儿也是风寒,几天没好了……”
……
“诸位乡邻稍安勿躁,瘟疫不是什么绝病,我手里有从京都太医院得来的专治疫病的方子,药到病除特别灵验,现下大家觉得身体有不适的可先来这边排队!”
村民慌乱的讨论声层出不穷,燕瑾不得不使劲拔高嗓音讲话,吼得嗓子直冒火。
“他真有灵药?”
身后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小缝,沈以楼发出了跟村民同样的疑问。
“这可是瘟疫哎!”
云湛轻轻一句话,成功打破了沈以楼对燕瑾“神医”的幻想了。
将死之人都可救活,但是原来还有他治不了的病症吗?
“自然,京都皇城太医院刚研究出来的方子,包治!”
这话旁人说心虚,燕瑾可一点不心虚。
身为当朝二皇子,可不是京都来的吗?
相较于他兄长自幼被父皇严加看管,亲自挑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礼制之道,完全按照储君的方式培养,对燕瑾的教导便有些松懈了。
他自幼性子顽劣,又有父兄宠着,教书先生都拿他没什么办法,整日跟帝都的宫女太监们混在一起。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燕瑾闯进了太医院,被药香迷惑,自此就爱上了摆弄草药。
对于喜爱的事情,他学的比小云湛还快,八岁习药,两个月就自学背诵了经典药籍,九岁便识得了太医院所有的草药,能辨品种、药性,十岁学完草药炮制、方剂配伍,十一岁就协同太医院破解了治疗天花的有效药方。
称一句天纵奇才都不为过。
在说书先生嘴里,他可是能跟沈以楼并称“文武双杰”的人物。
只是皇帝从未看到过他的努力罢了。
短短半日,医馆旁破败的大棚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数十名染疫者了。
不知是心理原因作祟,还是疫病发展过快,上午还生龙活虎的人,现在都面色青灰地躺在草席上呻吟,身下的衣物浸透了汗液。
棚外,几个戴粗布面巾的杂役正将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抬上板车。
偶尔几声妇人的哭泣声传到燕瑾耳朵里,连带着他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燕瑾已经在药房呆了几个时辰了,方子上缺的一味药始终凑不齐,就连可以短暂替代的同类药都找不到。
“唉。”
药籍上记载的适生地在河海一带,他远在边陲,又该上哪去找?
燕瑾失望地合上最后一卷竹简。
“只得出去碰碰运气了。”
“还未寻齐吗?”
燕瑾一推开房门看到沈以楼抱着剑靠在他门口柱子上,吓的一个趔趄。
他在屋里忙活半天,这人倒在这看他笑话。
“沈将军倒是清闲,专在门口吓唬人取乐吗?”
沈以楼一直在等他,又不好直接进去打断赵大夫思绪。
“缺哪味药,我去寻。”
“不劳烦您了,沈将军要实在不想回军营,不妨替我看家,”燕瑾走出两步又回头冲沈以楼眨了眨眼,“草棚下那些人就先拜托沈将军了。”
燕瑾没从正门走,翻了后院的短墙,临走前还不忘背上他那随身的破篓子。
沈以楼还以为赵润之会快去快回,但比救命的草药先回来的是吃人的官兵。
几名官差站在棚外,宽袖捂着口鼻,远远地看着棚内。
“府衙有令,患疫病者必须即刻焚化,闲杂人等都离棚远点!”
话音未落,一个妇人突然扑到栅栏边,嘶声乞求,“我家郎君只是惹了风寒,不是瘟疫!赵大夫误诊了,求您放他出来……”
“我儿也只是发热,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是瘟疫!”
“就是就是,都是一家子,怎么他得了瘟疫,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呢?”
官差冷着脸后退,举起长矛逼退围上来的人群,“闹事者同罪连坐,你们也想跟他们一样?”
“不是的大人,”刘婶鼓起勇气上前,轻声开口,“赵大夫有医治瘟疫的法子,他医术高明,各种古方子都使得,可以等他回来的。”
长矛换了个方向直指刘婶面额,“瘟疫传染性极强,你要不问问它等不等得了?!”
“不——”
官差直接忽略她,朝身后招了招手。
几大桶汽油泼在大棚周围,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所有环节准备齐全只差一把火。
“大人,你们这是滥杀无辜,这里的哪个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哪有人得了病就要死,那要这些医师有什么用?!”
大棚外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但依旧被官差死死地拦在外围,甚至有几个人在推搡中摔倒在地。
血水混杂着雨水往更低地地方淌去。
药馆门口的沈以楼目睹了全程。
但他这次确实是逃命来的,突厥在定北军插了细作,他们收取从京都运送过来的粮食时在一个狭窄的山口子被暗算了。
逃命时为了伪装,他把一身盔甲全丢了,只留了把随身携带的剑,现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这些官差可没赵润之那么容易相信他。
沈以楼还在思索对策,那边的官差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点火。”
一名官差手里握着火把直直地走向泼满汽油的大棚。
在火把即将要挨到汽油时却被一泼突如其来的水浇灭了。
大棚内外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台阶上站着的沈以楼,以及——他手里还没来得及丢开的木桶。
“你……”官差突然有点语塞。
姗姗来迟的燕瑾正好看到沈以楼随手泼下来的一盆水,不偏不倚正好浇到唯一的明火上。
他有点乐。
燕瑾虽然爱玩,但也没怎么出过宫,对沈大将军的印象还停留在语言层面,没想到沈以楼竟然还是这么有趣的人。
如果不是碍于形势,他都想一个大拇指竖在沈以楼面前。
沈以楼站在高处,早就看到了着急跑过来的赵润之。
那一身药香实在太好认了。
沈以楼冲着燕瑾摆了摆手,示意燕瑾这烂摊子都留给他了。
燕瑾会意,无奈一笑,正要走上前去,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铜铃声。
铃声断断续续,不算厚重,反倒带了些少年特有的清越。
远处,一队僧人缓步而来,身着统一的布袍,手持铜铃,嘴里还念念有词。
为首的僧人年龄尚幼,深灰色的僧袍被风掀起一角,光溜溜的脑袋上印着某种他看不懂的金色图案。
这人燕瑾认识,京都普照寺年纪最小的的执事——玄寂。
就是那个到处宣扬他是“真命天子”的小秃驴。
要不是因为玄寂的言论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哪能沦落到如此境地,被亲爹贬至边疆,好不容易钻空子逃出来了,还要躲避官兵的追捕。
臭和尚。
“大人,贫僧法号玄寂,自京都而来,顺应皇命,前来救治疫病。”
玄寂的嗓音自带一种清净感,脾气火爆的官差刚被沈以楼搞的一肚子怨气都撒不出来了。
“这位……呃,瘟疫并非小病,历朝历代都把瘟疫划分进疑难杂症里,你们一个两个都说可以治疗,但真正能治好的又有多少,被感染的又有多少,府长大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其余民众的安危着想。”
官差收回了指着人的长矛。
大晟僧人属于统治阶级,地位仅次于帝王,甚至可以参与朝政,共同完成重大决策。
所到之处无人敢驳,以至于在某个时期,削发为僧是一件很盛行的事情。
“府长大人思虑周到,但大人是否听闻过——心身疗法。心理状态会直接影响生化之宇,阴阳五行也并非悖论。”
“这……”
玄寂从打着补丁的口袋里摸出一枚令牌。
令牌呈金色,正中间刻着一个“燕”字,周围围满了各种形态的龙图腾。
“皇命难为,还望大人通融。”
官差虽然没去过京都,但这种明显带有皇室标志的令牌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他恭恭敬敬地把令牌递回去,“那我们就不耽误执事公务了。”
“秃驴,燕鸣渊让你来的?”
玄寂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施主慎言。”
什么事能派得动你。
“哼,”燕瑾一脸不服,“皇上的令牌是让你这般用的吗?”
“玄寂执事。”沈以楼大步跨下台阶。
他们这些粗人平时没那么多规矩,但沈以楼还是浅浅做了个揖。
“沈将军,”玄寂双手合十,“新一批的粮草已经运送至军营了,还望定北军能重整旗鼓,击溃突厥。”
玄寂跟沈以楼在药馆门口攀谈,无事可干的燕瑾就在大棚下帮忙发药,他看着颜色怪异的汤药,出于好奇,浅尝了一口。
淡淡的苦味混杂着某种……灰?
“秃驴,你这什么药,味道怎么怪怪的?”
“心药。”玄寂指了指燕瑾背回来的药篓子,“要你这干嘛用的?”
……
“臭秃驴,比我还能唬人……”
燕瑾竟然还真的信了玄寂的话。
最后不还是得靠他熬药。
一旁的沈以楼听着赵润之对玄寂的称呼,几次想出口提醒,但玄寂本人对此都没什么意见,便也随他去了。
暮色渐沉,草棚内灯火如豆,咳嗽声与呜咽声断续交织。
街道上官府的锣声仍在继续,“闭户禁行,违者杖毙——”